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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9 06:08:15
作者: (法)普魯斯特
從這個晚上起,斯萬明白奧黛特對他的感情已經一去不復返,他對幸福的期望也無法實現了。有些日子她偶爾又會待他既客氣又溫柔,在這些日子裡,只要她稍有某些親切的表示,他就會把這些看似對他有點回心轉意的表面文章,連同那種溫柔而可疑的關心,連同那種照料臨終朋友者無奈的欣喜,一齊記錄在心間;病榻前的這班人,會絮絮叨叨、鄭重其事地告訴你:「昨天他自己算帳了,還查出我們加錯了一個地方;他挺有興致地吃了個雞蛋,要是能消化的話,明天還準備給他吃塊排骨呢。」儘管他們很清楚對一個行將死去的人來說,這些事情都是全無意義的。想必斯萬拿準了,要是現在他在一個遠離奧黛特的地方生活,她最終會在他眼裡變得無足輕重,所以要是奧黛特就此離開巴黎不再回來,他會感到高興;到那時他是會有勇氣在巴黎待下去的;但是,他畢竟沒有勇氣自己先離開巴黎。
他過去也常有離開的想法。現在他既已重新開始弗美爾的研究工作,就感到有必要再到海牙、德勒斯登、布倫瑞克去,即使只去幾天也好。前不久在戈爾施密特[205]藏畫拍賣會上,有一幅《梳妝中的狄阿娜》被莫里斯宮皇家繪畫陳列館[206]當作尼科拉·馬斯[207]的作品買下,斯萬卻堅信它出自弗美爾的手筆。他很想實地研究一下這幅畫,好讓自己底氣更足。然而,只要奧黛特留在巴黎,甚至她不在巴黎,離開巴黎對斯萬來說——一個人即使換了地方,感覺卻還為習慣所累,無從得以弛緩,那麼痛苦依然會再生,會發作——終究會讓他心裡發怵,他是明知自己下不了決心去實行這個計劃,這才不停地把它盤算來盤算去的。但有時旅行的想頭會在睡夢中冒出來——趁他無法意識到這種旅行不可能的時候——而且居然在夢中實現了。有一天他夢見自己要出門一年;他從火車車窗里俯身向著一個年輕人,那人在月台上流著淚向他道別,斯萬還想說服他一起離開巴黎。火車開動了,斯萬驚醒過來,想起他並沒有離開,今天晚上、明天乃至幾乎每天都有可能見到奧黛特。這時,他還為剛才的夢感到激動,卻已暗自慶幸自己有一個無須依賴別人的特殊處境,多虧了這一點,他才能留在奧黛特身邊,才能偶爾獲准和她見面。他回顧了一下自己的優勢:地位;——財產,奧黛特急需用錢是常事,就為這她就不致貿然跟他斷絕往來(何況聽說她私下裡還打著讓他娶她的主意呢);——跟德·夏爾呂先生的友誼,說實話這並沒讓他從奧黛特那兒得到多少好處,不過夏爾呂先生是他和奧黛特共同的朋友,而且她對夏爾呂先生很有好感,所以斯萬每當想到這位先生正在她面前為他緩頰,一股溫暖的感覺油然而生;——然後還有聰明才智,他用自己的聰明才智每天想出點新花樣,好讓奧黛特即使不見得樂意見到他,好歹總還覺得少不了他。他設想倘若所有這一切都沒有,他會變成什麼樣子;他又設想,倘若他也像其他許多人一樣,沒有家產,出身低微,窮困潦倒,必須靠打工謀生,或者只能仰人鼻息,依賴親戚、配偶度日,那他就非得離開奧黛特不可,至今心有餘悸的那場夢也就會變成真事了。想著想著,他在心裡對自己說:「人總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一個人也決不會像他所想像的那麼不幸。」可是轉念一想,這個局面算來已經有好幾年了,而且他所能企望的,無非是能始終就這麼下去,無非是用自己的工作、歡樂、朋友乃至整個生命來換取這種日復一日的等待,等待一次不能給他帶來任何幸福的約會,他不僅自問,他是不是在自欺欺人,如此命運多舛,是不是該歸因於那種種看似滋養他的戀情、阻止關係破裂的事情,現在最該做的,是否恰恰就是他曾經那麼慶幸它僅僅在夢中出現的事:離開巴黎;他在心裡對自己說,人總是身在禍中不知禍的,一個人也決不會像他所想像的那麼幸福。
既然她從早到晚野在外面,不是在街上,就是在旅途中,有時候他真希望她毫無痛苦地死於一次意外事故。看到她安然無恙地回來,他不僅驚嘆人的肌體如此靈活而結實,總能遊刃有餘,化險為夷(打從他心裡存了這麼個隱秘的想頭,他覺得一個人周圍的險情真是層出不窮),差不多天天都纖毫無損地編謊說謊,縱情歡樂。斯萬感到自己的心和穆罕默德二世是相通的,他喜歡貝利尼畫上這位蘇丹的形象,一旦感覺到自己狂熱地愛上了一個妃子,他就用匕首刺死了她,按那位威尼斯傳記作者[208]天真的說法,他這是為了求得精神上的解脫。然而他又為總這麼只想著自己而自責,覺得自己經受種種折磨根本不值得憐憫,誰讓他那麼不把奧黛特的生命放在眼裡呢。
他做不到永遠離開她,所以如果能繼續見到她,不和她分開,至少他的痛苦會得以緩解,也許他的愛情之火最終也會熄滅。既然她不想永遠離開巴黎,他就但願她隨時都留在巴黎。至少有一點他是清楚的,她每年總在八月和九月出門去度長假。他事先有好幾個月的緩衝餘地,可以讓苦澀的情緒漸漸消融在預定日期來臨前的這段時間裡,這段時間與眼下的日子毫無二致,透明而冰冷地在他心間流逝,但並沒引起劇痛。然而這內心構想的未來,這條光澤暗淡、汩汩而流的長河,只消奧黛特的一句話就能叫它變樣,而且斯萬對此根本無能為力,她的話猶如一個大冰塊,堵塞在河心,擋住水流,使整條河凍徹結冰;斯萬驟然感覺到心間充斥一團巨大而堅韌的物質,不斷擠壓心臟的內壁,直至它迸裂。奧黛特的這句話,是臉帶微笑、眼神狡黠地對他說的:「福什維爾在聖靈降臨節要出門旅行,他去埃及。」斯萬立即明白這句話的意思是:「我在聖靈降臨節要和福什維爾一起去埃及。」果然,幾天過後斯萬問她:「哎,那天你對我說要和福什維爾一起旅行,現在怎麼樣了?」她脫口而出答道:「是啊,親愛的,我們十九號動身,我會寄張有金字塔照片的明信片給你。」當時他真想當面問個清楚,弄明白她到底是不是福什維爾的情婦。他知道她挺迷信,有些重誓是不敢違心而發的,再則,既然已經完全失去了被她愛的希望,那份至今一直讓他不敢問奧黛特,唯恐引她生氣、惹她討厭的擔憂也就不復存在了。
