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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9 06:08:04 作者: (法)普魯斯特

  每逢他沒打算上韋爾迪蘭府邸,也不準備到布洛涅樹林、尤其是聖克盧[164]某個他倆喜歡的有露天餐座的餐館去和奧黛特相會的夜晚,他就上他以前是常客的某個高雅的宅邸去用晚餐。他不想和這些朋友中斷聯繫——誰能說得准呢?說不定哪天奧黛特會用得著他們,眼下也虧得他們,他才常常博得她的好感。況且他出入上層社會、豪華府邸畢竟年深日久,在輕忽的同時他也缺不了它們,儘管他心裡把最簡陋的屋舍等同於最華美的宅邸,但就在他這麼想的那一刻,步入華宅感覺之輕鬆,畢竟不是踏進陋室的那種不自在所能同日而語的。對在六樓開舞會的小布爾喬亞,和在巴黎舉行奢華盛宴的帕爾馬公主,他同樣尊重——這種一視同人的程度,想必那些小布爾喬亞是料不到的——雖然去前者的舞會,得先從直式樓梯登樓,再從左首房門進去。可是在主婦的臥室跟那些老爸們擠在一起,瞥見洗臉盆上疊著餐巾,權充衣帽間的床幔里,窗罩上堆滿外套和帽子,他實在沒法覺得自己在參加舞會;這種近乎窒息的感覺好有一比,就像如今用慣了二十年電燈的人,重又聞到了積滿煤炱的掛燈和火舌伸長冒煙的味道。逢到在城裡用晚餐的日子,他總吩咐在七點半備車;他一邊穿衣,一邊專心地想著奧黛特,這樣就不覺得自己是孤單單的一個人了,對奧黛特不停的思念,使他遠離她的時刻有了如同她就在身旁的獨特魅力。他登上馬車,感到那份思念也同時跳上了車,就像一頭常跟主人出門的寵物那樣蜷伏在他膝上,主人就餐時它仍會偎依在他身上而其他賓客根本看不見它。他撫摩著它,在它身上焐手,而就在往紐孔里插那束耬斗菜[165]的當口,只覺得心頭掠過一絲悵惘,驅走這絲悵惘之際,不由得起了一陣輕微的戰慄,頸部和鼻翼都抽緊了。最近一段時間,尤其是奧黛特把福什維爾引薦給韋爾迪蘭夫婦以來,斯萬感到有些憂傷和鬱悶,很想到鄉間去休息一下。可是只要奧黛特在巴黎,他就鼓不起勇氣離開巴黎一天。天氣轉暖,春天最美的時節來到了。而他,雖然是在穿過一個石壁聳立的城區去造訪某座門窗緊閉的宅邸,眼前不斷浮現的卻是他在貢布雷附近的那座大花園。在那兒,一過四點鐘,就會從梅澤格利茲田野吹來輕柔的和風,你還沒走到那塊蘆筍地,就能在一座綠樹棚下感到陣陣涼意,猶如置身於勿忘草和劍蘭圍繞的池塘邊上;在那兒,當他用晚餐的時候,餐桌四周全是園丁精心編扎的茶藨子和玫瑰花。

  吃好晚餐,要是在布洛涅樹林或聖克盧的約會時間定得較早,他往往從餐桌旁立起身來就馬上告辭——眼看天要下雨,那些信徒可能會提早回家的時候,他更是性急——結果有一次德·洛姆親王夫人(她府上用晚餐的時間很遲,所以斯萬得趁上咖啡之前就離席,才能趕到天鵝島[166]去和韋爾迪蘭夫婦會合)說:

  「說真的,斯萬要是再大個三十歲,膀胱又有病的話,溜得這麼快倒還情有可原。可現在他明擺著是不把大家放在眼裡嘛。」

  斯萬在想的,卻是他沒法到貢布雷去領略春天的魅力,至少總還能在天鵝島或聖克盧欣賞一番吧。可是由於他心無旁騖,滿腦子想的都是奧黛特,恍惚間竟不知自己是否聞到樹葉的清香,可曾看見月光的清輝。迎接他的是花園裡傳來的琴聲,在餐館的鋼琴上彈奏的正是那首奏鳴曲中的那個小樂句。即使花園裡沒有鋼琴,韋爾迪蘭夫婦也會興師動眾地讓人從臥室或餐廳抬一架下來;這並不意味著斯萬重又博得他們的好感,壓根兒沒這回事。他倆想到的是怎樣安排有方,為某人巧妙地找個樂子,即使此人他們根本不喜歡,但這個主意本身,會在為此做準備所必需的那段時間裡,在他們身上激發起短暫、偶然的憫恤、誠懇之情。有時斯萬心想,又是一個春之夜就這麼過去了,他強迫自己留神看看樹木,看看天空。可是,由奧黛特在場引起的激動,還有最近一陣幾乎始終隱隱感到的焦慮不安,使他無法再有那份寧靜、悠閒的心情,而這恰恰是感受大自然給予我們的印象所必不可少的背景。

  有天晚上,斯萬應邀和韋爾迪蘭夫婦共進晚餐,席間他剛說起下一天晚上和老同學有個飯局,奧黛特就立時在餐桌上,當著業已加入信徒行列的福什維爾,當著畫家,當著戈達爾的面,應聲答道:

  「行,我知道了您有宴會,那我就只能在家裡見到您了,可別來得太晚喲。」

  雖說斯萬還沒有較真地疑心奧黛特有意於這個或那個信徒,但是聽見她當著所有人的面,這樣一點不怕難為情地承認他倆每晚的約會、他在她家的特殊地位,並從而透露她對他的那份情意,他的心頭不由得漾起了一股溫情。當然斯萬也常常想到,奧黛特根本算不上一個出色的女人,他對一個遠遠不如自己的人行使至高無上的權力,實在也算不了什麼,現在看見她當著所有信徒的面宣布這一點,他覺得倒是一件令人得意之事,不過自從他無意間發現了在許多男人眼裡,奧黛特似乎是個極其可愛、讓人想入非非的女人,她的身體對他們的魅力就已經在他心中喚起了一種很折磨人的渴望,那就是完完全全地控制她的心靈,一個角落也不落下。每晚在她家度過的時光,已經被他賦以無可估量的價值,他抱她坐在膝上,聽她說長道短,而他自己則盤點著在這世上還有哪些幸福是他割捨不下想要擁有的。所以,那天晚餐過後,他把她拉到一邊,很動感情地謝謝她,想以自己向她表示的謝忱之切,讓她明白她能給予他的快慰之深,而最能使他感到快慰的,就是在他的愛情綿亘不斷,他也因此變得脆弱的期間,決不讓他受到妒意的折磨。

  第二天晚宴散席時,雨下得很大,斯萬隻有那輛敞篷馬車等在門口;有位朋友提議用轎式馬車送他回去,而奧黛特既然說過要他去她家,有一點就可以放心,那就是她不會再等別人,所以他不必冒雨趕到她家,盡可以心安理得地回家睡覺去。可要是讓她看出了他並不是天天無例外地非得和她共度深夜那段時光,說不定哪一天他特別想和她在一起的時候,她會對他不予理睬乾脆擋駕呢。

  他趕到她家,已經過十一點了,他抱歉說沒能早點來,她接口抱怨說實在是太晚了,風狂雨驟的,她覺得有些不舒服,頭疼,恐怕只能陪他半個鐘頭,到午夜就得打發他走了;而過了沒一會兒,她又覺得疲倦,說是想睡覺了。

  「怎麼,今晚不理一下卡特利蘭?」他問她,「我挺想要一朵漂亮的小花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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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答話的神情里,有幾分賭氣,又有幾分神經質:

