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

2024-10-09 06:08:11 作者: (法)普魯斯特

  另外還有些身材魁偉的僕人站在寬敞高大的樓梯上,它們像大理石似的寂然不動,猶如一些裝飾的雕像,就憑他們,這座樓梯滿可以冠以總督府[189]那座樓梯的名字:巨人之梯,斯萬走在樓梯上,心緒黯然地想著,這樓梯奧黛特還從來沒有上去過呢。唉!如果他是在爬歇業小裁縫家那座黑黢黢、臭烘烘,一不小心就要摔跤的樓梯,他會多麼喜悅啊,在那座屋子的六樓,他心甘情願比在歌劇院訂一個每周去一次的包廂付更高的價錢,獲准在奧黛特來訪以及其他日子都能在這兒度過晚間的時光,可以和那兒的人一起生活,一起談到她,這些人是他不在時奧黛特經常見到的,因此在斯萬眼裡,對他情婦的生活,他們了解的細節更真實,更鮮為人知,更神秘莫測。由於沒有供下人專用的側梯,當年的女裁縫家裡這座臭味難聞卻又令人嚮往的樓梯上,每天晚上家家門口的擦鞋墊上都擱著一隻髒兮兮的空牛奶罐,此刻斯萬往上走的金碧輝煌卻令他生厭的樓梯上,在不同的方位,不同的層面上,門房間的窗子或套房的正門,在牆壁上形成一個個凹處,每個凹處站著一個看門人、管家或管帳,他們代表著各自所管的內務部門,同時對來客表示敬意(這些正派人在一個星期的其餘時間裡各司其職,相對有其獨立性,晚上像小業主那樣在各自的套房裡用餐,而且說不定明天就會到醫生或實業家之類的布爾喬亞家庭去當差),他們神情專注,牢記被允准穿上這身鮮亮的號衣之前主人對他們的叮囑,不敢有絲毫懈怠,儘管這號衣要隔好久才難得穿一回,而且穿在身上未必覺得很舒服,但是他們各自佇立在門口的拱廊下,光鮮氣派的衣飾被平民化的神情沖淡了些許,有如一座座神龕里的聖像;一個巨人般的瑞士衛兵穿戴得如同在教堂里一樣,每個客人從他跟前經過,他就用手杖敲擊一下大理石的地面。斯萬在一個臉色蒼白,像戈雅筆下的教堂聖器管理人或是古典戲劇中的公證文書謄寫員那樣,腦後用緞帶紮成一條小辮的僕人陪送下登上樓梯,來到一張辦公桌跟前,桌上攤著幾本碩大的登記簿,幾個如同公證人一般端坐桌前的僕人當即立起身來,把他的名字登記上去。隨後他穿過一間小小的前廳——這個前廳就像有些被它們的主人專為某一件藝術珍品而設置,並以這件作品命名的房間一樣,有意布置得空落落的,除了那一件作品外別無他物,——前廳的進口處,一如陳列本韋努托·切利尼表現警戒的士兵的珍貴雕像,佇立著一個年輕的僕人,身體微微前傾,紅色的頸甲上面豎起一張色澤更紅的臉膛,煥發著激情、靦腆和熱忱的光芒,在用熱切、警惕、熾烈的目光穿透懸在音樂廳前面的奧比松掛毯的同時,憑著一種軍人風度的沉著或是超自然的信念,保持著一種醒目的姿態——那是警覺的象徵,等待的化身,準備戰鬥的標誌——像崗哨在城堡塔樓上,又像天使在大教堂鐘樓上,瞭望著遠方的來敵或是等待著最後審判時刻的來臨。斯萬正要走進音樂廳的當口,一個隨身帶著鑰匙圈的掌門人躬身為他開門,有如向他獻上一座城池的鑰匙。可是他腦子裡在想,倘若奧黛特允許他去的話,他此刻正在另外那座房子裡,一隻擱在擦鞋墊上的空牛奶罐浮現在記憶中,揪緊了他的心。

  斯萬穿過掛毯的帷幔,僕人的場景讓位於賓客的場景,他即刻又體味到了凡男人都醜陋的那種感覺。可是他所熟悉的這種醜陋的臉,自從他發現它們的相貌——對他來說不再是一些實用的標誌,讓他可以辨認先前在他眼裡代表著一堆要追求的歡樂,要避免的煩惱,或是要回報的禮節的某人——取決於相對獨立的五官輪廓線,僅僅是根據一些美學上的關係定的位,打這以後,這種醜陋在他又有了一種新的意義。在這些簇擁著斯萬的男人身上,即便是其中好些人都戴著的單片眼鏡(要在以前,斯萬見了至多說一句他們都戴著單片眼鏡),如今在他看來也已經不再是一種大家共有的習慣,而是每片眼鏡有每片的個性。德·弗羅貝維爾將軍和德·布雷奧泰侯爵正在門口談話,這兩位長期以來一直是他用得著的朋友,他們介紹他加入了騎師俱樂部,還給他當過幾次決鬥的副手,而也許斯萬現在只是把他倆看作一幅畫裡的兩個人物,所以將軍的兩片眼皮中間,像一顆炮彈彈片似的嵌在那張有疤瘢的、揚揚得意而俗不可耐的臉盤上,猶如獨眼巨人的那隻獨眼一般的單片眼鏡,在斯萬眼裡就是一塊極其怕人的傷疤,當初落下這個傷疤也許是個光榮,現在拿來炫耀未免就不像話了;至於德·布雷奧泰先生為了表示看重這個宴會而換下平時出入社交場合常戴的(斯萬亦然如此)夾鼻眼鏡,特地跟珠灰色手套,跟彈簧禮帽[190]和白色皺襉領巾配套的單片眼鏡,猶如顯微鏡下的博物學標本切片那樣緊貼住眼睛,鏡片後面的一道道細小如豆、亂躦亂動的親切目光,則在不住地讚美天花板的高敞,筵席的精美,節目的有趣和冷飲的爽口。

  「嘿,您在這兒哪,有好長一陣子沒見到您啦,」將軍對斯萬說,他注意到對方臉帶倦容,心想他大概是生了場重病才離開社交圈子的,於是又補上一句,「我說呀,您氣色不錯嘛!」而這當口,德·布雷奧泰先生正在問一位經常出入社交場合的小說家:「怎麼樣,老兄,到這兒來有何貴幹哪?」剛把單片眼鏡,那進行心理研究和無情分析的唯一工具,舉到眼角邊上的小說家,表情嚴肅而神秘,用舌尖顫動發r音回答說:

  「我在觀察。」

  德·福雷斯泰爾侯爵的單片眼鏡非常小,四周沒有邊框,宛如一塊樣子怪誕、質地考究的多餘軟骨嵌在眼睛前面,弄得這隻眼睛不住痛苦地抽搐著,給侯爵的臉平添了一種憂鬱的細膩表情,使他在女士心目中被認為是能夠經受住愛情的憂傷的。德·聖康代先生的單片眼鏡,則團團圍在一個挺大的圓環中間,就像顆土星,它是整張臉的重心所在,臉上的其他部位無時無刻不在根據它的位置重新排列,不住翕動著的紅鼻子和含有嘲諷表情的厚嘴唇,一個勁兒地做著怪腔,想跟圓圓的玻璃片裡迸射出來的機智光芒相媲美,有些個追求時髦、心理異常的年輕女子,被這副眼鏡弄得想入非非,一心想領略刻意顯示的魅力和令人銷魂的快感,在她們心目中它簡直比社交場上最迷人的眼波還要可愛;而長著個鯉魚的大腦袋、鼓著一雙眼睛的德·帕朗西先生,端著他那副單片眼鏡,慢吞吞地在賓客中間踱來踱去,不時鬆開一下牙床骨,像是在尋思該走哪個方向似的,看他那模樣,仿佛從敲碎的玻璃魚缸的碎片裡,完全偶然地,說不定還純粹是象徵性地,單單撿起一塊帶到了這兒,對喬托在帕多瓦教堂里畫的罪孽與美德極為讚賞的斯萬,從這片頗有見微知著意味的玻璃,聯想到不公邊上那枝長滿綠葉的小樹枝,正是它暗示了隱匿不公巢穴的叢林。

