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2024-10-09 06:07:57 作者: (法)普魯斯特

  畫家知道凡特伊這會兒病得挺重,波坦大夫擔心治不了他的病。

  「怎麼,」韋爾迪蘭夫人大聲說,「居然還有人請波坦治病!」

  「啊!韋爾迪蘭夫人,」戈達爾用一種馬里沃風格的語調說,「您忘了您是在說我的一位同人,更確切地說,是我的一位老師。」

  畫家聽說凡特伊患的恐怕是精神錯亂症。他還振振有詞地說,從他的奏鳴曲的某些片段就可以看出這一點。斯萬並不覺得這個說法荒唐,但他感到有些困惑;因為一部純粹的音樂作品是跟邏輯全無關係的,儘管語言上的邏輯混亂可以表明說話的人神經不正常,但要說從一首奏鳴曲里聽出作曲家神經不正常,他卻感到不可思議,就像說一條狗神經不正常,或者一匹馬神經不正常(雖說這種事情也有)一樣的不可思議。

  「您就別再跟我提什麼您的老師了,您哪,比他高明十倍。」韋爾迪蘭夫人衝著戈達爾大夫說,用的是一個人決心捍衛自己的觀點,勇敢地去頂撞持不同意見者時的口氣。「至少,您沒治死過病人!」

  「可是,夫人,他是位院士呢,」大夫以一種調侃的口氣說,「要是病人寧可死在一位科學泰斗的手裡……能說上一句『是波坦給我治的病』,那有多瀟灑。」

  「啊!有多瀟灑?」韋爾迪蘭夫人說,「這麼說,現在連毛病也有瀟灑不瀟灑嘍?我可是第一回知道……嗨,您這是在逗我哩!」她猛地用雙手捂住臉,高聲喊了起來,「我這傻瓜,還一本正經地跟您辯論,沒看出您是在挑我上山,要我的好看呢。」

  

  至於韋爾迪蘭先生,他覺得為這麼點小事就開懷大笑,未免也太讓自己受累了,所以他吸了一口菸斗,心裡不無遺憾地思忖,就親和力而言,他比起妻子來可是望塵莫及嘍。

  「您知道嗎?您這位朋友可太讓我們喜歡了,」韋爾迪蘭夫人在奧黛特來向她告別時說,「他又單純,又可愛;要是您給我們引薦的都是這樣的朋友,那就只管帶來就是了。」

  韋爾迪蘭先生提醒說,斯萬對鋼琴家的姑媽印象並不佳。

  「他這是還有點不習慣,」韋爾迪蘭夫人回答說,「您總沒想要他頭一回來,就像戈達爾那樣想怎麼說就怎麼說吧,人家戈達爾在我們這個圈子裡可有好些年頭了。頭一回不能算,只是熟悉一下環境嘛。奧黛特,咱們說好他明天在夏特萊劇院跟我們見面的。是您去接他嗎?」

  「噢不,他不要我去接。」

  「噯!那反正隨你們的便。只要他別臨陣脫逃就行!」

  大大出乎韋爾迪蘭夫人的意料,他從不臨陣脫逃。隨便到哪兒,他總跟著他們,有時是一起去郊區的餐館,不過由於季節不對,那兒去得不多,更常去的是劇院,韋爾迪蘭夫人就愛上劇院;卻說有一天,在她府上,她當著他的面說起,碰到新戲首演或舉行盛大活動的場合,他們要有一張特別通行證就方便多了,上回岡貝塔[129]葬禮那天,沒有這麼張通行證就弄得他們很尷尬,斯萬平時絕口不提自己那些顯赫的社交關係,只提到一些地位不太高,而且其中有好些是他常在聖日耳曼區沙龍里安排他們結識政界人物的朋友,他覺得如果連這些朋友關係都瞞住不說,未免會顯得矯情,這回聽到韋爾迪蘭夫人這麼說,他就回答說:

  「這事兒就交給我了,《達尼謝夫》[130]重演前,你們一定會拿到請柬的,我明天正好要在愛麗舍宮跟警察總監一起吃飯。」

  「怎麼,在愛麗舍宮?」戈達爾大夫雷鳴般地喊道。

  「對,在格雷維先生府上。」斯萬回答說,剛才那句話居然會引起這麼大的反響,使他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畫家對大夫開玩笑說:

  「您常這麼吼嗎?」

  通常,戈達爾一聽到人家做出解釋,就會說:「嗯!好,好,挺不錯。」然後毫無表情,不露一點聲色。可是這一回,斯萬最後的那句話,頓時使他一反淡漠的常態,聽到一個跟自己同桌吃飯的人,既沒有一官半職,又沒有任何聲望,居然會和國家元首有往來,他不由得大驚失色。

  「怎麼說,格雷維先生?您認識格雷維先生?」他衝著斯萬說,那副驚愕、懷疑的神氣,完全是愛麗舍宮的警衛面對一個貿然要見共和國總統的陌生人的神氣,這個警衛,照報上的說法,從對方的話里聽出「自己是在和什麼人打交道」,一邊答應說總統馬上接見他,一邊把這可憐的瘋子帶進拘留所的特別診所。

  「我跟他有點認識,我們有些共同的朋友(他不敢說是威爾斯親王),再說他請客挺隨便,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訴您,這些飯局毫無趣味,而且也很簡單,從來不超過八個人。」斯萬這麼回答說,他儘量想讓對方覺著,跟共和國總統往來並沒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地方。

  戈達爾馬上信以為真,就應邀前往格雷維先生府邸是否有意義這一問題,抱定以下的態度:這種事稀鬆平常得很,談不上難得不難得。從此以後,斯萬也好,別人也好,任憑誰出入愛麗舍宮,他都不以為怪了,甚至對這種連賓客自己都承認挺乏味的飯局,他心裡有點在為他們叫屈呢。

  「嗯!好,好,挺不錯。」他說,那口氣像個海關官員,剛才還對你滿腹狐疑,聽了你的解釋以後,卻馬上給你簽證,連箱子也不打開檢查,就讓你過關了。

  「哦,我相信您說得沒錯,那些飯局不會有什麼意思,您肯去可真是不容易。」韋爾迪蘭夫人說,在她眼裡,共和國總統是個特別可怕的討厭傢伙,因為他掌握著蠱惑人和控制人的種種手段,而這些手段一旦用在她這些信徒的身上,是只能把他們都嚇跑的。「聽說他耳背得厲害,吃東西用手抓來吃。」

  「可不是,上這種地方去,您不會有多大趣兒的。」大夫說這話時,透出一絲憐憫的意味;爾後,他又想起了餐桌上的人數:「那是熟朋友不拘禮節的聚餐嗎?」他急切地問道,那股語言學家的熱忱勁兒,自非一般愛管閒事者的好奇心可比。

  然而共和國總統在他心目中的威望,畢竟不是斯萬的謙虛或韋爾迪蘭夫人的敵意所能抵消的,每回吃飯,戈達爾總要關切地問一聲:「今晚咱們能見到斯萬先生嗎?他跟格雷維先生有私交。他想必就是所謂的gentleman[131]吧?」他甚至還送過斯萬先生一張牙科器械展覽會的請柬。

