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斯萬的愛情
2024-10-09 06:07:54
作者: (法)普魯斯特
要想加入韋爾迪蘭府上的小核心、小集團、小圈子,有一個充分而又必要的條件:心照不宣地服膺一些信條,其中一條,就是默認這一年受韋爾迪蘭夫人保護的那位年輕鋼琴家,也就是她常愛說「把華格納彈得這麼妙不可言,真是絕了」的那位小伙子,一下子就能讓普朗泰[104]和魯賓斯坦[105]都吃癟,而那位戈達爾大夫的醫術,則比波坦[106]更高明。每個新來的,要是不聽韋爾迪蘭夫婦的勸說,執意不信沒到韋爾迪蘭府上來的那些人的晚會就跟下雨天一樣討厭無聊,那麼馬上就別想站住腳。在這一點上,女人要比男人犟勁更足,更難於擺脫那份世俗的好奇心,心痒痒地總想親自去打探一下別的沙龍的虛實,而韋爾迪蘭夫婦生怕這種好探究的風尚,這股輕浮的邪氣,會傳染蔓延開來,成為對這個小小聖殿致命的威脅,於是他倆終於一個接一個地把女性信徒全給趕了出去。
除了大夫的年輕妻子外,女性信徒在這一年幾乎就只剩下——雖說韋爾迪蘭夫人本人品德高尚,出身於體面的中產階級家庭,但是這個極其富有卻毫無門第可言的家庭,她也已經有意地漸漸和它斷絕了所有聯繫——一個差不多算得上名聲不佳的女人德·克雷西夫人,韋爾迪蘭夫人總用暱稱奧黛特稱呼她,管她叫可愛的妞兒,另外還有那個鋼琴家的姑媽,她以前大概是給人看門的。這兩位都對上流社會茫然無知,又天真至極,假如去對她們說,德·薩岡親王夫人和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得花錢給一些可憐傢伙讓他們到餐桌上來湊數,那輕而易舉就能說得她們信以為真,所以,要是真有人邀請她倆到那兩位貴婦人的府上去做客的話,當年的看門女人和這位寶貝妞兒還準會鄙夷不屑地拒絕呢。
韋爾迪蘭夫婦不用邀請客人來吃飯,這些客人在這府上都有各自的常設餐具。晚會嘛,也沒有節目單。年輕鋼琴家有時彈彈琴,但僅限於如果他高興的話,因為誰也不想強迫誰去做什麼事情,正如韋爾迪蘭先生說的那樣:「一切為朋友,友情至上!」要是鋼琴家想演奏《女武神》里騎馬下山的那段或是《特里斯當》[107]的序曲,韋爾迪蘭夫人就會提出異議,倒不是她不喜歡這種音樂,而是正好相反,由於這種音樂給她的印象過於強烈了。「那麼您是非要讓我的偏頭痛發作不可囉?您明明知道每回彈這曲子總是這樣子。我知道我有得苦頭吃哩!等明天我想要起床的時候,得,客人都走了!」要是鋼琴家不彈琴,大家就聊天,朋友中間有那麼一位,通常總是那位當時最得寵的畫家,隨口,照韋爾迪蘭先生的說法,說句無聊的粗話,引得大家哄堂大笑,笑得最厲害的是韋爾迪蘭夫人——她有個習慣,碰到人家拿她所感受到的情緒來打個比喻,她總是按字面上的意思照單全收,——有一回她笑得實在太厲害,笑得下巴脫了下來,多虧戈達爾大夫(當時他還剛剛進入社交圈)才把脫了臼的下巴託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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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禮服是不許穿的,因為彼此之間都是哥們兒,不該弄得跟那幾個大家像怕瘟疫似的躲著的討厭傢伙一樣,那幾個傢伙只是在盛大晚會上被邀請過幾次,這種晚會一般總是儘可能地少舉行,僅在要想讓這位畫家高興高興或是把那位音樂家介紹給大家的當口舉行過幾次。其餘的時間,大家就這麼玩玩字謎遊戲,穿著化裝舞會的奇裝異服吃吃夜宵,不過成員只限於自己人,決不讓任何一個陌生人混進這個小核心裡來。
但是隨著這些哥們兒在韋爾迪蘭夫人生活中的地位變得日漸重要,所有那些讓她的朋友們勾留在外,那些使他們有時不得空的人和事,比如這一位的母親,那一位的工作,還有另外一位的鄉間別墅或者欠佳的身體狀況,都成了討厭傢伙,成了天主不能見容的東西。要是戈達爾大夫在餐畢離席的當口,覺得他該告辭再去看看某個病情危險的病人,韋爾迪蘭夫人就會對他說:「誰知道呢,說不定您今晚不去打擾他,對他倒要好得多哩;您不去,他就會安安生生睡上一夜;明兒一大早您去看他,敢情他好都好了。」從十二月初開始,她就老想著這些信徒到時候要滑腳去過聖誕節和元旦,變得愁眉苦臉起來。有一次正趕上鋼琴家的姑媽一定要鋼琴家元旦那天到她母親家去吃晚飯:
「要是你們不學鄉下人的樣,元旦那天不去陪她吃晚飯,」韋爾迪蘭夫人沒好氣地嚷道,「難道您以為她就會死了不成!」
到了聖周[108],她又變得心緒不寧了:
「您,大夫,是位學者,是位有頭腦的人,耶穌受難日[109]那天,您當然會跟平時一樣,仍然來的囉?」第一年,她對戈達爾大夫這麼說,用的是一種很自信的口氣,仿佛拿得准對方會怎樣回答似的。可是在等他做出回答的時候,她不由得渾身打起戰來,因為他要是不來的話,她說不定就孤零零的一個人了。
「耶穌受難日那天我會來……向您告別,我們要上奧弗涅去過復活節。」
「上奧弗涅去?敢情您想去餵跳蚤、養虱子呀,那可真選對地方啦!」
接著,沉默片刻過後:
「要是您早點對我們說一聲,我們也可以想辦法安排一次活動,一塊兒舒舒服服地上那兒去旅遊嘛。」
同樣,要是某位信徒有個朋友,或是某位女性的常客有個調情的對象,他或她有時因此而要滑腳的話,韋爾迪蘭夫婦就會說:「嗨!那就把您這位朋友帶來吧。」他倆並不怕某位女客有個情人,只要她把他帶來,在他們家裡跟他談情說愛,而且對他的感情不超過對他們的就行。他們給他一個試用期,以便觀察他能否做到對韋爾迪蘭夫人毫無隱瞞,是否可以被接納加入這個小圈子。如果結論是不行,他們就把引薦此人的那位信徒拉到邊上,交代她或他完成跟男友或情婦翻臉的任務。如果情況正相反,那麼這個新夥計也就可以加入這個小圈子了。所以那一年當這個名聲不佳的女人告訴韋爾迪蘭先生,她結識了一位可愛的斯萬先生,並且暗示說他很想來他們府上時,韋爾迪蘭先生當即把這一要求轉告給了妻子。(他一向要等妻子發表意見以後才有自己的意見,他這個角色的任務,就是憑著他高度靈巧的本領,把她的願望以及信徒們的願望付諸實現。)
「德·克雷西夫人有件事要問你。她想向你引薦她的一位朋友斯萬先生。你看怎麼樣?」
