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I002
2024-10-09 06:07:38
作者: (法)普魯斯特
後來我進了中學,每次上課,只要老師剛轉過頭去,我就馬上跟一個新朋友悄悄交談,我的第一個問題總是問他有沒有上劇院去看過戲,還有他是否認為最了不起的演員就是戈,接下去是德洛內,等等。如果他認為費伯弗爾還比不上蒂隆[53],德洛內則不如柯克蘭[54],那麼柯克蘭這個名字就會失去岩石的剛性,一下子變得伸縮自如,擠進二流的檔次,德洛內的名字則眼看被賦予奇妙的靈活性和頑強的生命力,倏地退居第四位,這一切都使我變得柔軟和肥沃的腦子裡重又有了發芽開花、生機勃勃的感覺。
可雖說我對演員如此著迷,雖說有天下午看見莫邦從法蘭西喜劇院出來竟會讓我如此激動不已,感受到陣陣愛的折磨,但一旦望著一位明星的名字在劇院門口閃閃發光,或者見到街上駛過一輛雙座轎車,轅馬的額帶上裝飾著玫瑰,車窗里露出一個我心想大概是演員的女人的臉,那我就更是心情激盪難以平靜,徒然而又痛苦地竭力去想像她的私生活。我把最有名的女演員按才華排出座次,薩拉·伯恩哈特,拉貝瑪,瑪德萊娜·布羅昂,讓娜·薩馬里[55],她們個個都讓我仰慕。而叔公認識許多這樣的女演員,他還認識好些我難以跟女演員分辨開來的交際花。他把她們請到家裡做客。我們之所以只在一星期中的某幾天去看他,原因就是在其他那幾天,那些女客有時會去做客,而我們這些親戚是不會想跟她們打照面的——至少叔公對我們這麼想;叔公對那些也許這輩子就不曾結過婚的漂亮寡婦,對那些名頭挺響但多半只是假名的公爵夫人過於隨便的做派,他把她們介紹給我外婆時滿口恭維甚至把家傳的首飾送給她們的殷勤態度,早已使他不止一次地跟我外公失和了。常常會這樣,家裡人談話提到某個女演員的名字,我就聽見父親笑著對母親說:「你叔叔的一位女朋友。」當時我想,這樣的女人會讓有身份的男人苦於不得其門而入,來信一概不理,求見一律擋駕,就這樣叫他們熬上好幾年,而我叔公卻有能耐讓我這樣的愣小子免受這份煎熬,在自己家裡把我介紹給旁人無法接近,卻是他密友的那位女演員。
於是——我找了個藉口,說是原先換過上課時間的那門課,現在又換回來了,課時排得很不湊巧,弄得我好幾次都沒法去看叔公,而且以後也未必抽得出空——在一個平時我們不去看他的日子,趁家裡午飯吃得比較早的機會,我出得門來不是去看海報柱(家裡允許我一個人去看的),而是直奔叔公家。我注意到他家門口停著一輛雙套馬車,兩匹馬的眼罩上各有一朵紅色康乃馨,車夫上衣的紐扣眼裡也插著一朵。在樓梯上我聽見一個女人的笑聲和說話聲,我按了門鈴,先是一陣靜默,然後是有人關上內室房門的聲音。男僕來開門,一見是我神色有些尷尬,對我說叔公這會兒很忙,恐怕不能接待我,可當他進去通報時,我剛才聽見的那個聲音說道:「噢,當然!讓他進來;就一分鐘,我會很高興的。他在你書桌上的那張照片,跟他媽媽,你的侄女,真是像極了。她的照片就在他的邊上,對嗎?我很想見見這孩子,哪怕看一眼也行呀。」
我聽見叔公在咕噥,在生氣,最後男僕總算讓我進去了。
桌子上跟往常一樣放著那碟小杏仁餅;叔公穿的也是平時的那件法蘭絨上衣,但在他對面坐著一個年輕女人,身穿一襲粉紅色的長裙,戴著一條長長的珍珠項鍊,她正把一隻橘子的最後一瓣放進嘴裡。我拿不準應該稱呼她夫人還是小姐,臉紅了起來,眼睛也不怎麼敢往她那邊看,生怕要和她說話。我過去親了叔公。她笑吟吟地看著我,叔公對她說:「我侄孫。」沒告訴她我的名字,也沒對我說她的名字,想必是因為,自從他和外公不開心之後,他盡力想避免讓家人和這類朋友建立任何聯繫。
「他長得真像他母親。」她說。
「您也就不過在照片上見過我侄女罷了。」叔公沒好氣地應聲說。