  「您還可以帶人進去,但是狗不能帶進去。您瞧,我這麼告訴您,是因為我有幾位朋友不知道這事,曾經弄得很不愉快。」

  至於韋爾迪蘭先生,他注意到這一新發現,就是斯萬有好些頗有權勢的朋友卻一直沒告訴他們,著實讓他的妻子心裡很不痛快。

  要是沒有安排外出活動,斯萬就到韋爾迪蘭夫婦府上來參加這個小團體的聚會,不過他總是吃好晚飯才來,儘管奧黛特一再懇求,但他幾乎從不接受去吃晚飯的邀請。

  「只要您願意,我也可以單獨和您一起吃晚飯。」她對他說。

  「那韋爾迪蘭夫人呢?」

  「哦!那還不簡單。我只消說我的裙子沒有準備好,或者馬車來得遲了。總有辦法應付的。」

  「您真好。」

  可是斯萬心想,要是讓奧黛特(他只答應在晚飯後和她見面)知道他另有比陪她更有趣的事兒,那她對他的好感過不了多久,就會變成厭膩了。話是這麼說的——他正對一個嬌小的女工迷戀得很,這個小女工玫瑰花般清新、豐滿的美麗,遠非奧黛特所能相比,他寧願跟她在一起共度黃昏,奧黛特反正待會兒還能見面。他從來不肯讓奧黛特接他去韋爾迪蘭府上,也是同樣的緣故。這個嬌小的女工總在他家附近的一個街角上等他,斯萬的車夫雷米知道這地點,車稍一停,她就上車坐在斯萬身邊,抱住斯萬撲在他的懷裡,直到馬車把他送到韋爾迪蘭府邸跟前,才鬆開手。他走進客廳,韋爾迪蘭夫人一邊指著他早上送去的玫瑰花對他說「我們正在責備您呢」,一邊示意他坐在奧黛特身邊的那個位子,鋼琴家為他倆彈起凡特伊奏鳴曲中的一個樂句,儼然這就是兩人愛情的國歌。它總是從小提琴的震弓部分開始,無伴奏的小提琴震弓延續了幾個小節,形象非常鮮明,隨後倏的一下,震弓消散而去,眼前仿佛是霍赫[132]的室內畫,房門半開著,狹窄的門框使畫面顯得格外深邃,在遠處柔美的光影中,這個小樂句以一種別樣的色調出現了,帶著舞蹈的節奏,田園的風味,時斷時續,猶如一段小小的插曲,屬於另外一個世界。它以單純質樸的、義無反顧的步履款款而行,始終帶著那抹難以形容的笑容,慷慨地沿途留下它優雅的倩影;然而斯萬現在從中體察到了幻想破滅的醒悟。對它自己引領你趨近的幸福,它似乎早已意識到了其中的虛幻。在它輕盈的優雅中,有著一種持久不變的東西:愁楚過後的超脫。然而這個樂句本身——對於一個在寫這首曲子時,還不知道他和奧黛特存在的音樂家,對於所有那些在若干世紀之後聆聽這首曲子的人們,這個樂句究竟意味著什麼——他並不在意,他把這個樂句看作愛情的一種信物,一種紀念,它甚至能讓韋爾迪蘭夫婦,讓那位年輕鋼琴家在想到奧黛特的同時,馬上就想到他,把他倆緊緊地聯繫在一起;所以,當奧黛特有一次心血來潮,央求他請一位鋼琴家來演奏整首奏鳴曲的時候,他勸她打消這個念頭——他覺得單單知道這一段也就夠了。「其餘的又何必知道呢?」她附和他說,「它才是我們的樂段嘛。」結果,每當它如此貼近,卻又那麼邈遠地傳來時,他一想起它是在向他們傾訴,卻又不認識他們,心頭就會不好受,想到它自有一份含義,一種內在而恆定的美,卻偏偏不為他們所知,他幾乎感到了遺憾,就像我們收到饋贈的首飾,甚至一個心愛女人的來信時,會暗自抱怨這璀璨奪目的寶石或脈脈含情的話語,為什麼不直接就是一段短暫私情的幽會,或者一個可人兒的風情呢。

  往往有這樣的情況,他在去韋爾迪蘭夫婦家之前,跟那個小女工一起待得太久了,所以鋼琴家一彈完那個小樂句,斯萬就發現差不多該是奧黛特回家的時候了。他送她回家,陪到她位於凱旋門背後拉貝魯茲街上的那座小宅邸門口。也許正是因為這不必占用她全部的賞賜,他放棄了早些見到她,陪她去韋爾迪蘭府邸這樣一種在他並非那麼必要的樂趣,以便獲得送她回家這個讓她頗為領情的權利,再說他也更看重這個權利,因為這樣一來,他離開她以後,就感覺到不會有誰見到她,置身於他倆之間,妨礙她仍然和他在一起了。

  就這樣,她每回都坐斯萬的馬車回家;有一天晚上,她剛下車,他跟她說明兒見的當口,她在屋前的小花園裡匆匆摘下最後的一朵菊花,在馬車起動前把花遞給他。回家途中,他一直把它緊貼在唇上,過了幾天,花枯萎了,他把它珍藏在書桌里。

  可是他從來不送她進屋。只有兩次是在下午,他進去參加了她的重要活動:喝午茶。這些僻靜而空寂的短街(沿街幾乎清一色都是毗連的矮小宅邸,只有幾家面目可疑的店面,會突然打破這單調的格局,它們正是當年這個名聲不佳的街區的歷史見證和殘存污痕),花園和樹枝上的殘雪,凋零的冬景,貼近的大自然氣息,都為他進門時感到的溫暖和看到的鮮花平添了幾分神秘色彩。

  奧黛特的臥室,在高出街面的底樓,後窗面朝一條平行的小街,臥室右邊有座筆直的樓梯,在塗成深色的牆壁中間通往二樓的客廳和小客廳,牆面上懸著東方的織物、土耳其的串珠和用絲繩吊著的一盞日本大燈籠(但是,為了讓來客不致連最後一點的西方文明設備也享用不到,裡面點的是煤氣燈)。客廳前是一個狹窄的門廳,牆上的格子架板條很像花園裡的棚架,不過塗成了金黃色,沿牆有個長方形的栽培箱一通到底,裡面像暖房一樣種著一排盛開的大菊花,這麼肥碩的菊花在當時已經算得稀罕了,但跟日後園藝家培育成功的品種相比,那可差得遠了。斯萬對這種去年以來巴黎人趨之若鶩的花種,一向不抱好感,可是這一次,看到這些只能存活一天的星辰在灰冷的下午發著光,芬芳的光線在門廳里映上若明若暗的玫瑰、橘紅和粉白色斑紋時,他卻感到了喜悅。奧黛特穿著玫瑰色的絲綢便裙接待他,裸露著頸脖和胳臂。她讓他挨著她,坐在客廳深處一個凹進去的位置上,客廳里有許多這種神秘兮兮的位置,前面遮著盛在中國套盆里的碩大的棕櫚樹,或者點綴著照片、緞帶結和扇子的屏風,擋住人們的視線。她對他說:「您這樣坐不舒服,等一下,我來給您弄弄好。」說著,她頗為自負地莞爾一笑(每當想出一個自己感到挺得意的點子時,她總會這麼笑一笑),拿起幾隻日本綢面靠墊又揉又捏的,仿佛是闊得沒把這麼值錢的東西放在眼裡,然後把它們擱到斯萬的頭下和腳下。一個貼身男僕依次拿來許多幾乎全都安在中國大瓷瓶里的燈,或單盞,或成雙,分別擺放在不同的家具上面,猶如擺放在祭台上面;在冬日已近黃昏的暮色中,這許多燈光營造出了一種日落時分的氛圍,但它比落日更持久,更嫣紅,更有人情味——要是有個戀人駐足街頭,望著燈光微明的玻璃窗半遮半掩著的這番神秘景象,他也許會引發許多遐想,——這時,她神情一下子變得很嚴厲,斜眼盯著這個僕人,看他是否把每盞燈放得恰到好處。她心想,只要有一盞沒放對地方,客廳的總體效果就給毀了,而且她那幅斜擱在長毛絨襯底的畫架上的肖像,光線也就不對頭了。於是她心緒激動地注視著這個粗人的一舉一動,見到他經過窗台上那兩個她平時生怕讓人碰壞,都是親自拾掇料理的花壇時,居然靠得那麼近,她馬上厲聲訓斥,同時起身走到窗台邊上,去查看他有沒有碰壞花壇。她覺得這些中國小擺設模樣都挺逗人喜歡的,而蘭花,尤其是卡特利蘭[133],也同樣如此,這兩種花和大菊花一向是她最心愛的花兒,因為它們有個很大的優點,就是不像真花兒,而像是用絲綢、緞子做出來的。