「哎喲,難道我們還能對這麼可愛的一個小寶貝說不嗎?您別開口,我可沒問您是怎麼想的,我就是要說您是個寶貝。」
「既然您要這麼說,那就好吧。」奧黛特用一種馬里沃風格[110]的語調回答說,接著又補上一句:「您知道我可不是fishing for compliments[111]。」
「嗯!那就把您這位朋友帶來吧,要是他挺討人喜歡的話。」
誠然,這個「小核心」和斯萬經常出入的社交圈毫不相干,而正宗上流社會的人也會覺得,以他現在的身份,大可不必費這神思,讓人把自己去引薦給韋爾迪蘭夫婦。然而斯萬畢竟是個多情種子,自從他差不多結識了所有的貴婦名媛,而且從她們身上已經再也沒有什麼東西可學的那一天起,他就把聖日耳曼區表示認可的這種榮譽,這種類似於貴族頭銜的入籍證書,僅僅看作一種兌換券,一種信用證,它本身毫無價值可言,卻能讓他在外省的某個小角落,或者巴黎某個偏僻的街區叫人肅然起敬——一旦那兒有個鄉紳的閨女或是書記官的小姐的倩影打動了他的心。因為到那時候,情慾或者愛情又會重新激起他平日已然看得很淡的虛榮心(雖說他當初躋身社交界,想必正是受這虛榮心的驅使,而他的聰明才智也就浪費在了淺薄無聊的尋歡作樂之中,淵博的藝術修養,則用在了指點上流社會的夫人小姐怎樣選購畫作,怎樣裝飾府邸上),促使他想在一位心儀的陌生姑娘眼裡,顯得很了不起,具有一種單憑斯萬這個姓氏無法體現的高雅氣派。如果這位陌生姑娘出身低微,他就尤其想這樣。這就好比一個聰明人並不怕被另一個聰明人看作傻瓜,而一個雅人唯恐不識其高雅的人,往往偏不是貴人,卻是個粗人。有史以來,人們出於虛榮心而濫用的才情和信口胡謅的謊言——這些才情和謊言,其實只能讓他們自貶身價——倒有四分之三是用在地位比自己低的人身上。斯萬在一位公爵夫人面前會很本色,很隨便,在一個收拾房間的女僕跟前卻要擺擺譜,生怕讓她給小看了。
他不像別的許多人,他們或是出於疏懶,或是出於尊貴的社會地位而先入為主形成的心態,始終有一種保守的意味,現實為他們提供的種種樂趣,只要是跟他們終老置身其間的社交圈子格格不入的,他們就避之唯恐不及,而對這個圈子裡的所有那些平庸乏味的娛樂,那些差強人意的玩意兒,既然除此以外再沒有更好一些的東西,所以一旦到了習以為常的地步,他們也就口口聲聲把它們叫作樂趣了。斯萬可不想在跟他一起消磨時光的女人身上發現她們的漂亮,他寧可跟一眼就覺得漂亮的女人一起消磨時光。而那些女人的美常常是很俗氣的,因為他下意識地追求的女性體態美,跟出自他所喜愛的那些大師之手的雕塑或畫像中的女性美,是迥然對立的。深沉的表情、憂鬱的神態,會讓他看得感覺麻木,而只要一見到健康、豐滿、紅潤的肌膚,他就會變得心往神馳。
如果在旅途中遇到一家人,按說一個雅人是不該設法去結交這種人家的,可是這家人中偏偏有位在他眼裡具有一種他從未見過的魅力的女性,那麼,要他一味自持,要他捨棄她在自己心中激起的慾念,用另一種樂趣來代替他在這個女性身上所能得到的樂趣,比如說寫封信叫舊日的情婦來找他,只會讓他覺得是面對生活的一種可恥的退縮,一種對新的幸福的愚蠢拒絕,好比放著外鄉異邦的風光不去遊覽,卻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呆望巴黎的街景。他不把自己封閉在現成的社交圈裡,而是隨身帶著一座輕便的拆卸式帳篷,一旦遇上個中意的女人,立馬可以當場裝配,就地把帳篷支起來,就像探險家隨時紮營一樣。只要是沒法帶上的,或者是沒法用來換取新的樂趣的勞什子,他一概扔掉,哪怕在別人眼裡那都是些寶貝。不止一次,他憑著跟某一位公爵夫人多年交往贏得的信任,讓那位夫人動了心,頗想給他個甜頭卻苦於沒有機會,不料他的一封冒冒失失的急信,頓時就壞了好事,原來他是要公爵夫人馬上發份電報,把他介紹給手下的一位總管,因為他瞧上了這位總管在鄉下的女兒,這種事,簡直就像一個餓得發慌的人拿一顆鑽石去換片麵包!可他事後也會自嘲,笑自己即便練得了非凡的細膩敏感,骨子裡卻總還有一絲野性未脫。再說,他屬於這種類型的聰明人,他們生活悠閒,而且認為這種悠閒為自己的聰明才智提供的種種內容,跟藝術或學術的研究同樣值得重視,「生活」本身的內涵,要比所有的小說都更有趣、更浪漫得多,他們在這樣的觀念里尋求一種安慰,甚至也許是一種藉口。他至少自己是這麼相信的,而且毫不費力地說服了社交圈朋友中最高雅的那幾位,尤其是德·夏爾呂男爵也相信了這一點。他總喜歡說些奇聞趣事來逗男爵開心,或者是說有一回在火車上遇見一位姑娘,後來把她帶到了家裡,才知道她竟是一國之君的妹妹,而這位君主手裡,掌握著當時歐洲政局的所有線索,於是他不費吹灰之力就對整個政局瞭然於胸,或者是說,由於情況錯綜複雜,他能不能當一個廚娘的情人,竟然要取決於樞機主教團推選教皇的結果如何。
而且,斯萬涎著臉拉來充當中間人角色的,還不光是那群與他時相過從的德高望重的寡婦、將軍和院士。他的所有朋友,都已習慣了過一陣就會收到他的一封信,信上用巧妙的外交辭令央求他們寫封信或是寫張便條,把他介紹給某人;心儀的對象一個換一個,所找的藉口也各不相同,而措辭之巧妙卻一以貫之,從中明顯地——比笨嘴拙舌更明顯地——透露出了他性格的固執和目標的專一。好多年以後,當我由於他的性格在所有其他方面都顯得跟我挺相像,而開始對他的性格感到興趣的時候,我常會想到下面這一幕情景:他寫信給我外公(當時還沒當上外公呢,因為斯萬這段重要的戀情,是在我快要出生的當口開始的,此後有很長的一段時間,他沒有移情別戀過),外公從信封上認出了他的筆跡,就大聲說道:「斯萬又有事來找我們了,可得當心哪!」而出於不信任,抑或出於驅使我們把東西拿在手裡,要的人不給,偏給不要的人的那種下意識的狠心腸,外公外婆對斯萬提出的任何請求,一概斷然拒絕,即便那只是舉手之勞,比如說把他介紹給一位每個星期天都來吃晚飯的姑娘,以至於每回斯萬提起這事兒,他們都只好裝出再沒見過她的樣子,其實呢,他們每個星期都在為邀請誰來給她做伴煞費心思,結果常常一個人也沒找到,可就是不肯對心心念念想來的那位透半點口風。
有時候,外公外婆的朋友中某一對老是在抱怨見不到斯萬的夫婦,會揚揚得意地,或許還帶著點兒挑起對方妒意的心思,向外公外婆宣布,他們覺得斯萬變得可愛極了,他一直跟他們在一起。外公不想掃他們的興,但他望著外婆,嘴裡哼起歌來:
這中間有什麼奧妙?
