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I004

2024-10-09 06:07:44 作者: (法)普魯斯特

  現在,家裡人人都對勒格朗丹先生不抱任何幻想了,我們和他的關係疏遠得多了。媽媽有時會在勒格朗丹的犯罪現場把他逮個正著,而他卻乾脆不認帳,還把勢利說成不容寬恕之罪,媽媽每次都給逗得樂不可支。而父親卻始終耿耿於懷,沒法對他那種輕描淡寫的態度超然地付諸一笑;有一年大家想讓我陪外婆一起到巴爾貝克去度暑假,他就說了:「我非把你們去巴爾貝克的事兒告訴勒格朗丹不可,我倒要看看,他會不會把他的姐姐介紹給你們。他姐姐住的地方離那兒才兩公里,他大概已經不記得跟我們說過這事了。」外婆卻不贊成,她覺得既然到了海濱浴場,就該從早到晚躺在海灘上盡情呼吸海風的鹹味,根本不必去認識任何人,因為你來我往啊,相約散步啊,都得占去吮吸海邊空氣的時間。她要求別把我們的度假計劃告訴勒格朗丹,因為她眼前依稀仿佛已經看見他的姐姐德·康布爾梅夫人登門造訪我們的住處,正巧就在我們打算要去釣魚的當口,結果我們只好待在屋裡陪她說話。外婆的這些擔心讓媽媽覺得挺可樂的,她預料不會有什麼在劫難逃的危險,勒格朗丹未必會很殷勤地把我們介紹給他的姐姐。真是事有湊巧,勒格朗丹根本用不著我們去跟他講起巴爾貝克,他做夢也想不到我們打算去那兒度假,於是有一天傍晚在維沃納河邊遇見我們時,他居然自投羅網了。

  「今晚雲層里的紫色和藍色真是太美了,是嗎,老兄,」他對父親說,「那不是天空的藍,而是一種花兒的藍,就像瓜葉菊的藍色懸在了天上。那一小片粉紅的雲朵,不是也像花兒的顏色,活脫就是康乃馨或繡球花嗎?只有在拉芒什海峽,在諾曼第和布列塔尼之間,我才有更多的機會欣賞到這種天空變成花海的奇觀。在那兒離巴爾貝克不遠,就在那片不毛之地附近,有個寧靜可愛的小海灣,每到傍晚可以看見奧日谷地一派落日熔金的景象,我對這當然並非無動於衷,但畢竟它還沒有什麼特色和意趣可言;而在那片雲蒸霞蔚的天際,不時會綻放出花簇也似的雲彩,或藍色或粉紅,那景觀真是無與倫比,往往持續幾個小時才漸漸退去。也有些天際的花兒方開即謝,但接下來只見滿天撒的都是淡黃的、粉紅的花瓣,那真可謂美不勝收喲。在這個據說是乳白石質的海灣里,金色的海灘好似安德洛墨達[90]的金髮,不勝柔弱地依附於鄰近海岸嚇人的岩石,依附於這以海難頻仍著稱的不祥之地,每年冬天,總有許多船隻葬身在陰森的海底。巴爾貝克!我們大地最古老的地質骨架,名副其實的Ar-mor[91],大海的所在,地球的盡頭,阿納托爾·法郎士——我們的小朋友應該讀讀這位妙筆生花的作家——對這被詛咒的地區自有奇想,把籠罩在淒風慘霧下的這個海灣,描寫成《奧德賽》中辛梅里安人真正居住的國度。在巴爾貝克,建起了一座座旅館,層層疊疊地高聳於古老迷人的土地之上,而那片土地依然故我,漫步在如此美麗的原始區域上,那是何等快意的樂事啊!」

  「哦!您在巴爾貝克認識什麼人嗎?」父親說,「這小傢伙正好要跟他外婆,也許還有內人一起去那兒住上兩個月呢。」

  眼睛正望著我父親的勒格朗丹,被父親問了個措手不及,一時間居然無法把目光移開去,但見這目光一秒一秒地愈來愈凝聚——嘴角始終有一抹憂鬱的微笑——在對方的眼睛上,神情友好而坦誠,不怕跟對方的目光對視,仿佛對方的臉變得透明了,他此刻正穿過這張臉,看著它後面的一朵色彩艷麗的雲,這朵雲使他心不在焉,使他得以在人家問他巴爾貝克有沒有熟人的時候,由於想著別的事情而沒聽見問題。通常看見這種神情,對方總會問一句:「您在想什麼哪?」可是父親非要知道個結果不可,他既惱火又殘忍地接著說:

  「您是不是在那兒有些朋友,所以才對巴爾貝克這麼熟悉啊?」

  勒格朗丹凝著笑意的眼神,在做最後的、近於絕望的努力,達到了溫柔、迷茫、誠摯和心不在焉的極致,但他大概轉念一想,明白這一次是滑不過去了,於是就對我們說:

  

  「處處都有我的朋友,只要那地方有著受傷的樹叢,雖被斫得傷痕累累卻不倒下,相依相伴,以一種淒婉動人的執著,向對它們沒有絲毫憐憫的上蒼哀告懇求。」

  「我說的不是這個,」父親執著得像樹叢,無情得像上蒼打斷了他的話,「我是怕我岳母萬一出了什麼事,會感覺到自己無依無靠的,所以要請問一下,您在那兒有熟人嗎?」

  「在那兒就像在別處一樣,我每個人都認識,又一個人也不認識,」勒格朗丹回答說,他還不肯這麼快就投降,「我熟識的景物很多,我熟識的人卻寥寥無幾。而那些景物,又跟罕有的幾位天性優雅卻生活失意的人自有相似之處。有時您會在懸崖旁、古道邊看見一座小城堡,它聳立在那兒,讓霞光尚未收盡的傍晚映襯它的憂傷,此時金色的月亮已悄然升起,回航的船隻劃開斑駁陸離的水面,桅杆頂端掛滿的三角旗猶如夜之火,使海灣的傍晚變得色彩繽紛;有時那只是一所孤零零的宅子,貌不驚人,看似羞怯卻又浪漫,它把多少幸福與幻滅的不朽之秘深藏不露,瞞過了世人的眼睛。這個不切實際的地方,」他以一種馬基雅弗利式的微妙語氣接著說,「這個純然耽於幻想的所在,對一個孩子是很不相宜的,看著眼前這位已經流露出憂鬱氣質、心靈那麼脆弱敏感的小朋友,我可既不會為他挑選,也不會向他推薦那樣的地方,那種時時讓人想起纏綿的愛情和無盡的追悔的氛圍,對於像我這樣上了年歲的過來人來說,也許還算不了什麼,但在一個性格尚未成型的少年情況就不同了,它是有害於身心健康的。相信我,」他語氣越發堅決了,「這個海灣的水,一半來自布列塔尼,對我這樣受過損傷的心臟,對一顆病變到了已無法代償的心臟來說,或許會有某種鎮靜作用,但這也未必靠得住。小伙子,這種質地的海水,是您這樣年齡的少年禁用的。晚安,二位。」他像往常一樣,突如其來地打個馬虎眼,撇下我們掉頭就走,但走出幾步,又轉過身來朝我們豎起一根手指,一如醫生最後確診:「五十歲以前別去巴爾貝克,到了那時也還得看心臟情況而定。」他對我們大聲說道。

  我們後來碰到他,父親又重提此事,盡想些問題折磨他,但就是奈何他不得:他就像那種專在舊羊皮紙稿本上作假的學識淵博的騙子,按說以他的本領、才識,哪怕就憑其中的百分之一,他就完全能把日子過得更闊綽,而又生活得很體面,可他就是放不下這營生,我們這位勒格朗丹先生,如果父親硬要盯著他問,他寧可滔滔不絕講上一通景觀的倫理標準和下諾曼第的天象學,也不會痛痛快快承認一句自己姐姐就住在離巴爾貝克兩公里的地方,然後寫封信把我們介紹給她;其實他大可不必這麼害怕寫這封信,要是他能料定——按說憑往常對我外婆性格的了解,他是應該能料定的——這封信我們是不會拿來派用場的。

