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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9 06:08:01
作者: (法)普魯斯特
確實,她覺得斯萬在智力上並不像她想的那麼高明。「你總是那麼不動聲色,我都說不出你是怎麼個人。」比較讓她讚嘆的是他對金錢那麼漠視,對每個人都那麼彬彬有禮,以及他舉止的優雅。其實即使是比斯萬更了不起的人物,比如說一位學者,一位藝術家,他之所以能為周圍的人所賞識,認為他的智力比常人高明的看法之所以能被接受,往往並不是這些人欽佩他的思想,那在他們是無從談起的,唯一的原因是他們敬重他的和藹可親。斯萬身上讓奧黛特敬重的,也只是他在社交界裡的地位,不過她並不希望他設法把她引薦給社交界。也許她覺得他未必能做到,甚至害怕一談到她,人家就會說些她不願意讓人知道的事情。她一再要他答允絕口不提她的名字。她對他說,她之所以不願進入社交圈,是因為她曾經跟一個女友吵翻,那人為了報復她,就一直在背後講她的壞話。斯萬聽了覺得不以為然:「不見得人人都會認識你那個女友呀。」——「怎麼不會?事情會一傳十、十傳百,社交圈裡的人可壞著呢。」一方面斯萬弄不懂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但另一方面他知道,社交圈裡的人可壞著呢和醜事一傳十、十傳百這兩句話,一般人總認為是錯不了的;那總該有它們適用的場合吧。奧黛特的情形,敢情就是這樣的一個場合?他暗自這麼在想,但想了沒多久,因為他也有父親當年的毛病,一個難題考慮久了腦子就會變得麻木。不過社交界既然讓奧黛特這麼害怕,它恐怕未必會引起她很大的興趣去涉足其間,它實在跟她所熟悉的那個圈子相距太遠了,她甚至不可能對它有個清晰的想像。然而,儘管她至今在某些方面確實很單純(比如說,她經常和一個歇業的女裁縫來往,幾乎每天都要爬一回她家又陡又暗、發出臭氣的樓梯),她卻渴望能有品位,不過她對品位的觀念,跟社交界人士是有所不同的。對社交界人士而言,品位是為數不多的幾個人所產生的一種影響,以他們為中心,這種影響可以在他們的朋友以及朋友的朋友的圈子裡擴散到相當遠的程度——以親疏關係為準,與這個核心相距愈遠,影響就愈弱——影響所及的那個圈子中的人物,他們的名字形成了一份特殊的人名錄。出入社交圈的男男女女,記憶中都有著這份人名錄,他們在這種事情上博聞強識,並從中萃取一種趣味,一種拿捏分寸的修養,就以斯萬為例,他無須藉助他的社交閱歷,單憑在報上看一眼有哪些人出席某個晚宴,馬上就能說出這個晚宴品位如何,正如一個有文學修養的人,只消看上某人寫的一個句子,就能準確地判斷此人文學格調的高下。但是奧黛特屬於不具有這些觀念的那種人(不管社交圈裡的人對他們作何看法,反正這種人為數極多,而且看來各個社會階層里都有),他們把品位想成了別的什麼東西,具體面貌,則因各人所屬階層不同而大異其趣,但它們——奧黛特想像中的品位也好,讓戈達爾夫人肅然起敬的品位也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人人有份,誰想要誰就能有。另一種品位,即社交圈中人的品位,說實話誰想要也是可以有的,但絕非立等可取。奧黛特說起某人時會說:
「他去的都是有品位的地方。」
要是斯萬問她,她這麼說指的是哪些地方,她就會神情有些不屑地回答說:
「自然就是有品位的地方囉!哦,以你的年齡,也該懂什麼叫有品位的地方了,你讓我怎麼對你說才好呢?比方說吧,每個星期天早晨的皇后林蔭道,五點鐘的布洛涅森林湖畔,星期四的伊甸園劇院,星期五的賽馬場,還有那些舞會……」
「什麼舞會呢?」
「巴黎的那些舞會唄,我說的當然是有品位的舞會。哎,你知道在證券經紀所的那個埃班熱吧?對,你該知道的,他在巴黎挺出名的,這個金頭髮大高個的年輕人打扮得可時髦呢,紐扣孔里總插朵花兒,淺色的短大衣,後背一條筆挺的線縫;每次新戲首演他都去看,還總帶著那個愛打扮的老妖精。啊!有天晚上他舉辦舞會,巴黎的時髦人物全都在那兒。我多想也能去啊!可是得憑請柬才能進門,我可弄不到請柬。話又說回來,我後來想想還是不去的好,那兒人擠人的,就算去了還是什麼也看不見。其實呢,還不就為能吹噓一下去過埃班熱府上嗎?你知道,我呀,可沒這麼虛榮!再說,你看吧,一百個說自己去過那兒的女人,至少有一半壓根兒沒進門……讓我吃驚的倒是你,這麼個風雅的人物,竟然會沒去。」
可是斯萬不想去糾正她的品位概念了;他心想,自己的概念也未必更真確,跟她的一樣傻,毫無重要性可言,把這樣的東西灌輸給自己的情婦實在沒什麼好處。這樣一來,幾個月過後,對他前去拜訪的朋友,她是否感興趣就只取決於他能不能為她拿回請柬或票子,讓她可以進入賽馬騎師過磅的圍地,去看賽馬,去看首場演出。她希望他多攀些這種有用的關係,不過有一回在街上看見德·維爾巴里西斯侯爵夫人身穿黑色羊毛長裙、頭戴束帶軟帽以後,她又覺得這些人也不見得就有品位了。
「親愛的,她那模樣就像是在劇院裡引座的,或者給人家看門的老太婆!哼,侯爵夫人!我不是侯爵夫人,可你要不事先付我一大筆錢,休想讓我穿得這麼寒磣出門上街!」
她不懂斯萬何以會住在奧爾良沿河街的那座宅邸里,她覺得這房子配不上他的身份,但不敢跟他直說。
沒錯,她曾經聲稱自己愛好古董,說到她最喜歡的就是整天泡在那些小玩意兒上,去淘舊貨,覓有年頭的東西。雖然她有如面臨一件榮譽攸關的大事(而且像在恪守某條家訓似的),執意絕口不回答有關她白天幹些什麼的問題,在這一點上諱莫如深,但她有一次對斯萬說起一位女友,奧黛特應邀去她家做客,只覺得整座屋子都是那個年代的味兒。斯萬問她是哪個年代,她又說不上來。想了好半天,她才回答說是中世紀風味。其實她的意思無非是說那座房子有很多門窗嵌板之類的木構件。過了一陣,她又對他提起這位女友,語氣有些猶豫,神情卻頗狡黠,這種語氣和神情我們並不陌生,比如說你頭天晚上剛和某人一起進餐,此人的名字誰也沒聽說過,可是瞧晚宴東道主的神氣,仿佛以為此人名頭挺大了,說話的對方應該知道自己是在和誰說話,那麼你援引此人的話時,就會有這種語氣和神情。且說奧黛特對斯萬說:「她有一間餐廳……是……十八世紀的!」不過她覺得這餐廳很難看,光禿禿的,仿佛建築還沒竣工,女士們坐在裡面看上去很醜,這種風格想來不會行時。後來,她第三次說起這位女友,並且把這間餐廳的設計師的地址告訴了斯萬,她說等她有了錢,想請他來看看能不能也給她設計一間餐廳,當然不是跟那一樣的,而是她做夢也想,可惜現在的宅子太小,根本安放不下一座大餐廳,裡面要有高高的餐具櫃,文藝復興時期的家具以及跟布洛瓦城堡里一樣的壁爐[146]。就在這一天,她無意間把自己對斯萬住在奧爾良沿河街的看法漏了出來;原因是斯萬先批評了奧黛特的女友所熱衷的是仿古風格,而不是路易十六時期的樣式。「其實,」他說,「儘管這種樣式不時興了,它還是可以讓你覺得很可愛的。」奧黛特接口說:「你總不見得想叫她也像你一樣,住在破家具和舊地毯中間吧。」在她身上,布爾喬亞顧忌輿論的本色和交際花附庸風雅的趣味相比,畢竟前者占了上風。
