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I005

2024-10-09 06:07:48 作者: (法)普魯斯特

  唉!我徒然懇求魯森鎮的城堡主塔,求它送一個農家女孩到我身邊來,我把這塔樓當作唯一的知心朋友,當初在貢布雷宅子的頂樓,在那個聞得到鳶尾花香的小房間裡,我只能望見它的身影出現在半開的窗戶中間的那會兒,就曾把內心剛剛萌動的種種想望和慾念向它傾訴過,那時我心情之悲壯,行動之遲疑,唯有身陷絕境的探險家和奄奄一息想到自殺的人可比,但隨著探進小屋的野黑藨子樹葉上添加一道猶如蝸牛爬過留下的黏痕那般的、受諸上天的印漬,我終於給自己開闢了一條原以為沒法打通的陌生的通道。現在我卻徒然地央求著它。我努力將眼前的景色盡收眼底,然後分引到一條條視線,巴不得有個姑娘從中凸現出來,可這一切都是徒勞無功。誠然,我可以一直走到聖安德烈鄉村教堂;跟外公一起散步時,準會在那兒遇見農家姑娘,可就是沒法和她交談。我時不時把目光凝注在遠處的一棵大樹上,盼著樹幹後面鑽出個她朝我走來;細細察看過的地平線上,依然是一片空曠;暮色四合,我已不存希望,但仍凝神屏息地望著這片貧瘠、枯竭的土地,仿佛寧願為找出它所藏匿的好人兒而望穿雙眼。當我再次揮舞雨傘時,那不是心花怒放,而是一肚子火沒處發的緣故,我敲擊著魯森鎮森林的大樹,再也不會有人從這片樹林中間走出來了。這片樹林,看上去就像畫在畫布上的風景。既然沒能把我渴念的姑娘緊緊抱在懷裡,我當然一百二十個不願意,不想就此回家,可我畢竟沒法不回頭走上回貢布雷的路呀,一路無奈地走著,我在心底暗自承認,半道上遇見她的可能是愈來愈小了。再說,即使她出現在我面前,我真的敢和她說話嗎?我怕她會把我當成瘋子。我不再指望能和別人分享這幾次散步中滋生的、無法兌現的想望,不再相信這些想望在我的內心之外仍然是真實的。我覺得它們無非是我的氣質純粹主觀的、不起作用的、虛幻的產物罷了。這些想望和大自然,和現實世界沒有了聯繫,現實世界從此喪失了它的全部魅力和意義,對於我的生活而言,只是一個習慣性的背景而已,正如對於一本小說的故事而言,乘客坐在裡面讀它解悶的車廂也只不過是一個這樣的背景。

  好多年以後,我在蒙舒凡感覺到的或許也是這樣一種印象,這個當時我還懵然不知就裡的印象,日後使我對虐戀癖形成了一個概念。讀者在下文會看到,由於種種其他原因,這一印象留下的記憶,註定要在我的生活中扮演重要的角色。那天挺熱,家裡的大人有事外出,整天不在家,所以對我說愛玩多久都行。我一路來到蒙舒凡的那個池塘,我愛看那小屋瓦頂的倒影。看著看著,我躺在灌木的陰影里,不知不覺睡著了;這個斜坡正對著凡特伊先生的屋子,我跟父親一起去看凡特伊先生的那回,我曾經在這兒等過父親。我醒來時,天色已經變暗了,我想爬起身來,但我看見凡特伊小姐(如果沒認錯的話,因為在貢布雷不常見她,我只在她還是個小女孩時見過幾次,而現在她已經是個少女了)大概剛回家,臉朝著我,離我不到十厘米,站在她父親當初接待過我的房間裡,這個房間她現在改作接待密友的小客廳了。窗戶半開著,燈點亮了,我可以看得一清二楚而她卻看不見我,我想離開,又怕萬一碰斷枝丫弄出聲響,她聽到了會以為我是故意躲在那兒偷看呢。

  她穿著喪服,因為父親剛去世不久。喪父期間,我們沒去看過她,我母親之所以不想去,其實是出於好意,以她仁慈的天性,這種好意只有在一種情形下才不會付諸行動:為對方感到羞恥;但儘管如此,母親還是打心眼裡同情她,憐憫她。母親還記得凡特伊先生淒涼的晚景,他對女兒既當母親又當保姆,體貼入微地服侍她,卻讓她弄得愁腸百結;母親忘不了老人在人生最後階段痛苦的面容;她知道他最終放棄了整理謄寫晚年作品的打算,那是一個年邁的鋼琴教師微不足道的創作片斷,是一位前鄉村教堂管風琴師的心血之作,在我們想來,這些作品本身未必有多少價值,但是我們尊重它們,因為它們曾對他十分重要,在他為女兒犧牲自己的創作之前,那是他的生活支柱,其中大部分並沒有來得及記下來,只留存在他的腦子裡,另一部分則寫在零散的紙片上,記譜之潦草令旁人難以辨認;母親還會想到另一件對他來說更為殘酷,而他又不得不做出放棄選擇的事情,那就是放棄讓女兒有一個體面的、受尊敬的幸福未來的設想;我兩個姨婆的這位前鋼琴老師,他的所有這些愁苦萬狀的景象,都會浮現在母親的眼前,她感受到一種發自內心的悲痛,而且一想起凡特伊小姐的感受想必更加苦澀得多,不禁有些害怕,因為做父親的幾乎可以說就是死在這個女兒手裡,她此時的悲痛一定夾雜著愧疚。「可憐的凡特伊先生,」母親說,「他為女兒而生,又為女兒而死,卻沒有得到她的報答。他死了以後會得到嗎,得到的又是怎樣的報答呢?除了女兒可再沒人會報答他嘍。」

  小客廳那頭的壁爐架上,放著一張凡特伊先生的照片;聽見路上傳來轔轔的車輪聲,凡特伊小姐趕緊跑過去拿起照片,然後自己仰身倒在長沙發上,拉過茶几,把照片放上去。這情形,跟當年凡特伊先生把他想彈給我父母聽的曲子的譜紙放在邊上一模一樣。不一會兒,她的女友進來了,凡特伊小姐見到她,沒從沙發上起來,雙手仍枕在腦後,但將身子往沙發裡邊挪了挪,像是給女友騰出個位置來。不過她馬上意識到,這樣做也許會讓對方覺得膩煩的。她想,人家說不定寧願離她稍遠一些,坐在另一張椅子上呢,她覺得自己有欠審慎,敏感的心裡打起了小鼓;她重新在沙發上躺躺好,閉上眼睛,連連打著呵欠,意在告訴女友,她這麼躺著,唯一的原因就是想睡一會兒。雖說她對女伴的態度親昵中帶點粗魯,帶點慣於頤指氣使的意味,我還是覺著她的舉止中透出巴結討好和委決不下的意思,這種突然變得躊躇起來的模樣,讓我想起了她父親。不多一會兒,她立起身來,假裝想去關上百葉窗卻沒能關上。

  「那就讓它開著吧,我熱。」女友說。

  「這多彆扭啊,人家會瞧見我們的。」凡特伊小姐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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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她大概猜得到女友一定明白,她說這話,其實只是想引對方另外說些她真正想聽的話,不過由于謹慎的緣故,她不想先把話挑明。所以,當她急忙說出下面這番話來的時候,她那眼神我雖然看不見,一定有著外婆最喜歡的那種表情:

  「我說瞧見我們,意思是說瞧見我們在看書,即使你沒做什麼要緊的事兒,想到別人的眼睛盯著你看,那也夠彆扭的。」

  但她本性中有一種淳厚,有一種會不自覺流露的高雅,於是她打住話頭沒往下說,其實她事先準備了一番話,而且覺得為滿足自己的慾念,這番話是非講不可的。每時每刻在她心靈深處,總有一個靦腆羞怯、可憐兮兮的少女,在哀求粗魯的軍人別對她非禮,放了她吧。