  「不,親愛的,今晚不弄卡特利蘭,你不是知道我不舒服嗎!」

  「也許弄一下會好些呢,不過好吧,我聽你的。」

  她請他出去時把燈關了,他又幫她把床上的帷幔放下合攏以後才告辭。但他回到家裡時,突然有了個念頭,說不定奧黛特今晚在等一個人呢,她的疲倦是裝出來的,要他關燈是讓他相信她就要睡了,而等他一走,她馬上就去開燈,讓那個要在她身旁過夜的男人進來。他瞧瞧鍾,離開她家大概有一個半小時了。他重又出門,乘上一輛出租馬車,停在離她家很近的一條小街上,她的寓所後面臨著的街正好跟那小街垂直,他有時候就跑到這條街上來敲她臥室的窗,讓她來給他開門;他走下馬車,四周寂寥而黑暗,他才走了沒幾步,就冷不丁發現幾乎到她家門口了。在臨街所有那些早已熄燈的黑洞洞的窗戶中間,只見有一扇還透出——在宛如榨擠著神秘的金黃色果汁的百葉窗片之間——照亮那個房間的燈光,曾經有多少個夜晚啊,他剛進街口遠遠地望見這燈光,就感到心頭充滿欣喜,覺得它在對他說:「她在這兒等你呢。」而現在,它使他感到痛苦不堪地對他說:「她在這兒,和她等的那個人在一起呢。」他想知道那人是誰;他躡手躡腳地沿牆壁走到窗前,可是斜著的百葉窗片擋住了視線,什麼也看不見;但他聽到在深夜的寂靜中有兩個人輕輕的說話聲。不用說,這燈光和低語聲使他感到痛苦;瞧見這燈光,他想像著窗後那兩個不見身影但令他厭惡的傢伙在它金黃色的光暈中動來動去,而這隱隱約約的對話聲,讓他知道在他離去後才來的那個人在場,明白了奧黛特的虛情假意,以及她此刻和那人在一起兩人有多快活。

  然而他還是慶幸自己來了:曾經折磨得他非從家裡出來不可的那種痛苦,在失卻曖昧意味的同時,也失卻了它的酷烈,既然奧黛特生活的另一面,當時曾讓他突然起疑而又無能為力的另一面,此刻被他堵截在這兒,被燈光照得雪亮,在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的情況下被禁閉在這個房間裡,他隨時可以進去抓住它、俘虜它;要不,他可以乾脆去敲百葉窗,就像他平時來晚了常做的那樣;這樣起碼好讓奧黛特明白他已經都知道了,他看見了燈光,聽見了聲音,而且他,剛才還被他們恥笑蒙在鼓裡的他,現在眼看著他們聰明反被聰明誤,陰錯陽差地著了他的道兒,只以為他還離得遠遠的,其實他這就要去敲百葉窗了。因而,此刻讓他體驗到近乎快慰的感覺的,並不是疑竇的消釋和痛苦的緩解,而是一種智力上的樂趣。雖然他從戀愛以來,青年時代對各種事物抱有濃厚興趣的好奇心重又稍有露頭,但僅限於和想念奧黛特有關的事物,現在,妒意喚醒了他勤勉的青年時代的另一種心理反應,就是探究真理的熱情,但現在的所謂真理,只是他和情婦相關之事的真實情況,這種真實情況沒有她就無法探究,它是純粹個人意義上的,其獨一無二的對象價值無限而且幾乎具有一種超脫私利之美,那就是奧黛特的一舉一動,她的交往過從,她的計劃,她的過去。在斯萬的各個生活階段,他一向覺得拿一個人的瑣事俗務、日常舉止來說長道短是沒有意思的,他認為這是無聊,平時人家說給他聽,他即使在聽,也是興味索然;他覺得這是最讓人感到乏味的時候。但是在這段非同尋常的戀愛時期,個人變得無比重要、不容忽視,他感到好奇心在自己身上甦醒,雖說範圍不出一個女人的日常消遣、生活瑣事,但它正是當年他對歷史所表現出來的那種好奇心。站在窗外探頭探腦,在今天之前還是他不齒於做的事情,現在誰知道呢?說不定到了明天,誘使不相干的人提供旁證,買通僕人,躲在門口偷聽,都會儼然跟辨讀文本、對照見證、闡釋文物一樣,被他當作具有某種真正學術價值、適用於探求真理的科學研究方法呢。

  正要敲窗的當口,他想到奧黛特就此會知道他起過疑心,到過家又回來,還在街頭躑躅過,想到這些,一時間他不由得感到了羞愧。她常對他說她最不喜歡妒心重的男人,最討厭鬼鬼祟祟打探對方行蹤的情人。他要做的事情實在笨拙得很,她會記恨他一輩子的,而此刻,只要他還沒敲窗,她雖說對他不忠實,但也許還是愛他的。耐不住氣,圖一時之快,可能到手的幸福就會毀於一旦!可是,了解真相的願望不僅更強烈,而且他覺得更崇高。他知道,他哪怕犧牲一生的幸福也非看個明白不可的真實情況,就在透出燈光的窗子後面,猶如在一部珍貴手稿的燙金封面下面等著研究者去看,面對藝術資料如此豐贍的文獻,查閱它的學者怎麼能不怦然心動呢。他感受到一種了解真相的快感,滿懷激情地要到這部獨一無二、轉瞬即逝而又彌足珍貴的文獻里去尋覓真相,這部書頁近乎透明的文獻是那麼溫暖、那麼美麗。再說,他感覺到——他迫切地需要這種感覺——自己和他倆相比所占有的優勢,也許就在於他並不特別在乎自己是否知道,他真正在乎的是能夠讓他們明白他知道了。他踮著腳去敲百葉窗。裡面的人沒聽見,他敲得更響些,屋裡的低語聲戛然而止。發問的是一個男人的聲音,斯萬在他認識的奧黛特的朋友的嗓音中間搜索,想辨認這是誰的聲音:

  「誰啊?」

  這聲音聽上去好像並不耳熟。他又敲了敲窗。先是窗子,然後百葉窗打開了。事到如今,已經沒有退路了,既然她馬上就什麼都明白了,那他還是別顯得過於狼狽,別讓人看出他醋意和好奇心太重為好,所以他乾脆裝得若無其事、挺快活地大聲說道:

  「別費事了,我剛好路過,瞧見燈還亮著,就想看看您是不是還不舒服。」

  他抬眼望去,只見兩位老先生站在窗口,一位擎著盞燈,所以斯萬看清了房間,那是一個陌生的房間。平時他習慣了,上奧黛特家來得很晚時,只要看這排一模一樣的窗戶中間哪個還亮著燈光,就知道那是奧黛特的房間,這回他可弄錯了,敲的是隔壁一座房子的窗戶。他邊道歉邊往後退,轉身叫車回到家裡,暗自慶幸既滿足了好奇心,又使他倆的愛情安然無恙,好長一段時間以來,他一直對奧黛特故作冷淡,這一下幸虧沒有出於妒意把自己對她愛得至深的實情授人以柄,戀人之間一旦出現這種情況,那一方就儼然有權不必愛得太深了。他沒把這樁倒霉事告訴她,自己事後也不再去想到它。然而有時候,思緒一不小心,就會與這段回憶不期而遇,由於沒在意,思緒一頭撞上去,把它扎得更深,這時斯萬就會覺得一陣突如其來的劇痛。這就像一種肉體的痛苦,斯萬的意念是無法讓它減輕的。不過肉體的痛苦由於跟思緒不相干,思緒至少還可以端詳它,確認它是否有所緩解或暫時平息。而這種痛苦,思緒對它所能做的只是回想它,讓它重現眼前而已。要想不去想它,就是又一次想到了它,就是又一次受它的折磨。斯萬和朋友談天時,有時把它忘了,但往往別人說的一句話就能叫他臉色大變,這就好比一個人受了傷,偏偏有個笨手笨腳的傢伙不當心碰在了那條受傷的胳膊上。他離開奧黛特時,感到很幸福,心裡很寧靜,他回想著她的微笑,這笑容在談到任何旁人時都是含譏帶諷的,唯獨對他是含情脈脈的,他回想著她怎樣讓腦袋偏離軸線往前傾,任憑它緩緩垂下,幾乎不由自主地落到他的雙唇上,就像她頭一回在馬車上做的那樣,他回想著她怕冷似的把頭靠在他肩上,從他懷裡向他望去時迷離的目光。