凡是喜歡擺弄小玩意兒,喜歡詩歌,鄙夷斤斤計較,渴望榮耀和愛情的人,都是她眼中的精英,優越於其他人。一個人不用真的具有這些趣味,只消如此聲稱即可;某人在共進晚餐時告訴她,自己喜歡閒逛,喜歡把玩陳舊的古玩,還說自己和這個商業化的時代格格不入,因為他不會為自己謀利,他其實是應該屬於另一個時代的,等等等等,那她回到家就會說:「這個人真了不起,那麼敏感,那麼細膩,我以前可沒想到!」她一下子對此人青眼有加,引為知交。但像斯萬這樣具有這些趣味而嘴上不說的人,卻遭到了她的冷遇。誠然,她也承認斯萬不看重錢,不過她會噘著嘴添上一句:「他呀,就是另一回事嘍。」原來,她憑想像判斷某人是否淡泊名利,無須觀其行,只消聽其言。
斯萬常常感到自己無力使奧黛特的夢想成為現實,所以他想至少應該做到讓她樂於和他在一起,不去反對那些淺薄的想法,儘管她的趣味可謂無所不俗,他卻從不表示異議,反正只要是出於她之口的,他都喜歡,甚至為之入迷,因為這個女人的內心世界,正是透過這種種帶有個人色彩的小地方展現在他眼前,使他得以看見的。所以,當她因為要去看《托帕茲女王》而臉帶喜色,或者生怕錯過一個花展,一次午茶——王宮街茶室的這種配鬆餅和吐司的英國式午茶,她認為對一個淑女而言,偶爾缺席一次都是極大的失禮——而目光變得既嚴肅又不安,並且很固執的時候,斯萬就會像我們看到一個天真無邪的孩子或者一幅神情惟妙惟肖的肖像畫時那樣心軟得要化開來似的,覺得奧黛特的心靈世界充分地顯露在了她的臉上,忍不住要去捧住這張臉吻她的香唇。「噢!我的小奧黛特要我帶她去看花展,她想讓人欣賞她的美貌,行,我一定照辦,在她面前我敢不從命。」斯萬視力稍有不佳,所以在家工作時得戴眼鏡,到社交場合為保持儀容,就換成單片眼鏡。她第一次看見他眼眶裡夾著個鏡片時,情不自禁開心地說:「我覺得一個男人呀,沒得說的,戴上這個就有風度多了!你可真儒雅!你看上去整個兒就是個紳士。就缺個爵位嘍!」說最後那句話,她略微有些遺憾。斯萬喜歡奧黛特這樣,好比假定他愛上了一個布列塔尼姑娘,他就會興致盎然地看她戴著頭飾,聽她說她信鬼。在這以前,正如許多藝術品位與感官享受分道揚鑣的男人一樣,斯萬分別滿足兩者的做法之間,存在著一種奇怪的不協調現象,他愈是欣賞風格細膩的藝術作品,陪在他身邊的女人愈是舉止粗俗,他會領一個小女僕坐在樓下包廂里,去看一場他想仔細聆聽的頹廢派歌劇的首演,或者印象派畫家的某次畫展,而且心裡在想,換了一個上層社會的淑女,她不見得會懂得更多些,卻未必肯這麼安安分分地不出聲氣。可是自從他愛上奧黛特,和她情投意合以來,他恨不得跟她兩人合一心才好,於是就盡力讓自己去喜歡她所喜歡的東西,不僅模仿她的習慣,而且以她的觀點作為自己的觀點,覺得這樣做其樂無窮,不過,由於這些觀點並不曾紮根於他知性的土壤,它們在他心中喚起的就只是他的愛情,正因如此,他越發喜歡它們了。他之所以去看《塞日·巴尼納》,找機會去聽奧列維埃·梅特拉指揮的音樂會,都是為了感受想奧黛特所想、分享她的趣味的甜蜜滋味。她所鍾愛的文藝作品或旅遊景點,自有一種吸引他靠近她的魅力,他覺得,那些完美的傑作固然有其內在的魅力,但唯其無法讓他聯想到奧黛特,比之前一種魅力就少了一份神秘感。況且,他既已聽任年輕時代的精神信仰趨於式微,進入社交界後所受的懷疑主義思潮的影響,不知不覺地滲透了進去,他認為(至少有過很長一段時間是這麼認為的,以致現在還常這麼說),我們趣味所指的對象本身並無絕對價值可言,一切都與所處的時代和社會階層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都由當時的風尚而定,其中最低俗的東西,價值未必就比一般人認為最高雅的東西來得低。他覺得,奧黛特把出席花展開幕式的請柬看得這麼重要,並沒有什麼可笑之處,不見得比他當初應邀在威爾斯親王府共進午餐時受寵若驚的樣子更矯情,甚而至於,他認為她對蒙特卡羅或里基山的一往情深,相比於他對她想像中很醜陋的荷蘭,以及她覺得死氣沉沉的凡爾賽宮的興趣盎然,也未必有多麼不合情理。因此,他決定不去荷蘭和凡爾賽了,心裡樂滋滋地想著這是為了她,只要能和她同感覺、共愛好,他在所不惜。
韋爾迪蘭府上的社交圈,就如所有圍繞著奧黛特、在某種意義上是使斯萬得以看到她、與她交談的渠道的物事一樣,讓斯萬感到喜歡。那兒的一切娛樂消遣,吃飯,聽音樂,打牌,化裝夜宵,鄉間出遊,劇場看戲,乃至極其難得的為那些討厭傢伙舉辦的盛大晚會,其中最本質的內容就是有奧黛特在場,就是能見到她,能和她談話;韋爾迪蘭夫婦邀請他到府上做客,真是給足了他面子,他在小圈子裡比別處感到更怡然自得,他試圖把一切都歸功於它,因為他自以為是心甘情願畢生和它如此常有來往的。不過,雖說他不敢設想——生怕自己不會相信——他將永遠愛奧黛特,至少他假設自己將永遠和韋爾迪蘭夫婦過從甚密(這個命題,從理論上說,比較不致引起他在智力方面的異議),因而他覺得在未來的歲月里,自己還將繼續每天晚上遇到奧黛特;這也許並不完全等同於永遠愛她,但在目前,在他愛著的時候,能相信自己不至於有一天見不到她,他就於願足矣。「多麼迷人的環境啊!」他想,「這才叫真正的生活呢!這兒的人比社交場上的那些人聰明得多,藝術修養高得多!瞧人家韋爾迪蘭夫人,儘管她的小小的誇張顯得有點可笑,可她對繪畫、音樂的愛那麼真摯,對藝術傑作那麼充滿激情,對藝術家那麼滿心想讓他們感到愉快!她對社交界人士的觀點不準確;可是社交界對藝術家的觀點難道不是更不準確嗎!和戈達爾交談,也許我並不能指望聽到才智過人的妙語,可是儘管他喜歡用同音詞做些無聊的文字遊戲,和他談話還是極為愉快的。至於那位畫家,當他有意要做出驚人之舉時,那副自命不凡的樣子是叫人有點討厭,可話得說回來,他是我見過的最有才氣的一位藝術家。還有,對,在那兒你會感到自由自在,想做什麼就可以做什麼,不受拘束,無須客套。在這個沙龍里每個人的心情天天都是這麼愉快!今後,除了難得遇到的某些特殊情況,我的去處必定非此地莫屬。我將越來越習慣於上這兒來,把我的生活和這兒聯繫在一起。」