「這話您就差了,親愛的朋友,去年您生病的那會兒,我在樓梯上跟她打過個照面。沒錯,我就看了她一眼,您的樓梯也夠暗的,可就這樣我已經看出她有多可愛了。這小伙子的眼睛跟她一樣漂亮,還有這兒。」她用手指在自己前額下部比畫了一下。「您侄女和您同姓嗎,朋友?」她問我叔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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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像他父親。」叔公嘟囔著說,他既不願意直接把我介紹給她,也不打算告訴她媽媽姓什麼,間接地讓她和我相識。「跟他父親還有我可憐的母親一模一樣。」
「我不認識他父親,」粉衣女郎微側著頭說,「也從沒見過您可憐的母親,我的朋友。您還記得吧,我們是在您母親剛去世不久相識的。」
我稍稍有些失望,因為這位少婦跟我有時在家裡遇到的其他漂亮女人,尤其是一位表兄的女兒,沒有什麼不同,這位表兄家我是每個新年的第一天都要去的。叔公的這位女友,就是穿著更考究些,至於炯炯有神而又親切和藹的目光,真誠坦率而又多情動人的神態,都跟她們一個樣。她既沒有劇照上那些女演員令我心儀的舞颱風度,也沒有想像中像她這樣的女人的妖媚表情。要不是看到雙套馬車、粉紅長裙和珍珠項鍊,要不是早就聽說叔公結識的都是一流的角色,我恐怕不會相信她是一個交際花,更不用說是一個有名的交際花了。我暗自在想,供她馬車、公館、首飾項鍊的百萬富翁,居然為一個看上去這麼單純、這麼文雅的人兒不惜揮金如土甚至傾家蕩產,他究竟圖什麼呢?而想像她過的生活有多麼傷風敗俗,也許要比這種傷風敗俗體現為某種具體的情狀更讓我心神不寧、局促不安——這種傷風敗俗就像一部小說、一樁醜聞的秘密那樣叫人看不透,這樁醜聞讓她拋下薄有家產的雙親,成為淪落風塵的女子,也讓她變得美艷照人,在交際場上聲名鵲起,而她面部的表情動作,說話的聲腔語調,卻依然跟我認識的所有那些女人一個樣兒,讓我不由自主地把她看作一個好人家的姑娘,雖說她早已沒有家了。
我們來到叔公的書房,因為有我在場,叔公神色有些尷尬,他遞上菸捲給她。
「不,」她說,「親愛的,您知道我抽慣了大公爵送我的煙。我告訴他了,說你挺眼紅。」說著她從煙匣里抽出幾支印有燙金外文字母的紙菸。「哎,」她突然說,「這小伙子的父親,我應該在您家裡見過呀。他不就是您侄女婿嗎?我怎麼會把他忘了呢?他待我非常好,文雅極了。」她說得既謙虛又誠懇。可我知道父親待人矜持冷漠,想到他那副板著臉的神氣(現在卻被她說成文雅極了),我不禁為他這種禮貌不周卻受人盛讚的名不副實感到難為情,就像眼見他做了什麼不得體的舉動一樣。後來我才體會到,這些生活悠閒而又心思縝密的女人所扮演的角色有一種動人之處,就是她們把自己的雍容大度、聰明才智,把一種帶著令人傷感的美的夢想——因為她們就跟藝術家一樣,不去實現這個夢想,也不把它放到現實生活的背景中去——以及一種她們自己並不看重的金子般貴重的東西,用作一種珍貴而精細的鑲嵌,充實了男人粗糲的、有欠雅致的生活。就像眼前這位,她在叔公穿著法蘭絨便裝接待她的吸菸室里,而輕盈的體態,粉紅色的長裙,珍珠的項鍊,無不散發著她與某位大公爵的友情所派生的優雅,同樣,她說了句關於我父親的很平常的話,但說得那麼優雅得體,就使這句話有了一種措辭上的特點,一種彌足珍貴的意味,而她那道略帶謙恭和感激意味的目光,又宛如給這句話鑲上美麗的鑽石光芒,使它變成一件極其高雅而又富於美感的珍品。
「好了,好了,你該回去了。」叔公對我說。
我站起身來,感到有一種無法抗拒的衝動,想去吻這位粉衣女郎的手,可是我又覺得這未免過於孟浪,有點像去搶東西。我的心怦怦直跳,暗自思來想去:「該去做呢,還是不該去做?」隨後我乾脆不去想該不該做,只想我能做些什麼。一時衝動之下,我把剛才為自己找的種種理由拋在了腦後,發瘋似的不顧一切地把嘴唇貼在她伸給我的手上。
「他多可愛啊!已經懂得獻殷勤,討女人的歡心了:像他的叔公。將來準是個十足的紳士。」她故意開口小些,把紳士這個詞兒說得帶點英國口音。「照我們鄰居英國人的說法,改天他能來共進a cup of tea嗎?只要上午給我發份『藍件』[56]就行。」
我不知道「藍件」是什麼東西。她說的話我有一大半聽不懂,可又生怕其中藏著個問我的問題,不回答會很失禮,於是我始終打起精神在聽,聽得累極了。