有一天他收到一封匿名信,說奧黛特曾經是不計其數的男人(此人列舉了幾個人的名字,其中包括福什維爾、德·布雷奧代先生和那個畫家)的情婦,還是一些女人的情侶,而且經常出入妓院。他痛苦地想到,朋友中居然有人會給他寄這樣一封信(從匿名信中透露的某些細節來看,寫信的人非常熟悉斯萬的生活)。他想知道這人是誰。但他平時對人家私下做些什麼,對那些與他們說的話沒有明顯關係的事情,向來是不加猜疑的。現在他想要知道這封來路不明的信是從哪兒來的,究竟是否該對德·夏爾呂先生、德·洛姆先生、德·奧爾桑先生外露的性格探明就裡呢?這幾位先生,誰也沒有在他面前表示過贊成寫匿名信,而且從他們的話里聽得出他們是譴責這種做法的,他覺得自己沒有理由把這種無恥之舉和他們中間任何一位的本性掛上鉤。德·夏爾呂先生在性格上有些不正常,但他極其容易相處,心腸特軟;德·洛姆先生的性格有些冷,但他身心健全,為人率直。至於德·奧爾桑先生,他即使在充滿陰霾的處境中,言談還是那麼真誠,舉止還是那麼審慎、得體,斯萬覺得在自己遇見過的人中間,他在這方面是無人可以企及的。斯萬簡直無法理解,人家說起德·奧爾桑先生和一位有錢的夫人的曖昧關係時,何以要把他說得那麼不堪,斯萬每回想到他,總得把這個跟那麼些明擺著的高尚之舉不可調和的壞名聲擱到一邊去。一時間斯萬覺得自己頭髮蒙,便設法想別的事情,好讓腦子清醒些。爾後他又鼓起勇氣回到剛才的思路上來。可是,既然沒法懷疑某一個人,那就只好懷疑所有的人了。沒錯,德·夏爾呂先生喜歡他,心地不壞。但是他很神經質,也許明天他得知你生病會哭出聲來,可今天出於嫉妒或惱怒,出於一時的心血來潮,他照樣會想方設法來傷害你。說到底,這種人是最難弄的。當然,德·洛姆親王對斯萬的喜歡程度遠不如德·夏爾呂。可是,正因如此他就不像那位一樣動輒發火;再說他大概天性冷漠,不會有什麼豪舉,卻也干不出卑鄙勾當。斯萬暗自懊悔,自己這輩子怎麼盡跟這些人來往。再轉念一想,一個人何以往往對自己周圍的人下不了手呢,無非因為他還有人情味唄,可說到底,他斯萬也只能信得過性格跟自己相近的那些人。比如就心地好而言,德·夏爾呂先生該是信得過的,傷害斯萬的念頭會引起他的反感,所以這種念頭他是不會有的。但是就一個性格冷漠、人情味比較淡薄的人,比如就德·洛姆親王而言,誰能料得到在另一類動機的驅使下,他會幹出怎樣的事兒來呢?心地好最要緊,德·夏爾呂先生在這一點上不錯。德·奧爾桑先生心地也不錯,他和斯萬的關係並不親密,但很友好,兩人交談總能談得很投機,彼此很愉快,與德·夏爾呂先生無論好壞遇事容易衝動的過於外露的情感相比,這種友情顯得更怡然自得。如果說朋友中有人能讓斯萬感到始終是了解自己、悉心愛護自己的,那就是德·奧爾桑先生了。這錯不了,可是,他的那種有傷風化的生活又該作何解釋呢?斯萬感到後悔,以前有欠考慮,常常開玩笑說自己只有和名聲不好的人在一起才會覺著由衷的好感和敬意。現在他心想,歷來人們評判他人的依據是那人的所作所為,看來不是沒有道理的。只有這才是有意義的,至於我們怎麼說、怎麼想,那是不能作數的。夏爾呂和德·洛姆可能有這樣那樣的缺點,但他們是上流社會有教養的人。奧爾桑也許沒有那些缺點,但他不是有教養的人。他完全有可能再干一次壞事。斯萬又懷疑起雷米來了,當然,這封信他寫不了,可能是讓人代寫的,不過斯萬一時間覺得這個想法挺對路的。首先洛雷當有對奧黛特懷恨在心的理由。其次,我們的這些僕人生活標準遠低於我們,又往往會把我們的家產想像成金山銀山,把我們的缺點想像成污言穢行,因此對我們既欣羨又鄙視,對這樣的僕人,我們憑什麼假定他們非像上層社會人士一樣行事不可呢?他還懷疑過我外公。斯萬每次有求於他,他不總是拒絕的嗎?其實外公出於自己布爾喬亞的觀念,可能還相信那是為斯萬好呢。斯萬還懷疑過貝戈特、畫家、韋爾迪蘭夫婦,其間還曾心念一閃,對有些上層社會人士不願跟那些藝術家來往大為讚賞,那種事情在藝術家圈子裡是有可能發生的,說不定還是以開玩笑的名義乾的呢;但他又想起那些波西米亞人的率真和爽直,想起堪作對比的貴族生活,他們往往花天酒地,奢靡成性,手頭一緊就不擇手段搞錢,行跡近乎詐騙。總之,這封匿名信證明他認識的人中間有一個會幹卑鄙勾當的傢伙,他知道這種卑鄙的心理一定隱藏在這個傢伙天性的最底層——猶如未經他人勘探的凝灰岩——但他看不出有任何理由斷言,這傢伙生性敏感而不冷漠,是藝術家而不是有產者,是有身份的人而不是僕人。採用怎樣的準則來評判這些人呢?說到底,在他所認識的人中間,沒有一個人是可以斷言絕不會做無恥之事的。莫非該斷絕跟所有這些人的往來不成?他的腦子有些不好使了;他用雙手在額頭拍了兩三下,掏出手帕擦拭單片眼鏡,心想畢竟有好些修養並不比自己差的人也和德·夏爾呂先生、德·洛姆親王等人過從甚密,這樣看來,即使未必能說這幾位做不出卑鄙的事情,但它至少表明了這麼一點,就是常和一些說不準會不會幹無恥之事的人來往,也算是一種人之常情吧。於是他照常和所有這些懷疑過的朋友握手寒暄,只是在抽象意義上採取一種保留態度,對他們是否曾經刻意中傷他有所存疑。至於那封信的內容,倒並沒有使他感到不安,因為上面列舉的對奧黛特的指控,都是捕風捉影,一眼就看得出不是真的。斯萬和許多人一樣,懶得動腦筋,缺乏創意。他很清楚,就普遍意義而言,人們的生活中充滿了矛盾,但接觸到每個具體的人,他總是把他所不了解的那部分生活,想像成跟他所了解的這部分生活完全一樣的。人家不告訴他的情況,他會按人家告訴過他的情況想像出來。每次和奧黛特在一起,談到旁人的粗魯舉止或惡俗心思時,她總會援引一些準則來譴責此人,而這些準則正是斯萬從小就聽長輩念叨,而他自己也一向恪守不渝的;再說,她愛把花兒擺擺正,愛在下午喝杯茶,她也挺關心斯萬的研究工作。因此斯萬把這些熟悉的部分推廣到了奧黛特生活的其他部分,她不在身邊而他要想像她此刻在做什麼時,他就回憶她那些熟悉的姿態動作。如果別人向他描寫的奧黛特,就跟她和他在一起,或者說曾經那麼長時間和他在一起時的樣子一模一樣,而身邊換了另一個男人,他會感到痛苦,因為這個情景在他看來是真實的。但要說她去賣淫的場所,和別的女人一起放蕩縱慾,要說她過的是下流女人荒淫無恥的生活,那就是瞎說一氣的無稽之談了,謝天謝地,他想像中的菊花,那一杯杯下午茶,還有她對粗俗不雅的言談舉止所表現的憤慨,全都沒給那種事留下些許餘地!不過有時他還是透露給奧黛特,讓她知道有人不懷好意,把她的一舉一動都告訴他了;他還會順便抖摟一個偶然聽說的無關緊要卻完全真實的細節,仿佛他對奧黛特的生活心知肚明,這只不過是無意間在許許多多細節當中露出來的一小點兒,他要讓奧黛特有這樣一個印象,就是所有的事情人家都已經告訴他了,其實有許多事別說知道,他連猜也甭想猜到,他經常懇求奧黛特不要說謊,儘管他自己未必意識到,原因無非就是他希望奧黛特把所做的每件事都告訴他。誠然,正如他對奧黛特說的,他喜歡誠實,然而在他心目中,這種誠實就像一個隨時向他通報自己的情婦在做什麼的龜奴。他對誠實的喜愛,既已帶有功利的目的,自然就沒能讓他的人品變得更高尚些了。他所珍視的是實情,是奧黛特告訴他的實情;而他自己,為了知道實情,不惜說謊話——他一再向奧黛特描繪過如何導致所有人墮落的謊話。總之,他和奧黛特同樣在說謊;他比她更可憐,卻跟她一樣自私。她呢,聽著斯萬講她自己做過哪些事,始終帶著狐疑的神情,偶爾還故作慍怒狀,以免露出羞愧之色,為自己幹的事臉紅。