  「可不是,這種時候在這麼熱鬧的鄉下,沒準有人在瞧我們呢,」女友調侃說,「可那又怎麼了?」(她覺得在說這話的同時,自己該狡黠而溫柔地眨眨眼睛,她這麼說是為凡特伊小姐著想,她明知道凡特伊小姐不是頭一回聽她說這話,也明知道這位小姐愛聽她說這話,但她還是故意裝出一種玩世不恭的口氣。)「誰愛看就讓他看唄,這不更好嗎。」

  凡特伊小姐打了個激靈,立起身來。她那多慮而敏感的性格,使她一時不知該怎麼說,才適合她的肉慾所嚮往的場景。她只想跟天性中的道德品行對著幹,有意去學放蕩女子的說話,但是她自以為當真是心裡想的話,從她嘴裡說出來,連她自己也覺著不是那麼回事。她壯起膽子,用一種不自然的語調說出幾個字,但其中大膽放肆的意味,立即被形成習慣的靦腆所沖淡、所中和了,最後她只是訥訥地說道:「你不冷嗎?不太熱吧?你不想一個人看會兒書?」

  「今兒晚上我覺得小姐您好像是在打我的主意呢。」臨了她好不容易迸出這麼一句話來,想必這是她從這位女友嘴裡聽到過的一句話。

  話音剛落,她感到女友在她縐紗胸衣的開口處吻了一下,她輕輕地喊了一聲,躲閃開去,兩人跳跳蹦蹦地追逐起來,一邊格格地笑,像發情的鳥兒嘰嘰喳喳地叫,寬大的袖口翅膀似的飛舞著。最後凡特伊小姐終於倒在長沙發上,她的女友壓在她身上。可是上面的這位扭過身來向著茶几,茶几上擱著前鋼琴教師的照片。凡特伊小姐心裡明白,要是她不去提請女友注意,人家是不會看這張照片的,於是她裝作剛發覺似的對女友說:

  「哦!我父親的照片在瞧著我們呢,不知道又是誰把它放在那兒的,我說過多少遍了,那兒不是它的地方。」

  我記起來了,凡特伊先生關於樂譜也對父親說過這樣的話。這張照片,想必一向都是她倆做褻瀆先人勾當使用的道具,下面這番回答,大概也是這齣戲的台詞:

  「讓他待著吧,他在那兒也礙不著我們的事了。你總不見得以為,這老猢猻瞧見你在這兒,窗子開著,還會唉聲嘆氣,還會要給你披上外套吧。」

  凡特伊小姐柔聲責備女友說:「行啦,行啦。」這表明了她生性善良,她責備女友,並非由於聽到別人用那種口氣說到她父親,她感到憤慨(顯而易見她早已習慣——天曉得憑的是什麼歪理——在類似場合讓這種情感沉寂在心底),而是因為這種責備好比一個閥門,她可以用來調控女友專誠給她帶來的快樂,而自己又不至於顯得太自私。再說,對那樣大逆不道的話,笑吟吟地回以頗有節制的責備,虛假而溫柔地派個不是,就她坦誠、善良的本性而言,也許已經顯得是一種特別卑鄙的做法,一種她想方設法要學會的假惺惺的無恥行徑。但是她沒法抗拒即將感受到的快樂的誘惑,哪怕這個對她溫柔備至的人,恰恰是一個對無法反抗的死者如此無情的人;她縱身坐到女友腿上,把前額湊過去讓她吻,那神情純潔得像是她的女兒;她滿心歡喜地感到她倆就此下了狠心,跟凡特伊先生(即使他進了墳墓)恩斷義絕。女友雙手捧住她的臉,在她額頭吻了一下,她對凡特伊小姐有著萬般的柔情,一心要給這個孤女憂愁的生活帶來些許排遣鬱悶的樂趣,這就使她的吻變得順理成章了。

  「你知道我想把這個老傢伙怎麼樣嗎?」她拿起茶几上的照片說。

  她湊在凡特伊小姐耳邊說了句話,我聽不見說的是什麼。

  「哦!你不敢的。」

  「我不敢啐唾沫?不敢往這上面啐?」女友有意粗聲粗氣地說。

  我沒能再聽下去,凡特伊小姐過來關上了百葉窗和窗子,她神情疲倦、善良而憂鬱,動作侷促而慌亂。而我這時已經知道了,凡特伊先生一輩子為女兒含辛茹苦,死後得到的是什麼樣的回報。

  不過事後我想,倘若凡特伊先生親眼看見這幕場景,他也不見得會對女兒心地的善良起半點疑心,而且他這樣做,說不定也並非全盤錯了。誠然,在凡特伊小姐的種種習性中,壞的方面已經表現得淋漓盡致,除了在一個虐戀癖身上,真的很難再見到一個女孩子家會壞到這種地步了;我居然不是在那些劇院的舞台上,而是在一個地地道道的鄉間小屋裡,見到一個姑娘聽憑女友朝一個為了她而活著的父親的照片上啐唾沫,這真叫人難以想像;對這種通常出現在舊時戲劇中的審美趣味,在生活中只有一種解釋的理由,那就是虐戀癖。其實,即使不是虐戀癖的情況,一個女兒或許也會像凡特伊小姐那樣狠心,對死去的父親如此絕情,如此不體恤他的遺願,但她不會特地表現在一個如此可哂、如此直露,而且象徵意義如此明顯的動作上;她即使幹壞事,也會更注意避人耳目,甚至會掩耳盜鈴,自欺欺人。而透過表象,在凡特伊小姐的心底里,壞的方面(至少在一開始)並非純而又純的。像她這樣的虐戀癖,是惡的藝術家,並非一個十足的壞蛋所能相比。其原因在於,一個十足的壞蛋的壞並不壞在面子上,而是淪肌浹髓,以致顯得那麼渾然天成,仿佛他生來就是這樣的;而美德也好,對死者的悼念也好,做子女的孝心也好,他對這些東西都不存敬畏之心,因而褻瀆它們時,也就沒有那種充滿邪氣的痛快之感。凡特伊小姐這種類型的虐戀癖,極其多愁善感,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廉恥心,就連追求性慾的樂趣,在她們眼裡也是只有壞人才幹的壞事。她們偶爾放縱一下自己,是想讓自己以及同伴都扮演一下壞人的角色,在片刻的幻覺之中逸出顧慮重重、溫情脈脈的靈魂,進入那個縱情感官快樂、無同情心可言的世界。我眼看她的願望如何無法實現,就明白了她如何心心念念地想著它。她一心想讓自己跟父親顯得不一樣,這時的她讓我想起的卻是年邁的鋼琴教師說話、思索的神態。不只是他的照片,她所褻瀆不敬的、用以尋歡作樂的那些東西,始終阻隔在她與感官快樂之間,讓她沒法痛痛快快地享受這快樂,而那些東西,就是她與父親相像的面容,就是他作為祖傳珍寶那般承續給她的祖母的藍眼睛,就是舉手投足間流露出來的文雅氣質,這種氣質無異於在凡特伊小姐乾的壞事和她本人中間放置了一套辭令,一種與使壞作惡全然不相干的心態,讓她沒法看清她的言行和她平日遵守的禮儀準則之間存在著怎樣的分野。並非邪惡使她產生享樂的念頭,讓她感到愉悅;在她心目中,感官享受是不體面的。每次她放縱自己時,都伴有那種種壞念頭(在別的時候,她仁厚的心地是容不得它們的),久而久之,她終於在感官快樂中發現了魔鬼般的東西,那就是邪惡。或許凡特伊小姐覺得那位女友並不是那麼壞,她講那些褻瀆神明的話,未必是出自真心。她的親吻、微笑和眼波,都給凡特伊小姐帶來了快樂,這些東西也許都是裝出來的,但至少裝得很像,那种放盪、卑下的表情,確實不像是天性善良、受過苦難的人所能有的,只有氣質暴戾、輕率淫蕩的人,才會具有那種表情。凡特伊小姐恍惚間會覺得自己是在玩遊戲,一個女孩和一個性變態的同伴玩這種遊戲,會身不由己地體驗到一個當真對父親從不思念的姑娘粗野的情感。或許她不曾想到,邪惡是一種如此稀有、如此變態、如此異乎尋常的境界,一旦她學會了在自己身上(一如在任何別人身上)感到對人家造成的苦難無動於衷——這種無動於衷,無論換成別的什麼說法,其實就是以冷血的、長久的形式表現的殘忍——那麼她也許就不會覺得進入這一境界有什麼舒適了。