  斯萬在德·聖厄韋爾特夫人的敦請下往前走去,揀了個位子坐下聽一位長笛手演奏俄耳甫斯的那支曲調[191],不巧的是,從這個位置看去,只能看見並排坐在一起的兩位已經不算年輕的女士,德·康布爾梅侯爵夫人和德·弗朗克托子爵夫人,這兩位表姐妹,每次在晚會上總是手裡拎著提包,身後跟著女兒,急巴巴地你找我、我找你,就像在火車站似的,而且在兩人用扇子或手帕指點兩個相鄰的位子之前,決計不會安靜下來;德·康布爾梅夫人由於很少與人交往,能有一位女伴自然是求之不得,德·弗朗克托夫人則頗有名望,但她覺得讓所有這些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熟人看見她寧願跟一位毫不引人注目的夫人,一位與她有著共同的青春回憶的夫人待在一起,真是既風雅又與眾不同。斯萬憋著一肚子的挖苦話,悶悶不樂地瞧著她倆在聽長笛後面的鋼琴插曲(李斯特的《聖方濟各對鳥兒說話》[192]),德·弗朗克托夫人隨著鋼琴家令人眼花繚亂的演奏,變得激動異常,眼神狂亂,仿佛他用手指在上面敏捷地掠過的那些琴鍵,就是一副懸空的高鞦韆,他一不小心就會從八十米的高空直跌下來,她還不時朝鄰座的女友投去不敢相信似的、驚愕的目光,那意思是說:「真是叫人沒法相信,我從沒想到竟然有人會彈得這麼出神入化。」德·康布爾梅夫人擺出一副受過良好音樂教育的架勢,拿自己的腦袋權充節拍器的擺杆打著拍子,不停地從這個肩膀晃到那個肩膀,擺動的幅度和速度都愈來愈大(而目光中自暴自棄的神情,完全就像那些已經無法控制自己,而且也不想去這麼做的受盡痛苦的人在說:「我又有什麼辦法呢!」),以至於項鍊上的鑽石每每要鉤住上衣的扣襻,插在頭上的那枚黑玉葡萄髮簪也老是翹起來,但動作的節奏絲毫沒有因此而放慢。在德·弗朗克托夫人的另一邊,稍稍再靠前些,坐著德·加拉爾冬侯爵夫人,她腦子裡想的儘是她最愛想的那個話頭,就是她跟蓋爾芒特家族的姻親關係,其中自有許多可以向別人炫耀、可以引以為榮的東西,但其中也摻雜著些許羞愧,那個家族中最顯赫的門第都對她有些冷落,也許是因為她不大討人喜歡,也許是因為她不大聽話,也許是因為她出身於一個地位較低的旁支,也許什麼理由也沒有。她碰到身邊有不認識的生人,就像這會兒身邊坐著德·弗朗克托夫人時,總會因為自己跟蓋爾芒特家族的親戚關係沒法讓對方知道心裡好生不自在,恨不得能用人人看得懂的文字把它明明白白標出來,就像拜占庭教堂里那樣,在每位聖人塑像的邊上,把據說是這位聖人說過的話一短行一短行地排成一列,鐫刻在牆壁上。此刻她正想到,德·洛姆親王夫人結婚以後,這六年來既沒邀請她去做過客,也沒來拜訪過她。想著想著,她不由得憋了一肚子悶火,但同時也憋了一肚子傲氣;原來,平時也常有人覺得納悶,為什麼在德·洛姆親王夫人府上見不到她,而她總是回答說,因為她不想在那兒遇到瑪蒂爾德公主——那是她的極端正統派的家庭所絕對不能允許的,——說多了,她就以為自己當真是為這個緣故才不上那位年輕表妹家去的了。她依稀還記得問過好幾次德·洛姆親王夫人,怎樣才能跟她見面,不過這個印象已經有些模糊了,況且,嘟嘟噥噥對自己說上一句「不管怎麼說,這第一步總不該是我來走吧,我比她大二十歲呢」,也就足夠把這個稍稍有些羞辱的回憶抵消乾淨了。虧得這些內心獨白的效力,她驕傲地挺起胸脯,把兩個肩膀使勁往後扳,扳得像要跟胸部脫開似的,加在上面的那顆差不多快要仰平的腦袋,讓人想起連著渾身羽毛一起上桌的野雞拼裝上去的頭。這並非因為她沒有生就一副男人般短矬粗壯的身材,而是因為所受的侮辱使她拔起了身子,就像那些沒揀著個好地方,長在了懸崖邊上的大樹,為了保持平衡,非得往後長不可。要想不再為自己沒法真正跟蓋爾芒特家族的其他成員平起平坐而感到痛苦,她就得不斷地對自己說,她是因為在原則問題上不肯讓步,因為驕傲才不去看他們的,這種想法到頭來居然把她的形體塑造得另有一種儀態,讓一般中產階級婦女看在眼裡覺得那是出身名門的標誌,有時還能撩撥得晚會上那些眼睛看乏了的男士投去含著慾念的匆匆一瞥。倘若有人在德·加拉爾冬夫人談話時做個統計,根據每個詞出現頻率的高低進行分析,以便找出破譯一種密碼語言的關鍵,那他就會發現,無論什麼話,哪怕是最習見的常用語,都沒有像「在我蓋爾芒特表兄弟家」「在我蓋爾芒特姑媽家」「艾爾澤亞·德·蓋爾芒特的健康」「我蓋爾芒特表妹的包廂」出現得那麼頻繁。每當有人對她提起一位名人時,她總是回答說,她本人並不認識這位先生或夫人,但她在她蓋爾芒特姑媽家裡經常見到他或她,不過她這麼回答的當口,語氣是冷冰冰的,嗓音也很低沉,所以很清楚,她本人之所以不認識那位名人,完全是那些無法動搖的堅定原則的關係,她的肩膀就是依靠這些原則在支撐著,正如體操運動員被教練按在梯架上擴張胸部。