  但是他的嫉妒,恰似愛情的幽靈如影隨形,立即摹寫了一個複本,今晚她給了他個新鮮的笑容——現在反了過來,變成嘲笑斯萬而對另一個人表示愛意;她的臉俯了下來,但那是向著另一雙嘴唇,帶著她曾給他的全部柔情獻給另一個人的。他從她家帶回的銷魂的歡樂回憶,就此成了你的室內裝飾師提交給你的草圖或效果圖,斯萬從中可以想像她對別人會怎樣熱情似火,會怎樣心醉神迷。他終於感到了後悔,為每次在她身旁體味到的樂趣,為每次她給他的別出心裁的愛撫(不知謹慎的他,曾告訴她這些愛撫多麼甜蜜),為每次在她身上領略的優雅而感到後悔,他知道,這些歡愛和優雅轉眼間就會成為對他施刑的新械具。

  每當斯萬回想起幾天前無意間看見的一道匆匆的目光,這種刑罰就變得更殘酷了,那道目光持續時間很短,卻是他以前從未在奧黛特眼中見過的。事情發生在韋爾迪蘭府上,晚餐過後。興許福什維爾覺得薩尼埃特在沙龍里不受歡迎,想在眾人面前拿他開涮,讓自己露個臉;興許他覺得那位連襟剛對他說了句傻話,而在座的其他人聽不出其中有什麼違背說話人毫無惡意的初衷的弦外之音,所以都沒在意,弄得福什維爾肝火上升;興許福什維爾這陣子正想找個機會,把自己底細被他了解得太清楚而又明知他懦弱可欺的某人趕出這個沙龍,有時只要一見此人在場福什維爾就渾身不自在;反正不管原因如何,福什維爾回答薩尼埃特那句傻話時,口氣極其粗魯,氣勢洶洶,那位越是害怕、痛心、央求,他罵得越是來勁,臨了那可憐蟲問韋爾迪蘭夫人他是否還該留在這兒,眼見人家不搭理他,他只好眼眶裡噙著淚水訥訥地退了出去。奧黛特始終毫無表情地看著這幕鬧劇,而當大門在薩尼埃特背後砰的一聲關上時,她迅即將臉上慣常的表情在某種意義上調低了好幾擋,以便就卑下的程度而言剛好和福什維爾處於同一水平,她眼眸一亮,露出一個狡黠的笑容,對福什維爾的放肆表示讚許,同時也表示她對成為鬧劇犧牲品的那傢伙的奚落;她朝福什維爾投去合謀作案者的一道目光,這目光的意思是再清楚不過的:「這下可是執行死刑了,要不就算我看走眼。您瞧見他那副蟲腔嗎?還哭呢。」福什維爾的目光與這道目光交會時,他驀地回過神來,驟然收斂剛才還在興頭上的怒氣或者裝出來的慍色,露出笑容回答說:

  「他只要學得討人喜歡些,還是可以回來的,年紀不論大小,有了錯幫他改總是對他有好處的嘛。」

  有一天斯萬下午去看一個朋友,可是那人不在家,他轉念一想,何不在這時候去奧黛特家呢,他從沒在這時候上她家去過,但他知道這會兒她通常都在家休憩,或者趕在喝下午茶之前寫信,他挺高興能有這機會既去看看她又不打擾她。看門人告訴斯萬,他想她一準在家;斯萬拉了門鈴,覺得聽見屋裡有聲音,聽見有人在走動,可是沒人來開門。他惱怒之餘,跑到寓所後面臨著的那條街上,站在奧黛特臥室的窗前;窗簾拉上了,什麼也看不見,他使勁敲窗玻璃,大聲叫喊;還是沒人來開門。他看見鄰居都在望著他。他走開了,心想沒準他以為有腳步聲是聽錯了;可是心思被這事牽掛住了,根本沒法去想別的事情。一小時後,他又回來,見到了她;她說剛才他拉鈴時她在睡覺;她被鈴聲吵醒了,一猜準是斯萬,可是等奔過去開門,他已經走了。敲窗她也聽見的。斯萬立即聽出這些話中的確有那麼一點實情,猝然間要說出一篇謊話的人,往往會自欺欺人,以為把一小點兒實情摻入編造的謊言,就可以說得真像那麼回事了。誠然,奧黛特不想讓自己做的事被別人知道,她是打算守口如瓶的。可是一旦跟說謊的對象面對面時,她不由得一陣心慌,思緒軟綿綿地亂成一團,說嘴圓謊的本事全不管用了,只覺得腦子裡一片空白,然而這時又必須說些什麼,她一下子能想到的,恰好是她打算隱瞞的事情,因為它是事實,所以唯有它此刻還留在腦際。她從實際發生的情況中抽取一點本身無關緊要的東西,心想既然這個細節是真事,不會有編造一個細節的風險,把它說出來總歸穩妥得多。「至少這是真的,」她暗自思忖,「說出來不會有漏洞,他就是去打聽,結果也是一樣。總之這麼說壞不了事。」她錯了,正是這麼說壞的事,她沒注意到這個真實的細節是有稜角的,只能和它從中抽取的那些毗鄰的真情實況相榫合,任憑她把它在編造的細節中橫放豎放,總歸不是這兒有個稜角戳在外面,就是那兒有個空隙塞不滿,最終還是放不服帖。「她承認聽到拉鈴和敲窗的聲音,還說知道是我,挺想見到我,」斯萬心想,「可是這些話跟她沒來開門的事實對不上號啊。」

  可是他並沒有把這個破綻向她挑明,他心想,讓奧黛特說下去,她編的謊話里沒準會露出些蛛絲馬跡;她管自往下說;他不去打斷她,滿懷熱望而痛苦的虔誠,一字不漏地聽著她說的每句話,覺得這些話(正因為她提及時竭力加以掩飾)如同聖器上的蓋布,影影綽綽地保存著聖器的形態,依稀可辨地勾勒出無比珍貴而又,唉,無法參透的真情實況——剛才三點鐘他來的那會兒,她到底在做什麼——他對此所掌握的只是一堆謊言,既是雲山霧罩不著邊際,又有神聖的印記藏匿其中,真相從此只存在於這個女人藏藏掖掖的記憶之中,她對它熟視無睹,茫然不知它的珍貴,卻不肯把它告訴他。當然他有時也覺著,奧黛特的日常活動本身,不見得有多少趣味,她即使跟其他男人有染,也未必就一定會激發一種病態的痛苦乃至殉情的狂熱——以致普天下凡有思維的動物概莫能外,無一倖免。他這時意識到,自己的這種思念,這種憂傷,無非是一種病而已,一旦病癒,奧黛特這樣做還是那樣做,她吻他還是不吻他,都跟許多別的女人的情況沒什麼兩樣,不會引起他的傷感。可是斯萬儘管明白,他對奧黛特一舉一動的好奇心之所以讓他感到痛苦,原因還在他自己,卻依然把這種好奇心看得很重要,盡力要使它得到滿足,並且不覺得那有什麼不合情理之處。這是因為斯萬已經處於這樣一個年齡段,哲學觀念——他不僅受當時哲學思潮的影響,還受他浸潤其間的社交圈,尤其是德·洛姆親王夫人那個小圈子的哲學觀念的薰陶。按照這些觀念,要看一個人是否聰明,得看他是否懷疑一切,還得看他是否認為唯有每人的個人品位才是真實而無可置疑的——已經不再是年輕時的觀念,而是一種近乎醫學哲學的實證哲學。持這種哲學觀念的人不以外因來說明自己的憧憬對象,而試圖從他們歷經的歲月中抽取出習慣、情感的一種固定模式,他們不僅可以把這些習慣和情感看作自己身上所具有的永久性特徵,而且處心積慮,首先要保證自己的生活方式能讓它們得到滿足。斯萬認為,在生活中要考慮到自己身受的痛苦是由不知道奧黛特做過什麼引起的,正如濕疹復發時要考慮到這是由天氣潮濕引起的,這樣才是明智的;他還認為,要在預算中撥出一大筆款項,用於獲取奧黛特日程安排的有關信息,沒有這些信息他簡直坐困愁城,其實,至少在他愛上奧黛特以前,對於其他種種他知道能從中得到樂趣的嗜好,諸如收藏藝術品和品嘗美味佳肴,他向來也是預撥款項的。