有一天斯萬心情挺不錯,說來平日也難得有這麼長一段時間心境平和安寧、不見妒意冒頭的;當晚他應邀陪德·洛姆親王夫人一起去看戲。落座以後,他打開報紙想看看今天演什麼,赫然映入眼帘的是泰奧多爾·巴里埃爾的《大理石交際花》,這個劇名像針一般刺痛了他的眼睛,他不由得身子往後一仰,猛地轉過臉去。大理石這三個字過去他看得太多,感覺已經有些麻木了,此刻在一個新的環境,仿佛舞台腳燈的光線全都匯聚在了這三個字上面,驟然間把它們照得分外醒目,讓他頓時回想起奧黛特以前對他講過的一件事。有一次她和韋爾迪蘭夫人一起去參觀產業宮展館,韋爾迪蘭夫人對她說:「你可要當心,我是知道怎樣能讓你融化的噢,你畢竟不是大理石嘛。」奧黛特對他說這不過是開個玩笑,他聽了也就根本沒在意。可是,今天他對奧黛特的信任可不如當時了。而且那封匿名信里正好提到了這類的情愛。他不敢抬起眼看這張報紙,把它攤開翻過一頁,好讓自己不再看見大理石交際花這幾個字,然後心不在焉地翻看各省新聞。拉芒什海峽有暴風雨,記者報導了迪耶普、卡布爾、伯茲瓦爾等地的受損情況。斯萬立刻又身子往後一仰。
伯茲瓦爾這個地名,讓他想起那地區的另一個市鎮,就是伯茲維爾,那個市鎮的名字常和另一個地名布雷奧代一起連寫,他以前經常在地圖上看見這個地名,可這是第一次注意到它跟那位朋友德·布雷奧代先生的名字一模一樣,而那封匿名信上說他曾經是奧黛特的情人。不管怎麼說,對德·布雷奧代先生的指控不像是空穴來風;但有關韋爾迪蘭夫人的說法,就不大可能了。就憑奧黛特說過幾次謊,並不能得出她從不說實話的結論,在她告訴斯萬她和韋爾迪蘭夫人說過的話中,斯萬聽出有些無聊而有挑逗意味的玩笑,通常出於缺乏人生閱歷、不諳世態險惡的女人之口,從中透露出她們的天真,這樣的女性——奧黛特就是個例子——最不會對另一個女性產生狂熱的情愛。她給斯萬講述自己的事情,一旦在無意中引起了他的懷疑,她往往表現得很氣憤,這種態度倒是跟斯萬對自己情婦的了解,跟他所知道的她的品位和氣質相吻合的。而此刻,猶如靈感給剛想好一個韻腳的詩人帶來意念,或者為剛冒出一個想法的學者獨闢蹊徑,使他們作詩、研究如有神助,妒意給斯萬帶來靈光一閃,他突然記起奧黛特的一句話,這句話還是兩年以前講的,他一直沒再想到過:「噢!韋爾迪蘭夫人這會兒心裡只有我呢,我是她的心肝寶貝,她摟住我吻我,要我陪她去買東西,要我和她以你相稱。」當時他根本沒有察覺這句話跟奧黛特為掩飾放蕩的生活而對他講的那些蠢話有什麼聯繫,只是以為這表明韋爾迪蘭夫人和奧黛特的友情特別親密而已。現在,韋爾迪蘭夫人對奧黛特的溫情,在回憶中突然跟這句趣味低下的話碰在一起了。它們在他心目中再也分不開了,而且他在現實生活中也覺察到了它們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溫情賦予那些玩笑某種嚴肅、重要的意味,而玩笑則使溫情失去了它天真無邪的意味。他徑直來到奧黛特家。他坐得離她遠遠的。他不敢吻她,不知道在她身上,或在自己身上,一個吻會喚起柔情還是會激起慍怒。他閉口無言,眼看著他倆的愛情逝去。驟然間,他下了決心。
「奧黛特,」他說,「親愛的,我知道我挺討厭,可是有些事我非問一下不可。你還記得我對你和韋爾迪蘭夫人有過的想法吧?告訴我,這是不是真的,你和她或者和另一個女人。」
她噘起嘴搖搖頭;好些人遇到有人問「您去看閱兵式嗎」時常常會用這個動作來表示他們不去,他們對此不感興趣。但是這種搖頭,通常是用於回答將來之事的,因此,用作否認過去之事時,其中就夾雜著些許猶豫的意味。況且它令人想起的是對個人行為準則的解釋,而既非對這件事的斥責,亦非從道德觀念上指認它為不可能的事。看見奧黛特做這樣的姿態表示沒有這事,斯萬心裡明白,這事大概是當真有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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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我對你說過的,你早就知道了嘛。」她生氣而委屈地說。
「沒錯,我知道,可是你能肯定事情就是這樣嗎?別對我說『你早就知道了』,對我說『我跟哪個女人都沒幹過這種事』。」
她用調侃的語氣像背書那樣重複一遍,仿佛只是想敷衍他而已:
「我跟哪個女人都沒幹過這種事。」
「你能當著我的面憑你的拉蓋聖母院聖牌起誓嗎?」
斯萬知道奧黛特是不敢憑這個聖牌違心發誓的。
「哦!你讓我太委屈了吧。」她大聲說道,身子猛地一抖,仿佛要抖去這個問題的羈絆,「你還有完沒完哪?你今兒是怎麼啦?難道你是存心要讓我討厭你、恨你不成?你瞧,我剛回心轉意想跟你和好如初,卻好心沒好報!」
但是斯萬不肯就此罷休,就像一個外科大夫在手術中等著病人陣發性痙攣過去,毫無放棄手術的意思:
「你要是以為我會因此對你有哪怕一丁半點兒的怨恨,那你就錯了,奧黛特,」他以勸誘的語氣輕聲對她說,「我對你說的都是我知道的事,我了解的許多情況我都沒說呢。只要你對我坦誠相見,就能消融這份怨恨,因為這些話畢竟是其他人對我說的。我對你生氣,並不是因為你做了那些事,既然我愛你,就對你的一切都能原諒,讓我生氣的是你的藏藏掖掖,我已經了解的事情,你硬要藏藏掖掖,這有多蠢。我明明知道沒有的事,你還要像煞有介事地一定說有,這樣你叫我怎麼還能繼續愛你呢?奧黛特,再這麼耗下去對我們倆都是一種折磨。只要你願意,事情一秒鐘就能了結,你就此了無牽掛。以聖牌的名義告訴我,你到底有沒有幹過那種事。」