  德·洛姆親王夫人,大家原以為這晚上在德·聖厄韋爾特夫人府上見不到她的,這會兒卻駕臨了。為了表示不想在一個降尊紆貴而光臨的客廳里讓人感覺到自己身份的至尊至貴,儘管沒人聚在門口,也沒人要讓道,可她還是縮起肩膀側身而入,進門後有意待在客廳的盡裡頭,覺得挺自在的樣子,就像一個國王親自在劇院門口排隊買票,而院方因為沒接到通知,根本不知道他駕幸那樣;她目不斜視——以免顯得是在提醒人家自己的在場,吸引人家的注意——只管瞧著地毯上的圖案或是自己的長裙,就那麼站在一個自以為最不顯眼的地方(她知道,德·聖厄韋爾特夫人只要一瞧見她,就會喜出望外地一路咋呼把她拉過去的),就在那位她不認識的德·康布爾梅夫人旁邊。她注視著這位酷愛音樂的鄰座表情豐富的動作,但沒學她的樣。德·洛姆親王夫人既然已經來到了德·聖厄韋爾特夫人府上,不會不想儘量地和藹可親,以便讓她對這位夫人的禮遇顯得加倍優渥。然而她生性害怕她所謂的誇張,一心想顯得無須放任自己做出有損她那個小圈子的氣派的舉止,可是接觸到一個新的環境,儘管那兒的人層次要低些,即便最有自信的人也還是難免會受那裡氣氛的感染,不由得生出一種近乎自慚的模仿別人的意願,所以那些動作實在又使她沒法無動於衷。她開始暗地裡思忖起來,對這支也許跟曾經聽到過的音樂大相異趣的曲子,會不會真有必要這麼手舞足蹈呢,要是毫無表示的話,會不會讓人覺得自己是不懂,又會不會顯得失禮呢;結果這種矛盾的心情被折中地表達了出來,她要不就是一邊好奇地冷眼看著那位瘋瘋癲癲的鄰座,一邊把內衣的肩帶一個勁兒往上拉,不時去摸摸金髮上那些既簡潔又迷人的頭飾,那些鑲嵌著鑽石的粉紅色的珊瑚或琺瑯珠子,要不就是用扇子打一會兒拍子,不過為了保持自己的獨立精神,她打的拍子沒按節奏打在點子上。這會兒鋼琴家一曲李斯特剛彈完,正開始彈蕭邦的一首前奏曲,德·康布爾梅夫人朝著德·弗朗克托夫人莞爾一笑,這道充滿柔情的笑容,既透露了她作為內行的滿足心情,也暗示著對往昔歲月的懷戀。她在很年輕的時候就不勝愛慕地欣賞蕭邦的這些蜿蜒逶迤、洋洋灑灑的樂句,它們是那麼流暢,那麼自如,那麼感人,一開始它們像是游離在初衷之外,遠遠地嘗試著尋找自己的天地,所到之處要比你所能想像的還要遠得多,但它們在這種匪夷所思的跨度上彈奏,又正是為了最後能更斷然地回來——以一種事先更仔細地考慮過的、更為精確的方式回來,猶如回到一片水晶塊上,使它發出清脆的鳴響,直到讓你發出讚美的驚嘆——擊中你的心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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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生活在外省一個不大與人交往的家庭,很少有機會參加舞會,因此她習慣了在莊園孤獨的音樂聲中有滋有味地想像著一對對舞伴時而慢舞,時而快旋,把他們像花兒一樣排成隊形,有時離開一下舞會到湖邊去聽松樹林間的風聲,眼前驟然瞥見一位身材修長的年輕人向她走來,他和世上任何少女夢想中的白馬王子都不一樣,嗓音既悅耳,又奇特,還有些走調,雙手戴著雪白的手套。而如今這種音樂的美已經過時了,好像變得黯然失色了。好些年頭沒有了知音的賞識,它失去了榮耀和魅力,當初喜歡它的那些趣味不高的聽眾,現在也覺得它不過爾爾,不願提及從中得到的樂趣了。德·康布爾梅夫人回過頭去睃了一眼。她知道新兒媳(這位既懂和弦又懂希臘文的少婦對婆家處處充滿敬意,唯獨事關精神領域的事物時,她另有特殊的見解)瞧不起蕭邦,聽到人家彈蕭邦就頭痛。但此刻那位華格納迷遠遠地跟一夥年齡相仿的年輕人在一起,不會顧及婆婆在做什麼,於是德·康布爾梅夫人放心地沉浸在自己美妙的感受之中。德·洛姆親王夫人也覺得琴聲很美妙。她雖然沒有音樂天賦,但十五年前曾在聖日耳曼區的一位老太太那兒上過鋼琴課,這位當年才華橫溢的鋼琴名師,晚年窮愁潦倒,七十歲重操舊業,給早年學生的女兒、外孫女授課,現在她已經去世了。但是她的技巧,她動聽的音色,有時還會在學生的指尖復活,其中甚至還包括一些在其他方面變得很平庸,而且早就放棄音樂,連琴蓋都難得打開的學生。所以受過正規訓練的德·洛姆親王夫人能把腦袋晃得很到位,對鋼琴家演奏這首她能背譜的前奏曲表示了讚賞。開始那個樂句一響起,她情不自禁隨著琴聲輕輕哼出了下半句。她喃喃地說:「永遠這麼迷人。」在說迷人時,把迷字拖得特別長,這是情感細膩的一種表露,她感覺到這麼發音時嘴唇浪漫地微張,像一朵美麗的花兒,而且下意識地讓目光與之相協調,此刻的眼神帶有一種傷感、迷離的況味。而這會兒,德·加拉爾冬夫人正暗自生氣,心想遇見德·洛姆親王夫人的機會實在太少了,否則親王夫人跟她見面打招呼時,她可以不睬對方,教訓教訓這個表妹。她不知道這個表妹就在場。可巧德·弗朗克托夫人的頭偏了一下,讓她瞥見了親王夫人。她心急火燎地朝她走去,一路上驚動了所有的人;但她又想保持一種高傲、冷漠的神情,提醒大家如果在哪個親戚家裡會劈面遇到瑪蒂爾德公主,她就不稀罕這樣的親戚,而且對這位表妹,她根本用不著迎上前去,因為她倆不是一個輩分;然而她又不願讓這種高傲、矜持顯得太突兀,所以想說幾句話既表明自己師出有名,又叫那位表妹不得不接她的話茬兒;剛走到親王夫人跟前,她就板著臉,硬撅撅地伸著一隻手說:「你丈夫怎麼樣?」語氣之擔憂,倒像親王病得很重似的。親王夫人哈哈大笑,她的笑有其特色,既能表示她沒把某人放在眼裡,又能把臉部線條集中到生動的嘴角和明亮的眼眸周圍,使整張臉顯得更光彩照人:

  「好得不能再好了!」

  親王夫人仍在笑。可德·加拉爾冬夫人就是放心不下親王的身體狀況,腰板挺直、神色凜然地對表妹說:

  「奧莉安納(聽到這稱呼,德·洛姆夫人漾著笑意的臉露出驚訝的神情望著一個看不見的第三者,仿佛要表明她從沒允許過德·加拉爾冬夫人直呼其名),我希望明晚你一定要上我那兒去聽一會兒莫扎特的單簧管五重奏。我想聽聽你的想法。」

  她不像邀請做客,而像請人幫忙,亟須聽到親王夫人對莫扎特五重奏的意見,似乎那是她府上新廚娘的一道拿手菜,她非常看重一位美食家對廚娘技藝的評價。

  「可我聽過這首五重奏哪,我可以馬上告訴你……我喜歡!」

  「你知道,我丈夫不太好,他的肝……要能見到你,他會很高興的。」德·加拉爾冬夫人接著說,這回她是以道義的名義非讓親王夫人去她府上的晚會不可。

  親王夫人一向不喜歡對別人說她不想上對方家裡去。每天她都要寫信表示遺憾,自己有事無法參加——不是婆婆突然來訪,大伯邀請做客,就是上歌劇院或去郊遊——一個她本來就不想去的晚會。她這樣做,讓許多人喜滋滋地以為她是樂於和她們交往,願意上他們家去的,只不過又是脫不開身,而眼看自己家的晚會竟然跟親王夫人的事兒相提並論,他們真有受寵若驚之感。再說,她屬於蓋爾芒特家族的智力精英圈子,其中成員賦有某種敏於應對的風趣,談吐不用陳詞,情感不落俗套,這種風趣與梅里美的風格一脈相承,在梅拉克和阿萊維的劇本中所能見到的已是它的末流,至於親王夫人,她甚至把這種風趣引用於社交場合,即便說的是客套話,也會注重實效,講究簡潔,以求接近謙遜的真理。她不想為表明自己樂於出席一個家庭主婦的晚宴多費口舌;她覺得不如把一些日常瑣事告訴對方,讓人家明白她能否去參加那個晚會就取決於這些小事,反而顯得更可愛。

  「你聽我說,」她對德·加拉爾冬夫人說,「明天晚上我得上一位女友家去,她問我哪天有空都問了好久了。要是她帶我們去劇院,我再怎麼想去你家也辦不到了;不過要是我們留在她家裡,那我知道准不會再有別人,我可以提前向她告辭。」

  「哎,你看見你那位朋友斯萬先生了嗎?」

  「沒有啊,這個可愛的夏爾,我不知道他也在這兒,我要想法子讓他看見我。」

  「真是奇怪,他居然會上這個聖厄韋爾特大媽家來。」德·加拉爾冬夫人說。「噢!我知道他很聰明,」她的本意是說工於心計,「可那又怎麼樣,一個猶太人不是照樣上兩位大主教的妹妹和弟媳家來嗎!」

  「不怕你見笑,我倒覺得這沒什麼可以大驚小怪的。」德·洛姆親王夫人說。

  「我知道他皈依了天主教,就連他的父母和祖父母也改了宗。可我聽說,改宗皈依天主教的人反而更留戀原先的信仰,那是一種裝模作樣,真是這樣嗎?」

  「對此我無可奉告。」

  鋼琴家要彈蕭邦的兩首曲子,彈完那首序前奏曲後,馬上開始彈一首波洛奈茲舞曲。可從德·加拉爾冬夫人讓這位表妹得知斯萬在場以後,就算蕭邦本人活過來彈奏他的全部作品,德·洛姆親王夫人恐怕也無心去聽了。人可以分成兩半,有一半人只對不認識的人感到好奇,親王夫人屬於的另一半人卻只對自己認識的人才感興趣。正如聖日耳曼區的許多貴婦,一旦在某處見到自己圈子裡的某人,儘管她對此人並沒有什麼特別的話要說,她也會撇下所有其他人,全神貫注在這個人身上。從此時起,親王夫人一心指望的就是斯萬能看見她,活像一隻養在籠里的白鼠,讓人拿著塊方糖一會兒伸給它,一會兒縮回去,那張臉轉來轉去,臉上層出不窮地變幻著與對方充滿默契的表情——但跟蕭邦的波洛奈茲舞曲的情緒起伏並不相干——斯萬在哪兒,那張臉就向著哪兒,斯萬換了個地方,那張笑吟吟的臉也跟著轉向那兒。