  我們外出散步,通常回家很早,以便趕在吃晚飯前去看看萊奧妮姑媽。初秋季節天色暗得早,但我們回到聖靈街的時候,還會有一抹夕陽輝映在屋舍的玻璃窗上,豎著耶穌受難像的小丘上,樹林背後也依然橫亘著一道紫紅色的晚霞,遠遠地倒映在池塘里,泛出淡淡的紅光,這紅光,常常伴著寒峭的秋風,使我想起熊熊的爐火,因為爐火上的烤雞對我來說意味著,在散步帶來的充滿詩意的愉悅之後,還有美餐、溫暖和休憩的愉悅在等著我呢。要是夏天,我們回家時太陽還沒落山;我們到萊奧妮姑媽屋裡看她的這會兒工夫,光線轉斜,照到了窗戶,停在高高的窗簾和窗簾繫繩中間,被分割成一塊塊、一條條,透過窗紗射進來,綹綹斜照給檸檬木衣櫃鑲嵌上金色小片的同時,照亮了整個房間,猶如照在林間灌木叢上那般柔和。不過,很難得的也有這種日子,我們回家時,衣柜上那些暫時的鑲嵌早已無影無蹤了;我們走到聖靈街的當口,窗戶上已經看不見夕照的反光,小丘腳下的池塘斂起紅光,甚至泛出了白蒙蒙的色澤,一道長長的月光,正拓展著它的清輝,在水面皴出粼粼的波紋,直往池底滲去。遇到這種日子,我們走近姑媽家時,總瞥見門口台階上有個人影,媽媽就對我們說:

  「天哪!弗朗索瓦茲在那兒等我們呢。你姑媽不放心了;瞧,我們回來得太晚了。」

  於是,我們顧不得脫外衣,趕快上樓到萊奧妮姑媽的房間去,好讓她放心,讓她看見我們並沒如她想像的那樣出什麼事,只不過是到蓋爾芒特家那邊去了,當然嘍,既然往那邊散步,姑媽也就明白,到底什麼時候回家是說不準了。

  「這不,弗朗索瓦茲,」姑媽說,「瞧我怎麼對您說來著,我不是說,他們準是到蓋爾芒特家那邊去了!我的主啊!他們大概餓壞了!您那隻羊腿烤到這會兒,怕是烤乾了吧。這麼說,光回來就得一個小時!真是的,你們怎麼就到蓋爾芒特家那邊去了呢!」

  「可我以為您早知道了呢,萊奧妮,」媽媽說,「我那會兒就想,弗朗索瓦茲是瞧見我們從菜園的小門出去的。」

  在貢布雷附近有兩邊可以散步,它們恰好是反向的,所以當我們從家裡往這邊或那邊出去時,實際上走的不是同一扇門:一邊是梅澤格利茲-拉維納茲那邊,也叫斯萬家那邊,因為往那個方向去,要從斯萬先生那座有花園的宅邸前面經過,另一邊就是蓋爾芒特家那邊。關於梅澤格利茲-拉維納茲,說實話,我所知道的就不過是這個那邊和那些星期天到貢布雷來散步的陌生人,這一回我們大家,甚至連姑媽,都不認識他們了,而也就憑這一點,我們認為他們多半是打梅澤格利茲來的。要說蓋爾芒特家,倒是有那麼一天,我會對它了解得更詳細的,不過那是很久以後的事了;在我的整個少年時代,如果說梅澤格利茲在我的心目中,就像天邊一般遙遠,無論我走多遠,眼前總有種種外觀跟貢布雷迥然不同的地貌擋住我的視線,讓我沒法看到它,那麼蓋爾芒特家,在我眼裡就是它那條邊的終點,一種與其說現實的,毋寧說想像的終點,一種像赤道、南北極、東方那樣的抽象的地理概念。所以,說取道蓋爾芒特家到梅澤格利茲去,或者反過來說,在我都是像取道東邊到西邊去那樣毫無意思的說法。由於父親說到梅澤格利茲那邊時,總說那是他見過的最美的平原景色,說到蓋爾芒特家那邊時,又總說那是典型的河畔風光,我就在想像中把它們看成兩個實體,賦予它們只有思維的創造才有的那種凝練和劃一性;其中的任何一個,哪怕只是小小的一角,在我眼裡都很珍貴,都在展現著它們卓異的魅力,相比之下,在我們到達這片或那片神聖的土地之前,它們作為平原景色和河岸風光的典範而置身其間的那些十足世俗的道路,就不值得一看了,好比劇院附近的窄街小巷,醉心於戲劇的觀眾對它們是不屑一顧的。尤其是,我在它們中間,除了以公里量度的距離之外,還加上了我那始終想著它們的腦子裡的距離,這樣的存在於腦海中兩個不同部位之間的距離,屬於一種意念上的距離,它不僅使兩樣東西離得更遠,還使它們彼此分開,並將它們置於不同的平面。由於我們習慣上從來不在同一天裡同時去兩邊散步,而總是某一天去梅澤格利茲那邊,另外一天才去蓋爾芒特家那邊,所以它們之間的這條界線就越發顯得涇渭分明,而且,不妨這麼說吧,把它們彼此藏得遠遠的,讓它們各守一隅,互不相識,分別置於不同的下午封閉的、互不連通的罐子中。

  我們要到梅澤格利茲那邊去的時候,出門的當口(通常不太早,即使天不好也這樣,因為散步路程並不長,也不會耽擱太久)就像隨便去哪兒走走似的,從姑媽家的大門出去,先走上聖靈街,接受兵器鋪掌柜的鞠躬致意,把信投進郵箱,路過泰奧多爾店鋪時替弗朗索瓦茲捎個口信,說她咖啡或者油用完了,然後沿著斯萬先生家花園的白色柵欄邊上的那條路出城。往往還沒走近那花園,就遠遠聞到了丁香吐出的芳香,仿佛是迎接我們這些陌生人。這些丁香花,掩映在心形的綠色小嫩葉中間,從花園的柵欄上好奇地探出淡紫、粉白的羽冠,一簇簇羽冠沐浴在陽光中,就連背陰的地方都是亮晃晃的。有幾叢丁香樹,被那座稱作箭樓、現在是看門人住的小小瓦屋遮去了一半,卻從哥德式的山牆上方伸出清真寺尖塔似的粉紅色花簇。這些《可蘭經》里的仙女,賦予這座法蘭西花園的情調,有如古波斯人的細密畫那般艷麗而又純淨;跟這些仙女相比,連春天裡的山林女神都不免顯得有些俗氣。我多麼想摟住她們柔軟的腰肢,吻吻她們芳香閃亮的鬈髮啊,可是經過她們面前時我們沒有停步,原因是爸爸媽媽自從斯萬結婚以後沒上當松鎮來過,他們不想讓人覺著我們是在往花園探頭探腦,就故意不走圍牆邊上直通田野的那條路,而改道走另一條路,那條路雖然也通往田野,但是斜刺里過去,要多走不少路。有一天,外公對父親說:

  「斯萬昨兒說,他老婆和女兒都到蘭斯去了,他也要趁這當口到巴黎去兩天,這話您是聽見的嘍?既然那些娘兒們不在家,咱們何不就沿著花園邊上走,好少走些冤枉路呢。」

  於是我們在柵欄前面停了一會兒。丁香的花事已經顯得有些闌珊;有幾株丁香還在高處流光溢彩的淡紫色花雲中綻放氣泡似的俏麗花簇,但是大部分枝葉,僅僅一星期前花苞還在競相吐放芬芳的那些枝葉,如今只剩下皺癟的花瓣,乾巴巴的了無香味,兀自凋零萎蔫,發黃變黑。外公指點給父親看,自從老斯萬夫人去世那天,他和老斯萬先生一起散步以來,哪些地方景物依然,而哪些地方已經人是物非了,他抓住這個機會,把那次散步的經過原原本本又講了一遍。

