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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9 06:08:08 作者: (法)普魯斯特

  儘管她通常不許他在公共場合和她見面,說會讓人說閒話,但有時她參加的晚會他也在被邀之列——在福什維爾的家裡、畫家的畫室或是某個部舉辦的慈善義捐舞會上——他到的時候她也在場。他瞧見了她,但不敢久留,生怕讓她覺得他是有意窺視她怎麼跟別人一起尋歡作樂,惹她生氣;而這種歡樂——至於他孤零零地回到家裡,睡在床上輾轉反側時那種憂慮的滋味,我是註定要在若干年後的貢布雷,在他到我們家用餐的夜晚品嘗的——正因為他沒有見到它的結束,在他眼裡會變得無窮無盡。也有過一兩次,他在這樣的夜晚領略到一種喜悅,要不是在領略這種喜悅的同時,憂慮的戛然中止會反過來引起過於強烈的震動的話,不妨稱之為安謐的喜悅,因為它帶來了一種平靜的心態:有一回他參加畫家在自己畫室里舉辦的晚會,待了一小會兒就想走了;他不想再去看裝扮成光艷照人的外國女人的奧黛特,她正在一群男人中間向他們,而不是向他,頻頻送去載滿歡愉的秋波,仿佛在暗示這兒或別處(也許就是他擔心她隨後會去的支離派藝術家[177]的化裝舞會)可以享受到的某種性慾快感,這比肉體交合更叫斯萬感到妒火中燒,因為他覺得這反而更難想像;他已經走到畫室門口,正準備離去,卻聽得耳邊傳來奧黛特喚他的聲音(她的這幾句話,把這個晚會令他心驚膽戰的尾聲給刪去了,整個晚會在他回想時變得那麼純潔無瑕,奧黛特的回家也不再是一件無從想見、非常可怕的事情,而是那麼溫情脈脈、他早就熟悉的,猶如她日常生活的一小部分,被安頓在他車上,就在他的身邊;這幾句話,讓奧黛特為自己除去了過於光艷照人、興高采烈的外表,表明那無非是一種興之所至的逢場作戲,並且是為了他,不是為了神秘的狂歡才這樣打扮的,而這會兒她已經感到厭倦了),奧黛特衝著已經走到門口的他喊道:「您等我五分鐘行嗎,我馬上就走,我們一起走吧,您可以把我送到家裡。」

  說起來還真有那麼一次,福什維爾先是也要斯萬讓他搭車,然後等馬車到了奧黛特家門前,他卻請求奧黛特讓他進屋,奧黛特指著斯萬對他說:「哦!您得問這位先生,看他怎麼說。好吧,要是您真想進去,那就進去坐一會兒吧,不過我把話說在頭裡,您可別待得太久,他愛安安靜靜地和我聊天,不大喜歡再有別的客人來。啊!要是您也能像我一樣了解這位先生,那就好嘍!my love[178],只有我才能真正了解您,對嗎?」

  看見她當著福什維爾的面對他說如此滿懷深情、明顯表示偏愛的話,斯萬誠然大為感動,但也許更讓他怦然心動的還是諸如此類的批評:「我知道,星期天的那個晚餐會,您一準還沒給人家回音呢。您不想去就別去唄,可對朋友不該失禮啊!」或者:「您把寫弗美爾的論文撂在這兒,是想等明天再說了吧!瞧您有多懶!我呀,就是要督促您工作!」這些話證明奧黛特對他在上層社交圈的飯局,以及對他的藝術研究都了解得很清楚,他倆有著共同的生活。她說這些話時,對他露出發自內心的微笑,讓他感覺到她是完全屬於他的。

  遇到這種時候,在她給他們倒橘子水的當口,驟然間,猶如一部調焦不準的反射鏡先是在牆上投下一大圈虛像,沿物體形狀四週遊移,隨即虛像縮攏、消失,只留下清晰的物像,斯萬對奧黛特的種種可怕而游移不定的想法,就這樣消散了,全部印象聚焦在了眼前這可愛迷人的身體上。他突然有一種猜想,覺得在奧黛特家燈下度過的那段時間,也許並沒在為他而作假(目的在於掩蓋他時時刻刻都在念著,卻又總是無從想像的那件怕人而微妙的事情,那就是奧黛特真實的生活,亦即他不在時奧黛特的生活中的一段時間是怎麼過的),那些舞台的道具、蠟制的水果,都並非擺給他看的,那也許確確實實就是奧黛特生活中的一段時間,即使他不在那兒,她照樣會把那張扶手椅推到福什維爾跟前,遞給他的也照樣是這種橘子水,而不是別的什麼飲料。奧黛特生活其間的世界,並不是那個讓他費時費心去猜度她在其中扮演何等角色,那個也許只存在於他想像之中的令人生畏、不可思議的另一世界,而是這個並不讓人特別感到憂傷的真實世界;這張他隨時可以伏在上面寫字的書桌,這瓶他隨時可以呷上一口的酒,所有這些讓他看得出神的東西,都是這個世界的組成部分。他對它們看得出神,既是出於好奇和讚美,也是由於心存感激之情,因為,雖說它們吸納他的遐想時讓他從中擺脫了出來,但它們畢竟靠這些遐想充實了自身,它們向他指出了這些遐想具體可見的成果,在他腦際留下深刻的印象,在撫慰他心靈的同時,以生動鮮明的形象顯現在他眼前。哦!如果有一天命運讓他有幸和奧黛特合住同一居所,她的家就是他的家;如果有一天向僕人問中午吃什麼,僕人回答的就是奧黛特的菜單;如果有一天奧黛特早上想到布洛涅樹林的林蔭道去散散步,他作為好丈夫責無旁貸,甭管自己想去不想去,理當陪同前往;她熱了,脫下的大衣由他挎在臂彎里,晚上用餐過後,倘若她要穿睡衣待著,他就非得待在她身邊,隨時為她效勞;那麼斯萬生活中所有那些他看著一點不起眼的細枝末節,由於同時又是奧黛特生活的一部分,即便是司空見慣的東西——如同這盞燈,這瓶橘子水,這把扶手椅,它們編織了幾許夢幻,又體現了幾許慾念——都會具有一種柔情萬種的魅力,一種神秘的凝練和充實。

  本章節來源於𝖻𝖺𝗇𝗑𝗂𝖺𝖻𝖺.𝖼𝗈𝗆

  但他又擔心就此失去一份安寧和清靜,那可不是適合促成他愛情的氛圍。一旦奧黛特不再是那個經常不在眼前、讓他牽腸掛肚的、想像中的人兒,一旦他對她的愛情不再是奏鳴曲那個樂句在他心頭引起的神秘的騷動,而是喜愛和感激,一旦兩人關係已定,他的狂熱和憂鬱都告終結,那麼奧黛特的日常生活想必不再會引起他多少興趣——就像他已經不止一次揣測過的那樣,比如說,隔著信封看寫給福什維爾的信的當天,他就這麼想過。他仔細考慮自己的病,仿佛他採取過接種預防感染的措施,專門來研究這種病症似的,考慮下來他心裡明白,當他病癒之後,隨便奧黛特做什麼,都不管他的事了。可是正因為他眼下還病得不輕,所以說實話,他擔心這樣的痊癒意味著目前存在的一切都會消失,而那就無異於死亡。

  這些寧靜的夜晚過後,斯萬的疑心消釋了;他感激奧黛特,第二天一早,他吩咐給她家送去最好的首飾,因為昨晚她的關切之情,激起了他由衷的謝忱和再次領略這份情意的欲望,或者說,使他的愛情達到了需要有所消耗的亢奮狀態。