他以為韋爾迪蘭夫婦與生俱來的種種優點,其實都是他因對奧黛特的愛情而在他們府上所體驗到的種種歡愉在他們身上的影像,因此,這些優點每每隨著歡愉變得更坐實、更深刻、更至關重要。有時,韋爾迪蘭夫人對斯萬的照拂本身就讓他感到幸福;比如有天晚上他看見奧黛特和某位男客談得特別來勁,心裡很不是滋味,不想主動去問她是否乘他的車回去了,可韋爾迪蘭夫人挺自然的一句話,就讓他的心情復歸於寧靜和愉悅了:「奧黛特,您送斯萬先生回去,是嗎?」——又比如,眼看夏天到了,他先惴惴不安地思忖,不知奧黛特會不會撇下他獨自去度假,不知還能每天都見到她嗎,就在這時,韋爾迪蘭夫人來邀請他倆一起去她的鄉間別墅度假——不知不覺之間,斯萬讓感激和關切之情滲入了自己的心智,影響了自己的觀念,他聲稱,韋爾迪蘭夫人是位偉大的女性。有個當年在羅浮宮學院的同學跟他說起幾位才華出眾的卓越人物,他竟回答人家說:「我覺得韋爾迪蘭夫婦勝過他們一百倍。」他透著前所未有的莊重神氣說:「他倆都是高尚的人,說到底,世上最要緊的鑑別標準就是看一個人是不是高尚。你瞧,人無非就是兩類:高尚的人和其他的人;到我這年紀,是該好好琢磨一番,要愛怎樣的人,鄙視怎樣的人,是該有個主心骨了,為了彌補以前和其他人在一起虛度的時光,我要永遠和我所愛的人們在一起,至死不渝。唉!」最後那聲輕輕的感喟,正是一個人在甚至沒弄清楚是怎麼回事就開口說一件事時的語氣,他說的這件事,並不一定確有其事,但他感到非得這麼說一下才痛快,而且他聽著自己的聲音,只覺得那仿佛不是自己,而是別人在說話似的,「我已經選定了,我愛的是這些心靈高尚的人,我將永遠生活在這種高尚的光圈中。你問我韋爾迪蘭夫人是不是真的很聰明。我可以明確地告訴你,她已經向我證明了她心靈的高貴,你想想,一個思想境界不高的人,心靈能達到這樣的高度嗎?她對藝術的理解確實相當深刻。不過這也許還不是她最讓人欽佩之處;她對我無微不至的關心,她對每個人的愛護有加,她那令人可親又氣度非凡的舉止,無不透露出她對生活的理解要比任何哲學論著都更為深刻。」
他或許心裡也明白,父母的有些老朋友也像韋爾迪蘭夫婦那樣純樸,自己年輕時的一些同學也那樣熱衷於藝術,而且他還認識一些別的心地高尚的人,而自從他在人生真諦中選擇了純樸、藝術和高尚以來,他就不曾見過他們。不過,這些人不認識奧黛特,而且即使認識了她,也未必會費心去撮合他倆。
就這樣,在整座韋爾迪蘭殿堂里,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個像斯萬一樣愛他們,或者說自己相信在愛他們的信徒了。然而,韋爾迪蘭先生說過他總覺著斯萬看不順眼,他說這話,不僅表達了他的想法,而且說中了他妻子的心思。這不,斯萬對奧黛特的感情個人色彩太濃,濃到忘了每天得把詳情向韋爾迪蘭夫人匯報這茬兒;這不,對於韋爾迪蘭夫婦的殷勤好客,他居然態度那麼矜持,不來吃晚飯的理由常常叫人沒法信得過,大家只能認定他是不想錯過某個討厭傢伙的飯局;這不,儘管他處處小心不漏風聲,可他們還是逐步了解到了他在上流社會的地位頗為引人注目。所有這一切,都引起他們對他的憤慨。但更深層的原因還不在於此,因為他們很快就感覺到,在他身上有一種矜持而神秘的氣質,表現在他儘管不作一聲,但始終認定德·薩岡親王夫人的衣著並不怪誕,戈達爾的笑話並不好笑,總之,雖然他向來彬彬有禮,對他們的教義從無異議,但是他們不可能將自己的教義強加給他,使他完全皈依他們的宗派,這種不可能性,他們從未在任何別人身上遇到過。即便他和那些討厭傢伙常有往來(其實憑良心說,他真正愛的還是韋爾迪蘭夫婦和這個小圈子,這種感情跟對那些人的感情相比,相差何止百倍千倍),他們也是可以原諒的,只要他像像樣樣地當著所有信徒的面,同意就此跟他們一刀兩斷。可是他們心裡明白,這無異於要他宣誓放棄宗教觀點,他們是決計無法讓他就範的。
和他們應奧黛特的要求而邀請的一位新來的相比,兩人真有天壤之別,這位新來的,儘管奧黛特本人也只遇見過沒幾次,他們卻一致對他寄予莫大的希望。他就是德·福什維爾伯爵!(後來發現,他原來是薩尼埃特的連襟,這使眾信徒們大吃一驚:這個管檔案的老頭兒樣子那麼猥瑣,他們一直以為他所處的階層比他們低,誰也想不到他竟然屬於一個富有的、相對而言頗為貴族化的上層社會。)當然嘍,福什維爾的趕時髦顯得有些粗俗,和斯萬全然不同;當然嘍,他絕對不會像斯萬這樣,把韋爾迪蘭府上的沙龍置於一切別的沙龍之上。然而,斯萬由於天生敏感而正直,所以在韋爾迪蘭夫人發起對他的熟人的無端指責時不會隨聲附和,福什維爾可不管這一套。至於那位畫家有時自負而庸俗地高談闊論,或者戈達爾壯起膽子說旅行推銷員的那個笑話時,斯萬儘管和他們兩人都挺要好,儘管在心裡往往對他倆感到抱歉,可就是鼓不起勇氣厚著臉皮為他們叫好,福什維爾則不然,其中一位的高論他儘管沒聽懂,但憑自己的智力水平剛好夠得上對這位藝術家驚為天人、讚嘆不已,而另一位的妙語連珠也讓他樂開了懷。福什維爾光臨韋爾迪蘭府上的第一次晚宴,他的性格魅力就大放異彩,而斯萬的地位則一落千丈。
在這次晚宴上,除了那些常客外,還有一位巴黎大學的教授布里肖先生,他是在溫泉結識韋爾迪蘭夫婦的,要不是大學的職務和課程過於繁忙,實在難得有空,他是很願意常來府上做客的。其中的原因,在於他有一種好奇心,一種對生活的迷信;這種好奇和迷信,加上對自己的研究對象的某種懷疑主義態度,不論在哪個行當,總會使某些聰明人,比如不信醫學的醫生、不信拉丁文翻譯練習的中學教師,贏得見解通達、思想敏銳,甚至才華卓越的令譽。他裝出一副在韋爾迪蘭夫人府上搜集可資對照的實例,為在課堂上講授哲學和歷史做準備的樣子,首先因為他認為哲學和歷史無非是人生的預習而已,而他自以為在這個小圈子裡具體而微地看到了他迄今為止僅在書本上讀過的東西;其次,也許還由於他一向被灌輸這樣的觀念,久而久之,無形中對某些話題抱有一種敬畏的心態,所以和大家一起放肆地談論這些話題,就感到自己是放下了大學教授的架子,其實,他之所以會覺著話語孟浪,還是端著個架子的緣故。
