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I003
2024-10-09 06:07:41
作者: (法)普魯斯特
窗玻璃上輕輕一聲,好像有什麼東西碰了一下,接著是一陣簌簌落落的聲響,仿佛有人在上面的窗口往下撒沙子,然後這聲響彌散開來,漸漸形成一種節奏,流暢、洪亮而富有樂感,無窮無盡,無所不在:這是雨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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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弗朗索瓦茲,我剛才怎麼說來著?終於下雨了吧!可我怎麼覺著聽見花園的門鈴在響,您倒是去瞧瞧,這種天氣還會有誰來哪。」
弗朗索瓦茲回來說:
「是阿梅代夫人(我外婆)說她要出去遛個彎兒。雨下得可大呢。」
「我並不感到意外,」姑婆抬眼望著天空說,「我總說她這人有點別出心裁。謝天謝地,這會兒在外面淋雨的是她不是我。」
「阿梅代夫人呀,做事總比別人絕。」弗朗索瓦茲語氣溫和地說,有句話她要等單獨跟其他僕人在一起時才說,那就是她認為我外婆有點兒神經兮兮。
「聖體降福儀式都做完了!歐拉莉怎麼還不來,」姑媽嘆氣說,「她一準是讓這天氣給嚇著了。」
「五點還沒到呢,奧克塔夫夫人,這會兒才四點半。」
「四點半?可我已經得撩起薄窗簾,才能透進一點可憐的陽光嘍。四點半!一星期後才是祈禱節呢!哦!我可憐的弗朗索瓦茲,這一定是我們惹老天爺生氣了。是嘛,如今的人哪,也做得太過分了!我那可憐的奧克塔夫說過,人們太不把老天爺放在心上,他會報復的。」
姑媽的臉上升起一陣紅暈,一下子變得容光煥發了:歐拉莉到。不幸的是,歐拉莉前腳剛進門,弗朗索瓦茲後腳就通報有客人來了,她通報這個消息時,心裡認定我姑媽一準會高興,所以臉上堆起笑容,話呢說得有腔有調,意在表明她雖然是轉述,但是作為一個稱職的底下人,她說的正是來客的原話:
「假如奧克塔夫夫人沒在休息,可以接見神父先生,他將感到榮幸之至。神父先生生怕打擾夫人。神父先生在樓下,是我讓他進來等在客廳里的。」
其實神父先生的來訪,不像弗朗索瓦茲所設想的那樣讓我姑媽高興得不得了,她每次來通報時自以為該做出的滿臉笑容、興高采烈的模樣,全然不對我們這位病人的胃口。這位神父(他是個很善良的人,我真後悔沒跟他多談談,原因是他不懂藝術,後來我才知道他在詞源學方面知識很淵博)習慣了給參觀者講解教堂的掌故(他甚至打算寫一本關於貢布雷教區的書),他那沒完沒了老一套的解說,姑媽早就聽膩了。一旦他正好跟歐拉莉同時來訪,姑媽乾脆就覺得他來得不是時候,變得討厭了。她向歐拉莉打探消息時,最好不要有旁人在場。不過她不敢不接見神父,只好對歐拉莉使個眼色,要她別跟他一起告辭,等他走了以後再待一會兒。
「神父先生,您瞧怎麼來著,有人告訴我有個畫家居然在您的教堂里支起畫架,在臨摹彩繪玻璃的畫兒。我說啊,我活了這麼一把年紀,還從沒聽說過這種事情呢!如今的這些人,到底想要什麼呀!難道教堂里還有比這更難看的東西嗎!」
「我不想來評說這是不是教堂里最難看的東西,因為,倘如說在聖伊萊爾教堂還有些地方值得參觀的話,那麼裡面確實也有些地方已經相當陳舊了,我可憐的教堂,全教區就只剩它沒修繕嘍!我的主啊,那扇大門又髒又舊,不過再怎麼說,總還有種莊嚴的意味;那兩幅以斯帖的立經掛毯就甭提了,我個人認為它們根本值不了幾個小錢,可是行家看了卻說它們的價值僅次於桑斯大教堂的掛毯。
當然我也承認,除了某些細部有點寫實以外,它們在不少地方還是表現出了一種真正的洞察力。不過,那些彩繪玻璃我真是不想提起嘍。您說像話嗎?窗子透不進陽光,那些我連顏色都說不上來的反光卻照得人眼花繚亂,好好一座教堂,沒有兩塊石板是一樣高低的,居然還不許換掉,說是下面埋著貢布雷的歷代神父,還有德·蓋爾芒特家族的眾位爵爺,也就是早先德·布拉邦家族的列位伯爵。您知道,今天德·蓋爾芒特公爵的直系祖先,也就是公爵夫人的先人,因為她原本就是德·蓋爾芒特家的小姐,後來嫁給了她的堂兄。」(我外婆向來不在意人家的姓氏出身,所以經常把這些名字弄混了,只要有人說到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她總以為那是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一位親戚。大家笑得樂不可支;她想給自己辯護,就拿一封請柬作藉口:「我好像記得上面是寫蓋爾芒特夫婦來著。」有一回,連我也跟著大家一起笑她了,因為她竟然說她在寄宿學校的女友跟熱納維埃芙·德·布拉邦的後裔有血緣關係。)「您看魯森鎮,如今剩下的只是一片農莊,可在古代那兒想必是氈帽和鐘錶交易繁忙之地呢。[我並不很清楚魯森鎮的詞源,但我覺得它好像是從魯維爾(Radulé villa)衍變來的,情況就跟夏托魯(Castrum Radulé)相仿,但這是後話了。]噯!那兒的教堂里有最棒的彩繪玻璃畫,差不多全是現代風格的,至於那幅令人肅然起敬的《路易-菲利普駕臨貢布雷》,說起來它理當放在貢布雷才是,據說它可以跟夏特勒著名的彩繪大玻璃媲美呢。我昨天還碰見佩斯皮埃大夫的兄弟來著,他可是位行家,在他看來那是一件非常傑出的藝術品。不過,正如我對這位顯得還挺有禮貌,看上去也像當真捏慣畫筆的藝術家說的,您在這塊彩繪玻璃上究竟能看出多大的名堂,它瞧上去還不如其他幾塊亮堂呢?」
「我說啊,只要您向主教大人開口,」姑媽有氣無力地說,她覺得自己怕是快要累著了,「他絕不會讓您失望,一定會叫您換塊新的。」
「這您就別指望嘍,奧克塔夫夫人,」神父回答說,「這塊倒霉的彩繪玻璃,正是主教大人親自出面,考證上面畫的是壞東西吉爾貝,他是德·蓋爾芒特家族的一位爵爺,因為熱納維埃芙·德·布拉邦出閣前是德·蓋爾芒特家的千金,所以這傢伙說起來還是她的直系後裔,畫上聖伊萊爾在給這傢伙赦罪呢。」
「我怎麼沒瞧見有聖伊萊爾?」