「可我什麼也不知道呀,」她悻然喊道,「也許在很久以前,我自己也沒明白在幹什麼,也許有過兩三次吧。」
斯萬曾經設想過各種各樣的可能性。面臨的現實卻跟所有這些可能性全然不相干,猶如我們身上挨了一刀跟天上飄過一朵白雲之不相干,「兩三次」這幾個字,無異於刀尖在他心上劃了個十字。說來也奇怪,「兩三次」無非是三個字,是從她嘴裡吐出來的三個字,離他還有著一段距離呢,可這三個字居然就像當真刺到了心臟那樣把它劃了個鮮血淋漓,居然就像被他服下的毒藥那樣,使他中毒倒下。斯萬情不自禁地想起在德·聖厄韋爾特夫人家裡聽到的那句話:「除了靈動台我再沒見過比這更厲害的東西了。」這種痛楚,跟他先前設想過的任何痛楚都不一樣。在他疑心最重的那些時刻,他也料想不到她在罪惡的路上會走得這麼遠,而事情還不止於此,即使揣摩過這件事,它在他的想像中也是朦朧的、游移的,沒有從「也許有過兩三次吧」中透出的那股格外恐怖的意味,也沒有當你第一次生某種病時,覺得病情比以往任何一次都來得嚴重可怕的那種特殊感受。然而,讓他身受其害的這個奧黛特,並沒因此魅力稍減,她在他心中反而顯得更珍貴了,仿佛痛楚愈來愈烈,唯她才有的鎮痛劑和解藥的代價也就愈來愈高。他心想要更為悉心地照顧她,猶如治療一種突然發現情況惡化的疾病。他但願她告訴他幹過「兩三次」的那種醜事不要再發生。為此,他必須關心照看奧黛特。人們常說,告訴一位朋友他情婦的過錯,結果只會使他對情婦更依戀,原因是他不可能相信別人的話;可要是他真相信了,還不知道會依戀得多深呢!斯萬暗自思忖,怎樣才能保護好她呢?他或許可以為她擋掉某個女人,可是還有好幾百個別的女人呢,而他對那種激情並不陌生,記得在韋爾迪蘭夫人府上沒有找到奧黛特的那個晚上,他曾起念另外找個女人貪歡一夜,結果當然是有賊心沒賊膽,但現在想來那種感情有多麼瘋狂啊。斯萬幸運的是,在如同獷悍的入侵者那般闖入他心靈的新生痛楚之下,早就有著一個靜謐的墊層,這層天性的積澱,到時候就會任勞任怨地起到自己的作用,好比一個受傷器官的細胞會立即有條不紊地修復創傷的組織,又好比一個凍僵肢體的肌肉會儘快恢復運動的機能。心靈中這些早已有之、就地滋養的素質,馬上幫助斯萬全身心地投入這項悄悄恢復元氣的勞作,一眼看上去,你還會以為這是一個剛動過手術的病人正處於癒合康復期的休養狀態呢。這一次跟平時不同,由疲憊而鬆弛下來的並非斯萬的大腦,而是他的心。然而,凡是一度在生活中存在過的心緒、情景,此刻都竭力要在記憶中再現,猶如一頭垂死的牲畜,眼看已經動彈不得了,突然又在最後一陣痙攣中猛地抽動起來,斯萬有過片刻寧靜的心頭,在方才的痛楚重新發作之際,又被劃開了同樣的一個十字。他想起月色清輝下的那些夜晚,馬車駛過拉佩魯茲街,他貓在車廂深處繪聲繪影地想像著戀人的纏綿情意,全然不曾想過這些情意必將結出的毒果。然而,以上所有的思緒,都是一閃而過,也就是他把手捂在心口,輕輕吁出一口氣,擠出一個笑容來掩飾內心苦楚的那一會兒而已。他決意追問下去。妒意已經比任何一個冤家對頭都更毒辣地往他心口扎了刀,讓他嘗到了迄今從未嘗過的劇痛的滋味,但還嫌他遭的罪不夠,要在他心頭留下一道更深的創口。於是妒意猶如一尊惡神那般蠱惑斯萬,把他推向毀滅的深淵。如果說他開頭所受的折磨還沒嚴重到讓他有所醒悟的地步,那也不是他的錯,而完全是奧黛特的錯。
「親愛的,」他對她說,「行了,那個人是我認識的嗎?」
「不認識的,我可以發誓,再說,我想我剛才說得過頭了,其實並沒到那份上。」
他微微一笑,接著往下說:
「你讓我怎麼說呢?這沒什麼關係,可遺憾的是你不肯把名字告訴我。我一旦回憶起那個人,就不用再左思右想了。我這是為你好,你說了我就不會再纏住你了。凡事只要能想清楚,就不會心煩了!最要命的是一個人根本無從想像。不過你剛才已經挺配合,我不想再打擾你了。我從心裡感謝你為我做的這一切。事情就到此為止吧。就剩最後一個問題了:『那是多久以前?』」
「哦!夏爾,你真要把我煩死嘍!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早就不去想了,敢情你是非要讓我再想起它們不成。你太過分了。」她的語氣中既有一種無意流露的傻氣,又有一種存心使壞的意味。
「噢,我只是想知道那是不是我認識你以後的事。這是挺自然的嘛。事情是在這兒發生的嗎?你能說說到底是哪一天,好讓我回想一下那天晚上我在幹什麼嗎;你心裡明白,你是不可能想不起來那是跟誰的,奧黛特,我的寶貝。」
「我,我不知道,我想那是在布洛涅森林,有天晚上你到天鵝島來找我們。你先在德·洛姆親王夫人的別墅吃了晚飯,」她很高興能找到一個確切的細節以表明她說的是真話,「鄰桌上有個女人,我只是很久以前見過一面。她對我說:『咱倆一起到那座假山背後去,欣賞一下湖光月色好嗎。』我先打了個哈欠,然後回答說:『不,我累了,就這麼坐著挺好。』她一再跟我說那晚的月色多麼難得一見。我對她說:『你得了吧!』我明白她的心思。」
奧黛特說這些話時,臉上微帶笑容,或許她覺得這樣挺自然,或許她以為這樣顯得輕描淡寫,或許她只是想掩飾一下窘色。但一看到斯萬的臉色,她的語氣馬上變了:
「你這壞蛋,折磨我是在尋開心,非讓我說些謊話才肯放過我哪。」
對斯萬的這一擊,比第一下更狠。他怎麼也沒想到這是最近的事,非但不是發生在他無從了解的過去,而且就發生在一無察覺的他眼皮底下,就發生在他記憶中如此清晰的那些夜晚,當時他和奧黛特在一起,滿心以為眼前的一切都那麼清楚,可現在回想起來卻有著一股狡詐、殘忍的意味;在那些夜晚中間,驀地豁開了一個很大的口子——布洛涅森林島上的那一幕。奧黛特不聰明,卻有一種來自天然的風情。她連講帶比畫地回憶那晚的場景,簡潔明了而又繪聲繪色,心裡煩躁的斯萬仿佛在眼前看見了奧黛特的打哈欠,還有那座假山。他耳邊響起那聲答話——唉!居然那麼歡快——「你得了吧!」他覺著今晚她是不會再說什麼了,新的內容眼看這會兒是等不著了;他對她說:「可憐的寶貝,請原諒,我覺著已經在讓你受罪了,行了,過去的事我不去想它了。」