  「奧莉安娜,你可別生氣,」德·加拉爾冬夫人管自往下說,她這人哪怕只為在一丁點兒的小事上圖一時之快,寧可斷送自己在社交界的遠大前程,捨棄有朝一日在上層社會風光風光的希望,也非得說出那幾句讓人不受用的話不可,「他們在說,這位斯萬先生在家裡是接待不得的,此話不知是否當真?」

  「哎……當真不當真,你應該很清楚啊,」德·洛姆親王夫人回答說,「既然你請過他五十次,他一次也沒去。」

  說完,她又哈哈大笑,撇下自尊心大為受挫的表姐走開去,這笑聲惹惱了聆聽音樂的賓客,卻也引起了德·聖厄韋爾特夫人的注意,她出於禮貌,剛才一直坐在鋼琴旁邊,到這會兒方才瞧見親王夫人。德·聖厄韋爾特夫人原以為德·洛姆夫人正在蓋爾芒特照料生病的公公呢,現在看見她來自然格外高興。

  「嗨喲,親王夫人,敢情您也來了?」

  「是啊,我貓在一個角落裡,聽到了不少趣聞呢。」

  「怎麼,您已經來了好長時間啦?」

  「可不是,我覺得這好長時間挺短的,要說長,也只長在我沒見到您。」

  德·聖厄韋爾特夫人要把自己的圈手椅讓給親王夫人,親王夫人說道:

  「千萬別這樣!這是幹嗎?我在哪兒都挺好嘛!」

  說著,她特意揀了張沒有靠背的墩形軟座,以充分顯示高貴夫人的樸實無華:

  「瞧,我坐這軟凳就行。這樣坐著腰板挺。噢!天哪,我再這麼呱啦呱啦,要讓人噓我了。」

  這時鋼琴家速度驟增,音樂的激情發揮得淋漓盡致,而有個僕人正托著一盤飲料走過,杯里的長匙叮噹作響,德·聖厄韋爾特夫人對他連連做手勢叫他出去,他卻視而不見,這是每星期都要重演的一幕。一個新婚的少婦,因為事先有人關照過她年輕女子不能露出厭倦之色,臉上一直掛著甜甜的笑容,眼睛搜尋著府邸的女主人,想用目光向對方表示自己對如此的盛宴沒忘了想到她的感激之忱。但是,她雖說比德·弗朗克托夫人要來得安靜些,可在聽這首曲子時,心裡也是不無擔心的;不過她擔心的對象不是鋼琴家,而是鋼琴本身,琴蓋上擺著一盞燭台,每響起一個最強音,蠟燭就顫抖一下,看上去挺危險,即便不把燈罩給燒著,至少也會在琴蓋的檀木上留下一些燭痕。臨了她實在熬不住,跨上琴台的兩級台階搶步去端燭台托盤。可手剛碰到托盤,那首曲子在最後一個和弦聲中結束了,鋼琴家站起身來。然而這位少婦特立獨行的勇氣,以及由此引起的她險些與演奏家相撞的一時混亂,還是博得了普遍的好感。

  「您注意到她的表現了嗎,親王夫人?」德·弗羅貝維爾將軍看見德·聖厄韋爾特夫人離開德·洛姆親王夫人,就過來和她打招呼,開口說,「真稀奇啊。莫非她本人也是音樂家?」

  「不,這是康布爾梅家的新媳婦。」親王夫人輕忽地應聲答道,迅即補充說:「我也只是聽說而已,她是何許人我可一無所知,聽坐在我背後的人說,他們都是德·聖厄韋爾特夫人鄉下的鄰居,可我想沒人會真的認識他們。他們想必真是些鄉巴佬!不過,我不知道您是否常來這個引人注目的社交圈,我可全然不知這些奇奇怪怪的賓客姓甚名誰。依您看來,這些人在不來德·聖厄韋爾特夫人家晚會的時候,會在幹些什麼呢?她想必是靠請來的音樂家、租來的椅子和那些清涼飲料在招徠他們。您總得承認,這些貝洛瓦商號的賓[193]的確與眾不同吧。難道她興致真有那麼好,每星期都要把這些寶貨弄到家裡來撐場面?簡直不可思議!」

  「啊!不過康布爾梅可是個有來頭的古老的名字哪。」將軍說。

  「說它古老我看錯不了,」親王夫人冷冷地回答說,「但無論怎麼說,這名頭聽上去不和諧。」她把和諧讀得特別清楚,仿佛這兩個字加了引號似的,這種略帶做作的說話技巧,是蓋爾芒特那個小圈子所特有的。

  「您真這麼覺得?她可長得真美,」將軍目光須臾不離年輕的德·康布爾梅夫人說,「您不這麼認為嗎,親王夫人?」

  「她太喜歡拋頭露面了,我覺得一個年輕女人這樣很不可愛,畢竟她跟我還不是同一個輩分呢。」德·洛姆夫人回答說(這個說法倒是加拉爾冬和蓋爾芒特公用的)。

  親王夫人看見德·弗羅貝維爾先生還在望著德·康布爾梅夫人,既出於對那少婦的悻然,也出於對將軍的殷勤,接著說:「很不可愛……對她丈夫來說!我很遺憾不認識她,要不看您對她這麼動心,我一定給您介紹了。」親王夫人嘴裡這麼說,其實即使她認識那位少婦,十有八九也是不會這麼做的。「現在我非得和您說晚安了,因為今天是一位女友的生日,我得去祝賀一下。」她說話的語氣謙遜而真摯,她要去參加的那個社交聚會,就此成為一種單純的禮儀,聚會固然無聊,但是她非去不可,而且去得令人感動。「再說我得去那兒和巴贊碰頭,趁我在這兒的工夫,他去看望您認識的朋友,我記得這家人的姓像一座橋,叫伊埃納。[194]」

  「伊埃納,這首先意味著一次勝利的戰役,親王夫人,」將軍說,「有什麼辦法呢,對我這樣一個職業軍人來說,它首先意味著一次勝利的戰役,親王夫人,」說著他摘下單片眼鏡來擦拭,就像給創口換塊紗布似的,親王夫人本能地把目光轉開去,「帝國時代的貴族嘛,當然是另外一回事嘍,不過,他們打仗還是好樣兒的,敗也敗得有英雄氣概。」

  「我對英雄氣概可是充滿敬意的噢,」親王夫人說,語氣中略含譏諷,「我沒和巴贊一起去那位德·伊埃納親王夫人家,跟這毫不相干,我只不過是不認識他們罷了。巴贊認識他們,喜歡他們。哦!不,您可不要往別處想噢,這不是曖昧關係,我不會指責他在調情的!再說,就是我這麼指責他,又有什麼用呢!」她說這話的語調有些憂鬱,因為人人都知道從德·洛姆親王娶了他迷人的表妹第二天起,他就外遇不斷。「好在也不是這麼回事,他們都是些他以前認識的朋友,他的鐵哥們兒,我覺得這樣挺好。我先只告訴您他跟我說的他們的宅邸吧……您想呀,他們的家具全都是帝國時代的式樣!」

  「我的親王夫人,當然囉,那些都是他們祖父輩的家具。」

  「這我知道,可就這樣它們照樣很難看嘛。一個人家裡沒有什麼漂亮東西,這我完全能理解,可是總不能盡放些可笑的東西吧。有什麼法子呢?我從來沒有見過比這種可怕的式樣更矯情、更市儈氣的東西,那些胖鼓鼓的抽斗櫃兩邊裝飾著天鵝的頭,弄得像浴盆。」