「有啊,就在那個角上,您沒注意到有位穿黃色長裙的夫人嗎?噯!您想想,這位聖伊萊爾,有些省的人還管她叫聖伊莉耶、聖埃莉耶呢,在汝拉索性就叫伊利。sanctus Hilarius[77]的這些亂七八糟的叫法,說起來還不算最過分的,那些受真福品的聖人的名字,有些簡直給弄得莫名其妙了。就說您吧,我的好歐拉莉,您的保護神sancta Eulalia[78]在勃艮第變成什麼了,您知道嗎?變成了聖艾洛瓦——女聖人變成了男聖人。您瞧瞧,您死了以後,人家要把您當成男人嘍。」
「神父先生說話盡愛打趣。」
「吉爾貝的弟弟結巴夏爾,原先是位虔誠的王子,但因早年喪父(瘋子丕平[79]死於精神病反覆發作),他少年得志,集大權於一身,目空一切,為所欲為。一座城裡只要有一張臉讓他瞧著不順眼,他就下令把全城居民斬盡殺絕。吉爾貝想報復夏爾,就放火燒了貢布雷的教堂,自然是原先的那座。當年提奧德貝爾特在離此地不遠的蒂貝吉(拉丁文是Theodeberciacus)有座行宮,他率兵去跟勃艮第人作戰時,曾在這兒許過願,要是聖伊萊爾保佑他得勝,他就在這位聖人的墓前建造一座教堂,那就是原先的貢布雷教堂。吉爾貝一把火燒了那座教堂,如今只剩下個地下室,泰奧多爾想必帶你們下去過。後來吉爾貝打敗背運的夏爾,仰仗了征服者紀堯姆[80](神父念成了紀洛姆)的幫助,所以呢,如今經常有許多英國人來參觀此地。不過吉爾貝看來沒能贏得貢布雷的民心,有一回他剛望過彌撒從教堂出來,民眾一擁而上,把他的頭給砍了下來。反正泰奧多爾會借給您一本小冊子,裡面有詳細的說明。
「我們教堂的最奇妙之處,毋庸置疑當數從鐘樓眺望的景觀,那真是壯觀極了。當然嘍,對您這樣不很壯實的夫人,我無意勸您去攀登那九十七級台階,說來也巧,正好是著名的米蘭大教堂的一半。有些地方,會讓一個身體挺棒的人也感到很累的,尤其是你始終都得彎著腰,要不就會撞痛腦袋,一路還得使勁撩開樓梯上的那些蜘蛛網。無論如何您可得穿得嚴實些,」他還在往下說(沒有覺察到他認為我姑媽居然還能去爬鐘樓的念頭,引起了姑媽多大的憤慨),「因為到了頂上,風颳得可厲害呢!有好些人跟我說,他們只覺得寒風刺骨,凍得要死。可儘管如此,一到星期天,總會有成群結隊的參觀者,有的從大老遠趕來,欣賞風光如畫的美景,興沖沖地趕來,樂滋滋地回去。這不,下星期天還是天好的話,您准能看見大隊人馬,因為正趕上升天節的前兩天。說實在的,站在鐘樓頂上,遠遠地望見別有一番風貌的原野,一個人確實會心曠神怡,陶醉於迷人的景色。天氣晴朗的日子,可以一直望到韋爾納伊。有好些地方,平時是沒法同時見到的,比如維沃納河的水道和貢布雷近郊聖阿西茲的溝渠,它們中間隔著一道高高的樹林,再比如儒伊子爵鎮上大大小小的運河,也是這樣啦(儒伊子爵鎮,自然您也知道,在拉丁文里是叫Gaudiacus vice comitis的)。每回我到鎮上去,總能見到一段運河,可待會兒拐個彎,到了另一條街上,見到的是另外一段,先前的那段就不見了。我再怎麼想在腦子裡把它們連在一起,也不管用。從聖伊萊爾鐘樓看下去,情況就大為不同嘍,市鎮村莊分布在一張錯落有致的網絡上。可河裡的水是看不見的,整個市鎮就像被切成一個個街區,切痕清晰可見,猶如一個大麵包切成了好幾塊,但是它們仍然並在一起。一個人要是有法子既在聖伊萊爾鐘樓上,同時又在儒伊子爵鎮上就好嘍。」
神父嘮叨個沒完,姑媽實在累壞了,所以神父一走,她就只好把歐拉莉也打發走了。
「喏,我可憐的歐拉莉,」姑媽輕聲輕氣地說,一邊從手頭的小錢包里掏出一枚硬幣,「您拿著吧,平時禱告時別忘了我。」
「哦!奧克塔夫夫人,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了,您也知道,我不是為這才來的呀!」歐拉莉每回都顯得這麼猶猶豫豫,這麼不好意思,就像她是第一次拿賞錢似的,那副不很樂意的樣子一點不掃姑媽的興,倒是惹得她樂呵呵的。要是哪天歐拉莉拿賞錢時看上去臉沒拉得那麼長,姑媽就會說:
「我不知道歐拉莉這是怎麼了;我給她的沒比平時少啊,可她像是不高興了。」
「我看哪,她也該知足了。」弗朗索瓦茲嘆了口氣說,她的看法一向如此,不管姑媽給她或者給她孩子多少賞錢,那都是幾個小錢而已,可是姑媽每星期天早晨塞在歐拉莉手裡,又塞得那麼謹慎小心,叫弗朗索瓦茲總也看不清到底是多少的那幾個小錢,那都是白白浪費在一個忘恩負義的人身上的財富。姑媽給歐拉莉的賞錢,弗朗索瓦茲倒不是想自己要。她是希望這些錢姑媽能留在身邊,因為她心裡明白,女主人有錢,女僕在別人眼裡也就有了身價,有了面子;而她弗朗索瓦茲,在貢布雷,在儒伊子爵鎮這一帶,也算得上是個有頭有臉的女僕,因為我姑媽有眾多的田莊,因為神父常來登門拜訪,而且拜訪時間總是很長,還因為府上的維希礦泉水空瓶特別多。她要把住這些錢,全是為了我姑媽;要是有朝一日由她來經管姑媽的財產,這可是她做夢也想的美差,她一定會像狠巴巴地護住孩子的母親那樣牢牢把住這份財產,絕不許任何人覬覦染指。她知道我姑媽的慷慨大方已經到了不可救藥的地步,但即使姑媽花錢大手大腳,只要是花在有錢人身上,她倒也覺得並無大礙。也許在她想來,這些人並不真的需要姑媽的禮物,所以他們絕無收了禮才對她好之嫌。再說送禮給家產殷實的有錢人,給薩茲拉夫人,給斯萬先生,給勒格朗丹先生,給古比爾夫人,給這些跟姑媽地位相當,相互又處得來的人,她覺得本身就是這些有錢人奇怪而又體面的生活的一種習慣,就像他們打獵、開舞會、相互拜訪一樣,她對他們向來是笑吟吟地尊敬有加的。但是,倘若姑媽的慷慨的受惠人是弗朗索瓦茲稱之為「和我一樣,不比我強」的那些人,是那些不叫她弗朗索瓦茲夫人、不承認自己比不上她,因而被她最看不起的人,那就一切都另當別論了。當她眼看姑媽不聽她勸告,一意孤行地把錢濫塞給——至少弗朗索瓦茲這麼認為——根本不配的人,她就覺得姑媽給她的那些東西,跟她想像中姑媽揮霍在歐拉莉身上的數額相比之下,顯得微不足道了。按弗朗索瓦茲估摸,貢布雷鄰近的田莊,哪怕它再貴,歐拉莉憑她積聚起來的賞錢,都能輕而易舉地買下。其實歐拉莉對弗朗索瓦茲數額保密的財富,也做同樣的估計。平時,歐拉莉一走,弗朗索瓦茲就要不懷好意地估算她拿了多少錢。她對歐拉莉又恨又怕,自認為當面還得對人家笑臉相迎才是。歐拉莉走了,她可要找回這點失落的平衡,當然她從不指名道姓,而是大聲說些含義晦澀、模稜兩可的話,或者《傳道書》[81]之類作品中經常為人引證的某些句子,但話中有話的意思姑媽自然是不會聽不明白的。從窗簾邊上看著歐拉莉關上園門後,她就說了:「阿諛奉承的傢伙總有法子上門來撿便宜;可是等著瞧吧,老天爺總有一天會讓這些傢伙得報應的。」她說這話時,用的是心心念念想著阿達莉的若阿斯[82]的乜斜的眼神和下面這句台詞的影射意味:
惡人的幸福如湍流去而不返。
可是因為神父也來,而且嘮叨個沒完,弄得姑媽筋疲力盡,弗朗索瓦茲等歐拉莉一走,也就退了出去。她說:
「奧克塔夫夫人,我不影響您休息了,您看上去很疲倦。」
姑媽沒搭話,只是吁出猶如最後一息的一口氣,閉上眼睛,仿佛死了一般。可是弗朗索瓦茲剛要下樓,只聽得訇然炸響的四下鈴聲傳遍整幢屋子,我姑媽從床上直起身來嚷道:
「歐拉莉已經走了嗎?哎呀,我忘了問她古比爾夫人是不是在舉揚聖體之前去望彌撒的!趕快去追!」
可是弗朗索瓦茲沒能追上歐拉莉就回來了。
「真是掃興,」姑媽搖著頭說,「就這件事最要緊,我怎麼偏偏會忘了問她呢!」
萊奧妮姑媽的日子就這麼一成不變地過著,其中自有一種令人愜意的單調意味,她裝著不屑地管它叫老一套,心裡卻對這樣的生活充滿溫情。大家都對這老一套保護有加,不僅家裡每人都在徒費口舌地勸過她採用某種更好的生活起居方式以後,漸漸提不起那份興致,乾脆不去干擾它了,而且就連鎮上離我們家三條街開外的包裝工也知道,在往箱子上敲釘子以前,先得讓人去問一下弗朗索瓦茲,我姑媽有沒有在休息——儘管如此,這套起居常規在這一年上還是受到過一次驚擾。恰如一枚果子悄悄長熟了,會趁誰也沒注意的當口,一骨碌從樹上掉下來,有一天夜裡那個幫廚女工突然臨產了。她疼得實在受不了,而貢布雷又沒有接生婆,弗朗索瓦茲只好天不亮就趕到蒂貝吉去請助產士。這個女工疼得直叫,弄得姑媽沒法休息,而弗朗索瓦茲,那麼短的一段路程,卻去了好長時間才回來,也讓姑媽放不下心。所以媽媽一大早就對我說:「上樓去看看姑媽要不要幫忙。」我走進外面那個房間,裡屋的門開著,我看見姑媽側睡在床上,她睡熟了;我聽見她輕輕的打鼾聲。我正想輕手輕腳地走開,但大概我弄出的聲響干擾了她的睡眠,按開汽車的說法,使她的鼾聲換了擋,只聽得節奏分明的鼾聲停頓了一小會兒,而後降低聲調重又響起,接著她就醒了,半轉過臉來,剛好讓我看見。這張臉上有一種受驚的表情;她剛才準是做了個噩夢。她睡的姿勢,讓她沒法看見我,我待在那兒,不知道該往前走還是往後退;就在這時,她好像神志清醒過來,明白了剛才嚇人的情景都是假的;一絲喜悅的、對主充滿虔誠謝忱(感謝天主不像夢中那麼可怕)的笑容,使她的臉稍稍有了些生氣。她平時習慣了在以為旁邊沒人時自言自語,於是她喃喃地說:「謝天謝地!總算只有那個要生孩子的女人讓我不得安生。我敢情是夢見我可憐的奧克塔夫復活了,他還勸我天天都要散步呢!」她伸手想去拿放在小圓桌上的念珠,但是睡意重又襲來,她使不出勁去拿它,又安安靜靜地睡著了。我躡手躡腳地退出房間,她也好,別的任何人也好,誰也不會知道我聽到了些什麼。
剛才我說了,除了生孩子之類的突發事件,姑媽這老一套的生活常規是一成不變的,可我還沒說由這項成規派生出來的另一項成規,它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原封不動重複一次。事情是這樣的,每個星期六,弗朗索瓦茲下午要到魯森鎮的集市去採購,於是大家提前一小時吃午飯。姑媽對這項每周動她一次規矩的規矩習以為常,對它也一視同人了。就像弗朗索瓦茲說的,她對此已經慣了,倘若有哪個星期六,非要讓她等到平時的鐘點才開午飯,那在她就像其他日子裡得把午飯時間提前一小時,事情全亂了套。對我們大家來說,午飯這麼一提前,也使星期六有了一種特殊的、寬鬆的、相當有趣的意味。到了平日還得過一小時才能坐在餐桌跟前的時候,我們就知道,再過幾分鐘,剛上市的苦苣,周末加菜的煎蛋卷,還有叫人受寵若驚的牛排,都會端將上來。這個過六天才來一次的星期六,是個全家、全地區,幾乎全民性的重要日子,在平靜的生活和固定的成員中,它生成了一種上下左右廣泛的聯繫,成為各種談話、玩笑、逸聞趣事的最受歡迎的題材;倘若我們中間有人才思敏捷,能以相同的題材和人物寫出一部大作的話,它肯定是現成的核心內容。一大早,連衣服都還沒穿好,也說不上什麼原因,也許就為感受一下利害關係一致時的力量,大家都樂滋滋的,非常真誠地以一種同心同德的口吻相互說道:「趕緊啊,別忘了今兒是星期六!」而姑媽和弗朗索瓦茲交換了意見,考慮到這一天的白天比平時長以後,就說:「要不您就給他們來一塊小牛肉吧,今兒是星期六嘛。」要是十點半時有個心不在焉的傢伙掏出懷表看了看說:「得,還要等一個半鐘頭才吃午飯呢。」每個人都會興高采烈地衝著他說:「嗨,你真糊塗,把今兒是星期六都給忘了!」說過以後,大家還要笑上一刻鐘,而後一起上樓去把他的粗心講給姑媽聽,讓她高興高興。就連天空的臉面仿佛也變了。午飯過後,太陽意識到這是星期六,就又在高高的天空上悠蕩了一個鐘頭,有人想到出來散步晚了,卻聽得聖伊萊爾鐘樓上傳來兩下鐘聲,不禁會說:「怎麼,才兩點?」(平日裡正是吃飯或午睡時分,沿著泛起白光、無人垂釣的河流,這兩響鐘聲在杳無人影的小路上誰也遇不到,只得孤單單地飄上空曠的藍天,那兒還停著幾朵懶洋洋的白雲。)大家齊聲回答他說:「你弄錯了,是咱們開飯早了一個鐘頭,今兒是星期六呀!」碰上有個沒開化的傢伙(凡是不知道星期六特殊意義的人,我們一律這麼稱他)十一點鐘來找父親,瞧見我們已經都坐在餐桌旁不由得大吃一驚,這算得上是弗朗索瓦茲平生最開心的事情了。不過,如果說她覺得那位客人因為不知道我們星期六提早吃午飯而受窘挺有趣的話,那麼父親根本想不到人家不知道這事兒,對著那位看見我們在吃午飯而驚愕不已的客人,不做任何解釋,光是說:「哎,今兒是星期六嘛!」這就更叫弗朗索瓦茲覺得滑稽了(當然她打心眼裡同情這種狹隘的沙文主義)。事後她一講起這檔子事,就會笑得眼淚都出來,還會興之所至地添加細節,給那個讓星期六給蒙住的客人編些應答的話。我們非但不怪她添油加醋,反而覺得聽得還不過癮,衝著她說道:「好像他還說了別的呢。您第一回說的時候比這要長嘛。」連姑婆也放下手上的活兒,從夾鼻眼鏡上抬起眼來看看是怎麼回事。
星期六還有比這更有趣的呢,到了五月里,我們吃好午飯就去參加聖母月的慶典。