  如果說往梅澤格利茲那邊散步事情挺簡單,那麼往蓋爾芒特家那邊就另當別論了,因為路程很長,而我們又總想把當天的天氣情況弄個著實。要麼是眼看老天會連日放晴;要麼是弗朗索瓦茲正在為可憐的莊稼吃不到一滴雨水,寧靜的藍天上只見飄浮著稀稀落落的雲彩而痛心疾首,大聲抱怨「你倒是瞧瞧,那不活脫活像是些翹起尖嘴在耍著玩兒的鯊魚嗎?唉!它們也該想到幫著下點雨,救救可憐的莊稼人呀!趕明兒,等麥子長出來以後,反倒又要滴滴答答下個沒完了,也不想想那是在往哪兒下,倒像下面就是大海似的」;要麼是父親從園丁那兒和晴雨表上連連得到天氣晴朗的好消息,這樣我們就會在吃晚飯的時候說:「明天,要是天氣還這麼好,我們就到蓋爾芒特家那邊去散步。」第二天,一吃好午飯,我們就從花園的小門出去,來到窄窄的、形成一個犄角的佩爾尚街,街上長滿了野草,兩三隻胡蜂窮極無聊地整天在草叢裡轉悠,整條街就像它的名字一樣奇怪[96],而且我覺得這些古怪的特色和乖戾的稟性,好像都是從這個名字衍生出來的。今天在貢布雷已經找不到這條街了,當年的舊址上蓋起了一所小學校;但是我的想像(正如維奧萊-勒迪克[97]的那些建築學生,由於認定在一條文藝復興時期的祭廊或一座十七世紀的祭台里可以找見古羅馬時代祭壇的痕跡,所以把整座建築恢復到他們想像中的十二世紀的面貌那樣)沒讓那座新建築留下一磚一瓦,而在那上面重建了當年的佩爾尚街。況且這條街還頗有些掌故可供參考,通常搞古建築修復的人,手頭的資料還未必能有這麼翔實:那就是保存在我的記憶里有關童年時代的貢布雷的一些印象,這也許是至今猶存的最後一批資料,而且註定很快就要化為烏有了;正因為這是趕在消逝以前在我記憶中刻下的印痕,所以它們就像——如果說一幅不起眼的畫像也不妨跟外婆拿著複製品給我看的那些名畫相比的話——《最後的晚餐》早期的鐫刻版畫或者讓蒂爾·貝利尼的那幅畫一樣的令人感動,而我們正是在這些作品上領略到達·文西的傑作和昔日聖馬可廣場的風采的。

  我們在鳥兒街上,從古色古香的飛鳥旅店跟前走過,當初十七世紀那會兒,德·蒙龐西埃、德·蓋爾芒特和德·蒙莫朗西這些公爵夫人來貢布雷,解決跟莊戶的矛盾,收取貢賦的時候,她們乘坐的豪華馬車都曾駛進過這家旅店寬敞的前院。我們走上林蔭道,從路旁的樹木中間看到了聖伊萊爾教堂的鐘樓。我真想能坐在那兒看上一整天書,耳邊伴隨著教堂的鐘聲;天氣那麼晴朗,周圍又那麼寧靜,當報時的鐘聲敲響時,你簡直會說,這鐘聲並沒劃破白天的寧靜,而是為它卸掉了一些負擔,至於那座鐘樓,就像一個閒著沒事的人,樣子懶懶散散的,但又生著心決誤不了一分一秒,只不過是——為了把炎熱慢慢積聚起來的金汁擠出幾滴——每到規定的時刻,按壓一下過於飽滿的靜謐。

  往蓋爾芒特家那邊散步的最迷人之處,就是你往前走的時候,維沃納河幾乎自始至終在你的身旁流淌。離家十分鐘以後,我們就從一座叫作老橋的便橋上穿過河去。到貢布雷的第二天,往往就是復活節,趕上天氣好,我總是聽完布道就跑到這兒來,盛大的節日裡,在奢侈排場的相映之下,那些家常的日用器皿越發顯得寒酸,我就趁著上午的忙亂跑到河邊,望著已經被天空映成藍色的河水,在依然黑乎乎、光禿禿的田野中間靜靜地流淌,陪伴它的只有一群早到的布穀鳥和幾枝提前開放的報春花,然而不時還能見到一支兩支紫羅蘭,噘起藍色的小嘴,被花盞里盛滿的香汁壓彎了腰。過了老橋,就有一條纖道,這地方一到夏天,就讓榛樹鋪上了一層濃蔭,而且樹下總有一個戴草帽的釣魚人像生了根似的坐在那兒。我知道在貢布雷,有的鐵匠或雜貨店夥計的真面目,是藏在教堂門衛的制服或唱詩班穿的寬袖法衣裡面的,唯獨這個釣魚人,我始終沒有弄清楚他的身份。他想必認識我家裡的大人,我們經過的時候,他總要抬一抬帽子;這時候我想問他的名字,可是大人總對我做做手勢,意思是別把魚兒給嚇跑了。我們爬上纖道,腳下是幾尺高的岸坡和河裡的流水;另一邊的河岸很低,鋪展成一片廣袤的草原,一直延伸到村鎮和遠處的火車站。這片草地上,散布著幾代貢布雷伯爵的城堡,如今它們的殘跡沒入了草叢;中世紀的那些爵爺,當年在這一帶曾把維沃納河當作抵禦蓋爾芒特領主和馬丁鎮教士入侵的一道天塹。城樓的斷壁殘垣起伏在草原上,已經不怎麼顯眼,城樓上的雉堞還依稀可見,當年的投石手曾從那兒投擲滾石,警戒的兵士亦曾從那兒瞭望過諾夫蓬、克萊豐泰納、馬丁鎮和巴約-萊格桑所有這些蓋爾芒特家族的領地,這些把貢布雷圍在中間的舊日采邑,如今已是雜草叢生的平地,成了教會學校學生的小天地,他們在這兒念書,做遊戲——昔日的歲月都已傾圮,猶如歇涼小憩的遊人納頭睡倒在了小河邊上,但它卻讓我浮想聯翩,使我在貢布雷的這個名頭下面,除了今天的這個小城以外,又加上了一個大不相同的城市,用它那半掩在金盞花下面,令人難以捉摸的昔日面貌來勾起我的遐思。這地方有許許多多的金盞花,它們選了這兒作為嬉戲的場所,或孤芳自賞,或成雙成對,或三五成群,色澤黃得像蛋黃,而且,似乎正因為觀賞的樂趣無法跟品嘗沾上邊,它們的色澤反而格外顯得光彩奪目,我在它們金燦燦的外表里積聚著這種樂趣,讓它變得愈來愈強烈,直到最後派生出全無功利目的的美感來;這些金盞花,從我還很小的時候就在那兒了,當我站在纖道上向它們伸出小手去的那會兒,我還念不全這些花兒漂亮的名字呢,它們聽起來像是法國童話中王子的名字,這些花兒說不定是好幾個世紀以前從亞洲來這兒的,但在鄉間它們向來是沒有國籍的,它們樂於在這一方土地上安身,鍾愛這兒的陽光和河岸,不知疲倦地注視著火車站那片小小的景象,卻依然像我們的有些古畫那樣,在淳樸和單純里,保存著一種東方的充滿詩意的光芒。