可是她看出,他凝眸諦視著他不知曉的那些事情,耽於他倆相戀的往昔,那段日子在他的記憶中因其朦朧而顯得單調、甜美,現在它卻被德·洛姆親王夫人晚宴後,月色清明的天鵝島上那一瞬間無情地撕裂,留下了淌血的創口。然而他習以為常地認為生活中充滿著情趣——對其中令人好奇的發現,他總要讚嘆一番——即使心中愁苦,已經不敢想像這樣的痛苦自己還能忍受多久,他還是對自己說:「生活確實叫人驚嘆,處處蘊含著令人意料不到的事情;總之,你想都想不到,一個人竟然這麼容易學壞。好端端的一個女人,讓我那麼毫無保留地信任,平時的神情又那麼單純,那麼真誠,即使有些輕率,見解和愛好畢竟都是正常的、健全的;我就憑一些並不可信的指控,問了她一下,想不到她向我承認的那點事情,已經透露出好多我連想都沒想過的秘密。」但這種流於空泛的評論還無法讓他感到滿足。他想要確切地判斷她講的那些話分量到底有多重,以便了解他是否應該下結論說,她以前常做的這些事,今後也還會再做。有一次他想起她說的那幾句話:「我明白她的心思。」「有過兩三次。」「你得了吧!」而這回它們並非平和地出現在斯萬腦海中,而是各執利刃重新往他心口扎去。在一段很長的時間裡,他就像一個無法控制自己的病人,一個勁兒要做那個觸動傷痛的動作,不斷地重複這兩句話:「我在這兒挺好。」「你得了吧!」創口實在太疼了,他才不得不停下。他感到驚奇,平時一直以為既輕鬆又愉快的事情,現在竟然變得如此性命攸關,猶如一場足以致命的重症。他認識好些女友,請她們相幫監視奧黛特原該不成問題。可是,怎麼能指望她們的觀點一準與他一致,而不再是很久以前他持有過的、一度成為他縱情聲色的生活指南的那種觀點呢,怎麼能指望她們不致取笑他:「敢情你是個醋罈子,想剝奪人家的樂趣呀?」他以前對奧黛特的愛情充滿優雅的樂趣,而現在不知是哪扇活門陡地下翻,他驟然跌入地獄的新的一層,茫然不知怎樣才能脫離這片苦海。可憐的奧黛特!他不怨她。這並不全是她的罪過。不是聽人說起過,她幾乎還是個孩子的時候,親生母親就把她包給了一個英國富商嗎?斯萬以前看阿爾弗雷德·德·維尼在《詩人日記》中寫的這幾行話時,是漫不經心的:「當你感到愛上一個女人之時,你得問一下自己:在她周圍的是些什麼人?她以往的生活是怎樣的?生活的全部幸福都維繫在這上面。」此刻他才深切地體會到這是多麼沉痛的肺腑之言。斯萬感到驚訝的是,逐字逐字呈現在他腦際的一些簡單的句子,諸如「你得了吧」「我明白她的心思」,竟然會讓他如此愁腸百結。但是他明白,這些他以為簡單的句子,正是組成整個架子的板塊,這些板塊中間夾著可以讓他再度遭受的痛苦,也就是他在聽奧黛特講述往事時體驗過的痛苦。他此刻體驗到的就是這痛苦喲。他現在知情了——甚至因歲月流逝已經有些忘卻,或者已經感到可以原諒了——可這又有什麼用呢,只要他在心裡重溫那幾句話,先前的痛苦又會使他成為先前的他,仍然像在還沒聽奧黛特告訴他那番話時一樣: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相信;強烈的妒意把他往後拉,讓他回到一個不知情者的位置,再讓奧黛特的坦白來狠狠地給他一擊,縱使已經幾個月過去了,這段往事掠過他心頭時,依然像是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他感到奇怪,自己的記憶竟會有如此驚人的再創能力。看來只有隨著年歲增長,等到這台記憶再生器的機能不再那麼充沛的時候,他才有望緩解這份痛苦的折磨。一旦奧黛特某句讓他感到痛苦的話能量略顯衰退跡象,馬上會有一句迄今他不大想到的話,一句幾乎可以說是新想起的話來替換那些話,血氣方剛、銳氣十足向斯萬擊來。在德·洛姆親王夫人家用餐那個夜晚的回憶,對斯萬來說是痛苦的,但這只是種種苦惱的中心而已。苦惱由此向四周漫射開去,波及前前後後的所有時日。只要思緒在這回憶的某個片段稍作停留,韋爾迪蘭夫婦頻頻在布洛涅森林的島上別墅請飯的整個那段時期,就會使斯萬感到苦惱不已。到頭來,妒意在他身上激起的好奇漸漸地被一種恐懼,即對滿足好奇心必得再次承受折磨的恐懼所抵消了。他意識到,奧黛特認識他以前的那段生活,他從來不曾想過的整個那段時期,並不是他朦朦朧朧瞥見的那片抽象的時空,而是一段充滿具體事件的特定的既成歲月。可是在審視那段生活時,他害怕這段色彩暗淡、業已流逝的,他畢竟可以接受的時日,會突然顯出具體而微、污穢不堪的形態,露出惡魔般猙獰的面目來。他有意不再去想它們,這並非懶於動腦,而是怕內心受苦。他期盼有那麼一天,聽到布洛涅森林那座小島,以及德·洛姆親王夫人的名字時,他能不再有當初的撕心裂肺之感,同時他覺得,在痛苦剛有所平息的此刻,再去招引奧黛特說些別的事情,說些別的地名或情景,看來不夠謹慎,會讓苦惱換一種形態在自己心頭重新滋生。
可是那些他不知道,而且現在害怕知道的事情,常常是奧黛特無意間主動告訴他的;奧黛特的真實生活和斯萬曾經以為(往往至今還以為)她所過的比較清白的生活之間,已由奧黛特的墮落劃出了一道間距,奧黛特卻並不知曉它到底有多寬:一個沾染了惡習的人,往往會在他不想被疑心他有這些惡習的旁人面前裝得沒事人似的。他意料不到的是,這些不知不覺中日積月累的惡習,正在漸漸地使他遠離正常的生活方式。兩人生活在一起時,奧黛特把自己對某些所作所為的回憶瞞著斯萬,久而久之,其他的回憶在她心靈深處也受到潛移默化的影響,她已不覺得它們有什麼異常之處,它們被她安頓在內心世界的特定環境中亦無異常的動靜;可要是她講給斯萬聽,這些回憶中透露出的勃勃生機會使他感到驚駭。有一天他只是偶然想到,並沒有惹奧黛特不快的意思,問她有沒有去過那些由女人拉縴的幽會屋。其實他心裡是認定她沒去過的;他在看那封匿名信時,這個假設曾經閃過他腦際,但他並沒有上心;他沒把這假設當真過,但它還是留在了那裡,這一猜疑游離於意識之外,但畢竟有些惱人,斯萬想擺脫它的存在,希望奧黛特把它連根拔除。「噢!沒有!可這不等於說她們沒來糾纏過我噢。」她莞爾一笑,露出一種頗為自得的神情,沒顧上斯萬看在眼裡會不會覺著彆扭。「昨天還來了一個,等了兩個多鐘頭,就是要我去,隨我開價。好像是有個大使什麼的,對她說:『如果您不把她帶來,我就活不下去了。』我讓人告訴她說我不在家還不行,非得親自出面才把她打發走。要是你能看見我怎麼跟她說話,那有多好!我的貼身女僕在隔壁房間聽見我的聲音,過後她對我說,我扯開嗓門喊道:『我對您說了,我不願意!有人想這麼做,可我不喜歡!我想,我願意怎麼做,總還有我的自由吧!如果我需要錢,我自然明白……』我吩咐了看門人,以後別讓她進門,就說我去鄉間度假了。哦!我真巴不得你當時藏在哪兒,看我怎麼打發那女人。我相信你會高興的,親愛的。你瞧,你的小奧黛特,儘管有人覺得她那麼討厭,她畢竟也有些好的地方吧。」