我們有時會遇見凡特伊先生,他對「在當今思潮影響下年輕人令人可嘆的不修邊幅」持嚴厲的批評態度,所以母親格外留意我的穿著是否整齊得體,然後我們出發去教堂。我記得我就是在聖母月愛上山楂花的。山楂花不僅裝點著教堂——它那麼神聖,卻准許我們入內——的祭壇,與慶典儀式的氛圍融為一體,而且把自己專為節日準備的相互纏繞的枝條,從燭台和聖瓶之間延伸過去,這些平置的枝條上掛滿綠葉編成的條飾,綠葉上星星點點地撒著一小束一小束白得耀眼的蓓蕾。可我只敢偷眼去看,我覺得這些富麗的花蕾枝葉都是有生命的,大自然特意在綠葉上修出齒狀邊緣,把白色的蓓蕾襯托得極為典雅,使這種裝飾在讓人感到賞心悅目的同時,自有其莊重的宗教意味。更高處時而綻放的花冠,有著一種無憂無慮的優美,猶如拿出最後一件輕盈的首飾那般,不經意地托出那束雄蕊,讓一莖莖細若遊絲的雄蕊,薄紗般地罩住了所有的花冠。我後來試著在心裡模仿它們開花的模樣時,想起那不經意的神態,不由得就想像那是一個漫不經心、活潑可愛的白衣少女目光嫵媚,眯起眼睛,輕率而急速地搖著頭。凡特伊先生帶著女兒來了,坐在我們旁邊。他出身世家,曾經教過我那兩位姨婆鋼琴。他在妻子去世後得到一筆遺產,退休住在貢布雷附近,一度是我們家的常客。可是他實在太要面子,就為了不想遇見斯萬先生,從此不再上我們家來了,因為照他的說法,斯萬先生締結了一樁「眼下時興的不得體的婚姻」。母親知道他會作曲,很客氣地對他說,下回去他家希望能聽他彈幾首作品。凡特伊先生聽了這話高興得不得了,可是他禮貌過於周全,宅心過於仁厚,遇事先要為人設身處地著想,結果躊躇再三,總怕按自己的意思去做,或者哪怕只是讓人家猜到自己的意思,就會給人家添麻煩,讓人家覺得他光想到自己。有一次我父母去拜訪他,把我也帶上了,而且允許我待在外面不進屋。凡特伊先生在蒙舒凡的屋子,位於一座灌木叢生的小山岡的下方,我藏身在灌木叢中,正好對著三樓的客廳,離開窗口不過五十厘米。下人進來通報我父母來訪時,我看見凡特伊先生急忙拿起一張樂譜放在鋼琴上顯眼的位置。可是我父母一進屋,他卻把它挪到邊上,放在一個角落裡。他一定是生怕他們以為他是因為要給他們彈奏自己的作品,才這麼高興的。談話間,只要母親一提起這個話題,他就忙不迭地說:「我真的不知道是誰把它放在鋼琴上的,本來不該放這兒的。」隨後他就馬上轉到別的話題,因為在那些話題中他是沒有什麼干係的。他唯有對自己女兒,才任憑真情流露。這個長得像男孩的姑娘,身體非常結實。看到做父親的對她呵護得那麼無微不至,明明不冷還要給她加上條肩巾,旁邊的人都忍不住會微微一笑。我外婆要我們注意看,這個長相挺粗、滿臉雀斑的孩子,目光中閃過的神情往往是那麼溫柔,文雅,甚至近乎靦腆。每當她說話的時候,她總跟談話對方一起專注地聽著自己說的話,唯恐人家誤解了她的意思,這時在那個淘氣男孩的外表下,就會清晰地顯現出一個內心敏感而憂傷的少女清秀的面容。
離開教堂那會兒,我在祭壇前跪下,起身時突然感到從山楂花那兒飄出一陣苦中帶甜的杏仁香味,於是我注意到這些花上有的部位金黃色更深郁,我猜想這股香味就藏在那下面,猶如藏在烘烤過的乾酪絲下的杏仁奶油餅的香味,或者藏在凡特伊小姐雀斑下的面頰的香味。山楂花們默默無語,悄然不動,但這股時不時飄來的香味,猶如它們旺盛生命力的淺吟低唱,祭壇為承受這股強大的力而震顫,好似田野里的樹籬受到生機勃勃的觸角的撩撥。而讓人想起觸角的,正是眼前這些近乎橙紅色的雄蕊,它們儼然是今天變成了花兒的昆蟲,仍然保存著青春期的野性和挑逗刺激的蠻力。
出了教堂,我們在門口和凡特伊先生聊了一小會兒。他看見一群男孩在廣場上打架,就跑過去保護年紀小的孩子,喋喋不休地教訓那幾個大孩子。他女兒用她粗粗的嗓音對我們說,見到我們她是多麼高興,但她的神情立刻就顯得像個善感的姐姐,在為愣頭愣腦的弟弟說的話感到臉紅,因為那樣說也許會讓我們以為她是想要我們邀請她做客。她父親在她肩上披了件外套,兩人登上一輛小巧的敞篷輕便馬車,她親自駕車回蒙舒凡而去。我們呢,既然明天是星期天,起床後能趕上望大彌撒就行,那麼只要那天月色很好,天氣也暖和,喜歡露個臉的父親就讓大家別直接回家,由他帶領我們進行一番艱苦卓絕的長途跋涉。母親辨別方向的能力很差,一向不善於認路,在她眼裡,這無異於一位天才將領安排的戰略大轉移。有時我們一直走到高架橋跟前,那些從火車站延伸過來的高大的石墩,對我而言就是被文明世界放逐、走上苦難歷程的象徵,因為每年從巴黎回來時,人家總是叮囑我們當心,要事先做好準備,到了貢布雷千萬別乘過站,因為火車在站頭只停兩分鐘,然後就要駛上高架橋,而在我心目中,貢布雷就是我們的世界盡頭,再過去就不是基督教的天地了。我們從車站大街往回走,全鎮最別致的花園住宅都在這條大街上。每座花園裡,月光猶如于貝爾·羅貝爾的畫筆,把清輝灑上黑影幢幢的白色大理石台階,噴泉,以及半掩的鐵門。夜色把電報大樓吞噬了一大半,只有半截柱子還聳立在月色之中,保存著永恆的廢墟之美。我拖著腳步,倦意連連,椴樹散發的香氣在我混沌的腦子裡,就像一件非以精疲力竭為代價才能得到的、實在不值得去領取的獎賞。相隔很遠的一扇扇鐵門裡,被我們寥落的腳步聲驚醒的看家犬此起彼伏地吠叫起來,而今我有時也會在夜間聽到這樣的吠聲,隨之而來的(當我在吠聲起處想像出了貢布雷的公共花園)是記憶深處的車站大街,因為無論我身在何方,一旦吠聲此起彼落地響起,眼前就會浮現出這條大街,連同兩旁椴樹的清香和鋪滿銀輝的人行道。
突然,父親叫我們停下,問母親:「這是哪兒?」她已經走得脫了力,但還是為他感到驕傲,她溫柔地向他承認自己完全不知道。父親聳聳肩膀,放聲笑了起來。然後,他就像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把鑰匙那樣,伸手往前一指,只見站在我們面前的正是我們家花園的後門,這扇小門連同聖靈街的街角一起來到這些陌生街道的盡頭,等候著我們。母親欽佩地對他說:「你真是絕了!」從此刻起,我無須再往前挪動自己的腿,花園的泥地在腳下兀自往後退去。這麼多年來,我在花園裡的一舉一動早已無須刻意去留心了:習慣已經將我摟進懷中,像抱小孩似的一直把我送到床上。