「不,這不行,」叔公聳聳肩膀說,「他可忙著呢。他很用功,每門功課都得獎,」他說後半句時,聲音放得很低,唯恐我聽見他說謊,會出來否認。「誰說得准呢,說不定他會是個雨果第二,或者成為沃拉貝爾[57]之類的人物,您說是嗎?」
「我崇拜藝術家,」粉衣女郎回答說,「真正了解女人的,只有藝術家……只有他們,還有像您這樣傑出的人士。請原諒我的無知,朋友。沃拉貝爾是誰?小客廳玻璃書櫥里放的那套燙金的書,就是他寫的嗎?您該記得吧,您答應過借給我的,我看的時候一定很當心。」
叔公最不喜歡把藏書借出去,他一聲不吭,把我領進過廳。我被對粉衣女郎的愛慕沖昏了頭,發瘋似的在叔公滿沾煙味的兩頰上狂吻,叔公呢,神色頗為尷尬地對我暗示(卻又不敢明言)最好別把這次來訪告訴爸爸媽媽,我熱淚盈眶地對他說,他的好意我永遠不會忘記,有一天我一定會向他表明我的感激之忱。不會忘記倒是不假,過了兩個小時,我說了幾句閃爍其詞的話以後,發現我被賦有的新的重要性,並沒能給爸爸媽媽留下一個明晰的概念,我以為不如把剛才那次過訪原原本本告訴他們,也許情況會明朗些。我沒想到這樣一來會給叔公惹出麻煩。我怎麼想得到呢,我可是不願意這樣的呀。我覺著這次過訪沒什麼不對的地方,就想當然,以為爸爸媽媽也會這麼想。這種事不是天天都會遇到嗎,有位朋友請我們別忘了代他向一位女士致歉,因為他本人不能給她寫信,而我們卻沒把這事放在心上,認為他就是保持緘默,那位女士也未必會在乎(既然我們不在乎)。我和大家一樣,總把別人的腦袋想像成一個反應遲鈍而又來者不拒的貯存袋,你無論往裡面放多少東西,它也不會有什麼特別的反應;我以為把叔公介紹我結識朋友的消息放進父母的腦袋,也就把我自己對這次介紹所抱的好感,如我所願地同時轉達給他們了。遺憾的是,我父母要對叔公的行為做出評價時,他們依據的原則與我原本設想的迥然不同。父親和外公跟叔公大吵了一場,這是我事後聽說的。幾天過後,我在街上遇見叔公坐在敞篷馬車上,痛苦、感激、內疚之情一時湧上心頭,我真想把一切都告訴他。但唯其心思如此紛繁,所以我就覺得單單摘帽致意沒有意思,反而會讓叔公以為不過是平常的禮貌而已。我決意不做這個感情不到位的動作,把臉別了過去。叔公卻以為我是聽父母的話故意不理他,他無法原諒他們,以後好多年,直到他去世,我們誰也沒再去看過他。
於是我不再去阿道夫叔公已經鎖掉的起居室了。我在廚房後間周圍待上一會兒,只見弗朗索瓦茲出現在她那小廟的平台上衝著我說:「我讓幫工待會兒把咖啡和熱水端上來,我得趕緊上奧克塔夫夫人房間去了。」我決定進屋,直接上樓回房間去看書。幫廚的女工是一個法人性質的角色,她猶如一個常設機構,以其一成不變的職權,保證一種通過具體執行人的相繼交替而體現的持續性和恆定性:因為沒有一個幫工在我們家連續干滿過兩年。有一年我們大吃蘆筍,那個整天忙著剝殼的幫工,是個病懨懨的可憐姑娘,還懷著孕,我們到貢布雷過復活節那會兒,她的肚子已經很大了,讓我們覺得驚奇的是,弗朗索瓦茲居然還差遣她在街上奔走,在家裡幹活,因為姑娘身前掛著這麼個神秘的兜兜已經顯得有點吃力了,這玩意兒眼看又日長夜大,即便她穿著寬鬆的罩衫,還是看得出它飽滿得相當可觀了。寬鬆的罩衫,讓人聯想起喬托壁畫上某些象徵性人物身穿的寬袖長外套。這些照相版的畫片,是斯萬先生送我的。讓我們注意到這種相似的也正是斯萬先生,他要問到這個幫廚女工時,就說:「喬托的博愛怎麼樣了?」再說這可憐的姑娘也夠嗆,妊娠期胖了好多,肥得整個腮幫子鼓鼓囊囊地掛了下來,確實挺像阿雷納禮拜堂里那些結實得像男人一樣的童貞女(畫得有些像肥胖的收生婆),她們據說就是種種美德的化身。而我到現在才發現,帕多瓦的這些美德與罪孽,其實還有一個地方跟我們家的女幫工相像。這個女人由於腹部帶有象徵性而顯得形象高大起來,但看神情似乎她並沒有領悟到其中的意義,臉上既沒表現出美感也沒流露出睿智,仿佛那就只是個沉甸甸的包袱似的。同樣,阿雷納禮拜堂名為Caritas[58]的壁畫上的那個強壯主婦,看上去也沒有意識到自己是這一美德的化身,這幅壁畫的複製品掛在貢布雷的自修室牆上,博愛居然可以由這張精神飽滿、相貌平平的臉來體現,真叫人想不到。