  我饒有興趣地看著維沃納河裡的幾隻玻璃瓶,淘氣的孩子把這些瓶子放在河裡,想能逮住幾條小魚,瓶里浸滿了水,反過來又被河水裹在當中,既是瓶壁透明得有如硬化了的水的容器,同時又是盛在一個更大的液態的、流動的水晶容器里的內容,比起放在餐桌上的玻璃瓶來,這些瓶子以一種更美妙、更誘人的方式體現了清涼的形象,在餐桌上顯示的這種形象,總會流逝在涼水和杯子的那種永恆的對峙中間,涼水因其全無穩定性而無從為我們的手所捕撈,杯子卻又因其全無流動性而無從為我們的軟齶所享用。我心想,下回到這兒來一定要把釣魚竿帶上;我討了點麵包,那是帶著當點心的;我把麵包捏成一個個小團扔進維沃納河裡,誰知這幾個小麵包團仿佛已足以在水裡造成一種奇異的過飽和現象,因為許多急於覓食的小蝌蚪馬上呈卵球狀簇擁在它們周圍,河水仿佛在那兒固化了,先前分散在水中不可見的小不點兒,驟然間凝聚起來,儼然準備完成結晶的過程。

  過了沒多久,維沃納河的水流就被一些水生植物堵塞了。起先只是孤零零一支可憐巴巴地待在河面上,被河水攪得不得安寧的睡蓮;它猶如一隻身不由己的渡船,剛到達彼岸就又得返回出發的此岸,永無休止地來回穿梭著。這支睡蓮被推向河岸的時候,它的梗莖舒展、伸長、游移過去,達到它的張力的極限,然後又被岸邊的水流裹住,於是綠色的梗莖重又捲曲起來,把那支可憐的植物帶回我們不妨稱為它的出發點的那個位置,但旋即又離去,重複那來去匆匆的行程。我一次又一次地在散步時見到它,它總是處於同樣的情況,讓人想起有些神經衰弱的病人,萊奧妮姑媽在我外公看來也算其中的一個,這些病人可以年復一年毫無變化地把一些稀奇古怪的習慣表現給我們看,自己還每次都以為這些習慣是說改就改的,結果卻總是故態復萌;一旦被自己的病症和狂躁構成的齒輪系統卷了進去,任他們怎麼拼命想掙脫也是枉然,愈是掙扎,齒輪就愈是轉得歡,那種異乎尋常的、無法抑制的、令人沮喪的飲食系統嚙合機件就愈是動個不停。這睡蓮就是這樣,也像某個可憐的罪人一樣,這些罪人身受的永無休止、周而復始的奇異的折磨,曾經激起但丁的好奇心,當年要不是維吉爾就像現在外公和父親對我一樣,甩開大步往前走,逼得他非急匆匆往前趕不可,他還會讓這些受刑的人更詳細地敘說他們的境遇和緣由[98]。

  但再往前去,水流就變得緩慢下來,因為河水在流經一座有花園的府邸,這座府邸的主人熱衷於水生植物的園藝工程,他不僅把花園向公眾開放,而且讓人把維沃納河的一個個小池塘裝點成名副其實的睡蓮園。由於這地方兩岸樹木繁茂,濃密的樹蔭賦予河水一種基調,通常是暗綠色的,但有時候,在某些風雨交加的下午過後,夜晚格外顯得寧靜的日子,我在回家的路上望見它呈現出一種很亮的淺藍色,幾乎有點近於紫羅蘭色,看上去像嵌著金屬絲的花紋似的,有一種日本風味。河面上不時可以看到一朵兩朵當中鮮紅、邊緣雪白的睡蓮,紅艷艷的像草莓。再往前去,花朵開得更繁密,色澤也顯得更素淡,似乎不那麼光滑,比較粗糙,皺褶也多些,無意間排成了優雅的旋渦形狀,看上去讓人想到苔薔薇編織的花環鬆散了開來,猶如一次遊樂會過後滿地落英令人惆悵地漂浮在河面上。另外有塊地方,仿佛特地留給了那些一般品種的睡蓮,它們呈現著花草那般素淨的白色和粉紅色,淡淡的有如室內珍藏的瓷器,而在稍微更遠一些的水面上,一片片睡蓮簇擁在一起,宛如一座浮動的花壇,仿佛花園裡的那些蝴蝶花搬到了這兒,像蝴蝶那樣把它們藍得透亮的翅膀停歇在這座水上花壇透明的斜面上;這其實也是座天堂的花壇:它提供了一種土壤,使這些花朵具有一種比本身的色澤更珍奇、更動人的色澤;而且,無論是下午當它在田田的睡蓮下面,有如萬花筒似的閃爍著親切的、靜靜的、喜氣洋洋的光芒,還是傍晚當它猶如某個遙遠的海港,披著夕陽那玫瑰色的、夢幻般的霞光,不停地改變著色彩,以便始終跟色澤比較固定的花冠周圍的那種在時光里隱匿得更深的、更奧妙的東西——那種存在於無限之中的東西——顯得很和諧的時候,開在這片水面上的睡蓮,總像是綻放在天際的花朵。

  穿出這座花園以後,維沃納河又流得暢快了。有好多回,我見到一個划船的人,放下槳,頭朝後地仰臥在船板上,聽憑小船隨流漂蕩,悠然地望著天上的雲彩緩緩地移過去,臉上洋溢著幸福和寧靜的表情,我多麼希望有一天,當我能無拘無束、自由自在地生活的時候,也能像他一樣啊。

  我們坐在河邊的鳶尾花叢中間。悠悠然的藍天上,懶散地浮游著一朵白雲。不時有條憋得發慌的鯉魚,倏地打個挺躥上水面。是吃點心的時候了。重新上路以前,我們在草地上坐了好久,吃著水果、麵包和巧克力,聽見聖伊萊爾教堂的鐘聲貼著地面傳來,鐘聲久久地在空氣中穿行,卻並沒有跟空氣混合,聲音雖然變輕了,但依然音色很好,有一種金屬的意味,而且,隨著聲波在行進中的顫動,鐘聲拂過我們腳邊時,花兒也微微地顫抖起來。

  有時候,在綠蔭圍繞的河邊,我們會遇到一座通常稱為別墅的房子,孤零零地矗立在一個偏僻的角落,在這世上只有浸到它牆腳的河流跟它做伴。一位少婦站立在窗前,她那深思的臉容和雅致的面紗,都顯得不像本地人,她大概是俗話所說的來這兒隱居,來品嘗那份苦澀的甜蜜,那份由於她自己的名字,以及她沒能拴住他心的那個男子的名字在這兒根本無人知曉而感到的苦澀的甜蜜。她從窗口看出去,只能望見停泊在門前的那條小船。她聽見岸邊大樹背後傳來過路人的說話聲,神情茫然地抬起眼睛,不用看見他們的臉容,她就能斷定,他們過去從來不曾認識,今後也絕不會認識那個負心的人兒,他們過去從來不曾接觸,今後也絕不會有機會接觸他的影蹤。我覺得她之所以隱居,就是為了離開那些她還能看見她愛人的地方,搬到這個誰也沒見過他的地方來。有一次我散步回家的路上,看見她在一條她知道他不會從那兒經過的小路上,以一種枉然的優雅姿態,從柔軟無力的手臂上褪下了那副長手套。