  「我估摸他們還是有些好東西的,那張有名的精工鑲嵌的桌子應該還在吧,在上面簽署的條約……」

  「噢!他們家的東西還是有些歷史價值的,這我知道。可是這些東西不可能有美感……它們多嚇人啊!我家也有些這樣的東西,都是巴贊從孟德斯鳩家族繼承下來的。不過,它們都放在蓋爾芒特的頂樓上,沒人看得見。反正問題也不在這兒,要是我認識他們,我會和巴贊一起興沖沖地趕去,在他們家的獅身人面像和古銅器中間拜訪他們,可是……我不認識他們呀!小時候,大人經常對我說,到不認識的人家裡去是不禮貌的,」她說這話的語調有一種孩子氣,「這不,人家怎麼教我就怎麼做唄。您能想像這些勇士看見一個陌生人進去,會是怎麼副模樣嗎?他們說不定會給我吃閉門羹呢!」親王夫人說。

  想到這個假設的情景,她臉上綻開了笑容,而對準將軍望著的那雙藍眼睛裡透出夢幻般的溫柔神情,更顯得笑靨動人,嬌態可掬。

  「哦!親王夫人,您明明知道,您能去他們高興還來不及呢……」

  「瞧您說的,為什麼呢?」她敏捷活潑地問道,或許是不想顯得她明知這是因為她位於法蘭西最尊貴的夫人之列,或許是她很願意聽到這話出於將軍之口的緣故。「為什麼呢?您怎麼知道?說不定這是人家最討厭的事哪。我呀,什麼都不清楚,不過就我而言,看見這麼些自己認識的人已經夠讓我煩的了,要是還非得去見我不認識的那些人,即使他們充滿英雄氣概,我想我真會瘋的。再說麼,像您這樣的老朋友自然另當別論,可對別人我真的不知道英雄氣概在社交圈裡能有什麼用。常常舉辦晚宴已經夠叫我頭疼了,倘若還得要我挽著斯巴達克的胳膊入席……真的不行,再怎麼樣我也不會請韋森托里克斯[195]來湊滿十四位賓客的。我覺得在盛大的晚會上給他留個位子倒也無妨。可我沒這樣的打算呀……」

  「哦!親王夫人,您真不愧是蓋爾芒特家的人。蓋爾芒特家族的風趣,您可一點不缺!」

  「為什麼一說起風趣,總得說是蓋爾芒特家族呢,我可真不明白。難道您還知道別的哪位蓋爾芒特也這麼風趣不成。」說著她開心忘懷地放聲大笑,臉部的線條匯聚成生動的組合,眼睛閃閃發亮,射出陽光般燦爛的光芒,唯一能激發這種充滿歡愉的目光的,就是讚美她的風趣或美貌的話,即使這些話是親王夫人自己說的。「瞧,斯萬好像在那兒跟您的康布爾梅見面寒暄呢;那兒……他站在聖厄韋爾特大媽邊上,您瞧不見他!去請他幫您介紹吧。可得趕快噢,他就要離開了!」

  「您注意到了他的臉色很難看嗎?」將軍說。

  「我可憐的夏爾!噢!他總算過來了,我都快要以為他不想見我了呢!」

  斯萬挺喜歡德·洛姆親王夫人,而且看見她就會想起蓋爾芒特,它與貢布雷毗鄰,整個這片土地他是多麼心嚮往之啊,他不回去看看只是為了不想離開奧黛特。此刻他重返舊日的社交圈,那些看似灑脫不拘,其實是獻殷勤的妙語自然而然脫口而出,他知道親王夫人愛聽這些話——此外他也想抒發一下自己對家鄉的懷念之情:

  「哦!」他對著德·聖厄韋爾特夫人說,其實是說給德·洛姆夫人聽的,「可愛的親王夫人也來了!您瞧,她是特地從蓋爾芒特來聽李斯特的《聖方濟各對鳥兒說話》,就像只美麗的山雀,匆匆忙忙撿了些野生李子和山楂果子,插進髮髻就趕來了,上面甚至還有露珠和冰凇,公爵夫人敢情凍得直呻吟呢。這樣很漂亮,我親愛的親王夫人。[196]」

  「怎麼,親王夫人是專程從蓋爾芒特趕來的?這太讓人感動了!真是抱歉,我還不知道呢。」德·聖厄韋爾特夫人神情天真地高聲說道,說實話她對斯萬的風趣做派還真有些摸不透。她端詳著親王夫人的髮髻說:「沒錯,看上去就像……怎麼說呢,不是栗子,哦不!這個主意可愛極了,可是親王夫人怎麼會知道今晚彈哪些曲子的呢!鋼琴家事先連我都沒告訴呀。」

  斯萬每當和一位他慣於獻獻殷勤說些恭維話的女士在一起,總會妙語如珠弄得社交圈裡不少人根本聽不懂,此刻他無心去向德·聖厄韋爾特夫人解釋,他的話是一種隱喻。親王夫人卻放聲笑了起來,因為斯萬的詼諧在她的小圈子裡一向備受讚賞,還因為每次聽到人家恭維她,她總會覺得那些恭維話妙不可言,忍不住要發笑。

  「嗨喲!夏爾,要是您喜歡我這些小山楂果子,我真高興極了。您幹嗎跟那個康布爾梅打招呼呀,難道您也是她的鄉下鄰居?」

  德·聖厄韋爾特夫人看見親王夫人和斯萬挺談得來,就走開了。

  「您自己也是啊,親王夫人。」

  「我?這麼說,這些人到處都有他們的田產!我倒真想跟他們一樣呢!」

  「這些人不是康布爾梅家的,他們是她的親戚;她是勒格朗丹家的小姐,以前常去貢布雷。我不知道您是否知道您有個德·貢布雷侯爵夫人的頭銜,貢布雷教堂的教務會還欠您一筆佃租呢。」

  「我不知道教堂的教務會欠我什麼,可我知道教堂的本堂神父每年向我借一百法郎,這筆錢我以後不想給了。反正不管怎麼說,這些康布爾梅的名字真奇怪。收梢倒收得還真是時候,可收得不是味兒!」她笑著說。

  「開頭也不見得好些。」斯萬回答說。

  「可不,兩個縮寫這麼拼在一起[197]!……」

  「看來是有那麼個人,怒不可遏卻又礙於體面攸關,沒敢把第一個詞說完。」

  「既然他非要把第二個詞開個頭,那還不如乾脆把第一個詞說完了事。我們可真有雅興,一見面就開起玩笑來了,親愛的夏爾,前一陣老見不著您,您想我有多無聊啊,」她說這話的語氣很溫存,「我最喜歡的就是和您聊天。您看,對德·弗羅貝維爾這個笨蛋,就算我跟他解釋康布爾梅這個名字奇怪在哪兒,他也不會明白的。您不覺得生活是很無趣的嗎。只有在見到您的時候,我才不至於感到無聊。」

  情況當然並非全然如此。但是斯萬和親王夫人在瑣細的小事上往往見解一致,結果——其實也不妨說這是因而不是果——兩人說話的腔調乃至咬字吐音都極為相似。這種相似,一般人並不一定感覺得到,因為兩人的嗓音截然不同。但若你能在想像中去掉斯萬說話的音色,忘掉嘴巴上下的唇髭,那你就會意識到兩人遣詞造句一樣,抑揚頓挫也一樣,都是蓋爾芒特小圈子裡的模式。對重要的事情,斯萬和親王夫人觀點往往不同。但這一陣斯萬情緒低沉,經常覺得自己像就要哭出來那般渾身發顫,就跟殺人犯想要訴說自己的罪孽一樣,感到需要傾訴自己的愁緒。聽到親王夫人對他說生活很無趣,他心頭頓時有一種欣慰之感,猶如她對他說起的是奧黛特。

  「啊!對,生活是很無趣。我們真該多見見面,親愛的朋友。和您在一起我覺得很自在,想來是您不大嘻嘻哈哈的緣故。我倆可以度過一個安靜的傍晚。」

  「可不是,那您幹嗎不上蓋爾芒特去呢,那準會讓我婆婆喜出望外的。一般人都覺得那地方並不美,但我想告訴您,我喜歡那兒,我就怕『風景如畫』的地方。」

  「可不是,蓋爾芒特可愛極了,」斯萬回答說,「現在對我來說,那簡直是太美,太充滿活力了;那是個令人幸福的地方。也許是我在那兒生活過的緣故,那兒的一切在我心目中都有特殊的含義!每當微風拂過,捲起一片麥浪,我總會覺著有個人要來,要給我捎來一個消息;河邊的那些小屋啊……我會感到很憂鬱的!」