畫家想像豐富,讓她腳踏著大地的寶藏,而那神情又全然像在踩葡萄榨汁,或者不如說像攀著一堆錢袋往上爬;她把自己火熱的心獻給,更準確地說是遞給天主,就像一個廚娘從地窖的氣窗拿一把開瓶塞的起子遞給等在窗口的男僕。妒忌也理應更有某種妒忌的表情才是。不過在這幅壁畫上,所謂的象徵符號依然占據著相當地位,而且表現得非常真實,伸出芯子對著妒忌的嘴唇噝噝作響的那條蛇,又粗又大,妒忌張得大大的嘴巴全都塞滿了,非得鼓起臉部肌肉才能含住,那模樣就像孩子在吹氣球,妒忌的注意力——連帶我們的一起——整個兒集中在它嘴唇的動作上,根本顧不上妒忌的念頭。
儘管斯萬先生對喬托筆下的這些形象倍加讚賞,我卻在很長一段時間裡無心欣賞自修室牆上這些他特地帶給我的畫片,在我眼裡,博愛毫無博愛可言,妒忌則看上去像醫學書上專門說明舌頭生腫塊或插入手術器械引起的聲門或懸雍垂壓緊的插圖。至於公正,她那張一本正經、令人憂傷的臉,簡直就是貢布雷虔誠而冷漠的漂亮女人的寫照,我去望彌撒時常見到的布爾喬亞太太,其中有好些預先就是不公麾下的後備隊員。後來我才明白,這些壁畫給人印象至深的奇特之處,它們那特殊的美,就在於象徵在其中所占據的地位,而既然象徵化的思想無從表達,象徵也就沒有作為象徵來表現,而是作為實在的事物,作為切身體驗或親臨其境的事物來表現的,這樣就賦予作品一種更為客觀、更為準確的含義,使它具有一種更為具體、更為感人的訓諭意味。在可憐的幫廚女工身上,我們的注意力不也是始終被她沉甸甸的肚子所吸引嗎;其實臨終的人也是如此,他們的思緒往往會轉向死亡實際的、痛苦的、隱晦的、內省的這一面,死亡向他們顯示、讓他們嚴峻地感受到的這一背面,跟我們稱之為死亡的概念並不一樣,卻更像一個無力承受的負擔,一種呼吸的困難,一種渴飲的需要。
帕多瓦的這些美德和罪孽,想必是很現實的,因為在我看來它們就像這個懷孕的女僕一樣是活生生的,我還覺得她本身也頗有幾分諷喻的意味。如果一個人表現出了某種美德,而他或她的心靈卻並沒有(至少表面上沒有)參與表現,那麼這種不參與也許除了美學價值以外,還有一種現實意義——即使不是心理學上,至少也是俗話所說的面相學上的意義。後來,當我有機會在實際生活中,例如在修道院裡,遇到真正體現博愛精神的聖徒般的人物,我發現他們往往看上去像急診外科醫生一樣動作輕捷、注重實效、表情冷漠、態度生硬,在他們的臉上看不出對人間苦難的悲憫和柔情,也找不到一絲直面苦難的恐懼,這些沒有一點溫情的臉,這些乍一見令人反感的臉,卻因其真正的善良而變得那麼崇高。
幫廚女工上樓端來咖啡——這一來,她無意間就讓弗朗索瓦茲顯得比她高出一籌,正好比有了謬誤作為對照,真理越發閃現出光輝——但這咖啡按媽媽的說法只能叫熱水,然後她又把熱水送到我們各人的臥室,說是熱水其實只是溫暾而已。我躺在床上,一書在手,放下的百葉窗把陽光擋在外面,房間裡的涼意是透明而不穩定的,兀自在輕輕地顫動著。百葉窗雖說放下了,可是一綹陽光還是有辦法讓它那黃色的翅膀飛進來,一動不動地停在窗葉邊和窗玻璃之間,宛如一隻棲息的蝴蝶。房間裡的光線,看書已經有些勉強,我之所以會感覺到陽光燦爛,是因為卡米在神父街上敲釘(弗朗索瓦茲告訴過他,姑媽沒在休息,可以有點聲音)滿是灰塵的箱子,而這聲音在熱天所特有的嗡嗡作響的空氣中傳來,仿佛有許多亮閃閃的星星在飛向遠方;給我帶來陽光燦爛感覺的,還有那群飛來飛去的蒼蠅,它們在我面前表演的小合唱,猶如夏天的室內樂;這音樂用以喚起夏天感覺的,不是人類音樂的旋律——你一旦在夏天偶爾聽到過這樣的旋律,以後它就會讓你回想起這美麗的季節;一種更內在的關係把這音樂和夏天聯結在一起;這音樂誕生于晴朗的日子,而且註定和這樣的日子一起重現,這音樂中包含著些許夏日之精華,不僅在我們的記憶中喚醒晴空的形象,而且讓我們確信晴朗的夏日又回來了,讓我們真切地感覺到它觸手可及的存在。
屋裡的陰涼比之於街上的驕陽,猶如影子比之於光線,也就是說兩者同樣是明晰的,而且這種陰涼為我的想像提供了夏天的全部景象,而倘若在散步時,我的感官恐怕就只能得到一些片斷的印象;因此這種陰涼和我的平靜顯得那麼和諧,我的心(剛被書上看到的情節所感動)好比一隻平靜地放在流水中的手掌,經受著充滿生機的湍流的衝擊和嬉戲。