  我們往蓋爾芒特家那邊散步的時候,從來沒能上溯到維沃納河的源頭,但我常想到它,把它想成一個非常抽象、非常理想的所在,要是有人對我說,它就在這個省里,就在離貢布雷多少公里的地方,我準會大吃一驚,就像我聽說古時候真有個地方是地獄的另一個入口[99]時一樣。我們也從來沒能到達我那麼盼望的終點蓋爾芒特家。我知道那兒住著別墅的主人蓋爾芒特公爵和公爵夫人,我知道他們是確實存在的真實的人物,但是每當我想起他們時,不是把他們想成壁毯上的人物,好似教堂的那幅《以斯帖加冕》里的蓋爾芒特伯爵夫人那樣,就是把他們想成像壞東西吉爾貝那樣的在不斷變換色調,彩繪玻璃窗上的壞東西吉爾貝,當我受聖水的那會兒還是果綠色的,可等我回到位子上坐下時,已經變成青蓮色了;要不然我就覺著他們乾脆就像熱納維埃芙·德·布拉邦一樣不可捉摸。蓋爾芒特家族的這位祖先的形象,曾經由幻燈打出來,在我臥室的窗簾上游弋過,有時也登上過天花板——總之,他們身上始終籠罩著墨洛溫王朝的神秘色彩,而且就像沐浴在夕照里那般,浸潤在由芒特這個音節所發射出來的橘黃色的光線里。假如說他們作為公爵和公爵夫人,在我的心目中雖說奇怪,畢竟還是實實在在的人的話,那麼他們作為擁有這個爵位的人物,整個形象卻在極度膨脹,在非物質化,足以包容下他們爵位後面的這個蓋爾芒特的姓氏,包容下一整個陽光明媚的蓋爾芒特家那邊,這維沃納河,河上的睡蓮,岸邊的大樹,以及這麼些美好的下午。我知道他們不僅享有德·蓋爾芒特公爵和公爵夫人的爵位,而且從十四世紀起,在鯨吞舊日領主的圖謀被挫敗以後,他們就跟這些領主聯姻,成為德·貢布雷伯爵,從而成了貢布雷的第一批市民——但也是唯一的一批不在城裡居住的市民。這些德·貢布雷伯爵,把貢布雷放進姓氏,把貢布雷的特質融入自己的品格,骨子裡有了這份貢布雷特有的哀而不怨的愁緒;他們作為這座城市的主人,沒有一座屬於他們的房屋,大概只能住室外,待在街頭,像那個吉爾貝似的上頂藍天,下踩大地,當我上卡米的鋪子裡買鹽的時候,抬頭往聖伊萊爾教堂望去,就能望見後殿彩繪玻璃窗上那個吉爾貝黑黢黢的底漆的背影。

  有時經過那幾塊地面濕潤的園地,見到一串串顏色深暗的花朵沿著籬笆攀緣而上。我停住腳步,感到腦海里形成了一個彌足珍貴的概念,因為眼前依稀出現了這一流域的一幅局部的畫面,那正是看了一位心愛的作家描寫後,我心嚮往之的圖景。我聽著佩斯皮耶大夫跟我們講到這座別墅的花園,講到裡面的花兒和流水的那會兒,蓋爾芒特家族的形象就發生了變化,就跟這個地方,跟這片有亢奮的河水穿越而過的想像中的土地融為一體了。我幻想著德·蓋爾芒特夫人會突然心血來潮地鍾愛我,邀我去玩;整天她都讓我陪著她一起釣鱒魚。到了晚上,她牽著我的手,一面從她屬下的小花園跟前走過,一面沿著一堵堵矮牆,指點給我看那些把紫色和紅色的莖稈倚在牆頭的花叢,告訴我它們的名字。她還要我把正在醞釀的詩作的主題講給她聽。這些幻想提醒我,既然我想有朝一日當個作家,那現在就該知道自己到底打算寫什麼了。可是只要我一想到這個問題,竭力想找出一個能讓自己把握住某種無限的哲學意義的主題時,我的腦袋瓜子就不聽使喚了,眼前一片空白,我覺著自己沒有天才,也說不定是有種什麼腦子裡的毛病妨礙了它的誕生。有時候我指望父親能來幫我擺脫這困境。他一向很有辦法,在那些有地位的人旁邊很兜得轉,因此對弗朗索瓦茲教我要看得比生死有命的自然規律更不可抗拒的法律,他敢於讓我們置之不顧,我們家的外牆粉刷工程,推遲了整整一年,成為整個街區唯一的例外,他也有能耐讓薩茲拉夫人想進水利部的兒子得到部長特批,獲准把在考生名單上的位置從名字以S開頭的區段往前挪到以A開頭的區段,提前兩個月通過會考。倘若我生了重病,倘若我被土匪綁架了,我相信父親一定會有某種絕招,某種讓仁慈的主無法拒絕的通天術,使這場重病、這場綁架化險為夷,頂多讓我虛驚一場,所以我只須篤篤定定等待那個勢在必然的轉危為安的時刻,那個重獲自由或病好康復的時刻到來;說不定我這種缺乏天賦的表現,我在搜尋今後寫作主題時腦子裡出現的這個黑洞,也不過是一種並不真切的幻覺而已,只要我那位想必早就跟政府當局和老天爺商妥,讓我成為當代作家第一人的父親一出面,局面就會立刻改觀。但也有時候,父親和外公看著我老是落在後面,不去趕上他們,感到不耐煩了,這會兒我就覺得我眼下的生活再也不是一種由父親一手創造,可以由他隨心所欲加以改變的東西,而恰恰屬於一種並非專為我安排的、無法違抗的現實,我處於這個現實之中沒有一個可以求援的盟友,這是一種本然的、沒有隱藏任何其他東西的現實。這時我就覺得,我活在世上跟別人沒什麼兩樣,我也會像他們一樣變老,死去,我僅僅是他們中間沒有寫作才能的一分子罷了。於是我灰心喪氣,就此放棄了文學,儘管布洛克先前曾經給過我很多鼓勵。這種意識到自己腦子裡空空如也的直接內心體驗,勝過了人家所能給我的全部溢美之詞,它好有一比,就像一個聽著大家誇他做好事的歹徒良心上所受到的責備。

  有一天,母親對我說:「我瞧你老是提起德·蓋爾芒特夫人,這回呀,因為佩斯皮耶大夫四年前給她精心治過病,她準會來貢布雷參加他女兒的婚禮。在婚禮上你就能見到她了。」不過關於德·蓋爾芒特夫人,我聽到提起得最多的還是佩斯皮耶大夫,他還給過我們一期畫報,上面有一張她在德·萊翁親王夫人府化裝舞會上身穿盛裝的照片。

  在婚禮彌撒進行的當口,那個教堂門衛挪動了一下身子,這一來我驀地看見一間後殿裡坐著一位金黃頭髮的夫人,鼻子大大的,藍眼睛炯炯有神,那條淡紫色的、柔滑而蓬鬆的皺襉領巾又新又亮,鼻子旁邊有個小小的丘疹。她仿佛很熱似的,整張臉紅通通的,我在這張臉上辨認出了幾個地方,儘管看上去並不怎麼明顯,甚至幾乎有些難以覺察,但還是跟我在畫報上見過的照片有幾分相像,尤其是我在她臉上注意到的那些特徵,倘若要我描述出來的話,無非也是那些字眼:大鼻子,藍眼睛,當初佩斯皮耶大夫在我面前描述德·蓋爾芒特夫人的時候,用的就是那幾個字眼,所以我就暗自思忖:這位夫人長得挺像德·蓋爾芒特夫人;而她坐在裡面望彌撒的後殿,正好就是壞東西吉爾貝的那個後殿,那些猶如盛滿蜜的蜂房似的黃澄澄的、變得鬆脆的平放的墓石下面,安息著上幾代的德·布拉邦伯爵,我還記得聽人說過,這個後殿是專門保留給蓋爾芒特家族,供家族成員來貢布雷參加慶典儀式的;這一天又正好是德·蓋爾芒特夫人來教堂的日子,所以當天在這個後殿裡,看來只有一位女人是有可能長得跟照片上的德·蓋爾芒特夫人相像的:那就是她本人!我失望極了。原因是我從來沒有留意到,我過去想到德·蓋爾芒特夫人時,其實總是在用一塊壁毯或是一扇彩繪玻璃窗上的種種色彩,把她放在另一個世紀,按照跟所有其他活生生的人不同的樣式來描繪她。我從來不曾料到她竟然會像薩茲拉夫人一樣滿臉通紅,打條淡紫色的皺襉領巾,而且她那張鵝蛋臉讓我一下子就想起了在家裡見過的那些人,心頭不由得打個岔,掠過一絲稍縱即逝的烏雲,懷疑這位夫人在生理機制和分子結構上,未必確確實實就是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儘管大家在用這個名字叫她,但這個軀體屬於某一類女性,其中包括醫生和商人的老婆。「這就是德·蓋爾芒特夫人,原來她也不過就是這樣!」我凝神望著公爵夫人的時候,臉上那專注而驚異的表情在這麼說,眼前的這位夫人,自然跟那個同樣也叫德·蓋爾芒特夫人,曾經多次出現在我的遐想中的夫人,是全然不相干的,既然她跟這些我隨心所欲想像的形象都不一樣,僅僅在一剎那之前,在教堂里,才第一次跳進我的眼帘。她跟那些任憑自己沐浴在芒特這個音節所散發的橘黃色光線里的她們,性質完全不同,不像她們那樣可以隨意著色,她是實實在在的女人,她身上的一切,甚至鼻子旁邊那粒正在發炎的小丘疹,都證實了她對生命法則的屈從,好比在劇場裡看一出神話劇時,儘管我們恍惚間都弄不清楚眼前看到的景象是否就是燈光的幻影,但是仙女裙子上的一道皺襉,她的小手指的一絲顫抖,都告訴了我們一位活生生的女演員的客觀存在。