  我們面前,一條兩旁種著旱金蓮的小路,在明媚的陽光中往上引申通向宅邸。而在右邊,花園卻隨著平坦的地面拓展開去。在匝園而植的高大喬木的濃蔭遮蔽下,有斯萬的父母著人挖就的一個池塘。但即使在人工痕跡最為明顯的創造活動中,人類改造的對象仍然是自然。園裡的有些景點,始終在周圍保留著自己的獨立王國,以此向整座花園炫示曠古已有的標記,它們傲然忍受無法排遣的永恆的孤獨,才逃過了人工堆砌布置的劫難。就這樣,在那條俯臨人工池塘的小路低處,有兩排花圃,間種著毋忘我和長春花,交織成一頂精緻的天然花冠,藍瑩瑩的,箍在池水若明若暗的額際,而劍蘭則以一種皇家氣派的從容,聽憑利劍似的葉片彎下身去,把紫色、黃色的百合花徽伸向浸在水中的澤蘭和水毛茛。

  斯萬小姐的出門——一方面排除了一種令人發怵的可能性,讓我免得跟她在一條小路上不期而遇,免去跟這位有幸和貝戈特做朋友、和他一起參觀大教堂的小姑娘結識並受她冷落的尷尬——另一方面又使第一回得以靜靜觀賞當松鎮這件事,在我眼裡變得興味索然了,但在外公和父親眼裡,這座別墅反而變得和易近人,平添了一種短暫的可愛之處,而且,就像萬里無雲的好天氣對於一次山區遊覽那樣,使得這一天格外適宜於一次往這邊的散步:我一心希望他們的如意算盤落空,巴不得發生個奇蹟,斯萬小姐和她父親冷不丁出現在我們面前,相距得很近很近,讓人來不及避開,不能不去和她相識。所以,當驀地在草地上瞥見一隻沒加蓋的簍子,放在一根釣竿旁邊,釣竿上的浮子還浮在水面上,仿佛是她有可能並沒出門的跡象,我就急忙把父親和外公的視線引到另一邊去。不過,斯萬事先和我們說起過,他這回還真有些不該出門,因為這陣子有位朋友一家子正住在這兒,那麼這根釣竿也說不定就是某位客人的呢。四下里的小路上,到處都聽不見一點腳步聲。一隻看不見的鳥兒,棲息在不知哪棵大樹的樹幹上,也許它想讓白天別顯得這麼漫長,使勁鳴囀著長音來打破四周的寂靜,可是寂靜回答它的是一片翕然的迴響,使周圍顯得格外靜謐、凝滯,簡直讓人覺得,就在那鳥兒想要把時光快些打發走的當口,它反倒把時光永遠給留住了。陽光從靜止的天空無情地直射下來,叫人只想找個它顧不到的地方去躲起來,池水沉沉睡去了,儘管有蟲子在無休無止地擾亂它的清夢,它大概還是夢見了某個想像中的大漩渦,仿佛要把那隻軟木浮子全速拉進倒映在水面上的那片靜謐無垠的藍天中去,我剛才瞥見浮子時那不寧的心緒,變得越發紛亂了;眼看那浮子豎了起來,似乎馬上要扎進水裡去,我不由得撇下了又想又怕認識斯萬小姐的思慮,思忖著是不是該去通知她一聲魚兒咬鉤了——就在這當口,已經走了一陣的父親和外公,瞧見我沒在那條漸漸升高、通往曠野的小路上跟著他倆,驚訝得連連大聲喊我,於是我只得一路小跑趕上前去。我只覺得,小路上到處都是英國山楂的花香,就像在嗡嗡作響似的。一溜樹籬,宛如一排小教堂,掩映在大片大片堆簇得有如迎聖體的臨時祭壇的山楂花叢里;花叢下面,陽光在地面上投射出四四方方的光影,仿佛是穿過玻璃天棚照下來的;山楂花的香味,顯得那麼稠膩,就像是成了形,不再往遠處飄散似的,我恍惚覺得自己置身於聖母馬利亞的祭台跟前,四下里點綴著精美的鮮花,一派漫不經心的樣子,各自捧出一束束燦爛耀眼的雄蕊,纖細的葉脈盡情舒展草莓花般白皙的肉莖,像焰火似的輻射開去,一如教堂祭廊扶手或彩繪玻璃窗中梃間雕鏤的花卉圖案。再過幾個星期,野薔薇也將身穿一陣清風就能掀開的薄綢紅上衣,迎著明媚的陽光攀上這條鄉間小路,但相形之下它們顯得多麼稚憨,多麼鄉態可掬啊!

  我流連在英國山楂樹前,嗅著這無形而又不變的香味,想把這時而消失、時而重現的芳香送進茫茫然的腦際,讓我跟得上充滿青春活力、把山楂花隨處點綴的輕快節奏,跟得上如同某些跳躍音程那般出人意料的距離間隔,而這些山楂樹也頗為慷慨地把自己的音樂魅力綿綿不斷呈現在我面前,但儘管如此,它們依然執意不容我做進一步的探究,就像有些旋律,我們哪怕演奏上一百遍,也仍然無法領會其中的奧妙。我轉身離開片刻,想讓自己過會兒能帶著更新鮮的活力去接近它們。我信步走到了斜坡跟前,綠籬背後的這道斜坡,坡度很陡地通往曠野,一株離群索居的虞美人和幾支矢車菊,猶如那些編織在地毯邊緣,日後將大出風頭的疏疏朗朗的鄉下圖案;星星點點的幾所房舍,就能讓旅人知道村子已近,那些花兒雖然只是寥寥幾朵,如同各據一隅的房舍那樣相隔甚遠,但它們讓我知道,前方就是麥浪滾滾、白雲翻卷的一望無際的田野,一支虞美人花,宛如在烏黑油亮的浮標上方似的,挺立在纜索般的莖稈上,聽憑火一般紅艷的花瓣迎風飄揚,我一見之下,不由得怦然心動,好似那怦然心動的旅客,他遠遠地瞥見了前方的低地里捻縫工正在嵌抹一艘擱淺的船,沒等望見海水就脫口喊道:「大海啊!」

  然後我又回到山楂樹前,就像一個人站在名畫跟前,以為有一會兒轉過眼去不看它們,就能更好地看懂它們似的,可是儘管我用雙手搭成涼棚遮在眼上,專注地盯著它們看,它們在我身上喚起的情緒卻依然是曖昧而朦朧的,無法跳脫出來,附麗在這些花兒上。這些花兒並不來幫我弄清這種情緒,而我又沒法去讓別的花兒來使它變得豁朗些。於是,當我聽到外公一邊喚我,一邊指著當松鎮的綠籬對我說:「你既然這麼喜歡山楂樹,那就來瞧一眼這棵紅色的山楂吧;瞧它有多美!」霎時間我感到一種愉悅的震顫,那是我們驀然看見自己心愛的畫家一幅陌生的傑作,或者被人領到一幅以前只見過鉛筆草圖的油畫跟前,或者看到一首僅聽過鋼琴演奏的曲子頃刻間被樂隊賦以華麗色彩的時候,才會感覺到的那種愉悅。果然,那些山楂花是粉紅色的,比白色的更漂亮。它還披著節日的盛裝——當然是那種真正的節日,也就是宗教節日,而不是由某人突然心血來潮隨便選定的、全無假日氣氛的世俗節日——但那是更華麗的盛裝,綴滿枝頭的花朵層層疊疊,不留半點裝飾未盡之處,就像一根飾滿絨球的洛可可式的牧杖,而且是彩色的,按照貢布雷的審美觀點,品位就更高,這不,廣場商店和卡米雜貨鋪里,凡是紅顏色的餅乾都要賣得貴一些的。我呢,也更喜歡吃那種淡紅色的乾酪。正因為這些花兒選擇了一種可以吃的東西的色彩,或者說一種盛大節日專用服飾的優雅色彩,而這些色彩又是這些花兒卓爾不群的佐證,所以在孩子們眼裡,它們毋庸置疑是美的,而且因此總顯得比別的色彩更活潑、更自然,即使後來他們也明白了這些色彩並不能解饞,也沒被縫衣女工選作過衣料顏色。確實,我油然而生的感覺和站在白山楂樹跟前那會兒很相像,但叫我更為讚嘆不已的是,這種節日氣氛並不是有人刻意張羅,強加在這些花兒身上,而是大自然通過一個忙著布置臨時祭壇的鄉下女商販的天真神態自發流露出來的,此刻她正一個勁兒地把這些粉紅的花兒往祭壇上放,堆成一個色調過於鮮嫩的、頗有過時的外省風格的玫瑰花形樹叢。這些小樹的枝頭,如同盛大節日裡布置在祭台上、在許許多多裹著鋸齒形紙片的花盆裡閃耀著柔嫩鈴蕾的小株玫瑰,掛滿了成千上百色澤更淡雅的小蓓蕾,將綻未綻,讓人看得見淡紅色的大理石杯缽狀的花瓣里那血紅血紅的顏色,比花兒本身更明顯地透露出了這種無論在哪兒綻芽、開花總是粉紅色的山楂樹確實屬於特異品種。這叢富有宗教意味的美妙花樹,置身於樹籬之中,卻又和這片樹籬迥然不同,就像一位身穿節日衣裙的姑娘站在沒打算出門、衣著很隨便的一群人中間,它們裹在清新的紅裝里,笑吟吟地顯得那麼燦爛可愛,準備迎接聖母月的慶典,儼然已是其中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