雖然星期六比平時提前一個鐘點開始,而且沒有了弗朗索瓦茲在身邊,在姑媽來說時間過得要比平日裡慢得多,然而她卻從星期剛開頭就心焦地等待著這一天,仿佛它容有著她那虛弱而躁狂的身體所能消受的新鮮、散心的樂趣。話雖這麼說,她畢竟有時候還會嚮往更大的變故,畢竟每天還會有那麼幾個小時,心心念念地渴望發生一樁出格的事兒,就像那些精力不濟或想像貧乏而無法從自身汲取新意的人,必須等待郵差捎來新消息(即使是壞消息)那一刻方才湧上心頭的激動或悲痛;在這段時間,因安適而沉默的敏感的好奇心,猶如一架閒置的豎琴,會企望有一隻手,哪怕是一隻粗魯的手,去撥弄它的弦,即使撥斷也在所不惜;在這段時間,好不容易贏得放任慾念、煩惱自生自滅權利的意志,會想把韁繩扔給情急萬分乃至殘酷無比的結局去控制。不用說,由於姑媽的身體經不起疲勞的折騰,稍有累著,就得靠一點一點地養精蓄銳方能復原,這個容器得很長時間才能蓄滿,好幾個月下來才會稍有些許液體溢出,換了別人只須做些活動就可以疏導區區這點溢出的液體,然而姑媽既不知道該把它們怎麼辦,也無法決定怎樣去使用它們。我相信在那會兒——正如她雖說天天吃土豆泥都吃不厭,但時間一久,從土豆泥的好味道中,還是滋生出了換吃奶油沙司土豆的念頭——她在自己鍾愛的這種日復一日的平靜生活中,心心念念期待著這個家發生一次災難,一次時間很短暫,也絕非她所能左右,但她卻能確信對自己身心健康有益的重大變故。她真的很愛我們,她挺想有機會為我們慟哭一場;假如這一陣她覺得自己挺好,身上也不出汗,那麼各種各樣的想像就會縈繞在她腦際,比如家裡突然遭遇火災,我們全都未能倖免於難,整座房子轉眼間變成一片廢墟,而她卻能從容脫險,原因是她起身及時等等。在諸如此類的想像中,她是兩種樂趣兼而有之,其一是在久久的悲痛中細細品味自己對我們的滿腔柔情,並在出殯時讓鎮上的人都為她衰弱而又堅強、哀慟欲絕而又決不倒下的形象驚得發呆;其二則珍貴得多,那就是她不得不當機立斷,割捨猶豫遲疑之類惱人的可能性,即刻動身去米魯格蘭過夏天,她要在自己漂亮的田莊裡傍著瀑布消暑。諸如此類的事情,她肯定在一遍接一遍地獨自專心玩牌,既坐莊又代對手出牌的同時,冥想過它們發生的情景(災禍剛起的景象,種種意想不到的細節,宣布噩耗時那種令人終身難忘的沉痛語氣和措辭,以及與抽象的、邏輯上的死亡概念全然不同的真實的死亡所留下的印痕,諸如此類的事情一旦真的發生,她想必會一下子就墜入絕望的深淵),可惜的是這樣的事情一件也沒發生,要想讓自己的生活能常常增添些情趣,她只得另想辦法,把滿腔熱情用於想像一波三折的戲劇化的情節。她突然有個妙不可言的設想:假定弗朗索瓦茲偷她的東西,她順藤摸瓜,來個略施小計,捉賊捉贓。這麼想得一多,成了習慣,每當她獨自玩牌,一邊自己出牌,一邊幫其他幾家出牌的時候,她就會不由自主地進入角色,一會兒模仿弗朗索瓦茲神情尷尬地道歉,一會兒火氣很大地嚴詞訓斥弗朗索瓦茲,要是我們中間有誰正好在這當口進去,就會看見她汗流滿面,兩眼放光,假髮歪在一邊,露出光禿禿的腦門兒。弗朗索瓦茲在隔壁房間,有時候想必能聽見這些沖她而來的刻薄挖苦的呵責,而對姑媽來說,光讓設想停留在純粹虛擬的狀態,光是悄悄自語沒法營造一種較為現實的氣氛,實在還不足以消氣。有時候,對這種床上構想的場景[83]姑媽覺得太不過癮,她要親自出馬來演這齣戲了。於是,某個星期天,所有的房門神秘兮兮地關得嚴嚴實實,她把自己對弗朗索瓦茲手腳不乾淨的懷疑,以及打算辭退這個女僕的想法,一五一十地講給歐拉莉聽;另一個星期天,她又把自己覺著歐拉莉靠不住的疑心對弗朗索瓦茲和盤托出,並聲稱再也不會讓歐拉莉進門了;但幾天過後,她就懊悔自己竟然對一個不忠不義之人講了那麼多體己話,何況在下一場演出中,此人還要跟對方互換角色呢。不過,歐拉莉雖說有時也讓她起疑心,但那只是一蓬干火,就這點草秸,很快就燒完了,因為歐拉莉畢竟不住在這個家裡。而弗朗索瓦茲的情況就不同了,姑媽始終覺得她們倆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所以她對這個女僕的猜疑,就不是輕易打消得了的,要不是生怕下得床來會感冒,她真想親自下樓到廚房去坐實這些猜疑。日子一長,她就變得滿腦子淨轉著一個念頭,就是想猜出此時此刻弗朗索瓦茲到底在幹什麼,又到底在想對她隱瞞什麼。她留神觀察弗朗索瓦茲臉上稍縱即逝的細微表情,琢磨對方說話有無自相矛盾之處,猜度這女僕想要對她掩蓋什麼企圖。有一回姑媽當面點穿弗朗索瓦茲,只一句話就讓這女僕臉色驀地發白,而她自己則從一舉擊中可憐蟲要害的戰果中體味到一種殘忍的樂趣。下一個星期天,歐拉莉披露了一個情況——其意義不下於為一門尚未走上正軌的新興學科突然開拓出一個未知領域的重大發現——證明事態遠比姑媽料想的更為嚴重。「剛才弗朗索瓦茲想必已經知道,您把馬車送給她了。」——「我把馬車送給她!」姑媽叫了起來。——「哦!我可不知道,只是這麼想來著,剛才我瞧她坐在四輪馬車上,驕傲得像阿爾達班[84],屁顛顛地上魯森鎮菜市場去。我還以為這輛車奧克塔夫夫人送給她了呢。」日復一日,弗朗索瓦茲和姑媽漸漸變得像野獸和獵人一樣,無時無刻不在小心翼翼地提防著對方使花招。媽媽擔心姑媽這麼不留情面地數落弗朗索瓦茲,會使她有朝一日當真對姑媽懷恨在心。不管怎麼說,弗朗索瓦茲已經愈來愈對姑媽每句隨口說的話,每個隨手做的手勢,都表現出異常的警惕。她如果有什麼事要問姑媽,總要思前想後地考慮該採用怎樣的神情語氣,等等。把話說出口以後,她又會偷偷地觀察姑媽的表情,竭力從中揣度姑媽的想法和可能做出的決定。就這樣——設想有個藝術家,讀了有關十七世紀宮廷生活的回憶錄之後,十分仰慕太陽王[85]的風采,於是編寫系譜表明自己是宗室世家後裔,或想方設法跟歐洲某位當政的君主攀上關係,以為這樣一來便與路易十四有幾分相像了,全不想如此單純追求形式(因而全無精氣神可言)的做法,恰恰是跟初衷南轅北轍的——外省一位上了年歲的夫人,原本心甘情願地聽任無法克制的怪癖和百無聊賴養成的壞脾氣所左右,從來就沒想到過路易十四,這會兒卻發現自己日常起居的點點滴滴,比如起床啊,用餐啊,休息啊,都因其睥睨凡俗的獨特之處,在某種意義上維護了聖西門所說的凡爾賽宮廷起居注的尊嚴,而且她可以認為她的沉默不語、她的一顰一笑,足以左右弗朗索瓦茲,讓她或心神不寧或心花怒放,猶如廷臣乃至王公貴胄在凡爾賽御花園的曲徑面奏聖上時,路易十四的沉默不語或一顰一笑足以讓他們或誠惶誠恐或欣喜萬分。
有個星期天,姑媽先後接待了神父和歐拉莉的來訪,才得空休息。我們大家上樓去向她道晚安,媽媽對她經常碰上客人同時來訪的壞運氣表示慰問:
「我聽說剛才您又遇到麻煩了,萊奧妮,」她語氣溫柔地對姑媽說,「一下子來了好多人。」