不過外婆讓我別老待在屋裡,哪怕天氣燠熱得眼看就要變天,哪怕暴風驟起或陣雨飄然降臨,她總是勸我出去活動活動。我放不下手上的書,就是到了花園,也還繼續往下讀;大栗樹下有個用草簾和帆布遮蔭的涼棚,我捧著書坐在涼棚最裡面,覺得這樣一來,就會消失在那些拜訪父母的來客眼皮底下了。
我的思想難道不也像這樣一個所在,我置身其中觀察外界發生的事情,不也會感覺到自己仿佛消失了嗎?當我看見外界的一個事物時,我看著它的這一意識,會停留在我和它之間,給它滾上一道細細的精神的鑲邊,使我永遠無法接觸到它的實體;我觸摸到它之前,它已經以某種方式揮發殆盡了,好比你拿著一個熾熱的東西去靠近潮濕的物體,你不會觸摸到它的潮氣,因為它早就蒸發了。我沉浸在小說中,眼前浮現出一個場景紛呈、色彩絢麗的屏幕,我的意識也同時展示在上面,從藏匿心底的隱秘憧憬,到花園那頭遠遠望見的外部景象,全都顯示在屏幕上,在我心靈深處,首先有個始終處於變動之中的調節器,它左右著其他的活動,這就是我對手頭這本書(無論是什麼書)的豐富哲學內涵,對其中的美的信念,以及擁有它們的渴望。我有時在貢布雷,在博朗日的雜貨鋪里買書,這家鋪子離家太遠,所以弗朗索瓦茲經常去的是卡米那兒,極少光顧博朗日的鋪子。這家鋪子在文具和圖書方面備貨更充足,琳琅滿目地掛滿了形形色色的小冊子和大部頭著作陸續出版的分冊,把兩扇鋪門裝點得比教堂大門更神秘、更引人遐想。我之所以會在雜貨鋪跟前瞥見某本書就買下它,是因為我聽老師或同學提起過,說這是一部值得一讀的作品,當時在我眼裡,這位老師或同學已經窺見了真理與美的堂奧,對這些真理與美我有所預感卻又無法理解,洞悉其中的堂奧,正是我心中又朦朧又執著的目標。
在讀一本書的時候,這一核心信念由內心世界向外部世界,朝著發現真理的方向不斷推進。繼之而來的是我參與其間的情節所引起的種種情感,這些下午呈現在我眼前的層出不窮的戲劇性場景,往往是在整個一生中也遇不到的。那些都是我在讀的書里發生的場景;誠然,其中的人物,正如弗朗索瓦茲所說,並不是真人。但是一個真人的歡樂或不幸讓我們體驗的情感,總要通過某個歡樂或不幸的形象的中介才能被感受到;第一個小說家的過人之處,就在於他認識到,在我們的情感機制中,形象是唯一最本質的元素,把真人略去的做法既乾脆又簡潔,而這種簡化又恰恰正是問題的關鍵所在。一個活生生的人物,無論我們對他多有感情,總在很大程度上是由我們的感官所感知的,也就是說,對我們而言,他還是不透明的,他那滯重的分量是我們的感覺所無法承受的。如果他發生了什麼不幸,也只是有關他的整體概念中的一小部分會讓我們感動,而他也唯有作為整體概念的一部分才得以存在,才能夠有它的意義。小說家的創舉,就在於想到用一個等量的非物質的,亦即我們心靈所能領會的部分,來替換心靈無法洞察的那些部分。當我們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一頁一頁往下看的時候,既然我們對這些小說中新創造的人物的一切情緒都是感同身受,覺得這一切都是附麗於我們而存在的,既然這些情緒已經攫取了我們急促的呼吸和熱切的目光,那麼這些人物的行為和情感是否真實,又有什麼關係呢?一旦我們受小說家引導而處於這種狀態,就如所有純粹內心狀態的情形一樣,一切感情都會變得十倍的強烈,於是他的小說就會像一個夢那樣使我們心潮起伏,但這個夢比我們睡覺時所做的夢印象更清晰,記憶更持久,它一小時在我們心中所能激起的幸福與痛苦,我們在生活中也許要花好幾年才能領略到其中一部分,而其中最強烈的情緒,我們也許永遠領略不到,因為它們引起的過程非常緩慢,慢到我們無法覺察得到。(在生活中,我們的內心情感也是這樣在變,這正是人生最大的悲哀;但是我們只有在閱讀和想像中了解這種悲哀:在現實中,內心的變化類似於某些自然現象的演變過程,是相當緩慢的,即使我們能做到持續不斷地注視每個不同的狀態,這種變化仍然是無法感覺到的。)