  穿過樹籬望進去,可以看見花園裡的小路兩旁,種著茉莉花、三色堇和馬鞭草,紫羅蘭也在它們中間綻開著玫瑰色的鮮嫩花囊,那是一種能讓人覺著芳香的,宛如磨勩的科爾多瓦[92]皮革的玫瑰色;一卷漆成綠色的長長的噴水管,沿著礫石伸展開身子,把浸透花香的噴頭豎在花叢上方,朝天噴灑出由無數細小的、色彩繽紛的水珠組成的稜錐形水簾。驀地,我停住腳步,沒法移動了;有時我們眼前的景象,不僅要訴諸視覺,而且要訴諸全身心的一種更深刻的、精神更集中的感受,我此刻就處於這樣的狀態。一個金栗色頭髮的小姑娘,好像剛散步回來,手裡拿著園丁小鏟,抬起布滿玫瑰紅雀斑的臉蛋,對準我們望著。她那雙黑眼睛閃爍著光芒,而我因為當時不懂,後來也沒弄明白,怎樣對一個強烈印象進行客觀的分析,或者說,由於我缺乏足夠的觀察力來形成這雙眼睛顏色的概念,所以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每當我想起她,記憶中的這雙眼睛馬上會閃現出一種明亮的碧藍色,那正是她頭髮是金黃色的緣故:結果呢,要不是她有這麼雙烏黑的眼睛——每個人第一次見到這雙眼睛,都會留下強烈的印象——說不定我當初還不至於那麼格外鍾情於她的藍眼睛哩。

  我朝她望著,起先我的目光不只是眼睛的代言人,種種不安和愣怔的感覺都迫不及待地想從眼睛的窗戶探身出來,那道目光則竭力想去接觸,去捕獲,去擄走它注視的這個肉體以及其中的靈魂;隨後,我生怕外公和父親說不定什麼時候看見了這個小姑娘,會把我叫過去,讓我走在他們前面,所以我的第二道目光,不知不覺中有了央求的意味,巴不得能強迫她來注意我,跟我打招呼。她抬頭往前,斜著眼打量外公和父親,大概覺得他們很可笑,因為她轉過臉,神情冷淡而輕蔑地側過身去,不讓自己的臉留在他們的視野里;而他們一直在往前走,沒有看見她,所以走到我的前面去了,於是她讓自己的目光一路尾隨著我,沒有一點表情,看上去就像沒有看到我似的,但是這道執著的目光後面,隱匿著一種笑容,就我所接受的有關教養的觀念而言,這種笑容只能解釋成輕侮的表示;同時她還稍稍做了個穢褻的手勢,我對禮節之類的規矩所知不多,但我想,公然向一個不認識的人做這種手勢無非只有一種意思,就是不屑跟對方打交道。

  「嗨,吉爾貝特,過來;瞧你在做什麼呀。」一位夫人尖著嗓子專橫地喊道。這位穿白裙的夫人我剛才沒看見,離她不遠,還有一位我不認識的先生,身穿斜紋便裝,眼睛瞪得大大的,直勾勾地盯著我看。那小姑娘驀地斂起笑意,拿起鏟子就走,連頭也不朝我這邊回一下,那副神情既像很聽話,又讓人覺著捉摸不透,不知她心裡在使什麼壞。

  就這樣,吉爾貝特的名字傳到了我的耳畔,它就像一道護符,也許將來有一天,我能憑它找到這個名字所代表的活生生的她,然而在這一刻來到以前,這個她,在我只是一個飄忽不定的形象。就這樣,這個名字從茉莉花和紫羅蘭叢上方,猶如綠色噴水管的噴水那般急遽、清冽地傳了過來;對那些和她一起生活、出遊的幸福的人來說,這個名字代表著一個他們所熟悉的姑娘,此刻她正以自己神秘的生活給這個名字一路穿越——並將其隔離起來——的純淨區域注入新鮮的雨露,添上虹彩的顏色;這個名字在紅色山楂樹叢下面,在齊我肩膀的高度傳來,在備感痛苦的我聽來,像是炫耀他們對她的生活,對我無從進入、無法得知的她的生活的熟稔。

  剎那間(當時我們走了開去,外公低聲說:「可憐的斯萬,他們給他扮的是個什麼角色噢:叫他離開,就為讓她可以單獨接待她那個夏爾呂,可不就是他嗎,我認得他!那個小姑娘,這種骯髒事兒居然也有她的份兒!」)我忽然有了這樣一個印象,吉爾貝特母親喚她時用的完全是不容分說的口氣,而吉爾貝特沒有回嘴,這就等於向我表明,她還是得聽從別人,並非那麼高高在上的,想到這兒,我心裡稍為好受一點,滋生了些希望,消退了些愛情。可是愛情旋即又在心中湧起,就像一種反衝:我那顆受了委屈的心,想靠著這股反衝力和吉爾貝特持平,要不就讓她降到齊我的心。我愛她,我後悔沒來得及急中生智氣氣她,讓她憋一肚子氣,讓她想忘也忘不了我。我覺得她實在太美了,恨不得能拔腳跑回去,聳聳肩膀對她嚷道:「我覺得你又丑又好笑,我討厭你!」可是我越走離她越遠,而把這個紅棕色頭髮、長著玫瑰色雀斑、手裡拿著小鏟子的少女的影像,永遠留在了心頭;有些幸福,像我這樣的孩子是拗不過自然規律而無法得到的,這是開了一個頭。這個笑吟吟的小姑娘,最讓我難忘的是她遠遠看我的目光,那眼神仿佛隨時在準備使壞,卻又似乎沒有一絲表情。她和我一起在粉紅山楂花下聽見的這個名字,已經變得如此迷人;和她相關的一切,我外公外婆不勝榮幸得以結識的她的祖父母,至高無上的經紀人的職業,還有她住在巴黎香榭麗舍的那個令人黯然神傷的地段,都將領略這個名字的魅力,染上它的芳香。

  「萊奧妮,」外公進屋時說,「剛才你要是和我們一起出去,那有多好。你會認不出當松鎮了。你那麼喜歡紅山楂,我真想折一支給你,可我不敢哪。」外公於是把我們散步的所見所聞一五一十講給萊奧妮姑媽聽,一則給她解解悶,二則他還存有一線指望,想說動她出門走走。她以前是挺喜歡這莊園的,再說她現在雖說已杜門謝客,但她最後幾次接待的來客就是斯萬。即使他現在來向她問好(她是我們家唯一他還要求謁見的人),她讓人回答說她很累,但是她還是讓他下回再來,那天晚上甚至說:「對,趕上哪天天氣好,我要乘車去那兒的花園門口看看。」她說這話是誠心誠意的。她想再去看看斯萬和當松鎮;可是這一心愿始終未能實現,因為畢竟避免消耗體力對她來說更要緊;要去當松鎮,她是力不從心囉。有時候看看天氣挺好,她覺得有了點勁兒,於是起身,穿衣;可還沒等到走進外面的房間,她就覺得吃力了,只得回去睡在床上。在她身上已顯端倪的——無非比通常來得早了些而已——正是步入老境後的遁世心態,有這種心態的老人往往作繭自縛,坐等死亡的來臨,他們的生命可能延續很久,但到了晚年,即便在有過一段刻骨銘心的愛的情人之間,或者在當年同聲相應、同氣相求的摯友之間,我們也能看到這種心態,它還會讓老人從某一年起變得很孤僻,中止一切外出,無論是出門旅遊,還是相互拜訪,中止一切書信來往,認定這塵世間已無心曲可通。姑媽想必早已認定這輩子不會再見到斯萬,也不會再走出房門一步,但是這種毅然決然的隱居,由於以下的原因而變得相當自然,儘管這個原因在我們看來按說是該使她痛苦倍加的:這種隱居生活是精力衰退的必然結果。她眼看自己一天不如一天,稍微動一下,就覺得累,覺得渾身不舒服,因而閒散、孤獨和安靜,在她眼裡自有一種頤養天年的舒適。