不料姑婆馬上接茬說:「人越多越好……」打從姑媽病了以後,姑婆一直認為凡事都得往好的方面開導女兒,幫她精神振作起來。這時我父親開口了:
「趁這會兒全家人都在,」他說,「有件事我想跟你們說一下,省得一個一個講了。我覺得勒格朗丹先生好像在生我們的氣:今兒早上他看見我連個招呼都懶得打。」
我不想留下來聽父親原原本本地說這件事了,因為早晨望完彌撒遇到勒格朗丹先生的時候,我就跟父親在一起。我下樓到廚房裡去問午餐的菜單,每天打聽一下菜單,在我就如別人讀報看新聞一樣,是一種消遣,這份菜單會像音樂會的節目單那樣使我興奮。早上勒格朗丹先生從教堂出來遇見我們的當口,他身邊有一位附近的女莊園主,這位夫人我們並不認識,只是面熟而已,所以父親沒有停下來,邊走邊向他友好而矜持地點頭致意;勒格朗丹先生很勉強地稍稍點點頭,樣子顯得很驚訝,仿佛他不認識我們是誰似的,他的目光有一種不想跟對方講什麼客氣的人所特有的疏遠的意味,仿佛他的視角驟然退縮到了遠處,他是在一條望不見盡頭的大路的另一端,隔著如此遙遠的距離在看你,所以按你那木偶的身量的比例而言顯得極小極小的頭,居然還能對你有所示意,應該說已經不容易了。
勒格朗丹陪伴的那位夫人,素來人品高尚,口碑極好;其中不可能有什麼曖昧之處,以至於被人看見他倆在一起他會很尷尬,所以父親想不明白自己哪兒得罪勒格朗丹了。「看到他在那群衣著光鮮的人中間,」父親說,「穿著那件窄小的單排紐上衣,領結皺巴巴的,神態沒有半點刻意做作之處,神態顯得那麼真誠,那麼天真得叫人感到親切,我一想到自己居然惹得他不高興了,心裡就更感到歉疚。」但是家庭會議的一致看法是我父親多心了,要不就是勒格朗丹當時在想事兒,有些心不在焉。再說,父親的憂慮到了第二天傍晚就煙消雲散了。我們散步走得挺遠,回家路上在老橋附近瞧見勒格朗丹,他因為正逢上過節,在貢布雷要住好幾天。他伸出右手朝我們走來:「您是否知道,愛讀書的先生,」他問我,「保爾·代雅爾丹[86]的這句詩呢:
樹林已經黑沉沉,天空依然湛藍。
它用在此情此景豈不妙哉?您也許還從沒讀過保爾·代雅爾丹的詩吧。讀讀他的詩,孩子;聽說他現在變了,當了多明我會修士了,可是有很長一段時間,他一直是個筆觸清麗的水彩畫家……
樹林已經黑沉沉,天空依然湛藍……
希望天空對您永遠是湛藍的,我的小朋友;即使到了樹林已經黑沉沉,夜幕迅即降臨的那一刻,這一時刻對我來說正在降臨,您也能像我這樣望著那隅天空,感到心靈的慰藉。」他從衣袋裡掏著一支煙,久久地凝望著遠方。「再見,二位。」他突然間說了一句,就撇下我們走了。
我下去打聽菜單的那會兒,廚房裡已經開始打理晚餐,弗朗索瓦茲支配著自然之力,它們成了她的下手,猶如夢幻劇中的巨人裝扮成了廚師,砸煤生火,給待煮的土豆提供蒸汽,讓一道道主菜火候恰到好處,這些美味佳肴事先做過精心加工,在形形色色的大缸小缸、大鍋小鍋、長方形魚鍋、制糕點模具、燉野味罐缽乃至小巧玲瓏的奶油壺裡經受過洗禮,其間還使用過大大小小各種尺寸的整套平底鍋。我停在料理台前,望著幫廚女工剛剝出來的豌豆,小小的豆粒排在一起,好似撞球桌上綠色的撞球;不過我最心愛的還是那些雲青似染、粉紅如洇的蘆筍,穗狀花序纖細地描出淺紫和天藍,而後色彩漸次呈現直至根部——根上還帶有植株的泥土呢——猶如人間不應有的虹彩。我覺得這些來自天際的色彩變幻,依稀讓人看見一群可愛的小精靈,為取樂而變成蔬菜。透過它們新鮮可口的莖葉的偽裝,在晨曦微露、彩虹初現、夜色由藍轉黑的光色嬗變中,可以瞥見那珍貴的精華;每當晚餐吃了蘆筍,我總能重溫這份精華,因為這些小精靈會像在莎士比亞的夢幻劇中那樣,玩些詩意盎然而又帶有粗俗意味的惡作劇,把我的便盆變成香水瓶。
那個可憐的女工,斯萬所說的喬托的博愛,受弗朗索瓦茲支使在剝殼,一筐蘆筍就放在她身邊。她神情非常痛苦,仿佛嘗盡了人間的苦難;蘆筍的每瓣淡紅的鱗莖皮頂端,都裹著淡淡的藍色,宛如星星點點工筆畫就的輕柔的冠冕,這情形讓人想起帕多瓦壁畫中圍繞在那位美德前額或插在她的花籃中的花束。這時弗朗索瓦茲正在一根鐵扦上烤她的母雞,只有她才知道怎樣把母雞烤得恰到好處,因此她的美名也就隨著這些母雞香飄貢布雷了;而當這些母雞裝盆上桌時,我腦海里專為弗朗索瓦茲的品行而留的一角,頓時瀰漫著溫馨的氣息,她從從容容烤得如此滑嫩的雞肉,那誘人的香味在我心目中就是她本人的一種美德所散發的芳香。
不過這一天,亦即父親就遇見勒格朗丹向家庭會議諮詢,而我趁這工夫下樓去廚房的當天,剛巧在喬托的博愛最近一次生育後體質虛弱、無法下床的期間;弗朗索瓦茲少了幫手,手腳就亂了。我下去,她正在面朝家禽飼養棚的廚房後間裡殺雞,那隻雞出於本能拼命做垂死掙扎,一心想割斷它喉管的弗朗索瓦茲罵聲不絕:「該死的畜生!該死的畜生!」第二天這隻母雞端上餐桌時,頸脖的皮有圈金黃的鑲邊,有如主教的祭披,珍貴的湯汁則好似從聖體盒瀝出,廚下之雞與桌上之雞相比,不免使我們這位女僕令人起敬的溫馨和從容打了些折扣。且說弗朗索瓦茲殺了雞,把它倒拎起來,鮮血汩汩而下注入盆中,可還是消不了她的心頭之恨,一股怒火又躥將上來,她瞅著這冤家對頭的屍體,罵上最後一聲:「該死的畜生!」我渾身發抖地上樓,真想讓大人馬上把弗朗索瓦茲趕出去。可是,誰來給我吃剛出爐的圓麵包、香噴噴的咖啡,還有……這些烤雞?……其實,這種卑怯的心理,每個人都有,都和我一樣有自己的那點心計。萊奧妮姑媽知道——而我對此卻一無所知——弗朗索瓦茲雖說對自己的女兒、侄子愛護備至,為他們送命也絕無怨言,對別人可是異常刻薄。但即便如此,姑媽還是留著她,因為姑媽儘管了解她心腸狠,但是對她的盡心盡責還是頗為欣賞的。我漸漸看出了隱藏在弗朗索瓦茲的溫存、嚴肅和種種美德背後的廚房後間悲劇,猶如歷史揭露了教堂彩繪玻璃上那些雙手合十於胸前的國王和王后,他們在位時都跟那些血腥的慘劇脫不了干係。我意識到,除了她的親人以外,人類之所以能以他們的不幸喚起她的憐憫,主要是因為他們生活在離她很遠的地方。她在報上看到某個陌生人橫遭慘禍會淚如雨下,然而一旦報導中的那個人讓她覺著有點似曾相識,眼淚立時就收幹了。幫廚女工分娩後的一天夜裡,腹痛驟然發作;媽媽聽見她在大聲呻吟,下床去叫無動於衷的弗朗索瓦茲起來,弗朗索瓦茲卻說她那麼嚷嚷是在做戲,是想充主子,讓人去伺候她。醫生擔心陣痛屢屢發作會有危險,曾在我們家的一本醫學書上相關的一頁夾了張書籤,並叮囑過我們,遇有類似情況時參照書上的指示先做初步處置。於是媽媽差弗朗索瓦茲去把書找來,還特意關照她別把書籤弄丟了。一個小時過去了,不見弗朗索瓦茲回來;媽媽有些生氣,以為她又睡覺了,就讓我再到書房去看一下。我看見弗朗索瓦茲在書房裡,她想瞧瞧那一頁上說些什麼,結果看了書上說的陣痛症狀(當然那是她不認識的某個女病人的陣痛),不由得大為傷心地哭了起來。每看到這本專著的作者所描述的一種疼痛症狀,她就喊道:「哦哦!聖母馬利亞啊,難道上帝當真就眼看著一個可憐的人兒這麼受苦嗎?哦!可憐的人哪!」