  「哦!親愛的夏爾,當心,那個討厭的朗皮榮看見我了,您快遮住我,把她的情況告訴我,我都記不清了,她是把女兒嫁出去了,還是撮合她的情人結了婚,我都糊塗了;要不女的嫁男的娶……要不他就娶了她!……噢!不,我記起來了,她讓她的那位親王給休掉了……快做出在和我說話的樣子,別讓這個貝勒奈絲[198]來請我去她家赴晚宴。再說,我也得走了。聽我說,我的小夏爾,既然您讓我撞見了,那就讓我把您帶到帕爾馬公主府上去吧,她一定會很高興,巴贊也會,他說好跟我在那兒碰頭的。要不是聽玫玫說起您……您想想,我連您的面都見不到!」

  斯萬沒答應;他事先和德·夏爾呂先生說好了,一離開德·聖厄韋爾特夫人家,他就直接回家,萬一去了帕爾馬公主府上,他擔心會錯過晚會上一直盼著看見僕人送上來的一張便條,它說不定正在家裡的門房那兒等著他呢。「這個可憐的斯萬,」當天晚上德·洛姆夫人對丈夫說,「他總是那麼和氣可愛,不過看得出他心裡挺不開心。您會看到的,因為他答應過兩天來吃晚飯的。我心裡覺得可笑,一個像他那麼聰明的男人,竟然會為一個那種身份的女人而痛苦,何況她也根本不可愛,聽人說她蠢得要命。」她說這話用的是一種明眼人的語氣,在這些遠離情網的女人看來,一個解得風情的男人是不該為一個不值得他受苦的女人而受苦的;這實在讓人無法理解,怎麼有人居然會為一個渺小如霍亂弧菌的女人甘心情願去受霍亂的折磨。

  斯萬想走了,但就在剛要出門之際,德·弗羅貝維爾將軍請他介紹認識德·康布爾梅夫人,他只好跟著將軍回進大廳找她。

  「嗨,斯萬,我說呀,娶上這麼一位太太可比死在野蠻人刀下強多嘍,您以為如何?」

  死在野蠻人刀下這幾個字刺痛了斯萬的心;他立即感到有一種需要,得和將軍把談話繼續下去。

  「哎!」他對將軍說,「以前有不少人就是這樣喪生的……這麼說您知道……骨灰由迪蒙·德·於維爾帶回來的航海家,就是那位拉佩魯茲[199]嘍……」(說到這兒,斯萬已經覺得心裡甜津津的,仿佛他是在說奧黛特。)「拉佩魯茲是個很有毅力的人,我對他很仰慕。」他說話的神情帶著點憂鬱。

  「啊!一點不錯,拉佩魯茲,」將軍說,「這個名字很耳熟。有條街就叫這名字。」

  「您在拉佩魯茲街有熟人嗎?」斯萬神情激動地問道。

  「我只認識德·尚利沃夫人,那位勇敢的肖斯皮埃爾的姐姐。前些日子她為我們舉辦過一個很精彩的戲劇晚會。她的沙龍將來會很高雅的,您瞧著吧!」

  「噢!她住在拉佩魯茲街上。這真讓人高興,那是條很有意思的街,挺清淨的。」

  「不對不對,敢情您是好久沒去那兒了;那兒不再清淨嘍,那一帶在造好些房子呢。」

  當斯萬終於把德·弗羅貝維爾先生介紹給年輕的德·康布爾梅夫人的時候,由於她這是第一回聽到將軍的名字,她趕緊露出驚喜的笑容,仿佛家裡人在她面前除了將軍外就沒提起過別人似的;她不熟悉新婆家的朋友,所以人家每領一位男士過來,她都以為他是婆家的朋友,心想如果做出結婚後多次聽說過對方大名的樣子,應該是很得體的,她伸手給他,神情中略帶遲疑,表明自己是憑著近於本能的好感,克服了習慣的矜持才這樣做的。因而她的公婆(她依然認為他們是法蘭西最顯赫的貴族)逢人就說新媳婦是位天使;當然,做公婆的這麼說,也更顯得他們兒子娶她,是由於她的人品而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而絕非經不起她娘家巨大家產的誘惑。

  「您讓我們看見了您的音樂家本色,夫人。」將軍對她說,不露聲色地重提剛才燭台托盤那檔事。

  正在這時,演奏又開始了,斯萬馬上明白在聽完臨時加演的這首曲子之前,自己是不會離開了。被圍困在這些人中間,他感到很痛苦,他們的愚蠢可笑使他難以忍受,況且這些人根本不知道他的愛情,即使知道也不可能對它感興趣,他們所能做的,除了把它作為話柄取笑他的傻氣,就是把它看作發瘋為他惋惜,他們會讓他的這份愛顯得是僅僅對他來說才存在的一種主觀臆想,任何外界事物都無從證實它的現實性;尤其使他感到痛苦,以至於聽到樂器的聲響恨不能放聲大叫的,是這種流放還得繼續,他還得在一個奧黛特不可能來的,一個誰也不認識她,讓人根本無法感受到她的存在的地方繼續待下去。

  然而,驀然間仿佛奧黛特飄然而入,斯萬感到一陣揪心裂肺的疼痛,不由得把手緊捂在胸口上。原來小提琴的樂聲行進到高音區後,盤旋於幾個高音仿佛在等待,那是一種居高不下的持續綿延的等待,而當瞥見等待的對象趨近時,琴聲變得異常激昂,以一種近於絕望的努力,儘量要延續到它來臨的時刻,在停歇之前迎到它,竭盡全力再維持一小會兒道路的暢達讓它通過,就好比我們撐住一扇門不讓門關上。還沒等斯萬明白過來,沒等他來得及想到:「這是凡特伊奏鳴曲里的那個小樂句,快別聽!」回憶的閘門一下子打開了,從前奧黛特熱戀他的那段時光的回憶,一直被他藏在心底不曾露面,此刻卻為儼然就是去而復返的愛情時光驟然射出的亮光所迷惑,猛地衝出閘門,全然不顧憐他眼下的不幸,對著他狂熱地唱起忘川中歡樂的老調。

  在這以前,他也常說「過去幸福的時光」「當初她愛我的日子」,但那只是泛泛而言,他說的時候並不太痛苦,這些所謂的抽象語言,其中並沒有保存任何過去的東西,而此刻他找到的,正是過去的幸福透過特定而易變的本質所定格的一幅幅畫面,往事歷歷在目:她扔進他的馬車、他放在唇邊的那朵菊花雪白、捲曲的花瓣——那張有金色餐廳凸印箋頭的信紙,上面寫著「給您寫信,我的手抖得厲害」——她以央求的語氣說「您不會隔很久才和我聯繫吧」時微蹙的雙眉;當初洛雷當去找那個小女工,理髮師給他把板刷頭前面的發梢捲起一些時火鉗燙著頭髮的氣味,他此刻仿佛又聞到了,那年春天經常下雷雨,在月色清明的夜晚冷得發抖地坐著馬車回家的路上,心理上的習慣,季節更迭的印象,肌膚感覺的反應,織成一張網眼均勻的大網,連續幾個星期把他整個兒裹在裡面。那個時候,他嘗到了靠愛情生活的人們的樂趣,對感官享受的好奇心得到了滿足。他曾經以為這一切都會持續下去,自己未必非得從中品味痛苦的滋味;現在由於整日整夜無法知道奧黛特做了些什麼,無法隨時隨地擁有她,他感到焦躁不安、六神無主,這種令人驚駭的恐懼將她的嫵媚拓展成一種朦朧的光暈,相對於這種恐懼而言,奧黛特的嫵媚在他已算不得一回事了!唉,他還記得她大聲說「我隨時可以和您見面,我什麼時候都有空」的神情語氣,可是她現在對他再也不會有空了!她對他的生活感到的興趣和好奇,懇求她介入其中——他當時還擔心過這會給自己增添不必要的麻煩呢;為了讓他答應跟她一起去韋爾迪蘭夫婦家,她軟聲軟氣地求了他多少回;而當他同意她每個月上他家去一次時,她反反覆覆對他說她多麼渴望兩人能天天見面,這樣的話會有多麼快活,直要說到他心軟為止,那時候,天天見面在他看來是個沉重的負擔喲,而後當天天見面對他來說已經成為一種不可或缺、令人揪心的需要之時,她卻討厭見面,斷然不肯和他見面了。記得當初第三次見面時,她一再對他說:「您為什麼不讓我常來呢?」他跟她調笑說:「怕以後受苦唄。」想不到這句話竟然不幸而言中。現在,唉!偶爾她也會從哪個餐廳或旅館給他寫封簡訊,上面印有餐廳或旅館的箋頭;可是他拿著這些信就如捏著一團火。「是從伍伊蒙旅館寫的?她去那兒做什麼?和誰一起去的?出了什麼事呢?」他想起在義大利林蔭大道的那個夜晚,點燈人在一盞盞地熄掉煤氣路燈,就在他快要不存指望的那一刻,突然在街頭黑幢幢的人影中看見了她,那個夜晚給他留下了幾乎不可思議的印象,誠然——那段時日的夜晚,他連想也不會想一下,他這麼去找她,真的找到了會不會惹她不開心,他是那麼自信,知道她看見他、跟他一起回去準會欣喜萬分——它屬於一個神秘的世界,一旦通往那兒的大門關上,你就再也無法重返這個神秘世界了。斯萬凝神面對這重現的幸福時光,瞥見一個可憐的人兒,他一下子沒能認出那人是誰,不由得動了惻隱之心,但他馬上閉上了眼睛,免得讓人看見眼眶裡噙滿了淚水。那人原來就是他呀。