  姑媽沒有去看粉紅色的山楂樹籬,可是我時時刻刻都會問爸爸媽媽,姑媽到底還會不會去呀,以前她是不是常去當松鎮呢,就是想引爸爸媽媽說到斯萬小姐的父母和祖父母,他們在我心目中好比神祇一般崇高。斯萬這個名字,在我心中猶如希臘羅馬神話中的名字,只要一和爸爸媽媽說話,我就心痒痒地巴望聽他們提到它,我自己不敢說這名字,但我會繞著彎子,旁敲側擊地把話題引到吉爾貝特和她的家人身上,讓我覺得自己並沒被放逐得離她太遠;比如說,我會突然襲擊,裝糊塗說什麼外公的職務是家族世代相傳的,或者萊奧妮姑媽想看的粉紅山楂樹籬築在公共地塊上,等等,於是父親不得不來糾正我的說法(看似跟我不相干,是他自己要說):「不對,這個職務原先是斯萬父親的,這個樹籬是斯萬家花園的。」這時我不得不深深吸一口氣,因為每當我聽見這個名字,就覺得任何別的名字都不如它豐盈充實,我事先在心裡默念這個名字時,它總是那麼沉甸甸的,此刻父親說出了這個名字,它進入了我心靈深處珍藏著它的所在,頓時讓我感到幾乎要透不過氣來了。它使我感到一種莫大的愉悅,讓我甚至都不好意思對父母說,因為這種愉悅感如此強烈,他們勢必要為此付出很多,而且不可能得到補償:這並不是他們所能享受的愉悅呵。我把話題轉開去,一則是出于謹慎,二則是有所顧忌。我賦予斯萬這個名字的特有的誘惑力,只要他們把這名字說出口,我就馬上會敏銳地感到它的存在。於是我突然覺得,爸爸媽媽也不可能不感覺到它,他們會從我的角度出發來看待這一切,依稀看見我心心念念縈繞心頭的夢,非但不責怪我,反而同情我,和我有共鳴,想到這兒我挺難受,仿佛他們是聽了我的話才被我拖下水的。

  這一年,父母安排回巴黎的日子比往年早了一點,動身那天早晨,為了要拍照,給我卷了頭髮,又特地讓我戴上一頂我從沒戴過的帽子免得弄亂鬈髮,還給我穿上一件厚絨的上衣。媽媽到處都找遍了,最後在毗鄰當松鎮的那個小斜坡上看見我傷心地流著淚,正把山楂樹帶刺的枝條摟在懷裡,在向它告別。當時的我,就像悲劇中的一位公主,被那些無聊的裝飾壓得難受,怨恨那隻討厭的手在我額頭繞起發綹,小心翼翼地打上一個又一個的結[93];我恨恨地扯下夾住發綹的捲髮紙和那頂新帽子,扔在地上用腳踩。母親並沒有讓我的眼淚給打動,她一見捅破的帽子和弄髒的上衣,情不自禁地叫了一聲。我根本沒聽見她的聲音,兀自流著淚說:「哦,我可憐的小山楂樹,讓我傷心、趕我走的並不是你們喲。你們從來沒有給我添過煩惱!我會永遠愛你們的。」說完,我抹去眼淚,在心裡向它們發誓,我長大以後,不會像別人那樣過荒唐的生活,即使住在巴黎,到了春天,我也不去沙龍做客聽無聊的談話,我寧願乘車來鄉間,探望花蕾初放的山楂樹。

  去梅澤格利茲那邊散步,走進田野就出不來了。田野里似乎永遠有肉眼看不見的遊蕩者,有我視若貢布雷保護神的風在竄來竄去。每年我們到那兒,我總要登上高處,尋覓風在犁溝里穿行的蹤影,而且禁不住會奔跑著追逐它,我覺得只有這樣,才能真正感到自己是在貢布雷。在梅澤格利茲那邊,漫步在微微隆起、方圓幾里內一馬平川的原野上,總有微風陪伴在你身旁。我知道斯萬小姐常常會到拉翁鎮來住上幾天。雖說離那兒還有好幾里,但路途的平坦,使路程變得不那麼漫長了。炎熱的午後,極目遠眺,可以望見一陣清風起於遙遠的地平線,把遠方的麥田吹得低伏下去,然後像波浪一般流經廣袤的田野,最後喃喃絮語著,溫柔地歇息在我的腳邊,憩睡在驢食草和苜蓿叢中,這片我和她共有的原野,仿佛把我倆維繫在一起,彼此變得更相近了;我想,這陣清風經過她身旁,一定給我帶來了她的信息,可惜我聽不懂這溫柔的絮語,我只能在它經過我身旁時深情地吻它。左首有個村莊,名叫尚比耶(神父管它叫Campus Pagani)。右首隻見麥田上方聳立著兩座雕刻風格樸素的鐘樓,這是聖安德烈鄉村教堂的鐘樓,它們頂端尖峭,屋瓦鱗片般疊置,形成格狀飾紋,遠看像兩棵正在變黃的麥穗。

  每隔幾步就有一棵蘋果樹,在蘋果樹葉——它們跟別的果樹樹葉不同,你絕不會認錯——無與倫比的裝飾下,綻放著寬闊的、白色錦緞似的花瓣,或懸下一束束正在變紅的羞答答的蓓蕾。我在梅澤格利茲那邊才第一次注意到,蘋果樹在陽光明亮的泥地上,投下的是圓圓的陰影,落日的斜暉在樹葉下抽出一絲絲摸不著的金線,我見到父親伸出手杖去擋它,但金線從不轉向折射。

  有時候,蒼白的月亮會爬上下午的天空,猶如一朵悄然而至、暗淡無光的雲,猶如一個沒有參加演出的女演員,穿一身日常裝束,靜靜地在劇場裡看了一會兒同伴的表演,隨即退了出去,不想讓人注意到她。我喜歡在畫上、在書里看到月亮的身影,但是這些作品——至少起初幾年,在布洛克還沒有引領我的眼睛和思想習慣於更為微妙的和諧之前——完全不同於如今讓我覺得它美、當時卻叫我認不出它來的那些作品。這些作品,比如說森蒂納的某部小說,或者格萊爾的某幅風景畫(畫上的月亮掛在空中,清晰地勾勒出一柄銀鐮的模樣)的稚拙膚淺,正好跟我當時的趣味相投,賽里娜和弗洛拉姨婆見我居然喜歡這類作品,不禁大為生氣。在她倆看來,人們應該把自己成年後依然讚賞備至的作品拿給孩子看,而且孩子一接觸那些作品就會愛上它們,表現出值得嘉許的欣賞趣味。她倆大概是把高雅的審美情趣當作明眼人絕不可能看走眼的一樣物件了,她們沒有想到,那是要在孩子耳濡目染接觸了許多類似的對象之後,才能漸漸在自己頭腦里形成的觀念。