小說中展開情節的場景在我面前半映半現,它固然比不上書中人物的命運那般打動我的心,然而與我掩卷舉目所見的情景相比,它對我沉思的影響畢竟要深遠得多。有兩年的夏天,我坐在貢布雷炎熱的花園裡,手捧小說陷入遐想,眼前依稀是一片山清水秀的景色,我在那兒看見許多鋸木廠,還在清澈的溪底看到鋸下的原木在一叢叢水芹下腐爛;不遠處,色彩鮮艷的花兒沿著矮牆攀緣而上。一個夢境經常出現在我的遐想中,夢裡總有個女人要來愛我,因而這個夢在兩個夏天裡沁著溪流的涼意;無論那是個怎樣的女人,只要我一想到她,奼紫嫣紅的花叢立刻就會湧現在她身旁,好像來做陪襯似的。
其中的原因,並不僅僅在於我們所夢見的形象自有其特點,會把夢中偶然圍繞在它四周的奇光異彩襯托得更美、更受用;我正在讀的書中的景色,對我來說其實跟貢布雷的景色是相仿的,只不過跟映入我眼帘的貢布雷景色相比,書中的景色在我想像中顯得更生意盎然而已。由於作者的描寫很精緻,也由於我有一片先入為主的虔誠,把作者的描述視若天啟,因此我覺得這些景色就是大自然本身的一個真實部分,值得好好品味和探究——而我所住過的地方,尤其是我們的花園,讓外婆不喜歡的那個園丁拾掇得規整卻無美感的那座花園,從未使我有過類似的印象。
倘若我在讀一本書的當口,父母允許我身臨其境去到書中描寫的地方,我一定會覺得這是向探求真理跨出至關重要的一步。因為我們如果始終感覺到自己為心靈所囿,那麼我們並不會覺得這是個固定不動的囚籠,而會覺得自己與心靈一起,仿佛永遠處於衝動之中,想要衝決而出到達外界;我們還聽到周圍縈迴著恆定的響聲,那不是來自外界的回聲,而是內心顫動的一種共鳴。它會使我們感到氣餒。我們想在因共鳴而變得珍貴的東西里找到我們投射的心靈之光,可是失望地看到,這些東西在我們腦海中由於跟某些觀念相聯繫而具有的魅力,在大自然中仿佛不復存在了;有時我們會把心靈的全部力量轉換成靈巧的動作和奪目的光彩,想用來對我們明知置身於我們之外、我們根本無法讓他們在乎的那些人有所影響。因而,雖然我的思緒始終縈繞在我所愛的那個女子周圍,想像著當時令我那麼心嚮往之的去處,雖然我心心念念盼著她能領我前往那些去處,能為我打開通向未知世界之門,但是這並不是某個單純想法的偶然聯想;不,我的旅行和愛情之夢,無非就是我一生全部精力在同一次定向的噴涌中的某些時段——這些時段是我今天人為劃分的,正如把一座閃著虹彩、看似凝定不動的噴泉劃分成不同的高度區間一樣。
在我繼續由里向外追隨同時並列在意識中的種種場景,並抵達遮蓋著它們的那個真實境域之前,我終於發現了另一種樂趣,那就是安靜地坐著吮吸空氣中的馨香,不受任何來客打擾的樂趣;每當聖伊萊爾教堂鐘敲整點,眼看著下午的時光在一聲聲鐘響中流淌,最後聽見那下可用以累計總數的鐘聲之時,我也總能感覺到這種樂趣,隨後那段長長的靜謐,仿佛標誌著藍天保留給我看書的那個時段的起始,它讓我能把手中的書一直讀下去,直到弗朗索瓦茲準備好可口的晚餐,把跟書中人物同命運共呼吸的我從緊張和疲勞中解脫出來。每小時鐘響,我都覺得上次的鐘聲離此刻也才一會兒工夫;這次的鐘聲,在天空中緊挨在上次的鐘聲邊上,我簡直沒法相信,這兩根金色刻度之間小小的一角藍弧,居然能容納下整整六十分鐘。有時候時間不知不覺地過去,鐘聲比上一次多敲了兩下;這就是說,有一次敲鐘我沒有聽見,一件明明發生過的事情,對我來說竟然沒有發生;閱讀的興味,有如沉睡一般美妙,竟然把我的耳朵變得迷迷糊糊,把寧靜的藍空中金燦燦的大鐘也抹去了。在貢布雷花園大栗樹下度過的美好的星期天下午啊,我細心地擯除了所有的日常瑣事,讓自己置身於一個有活水流淌的異國他鄉,用冒險的生活和奇妙的憧憬來充實你們這些下午。現在每當我想起你們,種種冒險生活就又浮現在眼前,原來你們保存著這些生活,一點一點地勾勒出它們的輪廓——在我一頁頁讀著手邊的書,夏日的炎熱也漸漸消退之際——讓它們慢慢地變幻,穿越樹葉斑駁的光影,穿越你們靜謐得唯有天籟可聞、芬芳而透明的一個又一個小時,相繼凝聚在瑩潤的水晶里。