  「瞧這一朵,就像是從我大衣里子剪下來的。」她指著一朵蘭花對斯萬說,語氣中帶著點兒對這朵如此別致的花兒,對大自然給她帶來的這位意想不到的、風姿綽約的姐妹的讚許之意,這位姐妹在生命的等級上離她很遠,然而自有一種高雅的氣質,遠非她容許在這客廳里有一席之地的那些女人所能相比。她一樣樣地指給他看大瓷花瓶上雕著或壁爐隔熱屏上繡著的口吐火舌的客邁拉[134],一束蘭花的朵朵花冠,一頭渾身鑲烏銀[135]、眼眶裡嵌著兩顆紅寶石的單峰駝,還有它旁邊的壁爐架上的一尊玉蟾蜍,她依次裝出種種樣子,一會兒仿佛被怪物的兇相嚇著了,一會兒又像是被它們的憨態逗得哈哈大笑,一會兒似乎在為花兒的猥褻感到臉紅,一會兒又裝著情不自禁地走過去擁吻單峰駝和蟾蜍,管它們叫「心肝寶貝」。跟如此這般的裝模作樣恰成對比的,是她對某些神靈的滿腔虔誠,其中尤以對拉蓋[136]的聖母最為誠篤,當年她住在尼斯[137]的那會兒,這位聖母為她治癒了一種不治之症,從此她胸前總佩著一塊金牌,並堅信這塊金牌消災免禍,無所不能。

  奧黛特給斯萬斟茶,問他:「檸檬還是奶油?」等他回答「奶油」,笑著對他說:「一點兒!」當他稱讚這茶味道不錯時,就說:「您瞧,我知道您喜歡什麼。」誠然,這茶在斯萬眼裡,正如在她眼裡一樣,是彌足珍貴的,而愛情確實也需要在與之相伴的種種樂趣之中證實自己的存在,保證自己的綿延,所以他七點鐘跟她分手回家去換晚禮服的時候,坐在馬車裡,一路上難以抑制這個下午所引起的愉悅心情,不住地對自己說:「有這樣一個可愛的人兒,在她家裡你能找到那麼難得找到的東西,那麼好的茶,真叫人愉快。」一個鐘頭以後,他收到奧黛特的一張便箋,一眼就認出這一個個寫得大大的字母,是在模仿英國人硬邦邦的筆跡,有意顯得自己是練過書法的,不過這筆字實在寫得不像樣子,換了一個沒有思想準備的人來看,也許只會覺得此人思路混亂,教育不良,既不夠坦率又缺乏誠意。斯萬把煙盒忘在奧黛特家裡了。「您怎麼不把您的心也忘在這兒呢,要那樣,我可不會讓您取回去咯。」

  他對她的第二次拜訪,也許更為重要。這天去她家的路上,就像每次見她之前,他先在心裡回想她的容貌;要找她臉上的漂亮之處,就非得把她那經常黃懨懨,無精打采,不時還發些小紅點的雙頰,僅僅局限在紅潤鮮艷的顴骨部位,非如此不可的限制,使他感到很苦惱,它就像在證明,理想的事物是不可企及的,而幸福,總是平庸的。他給她帶去一幅她想看的版畫。她稍稍有些不舒服;她穿著淡紫色的中國縐紗晨衣接待他,胸前遮著一塊刺繡華麗的織物,仿佛紋章上的披幔。她站在他身邊,沒有綰住的長髮貼著臉頰直瀉而下,一條腿微微有些像跳舞時那麼彎著,這樣就可以不很費勁地俯身朝著那幅版畫,她低著頭,睜著那雙平常時刻總是那麼疲憊、陰鬱的大眼睛,她的這種神態,讓斯萬看得怦然心動,覺得她跟西坡拉[138]的臉容很相像,在西斯廷小教堂的一幅壁畫上畫著葉忒羅的這位女兒。斯萬向來有一個特殊的愛好,喜歡在大師的畫作里找到周圍現實生活中人們的一般特徵,而且找到不同於共性的地方,那些我們所認識的臉的個性化特徵:於是,在安托尼奧·里佐雕塑的一尊洛雷當總督胸像[139]上,高顴骨、歪眉毛,整張臉都跟斯萬的馬車夫雷米像得不能再像;在吉蘭達約[140]的一幅油畫裡,有德·帕朗西先生的鼻子;在丁托列托[141]的一幅肖像畫上,則有德·布爾邦大夫臉上伸進腮幫子的那撮髯須,那個塌鼻樑,那種咄咄逼人的目光和充血的眼瞼。也許他始終有一種內疚,為自己的生活局限於社交圈、浪費在交談應對上感到內疚,所以看到大師們居然也興味盎然地把這一張張臉畫進他們的作品裡,賦予作品一種獨特的現實感和生活感,一種世俗的風味,他不由得感覺到,這些大師給了他某種寬容自己的藉口;也許他潛移默化地染上了社交圈的輕浮習氣,所以才非要在一幅古代作品中找出針對今天有名有姓的人物古為今用的影射不可。也許情況正相反,他具有相當濃郁的藝術家氣質,一旦從一幅較為古老的肖像畫與它原本無從接觸的現代原型的相像中,發現並抽取這些個性化的特徵,從中得出一種更為普遍的含義,這些特徵就會引起他的愉悅感。臨了,說不定原因還在於近一段時間裡紛至沓來的印象,它們源自他對音樂的愛好,卻又加深了他對繪畫的興趣,因此,當他這會兒發現奧黛特與桑德羅·迪·馬里亞諾(後來大家都喜歡用他更為人熟知的綽號博蒂切利[142]稱呼他,其實這個綽號讓人聯想起的,並不是這位畫家筆下真實的作品,而是使作品庸俗化的陳舊、謬誤的觀念)所畫的西坡拉相像時,從中獲得的愉悅感就更為強烈——而且它將在斯萬身上持續一段時日。他不再根據臉頰紅潤不紅潤,以及懸想中將來壯著膽子吻她時,那兩片嘴唇肉感不肉感,來評價她的臉,他把這張臉看作一束精緻美麗的線條的包絡,他的視線循著卷繞的曲度,把頸背的起伏、秀髮的流瀉和眼瞼的彎曲連成一體,就構成了這幅個性鮮明而清晰的肖像畫。

  他凝望著她;那幅壁畫的一個局部顯現在她的臉龐和身體上,從此以後,每當他在奧黛特身旁,甚至只是想到她的時候,他總會設法重現這個局部。他之所以珍愛這幅佛羅倫斯畫派的傑作,只是由於他在她身上發現了它,這種相像賦予了她一種美,使她變得更為珍貴。斯萬責怪自己,對一個在偉大的桑德羅眼中那麼可愛的女人,怎麼居然看不出她的真正價值呢;同時他暗自慶幸,他見到奧黛特時的愉悅感,在自己的美學修養中找到了依據。他心想,既然她滿足了自己最高雅的藝術趣味,那麼,把思念奧黛特和嚮往幸福聯繫在一起,就並非他至今一直認為的那樣,僅僅是無奈之下不得已的選擇了。有一點他卻忘了,他的生理欲望恰好是跟他的審美趣味背道而馳的,所以奧黛特並不因此就成為滿足他的這種欲望的女人。佛羅倫斯畫派傑作這幾個字眼,幫了斯萬的大忙。憑藉這個名義,他得以讓奧黛特進入夢幻的世界,那是一個她迄今從未進入的世界,一個使她渾身上下透出高貴氣質的世界。以前他單純從肉感的角度來看她,對她的面容、身材乃至整體美時不時心存疑慮,對她的愛情也就受了影響,而現在,有了一種既定的美學原則作為基礎,那些疑慮頓時煙消雲散,這份愛情也就變得天長地久了;抱吻和占有,倘若說由於對方肉體上無法引起他快感,而會顯得平常和不足道,那麼它們一經冠以博物館的圖記,在他眼裡就變得神奇而彌足珍貴了。