可是當我喚了她一起回到喬托的博愛床邊,她的眼淚馬上不流了;想到自己在半夜裡給叫起來去照看那個幫廚女工,她又氣又惱,往日所熟悉的、看報時經常感受到的那份慈悲為懷、柔情萬種的愉悅感,那種同在一個屋檐下生活的親情之樂,此刻都已蕩然無存;剛才讓她讀了以後難過得流淚的陣痛症狀,眼前親眼見到,卻只叫她覺得心裡好不自在,滿肚子牢騷,等到以為我們已經走開、聽不見她說什麼了,她乾脆惡毒地冷諷熱嘲說道:「她這才叫惡有惡報、自作自受呢!當初她不是得意來著嗎!今兒個又何必裝腔作勢呢。跟她幹這檔子事的渾小子啊,反正也不會是見容於天主的好人。哦!還是我可憐的母親鄉下有句話說得好:
發紅的狗屁眼兒,
他當是玫瑰花兒。」
要是她的外孫有點頭疼腦熱,她哪怕自己病著,也會星夜兼程趕上四法里路,就為瞧一眼他是不是藥都有了,然後在天亮前趕回來幹活兒,但也正是對親人的疼愛和確保家族人丁興旺的心愿,在對待其他僕人的態度上,轉化成了一種既定的準則,就是絕不容許有人進入我姑媽的房間,任憑誰也別想接近我姑媽,成了她的一種驕傲的資本,即使她病倒了,她也寧可撐著下床去服侍姑媽喝維希礦泉水,而不讓那個廚房幫工踏進女主人的房間一步。這就像法布爾觀察到的膜翅目昆蟲,那隻善於掘地的胡蜂,它為了讓後代在自己死後有新鮮的肉可以食用,藉助解剖學來發揮殘忍的本性,一旦捕獲象蟲或蜘蛛,就將尾刺精準而巧妙地扎進獵物的神經中樞,使它們的肢體就此動彈不得,而其他的生存功能一切照常,然後把這些癱瘓的蟲子安置在靠近自己產卵的地方,讓幼蟲一孵化出來就能享用既無法逃跑也無力反抗的乖乖的、聽從擺布的、絕對不曾變質的美味,弗朗索瓦茲的心愿是每個僕人都覺得在這個家沒法待下去,她的心計之細、手段之辣,都是為實現這個終極目標服務的,好多年以後,我們才明白,我們之所以幾乎天天吃蘆筍,是因為被指派削皮的那個可憐女人聞到蘆筍的氣味會發哮喘病,發作一次比一次厲害,最後她只好辭了工。
唉!我們終於不得不改變對勒格朗丹的看法了。在老橋跟他相遇後,父親承認自己看錯了勒格朗丹先生,但就在下一個星期天,彌撒剛結束,外面的陽光和喧鬧把某種瀆聖的氣氛帶進了教堂,古比爾夫人和佩斯皮耶夫人(剛才我遲到了一會兒,進得教堂,只見所有的人都低著眼,專注地看著手上的祈禱書,我還以為連我進來都沒人會看見呢,不想就在我要坐到自己座位上去的當口,有誰用腳把擋在我面前的小凳子輕輕挪開了)開始和我們大聲談了起來,話題都是再世俗不過的,就像大家已經是在廣場上似的,就在這時,我瞧見教堂外陽光燦爛,廣場集市五彩繽紛,嘈雜熱鬧的氣息撲面而來,勒格朗丹站在門洞下,上次我們遇見的那位夫人的丈夫,正在把他介紹給鄰近另一位大莊園主的妻子。勒格朗丹的臉顯得神采飛揚,異常殷勤;他深深鞠了一躬,隨即身子後仰,腰板猛地挺了起來,這一招想必是他姐姐德·康布爾梅夫人的丈夫教的。這迅速的一仰一挺,使勒格朗丹那個我看未必有多少肉的臀部,驟然繃緊一扭,向後拱起;我也說不清為什麼,這純然形體的一扭,這僅僅肌肉的一拱,其中並沒有表達任何意識,而只是激動難以自已,致使殷勤變成了卑躬屈膝,卻使我驀地意識到一種可能性,就是說不定存在另一個勒格朗丹,一個跟我們所認識的那個全然不同的勒格朗丹。那位夫人請他去給車夫捎個話兒,他朝馬車走去的當口,臉上始終保持著方才被引見時羞怯而熱忱的表情。他身處夢境那般心醉神迷,嘴角掛著微笑,捎完話急匆匆趕回來告訴夫人,由於走得比平時快,兩個肩膀很滑稽地一左一右搖來搖去,他仿佛完全沉浸在這個使命之中,對其他的一切都無動於衷,那模樣活像一個聽憑幸福操縱播弄的僵硬、機械的玩偶。這會兒,我們剛好走出教堂大門,眼看就要和他擦身而過。以他這麼有教養的人,故意掉過臉去的事是做不出的,但他的目光仿佛突然進入了一個深邃的夢境,直勾勾地盯著遠方的一樣東西,以致沒法看見我們,更無從跟我們打招呼。他的臉依然那麼天真純樸,那麼憨態可掬,那件沒有上漿的單排紐上衣,看上去像是一不小心陷入了可厭的錦衣華服的包圍之中。他胸前打大花結的點子花紋領結,被廣場上的風吹得高高飄揚,猶如展示他驕人的孤傲和高貴的獨立精神的旗幟。我們剛回家,媽媽看見我們忘了買聖奧諾雷甜餅,就讓父親和我往回走,吩咐點心鋪馬上送來。在教堂邊上,我們迎面遇見勒格朗丹,他陪著剛才那位夫人向馬車走去。從我們身旁經過時,他嘴裡仍和那位夫人說著話,但用那雙藍眼睛的餘波朝我們稍做示意,這種類似眨眼的打招呼,絲毫沒有影響臉部的表情,所以聽他說話的那位夫人渾然不覺;他想表示的情感頗為濃烈,而他所限定的表達空間卻過於逼仄,為了對此做出補償,他讓指派給我們的區區一點兒蔚藍的眼角,煥發出一種興高采烈的表情,那已經不只是活潑,而是一種近於狡黠的神情;他把這微妙的友誼濃縮在讓人意會的眨眼裡,讓它進入一種相互默契、心照不宣、一切盡在不言中的境界;友情的表露最終臻於含情脈脈,臻於愛的表白,在此時此刻上升為唯有我們得以領受的啟示,讓我們領略了對於那位夫人隱而不露、使她無從覺察的惆悵,以及從一張冷冰冰的臉上暗送的熱戀秋波。
恰好頭天晚上他和我父母說過,讓我今天陪他去吃晚飯。「來跟您的老朋友做回伴吧,」他對我說,「就如一位遊客給我送來我不會再去的異國的花束,請您讓我從遠離青春的地方,再吮吸一下當年也曾擁有過的春天的花香。來吧,帶著報春花、龍鬚菊和金盞花,來吧,帶著巴爾扎克筆下作為愛情象徵的景天花束[87],帶著復活節的花兒,帶著雛菊和花園裡的雪球花來吧,趁復活節夾雪的驟雨過後,殘留的雪球還沒融化的當口,這些雪球花已經開始在您姑婆園子的小徑上散發著香味了。來吧,穿上堪與極榮華時的所羅門媲美的印有百合花的絲綢衣服[88],捧著色彩繽紛的蝴蝶花,拂著春寒料峭中的清新微風來吧,讓這清新的風兒為一早就等候在門口的那兩隻蝴蝶催開第一朵耶路撒冷玫瑰吧。」