有時候,下午三點鐘光景,園丁的女兒會把我從閱讀中驚醒,她發瘋似的奔來,撞倒了一棵甜橙樹,劃破了一個指頭,磕掉了半顆牙齒,一路喊著:「他們來了!他們來了!」為的是叫弗朗索瓦茲和我趕緊別錯過看熱鬧。原來那幾天正好駐軍操練,部隊通常取道聖伊德加爾德街穿過貢布雷鎮。我們家的男女僕人拿著椅子,在鐵門外排成一溜兒坐好,瞧著貢布雷身穿主日盛裝的過路人,也讓人家瞧著自己。園丁女兒從遠處車站大街的兩幢屋子間的夾縫中,瞥見了頭盔的閃光。僕人們急忙把椅子撤進鐵門,因為胸甲騎兵隊伍一開進聖伊德加爾德街,整條街就會擠得滿滿當當,浩浩蕩蕩的馬隊會淹沒街道和人行道,掠過兩旁的房屋,猶如洶湧的洪水從狹窄的河床衝決而出。
「可憐的孩子啊,」弗朗索瓦茲剛趕到鐵門邊,就流著淚說,「這些可憐的年輕人,有一天他們會像草地一樣全都給刈平的啊;一想起這事,我就像被人捅了一下。」她邊說邊把手捫在心口,那一下就是捅在這兒。
「弗朗索瓦茲太太,瞧著小伙子把命豁出去,不是挺帶勁嗎?」園丁這麼說,想激將她。
他的話奏效了。
「把命豁出去?這條命可是老天爺給的,就只一條哪,連命都不顧惜,那還有什麼好顧惜的呢?唉,主啊!可他們真就是連命都不要哪!我在七〇年那會兒見過;那仗打得真叫慘啊,他們連死都不怕;那真是瘋了;可臨了,他們也不用把脖子往繩索里套了。那哪是人呀,那是群獅子。」(把人比作獅子——她說成柿子,出自弗朗索瓦茲之口是絕無恭維之意的。)
聖伊德加爾德街的拐彎角度太小,沒法看見遠處行進而來的隊伍,大家只能從車站大街那兩幢屋子的夾縫中瞅見陽光下熠熠生輝的頭盔源源不斷地疾駛而過。園丁想知道是不是還有大批部隊要經過,他覺得渴了,因為日頭很毒。只見噌的一下,他女兒猛地往前奔去,仿佛是衝出一個被困的死角,跑到街角那兒,冒著九死一生的危險,帶回來一大瓶檸檬露,還給我們捎來一個消息,說是從蒂貝吉和梅塞格利茲那邊足足有上千人的隊伍在不停地前進呢。而已經修好的弗朗索瓦茲和園丁,討論起戰爭爆發該怎麼辦的問題。
「您明白嗎,弗朗索瓦茲,」園丁說,「還是來場革命好哪,到時候誰願意去就去唄。」
「哦,沒錯,這我還能不懂?更自由嘛。」
園丁認為,一旦宣布打仗,所有的鐵路運輸都會中斷。
「那敢情,怕人家逃唄。」弗朗索瓦茲說。
園丁接口說:「唉!他們都是些壞蛋。」因為在他眼裡,打仗無非就是國家對老百姓耍的一場惡作劇,既然那些人有能耐這麼耍你們,你們就誰也甭想溜掉。
可弗朗索瓦茲要趕緊上我姑媽那兒去了,我收回心來讀我的書,僕人們重新坐在門前,瞧著那些騎兵揚起的塵埃和騷動慢慢落定。動蕩平息好久以後,貢布雷的街上依然攢動著難得一見的黑乎乎的人流。每座宅子前面,就連平日大門緊閉的宅子也一反常態,門前坐著觀望的僕人甚至主人,沿街的台階好似綴上了一條跟海藻和貝殼邊緣相仿的凹凹凸凸的黑色鑲邊,仿佛一陣大潮遠遠退去以後,把這般模樣的黑紗和刺繡留在了海灘上。
不過,除開這些日子,我平時還是能安靜地看書的。有一次我在讀一本書,作者叫貝戈特,他的書我以前還從沒讀過,正好斯萬來我們家,打斷了我的閱讀並說了一些他的看法,從此以後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夢想中的一位女性的倩影,就不再出現在裝飾著修剪成紡錘形的紫色花叢的一堵牆上,而是換了全然不同的背景,亭亭玉立在一座哥德式大教堂的門前。
我是從一個同學那兒最先聽說貝戈特這名字的,這個同學叫布洛克,年齡比我大些,我很崇拜他。他聽到我羞答答地說出非常喜愛《十月之夜》[59],頓時放聲大笑,笑聲像小號那般嘹亮,而後他說:「你喜歡這位繆塞先生,趣味可太低了。他是個心眼很壞的傢伙,又是個可悲的沒有理性的人。不過我得承認,他,甚至還有那個叫什麼拉辛的,這兩人一輩子總算都還寫過一句韻律過得去的詩,在我看來,它們好就好在其中絕無任何含義。那就是:『潔白的卡米爾和潔白的奧魯索娜[60]』和『彌諾斯和帕西法厄之女[61]』。我注意到,我崇敬的詩人、受不朽諸神寵愛的勒貢特[62]大師,曾在一篇文章中引用它們為這兩個渾蛋辯白。順便說一句,我手頭有本書,暫時還沒時間看,這位了不起的好好先生好像對它很推許。我聽說,他認為這本書的作者,貝戈特先生,是個描寫極其細膩的傢伙;儘管他有好多次都表現得過於寬容,到了難以解釋的地步,但是對我來說,他的話就是特爾斐神諭[63]。你好好讀讀這些抒情散文吧,要是這位寫過《天主之歌》和《馬格努斯的獵兔犬》的精通韻律的巨匠[64]說得不錯,那好,親愛的大師,我以阿波羅的名義起誓,你一定會品嘗到如飲奧林匹斯[65]瓊漿的快樂。」他要我稱他親愛的大師,他自己也這樣稱呼我,起初用的是調侃的口氣。但是實際上,我們彼此這樣戲稱確實感到了一種樂趣,我們那時候,差不多正是自以為稱什麼就能成什麼的年歲啊。