  於是,他正為自己幾個月來只知道去看奧黛特感到自責之時,心裡有了這麼個想法,就是在一件價值無可估量的傑作上,哪怕花費再多的時間,也是無可非議的,這畢竟是用非常特殊、別有情趣的材料鑄成的絕無僅有、難得一見的作品啊,每當他凝神注視這幅傑作時,他不是抱著藝術家謙遜、超脫、磊落無私的胸襟,就是懷著收藏家自得、自私、耽於聲色的情味。

  他把葉忒羅女兒的一張畫片放在書桌上,充當奧黛特的照片。他讚賞那雙大眼睛,那張讓人約莫感到皮膚不太好的嬌弱面龐,還有那些順著倦容可掬的臉頰而下的美妙發鬈;他將迄今憑美學概念發現的美感,用到了對一個活生生的女性的看法上,把它轉換成他慶幸能看到組合在一個他可以擁有的女人體態上的優點。這種朦朧的好感會把一個人引向藝術的傑作,現在既然斯萬知道了葉忒羅女兒有血有肉的原型,這種感應就從此成了一種慾念,補充了奧黛特的肉體沒能在他身上喚起的慾念。他久久凝望這幅博蒂切利時,總會想起自己的博蒂切利,覺著對他而言那來得更美,把西坡拉的畫片移向身邊,他只覺得是把奧黛特摟在了胸前。

  然而,他竭力要預防的還不只是奧黛特的厭倦,有時候還恰恰是他自己的厭倦;他感覺到,自從奧黛特挺方便就能見到他之後,她好像並沒有多少話要對他講,他生怕現在他倆在一起時多少有些無聊,單調,而且仿佛就此一成不變的相處方式,最終會扼殺他身上那點羅曼蒂克的希望,就是有朝一日她會樂於宣布她對他的熱戀,要知道他正是憑著這一點才成為,並繼續成為她的戀人的呀。他想改變一下奧黛特板板六十四的精神面貌,也好免得自己對她生厭,於是,突然之間給她寫了一封信,讓人趕在晚餐前送交給她,信里通篇是佯裝的失望、憤懣的口吻。他知道,她一定會大驚失色,會給他回信,他希望她在生怕失去他而亂了方寸之際,會將從未吐露過的心曲向他盡情傾訴;——其實,也曾有過類似的情形,他收到過她充滿前所未有的柔情給他寫的幾封信,其中有一封是一天中午(那天正好開賑濟穆爾西亞災民[143]的巴黎-穆爾西亞募捐會)從金色餐廳[144]讓人給他送去的,信上一開頭就這麼寫:「我的朋友,我的手抖得這麼厲害,幾乎都沒法握筆寫字了。」他把這封信藏在放著枯萎的菊花的抽屜里。要不就是,倘若她沒有時間給他寫回信,那麼他一走進韋爾迪蘭府,她馬上就會迎上前去對他說「我有話要跟您說」,他呢,滿懷好奇地凝視著她的臉,想從她的話里探聽出她一直藏在心底的想法。

  每當他走近韋爾迪蘭府,望見燈火通明、從不放下百葉窗的那些長窗,想到自己就要看見那位在金色燈光下容光煥發的可愛人兒的時候,他的心裡就變得軟軟的。有時燈光前的賓客身影投映在窗戶上,窈窕而幽黑,猶如鐫刻在一扇半透明的窗格上的錯落有致的小型版畫,而其他的窗格則一片亮堂。他一心想認出奧黛特的身影。隨後,他一踏進大廳,眼睛在不知不覺中就放出了極度喜悅的光芒,韋爾迪蘭先生看在眼裡,對畫家說:「我看他的眼神不對。」果然,奧黛特一出場,整座府邸在斯萬眼裡,就平添了一種其他任何府邸所沒有的東西:一種敏感裝置,一個能把末梢伸進每個房間、不斷給他的心帶來興奮刺激的神經網絡。

  這個社交團體,這個小圈子的正常運轉,自然而然就為斯萬提供了跟奧黛特天天約會的機會,而且讓他可以裝出懶得見她,甚至就此不想再見到她的種種樣子,這樣做在他並無多少風險,因為不管他白天在信里怎麼寫,到了晚上他總要見到她並送她回家。

  但有一回,他想到這每晚必行的陪送,覺得心裡挺不對勁,於是就帶著那個小女工一直逛到布洛涅樹林,有意拖延去韋爾迪蘭府的時間,結果他到得實在太晚,奧黛特以為他不會再來,已經先走了。看見她不在大廳里,斯萬感到心裡一陣揪緊;他害怕失去這份他第一回意識到它的分量的樂趣,而過去他是一直以為這樣的樂趣是什麼時候想要就能要的,這種根深蒂固的想法,往往會使我們小看乃至無視一切樂趣的價值所在。

  「你瞧見沒有,他一見她不在,臉色都變了,」韋爾迪蘭先生對妻子說,「我看他是不高興嘍!」

  「誰臉色變了?」戈達爾大夫粗聲粗氣地問道,他剛去看了個病人,這會兒回來找他的妻子,所以不知道他倆在說誰。

  「怎麼,您在大門口沒碰到斯萬家那位美男子……?」

  「沒有呀。斯萬先生來了?」

  「哦,就來了一會兒。剛才我們瞧見的斯萬先生可激動、可神經質呢。您明白嗎,奧黛特走了。」

  「您的意思是說,她已經對他情有獨鍾、芳心暗許了。」大夫說這話時,小心翼翼地試用了兩個成語。

  「哪兒的話,壓根兒就沒事,有句話可就咱們說說,我覺得她全都錯了,做起事來像個小傻瓜,實在笨透了。」

  「慢著,慢著,」韋爾迪蘭先生說,「你說什麼來著,沒事?咱們又沒看見,怎麼知道有事沒事呢?」

  「要真有事,她會跟我說的。」韋爾迪蘭夫人得意揚揚地說。

  「我可告訴你們,她對我是事無巨細都不隱瞞的!她現在正好身邊沒人,我就對她說,她應該跟他睡覺。可她說這不行,雖說她對他十分鐘情,但他在她面前總是很靦腆,結果弄得她也不好意思起來了,她還說,她不想以這種方式來愛他,說他是個理想中的人,她生怕會唐突自己對他的感情,瞧,我什麼都知道吧?他絕對就是她該要的人。」

  「你這話,恕我不敢苟同,」韋爾迪蘭先生說,「這位先生我瞧著可不太順眼;我覺得他在擺譜。」

  韋爾迪蘭夫人一動不動,僵著臉,仿佛成了一尊塑像,這樣一來她就可以裝作沒聽見「擺譜」這令人不堪忍受的字眼,對他們擺譜,那不是等於說他對他們有一種優越感嗎?

  「反正,就算他倆之間沒什麼事,我想這位先生也不會認為她玉潔冰清。」韋爾迪蘭先生語帶譏諷地說,「不過說到底,旁人也沒法說什麼,既然看上去他挺欣賞她。我不知道那天晚上你有沒有聽見他對她大談其凡特伊的奏鳴曲;我真心實意喜歡奧黛特,不過要說跟她討論美學理論,那你自己非是個大傻瓜不可!」

  「嘿,請別說奧黛特的壞話,」韋爾迪蘭夫人孩子氣地撒嬌說,「她挺可愛。」

  「可這並不影響她的可愛呀;我們沒在說她的壞話,而只是說,她既不是一個玉潔冰清的女人,也不是一個聰明人。再說,」他對著畫家說,「她是不是玉潔冰清,那有什麼關係呢?