晚宴上,德·福什維爾先生被安排坐在韋爾迪蘭夫人右首,為了這位新來的,韋爾迪蘭夫人在衣飾打扮上可著實花了番工夫,所以晚宴一開始,德·福什維爾先生就恭維女主人說:「這條白長裙別致得很。」大夫本來就目不轉睛地瞅著他,滿心想弄明白有了個「德」到底管什麼用,而且挺想有機會吸引對方的注意,好跟他多親近親近,這會兒耳邊冷不丁飄來個「白」字,他剛好抓個正著,頭也來不及從餐盆上抬起來,趕緊接嘴說:「布朗什[147]?布朗什·德·卡斯蒂利亞[148]?」然後腦袋保持不動,從眼角里向兩邊投去含著笑意、怯生生的目光。這時斯萬想擠出個笑容可就是沒法擠出來,那副苦惱的表情,讓人一瞧就明白他覺得這個笑話很無聊;福什維爾卻恰如其分地流露出一種高興的心情,既表示他能夠欣賞笑話的妙處,又表明他懂得社交場面上的規矩,韋爾迪蘭夫人覺得這種坦率的做派挺有風度。
「您對這樣一位醫學專家作何感想?」她問福什維爾。「跟他簡直沒法嚴肅地談兩分鐘話。敢情您在醫院裡對病人也這麼說話?」後面那句話,她是轉過臉去對大夫說的,「這樣好呀,沒人會整天悶得慌了。我看我得申請住到你們醫院去。」
「我想剛才是聽到了大夫說起,恕我措辭不雅,那個老潑婦布朗什·德·卡斯蒂利亞。是這樣嗎,夫人?」布里肖問韋爾迪蘭夫人,這位夫人已經樂不可支,閉住眼睛,猛地把臉埋進兩隻手中間,從捂得緊緊的指縫裡傳出窒息的尖叫聲。「天哪,夫人,我可沒想嚇著晚宴的貴賓,此刻很可能有他們在座,sub rosa[149]……而且我承認,我們這個不可言喻的雅典——哦,多像雅典啊!——這個雅典共和國不妨把巴黎警察局長第一人的美名加在卡佩家族這個信奉蒙昧主義的女人頭上。是這樣,親愛的東道主,錯不了,就是這樣,」他亮開嗓子一字一頓地說,不容韋爾迪蘭先生提出異議,「《聖德尼編年史》的權威性是無可置疑的,其中對這一點記載得很清楚。對身份卑賤的在俗教徒來說,沒人能比這位聖徒之母更適合選為他們的保護主了,何況照絮熱和聖貝爾納之流[150]的說法,這個兒子她看在眼裡還覺得不怎麼樣呢;任誰和她在一起,都得挨她訓斥。」
「這位先生是誰啊?」福什維爾問韋爾迪蘭夫人,「看他那樣子可是一流的角色。」
「怎麼,您居然不認識大名鼎鼎的布里肖?他在整個歐洲都很著名呢。」
「噢!這位就是布雷肖,」福什維爾大聲說,他沒聽清那名字,「以前經常聽您說起他,」他說著,瞪大眼睛瞅著這位著名人物,「能和一位知名人士共進晚餐,的確很有意思。噢,您邀來和我們同桌進餐的賓客,都是精心挑選過的吧。怪不得在您府上永遠不會感到乏味。」
「哦!您知道嗎,」韋爾迪蘭夫人謙遜地說,「尤其重要的,是大家覺得可以相互信賴。大家想說什麼就說什麼,熱熱鬧鬧,從來不會冷場。所以呀,今兒晚上布里肖還不算什麼哪;您知道嗎,有一回也在我家裡,他真是妙語連珠,叫大家佩服得五體投地。嘿!到了別人家裡,他就像換了個人,沒有半點風趣可言,你不逗他,他就不吭聲,簡直討厭。」
「真有意思!」福什維爾驚訝地說。
布里肖的這種機敏風趣,在斯萬年輕時的朋友圈子裡是被看作十足愚蠢的,儘管它可以跟真正的聰明智慧並存。至於教授的風趣,語出驚人而又旁徵博引,要是讓斯萬覺得很聰明的好些社交圈朋友聽見了,他們說不定還會感到妒羨呢。不過這些朋友畢竟早已在潛移默化之中影響著斯萬,把他們喜好什麼、厭惡什麼的品位灌輸給了斯萬,事關社交生活的方方面面自不待說,就連跟這種生活只有附帶關係,按說應屬於智力範疇的內容也包括在內:比如說,談吐。這種影響已經根深蒂固,所以布里肖開的玩笑在斯萬聽來,只覺得是在賣弄學問,既庸俗又粗鄙,簡直令人作嘔。再說,他自己向來舉止文雅得體,瞧著這位尚武的大學教員對每個人說話都愛用那種軍人的粗魯語氣,他也頗為反感。最後,終於讓他失卻平素的寬容氣度的,也許還是韋爾迪蘭夫人對福什維爾的那股親熱勁兒,奧黛特這晚上不知哪兒來的怪念頭,居然把這個福什維爾給帶了過來。她在斯萬面前也有些不好意思,剛進門那會兒她問過他:
「您對我帶來的客人印象如何?」
斯萬呢,認識福什維爾這麼久,還是第一次知道他也能博得女人的青睞,而且他還是個挺帥的男人,脫口回答說:「叫人噁心!」誠然,他並沒妒忌奧黛特的意思,可是他的心情是比往常壞一些。布里肖正說起布朗什·德·卡斯蒂利亞的母親[151]和金雀王朝的亨利先在一起過了幾年才結婚,他想讓斯萬慫恿他把故事說下去,就用一種很有軍人風度的口氣問他:「是這樣吧,斯萬先生?」平時一個人用到這種口氣,不是要讓鄉下人能聽懂,就是想給當兵的打打氣,不料斯萬置女主人的惱火於不顧,乾脆截住布里肖的話頭,回答說希望在座諸位原諒,他對布朗什·德·卡斯蒂利亞不感興趣,倒是有幾個問題想請教畫家先生。原來,畫家先生下午去看過一個畫展,展品是韋爾迪蘭夫人一位剛去世的朋友的遺作,斯萬希望從他(斯萬欣賞他的品位)那兒知道,在這些遺作中,除了先前作品中那種令人嘆服的嫻熟技巧之外,是否確實還有些別的東西。
「僅就這一點而言,他的確很了不起,不過恐怕並不如有些人說的那麼高雅吧。」斯萬含笑說。
「高雅……高雅得開風氣之先嘍。」戈達爾插嘴說,像煞有介事地舉起雙手。
舉座一片譁然。
「您看我說得沒錯吧,和他在一起就沒法說正經事兒,」韋爾迪蘭夫人對福什維爾說,「他會在您毫無準備的當口,冷不丁給您來開個玩笑。」
可她注意到,唯獨斯萬臉上沒有一絲笑容。說實話,戈達爾當著福什維爾的面開他的玩笑,他是不大痛快。而那位畫家,要是單獨和他在一起的話,本來大概會用一種斯萬感興趣的方式回答的,這會兒卻寧可對已故大師的技巧說上一個段子,以博得賓客們的讚許。
「我走近過去,」他說,「想看看那是怎麼畫的,我把整張臉都湊在了畫布上。嘿!真是絕了!你壓根兒就沒法說出究竟用的是什麼東西,是膠水、紅寶石、肥皂、青銅、陽光還是……」
「添一作十二嘍。」大夫喊道,可是已經太晚了,沒人理會他這莫名其妙的打岔。
「瞧上去就像什麼也沒用,」畫家接著說,「就跟你沒法參透《夜巡》或《女施主》[152]的奧妙一樣,至於手法,簡直比倫勃朗和哈爾斯還棒。你們還別說,我敢發誓,那裡面什麼都有。」
說到這兒,就像歌唱演員唱到他所能唱的最高音以後,接著用頭聲唱弱音那樣,畫家放低嗓門輕聲往下說,邊說邊笑,仿佛其實那幅畫唯其美才顯得可笑似的:
「它聞上去挺有味兒,能叫你上頭,能叫你屏息,能叫你心痒痒的,可你就是不能猜透它是怎麼畫的,那是耍花招,是使巫術,是奇蹟(說到這兒他放聲大笑):那是瞞天過海!」他倏地打住,神情嚴肅地抬起頭來,用一種想讓它顯得很悅耳的深沉低音說出煞尾一句:「可那貨色真叫地道!」
他剛才說到「比《夜巡》還棒」時,犯了忌諱,韋爾迪蘭夫人當即表示抗議,因為她是把《夜巡》和《第九》《薩莫色雷斯》[153]並列為舉世無匹的三大傑作的,另外,聽到那句「用??畫的」,福什維爾的目光不由得在所有賓客臉上掃了一遍,看看反應如何,然後在嘴角一本正經地露出一個通融隨和的微笑,除了這兩個小插曲之外,在座的賓客——不包括斯萬——自始至終以欽佩得著迷的目光凝視著畫家。
「我就愛瞧他這副慷慨激昂的樣子。」韋爾迪蘭夫人等他一說完,就大聲說道,這天是德·福什維爾先生首次光臨,席間剛好氣氛這麼活躍,她真是喜出望外。「哎,你那麼待著幹嗎,嘴張得像頭笨熊?」她對丈夫說,「他口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瞧他那模樣,人家還以為他是第一回聽您說話呢。您要能瞧瞧剛才他聽得有多專心就好了。趕明兒,他要把您說過的話一字不漏地背給我們聽呢。」
「哦不,我可不是在開玩笑,」畫家說,如此大獲成功使他很高興,「瞧您的樣子,您敢情是以為我在吹牛,在裝腔作勢;我可以帶您去看,到時候您再說我有沒有誇大其詞吧,我敢打包票,您看完以後比我還激動!」
「我可並不認為您誇大其詞,我只是要您別忘了吃東西,要我丈夫也別忘了。請給先生換一份諾曼第箬鰨魚,您沒瞧見他那份已經涼了嗎?我們又不趕時間,您上菜乾嗎這麼心急火燎呀,沙拉就待會兒再上吧。」
戈達爾夫人為人謙遜,難得開口,但若機緣湊巧,來了靈感,想到一句剛好合適的話,她也不乏說出來的勇氣。她感覺得到這句話會出彩,這就使她有了自信。而她這樣做,並非想自己出風頭,而是為了對丈夫的前程助一臂之力。於是,韋爾迪蘭夫人沙拉二字一出口,她是不會輕易放過的。
「那該不是日本沙拉吧[154]?」她轉向奧黛特低聲說。
對小仲馬那部引起轟動的新戲,影射得如此謹慎小心卻又讓人一聽就明白,她覺得自己確實拿捏得恰如其分而且非常大膽,心裡又得意又不安,不由得像劇中的天真少女那般嫵媚地笑出聲來,笑聲並不響,但那是抑制不住的發自內心的笑,過了一陣才好不容易止住。「這位夫人是誰?她挺風趣。」福什維爾說。
「不是日本沙拉。不過各位如果星期五晚餐都能賞光的話,一定會有這道沙拉。」
「先生,您大概會覺得我不夠時尚吧,」戈達爾夫人對斯萬說,「大家說得沸沸揚揚的這部《弗朗西榮》,我可還沒去看呢。大夫已經看過了(我記得他告訴過我,他有幸和您看的是同一場演出),不瞞您說,我覺得沒必要讓他再去訂兩張票,特地陪我再去看一次。當然,上法蘭西劇院看戲是不會讓人感到掃興的,那兒的演出總那麼出色,不過我既然有些挺大方的朋友,」(為了顯示優雅,戈達爾夫人一般不說具體姓名,而用一種矯揉造作的語氣說「我的那些朋友」「我的一位朋友」,臉上儼然是對人愛叫不叫隨我的貴婦人的傲慢神情)「他們常常預訂好包廂,只要有值得一看的新戲,就會想著帶我們一起去看,我相信我遲早會去看《弗朗西榮》,到時候就有我自己的看法了。可是我得承認,我覺得自己已經有點像個傻瓜了,因為我無論上哪個沙龍做客,大家說著說著,自然而然就會說到這倒霉的日本沙拉。說得多了,只怕都開始有些膩了。」她這麼說,是因為看見斯萬對這個熱門的話題,看上去並不如她預想的那麼感興趣。「不過說實話,它有時候也會讓人有些挺可笑的怪念頭。就說我的一位女友吧,她挺漂亮,追她的人挺多,她也挺出名了,可就是愛別出心裁,聲稱要在家裡讓廚師按小仲馬戲裡的配料,如法炮製日本沙拉。她請了幾位女友去品嘗。可惜我不在邀請之列。好在沒過幾天就是她會客的日子,她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訴我們:看來這東西實在難吃極了,她說得我們眼淚都笑了出來。可您知道,這得看說得有沒有技巧了。」她看斯萬表情始終那麼嚴肅,就說了這麼一句。
她心想,他大概是不喜歡《弗朗西榮》。
「不過我想我看了恐怕也會失望的,」她說,「我想它可沒法跟德·克雷西夫人最喜歡的《塞日·巴尼納》相提並論。那戲至少有些地方很有內容,能讓人去思考吧。在法蘭西劇院的舞台上念沙拉菜譜,這算哪門子事呀!《塞日·巴尼納》就是不同,它就像喬治·奧奈寫的每部作品一樣,總是那麼出色。我不知道您有沒有看過《鐵匠鋪掌柜》,這齣戲我可比《塞日·巴尼納》還喜歡呢。」
「真是抱歉,」斯萬帶著譏諷的表情對她說,「坦白地說,我對這兩部傑作一視同人,都不欣賞。」
「真的嗎,您覺得它們哪些地方不好呢?您的意見肯定不改了嗎?也許您是覺得劇情有點兒悶?這不,我常說小說也好,戲也好,還是別討論為好。每人都有自己的看法,我喜歡的,您可能覺得很糟。」
福什維爾喚斯萬,打斷了她的話頭。原來,戈達爾夫人大談其《弗朗西榮》的時候,福什維爾正在向韋爾迪蘭夫人表白他對他所謂的畫家可愛的speech[155]如何讚賞不已。
「先生口才棒極了,記性也好!」畫家剛說完,福什維爾就對韋爾迪蘭夫人說,「我可真是難得一見哪。嗨!我要也能這樣就好嘍。他要是去布道一定棒極了。不妨這麼說吧,他和布里肖先生兩位稱得上是旗鼓相當,要論哪一位更能說會道,說不定教授先生還稍遜一籌呢。畫家先生語氣更自然,不那麼學究氣。儘管他說話中間有些字眼用得太露骨了些,不過時下興這個。這樣的人才可真是不多見,用我們當年團里的說法,叫作說話利索,腦瓜活絡,先生剛好讓我想起了在團里服役時的一個夥伴。隨便什麼東西,我怎麼對您說呢,就比如這個茶杯吧,他照樣能滔滔不絕地說上幾個鐘頭,嗨,幹嗎說這杯子呢,瞧我有多傻;就說滑鐵盧戰役,或者你隨便出個題目吧,他一往下講,你總能聽到一些根本意想不到的東西。這不,當時斯萬跟我在一個團里,應該也認識他。」
「您常見到斯萬先生嗎?」韋爾迪蘭夫人問道。