  然而在另一些時候,痛苦又會湧上心頭,他想像奧黛特是福什維爾的情婦,那次他不在邀請之列、勸她又未果的夏圖聚會的前一夜,在布洛涅樹林的那會兒,他倆躲在韋爾迪蘭的馬車裡,瞧著他那副連車夫都察覺到了的絕望樣子,眼看他先讓車夫送回家,隨即獨自沮喪地步回原地,她想必努努嘴對福什維爾說:「哎!瞧他氣成那樣子!」她的目光明亮、狡黠而詭秘,跟福什維爾把薩尼埃特從韋爾迪蘭府上趕出去那天一模一樣。

  這時斯萬很厭惡她。「我也真是太蠢了,」他心想,「居然花錢讓別人取樂。可她也得當心,別把事做絕了,要不我會一個子兒也不給的。不管怎麼說,我也該歇歇手,別再多此一舉地去獻殷勤啦!這不,剛就昨天,一聽她說想去拜羅伊特[179]看音樂季演出,我幹嗎要傻乎乎地答應說我會在那兒近郊為我倆租一座巴伐利亞國王的漂亮城堡呢。好在她的反應似乎不是很熱切,而且也沒說定到底去不去;但願她不想去了才好。天哪!她對華格納的興趣,就像一條魚對蘋果的興趣,要連續十五個小時和她一起聽華格納的歌劇,那可夠我受的!」他的恨和他的愛一樣,需要有所表現,有所行動,他喜歡讓自己惡意的想像信馬由韁地愈走愈遠,因為,他認定奧黛特背信棄義,所以他對她更加厭惡,而且一旦——他心心念念這麼想——罪名坐實,他就有了一個懲罰她的機會,就可以在她身上狠狠地出口惡氣。他甚至假設自己收到了她的一封信,她在信上向他要錢,說是要去租下拜羅伊特近邊的那座城堡,但她有言在先,他不能去,因為她已經答應請福什維爾和韋爾迪蘭夫婦去了。哦!他早就盼著她有這份膽量了!他要是寫一封以牙還牙的回信,乾脆拒絕她,那有多痛快!他津津有味地挑選字眼,把想好的詞句大聲念出來,仿佛當真已經收到那封信似的。

  不過,就在第二天,那封信真的來了。她在信上對他說,韋爾迪蘭夫婦和朋友們都表示很想去觀看華格納歌劇的演出,如果他願意為她提供這筆錢的話,那麼她在經常承蒙他們款待之後,終於可以邀請他們一回以略表謝忱了。至於他,信上隻字未提,不用說,既然他們都去,他就被排除在外了。

  於是昨晚逐一挑選字眼、擬好腹稿的那封氣勢洶洶的回信,原來沒敢指望會派上用場的,這會兒他卻興沖沖地讓人給她送去了。可惜啊!他感覺得到,儘管她分不清巴赫和克拉皮鬆[180]有什麼不同,但只要她執意想去,就憑她手頭已有,或者很容易弄到的那些錢,她照樣可以在拜羅伊特租城堡。可是無論如何,她在那兒用錢總得省著點,總不能像他給過她幾張一千法郎大鈔那樣每晚在城堡款待賓客了,要不然,用過菜餚精美的晚餐以後,說不定她還會一時性起——可能至今為止這種情況還沒發生過——投入福什維爾的懷抱呢。再說,這次討厭的旅遊,至少不是他斯萬出的錢!——唉!要是能攔住她不讓她去就好了!要是她臨動身前把腳給扭了,要是能買通送她去火車站的車夫,不管出多大的價錢,讓他把馬車駛到一個地方,把整整兩天以來斯萬眼裡看出來的奧黛特,這個眼睛裡充盈著投向福什維爾的同謀犯賤的笑意,這個無情無義的女人禁閉一些時日,那有多好!

  可是她的這副模樣不會長此以往;幾天一過,亮晶晶、假惺惺的目光便退去了咄咄逼人的光芒和表里不一的偽裝,對福什維爾說「瞧他氣成那樣子」的那個奧黛特的形象,漸漸變淡、消失了。這時,另一個奧黛特的臉龐會緩緩重新升起在眼前,閃著寧靜的光澤,這個奧黛特也對福什維爾微笑,但那微笑中卻只有對他斯萬的溫情,因為她當時在說:「您可別待得太久噢,這位先生想和我在一起的時候,是不大喜歡再有別的客人來的。啊!要是您也能像我一樣了解他就好嘍!」她在對斯萬某個體貼之舉大為讚賞,在她感到事情重大,唯有他一人可以信賴,從他那兒聽取一些意見之時,給他的都是這種微笑。

  於是他心想,對這個奧黛特,他怎麼能寫那麼一封侮辱她的信,她大概這輩子都沒想到過他會幹這等事,那封信肯定會讓他憑自己的體貼、忠誠在她心目中贏得的崇高而獨一無二的地位大大下降。他在她眼裡會變得不那麼親近,因為她正是為了這些在福什維爾和其他人身上都找不到的優點才愛他的。也正是由於他的這些優點,她才如此經常地對他表現得很親切,在他妒意發作時,他根本不把這份親切之情當作一回事,因為親切並非情慾的暗示,它所表示的只是好感,而不是情愛,可是隨著疑心自然而然地消釋,他的激情不再那麼渴求回報之時,他又會把這份情意看得很重了,而這種情況往往出現在讀了一本有關藝術的書,或者和朋友交談以後,情緒鬆弛的時候。

  經過這番搖擺之後,奧黛特自然又回到了一度被斯萬的嫉妒盪開的位置,處於他覺得非常動人的角度,他想像中的她柔情繾綣,目光如訴,美麗得令他難以自已,禁不住把嘴唇湊上前去,仿佛她就在眼前,可以由他擁在懷裡似的;他對這迷人、親切的目光充滿了感激之情,就像這目光並不是他為滿足自己的意願在想像中描繪出來,而是她剛剛真的這麼看過他的目光。

  他想必讓她忍受了多少苦楚啊!當然,他怨恨她是能說出理由來的,可要不是他深深地愛著她,就憑這些理由是不足以讓她承受這份怨恨的。以前也有過別的女人惹得他氣惱,可是他今天對她們無怨無恨,可以心甘情願地為她們效勞,原因不就是他已經不愛她們了嗎?要是哪天他面對奧黛特時也能保持這種心態,那他就會明白,他之所以覺得她的願望里有某種令人難以忍受、無法原諒的東西,完全是嫉妒使然,其實這種願望是再自然不過的,它表明她還有點兒孩子氣,內心也還有著某種細膩的情感,說到底,她無非是希望能對韋爾迪蘭夫婦的好客還一份情,自己當一回女主人而已。

  他換了一個角度——一個與愛情或嫉妒的角度截然相反的角度來看問題,這樣做有時是出於某種理智上的公正性,力求考慮到各種不同的可能性——從這個角度出發判斷奧黛特的所作所為,可以假定他從未愛過她,也可以假定她對他而言只是一個和別人並無兩樣的女人,還可以假定奧黛特的生活不論他在場不在場都沒有什麼不同,它不是特意策劃編排給他看的。

  何以見得她在那兒就會和福什維爾或別的什麼人縱情享受那種令人心醉的快樂,那種在他身邊從未嘗到過的快樂呢,這一幕幕場景難道不就是他出於妒忌想像出來的嗎?在拜羅伊特就跟在巴黎一樣,福什維爾要是偶爾想到他,不會不把他當作一個在奧黛特生活中舉足輕重,在奧黛特府上遇到只得把位子讓給他的角色。如果說福什維爾和她在那兒為撇下他而揚揚得意的話,那也是他當初設法阻止她去沒能成功的緣故,而要是他當初就贊成她的計劃——其實這計劃也說得過去——那麼她看上去就是遵照他的意思去那兒,她也會覺得是他打發她去,把她安頓在那兒的,她為自己能接待那些平時經常接待她的朋友所感到的欣喜,都是拜他斯萬所賜。