她以為他已經知情才做的這些坦白,對斯萬所起的作用,並不是驅散舊有的疑雲,而是讓他位於新生疑竇的起點。因為這種坦白總是無法使疑慮渙然冰釋的。奧黛特在講述中瞞去了最重要的內容,即便如此,較為次要的這些內容中,有些事情是斯萬絕對想像不到的,這樣的出新出奇,簡直使斯萬不堪難受,他的嫉妒問題中的各項因子,也就此有了相應的改變。她的這番坦白,他想忘也忘不了。它們猶如河面上的屍體,他的靈魂載著它們往前流去,把它們拋向旁邊,然後又在河底晃動它們。它們毒害了這個靈魂。
有一次她對他提到巴黎-穆爾西亞募捐日那天福什維爾去看她。「什麼,你那時就認識他了?噢!對,是這樣。」他剛一發問就立即改口,以免顯出對此一無所知。驟然間他想起巴黎-穆爾西亞募捐日那天收到過她的一封信,他至今還珍藏著呢,想到當時她也許正和福什維爾一起在金色餐廳用午餐,他不由得渾身打起戰來。她向他發誓說絕無此事。「不過金色餐廳總讓我想起一件不知什麼事情,當時我就覺著有些蹊蹺。」他說這話是想嚇唬她。「對了,你到普雷沃咖啡館去找我的那個晚上,我對你說我從金色餐廳來,其實我沒去那兒。」她回答說(看他的神色,她以為他都知道了),決然的語氣中,誠然有著玩世不恭或羞怯的意味,但更多的是害怕的成分,她生怕斯萬不高興,出於自尊心又想掩飾這害怕,還有就是一種願望,就是期待向他表明她是能夠坦誠相見的。她就這樣以劊子手般的乾淨利落向斯萬擊去,但其中已然沒有了那份殘酷,因為奧黛特並沒意識到她在對著斯萬手起刀落;是啊,也許正是為了別顯出羞愧、困窘的神情吧,她甚至還笑了起來。「我確實沒在金色餐廳,我是從福什維爾家出來的。我真的去了普雷沃咖啡館,這可不是說謊,他在那兒遇見我,就請我去他家看版畫。不過一會兒就又有別人來看他了。我對你說我從金色餐廳來,是怕給你添煩惱。你瞧,我還不是為你好嗎?就算我當時錯了,至少這會兒我都對你說清楚了唄。要是巴黎-穆爾西亞募捐日那天我真的和他一起吃了午飯,我瞞著你又有什麼好處呢?再說,那時候我倆還不很熟嘛,親愛的。」他突然感到一陣軟弱,勉強向她笑了笑,一個人被對方的話壓得透不過氣,感到周身乏力的時候,往往會變得如此軟弱。原來,甚至在他因為太幸福而從來不敢去回想的那幾個月里,就在她愛他的那幾個月里,她已經在對他說謊了!類似於她對他說她剛從金色餐廳來的那個時刻(就在他倆第一回理卡特利蘭的夜晚),想必還有好多其他的時刻,所有這些時刻都窩藏著斯萬從未起過疑心的謊言。他記起她有一天對他說過:「我只消對韋爾迪蘭夫人說,我的長裙還沒有準備好,雙輪馬車來得晚了。我總有辦法應付的。」對他大概也是一樣吧,好幾次她輕描淡寫地向他解釋為什麼遲到,說明某次約會為什麼得換個時間,他當時都沒在意,現在想來這些解釋和說明背後,肯定隱藏著她和另一個人之間的什麼事情,她大概會對那人說:「我只消對斯萬說我的長裙還沒準備好,雙輪馬車到得晚了,我總有辦法應付的。」在斯萬所有最甜蜜的回憶背後,在奧黛特以前對他說過、他奉若福音的最簡單的話背後,在那些最常去的地方——女裁縫的公寓,布洛涅的林蔭道以及賽馬場的背後,他感到都有盈餘的時間足以藏匿謊言,即使在聽上去日程排得滿滿的某一天,也總留有餘地,剩有空隙用來幹些不為人知的事情,他感到滲入了謊言暗中存在的可能性,一切他至今仍極其珍視的東西(那些美好的夜晚,還有拉佩魯茲街,奧黛特想必經常趁沒有告訴他的時間離開這條街)對他來說都因此而變得污濁不堪,他在聽有關金色餐廳那段坦白時隱秘的恐怖感,也因此到處都有它的影子,而且如同《尼尼微的毀滅》中那些污穢的牲畜,動搖著一塊又一塊牆石,預示著他對過去的全部回憶的傾覆。現在每當記憶觸及金色餐廳這個冷峻的名字時,他迴避唯恐不及,但跟不久前在德·聖厄韋爾特夫人晚會上的情形不同,並非因為這名字讓他想起他失落已久的一種幸福,而是由於他剛嘗過一種不幸的滋味。隨後,金色餐廳的名字也像布洛涅森林小島的名字一樣,漸漸地不再讓斯萬感到痛苦了。我們所以為的愛情也好,嫉妒也好,其實並不是一種連綿不斷、不可分割的既定的激情。它們由無數個相繼的愛情、不同的嫉妒組成,這些愛情和嫉妒瞬息即逝,但由於層出不窮、絡繹不絕,就讓人有一種從未間斷的印象,一種始終如一的錯覺。斯萬的愛情生活,他的嫉妒的執著,由數不清的慾念、數不清的疑慮的消亡和超脫所組成,而所有這一切,都以奧黛特為其對象。倘若有很長一段時間沒見到她,正在隕滅的那些慾念、疑慮,是無法由其他慾念、疑慮來替代的。而奧黛特一出現,就又繼續在斯萬的心田交替撒下了柔情和猜疑的種子。
有些夜晚她一下子變得非常殷勤,但語氣冷峻地關照他機不可失,否則幾年之內他休作此想;接下去就得一起去她家理卡特利蘭,而她這般聲稱的需要他,總是那麼突然,那麼費解,那麼不容分說,隨後那毫無節制的愛撫有時那麼誇張,那麼沒來由,這種說來就來、沒有真實感的纏綿之情,就像說謊打誑或惹是生非一樣讓斯萬苦惱。例如有天晚上,他聽從奧黛特的吩咐一起回到她家裡,她一反平時冷漠的常態,對他又是使勁親吻,又是不停地說親熱話;他驀地覺得聽到有聲音,站起身來,四下尋找,沒找到有人藏著,這時奧黛特怒不可遏,摔破一個花瓶,對斯萬說:「你這人可真是難纏透頂!」經她這麼一吼,斯萬再沒勇氣坐回她身旁去了。她到底有沒有藏著個男人,想讓他嘗嘗嫉妒的滋味或撩撥他的慾火,始終不得而知。
有時候他上幽會屋[209]去,指望了解一些她的情況,當然她的名字是不說出去的。「我有個妞兒,您准喜歡。」老闆娘對他說。他神色憂鬱地和某個可憐的姑娘聊上一個小時,姑娘看他始終正襟危坐,不覺暗自驚訝。有個很年輕、長得挺可愛的姑娘,有一天對他說:「我希望的,是找到個朋友,那時我肯定不再跟別人好了。」——「是嗎,你相信一個女人真的會因為有人愛她就感動,就對他忠貞不渝嗎?」斯萬急切地問她。——「當然嘍!可這也得看那人是怎麼樣的!」斯萬情不自禁地把一些會讓德·洛姆親王夫人高興的話兒,說給這些姑娘聽了。對要找個朋友的那位,他笑吟吟地說:「你挺可愛,讓自己的眼睛藍得跟腰帶一樣顏色。」——「您也是啊,您的袖口翻邊也是藍顏色的。」——「在這麼個地方,我們這樣談話有些怪怪的!我大概掃你興了吧?說不定你還有事?」——「沒事,我有的是時間。要是您讓我覺著煩了,我會告訴您的。其實,我還是挺喜歡聽您聊天的。」——「很高興你這麼說。我們這不是談得挺好嗎?」後半句話是對剛進屋的老闆娘說的。——「可不是,我剛才就這麼想來著的:瞧這兩口子多斯文!得!爺們兒都時興上我這兒來聊天了。那天親王就說過,在這兒比陪在夫人跟前自在多了。敢情現在這世道,那些夫人們都是這一副德行啊,說起來也真丟人!我這就走了,您放心我不會嚼舌頭的。」說完她就讓斯萬和那個長著藍眼睛的姑娘留在屋裡。可是不一會兒,斯萬也站起身來跟她告辭。他對她不感興趣,她根本不認識奧黛特。