我實在無從知曉[112]。
或者是:
轉瞬即逝的幻象[113]……
或者是:
碰到這種事情
最好的辦法是閉上眼睛[114]。
過了幾個月,要是我外公問斯萬的那位新朋友:「斯萬怎麼樣,你們還是常跟他見面嗎?」對方的臉就會拉長下來:「別在我面前再提到他的名字!」「可我還以為你們相處得挺好呢……」就這樣,斯萬有一回跟我外婆的幾個表兄妹混得挺熟,一連幾個月幾乎天天上他們家去吃晚飯。後來突然之間,招呼也沒打一個,他就不去了。大家都以為他病了,外婆的表妹正要派人去打聽他的消息,就在這當口,她在配菜間找到他的一封信,是廚娘無意間夾在買菜的帳本里的。他在信上告訴這娘兒們,他就要離開巴黎,不能再來了。她是他的情婦,在中止和大伙兒聯繫的時候,唯有她一個人,他認為還值得通知一聲。
要是情況反過來,他當時的情婦是社交圈子裡的人,或者至少出身還不太低微,處境還不太荒唐,不至於妨礙他引薦給這個圈子,那他就會為了她而重入社交圈,但活動範圍僅限於他有時出入,或者說他領她出入的那些特定場合。「今晚可別指望斯萬來了,」人家會這麼說,「您也知道,他那個美國妞兒得在歌劇院演出呢。」他設法讓她也能受到那幾個圈子團得特別緊的沙龍的邀請,這些沙龍是他熟稔的去處,那兒有每周一次的聚餐,有他的牌局;每天晚上,把梳得筆挺的紅棕色頭髮稍加捲曲,給那雙精光四射的綠眼睛添上些許溫柔的色彩以後,他就挑朵花兒往翻領飾孔里一插,出門去帶情婦到小團體中這位或那位夫人府上吃晚飯;這時,想到那些向來對他唯唯諾諾,而他馬上就要在那兒碰到的時髦年輕人,會當著他心愛的女人的面,對他大加讚美,對他表示誠摯的情誼,他就重又感到自己一度厭煩過的這種社交生活,果真是魅力無窮,而這種生活的內容,一旦跟新的愛情結合在一起,經由摻入其中的閃爍的火苗穿透,染上熱情的色彩,就會在他眼裡顯得珍貴而美麗。
每一次這般的戀情,或者調情,在某種意義上說都是一種夢想完滿的實現,只要斯萬見到一張臉蛋或一段身材,情不自禁地、出於本能地覺得它可愛動人時,這種夢想就會油然而生,然而,有一天一位從前的朋友在劇院裡把他介紹給奧黛特·德·克雷西時,情況卻迥然不同了。這位朋友曾經說起過她,說她是個非常迷人的女人,斯萬也許可以和她有點意思,不過他說這話時,卻把她說得比實際上的她更難相處,為的是表示自己這樣把斯萬介紹給她,在他來說已經是很夠意思了,結果一見之下,斯萬雖然不能說她不美,但覺得那是一種他不感興趣的美,它不能激起他的絲毫慾念,甚至會引起一種生理上的反感,這種女人,我們都會遇到,儘管各人遇到的各有不同,但總歸屬於跟我們的感官要求相對立的類型。要說討他喜歡,她的輪廓線條未免太硬,皮膚未免有欠彈性,顴骨未免太高,臉孔又未免有欠豐腴。她的眼睛很好看,但是大得沉甸甸地往下墜,壓住臉上其餘部分,所以看上去總像氣色不好或情緒不佳。在劇院相識之後不久,她給他寫了封信,說自己「雖然無知,但對漂亮的東西極感興趣」,很想去看看他的收藏品,還說她覺得,能在她想像中「茶釅書香、舒適溫馨」的「尊府」見到他,她一定會對他更為了解,不過她也並沒有隱瞞自己的驚訝,說得知他居然住在這麼個稱得上寒磣的街區,對一個像他「這麼smart[115]的男人來說,未免太不相稱了吧」。登門拜訪過後,她在分手之際對他說,這次造訪使她感到非常高興,遺憾的是時間太短,口氣里仿佛她和他已然有了跟別的熟人所沒有的那麼一層意思,儼然在他們兩人之間已經建立起了一種帶有浪漫色彩的聯繫,斯萬聽到這兒,不由得莞爾一笑。但對年屆不惑的斯萬而言,一個人能為愛而愛,在愛的本身的樂趣之外,並不想索求太多的回報,已經是足夠了。那種心靈的契合,雖說已不像少年時代那樣是愛情必定的目標,但反過來依然通過一種觀念的聯想,跟愛情結合得密不可分,一旦有這種心靈契合先出現,它就會成為愛情的緣由。先前,你會渴望占有你所愛的女人的心;到後來,感到自己占有一個女人的心,就足以讓你愛上她了。於是,到了一定的年齡,既然男人在愛情中追求的主要是一種主觀的樂趣,對女性美的欣賞似乎就理應起到最重要的作用,這時候,愛情——純粹生理意義上的愛情——說到底無須依靠事先的慾念就能產生。一個人到了人生的這個階段,已然經歷過好幾次愛情;它無法再面對我們驚異而盲從的心靈,循著我們既無從知曉、更無從變更的規律,獨來獨往地演進。我們會參與其間,我們會憑藉記憶,憑藉聯想來幫助它逸出軌道。只消認出其中的一種徵兆,我們就會回憶起,就會讓它派生出種種其他徵兆。由於我們已經掌握了愛情之歌,把曲子從頭到底銘刻在了心間,用不著有個女人來告訴我們曲子的開頭——其中充滿美貌所激起的讚美之情——我們就知道下面該怎樣唱。倘若她從中間——從兩個心靈的契合,從訴說彼此離了對方就無法活下去——唱起,我們憑著對這首曲子的熟悉,立即可以在這位女伴等待我們的樂段,從容地合上她的節拍。
奧黛特·德·克雷西又來看斯萬,而且來訪日漸頻繁;每次來訪,無疑都叫他再嘗一遍失望的滋味,每回重見眼前這張隔了些時日,他已經有些忘記細部特徵的臉,已經記不真切它竟然這麼富於表情,或者,儘管她還很年輕,竟然這麼憔悴時,他都會體驗到這種滋味;她跟他談話的當口,他心裡總感到不勝慨然,她雖說長得挺美,可惜這種美並不是他天性喜歡的那種類型的美。另外還有一點也不得不提一下,因為奧黛特的前額和臉頰上部幾乎連成一片,顯得分外平坦,上面覆蓋著的頭髮,則按當時流行的款式,梳成前沖的髮型,再稍稍往上卷攏,蓬鬆的發綹貼著耳朵披散下來,結果她就變得特別瘦削、特別凸起;至於那副生就的好身材,則叫人難以看清它的來龍去脈(這得怪那年頭的時尚,按說她還算得上是巴黎最會穿衣打扮的女子呢),胸衣那麼突兀地隆起,猶如罩在一個假想的肚皮上,然後驟然縮成一個倒三角,再往下就是鼓得像個球的夾層裙子,使這個女人看上去似乎是由一些彼此不相匹配的部件裝配而成的;縐領、荷葉邊和襯衣背心,因圖案各異或質料不同,各不相干地分頭順勢而下,延接到緞子的飾結、花邊的褶襉以及烏黑髮亮的豎條蓬邊,或者連綿到鯨鬚片的裙撐,但對活生生的人體而言,沒有一處是合身的,這些勞什子衣飾,不是裹在身上,就是懸空張開,弄得她不是聳肩縮頸,就是像套在個殼子裡。