  真要是玉潔冰清,說不定倒沒有這麼可愛了,這誰知道呢?」

  在樓梯平台上,斯萬遇見府邸的總管,剛才斯萬進府那會兒,這個總管正好不在,先前奧黛特關照過他——可那是一小時以前的事了——如果斯萬先生還來的話,就轉告他說,她回家前可能先到普雷沃咖啡館去喝一杯巧克力。斯萬馬上乘車去普雷沃咖啡廳,可是一路上不斷有別的馬車或過街的行人擋在前面,馬車走一步就停一下,要不是怕警士的調查筆錄會比馬車避讓行人耽誤更多的工夫,他真恨不得把這些討厭的障礙撞個人仰馬翻。他算著花費的時間,給每一分鐘少算幾秒鐘,以便確信自己沒把這一分一分的時間算長了,這樣一來,他就好把自己趕在奧黛特離開咖啡廳之前找到她的可能性,想像得比實際上更大一些。有一會兒,他就像一個剛剛睡醒,意識到方才在腦際縈繞盤旋、他始終無法從中清晰地辨認出自己的那些夢境實在很荒誕的發燒病人,一下子想起了剛才在韋爾迪蘭府聽說奧黛特已經離去時,自己頭腦里轉過的念頭是多麼奇特,心底里承受的痛苦又是多麼新鮮,而這一切他又都是此刻才察覺到,仿佛剛從夢中醒來似的。這是怎麼回事?如此這般的激動不安,居然為的就是要到明天才能見到奧黛特,而一個鐘頭以前,在掉頭回韋爾迪蘭府的時候,這正是他所期盼的事呀!他不得不正視這樣一個事實,就是把他帶往普雷沃咖啡館的仍是這同一輛馬車,而車中的他已不復是那時的他,他已不是單獨的他,一個全新的他與他同在,附麗於他,與他混合在一起,這一全新的他,他也許再也無法擺脫,也許永遠都得小心謹慎地與之周旋,猶如對待一個主人或一場疾病。然而,自從他感到有一個全新的人降臨於他的那一刻起,他的生活仿佛就顯得更有意思了。到了普雷沃咖啡館,能不能遇見奧黛特,在他還是個未定之數(對這次相遇的等待,把此前的所有時光全都攪亂、刮磨了一通,以致他再也找不到一個念頭、一段回憶,可以用來安頓自己那亂麻也似的思想),不過很可能,要是真能相遇的話,它也就像其他那麼些次相遇一樣,根本算不得一回事。平時每天晚上他跟奧黛特相遇,總是偷偷地向她那張說變就變的臉瞥上一眼,隨即馬上把目光移開,唯恐她從中看出情愛的意味,對他的坦然自若陡起疑心,而從這時起,他就不再有工夫去想她,而是忙於尋找藉口,好讓自己不要馬上離開她,並確保第二天能在韋爾迪蘭府上與她不期而遇:這也就是說,與這個他可以接近但不敢擁抱的女人徒然無果的相遇所給他帶來的失望和痛苦,暫且還得繼續下去,而且在下一天還得重新開始。

  她不在普雷沃咖啡館;他決定沿各條林蔭大道一家一家咖啡館去找。為省時間,他去這幾家的同時,讓馬車夫雷米(里佐筆下的洛雷當總督)去那幾家,然後他——如果沒找到她——到事先說定的地點去等雷米。不見馬車回來,斯萬眼前浮現出待會兒就要看到的情景,雷米在對他說「那位夫人在那兒」,或者雷米在對他說「那位夫人哪家咖啡館都找不到」。於是,他也就看到了眼前這個夜晚的結局,這個結局是唯一的,然而又是二者擇一的,引向這結局的或者是與奧黛特相遇,焦慮不安煙消雲散,或者是見不到她,無可奈何打道回府。

  馬車夫回來了,可是,當他把車停在斯萬面前時,這一位沒對他說:「你找到那位夫人了?」而是說:「別忘了提醒我,明兒要去訂些劈柴,我想家裡的那些快用光了。」也許他心裡是在想,要是雷米在一家咖啡館找到了奧黛特,她在那兒等著他,那麼這個不祥的夜晚的結局,已然由一個端倪可見的最幸福的夜晚所取代,因而他就無須急匆匆地去領受這樣一個穩穩到手、萬無一失的幸福了。不過其中也有慣性的作用;他在心理上缺乏某些人在身體上所缺乏的那種靈活性,這些人但凡要躲避一次衝撞,要拽住衣服不讓火苗燒著,要做出一個緊急反應的時候,總會慢一慢,把原先的姿態再保持一分鐘,仿佛是想藉此尋到一個支點,找到一股衝力似的。不用說,要是剛才車夫打斷他的話頭,對他說:「那位夫人在那兒。」他一準會這麼回答:「啊!對,可不是,瞧我讓你跑得多累,嗨,我可沒想到。」然後又會繼續對他說劈柴的事,一則好對他隱瞞自己的情緒,二則好讓自己有時間同焦慮不安決裂,完全置身於幸福之中去。

  可是雷米回來對他說,哪兒都找不到那位夫人,並且以老僕人的身份提出自己的意見:

  「我想先生只好回家了。」

  當初雷米帶給他的回答無可改變時,他還能做出滿不在乎的樣子,可是當他看見雷米想要讓他別再存希望、別再去找她的時候,他卻沒法裝得若無其事了:

  「那怎麼行?」他大聲說,「咱們非得找到這位夫人不可;這是最要緊的事情。她見不到我,一定會有說不出的煩惱,出了這樣的事,她會覺得很委屈的。」

  「我可看不出這位夫人有什麼好委屈的,」雷米回答說,「是她沒等先生就先走了,是她說好上普雷沃咖啡館,結果沒去的。」

  說這話的當口,四周的店鋪陸續都熄燈關門了。林蔭大道的大樹下,顯得幽黑而神秘,寥落的大街上依稀還能看到幾個行人的身影。時而有個女人的身影湊近他的身旁,耳語般地對他說,讓他把她帶回家去,把斯萬聽得嚇一大跳。他忐忑不安地從這些黑黲黲的身影邊上擦過,猶如在冥界的鬼魂當中尋找歐律狄刻[145]。

  在萌生愛情的所有緣由中,在傳播這一崇高的煩惱的所有因素中,我們有時曾體驗到的那股激動不安的情緒,無疑是最有效的一種。我們在懷有這種情緒時一旦喜歡上某人,那麼事情就定了,我們愛的就是他或她。在這以前我們是否有更喜歡或同樣喜歡的人兒,那根本不相干。唯一需要的,是我們對他或她的喜愛的排他性。而一旦(在尚未得到他或她時)一種以他或她本身為對象的急不可耐的需要,一種世俗法規使之無法得到滿足的荒謬的需要——占有對方的失去理智的、令人痛苦的需要——突然在我們身上取代了對他或她的可愛之處所帶來的樂趣的尋覓,這時,排他性的條件也就實現了。

  斯萬吩咐驅車去還沒關門的那幾家餐館;這是他曾經心緒寧靜地想像過的那種幸福的最後一個假設了;現在他不再掩飾內心的激動不安,不再諱言這次相遇在他有多麼重要,他許諾雷米事成後重重有賞,仿佛在這車夫身上也激起一份期盼成功的願望,加在自己的那份願望上面,那麼即使奧黛特已經回家睡覺了,她也還是會出現在林蔭大道旁的某個餐館裡。他一路趕到金色餐廳,兩次踏進托爾托尼餐廳,都沒見她的人影,剛從英格蘭咖啡館出來,慌裡慌張地邁著大步朝等在義大利林蔭道拐角上的馬車走去,冷不防撞上迎面而來的一個人:居然就是奧黛特;她後來向他解釋說,她在普雷沃咖啡館沒找到位子,就去金色餐廳吃夜宵去了,由於坐在一個凹角里,他準是沒看見她,這會兒她正要回到她的馬車那兒去。