「哪能呢。」德·福什維爾先生回答說。他知道,博得斯萬的好感,就更容易親近奧黛特,所以想抓住這個機會討好斯萬,把斯萬那些顯赫的朋友說給大家聽聽,不過他畢竟是場面上的人物,不想流露出是在祝賀斯萬獲得意外成功的神色,於是就以一種友好的批評口吻說:「是這樣吧,斯萬?我根本別想見著您。這不,我怎麼能見得著他呢?這傢伙整天不是貓在德·拉特雷穆依爾公爵府上,就是在德·洛姆親王府上,反正哪一家也少不了他!……」這對斯萬來說可真是無妄之災,要知道這一年來除了韋爾迪蘭夫婦府上,斯萬幾乎從來不去別的人家。可是在座的賓客一聽見那些他們不熟悉的人物的名字,就報之以一陣譴責的沉默。韋爾迪蘭先生生怕這些討厭傢伙的名字,尤其是如此不知輕重地當著所有信徒的面說出來,會使妻子覺得難以忍受,偷偷向她投去充滿擔心、關切之情的一瞥。只見她決心不予理會,不為剛才告訴她的消息所動,不僅繼續作啞,而且乾脆裝聾,平時我們碰到一個做錯了事的朋友想在談話中悄悄塞進一個辯解的理由,如果聽他說而不反駁,就等於默認,或者儘管有言在先某人的名字不許提起,卻偏偏有人當著我們的面說出這個忘恩負義傢伙的名字,這種時候我們往往也會有這副表情,韋爾迪蘭夫人為了表示她的沉默決不意味默許,而是無生命物體那種一無知覺的沉默,突然間收斂起臉上的最後一絲生氣,仿佛全然失去了運動機能;凸起的前額活脫是件出色的圓雕習作,斯萬整天貓在他們家的那些拉特雷穆依爾的名字休想鑽進這圓雕;微微皺起的鼻子露出兩個凹孔,也像是臨摹的雕塑作品。微微張開的嘴,會讓你覺得栩栩如生,仿佛馬上就要說話似的。她整個兒就是一件失蠟澆鑄製品,一個石膏面具,一座巨雕的模型,一尊陳列在工業展覽館的胸像,觀眾會在雕像前駐足,由衷地讚嘆雕塑家竟然能把韋爾迪蘭家族在氣勢上與拉特雷穆依爾和拉姆家族,以及世上所有其他等而下之的討厭傢伙相抗衡的無上尊嚴,表現得如此惟妙惟肖,賦予白皙、堅硬的石像一種教皇才有的不怒自威。然而石像終於有了生氣,讓人聽到了她說只有不在乎品位的人才會去那些人家,那兒的女人總是醉醺醺的,做丈夫的一副傻樣,把過道說成隔道[156]。
「哪怕付我再多的錢,我也不會讓這號人上我家來……」韋爾迪蘭夫人說這最後一句時,神氣蠻橫地睃了斯萬一眼。
話說剛才那會兒,畫家的姑媽喊過一嗓子:
「你們瞧見沒有?我真不明白,怎麼還會有人樂意去跟這些人聊天!我想想我怕都要怕死了:誰知道一轉眼就會遇上多少晦氣事兒!怎麼就有那麼些沒心沒肺的人屁顛顛地跟在他們後面呢?」
當然,韋爾迪蘭夫人並沒指望斯萬會那麼容易屈從,馬上就學這位草包姑媽的樣兒,可她以為他起碼會像福什維爾那樣說聲:「嘿,人家是公爵夫人嘛;看重這名頭的可是大有人在噢!」這樣就至少可以讓韋爾迪蘭夫人甩出一句:「天大的好處也盡他們去撈吧!」不承想斯萬一聲不響,就只知道笑,神情之間仿佛在說,如此荒唐的話兒他是沒法當真的。一直在眼梢里瞅著妻子一舉一動的韋爾迪蘭先生,憂心忡忡地看到,而且打心眼裡明白此刻在她胸中燃燒著的怒火,正是宗教裁判所的大法官無計可施,沒法根絕異端邪說的怒火;他一心想引導斯萬收回自己說過的話,因為一個人發表自己觀點的勇氣,在這些觀點矛頭所向的另一些人眼裡,總仿佛是一種工於心計或怯弱的表現,於是他衝著斯萬說道:
「那您就把自己的想法坦率地說出來嘛,我們不會講給他們聽的。」
斯萬對此的回答是:
「可這壓根兒不是怕公爵夫人呀(如果你們說的是拉特雷穆依爾家族)。我向你們保證,人人都喜歡到她府上做客。我並不想對你們說她很深刻(他說深刻的時候,仿佛這是個挺可笑的字眼,這是他說話愛調侃的習慣留下的痕跡,而目前由於生活中起了某種變化,其標誌是對音樂的熱愛,原先的習慣暫時拋棄了——有時候他會很熱情地表達自己的觀點),不過,我非常誠懇地告訴各位,她很聰明而她的丈夫很有文學修養。他們是非常可愛的人。」
這真是太過分了,韋爾迪蘭夫人覺著出了這麼一個不忠實的害群之馬,勢必會影響小核心在精神上的一致性,想到這個死心眼的傢伙居然也不看看他說的屁話讓她承受了多大的痛苦,她禁不住怒從膽邊生,對著他大喝一聲:
「您愛怎麼想隨您的便,可是起碼您別拿來對我們說呀。」
「問題取決於您所謂的聰明,」福什維爾說,他也想來顯一下身手,「告訴我們,斯萬,您說的聰明是什麼意思?」
「就是嘛!」奧黛特喊道,「我請他給我解釋的就是這些關鍵問題噢,可他從來不願意跟我說。」
「我願意啊……」斯萬表態。
「風涼話!」奧黛特說。
「風情畫?」大夫問[157]。
「對您來說,」福什維爾繼續說,「聰明,就是在場面上能說會道,就是指善於鑽營的那些人嗎?」
「把甜食吃了,好讓人撤掉您的碟子呀。」韋爾迪蘭夫人語氣尖酸地衝著薩尼埃特說,這一位一門心思在想什麼事兒,停下了刀叉。她可能對自己用那樣的口氣有些不好意思,接著說了一句:「沒關係,您慢慢吃就是了,我剛才那麼對您說,也是為其他人著想,否則就沒法上水果了嘛。」
「關於聰明,」布里肖一字一頓地說,「那位溫和的無政府主義者費納隆有個非常奇怪的定義……」
「聽好了!」韋爾迪蘭夫人對福什維爾和大夫說,「他要告訴我們費納隆的聰明定義了,真是太有意思了,這可是機會難得啊。」
可是布里肖要等斯萬先說出他的觀點。斯萬卻不作一聲。他這一迴避,韋爾迪蘭夫人興致挺高地想讓福什維爾瞧個好看的那場舌戰,可也就作罷了。
「可不是,就跟對我一個樣,」奧黛特用賭氣的口吻說,「我還真該高興才是呢,總算讓他瞧不上眼的還不止我一個。」
「剛才韋爾迪蘭夫人對我們提到時,」布里肖抑揚有致地說,「似乎顯得不屑一顧的德·拉特雷穆伊[158]家族,是否就是那位喜歡故作風雅的德·塞維涅夫人認識的那個家族的後裔啊?這位侯爵夫人承認說,結識這個家族是她的榮幸,因為這會給她的佃農帶來好處。沒錯,她還有另外一個理由,那對她而言可要比剛才那個理由更為重要,因為她骨子裡就喜歡當文人騷客,首先想的就是怎麼把別人的素材搬過來用。她定期寄給女兒的日記里,有關外交事務的內容都是交遊廣闊、消息靈通的德·拉特雷穆伊夫人提供的。」
「不對啊,我想您說的是另外一個家族吧。」韋爾迪蘭夫人其實也沒把握,她想碰碰運氣看。
薩尼埃特方才趕緊把還沒吃過的一碟甜食遞給膳食總管以後,又靜靜地想了好一陣,這會兒終於打開話匣,嘻嘻笑著講了一個故事,說他有一回跟德·拉特雷穆依爾公爵共進晚餐,發現公爵居然不知道喬治·桑是一個女人的筆名。斯萬平時對薩尼埃特頗有好感,心想應該就公爵的文化修養提供他一些情況,說明這種無知對公爵而言,實際上是不可能的;但他驀然間欲言又止,頓時明白了薩尼埃特並不需要他提供那些證據,他知道那個故事是假的,薩尼埃特剛才不吭聲就是在編這個故事。這個好人感到不好受,讓韋爾迪蘭夫婦看著覺得那麼討厭,他心裡苦惱得很;他意識到今晚餐桌上他顯得比平時更乏味,如果到餐畢前再不能讓大家樂一樂,他心猶不甘。但他很快就討饒了,眼看故事沒收到預期的效果,他顯得神情苦澀,怯生生地接住斯萬的話頭,仿佛在求斯萬別再窮追不捨,對他做無謂的反駁了:「好吧,好吧;無論如何,即使我是錯了,我想總算不上罪過吧。」斯萬見他這副可憐相,恨不得能出來為他開脫說這故事是真實的,而且很有趣。大夫一直在旁邊聽著,這當口心生一念,覺得不妨趁機說一句:Se non è vero[159]可是他吃不准這意思對不對,生怕萬一說錯。