  再說,如果——為了別讓她跟他賭氣,不再見他一面就一走了事——他把那筆錢給她送去,鼓勵她去拜羅伊特,一心讓她此行舒適愜意,那她就會飛也似的跑來,滿臉洋溢著幸福和感激之情,他也就可以了卻將近一星期來的相思之苦,享受重見她的歡愉,這份歡愉是任何東西都無法代替的。因為,只要斯萬別在想像中摻雜嫌惡的感情色彩,他就能感受到她的微笑中那份情意,把她從別人手中奪回來的願望就不會加進愛情的妒意,這份愛情也就變成了一種鑑賞的情趣:他將玩味奧黛特整個人給予他的種種感覺,有如觀賞一場演出或考察一種現象那般,欣賞她如何掀起眼帘送出秋波,如何從嘴角漾出笑意,如何輕啟朱唇吐出動聽的話兒,覺得這一切其樂無窮。這種無與倫比的快樂,最終使他按捺不住地覺得需要她,只有她親自來或者寫信來,才能滿足這種需要,跟這種需要幾乎同樣不出於私心,幾乎同樣有藝術情趣,同樣有悖於常情的,是另一種堪稱斯萬這一新的生活時期特徵的需要,在這段時期,多年來乏味、抑鬱的狀態,被一種精神煥發的狀態所取代,他不知道內心生活這種不期而至的豐富、充實從何而來,好比一個羸弱的病人從某一時刻起突然壯實了,發胖了,有陣子看上去好像就要痊癒了,自己心裡都覺得不明白:同樣也是在現實世界之外萌生的這另一種需要,就是欣賞和理解音樂的需要。

  就這樣,他的心病經過這段化學歷程,在愛的同時嫉妒過了以後,他對奧黛特重又充滿溫情和憐愛了。她又變成那個楚楚動人、心地善良的奧黛特了。他感到內疚,自己對她居然那麼狠心。他盼望她來到他的身邊,而且很想預先給她帶來一點樂趣,為的是看到她的感激使她的臉變得容光煥發,使她的嘴角漾滿笑意。

  奧黛特呢,她吃准不出幾天就會看見他跟以前一樣溫順地求她重修舊好,所以她早就慣了,不怕讓他不高興,甚至不怕惹他生氣,而且只要她覺得合適,她隨時可以取消給他的特殊禮遇,而那是他看得比什麼都珍貴的。

  或許她不知道,在他和她鬧彆扭的那段時間裡,他對她說以後不再給她送錢,要給她點厲害看看,他對她的態度是極其真誠的。或許她也不知道,在另外一些場合,他出於對兩人關係前景的考慮,為了向奧黛特表明他沒有她照樣能行,關係破裂是隨時可能的,決定有一段時間不去她家,這時他的態度,即便不是對她,至少是對他自己的態度,同樣是極其真誠的。

  有時候,一連好幾天她沒什麼事情讓他操心,問題卻接踵而至了;雖然原先約定了哪幾天他要去看她,但他知道這些拜訪非但不會給他帶來多大的樂趣,反而很可能使他增添新的煩惱,攪亂他眼下平靜的心境,於是他寫信給她說,最近特別忙,當初講定的那幾天都沒法去看她。不料與此同時,她那兒也來了封信,內容恰恰是請他把見面的時間往後挪一下。他暗自感到納悶,懷疑和痛苦驟然又襲上心頭。他重新處於騷動不安的心境中,方才在心境相對平靜的情形下對自己許的願,這會兒已經顧不得了,他急匆匆趕到她家,一定要她答應以後每天都讓他來見她。即使不是她先給他來信,即使她只是在收到信後回覆說同意暫時分開幾天,那也足以叫他坐立不安,非要趕去見她不可。斯萬預先怎麼也想不到,奧黛特說聲同意,居然就會使他的精神狀態完全改觀。這就好比一個人擁有一樣東西,而他想知道倘若中止一下對它的擁有,會發生什麼情況,於是他在腦海中暫時摒棄這樣東西,而讓其他的東西一仍其舊全都留下。不承想少了一樣東西,事情並非那麼簡單,那不僅僅是部分的缺失,而是所有其他的東西全都亂了套,其結果是當初根本無法預料的一種全新的態勢。

  可是有幾次,情況大為不同——事情往往發生在奧黛特正要出門旅行的當口——他找個藉口跟她有了幾句口角,然後下決心在她回來之前不給她寫信,也不去看她,心存從中得益之想而故意把事態誇大,好像兩人關係已瀕臨破裂,奧黛特也許會以為局面真的到了無可挽回的地步,其實被他如此渲染的僅是一次暫別而已,其中大部分時間由於奧黛特人在旅途而不可避免,斯萬隻不過是把這次暫別的時間稍稍提早了一點。可他已經想像得出奧黛特焦慮不安,為他不去人也不去信而悲痛難抑的樣子,她的這個形象消釋了他的妒意,讓他挺容易地戒掉了想見到她的習慣。分別三周的期限是他自己接受的,所以他下了決心摒棄這個習慣,但有時想到奧黛特一回來就又能見到她,內心深處畢竟還是樂滋滋的;不過,他又並不急於見到她,於是他暗自思忖,何不乾脆把這段時間再延長一倍呢。這個期限才剛過去三天,以前也常有一連好多天,遠遠不止三天見不到奧黛特的時候,但那都不是像現在這樣預先安排的。而現在,每逢心裡有些不痛快,或者身體有點不舒服——從而促使他把當下這一刻看作一個例外的、不合常規的時刻,此刻只要審慎行事,就可以享受到快樂帶來的寧靜,此刻無需意志的存在,不妨讓它放個假,放到用得著意志的力量時再說——意志就會被擱置起來,停止實施它的強制功能;或者,情況更簡單,他突然想起有什麼事忘了問奧黛特,比如她說過想要把馬車重新漆一遍,那麼漆什麼顏色是不是已經定下來了,又比如股票,她想買進的是普通股呢還是優先股(能讓她看到他見不著她也沒事兒,那敢情好,可要是這樣一來,馬車日後非得重新漆過,而股票又甭想拿到股息,那可就不值嘍),想見到她的念頭,就像一根繃緊後驟然鬆開的橡皮筋,又像從一部剛開蓋的抽氣機里衝出的氣體,從久久隱匿著的遠方噌的一下彈回來,回到他眼下所在的、充滿即時可能性的現場。

  這個念頭重新返回,沒有遭遇任何抵禦,其實它也已經非常難以抵禦,所以斯萬覺得一天天地挨過剩下的半個月不見奧黛特倒還能忍受,但是等車夫套車送他去她家要等上十分鐘,卻讓他幾乎無法忍受,這十分鐘裡,他焦躁不安而又欣喜萬分,與她見面的念頭來得那麼突然,在他還以為它深不可及之際,倏地重新浮現在了腦海,他成百上千遍地重溫這個念頭,傾訴繾綣的柔情。他已經向自己證明了——至少他這樣認為——他那麼輕易,那麼一點兒也不費事地就能夠讓一次離別,一次他確信自己可以隨意付諸實施的離別延期,因此,毫不遲疑地竭力抵禦這個念頭的意願不復存在,從而也就不成其為障礙了。另外,重見奧黛特的這個念頭在他腦海中浮現時,賦有一種新意、一種誘惑,帶著一股銳氣,它們經受過習慣的消磨,但這次不是三天而是十五天(戒掉一個習慣還得持續幾天,是可以根據指定的期限預先計算的)的分別,使它們重又變得鮮亮而充滿活力;有樣東西,在這以前你總以為它是放棄亦不足惜的意料之中的歡愉,可誰想得到,它原來是一種你根本無法抗拒的、不期而至的幸福呢。這個念頭回來得那麼迅速,最後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斯萬對奧黛特在毫無他的音信的情形下也許會想些什麼,做些什麼,可以說是一片茫然,這種茫然賦予事物以朦朧的美,於是斯萬想像中所看到的,是一個幾乎陌生的奧黛特令人激動的新形象。