  她沒想到會見到他,不由得嚇了一跳。他呢,這樣跑遍巴黎城也並不是當真以為有可能遇見她,而只是因為就此放棄實在心有不甘。然而這份他在這個晚上始終以為無法得到的快樂,此刻在他看來卻顯得分外實在;他對這一快樂僅僅考慮過它的可能性而已,所以它對他而言仍然是外在的;他無須憑藉想像去感知它的存在,它本身就是實實在在的現實,就是向他噴薄而出的現實,這一現實光芒四射,如夢一般驅散了他為之憂心的孤獨,他憑依這一現實,不假思索地張開了幸福的幻想之翼。這就好比一個旅客在陽光明媚之際來到地中海岸邊,對他剛離開的那些地方究竟是否存在,心頭猶自感到茫然,但他隨即收起視線,迎著閃閃發亮、拍岸而來的海水,聽任這片蔚藍色的光芒照花自己的眼睛。

  他和她一起乘上她的馬車,吩咐自己的馬車跟在後面。

  她手裡拿著一束卡特利蘭,在繡著花邊的頭巾下面,斯萬看見她的秀髮佩著天鵝羽毛的翎飾,上面也繫著這種蘭花。紗巾往下,是一襲黑色天鵝絨的長裙,斜襻下露出一大片三角形的白緞襯裙,而在另外插著幾朵卡特利蘭的袒胸低領的領口,還可以看到一段裙腰,也是白色羅緞的。剛才這麼突然遇見斯萬,她著實嚇了一跳,不料驚魂未定,轅馬又碰上障礙猛地打了個趔趄。他倆倏然間給震得挪了開去,她尖叫一聲,心頭怦怦直跳,一下子喘不過氣來。

  「沒事,」他對她說,「別怕。」

  他攬住她的肩膀,讓她靠在自己身上,接著說道:

  「千萬別說話,我問您什麼話,請向我示意一下行不行就可以了,要不您會更喘不過氣來的。剛才您胸口的花給震歪了,我把它們擺擺正,您不會介意吧?我怕它們會掉出來,想把它們插得牢一點。」

  她平時不大看見男人對她這樣彬彬有禮地說話,於是笑吟吟地說道:

  「哦,當然我不會介意。」

  可他聽到這個回答卻有些不好意思,這或許是由於他意識到自己找這個藉口時,做出的是很誠懇的樣子,要不就是由於他當真以為自己剛才是很誠懇的了,於是他大聲說道:

  「哦!不,請千萬別說話,不然您又會喘不過氣來的,您只要點點頭或搖搖頭就行了,我會懂您的意思的。您真的不會介意嗎?瞧,有點兒……我想是花粉撒在您身上了;我可以用手來撣掉它們嗎?也許我弄得您有些癢了?可我是想別碰到您的天鵝絨裙子,免得把它給弄皺了。不過,您瞧,確實得把花兒放放好,不然就要掉下去了;我這就把它們插牢一點……說真的,我沒讓您不愉快吧?我還想聞聞它們是不是真的沒有香味,您也不會生氣吧?我從沒聞過這種香味,可以嗎?請您對我實話實說好了。」

  她笑吟吟的,稍稍聳了聳肩膀,好像在說「您真傻,您明明知道我喜歡您這樣」。

  他舉起另一隻手,沿著奧黛特的臉頰往上摸去;她定睛望著他,神情憂鬱而莊重,一如他覺得她和她們很相像的、佛羅倫斯大師畫筆下的那些女性;那雙明亮的眼睛,大而細長,一如那些女性的眼睛,好像隨時都會像兩顆淚珠一樣滴落下來。她彎下頸脖,在那些宗教畫上,甚至在世俗的場景里,你都能看見她們是這樣彎著頸脖的。她似乎要使足勁兒才能不讓自己的臉往下沉,仿佛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在把這張臉吸向斯萬,這樣的姿勢,在她想必是一種習慣姿勢,她知道這種姿勢此刻很合適,小心在意地沒忘記把它擺出來。而在她不由自主似的聽任自己的臉往下沉,就要碰到他的嘴唇的時候,斯萬托住了她的臉,讓它在他的雙手之間停留了一會兒。他想讓自己的思緒有時間跟上,認出這就是在腦海中縈繞已久的夢想,看清它的實現,就好比一個應邀出席她鍾愛的孩子的頒獎典禮的親戚所做的那樣。也許,斯萬是要向奧黛特這張他還沒占有,甚至還沒吻過的臉最後再好好看上一眼,就像你在即將離開一個地方、再也不會回來的那會兒,想把這兒的景色好好看上一眼,永遠記在心頭一樣。

  可是他在她面前仍然是那麼靦腆,在那個以擺弄卡特利蘭開始,以占有她的人告終的夜晚以後,也不知是生怕惹她不高興,還是唯恐事後回想起來顯得撒了謊,或者是缺乏提出更進一步的要求的勇氣(其實他完全是可以提的,既然第一次奧黛特就沒有生氣),反正在這以後的一陣子,他用來用去就是同一個藉口。要是她胸口插著卡特利蘭,他就說:「今晚真遺憾,這些卡特利蘭不像那晚那麼歪了,用不著重新擺一下;不過這一朵好像不很正。我可以聞聞它們是不是比別的蘭花香些嗎?」或者,要是她沒插蘭花:「哦!今晚沒有卡特利蘭,我可擺弄不成嘍。」於是,有一段時間裡,他一成不變地沿襲第一次的次序,最先總是用手指和嘴唇觸摸奧黛特的胸口,而且每次都是由此開始撫愛和擁抱;直到很久以後,擺弄(或者說,成了慣例的藉口擺弄)卡特利蘭此調早已不彈,理一下卡特利蘭的隱語卻儼然還是他倆常用的一個簡捷的說法,每當想指占有肉體——其實一個人並不見得就此占有任何東西——的時候,他們就會脫口而出這麼說,這個說法成了兩人用以紀念那一已被遺忘的做法的隱喻。也許,做愛的這種特殊表達方式與其他同義詞所指的意思,確切地說並不是完全一樣的。一個人,哪怕他對女人再怎麼不感興趣,哪怕他把占有各式各樣的女人看成沒什麼區別,似乎他早就知道無非是那麼回事而已,但若對方是頗不容易到手的女人——或者他自以為如此——那麼這種占有就轉而成了一種全新的樂趣,以致他非得在跟這種女人的交往中加進某個意外的插曲,就如斯萬第一次擺弄卡特利蘭那樣不可。那天晚上,他懸著顆心(但奧黛特,他心想,如果她沒看出他使的這一招,敢情是猜不到這一點的),就指望從那些寬寬的淡紫色花瓣中間,能引出占有這個女人的結局來;而他結果體驗到的,奧黛特興許是(他這麼想)由於沒有明確意識到才容他得手的這一樂趣,在他看來——在伊甸園的花叢中嘗到這一滋味的第一個男人,想必也有同感——是一種迄今從未有過、由他首創的樂趣,一種——在他給它取的名稱中已經透露了這一消息——全然特有的、新穎的樂趣。