大家在家裡討論,到底還有沒有必要送我去和勒格朗丹先生共進晚餐。不過外婆說她並不覺得這位先生有任何失禮之處。「你們也都看見了,他上教堂穿得那麼樸素,一個愛虛榮的人是不會這樣的。」她認為不管情況如何,即便往最壞處想,就算他是個勢利之徒,我們最好的做法也是不動聲色,只當什麼都沒看見。說實話,對勒格朗丹的態度最反感的當然是父親,他對這種態度背後真正的含義也許還存有最後一絲懷疑。這種態度,跟所有那些把某人深藏不露的性格特點暴露出來的態度舉止有共通之處:它和此人以前說過的話聯繫不起來,我們無法根據犯罪嫌疑人的證詞來判斷它是否可信,因為凡是嫌疑人總是不會承認的;我們只得按自己的感覺來推斷所謂的證據,然而單憑這些零星的、孤立的記憶,我們不免會自問,這些記憶難道不會受幻覺的愚弄嗎;於是,種種態度舉止,唯一有其重要性的線索,留給我們的往往只是一些茫然費解的疑團。
我和勒格朗丹在他家的露台上共進晚餐;月色一片清明。「一種幽靜的美,是嗎,」他對我說,「一顆像我這樣受過創傷的心靈,有位您以後會讀到的小說家說過,和它相宜的唯有幽暗和寂靜。您要知道,我的孩子,儘管那離您還遠著呢,但人的一生中總會有這樣的時刻,那時你疲憊的眼睛只能承受一種亮光,就是像今兒這麼美好的夜晚透過黑暗滲出的月光,在這樣的月夜,耳朵所能聽見的,也唯有月亮的清輝在靜謐這長笛上奏出的天籟。」我聽著勒格朗丹先生說話,覺得動聽極了;可是我不由得又分心想起一位我最近第一次見到的夫人,既然現在我知道勒格朗丹和附近的好些貴族世家都有過從,那說不定這位夫人他也會認識,我何不問問他呢,於是我鼓起勇氣問道:「先生,您是不是認識那位……那幾位蓋爾芒特府上的夫人?」這個姓氏說出了口,我感到一陣高興,就憑把它從我的夢幻中拽出來,賦予它一種客觀的、有聲音的存在,我終於能對它有所作為了。
可是一聽到蓋爾芒特這個姓氏,只見我們這位朋友的藍眼睛中央凹進一個褐色的小孔,仿佛這雙眼睛剛被一根看不見的針戳了一下,而周邊的眼眸迅即做出反應,大量分泌藍盈盈的水波。原先就有些發黑的眼皮,變得顏色更深,而且垂了下去。方才掠過一絲苦笑的嘴角,霎時間重又綻出一抹微笑,而目光卻依然那麼痛苦,仿佛他是個被亂箭穿胸的崇高的殉難者:「不,我不認識她們,」他說,可是就為給出這麼簡單的一個信息,這麼毫無驚人之處的一個回答,他卻不是用與之相應的語氣,很自然、很平常地說出來,而是像念台詞那樣,一字一頓,說的時候又是彎腰,又是點頭,而且就像一個人怕對方不信,故意把話說得很堅決,來說服對方接受一個不像是真話的結論——好像他不認識蓋爾芒特府上的夫人們雖說聽上去奇怪,卻是造化弄人的真事兒——這種強調的語氣,往往表明某人面對一個讓他難受的情況,已經無法保持沉默,於是他寧可把話乾脆挑明,好給人家留下這樣的印象,即他這麼坦陳事實,並沒有感到一點尷尬,這樣做是輕鬆的、愉快的、由衷的,而且這情況本身——和蓋爾芒特府上沒有來往——很可能並非他不得已遭遇,而是有意去造成的,其中原因,可能是某種專門針對蓋爾芒特家族,禁止他與該家族來往過從的家族傳統、道德準則或秘密誓願。「不,」他接著說,用自己的話來解釋剛才何以要用那樣的語調,「不,我不認識她們,我不願意結識她們,我始終不渝地捍衛著自己完全的獨立;您瞧,骨子裡我是個極端激進的人。好多人來勸過我,他們說我不該不去蓋爾芒特府上,說我看上去就像個粗野的蠻子,像頭孤僻的老熊。可是給人留下這樣的口碑,我才不怕呢,他們說得沒錯!說心裡話,我對這個世界已經感到厭倦,能讓我留戀的,不過就是幾座教堂,兩三本書,為數不多的幾幅畫,還有這清朗的月夜,當您青春的微風把老眼昏花的我已經看不真切的花圃的香氣吹拂過來的時刻。」我弄不懂,為什麼一個人不上自己不認識的人家裡去,就非要堅持獨立性不可,不上陌生人家裡去又為什麼會像一個野人或一頭熊呢。不過有一點我是明白的,那就是勒格朗丹說他只留戀教堂、月色和青春,並不完全是實話;他挺留戀住在城堡里的那些人,在他們跟前唯恐惹得他們不高興,所以不敢讓他們看出他有布爾喬亞,有公證人或經紀人的兒子這樣的朋友,一旦眼看事情就要露餡,他寧願到時候自己不在場,離得遠遠的,經傳喚未到庭;他是個愛虛榮的人。當然,在我父母和我覺得那麼動聽的談話里,他是從來不會提及這種事情的。要是我問:「您認識蓋爾芒特家的人嗎?」巧於辭令的勒格朗丹會回答說:「不,我根本不想認識他們。」可惜,回答這個問題的他晚了一步,因為另一個勒格朗丹,那個他小心翼翼藏在心底從不示人的勒格朗丹——這個勒格朗丹知道不少事情,其中涉及我們心目中的他,涉及他的虛榮勢利,等等——早就已經用痛苦的目光,用嘴角的苦笑,用頓挫過分的語調,用我們的勒格朗丹(猶如一個虛榮的聖塞巴斯蒂安)亂箭穿胸、虛弱至極的情狀做了回答:「唉!您觸到了我心中的隱痛,不,我不認識蓋爾芒特家的人,請別再勾起我此生無可彌補的痛苦回憶吧。」這個愛捅婁子的勒格朗丹,這個以訛詐勒索為樂的勒格朗丹,儘管措辭沒有另一位那麼美妙,但說話要直截了當得多,正所謂口沒遮攔,等巧於辭令的勒格朗丹想到叫他別作聲時,這一位早就話已出口,我們這位朋友眼看自己的alter ego[89]露了底,給人留下壞印象,也已經後悔莫及,最多只能掩飾一番,虛應故事。
當然,這並不等於說勒格朗丹先生在怒斥虛榮勢利之時是言不由衷的。他不可能認識到自己就是這樣的人,至少無法單靠自己來了解這一點——既然我們每個人所了解的都是人家身上有哪些慾念的激情,至於自己,所知道的無非就是能從別人嘴裡聽到的那些罷了。在我們身上,這些激情僅僅以一種間接的方式起作用,它們啟動我們的想像,以種種更體面、更堂皇的中介動機來取代原始的真實動機。勒格朗丹的勢利,絕不會直接慫恿他頻頻上門去看望一位公爵夫人。它會啟動勒格朗丹的想像,使這位公爵夫人在他眼裡顯得處處透著優雅。勒格朗丹趨前結交這位公爵夫人,只道自己是被這種才情令德的魅力所折服,還以為這種魅力是凡庸的勢利之徒無法領略的呢。但在旁人眼裡,他就是這樣的一個勢利之徒;因為對這些旁人來說,他們不可能明白他的想像所起的居間作用,他們劈面看見的,就是勒格朗丹趨炎附勢的所作所為,以及他的原始動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