  而她,正如她以為他拒絕給錢只不過是故作姿態,斯萬問她車子漆什麼顏色或要買什麼股票,在她看來都是藉口而已。她無意探究他歷經的心靈危機的各個不同階段,抱定一個想法以後,就不想再去弄明白事情的前因後果,一門心思只相信她事先知道的事情,只相信那個勢所必然、不可避免,而且總是同樣的結局。倘若從斯萬的觀點來看,奧黛特的想法是不全面的——但唯其如此才深刻也說不定——因為斯萬想必覺得奧黛特不理解他,正如一個吸食嗎啡成癮的人,或者一個結核病患者,聽說他們的情況難以好轉,一個是由於他正打算擺脫已成痼疾的習慣的當口,出了一件什麼事兒,另一個僅僅是在他覺得自己就要康復之時偶感微恙,這時他倆都感到醫生不理解他們,沒像他們那樣對那些所謂的偶然現象認真加以分析,按醫生的說法,它們已經是假象,只是要讓病人覺得不可忽視,才表現為吸毒成癮或結核的病狀。其實,就在他倆耽於戒癮和痊癒的美夢之時,那些現象已經成為病情不斷加重,到了無可挽回的地步的徵兆。這不,斯萬的愛情已經到了這種程度,甭說內科醫生,有些病狀就連最有膽識的外科醫生也束手無策,暗自尋思對於這樣一個病人,要他戒毒或給他治病是否適當,或者乾脆說,是否還有可能。

  誠然,斯萬並沒有直接意識到這一愛情到底有多深。他想要測量一下時,常常會覺得它好像在不斷消減,差不多就要化為烏有了;比如說,他在愛上奧黛特以前,就對她富有表現力的臉部輪廓、並不鮮艷的臉色不敢恭維,甚至有些反感,而現在有些日子,這種情緒又會泛上心頭。「我可真有長進噢,」他在和她過夜的第二天心想,「昨晚在她床上把什麼都看了個清清楚楚,我居然不大感覺得到快樂:說來奇怪,我甚至覺得她丑。」當然他是真心這麼想的,可是他沒想到,他的愛情早已綿延超越了肉慾的範圍。奧黛特這個具體的人,在其中已經不占多大位置。當他在桌前抬起頭來,目光接觸到奧黛特的照片,或者逢到她來看他的時候,他感到難以把活生生的奧黛特或照片上的她,跟久駐他心間的令人痛苦而又揮之不去的煩惱憂慮對上號。他幾乎很驚訝地對自己說:「這是她。」就像醫生當著我們的面,根據種種外部徵候,一下子斷定我們得的是什麼病,可我們覺得這病跟自己的症狀一點兒也不像。她,他老是琢磨不透這個她究竟意味著什麼;人們常說愛情和死亡是相似的,這話現在看來並不空泛,情與死的聯繫有了特定的含義,並促使我們去進一步探究人性的奧秘,不讓它的真實面目從我們眼前隱去。斯萬的愛情這種病,已經四處擴散,跟斯萬的種種習慣,跟他的所作所為,跟他的思想、健康、睡眠、生活起居,甚至跟他有關身後的願望,全都密不可分地聯繫在一起,它與他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若想把它從他身上剝離,勢必要弄得他遍體鱗傷:用外科的行話來說,他的愛情已經不能手術了。

  自從有了這份愛情,斯萬差不多讓所有其他的私事都荒廢了,所以當他偶爾重回以前的社交圈時,他不由得想到,這些社交關係,就好比一枚她未必能真正了解其價值的精緻的鑽石托座,可以讓自己在奧黛特眼裡顯得起眼一些(其實,要不是這一愛情本身使這些關係跌了份兒,情況倒也許真會是這樣,可現在就奧黛特而言,凡是與這愛情有涉的所有事物,全都貶了值,因為這愛情仿佛在告訴她,它們都沒那麼珍貴),不過,儘管置身於她所不了解的場所和朋友之間,不免使他有些傷感,他還是在其中品嘗到了一種超脫的樂趣,那是他曾在描繪有閒階層娛樂場景的小說或圖畫中領略過的樂趣,與此同時,他興致盎然地考察自己家裡的日常起居安排是否得體,自己的衣服和僕人的號衣是否雅致,證券的投資是否妥當,如同在他最喜愛的作家聖西門的書中讀到宮廷生活的機制,德·曼特農夫人[181]的膳食菜單,或者呂利[182]如何精明地斂財,又如何極盡奢華、講究排場,等等。斯萬在他尚未荒廢的相當有限的範圍里品嘗到了這一新的樂趣,它讓斯萬得以暫時躲進他心靈深處大致沒讓愛情和憂傷涉足的、僅剩的那一小點兒空間。在這一點上,這個被我姑婆稱作小斯萬的人,不同於那位個性色彩更濃的夏爾·斯萬,而眼下他也更喜歡自己的這個樣子。有一天是帕爾馬公主的生日(公主經常可以為奧黛特弄到盛大宴會或周年慶典的請柬,所以間接地博得了奧黛特的好感),他想給她送籃水果去,卻不太清楚該上哪兒去訂貨,就把這事委託母親的一位表妹,這位很高興給他幫個忙的表姑媽寫信告訴他,所有的水果她不是在同一個地方訂的貨:葡萄是克拉波特鋪子的,葡萄是這家鋪子的特色;草莓是若雷店裡的;梨子是謝韋店裡的,也都是最好的;等等。「每枚果子都是我逐一挑選的。」果然,從親王夫人的謝函可以得知,草莓芳香誘人,梨子酥嫩可口。尤其是那句「每枚果子都是我逐一挑選的」,慰藉了他心頭的悵惘,將他的意識領進一個他難得涉足的領域,按說作為一個有錢財、有地位的布爾喬亞家庭的繼承人,他理應承襲這個領域,熟悉店鋪行情,嫻於訂貨辭令,原該是他的拿手好戲。

  誠然,時間久了,他早已忘記了自己是那個小斯萬,現在突然又變成小斯萬,他不由得感到很興奮,平時那些已使他近於麻木的種種所謂樂趣,是無法跟這種興奮相比的;布爾喬亞的親切與貴族的親切相比,也許不如後者來得感人,但他還是更喜歡前者(何況這種親切讓人感到更受用,因為對布爾喬亞來說,這種親切總是和尊敬密不可分的),親王殿下來封信,邀請他參加某個盛大的招待會,他並不會覺得怎麼樣,但要是家裡長輩的老朋友邀請他去參加一次家庭婚禮,甚至請他當結婚證人,那他會非常高興,這樣的老朋友當中,有一些還跟他保持著聯繫,不時來看他——比如我外公,上一年就請他參加了我母親的婚禮——另一些差不多不能算認識他,但是認定自己有責任對已故的斯萬先生的兒子,對這位可敬的繼承人在禮數上不能怠慢。