用完晚餐,福什維爾主動走到大夫跟前。
「韋爾迪蘭夫人還算長得不錯啊,再說跟這樣的女人也蠻可以談談,對我來說這就夠了。當然,她開始有點上年紀了。可德·克雷西夫人,真是個可愛的女人,看樣子還挺聰明,嘿,媽的!一瞧上去就知道她眼光可尖著呢,這娘兒們!我們在說德·克雷西夫人呢,」他對韋爾迪蘭先生說,這一位含著菸斗,朝著他倆走過來,「我在這麼琢磨,就女性的身體而言……」
「床上寧可有個娘兒們不要有個爺們兒。」戈達爾接口說,他已經等了一會兒了,好不容易等到福什維爾停下來換口氣,他趕緊把這個老笑話抖摟出來,生怕話題一轉就再也找不到合適機會了,他儘量顯得語氣自然而很有自信,以掩飾背誦所難免的平淡和情怯。福什維爾知道這個笑話,一聽就懂了,覺得挺逗樂。至於韋爾迪蘭先生,他要讓大家看出他有多開心,因為他最近找到了一種表達興奮心情的模式,它不同於他妻子所用的模式,但是同樣簡潔,同樣明了。一般人放聲大笑時腦袋和肩膀都會有所動作,韋爾迪蘭先生則趁動作剛開始,馬上咳起嗽來,仿佛是笑得太厲害,讓菸斗的煙給嗆著了。既然他一直叼著那個菸斗,他就可以把這種樂不可支又生怕笑得透不過氣來的模樣沒完沒了地延續下去。這時韋爾迪蘭夫人正在對面聽畫家講故事,聽著聽著,眼睛一閉,臉往雙手手心裡埋去,於是這對夫婦的模樣,恰如劇場裡象徵不同興奮方式的兩個戴面具的啞劇演員。
韋爾迪蘭先生不把菸斗取下來,是個明智的做法,因為戈達爾要稍離開一會兒,又低聲說了句笑話,這句葷話大夫剛聽來不久,現在每逢去方便就要搬用一下:「我得去陪會兒德·奧瑪爾公爵[160]。」這一來,又引得韋爾迪蘭先生一陣嗆咳。
「行了,把菸斗拿下來吧,你自己瞧瞧,這麼想笑又忍住不笑,還不把你憋得透不過氣來呀。」韋爾迪蘭夫人過來給大家斟餐後酒時對丈夫說。
「您丈夫可沒說的,聰明得蓋了帽。」福什維爾向戈達爾夫人表態,「謝謝,夫人。像我這麼個老兵,對酒是來者不拒的。」
「德·福什維爾先生覺得奧黛特很可愛。」韋爾迪蘭先生對妻子說。
「她正想哪天和您一起吃頓午餐呢。這事咱們會安排的,但不能讓斯萬知道噢。您知道,這人有點冷冰冰的。當然,我沒有不讓您來這兒用餐的意思,我們隨時恭候您的光臨。天氣轉暖的季節來到了,我們經常會到戶外去用餐。上布洛涅樹林去野餐,您不至於討厭吧?好,好,那好極了。您呢!不給我們來點您那玩意兒嗎?」她沖年輕的鋼琴家大聲說道,想藉此在福什維爾這樣一位新來的重要人物面前,同時既表現得機敏幹練,又顯露出她在信徒中間君臨一切的威望。
「德·福什維爾先生在對我說你的壞話呢。」戈達爾夫人在丈夫回到客廳時說。
而他滿心想的是福什維爾高貴的出身,從晚餐一開始,這個念頭就在他腦子裡打轉,於是他對福什維爾說:
「目前我在給一位男爵夫人看病,她是皮特比斯男爵夫人;皮特比斯家族參加過十字軍東征,沒錯吧?他們家族在波美拉尼亞的一個湖泊,有協和廣場十倍那麼大。我在給她治類風濕性關節炎,她是個很有魅力的女人。我想,她大概還認識韋爾迪蘭夫人呢。」
聽他這麼一說,福什維爾片刻過後單獨和戈達爾夫人交談時,就以讚許的語氣補充了自己對大夫的評價:
「另外嘛,他這人挺有意思,看得出他認識一些場面上的人物。哦,想不到當醫生的會知道這麼多事情!」
「我這就為斯萬先生彈奏鳴曲里的那個樂句。」鋼琴家說。
「哎喲喲!總該不是咒命曲[161]吧?」德·福什維爾先生故作驚人之語地問道。
戈達爾大夫可從沒聽說過這檔子文字遊戲,不明白其中的奧妙,還以為德·福什維爾是說錯了。他迅即走過去提醒他:
「不對了,沒人說咒命曲的啦,是安魂曲。」他的語氣熱忱、急切而又得意。
福什維爾向他解釋這個文字遊戲。大夫臉紅了。
「您得承認這挺逗吧,大夫?」
「噢!這我早就知道了。」戈達爾回答說。
兩人就都不作聲了;小提琴聲部持續顫動的震音在高兩個八度的音域響起,而在震音的騷動之下——猶如置身山區,在一座高得令人眩暈的看似不動的瀑布背後,瞥見二百尺深的谷底有一個姑娘纖小的身影——那個樂句悄然出現,遙遠而優雅,襯托它的是透明、持續、響亮的音幕長時間的迸發。而斯萬在心裡和它對話,仿佛它是他愛情的知情人,是奧黛特的一位女友,她想必在對他說,別去在意這個福什維爾。
「喲!您可來晚了,」韋爾迪蘭夫人對一個應她之約在剔牙時才來的信徒說,「剛才這兒有一位無與倫比的布里肖先生,那才叫雄辯呢!可惜他走了。您說是嗎,斯萬先生?我想您這也是第一次碰到他吧,」她這麼說是要提醒他,他是多虧了她才認識布里肖的,「咱們的布里肖真是太可愛了,您同意嗎?」
斯萬彬彬有禮地欠了欠身。
「不同意?您對他不感興趣?」韋爾迪蘭夫人冷冷地問他。
「哪兒的話,夫人,很感興趣,我不勝榮幸之至。在我看來,他也許有點專斷,有點自鳴得意。我希望看到他偶爾有點猶豫,而且性子溫和一些,不過我感到他知識很淵博,為人也很正直。」
大家都很晚才告辭。出門後戈達爾對妻子的第一句話就是:
「韋爾迪蘭夫人興致像今晚這麼高,可真是難得見到。」
「這個韋爾迪蘭夫人到底是什麼路數?味兒有點可疑。」福什維爾對畫家說,他請畫家搭他的車回家。
奧黛特悵惘地看著他遠去,她不敢不跟斯萬一起回家,但是一路上心情很壞,他問她,他要不要上她家去,她聳聳肩膀,不耐煩地說:「當然囉。」韋爾迪蘭府上,等所有的客人都走了,韋爾迪蘭夫人對丈夫說:
「咱們說拉特雷穆依爾夫人的那會兒,你留心到了斯萬的滿臉傻笑嗎?」
她注意到斯萬和福什維爾提到拉特雷穆依爾夫人時,好幾次前面都沒加上那個「德」。她心想他們是為了表明自己不買這些貴族頭銜的帳,她挺希望能和他們一樣,擺出自尊的派頭,可是到底怎樣說才能合乎語法,她心裡可沒個譜。激烈的擁護共和政體的情緒,為頗有語病的說法所累,難免要打些折扣,於是她仍然說那些個德·拉特雷穆依爾,或者學咖啡音樂吧里的歌詞和漫畫題詞的樣,不去理那個「德」,乾脆就用縮略稱呼叫那些特拉特雷穆依爾[162],但接著就要彌補一下,說一回「拉特雷穆依爾夫人」。她還會臉帶嘲諷的淺笑添上一句:「照斯萬的說法,那位公爵夫人。」以此表明她只不過是引用而已,這種既幼稚又可笑的稱呼本來不干她的事。
「我告訴你吧,我覺得他傻透了。」