  他剛明白過來,惻隱之心就蕩然無存了,但他嫉妒另一個被她愛過的自己,嫉妒他過去並不當真很心痛地常說「她或許愛著他們」的那些人,因為先前關於愛的浮泛而其中並無愛情的觀念,現在已由充盈愛意的菊花花瓣和金色餐廳的箋頭取代了。隨即他的心頭感到愈來愈痛,他伸手按在額頭上,聽任單片眼鏡掉落下來,隨手擦拭鏡片玻璃。倘若他此刻能看見自己的模樣,想必會在方才逐一點評的單片眼鏡系列中,加入他像揮去一個討厭的念頭那般讓它抖落,用手帕抹去蒙在鏡片上的水汽,一如抹去種種煩惱的這副單片眼鏡。

  在小提琴的樂音中——要不是看見樂器的話,你很難把聽到的樂音跟它的形象聯繫起來,樂器形象是能改變音色的——有著和次女低音極其相似的音調,使人恍惚覺得有位女歌手也在同台演出。你抬起頭來,只見台上一個個猶如中國寶盒那般精緻的琴匣,但你時而還會被那塞壬[200]妖嬈的歌聲所迷惑;有時你又會覺得聽到一個被囚的精靈在寶盒裡面苦苦掙扎,神魂顛倒,戰慄不已,像掉在聖水缸里的魔鬼那般不得片刻安生;有時你還會感到半空中仿佛有個神奇而純潔的神靈掠過,留下看不見的信息。

  那些樂師仿佛壓根兒就不是在演奏那個小小的樂句,而是在舉行迎接她出現的儀式,念動那些專門用來招魂的咒語,召喚它降臨並祈求將這奇蹟延長些許時間,斯萬無法看見它,仿佛它屬於一個紫外線的世界,但他在它接近時猛然感到一陣暫時的失明,與此同時他感受到了一種沁人心脾的變化,他覺得它來了,就像他愛情的一位知心的保護女神那樣來了,它為了能當著眾人的面來到他跟前,把他帶到一旁去說悄悄話,特地喬裝改扮成這種音響的模樣。當它猶如一陣馨香那般輕盈、舒緩地喃喃絮語著拂過他面前,把它想要對他說的話告訴他,惹動他去細細思量它說的每一句話,惋惜它們轉眼間就飄走不見的時候,他的嘴唇不由自主地做了個動作,像是要在那個優美和諧而又悄然離去的身影經過的時候去吻它。他不再有那種流落異鄉的孤獨感了,既然它已經對他說了話,對他悄悄地說到了奧黛特。過去覺得這個樂句仿佛對奧黛特和他都不怎麼理會的印象不復存在了。它曾經多麼經常地充當過他倆歡樂時光的見證啊!誠然,它也同樣經常地提醒過他,這種歡樂是不牢靠的。儘管在那時他就已經猜到了它的微笑和它那清澈明淨、發人深省的聲調,裡面都包孕著痛苦,但他今天卻覺得,順從忍讓的美德里自有一種近於快樂的意味。它也曾對他說起過憂傷,當初他眼看它笑吟吟地把這些憂傷納入蜿蜒而下的湍流,不讓它們來靠近他,如今儘管他已然陷入這些憂傷無法自拔,但它依舊像以往說到幸福時那樣地對他說:「這又怎麼呢?這些都算不了什麼呀。」斯萬的思緒中第一次升起了對這位想必也受過許多痛苦的凡特伊,對這位他所不認識的卓越的兄長滿懷憐惜的柔情;他的一生會是怎麼樣的一生呢?他是在怎樣的痛苦中汲取了這種神祇的力量,這種無限的創造力的呢?當這個小小的樂句在告訴他痛苦無不空幻的時候,斯萬總覺得這種明哲冷靜的聲音很甜美悅耳,可是就在一會兒以前,當他在那些把他的愛情看成無謂譫語的冷漠傢伙臉上,也看到這種貌似明哲冷靜的表情時,他覺得那簡直是無法容忍的。這時因為這個小小的樂句,不管它對這種無法持久的心靈感受怎樣想,它畢竟從中看到了一件東西,一件並非像那些人所認為的不如實際生活重要,而是遠遠高出於生活之上,因此才是唯一值得去表現的東西。這個小小的樂句,它所要模仿,所要再現的,正是一種內心的憂傷所具有的魅力,這種魅力的精華所在,不曾親身感受過它們的人是不能體會,甚至會被視作無聊的,但這個小樂句抓住了它們,使它們變成了感覺得到的東西。它甚至做到了讓所有在場的聽眾——只要稍有一點音樂修養——都能承認它們的價值,並且欣賞它們神奇美妙的意境,但過後這些人回到生活中,眼見發生在自己身邊的一樁樁愛情時,卻又都辨認不出他們的身影來了。想必這個樂句把它們納入的那種形態是無法轉換成推理論證的。這一年多來,音樂的愛好向斯萬揭示了他心靈的豐富內涵,因而至少有一段時間裡,這種愛好在他身上滋長了起來,他把樂曲的動機看作來自另一個世界、屬於另一個範疇的真實的思想,這些思想籠罩在黑暗中,我們無法憑理解力去認識和辨別它們,但是它們的意義和內涵又都是各不相同的,所以彼此完全可以區分開來。在韋爾迪蘭家的那次晚會以後,他又請人重新彈奏這個小樂句,想要弄清楚它是怎樣化作馨香,化作輕撫來迷惑他,引他入彀的,他意識到,那種仿佛感到冷而往後縮去似的甜蜜柔美的印象,就來自組成這個樂句的五個音符之間細微的間距,以及其中兩個音符經常的重複;但其實他也知道,他做出這樣的推理的基礎並不是這個樂句本身,而是為便於理解用以代替那種神秘實質的一些簡單的時值,那種神秘的實質,他還是在認識韋爾迪蘭夫婦之前,在他第一回聽到這首奏鳴曲的那次晚會上就感覺到的。他知道,正是頭腦里有關鋼琴的概念,使他觀察音樂作品的角度出現了偏差,音樂家的用武之地並不就是一張由七個音符組成的鍵盤,而是一張幾乎還全然未知的、無邊無垠的鍵盤,在組成這張鍵盤的包含溫柔、激情、勇氣、寧靜,每一個都跟其他的不同,猶如一個宇宙不同於別的宇宙那般的數百萬個琴鍵中,只是在若干被深不可測的濃厚的黑霧彼此隔斷的地方,才有一些琴鍵為幾位偉大的藝術家所發現,他們在我們身上喚起對他們所找到的音樂主題的共鳴,從而幫助我們看到了在被我們視為空虛、一無所有的心靈中,那片令人氣餒、不曾被穿越過的茫茫黑夜,在我們不知不覺之中隱藏著多少彌足珍貴的、千變萬化的東西。凡特伊就是這樣的一位音樂家。他的那個小小的樂句,儘管它在理性面前張起了一層障眼的薄幕,但是人們還是能夠感覺到它的內容極其確切、異常鮮明,而且被它賦予一種全新的、從未有過的力量,以致聽見過它的人都會把它如同理性觀念一樣保存在記憶之中。斯萬回憶起它,就如回憶起一個有關愛情和幸福的概念,對這個概念,他就像對《克萊芙王妃》或《勒內》[201]一樣熟悉它的特點;只要一聽到那兩本小說的名字,它們的特點馬上就會在記憶中浮現出來。即便他沒在想這個小樂句時,它也潛伏在他的意識之中,正像某些找不到同義詞的概念,諸如光線、聲音、立體感、肉體的快感之類已經成為使我們的內心世界變得富有的概念一樣。有一天我們回到那個虛無世界去的時候,也許我們會失去它們,也許它們會消逝。但只要我們還活著,我們就沒法不盡我們所能把它們認定為某些實實在在的東西,好比有人在房間裡點上燈,使擺在裡面的東西都變了樣,直至連對黑暗的回憶都不復存在時,我們是無法再懷疑燈光的存在的。就這樣,凡特伊的那個樂句,就好比《特里斯當》中某個亦然表現了一種感傷情懷的音樂主題那樣,極其貼近我們這些終有一死的凡人的心態,記錄下了某些相當動人的人間感情。它的命運是跟未來,跟我們的精神世界聯繫在一起的,它就是這個精神世界中一個最獨特、最與眾不同的裝飾音。也許只有虛無才是真實的,我們所有的想像都是不存在的。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我們就會感到這些唯有相對於我們的想像才存在的樂句和概念,也都應該歸於虛無才是。我們將會死去,但是我們有這些奇妙的俘虜作為人質,他們的生死就取決於我們的命運。能與這個樂句同生共死,那麼死也就不至於那麼淒楚,那麼窩囊,而且或許不那麼必定了。