  但是,他與上層社會人士的交情淵源長久,在某種程度上已經成為他的家,他的門第、門望的組成部分。想到這些顯赫的情誼,他就感到有一種來自外界的支持,心裡覺得溫暖,當他望著先人留下的豐饒的田地、鋥亮的銀餐具、精緻的桌布時,也會有同樣的感覺。他又想,萬一哪天病倒在床,差貼身男僕去找的自然就是德·夏特勒公爵、德·侯斯親王、德·盧森堡公爵和德·夏爾呂男爵,這個想法使他很寬慰,好比咱們那位老弗朗索瓦茲知道自己身後將被裝進專為她備下的、寫有標記的、沒有補縫(即使補過,也必定織補得極其精緻,反而讓人對織工的靈巧刮目相看)的細布入殮,這種平時常見的裹屍布,即使沒在舒適程度上,至少在自尊心上讓她感到了某種滿足。可是問題在於,平時斯萬但凡做什麼、想什麼與奧黛特有關的事情,總會受一種潛在的、他自己不肯承認的感覺所控制、所左右,覺得自己和隨便什麼人,就算和韋爾迪蘭夫人的信徒中最討厭的傢伙相比,即使不一定讓她覺得關係更疏遠,至少也是讓她更不願意見到的——與此同時,他卻屬於被公認為出類拔萃的天之驕子的上流社交圈,在那兒人家以能贏得他的注意為榮,以見不到他為憾,想到這兒,他相信應該有一種更幸福的生活存在,幾乎對它感到了一種強烈渴望,這種情形好有一比,就像臥床禁食幾月之久的病人驟然在報上看見一頓美餐的菜單,或是西西里島豪華游的GG。

  他得找託詞不去拜訪上層社會的朋友,他還得想方設法給自己找理由去奧黛特家和她待在一起。為此又得花錢(只要稍有濫用她的耐心之嫌,去看她勤了些,他到月底就會忖度,不知給她四千法郎夠不夠用),每次去奧黛特家,他都得找個藉口帶上給她的禮物,捎去她需要的信息,這還不算德·夏爾呂先生的幫襯,當初斯萬去她家時路上遇到他,他一定要陪斯萬一起去來著。實在沒轍了,他就央求德·夏爾呂先生趕快去她家,在交談時不經意地對她說,他想起一件事要告訴斯萬,請她允許他差人馬上喚斯萬過來;可是斯萬經常是空等一場,德·夏爾呂先生晚上來說,那一招沒管用。現在她時常不在家,即使人在巴黎,也極少見斯萬,當初她愛他的那會兒,對他說過「我隨時有空」,還說過「人家怎麼說跟我有什麼相干」。如今,每回他想見她,她不是推說讓人看見不好,就是藉口有事分不出身。他提議和她去參加慈善募捐會、畫展開幕式,或者一起去看她本來就要去的一場首演,她就說他是唯恐別人不知道他倆的戀情,到處張揚,說他拿她當妓女看待。事情愈來愈棘手,斯萬不甘心從此哪兒都甭想見著她,他知道她和我叔公阿道夫很熟,而且關係挺好,而他本人以前也是我叔公的朋友,於是有一天斯萬就到叔公在拉貝爾夏斯街的小公寓去看他,請求他對奧黛特施加影響,因為她平時對斯萬講起我叔公時,總會用一種富有詩意的神情說:「哦!他可跟你不一樣,他對我的友情是那麼純潔,那麼高尚,那麼可愛!他才不會老想著要和我一起到所有的公共場所去拋頭露面呢。」斯萬有些窘,不知在我叔公面前說奧黛特該把調子定得多高。他先肯定了奧黛特天生卓爾不群,有著天使般的高尚人品,她所顯示出的無法言明的美德,其中觀念亦非常人憑經驗所能領悟。「我想和您談談。您了解奧黛特作為一個女人是多麼出類拔萃,多麼可愛,多麼像個天使。可是您知道巴黎的生活是怎麼回事。並不是所有的人都像您和我一樣了解奧黛特的。所以有人就覺得我是個有幾分可笑的角色;她甚至不許我在公開場合、在劇院跟她見面。她對您是極為信任的,您能不能在她面前為我解釋幾句,讓她相信她是把事情想得太嚴重了,其實見面打個招呼並不會給她惹什麼麻煩。」