  在梅澤格利茲那邊,蒙舒凡別墅前臨大水塘,背靠一道灌木叢生的斜坡,這就是凡特伊先生府上。我們常在路上遇到他女兒駕著輛輕便馬車疾駛而去。到了有一年,每次遇到她,身邊總多了一個年紀比她大的女友,此人在這一帶名聲不佳,但有一天她居然在蒙舒凡住下不走了。有人說了:「可憐的凡特伊先生被對女兒的愛蒙住了眼睛,根本看不見人家背後在議論呢。要不,以他連一句不得體的話都聽不得的脾性,怎麼會讓自己的女兒跟這麼個女人一起過日子呢。他說這女人教養好,人品也好,還說她可惜沒機會學音樂,否則一準有非凡的音樂才能。他想必也心知肚明,她在他女兒身上操心的可不是音樂噢。」凡特伊先生是說過這樣的話;其實值得讓人注意的是,一個人總能在和他或她有肉體關係的人的父母身上,激起對他或她品德的讚賞。情慾之愛,儘管常遭無端的詆毀,卻確實能促使一個人把自己身上善良、無私的一面,涓滴不漏地表現得淋漓盡致,讓最親近的人看在眼裡覺得光彩閃爍。那位佩斯皮耶大夫粗嗓門、粗眉毛,高興的話可以扮個惡人的角色,但因為平日裡的相貌挺和善,所以有了個狷急耿直的好名聲,這名聲他本來不配,但已不可動搖。他自有辦法粗聲粗氣地吹上一通,說得神父和大傢伙兒笑得眼淚都出來:「得!聽說她是在跟她的朋友,凡特伊小姐,一起學音樂呢。這你們可沒想到吧。我本來也不知道,凡特伊老爹昨兒才告訴我。反正這娘兒們也有權喜歡音樂唄。我呢不贊成壓抑孩子的藝術天分,看來凡特伊也跟我一樣。何況他是跟女兒的女朋友在一起弄音樂呢。嘿!這兩個人就他媽的窩在那個小屋子裡弄音樂。你們笑什麼呢?敢情這幫人弄音樂也實在太上勁兒了。那天我在公墓邊上見到凡特伊老爹,他可連站都站不穩嘍。」

  無論是誰,只要是像我們一樣,在這段時間見過他瞧見熟人就遠遠躲開,幾個月來明顯變老,身陷愁城,心心念念想著女兒的幸福,其他一切都不聞不問,整天流連在亡妻的墓前——凡是這樣見過他的人,都會明白他正在憂愁中老去,都會想到他已不會對周圍的風言風語一無所聞。他知道人家背地裡在說些什麼,甚至說不定還相信這些話呢。他雖說品德高尚,但也許不屬於能夠不為複雜的環境所左右,絕不跟自己嚴詞譴責過的穢行陋習妥協共處的人——況且他已經無法辨認偽裝過的這些穢行陋習,它們改頭換面,處心積慮地來和他接觸、使他痛苦:某天晚上,說出奇奇怪怪的話,表現出莫名其妙的態度的竟然不是別人,而是某個他本來有種種理由去愛護的人。一個像凡特伊先生這樣的人,跟另一個對類似境況泰然處之(人們往往把這錯認為放蕩不羈的人群所特有的處世態度)的人相比,勢必要承受更多的痛苦:當一種惡習需要存在和發展空間時,這類境況就會產生,而一個孩子出於天性沾染的惡習,有時無非就是把父親和母親的優點混合一下,好比把他倆眼睛的顏色調和一下而已。凡特伊先生也許對女兒在做些什麼是了解的,但他對她的崇拜並不因此有所減退。我們所相信的人和事,自有其存在的天地,外界的事實是無法進入這個天地的;它既不曾生成信念,也不能摧毀信念;縱使事實能證明我們所相信的東西全都是假的,全都是謊言,也無法削弱、動搖這些信念,即使一個家庭迭遭不幸,災禍病患接踵而至,這家人也不會對天主的仁慈和大夫的醫術有絲毫懷疑。然而,當凡特伊先生用大多數人的眼光,從在外名聲如何的角度來考慮自己和女兒,當他竭力想讓自己和女兒保持他倆在一般人心目中的地位的時候,他對這種社會等級觀念的膜拜,和那些跟他勢不兩立的貢布雷居民毫無區別了,他覺著自己和女兒已然淪落到社會最底層,他的處世態度很快就適應了這種卑微的身份;在這以前一直遠遠在他之下的人,他現在得仰起頭來去看他們,向他們表示敬意;出於失意潦倒之人幾乎下意識的反應,他情願為得以和那些人平起平坐而處處賠小心。有一天,我們和斯萬在貢布雷的一條街上往前走,凡特伊先生剛好從旁邊一條街轉出來,冷不防跟我們打了個照面,要避開都來不及了。斯萬自有一種上流社會紆尊降貴的親切風度,在他暫時撇開自己的全部道德偏見之時,會感到正因為別人身受屈辱,自己就更應該去關心對方,這種好意的表示,滿足了他作為施與者的自尊心,所以會使他感到對接受者來說越發顯得珍貴;就這樣,斯萬跟以前從沒搭過話的凡特伊先生談了很長時間,在和我們分手時還請他改日讓他女兒上當松鎮去玩。這份邀請,放在兩年以前,凡特伊先生會嗤之以鼻,而現在,他只覺得感激涕零,生怕顯得唐突,不敢貿然接受。斯萬對他女兒的親切態度,讓他覺得自己有了一種依託,這份依託實在太有面子,太可珍貴了,他心想,也許還是別去動用,把它保存起來為好,他留戀這種純粹柏拉圖式的溫情。

  「真是個好人,」他在斯萬和我們分手以後說這話時感激、敬重的神態,活像那些既聰明又漂亮的小家碧玉折服於一位公爵夫人的魅力,儘管她又丑又蠢,依然對她尊敬有加,「真是個好人!可惜啊,結的婚太不般配了。」

  其實,就算最誠篤的人,也免不了夾雜著不少虛偽的成分,當面和人交談時,可以把對他的意見放在腦後,人一走,可就照說不誤了,於是父親、外公和凡特伊先生以原則和習俗的名義,對斯萬的婚姻大表遺憾(為此,甚至還和斯萬在一起的那會兒,他們就提到了原則和習俗,以表明大家彼此彼此,都是老實人),瞧他們那模樣,不消說,蒙舒凡是容不得斯萬此人的。凡特伊先生沒讓女兒上斯萬家去做客。沒承想這一位倒先急上了。每回剛和凡特伊先生分手,斯萬就想起早就想問問他有關某人的情況,這個名字跟他一樣的人,斯萬猜想是他的親戚。最近這一回,斯萬對自己說,等凡特伊先生送女兒到當松鎮來做客的時候,可千萬別再忘記問他了。

  沿著貢布雷散步,梅澤格利茲那邊的路程比另一邊來得短,由於這個緣故,我們往往把它留給天氣變化不定的日子,這樣一來,梅澤格利茲那邊的氣候就以多雨為主,我們在魯森鎮森林濃密的枝葉下面躲雨時,少不得要欣賞一番林邊地帶的風景。

  太陽藏在一朵變幻著鵝蛋形模樣的雲彩背後,給它鑲上黃色的邊緣。田野失去了光彩,但還是那麼明亮清澈,鄉村原野的生命氣息,仿佛懸浮在半空;魯森鎮的村落,在天空上勾勒出白色的屋脊,猶如簡潔的浮雕,而雕工之精細,令人嘆為觀止。風過處,驚起一隻烏鴉,遠遠地飛到別處停下,在泛白的天空襯托下,樹林的深處越發藍得發黑,有如老式房子裡裝飾窗戶間牆壁的那些單色畫的色彩。

  有時候,正如眼鏡商放在櫥窗里的小矮人兒警告過的那樣,大雨瓢潑而下[94];大顆大顆的雨點,猶如結伴而飛的候鳥,密密麻麻地自天而降。它們保持著密集的隊形,在迅疾的行進中從不掉隊,每顆雨點都有自己的位置,緊隨而至的是另一顆雨點,整個天空黑壓壓的,好似又有一大群燕子飛上了天。我們在林子裡躲雨。等雨陣的行進看似結束時,總有幾顆接不上力、有些遲緩的雨還會落下來。大家從躲雨的地方往外走,任憑那幾顆雨滴愜意地留在了樹葉上,地面已經差不多幹了,但仍有一些雨滴,或在葉片的莖脈間嬉戲,或懸於葉尖憩息,在陽光下閃著光,然後從樹枝高處驟然滑落,掉在我們的鼻子上。