  所以,斯萬相信奏鳴曲中那個樂句確實存在是沒錯的。誠然,從這一角度來看,小樂句是富有人情味的,不過它還是屬於一類我們從未見過的超自然的創造物,但儘管如此,一旦有哪個前往那渺不可見的去處探險的勇士,從他到達的神奇世界擄住了這樣的一件創造物,把它帶回來,讓它在我們這個世界的上空閃耀出光芒,那我們還是會認出它的。而凡特伊之於那個小樂句,正是這樣做的。斯萬覺得這位作曲家就是想用那些樂器來揭示這樣的一件創造物,使它變得可以感覺得到,他在靠一隻無比溫柔、小心、敏感而又自信的手來精心描摹它,準確地再現它,因而樂聲每時每刻都起著變化,時而變得朦朦朧朧以表現一種虛無縹緲的意境,時而又變得充滿生氣,用遒勁的筆觸勾勒粗獷的輪廓。而有一件事可以證明斯萬相信這個樂句確實存在是不錯的,那就是倘若凡特伊在觀察和表現方面功力不逮,因而憑臆想在這兒或那兒補上幾筆,藉此來掩飾自己的缺陷的話,那麼任何一個音樂愛好者,只要是稍有幾分敏感的,都一眼就會看出他在耍花招。

  這個樂句消失了。斯萬知道在相隔很長的一段樂曲以後,它還會在最後一個樂章里重新出現,而中間的那段樂曲,韋爾迪蘭夫人的那位鋼琴家每回都是跳過去不彈的。其中有一些很美妙的樂思,斯萬第一回聽的時候沒有注意到,但現在他覺察到了,就好比它們已經在他記憶的前廳脫去了外面的新衣服。斯萬傾聽著那些分散的音樂主題,它們最終組成了這個樂句,一如從一些前提最終導出必然的結論,他當場看到了它的誕生。「哦,」他暗自思忖,「凡特伊的膽略,也許跟拉瓦錫[202],跟安培[203]一樣,都來自天分,他經過試驗,發現了一種未知力量的奧秘和規律,駕馭著他從未見過,但堅信它存在的那輛無形的長車,穿過未經勘探的地帶,駛向那唯一可能的目標!」在最後那個樂段的開始部分,斯萬聽到的鋼琴與小提琴之間的對話是多麼美妙啊!取消人類的語言,決不會像有些人想像的那樣任憑胡言亂語恣意泛濫,而恰恰是杜絕了胡言亂語;從來沒有一種對話的語言,像現在這樣無可置疑地絕對必要,也從來沒有一種對話的語言,能把問題提得如此中肯,能回答得如此明晰。起先是孤獨的鋼琴在哀矜地低吟,宛如一隻被同伴遺棄的鳥兒在抱怨;小提琴聽見了,猶如在鄰近的一棵樹上那樣應答起來。仿佛那是在創世紀的初期,仿佛整個大地上就剛剛還只有它們倆,或者不如說是在依照一位造物主的邏輯構造的、對所有其他生物都封閉的、永遠只有它們倆存在的那個世界上:那個世界就是這首奏鳴曲;鋼琴隨即低婉地對之哀訴的那個呻吟著的、看不見的小生命,究竟是一隻鳥兒,還是這個小樂句尚未完善的靈魂,抑或竟是一位仙女呢?它的鳴叫來得那麼突然,以致那個小提琴手猝不及防地趕緊舉起弓來應答。神奇的鳥兒啊!那小提琴手仿佛是想誘惑它,馴服它,捕獲它。它已經鑽進了他的靈魂,被召來的那個小樂句,叫提琴手已然神靈附體的身子,猶如關亡人那樣顫動了起來。斯萬知道這個小樂句還會再一次吟訴。他仿佛分身成了兩個人,時時等待著重又聆聽到它的那個時刻來到,激動得渾身打戰,喉頭哽咽;有時我們聽到一首美麗的詩篇或一個悲傷的消息,而當時又不是獨自一人,我們把心中的感受去向周圍的朋友傾訴,會覺得自己就像是另外一個人,是他的情感贏得了朋友們的同情,於是喉頭就會像這樣哽咽起來。這個樂句又出現了,但這一次它懸在空中,仿佛寂然不動似的僅僅持續了一小會兒,隨後就消失了。然而,儘管它延續的時間極其短促,斯萬還是抓住了它。它依然像個完好的、映射著虹彩的氣泡。這些虹彩在光線變弱時,會暗淡下來,而後卻會變得更美,在熄滅前的頃刻間放射出前所未有的異彩:在到此刻為止它所顯出的兩種色彩上,它又加進了其他絢麗多彩的弦樂器,加進了稜鏡折射出來的所有色彩,並且讓它們都歌唱起來。斯萬不敢稍動一下,而且希望其他的人也能靜坐不動,似乎只要有人稍稍動彈一下,這個超自然的、美妙的幻景就會消逝不見。說實在的,也沒人想要說話。那位唯一不在場的人,也許還是位死者(斯萬不知道凡特伊是否還健在)讓人無法形容的話語,縈迴在這些祭司參加的儀式的上空,足以吸引住三百個人的注意力,使這座召喚靈魂的演奏台,變成了可供完成一樁超自然的宗教儀式的莊嚴祭壇。因而當這樂句終於結束,餘音裊裊地迴蕩在接踵而來的音樂動機之中,而那位以天真出名的德·蒙泰里安代侯爵夫人沒等奏鳴曲全部演奏完,就湊身過去告訴他自己的印象時,雖說斯萬一開始有些來火,但轉眼間也就禁不住笑了起來,而且說不定還在她所說的話里發現了一種她並沒有意識到的深刻含義。侯爵夫人對演奏家們精湛的技巧大為讚嘆,大聲對斯萬說:「真是妙不可言,這是我見過的最棒的……」但她又怕這話說得太絕了,於是趕緊修正,加上一句留有餘地的補白:「最棒的……要是不把靈動桌[204]也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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