  叔公勸斯萬稍停一段時日別去看奧黛特,這樣一來她只會更愛他,對奧黛特呢,叔公勸她讓斯萬愛在哪兒見她就在哪兒見她。幾天過後,奧黛特對斯萬說,她真是大失所望,原來我叔公和別的男人是一路貨色:他居然企圖對她非禮。斯萬一聽就要去找我叔公決鬥,奧黛特讓他冷靜了下來,但他後來遇見我叔公,仍是拒絕握手。和我叔公的失和,讓斯萬感到格外遺憾,因為他原本打算再跟叔公多談幾次,彼此推心置腹、無話不談以後,就可以從他那兒打聽奧黛特的情況,弄清楚有關她在尼斯生活的風言風語到底可不可信了。要知道,阿道夫叔公可是每年都在尼斯過冬的。斯萬想,我叔公說不定就是在尼斯認識奧黛特的。有人在斯萬面前露了點口風,說起當初有個男人可能是奧黛特的情人,斯萬聽了心裡好生不自在。可是,好些事情在他不了解時原以為是駭人聽聞、難以置信的,一旦知曉以後,就此化入了他的愁緒,他承認並接受了它們,他已經沒法理解它們並非原先想的那麼回事了。其中每件事都在他對情婦的看法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修改痕跡。他甚至覺得自己終於明白了,儘管他從沒疑心奧黛特會那麼放蕩,但知道她放蕩的人已不在少數,在巴登和尼斯的那幾個月,她的愛調情想必是頗有名氣的。他想去接近幾個風月場上的人物,多打聽一些情況;可是這些人知道他認識奧黛特;再說他也怕招惹他們重又想到奧黛特,引他們去找她。在這以前,但凡與巴登或尼斯不同國籍各色人等雜居一處的生活有關的一切,他都覺得厭倦,現在一旦知道奧黛特也許曾在這兩個縱情聲色的城市裡生活得如魚得水,而他永遠也無法知曉她僅僅是想滿足對金錢的需要(有了他以後,這一點應該不成問題了),還是出於她的任性(這是有可能故態復萌的),他只覺得自己是帶著無奈、盲目而又令他眩暈的焦慮,俯望著吞沒了七年任期[183]頭幾年的無底深淵,那幾年,人們冬天在尼斯的昂格萊斯沿河大街散步,夏天在巴登的椴樹下歇蔭,斯萬覺得在詩人筆下,那都是些充滿深沉的痛苦而又無比壯麗的年頭;他開始琢磨當時藍色海岸傳聞的細枝末節,考慮這些傳聞能否有助於理解奧黛特的笑容或目光——它們看上去偏又是那麼直率,那麼單純——的微妙含義,他在這上面傾注的熱情,不亞於他以美學家的身份考察十五世紀佛羅倫斯留存文獻的熱情,考察那些文獻的目的是深入了解博蒂切利的《春》《美麗的喬瓦娜》或《維納斯的誕生》中蘊含的意義。他常常默不作聲地注視著她,想著心事;她對他說:「瞧你的神情多憂鬱!」就在不久以前,他對她的看法起了變化,原先覺得她是他認得的人中間最出色、心地最好的女人,後來卻認定她是個由情人供養的女人;有時也會倒過來,他眼前先浮現出那個或許跟花花公子、面首廝混的奧黛特·德·克雷西,而後卻看到了那張表情有時非常溫柔的臉龐,想到了她極有人情味的天性。他尋思:「在尼斯人人都知道奧黛特·德·克雷西是誰,那又能說明什麼呢?她有這麼大的名聲,即使是真事,也是別人都這麼想才造成的。」他想,這個傳聞——倘若並非空穴來風——是外加在奧黛特身上的,並不說明她就是本性難移;她可能曾被引上歧途,但她終究是個可愛的女人,有著美麗的眼睛和一顆對別人的痛苦滿懷憐憫的心,他曾把她溫順的身軀摟在懷裡盡情地撫弄,總有一天,當他能讓她感到離不開自己時,這個女人就是完全屬於他的。他眼前的她,常帶著點倦意,看上去不再狂熱而興奮地惦記著那些使斯萬因無從知曉而感到痛苦的事情;她用雙手把長發往後捋了捋;前額和整個臉蛋顯得寬了些;這時,一個挺有人情味的念頭,一種美好的情緒,有如一道金光那般,倏地從她眼裡迸射出來,這種情形是普遍存在的,一般人在稍事休憩或靜思之後都會如此。她的整張臉頓時變得容光煥發,好似日落時分灰濛濛的原野上空,密集的烏雲驟然散開,射出燦爛的霞光。在這種時刻,奧黛特的內心世界,乃至她恍若在夢中凝望的未來,斯萬覺得都和自己息息相通;在他眼裡,其中是容不得半點紛亂的。這樣的時刻唯其稀少,所以更顯得珍貴。斯萬憑著記憶,把這些時刻連接起來,刪去其中間隔的時間,如同澆鑄一尊金像那般塑造出一個奧黛特,心地善良,嫻靜安詳,日後(讀者將在本書第二卷中看到)他要為這個奧黛特做出的犧牲,是另一個奧黛特無法企望的。可是這樣的時刻實在太少,現在他連她的面也難得見到了!即便是兩人晚上的約會,她也非等到最後一分鐘才肯告訴他是否能定下來,因為,她心想他反正總是有空的,不如先吃准一下晚上還有沒有別人會來。她會推說要等一個對她來說非常重要的回音,有時即使已經讓斯萬過來,打算兩人待在一起了,可只要有朋友差人請她去劇場或吃夜宵,她馬上會雀躍而起,急忙換裝。眼看著她著裝打扮,斯萬隻覺得她的每個動作都距他離開她的時間更近,讓他明白時間在一分鐘一分鐘地過去,一會兒她就會像陣風似的離他而去,誰也別想攔得住;當她裝扮停當,想最後再看一眼自己時,她那專注而明亮的目光凝定在鏡子上,往嘴唇再抹點口紅,把一綹頭髮搭在前額,吩咐僕人把赴晚宴穿的帶金色流蘇的天藍披風拿來,瞧見斯萬一臉沮喪的神色,她禁不住做了個不耐煩的手勢說:「你呀,我留你陪我到現在,你得謝謝我才是。我想我對你夠好了。瞧你這樣兒,下回我可不這麼著了!」有時候,他暗自下決心,哪怕會惹她發火,也要設法弄清楚她到底去了哪兒,他胡思亂想,甚至想和福什維爾結盟,因為這傢伙說不定能告訴他答案。況且,只要知道她那天晚上是和哪些人在一起,他十有八九有辦法在自己的熟人圈裡找到一個主兒,這人認識(即使是間接地認識)陪她出去的那個男人,這樣一來就很容易打聽到相關的情況了。而他一旦給某個朋友寫了信,請他想法子了解某幾個細節,他就感到一種解脫後的輕鬆,因為他再不用盡提沒有答案的問題,他已經把這個責任推卸給別人了。說實在的,斯萬打聽到一些情況後,事情不見得有什麼進展。知道一件事情,未必能阻止這件事情發生,可是我們知道的情況,至少是歸我們掌握——即使不是掌握在手心裡,也是掌握在腦子裡,我們可以在腦子裡隨心所欲地擺布它們,這會使我們產生一種幻覺,似乎我們擁有了主宰它們的權利。每當德·夏爾呂先生和奧黛特在一起時,斯萬總感到很高興。他知道,德·夏爾呂先生和她之間是不會有什麼的,德·夏爾呂先生陪她出去,是出於對他斯萬的友情,事後他會把她的一舉一動原原本本地告訴斯萬。有時她對斯萬斷然聲稱某天晚上她不能和他見面,看樣子那晚她是非出去不可,這時在斯萬眼裡最要緊的事情就是德·夏爾呂先生能抽空陪她一起出去了。第二天,他不好意思問許多問題,只是趁德·夏爾呂先生回答的機會,裝著沒聽明白的樣子,讓他多說出點情況來,每聽一個情況,他就心放寬一點,因為他很快就了解到奧黛特整個晚上都在一些正經的娛樂場所玩兒。「您怎麼說,玫玫[184],我沒太聽清楚……你倆從她家出來不是去格雷萬蠟像館?你們先去了別的地方。不是?噢!真有意思!您看您把我逗的,只有她才會想出……不是?是您的主意。這倒奇怪了。反正這主意不壞,她在那兒大概有好些熟人吧?沒有?她沒跟別人說話?這可真特別。這麼說你們就單獨兩個人那麼待著?我想像得出你們的樣子。您夠意思,玫玫,我喜歡您。」斯萬覺得鬆了一口氣。有時會遇到另一種情形,他正在跟一些不相干的人聊天,也沒怎麼在意聽,忽然有幾句話飄到了耳朵里(比如說:「我昨晚看見德·克雷西夫人來著,她和一位我不認識的先生在一起。」),這些話鑽進斯萬心裡,立即轉變為固態,硬得像結了層殼,引起心頭一陣劇痛,然後就不動了,相比之下,先前聽到的話多甜蜜啊:「她誰也不認識,跟誰也沒說話。」這種話在他心間運轉得多麼自如,它們是多麼明快、流暢,多麼令人心曠神怡!但片刻過後他又想到,奧黛特想必覺得他很乏味,否則怎麼會寧可上那些地方去玩兒,也不讓他陪在身邊呢。那些地方沒什麼意思,讓他放下了心,卻也叫他嘗到了一種類似受騙的苦澀。

  縱然不能讓他知道她去了哪兒,但是要讓他擺脫焦慮不安的情緒也不難,雖說他當時的那種情緒唯有一種特效藥,就是在奧黛特身邊親承她的溫情(這種特效藥用久了,藥量增多,反而會加重病情,但至少能暫時緩解病人的痛苦),不過要讓他恢復平靜的心態,其實只要奧黛特允許他在她外出時留下來等她就行,在她家裡等她回來,他的幻覺中會出現一些猶如魔法召喚來的時刻,和奧黛特回來的那一時刻交融在一起,魔法不僅召來了那些美妙的時刻,而且使他相信它們確實是不同於其他任何時刻的。然而她不肯讓他等在家裡;他得回自己家去;一路上他絞盡腦汁想著自己有哪些事情好做,不再去想到奧黛特;就連脫衣服的那會兒,腦子裡還會轉過好些頗為愉快的念頭;他滿懷第二天去看一幅名畫的希望上了床,滅了燈;可是躺在床上,那個習慣得連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控制閥門剛剛停止起作用,一陣冰涼的戰慄襲上心頭,他禁不住哭了起來。他甚至不想知道這是為什麼,擦了擦眼淚,笑著對自己說:「這是怎麼啦,我成神經病了。」隨即他又讓自己去想(但心灰意懶至極)明天還得設法了解奧黛特到底做了些什麼,施加各方面的影響爭取見她一面。這種沒有停息、沒有變化、沒有結果的苦差,讓他感到愈來愈無法忍受,有一天他看見腹部有個腫塊,不禁感到一陣由衷的欣喜,心想很可能是惡性的腫瘤,這樣他就可以一了百了,什麼也別操心,任憑疾病控制、播弄,靜等為時不遠的末日來臨。其實在這段時期,雖然他不自覺地常有死的想頭,但他要逃避的並非心靈創傷的劇痛,而是日復一日單調的苦差。

  然而他還是希望能活下去,直到有一天他不再愛她,她沒有任何理由再來對他說謊,他也終於弄清楚了他那天下午去她家時,她究竟有沒有和福什維爾在睡覺。往往一連好幾天,疑心她愛著某個別人的念頭,使他不再老把心思放在有關福什維爾的問題上,這個問題幾乎變得跟他不相干了,這就像舊病表現為新的症狀,一時間你倒會以為病好了呢。有些日子,他甚至疑竇不生,心無雜念。他以為自己痊癒了。可是下一天早晨醒來,又覺著老地方又犯病了,仍是同樣的痛楚,只是昨兒白天痛感被紛雜印象的湍流沖淡了。而病痛並沒被沖走,還在那老地方。其實,他還是痛醒的呢。