  與此同時,在這張由那個大鼻子和那雙炯炯發光的眼睛留在我視覺中的臉龐上(也許在我還沒來得及想到出現在我面前的這個女人是德·蓋爾芒特夫人的那會兒,這張臉龐就跑了進來,留下了先入為主的印象),在這個全新的、不再改變的形象上,我試圖附著一個觀念:「她是德·蓋爾芒特夫人。」可就是沒法讓它跟這個形象吻合在一起,好比兩張圓盤的中心怎麼也對不在一起似的。可是這位曾經讓我渴望想念的德·蓋爾芒特夫人,既然現在我看見了她確實並不因我而存在,她對我的想像的影響力就更大了,我的想像在遭遇一種跟它所預期的迥然不同的現實的當口變得麻木了,可這會兒又重新活躍了起來,它對我說:「早在查理大帝以前便聲名顯赫的蓋爾芒特家族,對他們的屬下握有生殺予奪的權力;德·蓋爾芒特夫人是熱納維埃芙·德·布拉邦的後裔。她是不會認識,也不會想去認識這兒的任何一個人的。」

  而且——哦,人類的視線是多麼奇妙,多麼不受羈束,它被一根又松又長、能夠任意延伸的線一頭拴在臉上,卻又可以遠遠地離開這張臉四處遊蕩!——德·蓋爾芒特夫人坐在那個後殿的先人墓石上,她的視線在四下里轉悠,沿著教堂的一根根柱子移過去,甚至有如一道在中殿裡徜徉的陽光那般,在我身上停留了一會兒,不過這道陽光在我接受它的撫愛的時候,似乎是意識到這一點的。至於德·蓋爾芒特夫人本人,因為她端坐不動,就像一個母親沒看見孩子頑皮淘氣,在向著她不認識的陌生人打招呼,對孩子任性而不得體的舉動置若罔聞,我根本沒法知道,她對自己的視線趁著靈魂賦閒之際到處遊蕩,究竟是讚許還是責備。

  有一點對我來說很重要,就是她別在我還沒把她看個夠的時候動身離開,因為我並沒忘記這些年來,能見她一面始終是我最大的心愿。我目不轉睛地望著她,仿佛我的每道目光都能把這個高高的鼻子、兩爿紅紅的臉頰,以及所有在我看來包含著許多有關她的臉的珍貴、可靠、奇異的信息特徵,切切實實地攫取過來,儲存在腦子裡。我關於她的種種想法——尤其是人們常有的那種唯恐失望的心態,那是對我們身上最美好部分的護衛本能——都讓我覺著這張臉很美,認為她(既然她和我心儀已久的德·蓋爾芒特夫人是同一個人)跟我剛才單憑看上一眼她的形體,便一度把她混同其間的那些俗人是不能同日而語的,所以當我聽到周圍有人說「她比薩茲拉夫人,比凡特伊小姐都好看」,就像她們真能跟她相比似的,不由得感到很生氣。我把目光停在她的金黃頭髮、藍眼睛和頸項上,有意不去看那些會讓我想起其他面孔的地方,面對這幅故意不畫完整的速寫像,我欣喜地對自己說:「她有多美!有多高貴!在我面前的可真是一位高傲的蓋爾芒特,熱納維埃芙·德·布拉邦的後裔呢!」我的這種使她的整張臉變得容光煥發的專注目光,把她跟周圍的一切隔離了開來,所以時至今日,如果我回想那次婚禮的話,除了她和那個教堂門衛以外,根本想不起任何人的模樣來了,我記得那個教堂門衛,也是由於我問他這位夫人是否就是德·蓋爾芒特夫人時,他給了我一個肯定的回答。可是她,我至今還能在眼前看見她的模樣,尤其是大家魚貫步入聖器室時的情景,哪天刮過風,下過雷雨,而這當口,暖洋洋的陽光剛好透過雲層,照亮了這間聖器室,德·蓋爾芒特夫人待在貢布雷的這些居民中間,她甚至連他們的名字都不知道,然而他們的卑微恰恰把她的高貴襯托得更加完美,於是她心中不禁對他們生出了一片由衷的仁愛之心,再說她也希望靠對下民的恩寵有加、平易近人,來使他們對她更敬服。所以,她不像一般人那樣,見到一位熟人時很自然地在自己的目光中賦予某種明確的含義,而是只讓自己那些漫不經心的念頭,情不自禁地從一道道藍光盈盈的眼波里流淌出來,這一道道眼波在流動中會遇到這些小百姓,會時時跟他們打照面,可她不願意他們因她的目光而感到困窘,感到受了輕慢。我還記得那條柔滑而蓬鬆的淡紫色皺襉領巾上方,她那種溫和的驚異的眼神,在這雙眼睛裡,她先已注入了一道略帶羞澀的君主的笑容,她並沒把這笑容對準某一個人,而是讓所有的人都能感受到它,其中的神氣像是在請周圍的臣民多多原諒她,也像是在表達她愛他們。這道笑容落到了目不轉睛地望著她的我身上。每當我想到望彌撒時她駐留在我身上的這道目光,這道有如透過壞東西吉爾貝的彩繪玻璃的陽光那般幽藍的目光,我就在心裡說:「她大概是注意到我了。」我相信我已經博得了她的好感,她就是離開教堂以後也還會想到我,為了我的緣故,說不定她晚上還會在蓋爾芒特府里黯然神傷呢。我即刻就愛上了她。要讓我愛上一個女人,有時只消她向我輕蔑地看上一眼,就像我覺著斯萬小姐看我時那樣,使我心想她永遠不可能屬於我,也就夠了;有時候又只消她朝我友善地看上一眼,就像德·蓋爾芒特夫人那樣,使我心想她能夠屬於我,也就夠了。她的眼睛發出雪青色的光,猶如一朵無法採擷的長春花,而她卻把它獻給了我;天邊浮著一朵烏雲,但陽光依然朗照在廣場上,同時把聖器室也照得亮晃晃的,專為這一莊嚴時刻鋪上的、德·蓋爾芒特夫人正含笑走在上面的紅地毯,被陽光蒙上了天竺葵的色調,呢絨上平添了一層粉紅色柔和的光影,一層光線的被面,這種溫柔的情調,這種體現於豪華和歡樂中的令人肅然起敬的親切氣氛,在《羅恩格林》[100]的某些樂段,在卡爾帕喬[101]的某些畫幅里都能看到,它也使我明白了波德萊爾為什麼會用甘甜這個詞來形容小號的聲音[102]。