  他想和奧黛特告別回家時,她請他再待一會兒,見他過去開門要走,她乾脆拉住他的胳膊一個勁兒挽留他。但他對此並沒在意,因為,在充斥於一次談話的眾多手勢、話語和種種小插曲中,我們不可避免會與一些細節,亦即掩蓋著我們憑猜疑亂找一氣的實情的那些細節擦肩而過,對此毫無覺察,反而對並沒遮蔽任何實情的細節倍加關注。她一遍又一遍不停地對他說:「你從不在下午來,偶爾來一次又偏偏沒能見上,真是太委屈你了。」他心裡清楚,她對他還沒愛到這份上,會對錯過他的來訪如此懊悔不已,不過她心地還是很善良,盡力想讓他高興,惹得他不快往往自己會難過,所以他覺得她這次由於沒能讓他享受共度一個鐘點時光的天大(並非對她,而是對他而言)樂趣而感到遺憾,也是很自然的。然而,這畢竟只是小事一樁,她居然神情一直那麼痛苦,他終於覺著有些蹊蹺了。她現在這模樣,在他眼裡比平時更像那幅《春》的作者[167]畫筆下的女性形象了。那幅畫上的女性,僅僅由於聽任幼年耶穌玩耍一隻石榴,或者眼看摩西往食槽里倒水,仿佛就會不堪內心悲痛的重負,臉上顯出悲痛欲絕的表情,奧黛特此刻有的正是這種表情。他曾經在她臉上見到過一次這種悲慟的神情,但想不起是什麼時候了。驀然間,他想起來了:有一次奧黛特藉口病了沒去韋爾迪蘭府上吃晚飯,其實那晚她和斯萬在一起,第二天她跟韋爾迪蘭夫人說起此事照舊撒謊時,她臉上就是這種表情。誠然,即使她是所有女人中間最較真的,她也完全不必為了這麼一句無傷大雅的謊話而內疚。不過奧黛特平時說謊,情況可沒那麼簡單,她之所以說謊,意在阻止人家發現某些事實,一旦讓人知道她說謊,她就得在這批人或那批人手裡大吃苦頭。所以她說謊時,心裡怕兮兮的,總覺得自己無勇無拳,吃不准謊話能否奏效,就像有些睡不著的孩子那樣,疲倦得直想哭。何況她知道自己的謊言通常會嚴重傷害說謊的對象,而且萬一真相敗露,她說不定就只能聽憑對方的擺布了。於是她在此人面前感到自己既微不足道又應受譴責。而她在社交場上隨便說句謊,往往會聯想起那些感覺,勾起種種回憶,覺得累垮了似的不舒服,感到做了壞事而內疚。

  她這會兒對斯萬說的究竟是怎樣的謊話,居然目光如此痛苦,聲音如此哀切,仿佛在為某種壓力所迫而低聲下氣乞求寬恕?他有個感覺,她極力向他隱瞞的,不僅僅是下午那件事的真相,而是某件更靠近眼前,說不定還沒發生,但馬上就要發生,而且能讓那件事的真相畢露無遺的事情。正在這時,他聽到門鈴響了一下。奧黛特照樣往下講,但她的聲音像在呻吟:為下午沒見斯萬、沒給他開門而感到的遺憾,變成了一種痛徹心肺的絕望。

  可以聽見外面的門重又關上,響起轔轔的車輪聲,看樣子有人走了——多半就是不能讓斯萬遇見的那人——僕人準是告訴他說奧黛特不在家。這時斯萬思忖,在一個平時不來的時候來這兒,想不到竟會撞著這麼些她不願意讓他知道的事情,他不由得一陣氣餒,頗有幾分悲涼之感。但因為他愛奧黛特,習慣了處處為她著想,本該憐憫自己才是,他卻憐憫起她來,喃喃地說:「可憐的寶貝兒!」他告辭時,她從桌上拿起好幾封信,問他能不能代她寄一下。他隨身帶走了這些信,一回到家裡,才發現信還沒寄。他轉身走到郵局,把信從衣袋裡掏出來,在投進信筒之前看了看地址。都是給供應商的,只有一封是寫給福什維爾。他手裡拿著這封信,心想:「要是我看一下裡面寫些什麼,我就知道她怎麼稱呼他,用什麼口氣對他說話,知道他倆之間有沒有事情。甚至要是我不看一看,說不定就是對她失之粗疏,我對她的懷疑沒準是空穴來風,而要解開這個疑團,這是唯一的辦法,信一寄走,她就註定只能蒙受不白之冤了。」

  他離開郵局回家,身上藏著最後的那封信。他點了支蠟燭,把不敢拆開的信封湊近燭光。一開始什麼也看不清,但信封很薄,把裡面的那張硬卡紙貼緊信封,就能透過信封看出最後幾個字。那是信末的客套話,語氣挺冷淡。要是換個人,不是他在看一封寫給福什維爾的信,而是福什維爾在看一封寫給他斯萬的信,他看到的話一準溫柔得多!他按住信紙,不讓它在信封里滑來滑去,然後用拇指把它慢慢往前推,讓一行行字相繼在信封最薄的位置經過,唯有這個位置是單層的,斯萬可以透過這兒辨認裡面寫的字。

  即便這樣,辨認起來還是不太容易。不過這也沒關係,因為他已經看了好多行,發覺信上寫的是件雞毛蒜皮的事情,跟戀情完全不沾邊;這件事兒跟奧黛特的一個舅舅有關係。斯萬在信的開頭就看到過這樣一行字「我沒法不去」,可是不明白奧黛特沒法不去做什麼事情,突然間,他又看到了兩個起先沒認出的字,整個句子的意思豁然明朗了:「我沒法不去開門,那是我舅舅。」開門!這麼說,下午斯萬拉鈴的那會兒,是福什維爾在屋裡,她打發他走,所以斯萬聽到了腳步聲。