  這些天天縈繞腦際的事情,對他來說重要至極(儘管他已有相當閱歷,足以知道那無非都是些聲色犬馬之事),但由於奧黛特什麼也不肯告訴他,他就沒法長時間連續地訴諸想像,想久了腦子裡就剩一片空白;這時他就用一根手指按揉沉甸甸的眼瞼,仿佛在擦拭夾鼻眼鏡的鏡片似的,乾脆停下不想了。但對於這個陌生世界而言,還殘留著一些東西,隱隱約約牽涉到她對遠親或舊友的某項義務,她不讓斯萬去看她時,總要提到這些親友,於是在斯萬的印象中,他們就像奧黛特生活不可或缺的固定背景。她對他不時會說:「哪天哪天我要和女友去賽馬場。」用的是不容置疑的語氣,所以斯萬一旦覺得身體不適,閃過「也許奧黛特樂意來看看我」這麼個念頭的時候,立刻會記起這天剛好是那個日子,他對自己說:「哎!算啦,不必去請她來了,我早該想到今天她要和女友去賽馬場。還是另等機會吧;人家不能接受、肯定拒絕的事,說了也是白搭。」讓奧黛特非去賽馬場不可,讓斯萬隻能乖乖順從的那項義務,在斯萬眼裡是不能違抗的,而且它所賦有的必要性使一切或多或少與之有關的事情都變得合情合理了。如果有人在街上遇到奧黛特時跟她打個招呼,斯萬出於妒意追問她,她的回答總會把這個陌生人的存在和她告訴過他的兩三項重要義務聯繫起來,比如她會說:「上回我和女友去賽馬場那會兒,這位先生就在她的包廂里。」這個解釋消除了斯萬的疑慮,因為他覺得那位女友在賽馬場的包廂里除了奧黛特還邀請了別的客人,是挺自然的事,那情景他沒去多想,就是想了也想不清楚。噢!他多麼想認識那位去賽馬場的女友,多麼希望她帶他和奧黛特一起去啊!他但願能用全部親友去換一個經常見到奧黛特的人,無論那是一個指甲修剪師,還是一個商店的小姐!跟那些有地位的女人相比,為她們花的錢再多,他也心甘情願。從她們身上可以看到奧黛特生活的一個部分,她們這不就為他提供了唯一能有效緩解痛苦的鎮靜劑嗎?這些小人物,奧黛特或是和她們趣味相投,或是出於純樸的天性,始終和她們保持著聯繫,如果她們能請他到家裡去,他會欣喜地撒腿就跑,天天待在那兒!他心甘情願就此住在那座骯髒不堪卻又令他嚮往的屋子的六樓,奧黛特平時從不肯帶他去那兒,而要是他和那個歇業的小個子女裁縫住在一起,情願讓人說是她的情人,那麼他就差不多每天都能接待奧黛特的來訪了!在這個相當平民化的街區,生活簡陋卻充滿溫馨,滋養著寧靜和幸福,他真喜歡在這兒住到地老天荒!

  有時還會出現這種情形,她和斯萬在一起,有個他不認識的人走近她身旁,只見奧黛特臉上愀然作色,那天斯萬去看她碰巧福什維爾在她家,他在她臉上見到過這種神色。不過這種情形很少有;奧黛特撇下要做的事,不顧人家會怎麼想,毅然來看斯萬的時候,她當場的一舉手一投足無不顯露出充分的自信:與她剛認識他時膽怯的模樣判若兩人,也許這正是對當年情怯的一種下意識的矯枉過正,或者說一種自然流露的逆反心理。當初她在他身邊感到怯生生,不在他身邊給他寫信時也同樣感到如此:「親愛的,我的手在不停地顫抖,幾乎連字也寫不成了。」(至少她是這麼說的,其中應該多少含有一點真實的感覺,否則就是想憑空捏造恐怕也難。)那時她喜歡斯萬。一個人只有為自己,為自己所愛的人才會顫抖。一旦我們的幸福不再掌握在那人手裡,我們和那人在一起就會覺得安詳,自如,無所顧忌!她現在對他說話,給他寫信,不再用那些能讓自己恍惚覺著他屬於自己的字眼,不再像以前那樣對他說「您是我的財富,我們友情的芬芳留在我心間」,不再和他談到未來,甚至談到死——仿佛那是他倆共同的事情似的,不再找機會說「我」來代替說「他」。那會兒,隨便他說什麼,她總以讚賞的口氣說:「您呀,就是跟人家都不一樣。」她端詳著他修長的臉龐和微微謝頂的額頭,但凡了解斯萬身份地位的朋友對這張臉會這麼想:「要說嘛,他算不上漂亮,可就是處處都透著高雅:這綹頂發,這副眼鏡,這抹笑容!」當時她雖說願意做他的情婦,但也許更感興趣的是了解他究竟是怎麼個人,她說:「我要是能知道這個腦瓜兒里想些什麼就好了!」

  現在,對斯萬說的話,她回答的語氣時而憤然,時而姑息:「哎!你這人呀真是另有一功!」她端詳著這張因操心而略顯蒼老的臉(人們現在對這張臉的評價,好比看了音樂會節目單才懂得交響曲中某段的旨趣,認識了父母才明白孩子跟他們像在哪裡:「要說嘛,他長得也並不很醜,就是挺可笑的;你瞧他的夾鼻眼鏡,那綹頂發,還有那副笑容!」他們憑著自己對暗示特別敏感的想像力,劃下了一道無形的界限,一邊是幾個月前得寵情人的臉龐,一邊是情婦另有所愛的倒霉情人的腦瓜),她說:「哎!我要能把這個腦袋瓜里的東西換一換,讓它明白點道理就好了。」斯萬習慣了往好的方面去想她的話,雖說奧黛特對他的態度稍稍讓他有些疑慮,但他還是滿懷渴望地抓住她這句話。「你想做就能做到。」他說。

  他盡力說服自己,安慰他,引導他,督促他工作,是一項崇高的使命,除奧黛特外,別的女人都趨之若鶩,唯恐不能為之獻身,然而說實話,他覺得在那些女人的手裡,這項崇高的使命勢必淪為對他的自由的無端干涉,那是他斷斷不能容忍的。「她要不是多少還有點愛我,」他心想,「就不會願意來改變我了。要改變我,她總得多來看看我吧。」這樣一來,她對他的責備,在他看來是對他關心,說不定還是愛他的一種證明呢;不過,他現在連受責備也難得有機會了,所以他只得把她不許他做這做那也一併算進。有一天,她告訴斯萬,她不喜歡斯萬的車夫,那傢伙沒準在挑撥斯萬和她的關係,反正不管怎麼說,她不喜歡他在斯萬跟前的樣兒,接送既不準時,態度又不恭敬。她覺得斯萬希望從她嘴裡聽到「下回別讓他送你上我家來了」,一如希望她給他一個吻。好在她那天心情挺好,就這樣對他說了;他很感動。由於和德·夏爾呂先生已經親密到可以無所顧忌地談論她的地步(而換了別人,即使是不認識奧黛特的人,哪怕談論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也多少和她有關吧),斯萬對他說:「我相信她還是愛我的;她對我那麼好,肯定不會對我在做什麼漠不關心的。」要是哪天去她家時,一位順便搭他車的朋友說道:「咦,怎麼不是洛雷當駕車?」斯萬會帶著一種傷感的喜悅回答說:「哎呀!實話告訴你,我去拉佩魯茲街沒法讓洛雷當駕車嘍。奧黛特不喜歡我讓洛雷當送我上她家去,她覺得他不適合留在我身邊;得,有什麼法子呢,女人嘛!誰知道是怎麼回事!反正我只知道這惹她討厭了。好吧,我只好讓雷米送我嘍!要不然我可得吃不了兜著走了!」