  我們還常常奔進聖安德烈鄉村教堂的門廊,跟那些聖徒和先賢的石像擠挨在一起。這座教堂的法國味兒可真濃啊!大門上方,婚禮或葬禮場景中的聖徒和騎士裝束的國王,各人手執一朵百合花,就跟弗朗索瓦茲心目中的聖徒、國王一模一樣。雕塑家也以亞里士多德和維吉爾的某些逸聞作為題材,敘事方式類似於弗朗索瓦茲在廚房裡很自然地講起聖路易,聽那口氣就像她自己認識聖路易似的,她講聖路易往往是有所指的,矛頭所向是外公外婆或姑婆,她要出出他們的丑,說他們比不上那一位公正。我們可以感覺到,中世紀藝術家和中世紀(一直活到了十九世紀的)農婦是一脈相承的,他們那些很不準確而又天真敦厚的古代歷史或宗教史觀念,並非來自書本,而是來自一種源遠流長的傳統,這種傳統是直接承繼而綿延不斷的,是口頭相傳而變得走樣的,儘管原貌已難以辨認,但依然充滿著生命力。我認出的另一位貢布雷人士,也在聖安德烈鄉村教堂的哥德式雕像中有其潛在的、富於預言意味的表現,那就是年輕的泰奧多爾,卡米店鋪里的那個夥計。弗朗索瓦茲一心認定他是個本鄉本土的同輩人,每逢萊奧妮姑媽病得不輕,弗朗索瓦茲一人已搬不動她的身子,沒法幫她在床上翻身,也沒法把她抱進扶手椅的時候,與其讓幫廚的姑娘上樓在姑媽面前露臉,她寧可喚泰奧多爾來。於是,這個普遍被人(不無道理地)看作孬種的小伙子,滿懷洋溢在聖安德烈鄉村教堂雕像之間的情感,尤其是弗朗索瓦茲認為對所有可憐的生病人,對她可憐的女主人理應抱有的尊敬之情,從枕頭上輕輕托起姑媽腦袋的那會兒,臉上現出了浮雕上小天使天真、虔誠的表情,這些小天使人手一支蠟燭,殷勤地圍繞在虛弱的聖母身邊,仿佛這些石雕沒有著色的灰濛濛的臉,一如冬天的樹林,只是在休眠,在儲存活力而已,春天一到就會在無數張世俗的臉上重新煥發起勃勃生機,給這些和泰奧多爾一樣可尊敬的、機靈中透著狡黠的臉,敷上熟蘋果那般嫣紅的色彩。一座雕像突出在門廊中,不像小天使那樣附麗於石牆,這個身材高過常人的聖女端立底座,看上去像站在一張腳凳上,生怕腳上沾著泥漿。她臉頰豐滿,胸部結實,脹鼓鼓的像裹在衣裳里的成熟果子;前額很窄,鼻子短而顯得倔強,眼窩陷得挺深,體態之強健,神情之漠然無畏,活像這一帶的農婦。這種相像,給雕像注入了一種我未曾想到的人情味,而且常有一些鄰村的姑娘可引作佐證,這些和我們一起來躲雨的村姑挨著石雕的聖女,就像牆草的葉片挨著石雕的葉片,有了自然之物相比照,藝術品的逼真與否立時可判。我們前方魯森鎮遙遙在望,魯森鎮啊,你是希望之鄉也好,是罪惡的淵藪也罷,我還從沒好好地看過你呢。剛才我們這裡雨停的那會兒,你那兒是否仍然雷雨交加,大雨滂沱,猶如《聖經》里所說,正在懲罰那座遭天譴的小鎮,斜刺里抽下的驟雨,鞭笞著鎮民的屋舍;抑或聖父已經赦免了你,露出雲端的太陽,重又把絲縷般的金光射向你,光芒參差不齊,有如聖壇存放聖體的金器在閃光?

  有時眼看天氣一時不會轉好,我只得回來待在家裡。遠處的田野昏暗而布滿水汽,很像一片大海,這兒那兒還會冒出一座兩座孤零零的屋舍,在沉浸於夜色和雨水中的岡巒斜坡上棲息,猶如閃爍著光亮的小船,收起了篷帆,徹夜紋絲不動地停泊在浩瀚的海面上。哦,下雨有什麼關係呢,即使暴風雨也算不得什麼呀!在夏天,壞天氣只是好天氣一時不忿,發通脾氣做做樣子而已,骨子裡的恆久的好天氣,與冬天變幻無常、說變就變的好天氣大不相同,夏天的好天氣早已托跡於大地,凝合為茂密的樹葉,樹林即便滴著雨水,依然是永遠歡快的。整個夏天,好天氣在鄉村的小路,在屋舍花園的牆頭,處處撒下或紫或白蕩漾著的晴絲。我在小客廳里一邊看書一邊等吃晚飯,聽見雨水落在大栗樹上啪啪作響。可我知道,暴雨只會使樹葉變得更加青翠,這幾棵大樹將作為夏天的信物留在那兒,徹夜承受雨水的沖刷,從而確保好天氣的延續;我知道,任憑風狂雨驟,明天在當松鎮的白色柵欄跟前,彌望的依然是綿延起伏的心形小葉片;我會不無欣喜地瞧見佩爾尚街的那棵楊樹向暴風雨卑躬屈膝,苦苦求饒;我還會不無欣喜地聽見花園深處的丁香叢中滾過夏日最後的雷聲。

  要是一早起來天氣不好,外公他們散步的念頭會作罷,我也就不出門了。不過後來情況有了變化。萊奧妮姑媽去世的那個秋天,我們家得趕回貢布雷去處理繼承遺產事宜,這時我習慣於在壞天氣獨自去梅澤格利茲-拉維納茲那邊走走。對萊奧妮姑媽的去世,聲稱她因飲食習慣而虛弱致死的人,固然非常得意,一向主張她絕非自以為有病,而確有器質性病變的人,也自我感覺很好,她這一死,真是蓋棺論定,不由那些懷疑論者不服輸;她的死沒有引起巨大的悲痛,唯有一人除外,此人的痛之深、悲之切,簡直到了癲狂的地步。姑媽病危的最後半個月裡,弗朗索瓦茲不曾有一日寬過衣帶,寸步不離地守在她身邊,不容任何人插手,獨自服侍病人,鞠躬盡瘁,直至姑媽遺體下葬而後已。到這時,我們方才明白,姑媽生前對弗朗索瓦茲挖苦譏諷、無端猜疑,甚至大發雷霆,在弗朗索瓦茲身上激起的反應,並非我們所以為的怨恨,卻是尊敬和愛。她真正的女主人,這位做決定讓人難以預料,使伎倆叫人防不勝防,但心地卻那麼善良、那麼容易心軟的女主人,這位女王,這位神秘而全能的君主,如今走了。在這位女主人身邊,我們簡直渺小如草芥。要到很久以後,等到我們開始每年在貢布雷度假的時候,我們方才在弗朗索瓦茲眼裡有了跟我姑媽相當的威信。且說那年秋天,家裡的大人都忙於辦種種手續,跟公證人和承租的農場主洽談,實在抽不出空,何況天氣經常不好,他們更發不起興,於是讓我獨自沿梅澤格利茲那邊去散步,就成了常規,我出門總帶一條很大的格子花呢長巾,下雨時可以遮在身上,不過平時我寧可斜披在肩上,因為我覺著這種蘇格蘭呢的條紋,弗朗索瓦茲看見一準有氣,在她心目中,凡是跟服喪期不相稱的衣服顏色,都是不能容忍的,何況我們對姑媽之死表現平平,早已使她大為憤然,因為我們沒有大辦喪筵,說話提到我姑媽時語調照常,我有時候竟然還要哼歌兒。我相信,要是這種有關服喪須知的概念來自某本書,比如來自《羅蘭之歌》,或者來自聖安德烈鄉村教堂正門的浮雕,那麼——這時我和弗朗索瓦茲就意見一致了——這些概念是會博得我的好感的。可是弗朗索瓦茲一在我身邊,就仿佛有個調皮的精靈在慫恿我去惹她發火,我會隨便找個藉口對她說,我之所以惋惜姑媽的去世,是因為她儘管挺可笑,畢竟是個好心的女人,而並不因為她是我的姑媽,她即使是我的姑媽,我照樣可以討厭她,照樣可以不為她的去世感到難過,反正我說的這些話,我倘若是在一本書上看到,也會覺得儘是些蠢話。