然而,等奧黛特走了,斯萬想起她說,每次等他允許她再去造訪的這段時間,對她來說有多麼漫長,想到這兒不由得微微一笑;他又想起她有一次請他別讓她等得太久時,那不安而羞澀的神情,還有那膽怯而懇求地凝視著他的目光,別在配黑絨飄帶的圓邊白草帽上的那簇人造蝴蝶花,使這道目光顯得格外楚楚動人。「那麼您呢,」她說,「您就不上我家去喝回茶嗎?」他推說手頭工作挺忙,正在研究——其實荒疏都有幾年了——代爾夫特的弗美爾[116]。「我知道自己是個微不足道的女人,跟你們這樣的大學問家沒法相提並論,」她回答說,「就像青蛙沒法和大師相比[117]。可是我特愛學習,樣樣都想了解,樣樣都想懂行。一頭埋進舊書堆里,做個書蠹蟲,那該多有趣!」她說話時心滿意足的神態,就像一位高雅的夫人在聲稱自己不怕髒,最樂意乾親自下廚之類的粗活。「說出來您一定會笑話我,這位攔住您不讓您來看我的畫家(她是想說弗美爾),我可從來都沒聽說過;他還活著嗎?在巴黎能看到他的作品嗎?要是這樣,我就可以想像您喜歡什麼,猜一猜這個不知疲倦的大腦門裡,這個讓人覺得永遠在思考的腦袋瓜里,到底藏著多少東西,對我自己說一聲:『喏,他在想的就是這些。』能夠參與您的工作,那有多美啊!」他對自己怕結新交表示歉意,不過出於禮貌,他說成是怕感情受挫。「您怕墜入情網嗎?真有意思,我可是求之不得,哪怕要以生命為代價我也情願呢,」她說這話的語氣那麼自然,那麼肯定,他聽了不由得很感動,「一定是有個女人讓您吃過苦頭。您就以為別的女人也都像她一樣了。她沒有能夠理解您;您確實是個與眾不同的人。您最吸引我的就是這一點,我感覺到您跟別人都不一樣。」——「可您不也是這樣嗎,」他說,「我了解女人,你們一準也挺忙的,抽不出什麼空。」——「我呀,一直閒著沒事幹!我隨時都有空,只要您需要就行。無論白天黑夜,無論什麼時候,只要您有便見我,就讓人來喚我一聲,我會非常高興地趕來。您會這麼做嗎?您知道我想做什麼嗎,我想把您介紹給韋爾迪蘭夫人,我可是每天晚上都去她府上的噢。您想想,要是我能在那兒見到您,想到您有一小半是為了我而去的,那該有多美!」
不用說,每當他像這樣回憶他倆的談話,像這樣想起她的時候,他只不過是在自己羅曼蒂克遐想里那許許多多別的女人的形象中間,添進了她的形象而已;然而一旦由於某種環境(甚至也許連這一點都不需要,某種一直潛伏著的情緒得以宣洩之際的周邊環境,可能對這種情緒並無絲毫影響)的緣故,奧黛特·德·克雷西的形象占據了他的腦海,一旦這種遐想跟對她的回憶已經融合起來,那麼她形體上的缺點,以及跟別的女人相比,她的形體是否更合他的口味,就都變得無關緊要了,既然這個形體屬於他所愛的女人,從今以後就只有它才能給他帶來歡樂和痛苦了。
我的外公正好認識先前韋爾迪蘭府上的人,這層關係,現在韋爾迪蘭夫婦的朋友中間已經沒人知道。不過,他跟他所說的「小韋爾迪蘭」早已沒有任何往來,而且在他眼裡,那傢伙大致上已經淪為——儘管仍然擁有百萬家產——放浪不羈的社會渣滓。有一天,外公收到斯萬的一封信,信上問我外公是否能將他引薦給韋爾迪蘭夫婦。「當心哪!當心哪!」外公大聲嚷嚷,「我一點不奇怪,斯萬早晚會走到這一步的。瞧這幫子傢伙!我可沒法幫他忙,先不先我已經根本不認識那位先生了。再說,這事兒准有女人牽涉在裡面,我可不想摻和進去。得,要是斯萬跟小韋爾迪蘭他們混在一塊兒,我們可有好戲看了。」
收到我外公回絕的信後,只好由奧黛特親自出面,把斯萬帶到韋爾迪蘭夫婦那兒去。
斯萬初次來府的那天,韋爾迪蘭夫婦的飯桌上有戈達爾大夫和他夫人,年輕鋼琴家和他姑媽,以及那位當時很受寵的畫家,飯後來參加晚會的還有其他一些信徒。
戈達爾大夫總是拿不準自己該用什麼口氣來回答別人,弄不清談話的對方究竟在開玩笑呢還是一本正經的。為防萬一,他給每種臉部表情都配上一個適可而止的、臨時性的笑容,要是過會兒弄明白人家是在跟他開玩笑,那麼剛才那抹模稜兩可的狡黠笑容,就可以讓他免受懵懂之譏。不過,由於還得準備應付另一種相反的可能情況,他又不敢讓這抹笑容明明白白地表露在臉上,所以人家在這張臉上看到的永遠是一種猶豫不決的表情,仿佛在問一個他想問又不敢問的問題:「您此話當真?」即便是在街上,甚至更一般地說,在整個日常生活中,他對自己該採取怎樣的言談舉止,也並不比在沙龍里更有把握些,所以大家只見他對過往的行人也好,車輛也好,一件什麼事情也好,全都報之以一個狡黠的笑容,這個笑容首先就使他再無舉措失當之虞,既然它證明了(如果這一舉止不太相宜的話)他早知如此,而他之所以還那麼做,無非是尋個開心罷了。
然而,凡是遇到他覺得似乎可以直截了當地提問題的場合,這位大夫是不會錯過任何機會來釋疑解惑、增長學識的。
於是,遵照一位有先見之明的母親在他離開外省家鄉時給他的勸告,他從不放過一個陌生的慣用語或者專有名詞,非得刨根問底弄個明白才肯罷休。
對於慣用語,他的求知慾是難以滿足的,因為他認為它們有時候會有一種更加精確的言外之意,所以對下面這些他聽人家用得最多的慣用語,他總想弄明白人家說這些話,到底是要說什麼意思:魔鬼的美,藍色的血,椅腳橫檔的生活,拉伯雷的一刻鐘,做個優雅國的王子,發張空白卡片,光有因為沒有所以[118],等等等等,他還要知道在哪些確定的場合他自己也可以在談話中用用它們。用不上它們的時候,他就把學來的那些文字遊戲搬出來用。至於聽到人家在他面前提起的新的人名,他只是用一種疑問的語氣再把它重複一遍,因為他心想這樣一來,就足以讓對方做出一番他想問又偏偏不問的解釋來了。
他自以為事事都要弄明白個所以然,其實全然沒有半點勤思的意識,於是乎,那種場面上的客套,比如明明是施惠於某人,卻偏要說成是受惠於此人,然而又並不真的希望人家相信,如此這般的良苦用心,到了他身上就完全是白費勁了,他反正把人家的話照字面上的意思全部吃進算數。韋爾迪蘭夫人對他有些盲目的偏愛,不過弄到頭來,雖說仍覺得他機靈,還是對他生了氣,因為那天她請他到一個包廂里來看薩拉·伯恩哈特[119]演出時,為了顯得客氣些,是這麼對他說的:「您能來真是太賞臉了,大夫,因為我相信您一定是常看薩拉·伯恩哈特演出的,再說咱們說不定也離舞台太近了點兒,」這位大夫剛才進包廂時臉上掛著一絲笑意,準備依據某個權威人士對這齣戲的評價,來隨時綻開或收斂這道笑容,這會兒聽到她的話就回答說:「可不是,咱們也實在是太近了,再說大家對薩拉·伯恩哈特也開始有些看膩了。可是您表示過希望我來。對我來說,您的願望就是命令。能為您效這點勞,我感到榮幸之至。為了討您的歡心,我還有什麼事情不肯做的呢,您是這麼和藹可親!」隨後他又加上一句:「薩拉·伯恩哈特真是條金嗓子,是不是?報上還常說她能把戲演熱。這說法挺奇怪的,是不是?」他原以為會引起些議論,結果誰也沒答腔。