  於是他把整封信讀了一遍;她在信末為自己的失禮向福什維爾致歉,還對他說他把煙盒忘在她家了,這句話當初斯萬剛去她家時,有一次她也給他寫過。不過對斯萬她還加了一句:「萬一您把您的心也忘在這兒,我可不會讓您取回去的喲。」對福什維爾沒有類似的話:沒有任何能使人聯想到男女私情的暗示。況且,說實話,福什維爾在整件事裡比他受騙更甚,不然奧黛特也用不著寫信讓他相信舅舅來訪了。總之,她真正看重的是他斯萬,為了他,她把那一位給打發走了。然而,如果奧黛特和福什維爾之間真的什麼事也沒有,她為什麼不馬上來開門,為什麼要說「我沒法不去開門,那是我舅舅」呢?如果那會兒她沒在幹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福什維爾何至於要表明他認為她不必去開門的態度呢?斯萬愣在那兒,面對這隻信封既難過、羞愧,又感到幸福,奧黛特那麼放心地把信交給他,是因為她絕對信任他的人品,可是信封上照得出信紙的薄層,不僅把他自以為不可能知道的有關某件事的秘密泄露給他,而且把奧黛特生活的一角也透露給他,他猶如置身於一條通向未知世界的明亮的窄道上。隨之感到心滿意足的是他的妒意,它仿佛具有了一種獨立的、自私的生命力,貪婪地汲取著能滋養它的一切,即使要讓斯萬來承擔後果也在所不惜。現在它有了這份養料,斯萬就有事可做了,他得每天去打聽奧黛特在五點鐘接待了誰,得設法了解福什維爾那時候在哪裡。斯萬對奧黛特的愛意,依然保留著一開頭就烙上印記的那個特徵,當初他對奧黛特的日程安排一無所知,同時又懶得費那份神,因而坐失了靠想像彌補無知的機會。妒意的對象一上來不是奧黛特的全部生活,而是其中的某些時刻,引起他猜想奧黛特欺騙了他的情況,當然說不定是誤解,往往發生在那些時刻。他的妒意猶如一頭章魚,先甩出第一根觸手,而後第二根,然後又是第三根,牢牢地抓住下午五點鐘這個時刻,而後另一個,然後再另一個。不過斯萬並非自作多情地編織痛苦。這些痛苦來自一種外界給予他的痛苦,只是這種痛苦的回憶和延續而已。

  但是這種痛苦無所不在。他希望奧黛特跟福什維爾離得遠些,想帶她到南方去玩幾天。可他又怕旅館裡的每個男人都會打她的主意,而且她自個兒也會打這種主意。於是,以往在旅途中好交朋友、愛熱鬧的他,現在變得離群索居,對男人的社交圈敬而遠之,好像否則就會身罹巨創似的。事情到了這種地步,每個男人在他眼裡都是奧黛特潛在的情人,他怎能不變得陰鬱孤僻呢?因此他的妒意,比當初結識奧黛特充滿快感和歡愉的情趣更濃烈,不僅使斯萬的性格變了樣,而且在別人眼裡,連表現性格的外部特徵也完全改變了。

  斯萬看奧黛特寫給福什維爾的信一個月過後,上布洛涅樹林去參加韋爾迪蘭夫婦宴請的晚餐。大家準備離去的當口,他注意到韋爾迪蘭夫人和幾個賓客在交頭接耳,依稀聽出他們是提醒鋼琴家別忘了第二天在夏圖[168]的聚會;而他斯萬,不在邀請之列。

  韋爾迪蘭夫婦壓低了聲音,說話也含糊其詞,但畫家大概有些心不在焉,高聲說道:

  「最好連一支蠟燭也別點,聽他在暗頭裡彈月光奏鳴曲,欣賞月光如洗的景色,那才有味道呢。」

  韋爾迪蘭夫人瞧見斯萬就在旁邊,既想讓說話的那位停住嘴,又想在聽說話的那位眼裡顯得是沒事人,結果兩種想望互相抵消,眼睛裡露出一副極度茫然的神情,故作天真的微笑下隱藏著串通勾結的烙印,發覺別人說漏了嘴的人常會有這種神情,說話的人即便不會馬上意識到,聽話的人一見這神情即刻就心裡有數了。奧黛特突然間變得神色沮喪,仿佛她已經力絀技窮,再大的煩心事兒也只好聽之任之了,而斯萬焦急地算著時間,估摸還要過多少分鐘才能離開餐廳和她一起乘車回家,一路上他可以把事情問個明白,勸說她第二天別去夏圖或者設法讓他也被邀請,可以讓這種焦慮的情緒在她的懷裡得到平息。終於大家要上車了。韋爾迪蘭夫人對斯萬說:「那麼再見了,應該說隔不多幾天就再見,是嗎?」親切的目光,拘謹的笑容,用意都是讓他別去想她怎麼沒像平時那樣說一句:「明兒夏圖見,後天上我家。」

  韋爾迪蘭夫婦讓福什維爾上他們那輛車,斯萬的車就停在後面,他想等他們的車啟動後讓奧黛特上他的車。

  「奧黛特,我們送您回家,」韋爾迪蘭夫人說,「福什維爾先生旁邊正好有個位子。」

  「好的,夫人。」奧黛特回答說。

  「那怎麼行,我等著送您回家呢。」斯萬嚷道,他顧不得措辭婉轉不婉轉了,因為車門早就打開,時間早就算過,以他眼下的心境,他沒法離開她單獨回家。

  「可是韋爾迪蘭夫人要我……」

  「哎,您就自個兒回家吧,以前我們讓您送她的次數夠多啦。」韋爾迪蘭夫人說。

  「我有件重要的事情得跟克雷西夫人說。」

  「哦!您給她寫信……」

  「再見!」奧黛特向他伸出一隻手說。

  他想笑一笑,露出的卻是驚呆的神氣。

  「你看見斯萬現在對我們有多放肆嗎?」韋爾迪蘭夫人回家後對丈夫說。「就為我們送奧黛特回家,他簡直要一口把我吞了似的。實在太過分了!再這麼下去,他馬上就要說我們開場子專門讓人幽會了!我不明白奧黛特怎麼受得了他這副德行。他的神氣明擺著在說:你是屬於我的。我要把我的想法告訴奧黛特,我想她會懂我意思的。」

  稍過片刻,她又悻悻然地說了一句:「呸,瞧你還犟,骯髒的畜生!」她不知不覺間,也許是出於潛意識中回護自己的同一需要——就跟弗朗索瓦茲在貢布雷那會兒對著不肯就範的母雞那樣——把宰豬殺雞的農民抓住垂死掙扎的無辜畜生急得亂罵的粗話漏了出來。

  韋爾迪蘭夫人的馬車駛走,斯萬的馬車駛前幾步,一直瞧著斯萬臉色的車夫問他是不是病了或者出了什麼事。

  斯萬打發車夫先駕車回去,他想一個人走走,從布洛涅樹林走回家。他高聲地自言自語,用的是向來描述小核心的魅力、盛讚韋爾迪蘭夫婦高潔品行時那種略帶做作的語調。奧黛特的說話、微笑和親吻,曾經讓他感到無比甜美的這一切,如今不是以他作為對象,他就覺得厭惡極了,同樣,剛才他還感到挺有趣的,激發人們在藝術上的純正品位乃至一種道德上的高貴氣質的韋爾迪蘭府上的沙龍,現在既然奧黛特在那兒隨時都能相遇相愛的不是他,而是另一個人,它的可笑、愚蠢和無恥也就暴露無遺了。

  他滿心厭惡地想像著第二天晚上夏圖的聚會。「先不說挑選了夏圖這麼個地方!就像一夥小店主打烊以後要去樂一樂!這些人真是小市民的典型,他們不像現實生活中的人物,倒像從拉比什[169]的戲裡走出來似的!」

  在那兒准有戈達爾,說不定還有布里肖。「這些小市民的生活真是令人發笑,你少不了我,我少不了你,不用說,這批人要是明天不能在夏圖見面,準會覺得惶惶不可終日!」哦!還有那個畫家,那個喜歡配對作伐的畫家,他會邀請福什維爾和奧黛特一起到他的畫室去。斯萬仿佛看見奧黛特身穿跟這種鄉間聚會不相稱的盛裝,「她真夠俗氣的,這可憐的妞兒,而且那麼蠢!!!」