  如果當時弗朗索瓦茲像詩人那樣,面對悲傷和懷念親人的主題,雜亂的詩情紛至沓來,不知如何應答我的振振有詞,向我坦白說:「我不知道如何表達自己。」那我準會揚揚得意地駁回她的招供,機心之刻薄、語氣之粗魯想必不遜於佩斯皮耶大夫;要是她再說:「怎麼說她也是親戚,一個人哪,對親戚還是得尊重的吧。」我就會聳聳肩膀,心裡想:「這麼個聯誦都不懂的粗人,我跟她沒什麼好說的。」[95]我就這樣沿用了一些人小肚雞腸的眼光來評價弗朗索瓦茲,這些人的觀點,常為侈談公正的人士所詬病,然而一旦置身於粗糲的生活場景之中,恰恰正是那些人士最容易扮演小心眼兒的角色。

  這個秋天,我常常捧著一本書讀上好幾個小時,然後才去散步。這樣的散步讓我感到格外愉快。在客廳里看了一上午書,有些累了,我就把格子花呢長巾斜披在肩上,出門而去:身體長時間保持靜止不動,積聚的活力和能量,得像一個脫手的陀螺那樣,向四面八方耗散。屋舍的牆壁,當松鎮的樹籬,魯森鎮森林的喬木,蒙舒凡斜坡的灌木叢,都承受過我的雨傘或撐棍的揮擊,聽到過我歡快的叫喊,揮擊也好,叫喊也好,只是使我感到異常激動的雜亂無章的情緒的流露,都還沒有到達思緒澄清後的平靜,它們不願等待緩慢而艱難的闡明,寧可選擇一種更為輕鬆的即刻宣洩的途徑。我們對自己所感覺到的東西的所謂表達,大都無非是讓其以一種模糊的方式離開我們的腦際,從而擺脫它們,憑這種方式我們是無法真正了解這些東西的。我想列舉我曾在哪些地方受惠於梅澤格利茲那邊,有哪些瑣細的發現是出於偶然以它為背景,或是受了它必要的啟發才獲得的。於是我回憶起那年秋天,有一次在蒙舒凡背靠的灌木叢生的斜坡附近散步時,我突然有了個全新的發現,並因此大為震驚,那就是我們的印象與這些印象通常的表達居然會那麼不協調。颳風下雨整整延續了一個小時,可我心情挺好地冒雨而行,雨停以後,到了蒙舒凡的那個池塘邊上,面前是一座重新鋪過瓦頂的小屋,這是凡特伊先生的園丁堆放工具的地方。經過雨水洗滌的金色太陽剛鑽出雲層,明晃晃地照耀著天空、樹林、小屋的磚牆和依然濕漉漉的頂瓦——一隻母雞正在屋脊上踱著步。一陣風過,牆縫的野草,母雞的羽毛,都隨著風的吹拂蓬了起來,伸張到不能再伸的地步,猶如充滿惰性、很輕很輕的東西那樣懶散而隨便。池塘在陽光下泛著亮光,小屋的瓦頂在池水裡的倒影是粉紅色的粼粼波紋,以往我從沒留意過這種大理石花紋般的倒影。眼看著池塘和牆面終於露出淡淡的笑容來回應天空燦爛的笑容,我揮舞手中的雨傘,激動地喊道:「嗨,嗨,嗨,嗨。」但與此同時,我感到自己的職責不該僅限於這麼空泛地喊叫,我得盡力探明我這麼欣喜若狂的原因才是。

  也就在這時候——說起來還多虧一個過路的農人,他過來時先已板著臉,等到我的雨傘差點兒揮到他臉上時,臉色就更難看了,我沖他說:「天氣真好,是嗎?出來走走挺開心。」他不緊不慢地應了一聲——我明白了,相同的情緒並不會按一種既定順序同時產生在不同的人身上。後來,每當我看了一陣子書,想找個同學聊聊的時候,人家又往往剛和別人聊過,談興已盡,只想能安安靜靜地看會兒書。一旦我滿懷溫情想著爸爸媽媽,打定主意要特別乖,特別懂事,好讓他們高興,偏偏他們要在這會兒提起一件我早已忘了的做錯的小事,而且在我撲上去吻他們的當口,對我嚴加訓斥。

  有時,在獨處給我帶來的欣喜之上,還會加進另一種我無法明確分辨的興奮之情,那是由一種想望,想望突然有個農家姑娘出現在眼前,我可以把她緊緊摟在懷裡的慾念所喚起的。這種想望,在許多各不相同的思緒中間突如其來地冒將出來,我根本來不及弄清楚它的來由,伴著它而來的快樂,對我來說只是程度上比那種種思緒帶來的快樂更為強烈而已。我把所有此刻涌動在心間的印象:瓦頂玫瑰色的倒影,牆縫裡的野草,心儀已久的魯森鎮,小鎮附近的森林,鎮上教堂的鐘樓,全都歸因於這一新鮮的激動,有了它,所有這些印象對我來說才顯得更令人想望,因為我相信這激動是由這些印象喚起的,在這激動猶如強勁有力而又不明來由的順風鼓滿我的船帆之時,這些印象也但願我能迅疾地駛向它們。在我,對農家姑娘的想望,給大自然的魅力增添了某種更令人激動的因素,但反過來說,唯其有了大自然的魅力,這種因素才有可能延續伸展,否則姑娘的魅力就相當有限了。在我眼裡,樹林的美,依然還是她的美,而遠方的景色、魯森鎮的風光,以及我當年在看的書,其中蘊含的生命活力,都將由她的吻來傳遞給我;我的想像,受肉慾的影響而變得活躍起來,肉慾充斥全部想像,這種想望是無止境的。正是這樣——在這種時刻身處大自然,常會陷入一種幻想,慣常的舉止收起來了,對事物的抽象觀念也擱在了一邊,我們本著一種執著的信仰,深信自己所在的地方是與眾不同、有其獨特個性的——這種想望所期待的路人,我覺得並非女性這一普遍概念隨意的落實,而是這片土壤必然的、本來的產物。當時我身外的一切,這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人,在我都顯得那麼珍貴,那麼重要,他們都變成了一種成年人覺察不到的格外真實的存在。土地和人,我不再將他們分開了。我想望梅澤格利茲或魯森鎮的農家姑娘,巴爾貝克的漁家女,正如我想望梅澤格利茲和巴爾貝克。要是我隨意變更這些環境,她們所能給我的歡樂,或許就會顯得有些虛幻,我或許也就不相信真有這種歡樂了。在巴黎結識一個巴爾貝克的漁家女或者梅澤格利茲的農家姑娘,好比收到一包從未在海灘上見過的貝殼,或者一把從未在森林中見過的蕨草,那無異於從這姑娘帶給我的歡樂中,刪除了讓我的想像在其中馳騁的全部背景。而像我這樣徘徊在魯森鎮的森林裡,遇不見一個可以擁入懷中的農家姑娘,這就等於不知道這片森林中的寶藏隱匿在哪兒,等於沒有領悟它那幽深的美。我心目中的姑娘,身披透過濃蔭投下的點點光斑,在我,她就好比當地的一株植物,但品種優於其他植株,而且比起其他植株來,它的構造讓我更容易親近此方水土深邃含蓄的風味。我能輕易地相信這一點(而且相信,她給我的撫愛,自會有其獨特的意味,任何別的女性都無法讓我嘗到這種歡樂),是因為我當時人還小。好多年以後,我才懂得如何從給我過這種歡樂的眾多女性,從對她們的占有中抽象出這種歡樂,在對她們的占有中,這種歡樂被歸納成了一種普遍概念,而從此以後,那些女性就成了獲取這種始終同一的歡樂的可以互換的工具。這種歡樂甚至並非作為一個男人追求女人的目標,或者作為事先感到激動不安的緣由,而單獨、個別、明確地存在於我的意識中。我差不多沒把它想成一種即將獲得的歡樂,而就那麼管它叫女性的魅力了;這是我沒想到自己,而讓思緒停留在自己之外的緣故。它以內在而隱蔽的方式等待著,僅僅在它迸發的這個瞬間,才帶來如此美妙的狂喜,我們身邊某個女性的眼波流轉、香唇送吻所引起的那些歡樂,往往被我們當作對這位女伴善良的心地、感人的眷愛的感激之情(感激的程度,由她給我們的恩惠和幸福慷慨與否而定)的那些歡樂,都在這個瞬間達到了極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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