  現在,每晚他陪她到家門口以後,非得進去不可了,出來時她常常穿著室內便袍一直送到他上馬車,當著車夫的面跟他吻別,還要說:「人家怎麼看,關我什麼事?」逢到他不去韋爾迪蘭府上(自從在別處也能見到她以後,有時就會出現這種情況),逢到他愈來愈難得地去上層社交圈的晚上,她就請他在回家前,不管時間有多晚,先上她那兒去。當時是春天,一個澄淨而料峭的春天。他從社交晚會上出來,登上那輛四輪敞篷馬車,把一條毛毯蓋在腿上,那些和他一起出來的朋友招呼他跟他們一路回去,他回答說不行,他跟他們不是一個方向,說話間車夫已經揚鞭驅車上路,反正他知道要去哪兒。那些朋友都挺驚訝,真是的,斯萬不再是以前的斯萬了。他們再也不會收到他請他們介紹結識女性朋友的信了。他對這種女人一個也不感興趣,不上碰得到她們的那些地方去。在一家鄉間的餐館裡,他的舉止和頭天大家還挺熟悉,而且覺得他該當如此的原先的舉止相比,簡直是判若兩人。激情,居然能像一種暫時卻又與原來迥異的性格,一下子就替代了原來的性格,並把它用以表現自己的、迄今一成不變的種種特徵清除得如此徹底!而現在,有一件事卻是一成不變的,那就是無論斯萬到了哪兒,他總要趕去跟奧黛特相會。分隔他倆的那段路程,正是他的必由之路,如同生命歷程中非走不可的那道陡坡。說實話,常常在社交場上待得很晚,他心裡也挺願意直接回家,不用再趕這麼一大段路程,乾脆等明天再見她;但想到要在這種尷尬的時候匆匆忙忙地趕到她家裡,想到朋友們跟他分手後可能在說「他是身不由己嘍,準是有個女人管著他,時間再晚也非得上她家不可」,他就感到自己過的是一種墜入情網的男人的生活,對這種男人來說,為引起感官快感的遐想而犧牲自己的休息和物質利益,箇中自有一種迷人的情趣。再說,儘管他自己未必清楚地意識到,但她在等他,她不會在別處跟別人在一起,他不見到她也是不會回家的,這一切都是確定無疑的,它們消解了奧黛特先行離開韋爾迪蘭府的那個夜晚他所嘗到的焦慮不安的滋味,這種滋味已被遺忘,卻又隨時準備再生,此刻心頭的平和寧靜,顯得格外甘美,可以說這就是一種幸福吧。也許正是由於這種焦慮不安,他對奧黛特在他心目中的重要性才存有感激之情。通常,別人跟我們是幾乎不相干的,所以一旦我們賦予了他們中間的一個人某種特殊意義,讓他或她對我們的痛苦與歡樂有一種近於生殺予奪的影響力,那麼我們就會覺得此人儼然屬於另一個世界,周身裹著一道詩意的光圈,我們的生活則從此變成一種令人心神激盪的生活,在這種生活中我們才多少和對方接近一些。斯萬沒法想清楚,在往後的歲月里,奧黛特在他心中會變成什麼樣子。有時候,在沁著涼意的美好夜晚,他乘在敞篷馬車上,目光所及的空蕩蕩的街道上灑滿月光的清輝,不由得想起另一張如月色清輝般皎潔而微帶粉色的臉龐,當初有一天這張臉突然浮現在他腦際,從此以後,它就把神秘的光投向這世界,他也就看見了這神秘的光所照亮的世界。有時他來得晚了,奧黛特已經打發僕人去睡了,那他在拉小花園的門鈴前,總要先到街上去一下,相互毗鄰的房子臨街的窗戶都是相似的,而此刻都黑黢黢的,唯有她在底樓的房間亮著燈。他敲敲窗,她聽到聲音,答應一聲後就走到房間另一頭的門口去等他。她的鋼琴譜架上,總攤開放著幾首她喜愛的作品:《玫瑰圓舞曲》或者塔利亞菲柯的《可憐的瘋人》(她特地在遺囑中寫明,將來在她的葬禮上要奏這首曲子),他卻會請奧黛特另彈一小段凡特伊的奏鳴曲;雖然她彈得很差,但我們對一部作品留下的美好印象,往往正是從一架音沒調準的鋼琴,從指法笨拙、不時彈錯的樂聲中逸出的。那個短小的樂句,在斯萬聽來依然和他對奧黛特的愛聯繫在一起。他清晰地感覺到這種愛,它是跟外界任何事物都不相干,是除他而外無人能夠覺察的;他意識到,奧黛特的種種優點尚不足以說明他為何如此珍視與她一起相處的時光。往往,當斯萬處於非常理智、想法很實際的狀態時,他也想終止這一切,不再為虛無縹緲的歡樂而浪費精力、影響社交。但是,只要一聽見那短短的樂句,它就會在他心中騰出能夠活動自如的空間,而斯萬的心靈也仿佛隨之變得開闊了;有一個充裕的空間是保留給享受的,它也同樣跟外界任何東西都沒有關聯,但又不像愛情的樂趣那樣具有純粹的個人色彩,它是作為一種超越於具體事物之上的現實而呈現在斯萬面前的。這個樂句在他心中喚起的,正是對這種從未體驗過的魅力的渴求,而它又沒有為斯萬帶來任何可以確切說出的感受,因而他總覺得不滿足。於是,這個樂句洗滌了斯萬的心靈,將常人所有的對物質利益的關心,以及種種合乎常情常理的考慮都擦拭乾淨,聽任心靈的這些地方不被占用,留下一片空白,斯萬盡可以把奧黛特的名字銘刻在上面。此外,但凡奧黛特的情感中或有不足及缺憾之處,這小小的樂句都會將它神秘的要素注入其中並使之融合。要是有人在斯萬聆聽這個樂句時瞧見他的臉,準會以為他正在吮吸一種能使呼吸變得更順暢的麻醉劑呢。音樂給予他的愉悅,很快就會在他身上生成一種真正的需要,而在這種時刻,這種愉悅其實很像他品味香水或進入一個奇異的世界時所感到的愉悅,這個奇異的世界並非為我們所造,我們因眼睛無法看見而覺得它是無形的,因智力無法企及而覺得它全無意義,要抵達這個世界,我們唯有一種感官可以憑藉。就斯萬而言——即使他的眼光在鑑賞繪畫上明察秋毫,他的才智在觀察風尚上細緻入微,可是眼光也好,才智也好,帶給他的永遠是生活枯燥乏味的不可磨滅的痕跡——他覺著自己變成了一個被人類視作異類的、既喪失視力又喪失邏輯推理能力的生物,一頭怪異的獨角獸,一頭單憑聽覺感知世界的傳說中的動物,而在他,這正是一種完完全全的放鬆,一種含義神秘的再生。由於他還在這個樂句中尋覓一種智力所不能及的含義,他必須讓內心深處徹底擺脫對邏輯推理的依靠,任憑這個樂句單獨穿行於聲音的通道之中,接受那幽暗濾器的洗禮,這時他有的是一種多麼奇妙的心醉神迷的感覺啊!他開始意識到,這個樂句的柔美背後隱含著許多痛苦,也許還是難以消除的隱痛,可他對此不以為然。縱使這個樂句在對他說愛是脆弱的,那又怎麼樣呢,他的愛是無比牢固的!他玩味著樂句中溢出的惆悵意味,感覺到它在流經全身,但猶如一陣輕輕的撫摸,使他的幸福感變得更深邃、更甜蜜了。他讓奧黛特十遍、二十遍地反覆彈奏這個樂句,同時又要她不停地吻他。一個吻喚起另一個吻。啊!在剛墜入情網的時候,吻來得那麼自然!一串吻接著一串吻,轉眼間就有了那麼多的吻;要數清一個小時裡有多少個吻,就好比要數清五月的原野上盛開著多少鮮花。這時她做了個表情,示意要停下不彈,嘴裡說道:「你這麼抱住我,叫我怎麼彈呀?我可沒法兩頭兼顧哪,你得拿定個主意,到底是要我彈下去呢,還是要我吻你?」看他不高興了,她放聲笑起來,笑聲隨即變成驟雨般的吻落在他的臉上。有時她也會神情憂鬱地望著他,這時他眼前就會浮現出博蒂切利壁畫《摩西生平》上一張生動的臉,他把這張臉擺好姿勢,讓奧黛特的頸脖按畫面要求稍稍斜一些;當他把這幅十五世紀西斯廷教堂牆壁上的膠畫惟妙惟肖地描繪在腦海中的時候,他想到此刻她就在眼前,就在鋼琴邊上,隨時可以讓他抱吻、占有,想到她是個可以觸摸得到的活生生的人,不由得欣喜若狂,一時間眼神迷亂,雙頜張開像要把她吞下去,朝博蒂切利畫筆下的這位處女撲將上去,在她的臉頰上狂吻一通。隨後要分手了,可斯萬常會出了門又跑進去抱住她吻上一陣,因為他忘了把她的某種特殊的體味或體態印在記憶中帶走,而一乘上馬車,他就從心裡感激奧黛特允許他每天去看她,這樣的造訪,他覺得恐怕未必會激起她多大的喜悅,而對他來說,卻讓他擺脫了妒意——那晚在韋爾迪蘭府上感受到的無法抑制的痛苦,不會在他身上舊創復發了——如此痛苦的感情折磨,第一次就那麼錐心刺骨,真的不能再有第二次了,這些造訪既然消弭了妒意,也就能幫助他抵達生命中這段奇妙時光的終點,這段時光幾乎可以說是迷人的,一如他在月色的清輝中穿過夜晚的巴黎。回家途中,他注意到月亮正在改變與他的位置關係,幾乎靠近地平線了,不由得感到自己的愛情也會遵循某些恆定的自然規律,心想不知他現時所處的這個階段是否會持續很久,不知那張親愛的臉龐是否會很快就從他的心靈之窗消失,只留下一個越來越低的遠影,幾乎不再散發它那迷人的魅力。斯萬墜入情網以來,仿佛回到了自認為藝術家的少年時代,又能在所見之物中發現它們的魅力了;然而如今的魅力遠非舊時可比,因為這是只有奧黛特才能給予它們的。他感到曾被無聊生活所浪費的青春時期的靈感,在自己身上重新萌發了出來,不過這些靈感帶有某個特殊人物的全部光澤和特徵;當他懷著無比美妙的愉悅心情獨自在家的漫長時光里,唯有復甦中的靈魂陪伴他消受這份悠閒自得,他漸漸地恢復了自我,但那是屬於另一個人的了。