畫家前一陣病了,戈達爾大夫勸他乘船出海去換換環境;好幾個信徒都說要跟他一起去;韋爾迪蘭夫婦下不了決心單獨留在巴黎,就租了一艘遊艇,後來乾脆買了下來,於是奧黛特經常乘遊艇出海了。每次她離開不多久,斯萬就感到自己開始擺脫她了,但這心靈的距離似乎是和地理的距離成正比的,他一知道奧黛特回來了,就沒法待在家裡不去見她。有一回,本來以為就出門一個月的,後來也不知是旅途景色使大家流連忘返,還是韋爾迪蘭先生事先就暗中策劃,想讓妻子高興一番,所以旅程安排沿途才逐漸透露給信徒們,大家居然從阿爾及爾去了突尼西亞,接著到義大利,然後去了希臘、君士坦丁堡和小亞細亞。旅程延續了將近一年。斯萬感到從未有過的寧靜,幾乎覺得很幸福。雖然韋爾迪蘭夫人當初說服了鋼琴家和戈達爾大夫,使他倆相信鋼琴家的姑媽和大夫的病家都不需要他們,還有,讓戈達爾夫人回巴黎是很不謹慎的,因為韋爾迪蘭先生得悉那兒在鬧革命[210],但是到了君士坦丁堡,她還是不得不放這對夫婦上岸。畫家和他們結伴回來。就在這三位遠遊客回到巴黎後不久,有一天斯萬有事要上盧森堡公園附近去,看見有輛往那兒去的公共馬車駛過,就跳上了車,坐下以後才發現對面坐著戈達爾夫人,她打扮得齊齊整整,頭戴裝飾羽翎的帽子,身穿絲綢長裙,帶著手籠、晴雨傘和名片匣,套著洗得雪白的長手套,正趕在各位夫人的會客日去拜訪她們。她這麼全副武裝,遇上晴天,在同一個街區里就步行,往來於一個宅邸和另一個宅邸之間,要上另一個街區,則用聯票乘公共馬車。剛面對斯萬先生,女人的親切天性,還沒能穿透小布爾喬亞的拘謹做派,再說她也不太知道該不該在斯萬面前提到韋爾迪蘭夫婦,她就用她那不時被隆隆的車軲轆聲打斷的慢吞吞的、顯得窘迫而輕柔的嗓音,從剛聽來的那些話里揀話頭說。她一天裡面爬上爬下地要跑二十五家人家,從這兒搬到那兒的話頭可有的是哪:
「先生,像您這樣一位緊跟潮流的人,不用問當然是去過米爾利通俱樂部[211],看了馬夏爾[212]的那幅轟動巴黎的肖像畫嘍。嗯!您覺得怎麼樣?您是站在稱讚它的那些人一邊,還是站在指責它的一邊哪?所有的沙龍里談的都是馬夏爾的這幅畫;誰要是不對馬夏爾的畫發表一點看法,就是不瀟灑,就是不夠味兒,就是趕不上趟喲。」
聽到斯萬回答說他還沒看到過這幅畫,她生怕這麼逼得他承認出來,會刺傷他的自尊心。
「哦!很好,至少您這麼挺坦率地承認了,您並不因為沒去看過馬夏爾的畫覺得有失體面。我認為您這樣挺好。嗯,我去看了,真是眾說紛紜,有人覺得它過於雕琢,有點甜得發膩,可我覺得它棒極了。當然它可不像咱們朋友比施畫的那些又是藍又是黃的女人。我得很坦率地向您承認,也許您會覺得我趕不上趟,可我還是怎麼想就怎麼說唄,我看不懂。天哪!我承認他給我丈夫畫的那幅畫是要好些,不像他平時畫得那麼怪,可他還是非要把唇髭畫成藍顏色的。瞧人家馬夏爾!這不,我這會兒正要去看我的朋友(能跟您同路我真是太榮幸了),她的丈夫答應她,要是他哪天當上了院士(他是大夫的一位同行),一準請馬夏爾給她畫張畫。這當然是挺吸引人的!我另外還有個朋友,說她就是更喜歡勒盧瓦[213]。我只不過是個外行,沒準勒盧瓦在技巧上要更棒些。可我總覺著,一張畫,特別是當它值到一萬法郎的時候,最要緊的是要畫得像,而且要像得讓人看了舒心。」
羽飾的高度,名片匣上花體的姓名起首字母,洗染鋪用墨水寫在手套上的小小編號,還有要不要對斯萬提起韋爾迪蘭夫婦的顧慮,促使戈達爾夫人說了這麼一通話,隨後,眼看自己要下車的波拿巴街拐角還挺遠,她聽見自己的心在勸她說些別的話。
「前一陣您的耳朵根大概發熱來著吧,先生,」她對他說,「我們跟韋爾迪蘭夫人一起旅行的那會兒,整天都盡在說您。」
斯萬大吃一驚,他還以為根本沒人會在韋爾迪蘭夫人面前提到他呢。
「這不,」戈達爾夫人接著說,「德·克雷西夫人在那兒唄,還有什麼好奇怪的呢。只要奧黛特在一個地方,她待不上多久就得提到您。而且您知道不,人家可不是在說您的壞話喲。怎麼!您還不信?」她看到斯萬做了個表示懷疑的姿勢,不由得喊了起來。
她是嚴肅而且率真的,說下面這些話也完全出於撮合一對有情人的好心,沒有半點壞心思夾雜在裡面:
「她可喜歡您了!噢!我看哪,誰也甭想在她面前說您的壞話!他准得吃不了兜著走!隨便碰到什麼事,比如說看見一幅畫吧,她就會說:『哦!要是他在就好了,他馬上能告訴您這是不是贗品。這方面誰也比不上他。』她一刻不停地老是問:『他這會兒在幹什麼呢?但願他在干正經事兒!一個這麼有天分的小伙子,偏偏這麼懶,有多可惜哪。(您不會見怪吧?)這會兒我瞧見他啦,他在想念我們,在尋思我們在哪兒哪。』她有一句話,我覺得說得太美了;韋爾迪蘭夫人對她說:『您離他有八百里路程,怎麼能看見他這會兒在幹什麼呢?』這時候奧黛特回答說;『在一個朋友的眼睛裡,是沒有看不見的東西的。』我向您發誓,我告訴您這話可不是為了討好您,您在那兒有一位非常難得的真正的朋友。我對您說的這話,大概也就您自己不知道了。最後那天韋爾迪蘭夫人還對我說起這一點呢(您知道,分手前的那幾夜大家總是談得更多些):『我並不是說奧黛特不愛我們,我是說無論我們對她說過多少話,只要跟斯萬先生對她說的話一比,就都變成無足輕重的了。』哦!天哪,車夫在停車讓我下去呢,跟您聊著聊著,我都差點兒錯過波拿巴街了……勞駕告訴我一下,我帽子上的羽飾正不正?」
說著,戈達爾夫人從手籠里抽出戴著白手套的手,伸給斯萬,這一抽,跟著一張聯票一塊兒掉出來一派上流社會生活的景象,充斥了整個車廂,中間還摻和著洗染鋪的氣味。斯萬則覺得心裡充滿了對她,以及對韋爾迪蘭夫人的溫情(對奧黛特幾乎也是如此,因為她讓他體驗到的那種感情,由於不再摻有痛苦,也就不再成為愛情了),從車廂外的平台用溫柔的目光眼看著她昂首闊步走上波拿巴街,帽子上的羽翎豎得高高的,一隻手提著長裙,另一隻手捏著晴雨傘和名片匣,還特意露出花體的起首字母,手籠則在身前晃晃悠悠。