  奧黛特現在對他的態度要麼漠不關心、心不在焉,要麼動輒生氣,因此斯萬當然是痛苦的,但他並沒怎麼意識到這一點;因為奧黛特對他的冷淡是個日積月累的漸進過程,只有在把而今的她和當初的她相比較時,他才能看清這一變化已經有多大。而這一變化正是日日夜夜折磨著他的埋得既深、位置又隱秘的創傷,他只要發覺自己的思緒離這創口稍稍太近了些,馬上就把思緒轉到另一個方向,唯恐觸到創口引起劇痛。他不著邊際地自言自語:「奧黛特有過一陣是更愛我的。」可是他怎麼也回想不起那是什麼時候。書房裡有一隻帶抽屜的衣櫃,他儘量不去看它,進出房間總要繞個彎子避開它,因為其中一個抽屜里藏著他第一次送她回家時她給他的那朵菊花,還有她的幾封信,信上寫道「您怎麼不把您的心也忘在這兒呢,那樣的話我可不會讓您取回去了」和「無論白天黑夜,只要您需要我,告訴我一聲,我的整個人就聽候您安排」;在他心間同樣有一個地方,他從不讓神思擅自接近它,為了避免從它前面經過,寧可讓思路繞老大一個圈子:那兒珍藏著幸福時光的回憶。

  然而儘管他千般小心,萬般謹慎,有天晚上來到上層社交界,一切審慎都不管用了。

  那晚是在德·聖厄韋爾特侯爵夫人府上,侯爵夫人連續舉辦慈善義演,每次正式演出前先請演員來府上的晚會助興,今年這是最後一次了。前面幾次音樂會斯萬也曾經打算去聽,可總是下不了決心,這一回正在換衣服準備去侯爵夫人府,德·夏爾呂男爵特地來邀他一起去,說有他陪著,斯萬就不會覺得又煩又悶了。可是斯萬回答他說:

  「能和您一起去,我真的很高興。但如果您肯賞臉為我做另一件事,我會更高興,那就是去看一下奧黛特。您自己也知道,您對她的影響是極其了不起的。我想她今晚出去做客前會先到那個歇業的女裁縫家去一次,看見您去陪她,她一定會開心的。不過,您也不妨直接先上她家去。想法子讓她散散心,同時再勸勸她。最好您能說動她明天做些什麼事,而且我們可以三個人一起做……另外也請費心為這個夏天做個準備,看看她有沒有興趣,比如說吧,和我倆一起乘遊船到海上去旅行?至於今晚嘛,我沒指望非得見到她;不過要是她有這意思,或者您有個什麼點子的話,您只消派人到德·聖厄韋爾特夫人府上給我送個信,倘若過了十二點,就直接送我家好了。謝謝您為我所做的一切,您知道我有多愛您。」

  男爵答應把他送到聖厄韋爾特府門口以後,就按他的意思去拜訪奧黛特。斯萬想到奧黛特今晚有德·夏爾呂先生陪著,抵達侯爵夫人府邸時很放心,不過對所有那一切與奧黛特不相干的東西,他都抱一種摻雜憂鬱色彩的漠然態度,而這些東西,我們由於對它們沒有了功利目的,反而在上層社會場景的襯托下看到了它們自身具有的魅力。斯萬一下車,最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府邸女主人一心想在接待賓客的日子讓他們見到的一幅虛假的,但又盡力保留服飾和裝潢的原來面目的日常生活圖景,斯萬饒有興味地看著巴爾扎克筆下的老虎[185]的後代,年輕的馬夫和平時外出的隨從僕人,這些僕人全都戴帽穿靴,或站在府邸門前的林蔭大道上,或守候在馬廄跟前,那模樣就好比花匠列隊佇立在花圃的入口處。斯萬本來就有一種在活生生的人和博物館的肖像畫之間發現相似之處的特殊才能,現在這種才能又有了用武之地,而且用得更經常、更廣泛了;猶如一幅畫卷那般展現在他眼前的,正是此刻在他已經變得很疏遠的整個上流社會的生活。這個前廳,在他時常出入社交場合的那會兒,走近這個前廳脫下外套,露出晚禮服的時候,對這兒的情形根本是視而不見的,因為在他逗留的這幾分鐘裡,滿腦子不是還在想著剛才離開的那個宴會,就是已經在想僕人就要引他進去的這個晚會了,此刻他才第一次注意到,那些橫七豎八睡在長凳、衣箱上的身材高大的聽差,猶如一群儀態漂亮而無所事事、四散蜷伏的獵犬,被一個到得特別晚的客人的突然來臨驚醒以後,怎樣豎起它們那些魁偉卻獵兔犬般矯健的身軀,挺直腰板走過來,在他身旁圍成了一圈。

  其中有一個,樣子特別猛厲,頗像文藝復興時期某些描繪受刑場面的油畫上的行刑人,帶著一種冷漠無情的神氣向他迎上前來,接過他的衣帽。不過他那紗線手套看上去很柔軟,把那道冷酷目光中的生硬表情沖淡了一些,以致當他走近斯萬的時候,他似乎表現得對斯萬這個人藐然視之,而對他的帽子卻恭敬有加。他很當心地接過帽子,那種雙手量准帽子尺寸端個正著的姿勢里,透出一種小心翼翼的意味,顯得極為優雅,而且因為那姿勢看上去挺費力的緣故,這幾乎是一種令人感動的優雅。然後他把帽子遞給一個下手,那是個怯生生的新僕人,滴溜溜亂轉的眼睛裡流露出內心的驚惶,在開始僕役生涯之初表現得有如關在籠中的野獸那般煩躁不安。

  幾步開外,一個身穿號衣的魁梧的漢子站在那兒出神。他像尊雕像似的,一動不動,什麼事也不干,仿佛是我們在曼坦那[186]的場景最紛亂的畫面中見到的那個純粹起裝飾作用的武士,當旁人在他身邊左衝右突,格鬥廝殺之時,他兀自倚著盾牌在沉思;儘管那群同伴都在斯萬身邊忙乎著,他卻只管冷眼旁觀,用峻厲的藍眼睛的梢角把周圍的場景睃在眼裡,仿佛打定了主意對它不加過問,有如那是屠殺無辜嬰孩或聖雅各殉難[187]的場景似的。他活像屬於那個業已消亡的種族,——或許它們僅僅在聖芝諾教堂祭壇的裝飾屏和埃雷米塔尼大教堂的壁畫上存在,斯萬曾去過那兒,它們至今還在屏風或牆壁上作冥想狀呢——曼托瓦的大師的某個帕多瓦人模特兒或是阿貝爾特·丟勒[188]的某個薩克遜人模特兒,給一尊古代雕像授了胎,才使這個魁梧的漢子重新有了生命。生來拳曲,但被美髮油粘成一綹一綹的紅棕色頭髮,就像被那位曼托瓦大師孜孜不倦研究過的希臘雕刻,是經過精心處理的,希臘雕刻雖然只創作人體的雕像,但至少希臘人已經知道怎樣在人體簡單的形態中,發掘出千變萬化的,從充滿活力的大自然借鑑來的豐富內涵,所以一尊雕像的頭髮,或是光滑地蜷伏著,而不時又有一個個小圈圈簇起在那兒,或是打成髮辮,疊成冠冕的髮式,看上去就像一團海藻,一窩白鴿,一蓬風信子花,一條盤著的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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