  他都在晚上去她家,對她白天是怎麼過的並不了解,對她的從前也一無所知,甚至連一丁點兒的初始信息也不掌握,通常我們靠著這種初始信息來想像自己還有哪些東西不知道,從而想方設法去了解它們。他也不去考慮她可能都幹過些什麼,或者以前過的是怎樣的生活。他有幾次暗笑著回想起幾年前,還不認識她的那會兒,有人跟他說起過一個女人,如果他沒記錯的話,那肯定就是她,按那人的說法,她是妓女,交際花,斯萬當時幾乎還沒有出入過這種女人的社交圈子,所以在他眼裡,這樣的女人就是徹頭徹尾、十十足足的壞女人,他對這類女人的想像,在很長時間裡來自某些小說家的描寫。而現在他心想,要恰如其分地評價一個人,往往得把別人對這個人眾口一詞的看法顛倒過來,具體到奧黛特這個人,他對人家的說法持否定態度,因為他覺得奧黛特善良,天真,迷戀完美,幾乎沒法讓她憋住不說真話,有一天他想單獨和她用晚餐,請她寫張便條給韋爾迪蘭夫婦,就說身體不好不能去了,第二天,他只見她面對問她身體是否好些的韋爾迪蘭夫人,紅著個臉,結結巴巴,不由自主地流露出為自己說了謊而苦惱不安的表情,翻來覆去地把那套昨晚怎麼不舒服的編好的話說了又說,那央求的目光和歉疚的聲音,仿佛在請對方原諒她說的假話。

  有時候,不過很難得,下午他正在家裡耽於遐想或從事新近重新拾起的弗美爾研究的當口,她突然來了。僕人通報說德·克雷西夫人等在小客廳,他過去找她。門一開,奧黛特剛瞧見斯萬,微微泛紅的臉上就已經——隨著唇角、目光和顴骨位置的改變——漾起一個笑容。他獨自一個人時,眼前時常會浮現這個笑容,以及頭天晚上她臉上的笑容,某一次她來迎接他時的笑容,還有那次在馬車上他想給她擺正卡特利蘭問她會不會生氣時,她作為回答的笑容;奧黛特在其他時間的生活,他正因為不了解,就覺得那中性的灰色調的背景挺像華托的那些習作,淡黃色畫紙上的每個部位,沿著每個角度,隨處可見用三種色筆描繪的無數個笑容。可是有時候,事情就出在斯萬由於無從想像而只看見一片空白,就連他的理智也告訴他那兒不會有她的某個生活角落,有個朋友——他猜想斯萬和奧黛特在相愛,所以不敢太多嘴,談到她時只說些無關緊要的瑣事——對斯萬描述當天上午他怎麼在阿巴蒂齊街瞧見奧黛特走著去訪客,身穿鼬皮外衣,戴著一頂倫勃朗式的帽子,胸前別著一束紫羅蘭。這番簡單的描述,卻弄得斯萬心神不寧,因為它讓他驀然警覺到,奧黛特自有一種並不全然屬於他的生活;他想知道她這麼打扮,連他都要認不出了,究竟是要去取悅於誰;他打定主意要問自己的情婦,當時,或者說在所有這些平淡無光的——幾乎不存在的,因為那是他所看不見的——時間裡,她到底去哪兒。在他,除了所有那些給他的笑容,唯餘一事而已:她戴著倫勃朗式帽子,胸前別著紫羅蘭的身姿步態。

  斯萬隻不過請她別彈《玫瑰圓舞曲》,改彈凡特伊的那個樂句,他並不想請她彈奏自己心愛的別的東西,而且正如在文學上一樣,不去矯正她在音樂上糟糕的趣味。他清楚地意識到她並不聰明。她對他說,她非常喜歡聽他談論那些大詩人,這麼說的當口,她心想這下馬上可以聽到德·波雷利子爵風格充滿英雄浪漫色彩的詩句了——說不定比子爵的詩還要動人呢。至於代爾夫特的弗美爾,她問斯萬這位畫家有沒有為女人而心碎過,有沒有被哪個女人激發起過靈感,斯萬承認自己不知道,她就對這個畫家不感興趣了。她常說:「我看,詩歌呀,就是要寫得真,詩人寫的就應該是他心裡想的,那才是最美的詩。可是往往啊,就數這些人私心最重。我就知道一件事,我有個女友愛上了一個詩人,他在詩里寫的儘是些愛情啊,天空啊,星星啊。哎!她可就著了他的道兒嘍!他揮金如土,花掉了她三萬多法郎。」倘若斯萬想要教她什麼叫藝術的美,怎樣欣賞詩歌和繪畫,才講一會兒,她就不聽了,說:「噢……我可沒想到是怎麼回事。」他感覺得到她很失望,因而他寧可騙她說這算不得什麼,都是沒什麼意思的,還說他沒時間談得更深入,還有好些東西沒說呢。她卻馬上接口說:「還有好些東西?什麼東西?……那你說呀。」可是他不想說了,他心裡明白,在她眼裡那都是些無足輕重的東西,和她所期待的東西迥然不同,既不轟轟烈烈,又不纏綿悱惻,他生怕一旦她對藝術的幻想破滅了,對愛情的幻想也會同時破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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