韋爾迪蘭先生回答了她下面這番話:
「他這人不爽氣,老是假惺惺的,說話模稜兩可。他總想不得罪人兩面討好。福什維爾就跟他完全不一樣!這位至少是怎麼想就怎麼說,不來管你愛聽不愛聽,不像那位黏糊糊的沒個準頭。看來,奧黛特也更喜歡這位福什維爾,好眼光哪。說到頭來,儘管斯萬總想讓我們相信他是場面上的角色,擺出一副捍衛公爵夫人的架勢,可再怎麼說,那位才是有頭有臉的爵爺。人家可是有采邑的德·福什維爾伯爵呢。」他說最後這句話時,表情很微妙,仿佛對那塊伯爵采邑的來龍去脈瞭然於胸,正在細細掂量該給它估個什麼價。
「我告訴你吧,」韋爾迪蘭夫人說,「他這是熬不住了,才衝著布里肖說了些既刻毒又可笑的話來含沙射影。可不是,他眼瞅著這裡大伙兒都喜歡布里肖,就想藉此來損咱們,來攪咱們晚餐的局。我嗅得出味兒,這臭小子一出大門就會瞎嚼舌頭。」
「我對你說過嘛,」韋爾迪蘭先生回答說,「這傢伙一事無成,又是個愛眼紅的小人,看見人家比他強就心懷妒意。」
其實,信徒中再沒有比斯萬更不心懷惡意的人了;不過他們那些人都多生了一個心,用幾個大家熟知的笑話,再加上幾分貌似動情、誠懇的做派,為自己說的污言穢語潤色一番;而斯萬隻要表現出一丁點兒的矜持,由於他不說「咱們說這話可沒惡意哦」之類的門面話,不屑於自貶身份去裝腔作勢,所以馬上就變得像個陰險的宵小之徒。有些頗有獨特見解的作家,他們只要某些處理手法稍有些出格,立即會引起公憤,原因就在於這些作家沒有迎合公眾的趣味,沒有提供公眾那些已經習慣了的老一套的東西;斯萬之所以使韋爾迪蘭先生感到氣憤,情況完全類似。就斯萬而言,正如就那些作家而言,讓人覺得他居心險惡的,恰恰是他說話方式的與眾不同。
斯萬對自己在韋爾迪蘭府上面臨的災禍還毫無覺察,即使看見他們有荒唐可笑之處,也總是出於眷眷愛心而不以為意。
他只有在(至少大多數情形下)夜晚才和奧黛特約會;白天,他既怕去她家會讓她感到厭煩,可又想讓她時時刻刻不停地念著自己,所以總想找個什麼由頭,以一種討她喜歡的方式來表達這種思念。比如說,在花店或珠寶店的櫥窗看見一個盆栽或一件首飾挺可愛,他馬上就想到買下送給奧黛特,想像奧黛特也會感覺到它們給他帶到的那份愉悅,從而增添一份她對他的情意。他讓店裡即刻派人送到拉佩魯茲街,不得耽誤一點時刻——須知那是他由於她收到他的禮物而感到自己幾乎就在她身邊的時刻啊。最好能在她出門前把東西送到,那樣的話,她的謝忱就會讓她在韋爾迪蘭府上見到他時多幾分柔情,或者,誰知道呢?倘若送貨的夥計腳頭快,說不定她還來得及在赴晚宴之前送一封信給他,甚至親自登門,專程來向他道聲謝。至於奧黛特的性格,由於先前他已經領教過了她氣惱時的表現,所以現在他想從她感激的反應中,設法領略她至今沒有讓他見到的那一丁點兒內在的情感。
她常常手頭拮据,為債務所迫來請求他援手。他為又能有機會向奧黛特表明他的愛情,讓她再一次對此留下深刻印象,或者僅僅是對她所能受惠於他的影響和幫助留下深刻印象,而感到欣喜。毫無疑問,如果有人當初對他說「她看中的是你的地位」,或者現在對他說「她是衝著你的財產愛你的」,他根本不會相信,再說,別人心目中用追逐風雅或金錢這樣有力的理由把她和他聯繫在一起——以致覺得他倆是二位一體的——他也未必會怎麼不高興。不過,就算他認為這些說法確有其事,他大概也不會感到痛苦,因為他就此為奧黛特對他的愛情找到了一個支柱,這個支柱要比她可能在他身上看到了某些可愛之處,或者發現了某些可貴品質都更堅固耐久:那就是物質利益,憑著這一點她就永遠不可能有不想再見到他的那一天。眼下,他不斷地給她送禮,為她辦事,就可以憑藉這種與他的這個人,與他的聰明才智並不相干的優勢,無須親自費盡周折去討好她,就能贏得她的芳心。這種墜入情網的歡愉,生活在愛河中的喜悅,這種有時讓他不敢相信它的真實性的快樂,他作為一個對難以捉摸的感覺懷有興趣的當事人所付出的代價,恰恰抬高了它的價值——這就好比我們看見有些人不信大海的景觀和洶洶的濤聲真的有那麼美妙,不惜花費每天上百法郎的代價租下海邊別墅的套房,就為親眼看一看,親耳聽一聽,好說服自己相信大海和濤聲的美,同時確證他具有鑑賞眼光公正平允的美德。
有一天,他想著想著,不由得回憶起了當初的往事,想起人家怎麼在他面前把奧黛特說成一個靠情人供養的女人,想起他怎麼又一次作為消遣,在心裡對一個概念及其擬人化的實體兩相對照:一邊是靠情人供養的女人——這個概念由種種陌生而淫穢的成分混合而成,不停地閃著色,如同居斯塔夫·莫羅[163]筆下的幽靈幻影,鑲嵌著與毒花糾纏交錯的奇珍異寶——一邊是這個活生生的奧黛特,在她臉上,他見過以前在母親、朋友臉上流露過的種種表情,其中有對不幸者的憐憫,對不平事的憤慨,以及對所受恩惠的感激,這個奧黛特說的話,常常會讓他聯想起自己非常熟悉的一些人和物事:他的收藏,他的房間,他的老僕人,以及他持有其銀行證券的那位銀行家,最後掠過腦際的銀行家的形象提醒了他,該上銀行去取錢了。原來,雖說這個月幫襯奧黛特的錢少了些,不像上個月那樣一出手就是五千法郎,但他還是得去取些錢出來,要是他不給她買來她想要的那條鑽石項鍊,他就別想再從她嘴裡聽到那些曾經讓他那麼幸福地稱讚他慷慨大度的感謝之詞,非但如此,說不定她還會以為他不如以前那麼愛她了,因為她眼見這種表示不如以前強烈了嘛。想到這兒,他突然心念一動,供養莫非正是這個意思(原來,供養這個概念沒準就是從一些既不神秘也不反常、屬於自己日常的私生活的因素中提取出來的呢,就像那張司空見慣、普普通通的一千法郎的鈔票,撕破的裂縫給粘好、男僕幫主人付清幾個月的開銷和一季度的租金以後,就把它塞進主人舊書桌的抽屜里,而後斯萬把它拿出來,連同另外四張鈔票一起送去給奧黛特了),而他在認識奧黛特以後一直認為跟她完全不相容的(因為他決不相信她在他以前收受過別人的錢)靠情人供養的女人的這個說法,恐怕也值得考慮一下。他不能再往深里想了,因為腦子裡有一陣倦意倏地襲來,這種精神上的惰性,在他是天生的,間歇發作,說來就來,這倦意迅即熄滅了智慧之光,猶如若干年後電氣照明設備普及之時,一關電門屋裡頓時變暗。他的思維在黑暗中摸索了片刻,他取下眼鏡,擦擦鏡片,揉揉眼睛,等到重新戴上眼鏡時腦子裡已經冒出一個新的念頭,那就是下個月五千法郎不夠了,得設法給奧黛特送個六七千去,好給她個意外的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