「你知道,」韋爾迪蘭夫人有一回對她丈夫說,「我看哪,咱們出于謙虛總把送給大夫的東西說得不值什麼錢,這做法不對頭。他是個不懂人情世故的書呆子,根本不知道一樣東西值個什麼價兒,咱們怎麼說他就怎麼相信了。」——「這我早就看出來了,可我沒敢對你說。」韋爾迪蘭先生回答說。到了下一個新年,韋爾迪蘭先生就不再是送一顆價值三千法郎的紅寶石卻說成一點點小意思,而是花三百法郎買了顆人造鑽石,卻在話風裡讓對方聽出這麼名貴的鑽石是難得見到的。
當韋爾迪蘭夫人宣布斯萬先生要來參加晚會時,「斯萬?」大夫嚷了起來,由於吃驚的緣故,語氣顯得很唐突,因為這位自以為對什麼事都處變不驚的老兄,聽到一丁點兒的新鮮事,就比誰都更感到出其不意。看看沒有回答,他就急不可耐地扯直喉嚨嚷道:「斯萬?斯萬是誰呀!」但等到韋爾迪蘭夫人說了句「不就是奧黛特跟我們說起過的那位朋友嗎」,他又突然間平靜了下來,變得沒事人似的應聲說道:「哦!好,好,那挺好。」至於那位畫家,他很高興斯萬給介紹到韋爾迪蘭夫人府上來,因為他猜想斯萬是愛上了奧黛特,而他就喜歡撮合這種好事。「對我呀,再沒比促成一樁婚事更有趣的事兒啦,」他湊在戈達爾大夫耳朵邊上跟他說,「我已經做成功好幾樁了,就連女人也能配成對!」
奧黛特對韋爾迪蘭夫婦說斯萬很瀟灑的那會兒,他們以為他是個討厭傢伙。沒想到他給他們的印象居然好極了,儘管他們自己並沒有意識到,但其中有一個間接的原因,就是他畢竟是經常出入風雅的社交圈子的。事實上,他跟即便人挺聰明但從未進入過社交界的人相比,具有那些多少在其中涉足過的人的一個優點,那就是不再由於渴望進入的企盼,或者想像中的畏懼,去抬高或貶低它的形象,而是壓根兒不把它當作一回事。他的那種殷勤有加的風度里,既沒有冒充高雅的做作,也沒有故作矜持的意味,因而這種風度變得非常灑脫,舉手投足之間處處都透著從容和優雅,這種從容和優雅正是那些單靠柔軟的四肢,而無需身體其他部分冒失、笨拙的參與,就能隨心所欲地把動作做得恰到好處的人所具有的。社交圈裡的人在人家把一個陌生的年輕人介紹給他時很樂意地伸出手來,以及在人家把他介紹給一位大使時矜持地欠一欠身子,這種簡單的基本體操動作,業已潛移默化地貫穿於斯萬的一舉一動,他面對像韋爾迪蘭夫婦及其朋友這樣社會地位比他低下的人,會本能地表現出一種殷勤的態度,主動地去接近他們,而在他們看來,一個討厭傢伙是不會這麼做的。他只是有一會兒對戈達爾大夫顯得挺冷淡:瞧見大夫在他倆連話都沒說過一句的情況下,居然對著他眨眼睛,做出一副表情曖昧的笑臉(戈達爾管這種擠眉弄眼叫軋苗頭),斯萬以為大夫大概認出曾在哪個娛樂場所跟他見過面,雖說他其實從來不過花天酒地的生活,這種地方是極難得去的。他覺得這種暗示趣味很粗俗,尤其是因為奧黛特也在場,她可能會因此對他有個不佳的看法,於是他就擺出了一副冷漠的表情。但當他得知身邊的一位女士就是戈達爾夫人時,他心想,一個這麼年輕的丈夫是不會當著妻子的面有意去暗示這類娛樂的;於是他就覺得大夫狡黠的神情里並沒有自己剛才疑心的那種含義了。畫家馬上就邀請斯萬帶奧黛特一起去參觀他的畫室;斯萬覺得此人挺可愛。「說不定他對您要比對我還優待些,」韋爾迪蘭夫人用一種佯裝的慍怒口吻說,「沒準兒還會讓您看戈達爾的那幅肖像呢(這是她向畫家訂的貨)。您可得記住啊,比施先生,」她又提醒畫家說,稱他先生是一種習慣的開玩笑的稱呼,「要把那可愛的眼神,那細巧逗趣的眼角,全都給畫出來噢。您得知道,我特別想看到的,就是他的笑容;我請您畫的也正是他的笑容的肖像。」她因為覺得這個說法大有深意,就又聲音很響地重說了一遍,以便確保好幾位客人都能聽見,況且,她事先已經隨便找了個藉口,讓幾位客人靠攏過來。斯萬想要跟每位來賓都認識一下,其中甚至包括韋爾迪蘭夫婦的一位老朋友薩尼埃特,此人憑他作為檔案學家的學識、殷實的家產和出身的門閥,原是應該很受人尊敬的,可是他的靦腆、淳樸和善良的心地卻使他到處都受不到這種尊敬。他說起話來,嘴裡總含著團唾沫,這其實是挺可愛的,因為它讓人從中感到的並不是一種語言表達的缺陷,而是心靈的一種優良品質,就像是他那顆未泯的童心。他發不清楚的那些輔音,正表明有好些硬撅撅的話,他是說不出口的。斯萬請韋爾迪蘭夫人把他介紹給薩尼埃特先生,這在韋爾迪蘭夫人看來是把兩人的位置顛倒了(所以她作為對斯萬的回答,在說下面的話時特別強調了這一區別[120]:「斯萬先生,請允許我向您介紹我們的朋友薩尼埃特。」),但在薩尼埃特身上卻激起了一股強烈的感激之情,不過韋爾迪蘭夫婦對斯萬可是不會有什麼感激可言的,因為薩尼埃特使他們感到有些不快,他們其實並不怎麼想為他引薦。然而,當斯萬覺得應該馬上請他們介紹跟鋼琴家的姑媽認識時,他們卻不禁大為感動。這位夫人跟平日一樣穿著黑色的長裙,因為她認為穿黑衣裳總很好看,而且也最別致,她的臉紅通通的,就像每次剛吃好飯那樣。她畢恭畢敬地向斯萬行了個屈膝禮,但隨即做出莊嚴的樣子直起身來。她由於沒有受過教育,生怕說的法語會出錯,就故意發音很含混,心想即使聯誦[121]什麼的出點毛病,那也會因為發音含混而聽不太清楚,所以她說起話來就只聽見一片模模糊糊的沙啞的喉音,偶爾才會冒出個把她覺得拿得準的單詞。斯萬以為不妨在跟韋爾迪蘭先生交談時,稍稍調侃她一下,沒想到這位先生卻有些不高興了。