  從那以後,每當沿著蓋爾芒特家那邊散步的時候,我的心是多麼憂傷啊;我更清楚地意識到自己沒有文學的才能,這輩子是當不成大作家了。腳步稍一停頓,獨自陷入遐想之時,湧上心頭的愁緒,馬上使我備感痛苦,為了擺脫這份愁緒,我的腦子索性進入一種麻木的狀態,把痛苦撇在一邊,壓根兒不去想詩和小說,不去想因我缺乏才情而無望企及的充滿詩意的前景。於是,驟然間一片屋頂,陽光在石牆上的一綹反光,一條小道的芳香,都會游離於有關文學的冥思苦想之外,無所依傍地進入我的印象,讓我感受到一種特有的快樂,看上去,好像在我見到的表面背後,隱藏著什麼東西,力邀我去覓取,而我竭盡全力仍無法找到它。我不由得停住了腳步。我感覺到這東西確實就在那裡面,所以我停在那兒,佇立不動,用眼睛看,用鼻子嗅,一心想讓自己的思緒深入這圖景和氣味中去。有時我得去趕上外公,跟他一起往前走,可我仍閉上眼睛,儘量再去感受這圖景和氣味;我專心致志,力求準確地回憶屋頂的每根線條、石牆微妙的色調變化,我不明白其中的緣故,但總覺得這些石塊脹鼓鼓的,仿佛隨時會裂出條縫來,讓我覷見裡面的秘密——它們僅僅是掩飾這些秘密的蓋子而已。誠然,類似這樣的印象,並不能重新激起我有朝一日成為作家或詩人的希望,因為這些印象往往只跟某個在智力意義上並無價值的特定對象相關聯,而與任何抽象的哲理無關。然而,他們畢竟讓我無端地感到了一種快樂,一種豐富多彩、美不勝收的幻覺,從而排遣了煩惱,忘卻了力絀無能的自卑感——每當我嘗試尋覓一個哲學主題來寫一部文學巨著的時候,這種自卑感總會油然而生。可是,我所意識到的責任實在過於嚴峻,那些形態、香味和色彩所造成的印象,迫使我非要去看一眼隱藏在它們背後的東西不可,心生怯意的我,當即給自己找了些藉口,來逃避這樣的努力,免受這樣的勞累。幸好大人在喊我了,我覺得眼下的環境不足以安靜到讓我好好探究,也許不如等回家以後再去思考,省卻這份徒勞。於是我不再過問由某種形狀或某種香味裹住的那個未知的東西,由於帶它回家而感到心安理得,隔著那層形象的裹膜,我能感覺到它是活生生的,就像大人允許我去釣魚的日子裡,我那蓋著一層保鮮青草的魚簍里鮮蹦活跳的魚兒。可一到家,我就去想別的事情了,於是我的腦子裡塞的都是(猶如每回散步隨手摘回來放在臥室里的花兒,或者人家給我的那些雜七雜八的東西)一個閃爍著陽光的石塊啊,一片板瓦的屋頂啊,一聲教堂的鐘響啊,一陣樹葉的清香啊,所有這些紛雜的形狀和印象,我揣摩著在它們背後另有東西存在,但因我沒有足夠的毅力去探究揭示這秘密,它就早已消遁得不復可尋了。然而,有一次——那天我們散步的時間比平時長得多,向晚時分,在回家路上巧遇乘著馬車疾駛而來的佩斯皮耶大夫,他認出是我們,就邀請我們上車——同樣的印象又掠過我的腦際,而我沒輕易放它溜走。我坐在馬車夫旁邊,轅馬奔駛快得像陣風,因為大夫在回貢布雷之前,還得在馬丁鎮逗留一下,去看望一個病人,我們約定在病家的門口等他。馬車駛到路的轉彎處,我驀地感到一陣從未體驗過的不可名狀的快樂。遠遠望見馬丁鎮的兩座鐘樓映著夕陽的斜暉,看上去就像隨著馬車的行駛和道路的彎曲而在變換位置,稍後映入眼帘的是老維克鎮的鐘樓,它位於遠方一座地勢更高的平地上,與那兩座鐘樓之間隔著一座岡巒和一道峽谷,可是看去仿佛與它們比鄰而立。

  幾座鐘樓顯得那麼遙遠,看樣子我們簡直沒法靠近它們,所以當片刻過後,我們的馬車冷不丁停在馬丁鎮的教堂跟前時,我不由得感到很驚奇。遠遠望見這幾座鐘樓,我心頭就充滿喜悅,可我並不明白其中的緣由,如果非要我找出來,我可能會感到痛苦;我但願把這些在陽光下變幻著的線條銘記心中,現在不再去想。倘若我那麼做了,可能那兩座鐘樓就永遠不會和那麼些大樹和屋頂,那麼些氣味和聲響融為一體,而我能辨認出這一切,不正是由於那份因它們而在心頭暗暗滋生,我卻從未深究過的歡樂嗎。我下車和大人交談,一起等大夫。而後我們重新上路,我坐在老位子上,轉過臉去再看那幾座鐘樓,不一會兒,車子駛上彎道,我最後瞥了一眼鐘樓。車夫不愛說話,我問得多他答得少,我沒有說話的伴兒,只好自己在心裡試著回想我的鐘樓。過了一會兒,它們的輪廓和映著陽光的牆面,猶如一層堅硬的外殼驟然裂了開來,藏匿在裡面的東西,在我面前端倪略顯,頃刻之前還不存在的一股思緒,此刻居然在我腦際表達成了一個個詞兒,剛才見到它們時感受到的快樂,霎時間變得如此洶湧澎湃,我心醉神迷,無心去想任何別的東西了。這時候,我們已經離馬丁鎮很遠了,我轉過臉去再對鐘樓望了一眼,景色已經昏暗,太陽下山了。馬車駛在彎道上,鐘樓不時被遮住,最後露了一下臉,終於隱沒不可見了。

  我並不以為藏匿在馬丁鎮鐘樓背後的東西,非得像一句漂亮的句子那樣,因為使我感到愉悅的是一個個詞,它是以詞的形式出現在我面前的;我向大夫借了鉛筆和紙,隨著馬車的顛簸寫下了一篇短文,以抒發心中的激動,讓所思所感一吐為快,下面就是事後我找到的那篇短文,我只做了很少的改動:

  「在平原上,孤零零地矗立著馬丁鎮那兩座仿佛湮沒在曠野之中的鐘樓,它倆向著藍天升起。不一會兒,我們看見了第三座:憑著一個漂亮的大迴旋,老維克鎮的那座鐘樓,轉到了它倆面前,三座鐘樓會合在一起了。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我們的馬車駛得飛快,然而這三座鐘樓始終遠遠地停在我們前方,就像棲息在原野上的三隻鳥兒,一動不動,在陽光下清晰可見。隨即老維克鎮的鐘樓挪動位置,拉開了距離,馬丁鎮的那兩座孤零零地留在原處,沐浴在夕陽的餘暉中,即使隔得那麼遠,我仍能看見光線在鐘樓的坡面上笑吟吟地閃爍跳動。方才驅車向它們駛去,著實費時不少,所以我心裡在想,不知還得花多少時間才能到那兒,可就在這時,馬車拐了個彎,冷不丁停在了鐘樓腳下;鐘樓突兀地聳立在我們跟前,馬車險些兒一頭撞進門廊里去。我們又繼續趕路;片刻過後,馬車已經駛離馬丁鎮,這座小鎮猶自陪伴了我們一程,旋即消失不見了,遠方地平線上只有那三座鐘樓瞅著我們奪路而去,顛動著陽光照耀的尖頂向我們示意作別。時而其中一座驀然隱去,好讓我們對另兩座多瞧上一陣子;可是道路轉向了,它們在陽光下如同三根金色樞軸那般旋轉著,漸漸消失在我們的視野之外。但過一會兒,就在我們已經駛近貢布雷,太陽開始落山的當口,我最後一次遠遠地瞥了它們一眼,它們只不過像畫在田野上方低矮的天際的三朵花兒了。它們也讓我想到傳說中被拋棄在夜色漸濃的荒野里的三位少女;轅馬一路飛奔,我們離她們越來越遠了,但我還能望見她們怯生生地覓路而行,她們高貴的身影磕磕絆絆地打了幾個踉蹌,而後相互緊挨在一起,彼此挺身把對方藏在自己背後,在尚剩一抹霞色的天際勾勒出融為一體的一個黑影,風姿綽約,楚楚可憐,隨即消失在夜色之中。」

  寫下這段文字以後,我就不去想它了。但當時,我坐在車夫旁邊,在他平日把馬丁鎮上買的家禽裝筐放在那兒的地方,匆匆寫下了這篇短文,心中充滿喜悅,只覺著這些文字讓我擺脫了鐘樓以及隱藏在它們背後的東西,我簡直像個剛下完蛋的母雞,高興得直著嗓子唱了起來。