戈達爾夫人實在是一位比她丈夫高明得多的治療專家,她在斯萬對奧黛特的病態感情旁邊,添加一些正常的感情來跟它們對峙,像這些感激和友情之類的正常感情,使斯萬心目中的奧黛特變得更有人情味(也就是更像別的女人,因為別的女人也會激起他的這些感情),更快地徹底轉變成斯萬懷著寧靜的情感愛著的那個奧黛特,有天晚上曾在聚會後帶他和福什維爾一起上畫家那兒喝橙汁,曾讓斯萬憧憬在她身旁過幸福生活的那個奧黛特。
從前他就常常不勝驚恐地想到,總有一天他會中止對奧黛特的愛,他決心時時警惕,一旦覺著愛情要棄他而去,就拽住不放,不讓它離開。可是,隨愛情一同淡去的,是依然去愛的意願。因為一個人是無法改變的,也就是說他無法變成另一個人,而又繼續受原先那個他的情感所支配。有時在報上看到某人的名字,他疑心此人是奧黛特的一個情人,這時妒意還是會油然而生。但這份妒意是輕描淡寫的,猶如在向他證明他尚未全然脫離曾讓他那麼痛苦——但也讓他嘗到了一種無法言說的快感——的時期,而且人生道路上有那麼多偶然事件,說不定他還會從遠處冷眼裡瞥見這個時期的美妙之處,這種妒意甚至使他感到一陣欣喜,猶如一個悶悶不樂的巴黎人離開威尼斯回國時,最後冷不丁看見的那隻蚊子,向他表明了義大利和夏天都還不遠呢。而更常見的情形是,當他竭盡全力,縱使不是要滯留於他剛離去的這段不尋常的生活時期,至少也要趁還能見到它的時候,留下一個清晰的影像,但卻發現為時已晚;他原想再看上一眼離他而去的那份愛情,猶如遠眺一片行將消逝的景色;可是他分身乏術,對一種已經不再屬於自己的情感,實在無法讓它的真實景象呈現在眼前,不一會兒,腦子裡就黑乎乎的,眼前什麼也看不見了,他只好不看,摘下夾鼻眼鏡,擦拭起鏡片來;他心想,最好還是先休息一下,待會兒也還來得及,於是他百無聊賴地縮在一個角落裡,好似一個旅途委頓的乘客拉下帽檐遮在眼睛上,打算在車廂里睡上一覺,在睡意矇矓中他依稀感到列車越開越快,載著他遠離他曾長期生活於此,而且暗自許過願在離開它之前一定要向它最後說一聲再見的國家。而且猶如這位旅客直到法國境內才醒來那樣,當斯萬偶然間順手拿到證據,認定福什維爾曾經是奧黛特的情人時,他發覺自己一點也不痛苦,愛情畢竟已經遠去了,他感到遺憾的只是它離他而去的那一刻,居然沒有提醒他一下。還在第一次吻奧黛特之前,他就想要把這個臉龐銘刻在記憶之中,這張臉長久以來代表著她在他心目中的形象,而日後對那個吻的回憶卻會使它變形,他甚至還打算,至少這麼想過,趁記憶還在的時候,向這個激起他愛情和妒意的奧黛特,這個給他帶來過痛苦而今後他再也見不到的奧黛特道一聲別。他以為再也見不到,是想錯了。幾星期之後,他還得見她一次。那是在夢鄉,在睡意的薄暮中。他和韋爾迪蘭夫人、戈達爾大夫、一個他認不出是誰的戴土耳其帽的年輕人、畫家、奧黛特、拿破崙三世和我外公在海邊散步,位於峰巔上的小路時而高高懸在海面之上,時而離水面僅幾米之遙,遊人上上下下絡繹不絕;須臾,暮靄漸沉,夜色四合,那些往下走、往上走的遊客已不復看見。浪濤時時拍擊著海岸,斯萬覺著冷冽的海水濺到了臉上。奧黛特叫他擦去,他卻沒法擦,窘迫地面對著她,身上兀自穿著長長的睡衣。他巴望在昏暗的光線下別人不會注意到他,不料韋爾迪蘭夫人卻神情驚訝地久久凝視著他,而與此同時,他看到她的臉變了樣,鼻子伸長,嘴上有一部濃密的唇髭。他轉過臉去看奧黛特,只見她臉色蒼白,腮幫拉得挺長,上面有好些小紅點,眼圈黑黑的,她望著他,目光滿含柔情的兩顆眼睛,仿佛隨時會跟淚珠一起滾落到他身上,他覺得自己對她愛得無以復加,恨不得馬上帶她一起走。驀然間奧黛特轉過手腕,瞧了瞧一塊小小的表,說「我得走了」,隨即向眾人告辭,對斯萬也一視同人,並沒把他拉到一邊,也沒告訴他什麼時候再見,當晚還是改日。他不好意思問她,心裡好想跟她一起走,卻又不得不賠著笑臉回答韋爾迪蘭夫人提的一個問題,連頭也不敢轉向奧黛特,他心頭怦怦直跳,只覺得自己恨奧黛特,恨不得把剛才還深深愛著的那雙眼睛摳出來,把那張氣色灰暗的臉壓個扁。他陪著韋爾迪蘭夫人繼續往上走,也就是說,每走一步就離反向而行的奧黛特遠了一些。片刻過後,她已經離去了好幾個小時。畫家叫他注意,她前腳剛走,拿破崙三世後腳就開溜了。「他倆肯定是事先講好的,」他說,「他們準是去山腳下碰頭,可面子上又下不來,所以就沒一塊兒告退。她是他的情婦。」那個不認識的年輕人哭了起來。斯萬想要安慰他。「說到底她是對的。」他給年輕人拭去眼淚,順便把那頂土耳其帽摘了下來,好讓他自在一些。「我勸過他十次了,幹嗎要為此傷心呢?他應該是個能夠理解她的男人嘛。」斯萬這是對自己在說,因為他起初沒能認出是誰的那個年輕人,也是他呀;就像有些小說家一樣,他把自己的性格特徵分別給予兩個人物,一個就是在做夢的這個人,另一個是做夢的人看見戴著土耳其帽的人。
至於拿破崙三世,這個形象來自福什維爾,某種影影綽綽的觀念聯想,加上對男爵平時面容所做的某些修整,再添上一條掛滿榮譽勛位勳章的寬飾帶,就使福什維爾成了拿破崙三世。而實際上,夢中出現的這個人物,對斯萬來說所代表的、讓他想起的,也正是福什維爾。睡夢中的斯萬從片斷的、變幻的形象出發,做出錯誤的推理,而且暫時有了一種旺盛的創造能力,可以像某些低等生物那樣,單靠細胞分裂來進行繁殖,憑著手掌溫暖的感覺,他能再造一個他覺得自己緊緊握著的陌生的掌心,憑著自己尚未意識到的情感和印象,他能構想出曲折的情節,在邏輯上加以貫通,讓睡眠中某個指定時刻出現這樣一個不可或缺的人物來接受他的愛或催他醒來。夜色突然變得濃重起來,警鐘聲響起,居民衝出著火的房舍,四散逃命;斯萬耳邊聽到澎湃的潮聲,一顆惶惶不安的心也猶如驚濤那般猛烈地在胸膛里亂跳。驟然間,他的心加倍地遽跳不已,他覺得一陣無可言喻的難受和噁心;一個渾身灼傷的農民奔過他跟前時喊道:「去問夏爾呂吧,奧黛特是在哪兒跟人過夜的,他以前跟她是一夥的,她什麼話都對他說。就是他們放的火。」原來是斯萬的男僕,來喚醒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