「她是位極其出色的女人,」他回答說,「我同意您的觀點,她看上去並沒有什麼驚人之處;但是我可以肯定地告訴您,當您單獨跟她交談時,她是很可愛的。」——「這我完全相信,」斯萬趕緊讓步,「我剛才是想說,我並不覺得她有什麼與眾不同,」他補充說,把最後四個字說得特別強調,「總之,其實我也是在對她表示讚賞!」——「嘿,」韋爾迪蘭先生說,「說出來您準會吃一驚,她寫起東西來還真有一種迷人的風度哩。您還沒聽到過她侄子的演奏吧?那可真是棒極了,是不是啊,大夫?您願意我去請他彈點什麼嗎,斯萬先生?」——「那我真是很榮幸……」斯萬還沒來得及說完,大夫就帶著一種調侃的神情打斷了他。原來,大夫心裡記住了這一點,就是在談話中使用誇張的語言和鄭重其事的大字眼,都已經是過時了,所以他一聽見有人一本正經地說出像剛才的「榮幸」之類的字眼,就以為說這字眼的那位剛犯了個普呂多姆[122]的毛病。倘若這個字眼碰巧又屬於他所謂的陳詞濫調,那就不管這個字眼平時多麼常用,大夫認定那句沒說完的話一準荒唐可笑,非得開玩笑似的說句陳詞濫調來接上茬不可,他一心以為那就是對方本來想說的意思,其實人家連想也沒想到過。
「真是三生有幸!」他神情誇張地舉起雙臂,調皮地喊道。
韋爾迪蘭先生禁不住哈哈大笑。
「這幾位先生在笑什麼呢,看樣子你們那邊還談得挺有趣哪。」韋爾迪蘭夫人大聲說道。「你們倒是想想我呀,孤零零地待在這兒活受罪,這有多沒勁噢,」她像孩子撒嬌似的,嗔怪地加上一句。
韋爾迪蘭夫人坐在一張瑞典的上光松木高凳上,這是那個國家的一位小提琴家送給她的,雖然它看上去就像張板凳,跟她的那些古色古香的精美家具很不協調,可她還是留在了客廳里,因為她執意要把信徒們成了習慣不時給她送來的禮物,全都陳列出來,好讓這些捐贈人認出它們時高興高興。因而,她竭力勸大家帶些花兒和糖果來就行了,這兩樣東西至少不用去操心保管吧;可是勸也沒用,她家裡還是成了腳爐、靠墊、掛鍾、屏風、氣壓計、中國花瓶的陳列室,就像一個品種繁多的雜貨鋪,一個新年禮物的大雜燴。
她待在這個居高臨下的位子上,興致勃勃地參加信徒們的談話,拿他們的打趣尋開心,不過自從那回下巴出了意外事故以後,她就不再費神動真格地笑出聲來,而僅僅是裝出個大家平時看慣的樣子,既不會累著也不用擔風險,就算是表示她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只要有哪位常客對某個乏味的傢伙,或者對某個已經劃歸討厭傢伙的舊日常客小小地戳上一槍——這時她的表現就會叫韋爾迪蘭先生自愧不如了,他本以為自己也跟妻子一樣深孚眾望,可是他一旦真的笑開了懷,很快就會上氣不接下氣,跟妻子連續不斷假笑的技巧一比,他實在是甘拜下風——她只輕輕地尖叫一聲,把那雙開始被角膜翳弄得視力模糊的鳥也似的眼睛緊緊閉上,然後,仿佛忙不迭想避開一幕不堪入目的場景或是躲過一場來勢兇猛的發作,猛可把臉埋在兩手中間,整張臉捂得嚴嚴實實,看上去就像竭力在克制自己,不讓自己笑出來,而且萬一憋不住笑了出來,就會一發不可收,直到昏厥過去。就這樣,韋爾迪蘭夫人被信徒們的歡樂情緒弄得飄飄然,陶醉於友情、讒言和一片附和聲中,棲息在那張高凳上,像一隻吃了浸過熱葡萄酒的食料的鳥,開心得直打噎。
這時,韋爾迪蘭先生在請斯萬允許他點上菸斗(「這兒大家都挺隨便,都是哥們兒嘛」)以後,請年輕的藝術家給大家彈上一曲。
「好啦,行了,別去纏住他了,他上這兒可不是為了讓人家來難為他的,」韋爾迪蘭夫人大聲說,「誰要難為他,我可不答應!」
「可這怎麼叫纏住他呢?」韋爾迪蘭先生說,「斯萬先生也許還沒聽過咱們上回找到的那首升fa奏鳴曲呢——他可以給我們彈彈這首曲子的鋼琴改編曲嘛。」
「哦!不,不,別彈我那首奏鳴曲!」韋爾迪蘭夫人嚷了起來,「我可不想像上回那樣,哭得又是鼻腔發炎,又是面神經痛;多謝您的好意了,我可不想再來那麼一次;你們說起來當然輕巧得很,在床上躺一個星期的明擺著不是你們嘛!」
這段小插曲,每次在鋼琴家演奏之前總要來上一遍,而那些朋友也樂此不疲,每次都感到挺新鮮似的,因為在他們眼裡,這正表明了「女主人」有一種別出心裁的魅力,對音樂有一種特殊的敏感。在她身邊的那些人,朝正在稍遠些的地方吸菸或打牌的人做手勢喚他們過來,意思是這兒有好戲看,然後就像在Reichstag[123]辯論趨於激烈的當口那樣,連聲對他們說:「聽呀,聽呀。」到了第二天,他們還會為那些沒能來的人感到惋惜,說頭天的那段插曲比往常的還要精彩。
「好吧!行,說定了,」韋爾迪蘭先生說,「就彈那段行板。」
「就彈那段行板,瞧你說些什麼呀!」韋爾迪蘭夫人大聲說,「弄得我沒法招架的,還不就是那段行板嗎?你這位先生可真有意思!這不等於在聽《第九》的時候說『咱們就光聽最後那個樂章』,或者在《名歌手》[124]里光聽序曲嗎?」
然而,大夫慫恿韋爾迪蘭夫人讓鋼琴家去演奏,倒並不是覺得她由於音樂引發的毛病是假裝的——他承認其中有一些神經衰弱的症狀——而是出於許多醫生都有的那種習慣,只要參加的是一次在他們看來比開處方重要得多的社交聚會,而他們建議暫且把消化不良或流行性感冒忘掉的那一位,又是其中舉足輕重的人物,那麼醫囑馬上就變得大有通融的餘地了。
「您看著吧,這一回您準保不會生病;」他邊說邊丟眼色,「就算真的病了,我也會把您治好。」
「真的嗎?」韋爾迪蘭夫人應聲說道,仿佛面對這種深情厚誼所帶來的希望,只有妥協一條路了。也說不定由於經常說自己有病,有時候她都忘了這是打誑,當真處在一種生病的心理狀態了。然而這種人,又不高興總是得想方設法避免發病,老這樣都感到膩煩了,所以就喜歡想入非非,以為只要把自己交付到一個強有力的人手裡,就可以安然無恙地去做種種平日想做而又怕惹麻煩的事情了,因為那些強有力的人物,光憑一句話或一顆藥丸,不費吹灰之力就能讓他們恢復健康。
奧黛特已經在鋼琴旁邊一張有絨繡的長沙發上坐了下來:
「您知道,這是我的老位子。」她朝著韋爾迪蘭夫人說。
這一位呢,瞧見斯萬正坐在一張靠背椅上,就請他站起來。
「您坐那兒不舒服,還是坐到奧黛特身邊來吧,怎麼樣,奧黛特,您能給斯萬先生騰個地方嗎?」
「多漂亮的博韋[125]絨繡啊。」斯萬在落座之前先這麼說了一句,他極力想顯得態度很可親。