  他聽見韋爾迪蘭夫人在晚餐後開玩笑,以前無論這些玩笑以哪個討厭傢伙做靶子,他總會覺得很有趣,因為他看見奧黛特在笑,在和他一起笑,幾乎在對著他笑。此刻他感到說不定人家在拿他做笑柄引奧黛特發笑。「惡俗不堪的開心!」他說這句話時,嘴部做出一種深惡痛絕的表情,甚至自己都感覺得到頸部肌肉繃得緊緊的抵在襯衫領子上。「上帝按照自己的形象創造的生靈,怎麼竟然在如此令人作嘔的玩笑里會找到有趣的地方?稍微有點感覺的人,都一定受不了這種惡臭,會嫌憎地掩鼻而過。真是不可思議,一個人居然會不明白,放任自己取笑一個向他慷慨伸出援手的同類,就無異於跌入一個污泥的深淖,別人再怎麼使勁兒也休想把他拉上來了。我離這泥淖豈止萬仞之高,種種不堪入耳的髒話,就讓它們在泥淖里喧嚷鼓譟好了,區區一個韋爾迪蘭,任憑她極盡挖苦取笑之能事,也休想把污泥濺到我的身上。」他昂起頭,挺起胸,大聲說道。「天主可以為我做證,我真心誠意想把奧黛特從那裡拉上來,讓她生活在一個更高尚、更純潔的環境中。可是一個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我已經忍無可忍了。」他對自己說,仿佛讓奧黛特脫離一個充斥嘲諷挖苦的環境這一使命,並非幾分鐘前,而是更早就承擔了的,仿佛並不是想到了那些嘲諷挖苦說不定就是衝著他,用意就是把奧黛特從他身旁奪走,這才以拯救她為己任的。

  他看見鋼琴家在準備彈月光奏鳴曲,而韋爾迪蘭夫人裝出害怕貝多芬的音樂會刺激她神經的模樣:「白痴,撒謊!」他大聲說,「這樣的婆娘還自詡愛好音樂!」她先是在奧黛特耳邊巧妙地暗示福什維爾怎麼怎麼好,就像以前常對她說他好話那樣,而後對奧黛特說:「您不在您旁邊給德·福什維爾先生騰個位置嗎?」「那是在暗處呀!淫媒,拉縴的!」拉縴的——他覺得撮弄那對男女默默無言,遐思遠飛,凝目相望,執手繾綣的音樂,也是拉縴的。他覺得柏拉圖、波舒哀[170]和早期法國教育對藝術所持的嚴厲態度大有道理。

  總之,韋爾迪蘭家的那種生活,他以前每每稱之為真正的生活,現在卻覺得糟糕透頂,那個小核心屬於最卑下的階層。「千真萬確,」他說,「那是社會等級中最低下的,是但丁筆下的最底層[171]。毫無疑問,那段莊嚴的話正是對韋爾迪蘭之流說的!其實,上流社會的那些人雖然遭人詬病,但是他們畢竟不同於這幫流氓,他們拒絕結識這幫傢伙,不願弄髒自己的手指去接觸這幫人,恰恰表明了他們是何等明智!聖日耳曼區[172]的那句Noli me tangere[173]就什麼都預見到了!」他早就走完了布洛涅樹林的小路,差不多就要到家了,然而還沒有從痛苦和並非發自內心的狂熱中清醒過來,說話時言不由衷的鏗鏘語調,矯揉造作的洪亮聲音,就如一杯杯烈酒把他愈灌愈醉,他猶自在夜的寂靜中高談闊論:「上流社會那些人的缺點,我比任何人都看得更清楚,可是不管怎麼說,有些事兒他們畢竟是絕對不會幹的。我熟悉的那些高雅的夫人,遠遠談不上完美,可是她們身上畢竟有敏感細膩的氣質,有行事落落大方的修養,無論在什麼情況下,她們都不會做出背信棄義的事情,就憑這一點,她們和韋爾迪蘭那類潑婦就有天壤之別。韋爾迪蘭!什麼名字!哦!他們簡直是絕了,算得上這幫傢伙里的活寶!謝天謝地,現在還為時未晚,我還可以不至於淪落到和這幫無恥之徒、下流胚去為伍。」

  斯萬不久前還歸於韋爾迪蘭夫婦的嘉言懿行,即使他們當之無愧,但若他們不曾促成並捍衛斯萬的愛情,那尚不足以讓他被他們的高尚感動到如痴如醉的地步,而要是說他是受別人的感染才如此癲狂,那麼這人只能是奧黛特,——同樣,他今天在韋爾迪蘭夫婦身上發現的道德敗壞,即使真確無疑,但若他們不曾撇下他邀請奧黛特和福什維爾,那也不至於讓他義憤填膺,痛斥他們的無恥。而且,他在說種種對韋爾迪蘭那幫人深惡痛絕的話,表露自己終於擺脫他們的喜悅之情時,一味用這種缺乏真誠的語調,仿佛說這些話是特為泄憤出氣,而不是表達思想,因為他的聲音會比他本人高明一些。不過說實話,在他忘情於慷慨陳詞之際,他的腦子大概已經在不知不覺中被一件完全不相干的事情占據了,車子一到家,馬車進出的大門剛關上,他猛地一拍腦門,大聲吩咐把門再打開,馬車掉頭出去——這次的聲音挺自然:「我有個主意,能讓他們邀請我明天去夏圖赴晚宴了!」可那是個餿主意,人家沒有邀請他。戈達爾大夫出診去外地,有好幾天沒見著韋爾迪蘭夫婦,夏圖也沒能去;夏圖晚宴的第二天,他在韋爾迪蘭府上入席時說道:

  「哎,敢情今兒晚上咱們見不著斯萬先生了?他可是個所謂的私人朋友……」

  「我看您是見不著了!」韋爾迪蘭夫人大聲說,「願主保佑我們,他是個討厭的、愚蠢的、沒有教養的傢伙。」

  戈達爾聽了這幾句話,表現得既驚訝又順從,猶如面對的是一條與他至今為止的一切想法截然相反,而又毋庸抗辯的真理;他神情惶恐而膽怯地俯下臉,鼻子差點兒就碰到餐盆了,嘴裡一迭連聲地應答道:「噢!噢!噢!噢!噢!」語調層次變化豐富有序,宛如沿著一個下行音階,漸次下降到他的最低音,整個人也隨之退縮到內心的深處。至於斯萬,這個名字從此在韋爾迪蘭府上就不再提起了。

  於是這個曾經撮合斯萬和奧黛特的沙龍,變成了他倆約會的障礙。她不再像剛跟他相愛時那樣說「好在明天晚上我們就見面了,韋爾迪蘭府上有飯局」,而是這樣說了:「明天晚上我們沒法見面了,韋爾迪蘭府上有飯局。」或者韋爾迪蘭夫婦要帶她去喜歌劇院看《克萊奧佩特拉之夜》,這時斯萬在奧黛特的眼睛裡看到了唯恐他讓她別去的驚慌神色,以前看見情婦的這種神情,他會忍不住過去在她臉上吻一下的,然而現在他只覺得氣憤。「瞧著她眼巴巴地要去啃這大糞一樣的音樂,」他在心裡對自己說,「我感到的不是憤怒,而是傷心。我不是為自己,而是為她感到傷心。眼看她跟我幾乎天天接觸,相處了半年以上,居然還是沒能變得趣味高尚一些,出於本能就不去理睬維克多·馬塞,怎能叫我不傷心呢!更不用說她至今還沒明白在有些夜晚,一個感情細膩一點的人是必須懂得應朋友的要求放棄某種娛樂的。她應該學會說『我不去』,即使僅僅出於明智的考慮也該這樣,因為人家是根據她的回答一錘定音,來評判她心腸好壞的呀。」就這樣,他先讓自己相信,其實僅僅是出於讓奧黛特的內心品質得到較好的評價,他才希望她當晚別去喜歌劇院,和他一起留下來的;爾後他拿同樣的理由去說服奧黛特,說話時語調之做作,跟說服自己時相比,實在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因為這時他還心存指望,想靠刺激她的自尊心來說服她。