  整整一天,我在散步的同時,忘情地想像著種種美妙的事情:結交德·蓋爾芒特夫人成為她的朋友,垂釣於有鱒魚的湖邊,泛舟蕩漾在維沃納河上,對幸福充滿憧憬的我,想著這日復一日的幸福的下午,覺得此生別無他求了。但馬車駛在回家的路上時,我瞥見了左首的一座田莊,它跟另兩座彼此緊靠的田莊相距很遠,由此往前返回貢布雷,必得經過一條櫟樹夾道的小路,小路兩側的草地,分屬兩個小果園,果園裡間隔整齊地種著蘋果樹,在夕陽的餘暉下,樹影描畫出日本風味的圖景。這時,我的心突然跳得很快,我知道,用不著半小時我們就到家了,而凡是沿蓋爾芒特家散步,晚餐得稍晚一些的日子,我喝完湯就被打發去睡覺,母親就像有客人來用餐時那樣留在餐桌旁,不上樓坐到床邊和我道晚安了。我即將進入的愁城,和頃刻之前我滿懷喜悅身處的境地反差太大了,就像某些時候天空上粉紅色的雲層,生生地被一道線跟黛綠或烏黑的雲層分割了開來。只見一隻鳥兒飛翔在粉紅的雲層里,飛著飛著接近了黑色雲層的邊際,眼看愈飛愈近,終於一下沒入了黑色之中。方才還縈繞在腦際的種種願望,拜訪蓋爾芒特夫人啊,垂釣泛舟啊,做個幸運兒啊,此刻都被拋在了腦後,我覺著即使實現這些願望,也不會給我帶來任何歡樂。我多麼希望什麼都不要,只要能整晚撲在母親的懷抱里啊!我渾身打戰,焦慮的目光須臾不離母親的臉,我已經在想像晚間臥室的情景,在那兒我是看不見母親的臉了,啊,我真想就那麼死了。這種狀態一直延續到第二天,當清晨的陽光照射到攀滿旱金蓮的牆面,敷上一格格的光影,猶如園丁把梯子架在了牆上,我一下子跳下床,快步下樓朝花園跑去,把晚上還得離開母親這茬兒完全給忘了。就這樣,我從蓋爾芒特家那邊學會了區分各種心理狀態,在某一段時期里,我經常相繼身處這些不同的狀態,它們把每天分隔成一個個時段,你去我來,接踵而至,像生病發燒那麼準時;它們連成一氣,然而彼此從不交疊滲透,全無相互溝通的途徑,所以我沒法理解,甚至沒法想像我在另一種狀態下所期望、所害怕,或者所做過的事情。

  因此梅澤格利茲那邊和蓋爾芒特家那邊,對我來說始終跟各種相互平行的生活軌道中,進程最曲折、內容最豐富的那種生活的許多瑣事聯繫在一起,我所指的是精神生活。這種生活,可能是在我們不知不覺之中推進的,所謂生活的真實,亦即種種曾經變更其含義和面貌,為我們開闢過新路的生活內容,其實我們早就準備去發現它們了,只是當時沒有意識到而已;在我們心目中,它們要從變得清晰可見的那一天、那一個時刻起,才有其意義。當時在草地上嬉戲的花兒,陽光下流淌著的河水,以及周圍的景色,都留存在記憶之中,想起花兒和河流,就會想起周圍景色悠然散淡的風致;誠然,它們被那個微不足道的過路人,被那個耽於遐想的孩子久久凝視——猶如一位國王被湮沒在人群中的一個回憶錄作者久久仰望——之時,大自然的這一角、花園的這一端未必能想到,它們瞬息即逝的情韻得以蒙上蒼之邀留存久遠,還多虧這過路的孩子呢;山楂的芬芳掠過樹籬才一會兒,那兒就飄出犬薔薇的香氣,礫石小徑上傳來杳無迴響的腳步聲,河水流經一株水生植物形成氣泡旋即碎裂,此情此景,被我的激情所裹掖,終於得以穿越悠悠的歲月,而周圍的那些小路都早已不復存在,當年漫步在小路上的人兒早已作古,就連對他們的回憶也入了忘川。有時,這一小片被我珍藏至今的景色,會孤零零地游離開來,猶如鮮花盛開的得洛斯島[103]那樣,在我的腦海里漂浮不定,我竟說不出它究竟來自何處,來自何時——莫非這不過是個夢。但我至今還會想要重返梅澤格利茲那邊和蓋爾芒特家那邊,因為它們在我心目中畢竟是心靈之土的深層積澱,是仍可依靠的堅實的後盾。我走在這兩邊上,心裡感到踏實,相信沿途所見的景物和行人,是我還能當真、還能從中得到歡樂的僅有的物與人。也許是創作的信念在心中已然枯竭,也許真實性本就是在回憶中形成的,我如今見到人家給我看的花兒,如果是以前沒見過的,我總覺得那不是真花。梅澤格利茲那邊的丁香、山楂、矢車菊、虞美人,還有那蘋果樹,蓋爾芒特家那邊有蝌蚪的小河,睡蓮和毛茛,在我心目中構成了我心愛的家鄉永恆的形象,我最看重的,是能去垂釣,去泛舟,去看哥德式城堡的廢墟,還能在草場中間找到一座年代久遠、鄉土風味濃郁的教堂,看它沐浴在陽光中,有如黃澄澄的草垛——就像聖安德烈鄉村教堂一樣。舊地重遊,偶爾還會在田野里遇見那些矢車菊、山楂和蘋果樹,因為在我的記憶中,它們是和往昔的歲月處在同一深度的,而一旦相遇,它們立時就和我的心靈有了溝通。場景經常和個人的某些往事聯繫在一起,所以當再看一眼蓋爾芒特家那邊的願望愈來愈強烈時,倘若有人把我領到一條河邊,即使河裡長著跟維沃納河一樣美,甚至更美的睡蓮,也滿足不了我的心愿;同樣,晚上——正是在我身上喚起焦慮的時分,這焦慮日後又轉移到愛情上,變得跟它難解難分——回家,我也決不會願意有一個比母親更美更聰明的別的母親來和我道晚安。不;在那以後,即使我僅僅想美美地睡上一覺,想有一種不受干擾、恬靜安穩的睡眠,情婦中也沒人能滿足這一要求,因為我在信賴她們的同時,始終無法拋開那份戒心,我永遠不會像接受母親的吻那樣得到她們的心;在母親的吻中,我得到的感情是全心全意的,沒有絲毫保留,沒有半點除我而外的考慮——我等待的是她,是俯向我的她的臉,那張臉在眼睛下面有個地方好像有點瑕疵,可我照樣愛它,同樣,我想再去看上一眼的,是當年我那麼熟悉的蓋爾芒特家那邊,以及櫟樹成行的林蔭路口的那座田莊,離它稍遠處是另兩座彼此相鄰的田莊;我還想看看在陽光照耀下閃閃發亮如同水塘、倒映著蘋果樹如畫的葉叢的那些草地;這片景色有時夜間入夢而來,它那獨具個性的美,以一種近乎神奇的魅力緊緊扣住我的心弦,夢中醒來卻了無覓處。也許僅僅由於我是同時感受到這些印象的緣故,為了將種種不同的印象相互緊扣在一起,永遠留在我的記憶中,梅澤格利茲那邊,或蓋爾芒特家那邊,註定要讓我在日後承受那麼多失望,甚至犯下那麼多過錯。我常常想重見某人,卻沒意識到其實只是因為此人讓我回想起了山楂樹的一段樹籬,以致我不僅自己相信,而且也讓人相信,只要心心念念想著重遊故地,往昔的情感就會復萌。這些情感依然跟滲透在我如今的印象中的情感有著聯繫,並為這些印象提供了基礎,賦予它們以深度,給了它們一個格外充裕的活動空間。它們還給這些印象添加了一種魅力,一種僅為我而存在的意義。每當夏日寧靜爽朗的夜空響起隆隆的雷聲,猶如一頭野獸在天際嗥叫,人人都抱怨不期而至的暴雨之時,我仿佛越過唰唰的雨聲,又獨自回到了梅澤格利茲那邊,盡情地吮吸著雖不可見卻長駐心間的丁香的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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