「哦!您喜歡這張長沙發,我很高興,」韋爾迪蘭夫人回答說,「可我得先提醒您,要是您還想找一張跟這一模一樣的,那就還是趁早打消念頭為好。這種款式的他們根本就沒做過第二張。那幾把小巧的靠背椅也是出色極了。待會兒您不妨去看看。每張靠背上的銅雕,都呼應了那把椅子可愛的主題,就像是一種象徵;您知道,要是您願意去看一下的話,準會看到些讓您歡喜的東西,管保您覺得很有意思。您就只要瞧瞧框上這條小小的飾邊,喏,那兒,『熊與葡萄』[126]紅色背景上的那棵小葡萄樹。像不像真的?您說呢,我可是覺得它們雕得逼真極了!那些葡萄是不是叫人真想去嘗嘗?我丈夫總說我不愛吃水果,理由是我沒他吃得多。才不是那麼回事呢,我比你們誰都貪吃,只不過我用不著把它們放進嘴裡去,光用眼睛看就看夠了。你們大家都在笑什麼呢?去問問大夫吧,他會告訴你們這些葡萄是怎麼讓我潤腸的。別人用楓丹白露的白葡萄酒療法,我用的是自己的博韋療法。不過斯萬先生,您可一定要去摸過那些靠背上的小銅雕才能走噢。摸上去是不是又光滑又舒服?不,別光用手指,摸得重點兒哪。」
「哦!要是韋爾迪蘭夫人誇她的銅飾夸開了頭,咱們今晚可就聽不成音樂咯。」畫家說。
「別插嘴,您這個淘氣鬼。其實啊,」她轉過臉去向著斯萬說,「只要是能引起肉體上快感的東西,哪怕比這差勁的,他們也不肯讓我們這些女人沾個邊。可也是,有什麼肌膚能跟這相比呢!在我還有幸讓韋爾迪蘭先生對我發發醋勁兒的那會兒——得啦,你總該還講點禮貌吧,別來說什麼你從沒吃過醋……」
「可我什麼話也沒說呀。得,大夫,我請您做個證人:我說過半句話了沒有?」
斯萬出於禮貌,還在撫摩那些銅飾,沒敢撒手。
「行啦,您待會兒再撫摩它們吧,現在人家要來撫摩您,到您的耳朵里來撫摩您了;我想您是會喜歡的;好,那位可愛的年輕人就要開始這麼做了。」
等到鋼琴家彈完以後,斯萬對他的態度,就比對在座的所有其他的人都更親切了。其中的原因是這樣的:
前一年,他在一次晚會上聽到過一首鋼琴和小提琴合奏的曲子。起初,他欣賞到的只是兩種樂器發出的富有質感的樂聲。當他驟然感到在小提琴纖細、柔韌、緻密,而又處於主導地位的樂聲下面,鋼琴那豐滿、渾然、舒展,宛如被月光蒙上迷人清輝、加上降號的碧波蕩漾的流水般此起彼伏的聲部,挾著汩汩的水聲,極力要升騰而起的時候,他不由得感到心曠神怡。然而到了某個時刻,他雖然沒法把讓他感到那麼喜歡的東西明確地勾勒出一個輪廓,給出一個名稱,但他突然間像受了一種魔力的誘惑,盡力要想——他自己卻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把剛才的那個樂句或和弦記錄下來,這個樂句或和弦已經使他的心扉敞得更開,宛如有些瀰漫在夜晚濕潤空氣中的玫瑰花香具有擴張我們鼻孔的效用。也許這是因為他不知道這首讓他感受到一種如此複雜印象的曲子,究竟是哪首曲子的緣故,而這種印象也許又正是屬於那些純音樂的、擺脫空間概念的、全然新穎的印象,它們無法歸結為任何其他範疇的印象。這樣的一種印象,在一剎那間,不妨說是sine materia[127]的。可能我們當時聽見的那些音符,已經按它們的音高和時值在我們眼前展現了幅度不等的曲面,描繪了富有裝飾意味的曲線,給我們以恢宏、纖細、安穩或變幻不定的種種感覺。可是還等這些感覺真正成形,足以和接踵而來,甚至同時發出的音符業已激起的那些感覺相抗衡,不被它們所吞沒,這些音符早就消逝了。而這種印象卻繼續以其流動和「融合」的性態,把那些不時冒出來,但幾乎難以覺察,旋即沉沒並消失的音樂動機包孕在裡面,我們僅僅從它們所給予的那種特殊的快感中,才能感知那些動機的存在——要不是記憶,就如一個工匠在湍流中間打下牢固的底座那樣,在為我們提供那些轉瞬即逝的樂句的複製品的同時,也為我們提供了將它們跟相繼而來的樂句進行比較和區別的可能,那種快感就簡直是無法描述,無從回味和命名,完全不可言喻的。於是,斯萬體驗到的那種美妙的感覺剛一消逝,他的記憶立即為他提供了一個副本,這個副本儘管是粗疏的、臨時的,但它畢竟曾在樂段進行之際經他細細地寓目過,所以等到那個相同的印象驀然重現時,它已經不再是難以覺察的了。他回憶起與它有關的音域和樂句的銜接,以及一個個音符和富有表現力的強弱變化;他眼前看到的東西,已經不再是純粹的音樂,而是畫面,是建築,是思想,它們使他有了可能去重新記起那首曲子。這一回,他清楚地辨認出了一個升起在聲波之上,延續了一小會兒的樂句。這個樂句即刻使他感受到了精神上的愉悅,這是他在聽到樂句之前,從來不曾想到過的,而此刻他卻覺得唯有這個樂句,才能讓他領略到這些愉悅;這個樂句使他體驗到的是一種類似於陌生的愛情的感覺。
這個樂句,以一種緩慢的節奏把他先引到這兒,再引到那兒,隨後又引到別的什麼地方,就這樣,一步步把他引向一種崇高的、難以理解卻又很明確的幸福。驀然間,當它到達某個地點,而他也在一剎那的停頓之後,準備跟隨它繼續前行時,它驟然改變了方向,以一種新的更快更小的,憂鬱的,持續而柔和的動作,引他趨向未知的前景。隨後它又消失了。他渴望能第三次再見到它。它果然又出現了,但並沒有更明確地告訴他什麼東西,甚至帶來的愉悅也不如剛才強烈了。可是,等回到家裡,他卻感到自己很需要它:他就好比是這樣一個男子,在路上邂逅的一位姑娘剛使他對形象美有了新的概念,而且切身感受到這種美有一種更重要的價值。可是他沒法知道,自己究竟能不能再見到他已經愛上、卻連名字也說不上來的那位姑娘。
就是這麼一種對某個樂句的愛戀,剎那間仿佛在斯萬身上誘發了一種煥發青春活力的可能性。長久以來,他一直無意給自己的生活確定一個理想的目標,而始終只是局限於追求一些日常瑣事的滿足,儘管他從沒對自己明說,其實他心裡是相信這種狀態到死也不會改變的;而且,正因為他已經無法在心中感受到那些崇高的思想,所以他就不再相信它們是現實存在的——儘管他也還沒能完全否定它們。於是他養成了一個習慣,就是讓自己躲進一些本身無足輕重,但能讓自己對事情的實質不聞不問的想法里去。正如他從沒問過自己,是否乾脆不去社交場合要更好些,而是一味抱住這麼個宗旨,就是如果他接受了邀請,就該去才是,即使不去,也該在名片上寫幾句話讓人帶回去,他在談話中同樣也儘量不對一件事情很坦率地發表自己的看法,而只是提供些在一定程度上也有其價值,同時自己又能免得在人前顯山顯水的具體細節。對於一道菜的烹飪方法,對於一位畫家的生卒年月,以及他的全部作品的名稱,他都能講得頭頭是道。雖說有時候他也會情不自禁地對一件作品、對一種人生哲理,表示一下自己的觀點,但這時用的總是一種調侃的口氣,倒像他並不完全同意自己的話。