  「我向你發誓,」他在她就要動身去劇院那會兒對她說,「你別看我這麼攔著要你別去,其實從我的私心來說,我還真巴不得你不肯聽我的呢,因為今晚我有一大堆事要做,萬一你回答我說你不去了,那我不是給自己添麻煩,自認晦氣嗎?可是我的工作和樂趣,那並不是一切啊,我應該為你著想。要不將來有一天,等你看到我沒法再留在你身邊了,你就有權利責備我,在我明知有些評判光靠愛情終究無法去改變,我應該把其中極其嚴肅的一項告訴你的關鍵時刻,我卻沒有把它告訴你。你要明白,這不干《克萊奧佩特拉之夜》(什麼劇名!)的事。必須弄清楚的是,你究竟是不是一個才智乃至魅力都屬於最下品,一個由於不能放棄一項娛樂而為人所不齒的人。好,如果你真是這麼個人,人家怎麼會愛你呢,因為你甚至不是一個實實在在的人,一個雖然有缺點,但是至少可以變得完美起來的生靈。你是一攤形狀不定的水,順著人家給定的斜坡流淌,你是一條不會記憶和思考的魚,生活在魚缸里,每天成百次地去撞魚缸的玻璃,始終以為那也是水。你要明白,你的回答雖說未必會立即中止我對你的愛,但一旦我知道你不是一個人,你比世間萬物都來得低微,而且根本不思進取向上,你在我眼裡至少不會那麼可愛迷人了吧?不用說,我也寧願就那麼輕描淡寫地提一句,嘴上勸你別去看《克萊奧佩特拉之夜》(既然你非要我玷污自己的嘴說出這個下流的劇名不可),心裡卻巴不得你要去。可是,我剛才已經權衡了利弊,決定讓你的回答避免那些嚴重後果,所以我覺得最坦蕩的做法就是預先都告訴你。」

  奧黛特聽著聽著,顯得很動情也很猶豫。她並不明白他說話的意思,但知道那屬於責備、央求時喋喋不休和裝腔作勢的常規路數,她對男人的這一套早就習以為常,不用細細去聽他們講些什麼,就可以在心裡做出結論,如果他們不愛你,就不會說這番話,而既然他們愛你,你也就不必聽他們的話,這樣他們事後反而會更愛你。所以,她本來是會泰然自若地聽斯萬講下去的,但一看時間已經不早,再聽他往下說准得誤點,正如她帶著溫柔、執拗而又局促不安的笑容對他說的,「准得錯過序曲了!」

  他在別的情況下對她說過,在所有的事情中間,有一件最容易讓他終止對她的愛,那就是她不願意拋棄說謊的習慣。「哪怕單從讓你顯得嫵媚動人這個角度來說,」他對她說,「難道你不明白你墮落到說謊的地步,就不可能再那麼迷人了嗎?你只要說句實話,又能贖回多少過錯啊!你實在是比不上我想的那麼聰明!」可是任憑斯萬怎麼把她不該說謊的理由一條一條地解釋給她聽,一切都是白費勁;照說這些理由是足以摧毀奧黛特身上的一整套說謊理論的;可是奧黛特壓根兒就沒有這麼套理論;她只不過是每次碰到有什麼事情不想讓斯萬知道的時候,就把這件事瞞住他罷了。所以說謊在她只是一種具體的權宜之計;唯一能決定她到底是採用這一權宜之計還是說實話的,也是一種具體的緣由,那就是看斯萬發現她沒說實話的可能性到底大不大。

  從體態上說,她正經歷一個情況不妙的時期,她的身段變粗了;以前有過的那種眉目傳神、楚楚動人的風韻,那種微含驚訝、若有所思的眼神,似乎都隨著青春一去不復返了。因而當斯萬,不妨這麼說吧,當他發現她確實沒有從前漂亮了,她對他就變得更加珍貴了。他久久地凝視著她,一心想重新捕捉他曾經見到過的那種風韻,卻沒能找到。可是他知道在這新的蛹殼下面,依然是奧黛特在那兒,依然是那轉瞬即逝、無法把握的,若隱若現的同樣的心思,這就足夠讓斯萬繼續以同樣的熱情去試圖征服她了。爾後他注視著兩年前的那些照片,回想起她當時是多麼可愛動人。這麼一來,他為她所受的那麼些痛苦也就得到了一點安慰。

  韋爾迪蘭夫婦帶她到聖日耳曼、夏圖或牟朗去,遇上氣候宜人的時令,他們常常會提議就在當地住一晚,第二天再回巴黎。鋼琴家的姑媽留在巴黎,於是韋爾迪蘭夫人設法打消鋼琴家的顧慮。

  「您不在,正好讓她清靜一天,她會高興的。她知道您和我們在一起,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呢?再說,天大的事自有我撐著呢。」

  要是勸說無效,韋爾迪蘭先生就立即行動,找個電報局或是捎信的人,問信徒中有誰要發個電報或捎個信的。可是奧黛特總是謝謝他說自己沒什麼人要通知,因為她曾經很乾脆地對斯萬說過,在眾目睽睽之下給他發電報,會有損她的名譽。有時她一去就是好幾天,韋爾迪蘭夫婦帶她去參觀德勒的墓區,或者按照畫家的建議,到貢比涅去看森林裡的日落,一路直到皮埃爾豐的城堡[174]。

  「想想看吧,她本來完全可以跟我一起去參觀一些真正的名勝古蹟,我學過十年建築學,經常有出類拔萃的人士請我帶他們去博韋或聖盧德諾[175],而我若非為了她,一概不去,可現在她倒好,居然跟著那些最沒有教養的傢伙,逐一逐二地跑到路易-菲利普和維奧萊-勒迪克的糞堆跟前去讚嘆不已!我看這裡根本用不著藝術家的敏感,一個人就算嗅覺不怎麼靈,也不至於選這些臭茅坑去度假,好就近聞聞大糞的味道吧。」

  可是當她動身去德勒或皮埃爾豐時——唉,她不許他顯得碰巧似的也去那兒,原因是「那會造成很壞的影響」——他就埋頭看最纏綿悱惻的愛情小說:火車時刻表。火車時刻表能教他種種辦法去跟她會合,當天晚上,當天下午,哪怕當天上午都行!辦法?恐怕還不止於此吧:那是一種許可。因為火車時刻表和火車畢竟不是為狗設置的嘛。人家既然通過印刷的渠道告訴公眾,有一輛火車早晨八點開出,十點抵達皮埃爾豐,那就是說上皮埃爾豐去是一種合法的行動,是無須奧黛特批准的;而這種跟奧黛特相會的意願,也可以成為一種動機迥然不同的行為,既然那麼些和她並不相識的人每天都在那麼做,而且由於他們為數眾多,以致有必要把機車升起火來。

  總之,倘若他真想去皮埃爾豐,她畢竟是沒法不讓他去的!而他也恰恰感到自己很想上那兒去,要不是因為他認識奧黛特的緣故,他肯定就去了。他早就想對維奧萊-勒迪克的修復工程有個確切的了解。而天氣又這麼好,他不由得有一種迫切的願望,想去漫步在貢比涅的森林裡。

  真不走運,她不許他去的地方恰恰是他今天特別想去的地方。今天!要是他不顧她的禁令上那兒去,那他今天就能見到她!可是到時候,儘管她在皮埃爾豐遇見一個不相干的人,會快活地衝著他說:「嗨,您也來啦!」還會邀請他上她和韋爾迪蘭夫婦下榻的旅館去看她,可要是她在那兒遇見他斯萬,沒準會勃然變色,說她讓人盯梢了,她對他的愛會有所減弱,說不定一見到他就會氣呼呼地掉頭而去。「怎麼,我連旅遊的權利都沒有啦!」她回來以後準會對他這麼說,其實,沒有旅遊權利的不正是他嗎!