然而就像有些體弱多病的人,到了一個新的地方,採用了一種不同的飲食制度,或者由於一種自發而神秘的器質性的變化,病情好像一下子減輕了很多,甚至考慮到了從晚年開始過一種截然不同的生活這樣一個原先從未想到的可能性,斯萬覺得自己在回憶所聽見的那個樂句時,在為了尋覓那個樂句而請人彈奏的一些奏鳴曲里,找到了那些他曾經不再相信的東西,它們是無法看見的,但又是確實存在的,而且,他那顆久已乾涸的心靈,仿佛對這音樂起了一種近乎默契的感應,他重又感受到了奉獻出自己生命的那種願望,或者說那種力量。但是,由於沒法知道聽到的那首曲子是誰寫的,他沒能弄到它,到後來終於也就把它忘了。在那個星期里,他遇見過幾個跟他一起參加那次晚會的朋友,也分別問過他們;可是有好幾位不是在彈完以後才來,就是在彈奏以前就走了;有幾位當時在那裡,不過他們到另外的一個客廳里談話去了,而留下來聽的那幾位,也並沒比前面這幾位聽到得更多些。至於宅邸的主人,他們只知道這是他們請來的那幾位音樂家提出要演奏的一首新作品;而因為這些人已經巡迴演出去了,斯萬沒法再了解更多的情況。他當然也有一些音樂家朋友,但是儘管這個樂句給他帶來的那種無法言傳的快感記憶猶新,它所描繪的情景也還歷歷在目,畢竟他已經沒法把它唱給他們聽了。後來他也就不再去想到它了。
然而,年輕鋼琴家在韋爾迪蘭夫人的客廳里剛開始彈了幾分鐘,斯萬就突然在一個持續了兩拍之久的高音後面,倏地瞥見他心愛的那個輕盈、芬芳的樂句,正在越過這個嘹亮而緊張的長音(猶如一道遮掩它降臨奧秘的音簾)向他趨近過來,他認出了它,那麼神秘,那麼輕款,那麼清晰。它又是那麼獨特,自有一種富有性格的、任何別的樂句所無法取代的魅力,所以對斯萬來說,這就好比在朋友的客廳里碰到了一個他在路上艷羨地見過,以為再也無緣重見的女子。最後,這個樂句又在它一路灑下的芳香中間,認準一條歸路悄然而去,只剩下那抹笑容依然留在斯萬的臉上。但現在他可以打聽他那位陌生女子的名字了(人家告訴他說,那是凡特伊的《鋼琴與小提琴奏鳴曲》中的行板樂章),他擁有了她,可以在家裡什麼時候想要見她就能見她,可以嘗試去了解她的語言和秘密了。所以當那位鋼琴家彈完以後,斯萬走上前去熱烈地向他表示感謝,那股熱情讓韋爾迪蘭夫人看得大為高興。
「多麼迷人啊,」她對斯萬說,「這個小傢伙,他彈起這首奏鳴曲來,還真像那麼回事哩,對不對?您簡直想不到鋼琴能彈出這樣的聲音。說真的,那裡面什麼聲音都有,可就是聽不出鋼琴!我每次聽的時候,總覺得是在聽一支樂隊演奏。甚至比樂隊還棒,音色更飽滿。」
年輕鋼琴家欠身作答,然後笑吟吟的,一字一頓,像是在說一句妙不可言的俏皮話似的:
「您太過獎了。」
韋爾迪蘭夫人對丈夫說「哦,給他來杯橘子水吧,對他是該優待點嘛」的那會兒,斯萬在告訴奧黛特,他有多麼迷戀這個小小的樂句。韋爾迪蘭夫人稍稍隔著些距離發話了:「噯!看上去他在跟您說的事挺帶勁兒呢,奧黛特。」奧黛特就回答說:「沒錯,可帶勁兒呢。」這讓斯萬覺得她的爽直非常可愛。趁這當口,他就打聽凡特伊是怎樣的一個人,有哪些作品,這首奏鳴曲是作曲家在哪段生活時期寫的,他尤其想知道的是,作曲家在那個小小的樂句里究竟要表達什麼意思。
可是所有這些自稱仰慕那位作曲家的人,(斯萬說他的奏鳴曲確實非常美的時候,韋爾迪蘭夫人大聲說道:「那還用說,就是美!可您怎麼能說您不知道凡特伊的奏鳴曲呢,誰也沒有權利不知道它呀。」畫家應聲說:「哦!那絕對是部傑作,對不?它不是那種,怎麼說來著,不是那種『走紅』『行俏』的作品,對不?可它是能給藝術家留下強烈印象的作品。」)他們看來從沒對自己提出過這些問題,因為誰也回答不了。
斯萬對他心愛的樂句談了一兩點看法,不料韋爾迪蘭夫人接口說:
「瞧,這多有趣,我可從沒注意過這種事情;我這人呀,向來就不喜歡做什麼事都一板三眼,鑽牛角尖;這兒也沒人會浪費時間,去把一根頭髮掰成四瓣顛來倒去地看,我們家不興這一套。」她說這番話的當口,戈達爾大夫始終帶著一種心滿意足的讚嘆的神情,滿懷好學不倦的熱忱,注視著她滔滔不絕地說出這許多熟語來。要說呢,他和戈達爾夫人還都跟好些平民百姓一樣,頗有一種自知之明,要是一首音樂作品讓他倆一回到家裡就彼此承認並不比對「比施先生」的畫懂得多些,那他們就既不會貿然發表自己的看法,也不會裝出一副欣賞讚嘆的樣子。一般的聽眾和觀眾,只有在一種已經被他們慢慢領會的藝術的程式化作品中,才能感受到嫵媚和優雅,領略到大自然的種種形態,而一個富有獨創性的藝術家卻正是從摒棄這些程式化的作品開始他的創作的,於是,作為一般聽眾和觀眾在這一方面的寫照,戈達爾先生和夫人覺得凡特伊的奏鳴曲也好,那位畫家的肖像畫也好,都沒能使他們感受到音樂的和諧或繪畫的美感。鋼琴家在演奏那首奏鳴曲的時候,他們覺得他就像是在鋼琴上隨便按些琴鍵,而這些音符跟他們所熟悉的形式,甚至跟畫家隨便往畫布上抹些色彩的形式,都對不上號。當他們能在畫布上認出一個人的模樣的時候,他們也許還會覺得它又臃腫,又俗氣(也就是說,缺乏那種讓人甚至在街上就能找到活生生原型的畫派的典雅),而且不真實,仿佛比施先生不知道一個人的肩膀是怎麼長的,也不明白女人的頭髮不會是淺紫色的。
這時候,信徒們紛紛散去了,大夫覺得這是個絕好的機會,於是他就像一心要想跳進水裡去,但又想挑個沒人看見的時候往下跳的初學游泳的人那樣,趁著韋爾迪蘭夫人剛對凡特伊的奏鳴曲發表完最後一點意見的當口,突然下定決心大聲說道:
「哦,這就是大家所說的di primo cartello[128]音樂家噢!」
斯萬就只打聽到了凡特伊的奏鳴曲新近才問世,在一個很新潮的音樂派別中引起了很大的反響,但是廣大的聽眾還對它渾然不知。
「我倒認識一個叫凡特伊的人。」斯萬說,他想到的是我外婆幾個姐妹的鋼琴教師。
「沒準兒就是他呢。」韋爾迪蘭夫人大聲嚷道。
「哦!不會,」斯萬笑著回答,「您只要見過他兩分鐘,也就不會提這個問題了。」
「提問題,算不算解決問題呢?」大夫說。
「不過他倆可能是親戚,」斯萬接著說,「這麼想真叫人掃興,不過一個天才跟一個傻瓜是表兄弟,完全是有可能的。倘使真是這樣,那我得承認,要讓一個老傻瓜來把我介紹給這首奏鳴曲的作者,我實在是不勝其苦:首先我得硬著頭皮去跟這老傻瓜周旋,那簡直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