  他忽然想到一個主意,可以上貢比涅和皮埃爾豐去,而又不顯得是要去和奧黛特會面,那就是讓他的一位朋友德·福雷斯泰爾侯爵陪他同去,因為這位侯爵在那附近有座城堡。他把這個打算告訴對方時,沒有說明原委,對方也並未表示很高興,看到斯萬十五年來第一次答應去看他的產業,儘管斯萬說過不在那兒長住,但還是同意和他一起待上幾天,散散步,遊覽遊覽,他的感覺毋寧說是驚奇。斯萬已經在想像自己和德·福雷斯泰爾先生在那兒的情景了。即使在那兒見到奧黛特之前,甚至即使沒能在那兒見到她,他能夠踏上那片土地已經是何等的幸福啊,誠然,到那時他也還是不知道她確切的行止,但他能在那片土地上感覺到處處都搏動著她驀然出現在眼前的可能性,時而在城堡的宮殿裡,由於他是為了她特地來參觀的,這城堡頓時變得壯觀了;時而在那座仿佛充滿浪漫情調的城市的條條街道上;時而在被一輪遙遠而溫柔的落日染成玫瑰色的森林的條條小徑上——這無數個交替使用的庇護所,讓他那顆充滿幸福而又飄忽不定、不斷分櫱開來的心,得以在雖然看不清楚希望的所在、卻知道它無所不在的期盼中,來到那兒尋覓安息。「咱們特別得當心,」他會對德·福雷斯泰爾先生說,「可別碰到奧黛特和韋爾迪蘭夫婦;我剛聽說他們也是今天到皮埃爾豐的。要見面在巴黎有的是時間,何必到了外頭還這麼形影不離呢。」那位朋友肯定還會弄不明白,為什麼一到那兒斯萬就要十次二十次地改變計劃,就要到貢比涅每家旅館的餐廳去張望一番,而且明明沒瞧見韋爾迪蘭的影子,卻又哪兒也不肯好好坐下來就餐,他那時候的神色,看上去准像是要找到他口口聲聲說要迴避的那幾位,不過他要是真找到的話,還是會躲開他們的,因為他倘若遇見這個小集團,那麼只要他看到奧黛特,而奧黛特也看到他,尤其是看到他並沒把她放在心上,他也就會心滿意足,裝模作樣地避開他們了。可是且慢,她會猜到他是為了她才上那兒去的呀。於是當德·福雷斯泰爾先生來找他準備一起動身的時候,他對他說了:「唉!不行,我今天不能上皮埃爾豐去,奧黛特剛好在那兒。」不過儘管如此,他心裡還是樂滋滋的,覺得天底下這麼多人,偏偏就是他一個人在這一天沒有權利上皮埃爾豐去,還不就是因為在奧黛特眼裡,他確實是個跟別人不一樣的人,是她的情人,他在人皆有之的旅行自由上所受到的這種限制,無非是一種受束縛的狀態,一種對他如此珍貴的愛情表達罷了。事情明擺著,他還是不要貿然去跟她鬧翻,乖乖地等她回來為好。一連幾個白天,他俯身在一張貢比涅森林的地圖上細細察看,仿佛那就是溫柔鄉的地圖似的,身邊到處是皮埃爾豐城堡的照片。好不容易挨到了她可能要回來的日子,他重又翻開火車時刻表,估計她大概會乘哪一班火車,要是錯過了這一班,還有哪幾班可以乘。他不敢出門,生怕會有電報來,他也不敢睡覺,生怕萬一她乘末班車來,而又想在深夜來訪,讓他意外地高興一下。正在這時只聽得大門口有人按鈴,他覺得好像沒聽到有人去開門,想去喚醒看門人,同時就走到窗子跟前,準備看到來人是奧黛特時招呼她,因為儘管他親自下樓去關照過不止十次了,他們說不定還是會對她說他不在家的。結果那是僕人回來。他注意到街上的馬車不停地飛馳而過,這是他以前從沒留意到的。他傾聽著一輛輛馬車自遠而來,漸漸駛近,又從門前飛快地掠過,載著不是給他的音信奔向遠方。他等了整整一夜,什麼也沒等到。原來韋爾迪蘭夫婦提前回來,奧黛特中午就到巴黎了,可她沒想到要通知斯萬;由於沒事好干,她就上劇場去消磨了一個晚上。這會兒她早就回家睡覺,進入夢鄉了。

  她壓根兒就沒想到過他。而這種乾脆連斯萬的存在都忘在腦後的時候,對奧黛特來說正是最有利的時候,它比千嬌百媚的賣弄風情更能拴住斯萬的心。因為這樣一來,斯萬就始終生活在痛苦的騷動之中,當初他在韋爾迪蘭府上沒能看到奧黛特,整整找了她一宿的那個晚上,這種內心的騷動就已經強烈到讓他萌發出愛情來了。而他又不像我在貢布雷的童年時代那樣,有那麼些幸福的白天,可以讓人忘卻夜晚降臨的痛苦。白天奧黛特總不在斯萬身邊;他不時會心想,讓一個這麼漂亮的女人在巴黎獨自出門,不就跟把裝滿珠寶的首飾盒撂在大街上一樣不謹慎嗎?於是滿街的行人在他眼裡都成了小偷,他看著只覺得悻悻然的。但是所有這些臉一齊在眼前掠過,並沒能在他的腦海里留下任何印象,因而妒意也無從滋長。這麼許多張臉,徒然把斯萬的神思攪得昏昏沉沉的,他不由得舉起一隻手捂在眼睛上喊道:「聽天由命吧!」就像那些熱衷於探究外部世界的現實性,或者靈魂的不滅性這類問題的人,弄得筋疲力盡,腦子不聽使喚以後,也只能靠信仰使疲勞的大腦鬆弛一下。然而對不在眼前的心上人的思念,依然苦苦地纏住斯萬生活中那些最簡單的活動不放——吃飯,收信,上街,睡覺——他一想起所有這些事情都得在沒有她的情況下去做,就悲從中來,再也擺脫不開思念的纏繞,就像奧地利的瑪格麗特[176]為悼念美男子菲利貝爾,而在布魯的教堂里到處都把兩人姓名的縮寫字母交疊刻在一道那樣。有些天,他不在家裡用餐,到附近的一家餐館去吃午飯。他喜歡上這家餐館,以前確實是由於那裡的美味佳肴,現在卻只有這樣一個所謂浪漫,實則神秘而荒唐的原因,那就是這家餐館(它至今還在)和奧黛特住的那條街正好同名,都叫拉佩魯茲。有幾次,她短途旅行回來,總要好幾天以後,才想到告訴他一聲她已經回巴黎了。而且她乾脆就對他說她是乘早班火車剛到,不再像以往那樣為防萬一,總要在假話里夾進一點兒真話,以便於自圓其說。這些話是騙人的鬼話,至少在奧黛特是站不住腳的騙人鬼話,是無法像真話那樣,在她回憶得起來的抵達火車站的情景中找到支撐點的;她說這些話的時候,甚至都沒費神好好想一下在她聲稱下火車的當口,其實是在做什麼全然不相干的事情。不過,這些話在斯萬的頭腦里卻沒有遇到任何障礙,順順噹噹安頓下來,取得了無可置疑的真話所有的牢固地位,倘若有哪位朋友告訴他說,他就是坐那班火車回來的,可沒見到過奧黛特,斯萬心想那個朋友一定記錯了日期或是時間,既然他說的跟奧黛特說的不一樣。奧黛特說的話,除非他事先就疑心那是謊話,要不他怎麼也不會覺得那是謊話。要讓他相信她在說謊,猜疑是個必要條件。而且這也是個充分條件。這時候奧黛特說的每句話,在他聽來都很可疑。他聽到她提起一個名字,就以為那肯定是她的一個情人的名字;而一旦這麼想了,他就會幾個星期憂心如焚,不得安寧;有一回他甚至去和一家偵探所接洽,請他們幫助調查這個攪得他只有在外出旅行時才能鬆一口氣的陌生人的地址和日常活動,結果總算弄明白,此人是奧黛特的一個已經死了二十年的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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