我這麼跟布洛克聊天,請他給我做出解釋,而他卻對我說優美的詩句(我一心期望能從中得到真理的啟示)之所以優美,就是因為它們沒有任何含義,這一來可把我的想法弄亂了。可惜的是,我沒機會再把它們梳理清楚,因為我們家從此就不讓布洛克上門來了。他起初在我們家是受歡迎的。誠然,外公是說過,每回我跟某個同學特別要好,把他帶到家裡來的,那人總是猶太人。但按理說,這不至於讓外公感到不高興——連他自己的朋友斯萬都是猶太血統呢——只要他沒發覺我選的人往往不是班裡最好的同學就行。所以每當我把一個新朋友帶進家裡,他幾乎沒一回不哼《猶太女》[66]里的「哦,我們父輩的主啊」,或是「以色列,掙脫你的鎖鏈吧[67]」,當然只是哼調門(滴拉朗搭朗,塔蘭),但我生怕同學聽得出這是什麼曲子,聽的時候把詞配上去。
他還沒見著這些同學,才不過聽我說了他們的名字,儘管這些名字常常是毫無半點猶太色彩的,他就不僅猜得出我的朋友有猶太血統,猜一個準一個,而且有時居然能猜出人家有什麼不可外揚的家醜。
「哎,今兒晚上要來的你那個同學,姓什麼來著?」
「姓迪蒙,外公。」
「迪蒙!哦!我得當心點。」
說著他唱了起來:
弓箭手,全都注意啦!
要看仔細,別眨眼也別出聲;
在巧妙地問了我們幾個更確切的問題以後,他會出聲喊道:「要留神啊!要留神!」倘如被他盤問的那個可憐傢伙經不住他旁敲側擊的誘供,在不知不覺中招認了自己的出身,那他為了表示自己早就料到是這樣,禁不住會瞅著我倆,聲音輕得難以聽見地哼唱:
怎麼,你把這個怯懦的猶太佬
帶到了我們這兒!
或者:
希伯倫[68],幽美的山谷,祖祖輩輩生長的地方,
或者還有:
對,我屬於上帝的選民。
我外公這點小小的癖好,並不表明他對我的同學有什麼惡意。布洛克讓我家裡的長輩覺得討厭,是另有原因的。他先是惹我父親生氣,那天爸爸見他渾身濕淋淋的,關心地問他:
「嗯,布洛克先生,天氣到底怎麼樣,是下過雨了嗎?我真不明白,從晴雨表上看明明是好天氣嘛。」
他得到的回答卻是:
「先生,我絕對無法奉告是否下過雨。我向來把物質上的瑣事置之度外,所以我的感官已經沒有必要把這些小事告訴我了。」
布洛克一走,父親就對我說:「我可憐的孩子,你的朋友是個白痴,怎麼!他居然沒法告訴我天氣如何!難道這不是很有趣的事兒嗎!他真是個笨蛋。」
而後布洛克又惹我外婆不高興了,因為有一天吃好午飯以後,聽到她說有些不舒服,他竟然抽抽噎噎地抹起眼淚來了。
「這怎麼會是真心的呢?」外婆對我說,「我又不是他的熟人,要不就是他瘋了。」
最後他終於激起了全家人的公憤。事情是這樣的,有一天他來吃午飯遲到了一個半小時,而且滿身都是泥漿,他非但不道歉,反而說:
「我這人,從來不受天氣變化和所謂季節時令的影響。我寧可回到用鴉片煙槍和馬來人短劍的時代,對鐘錶和雨傘這兩件弊端數不勝數、滿是布爾喬亞矯情味兒的勞什子,我從來是不屑一顧的。」
不管怎麼說,他本來還是可以來貢布雷的。當然他不是我家裡人希望我結交的那種朋友;儘管他們最終也相信了他聽說我外婆偶感微恙流下眼淚並不是假裝的,但是他們憑直覺或經驗知道,我和他這種過于敏感的衝動,對我們日常生活中的儀態舉止是沒有什麼好處的,無論恪守道德準則、忠誠於友情,還是埋頭於一項事業、遵循一種制度,都應該建立在習慣成自然的基礎之上,這要比那些短暫的、熾烈的、不會有結果的激情可靠得多。他們期望於我的同伴,不是布洛克,而是另外一些同學,他們能遵守布爾喬亞的友誼規範,給予我的東西以不超過這一規範認為適宜的度為準。他們不會因為哪天惦念我了,便心血來潮地送一籃水果給我;他們不可能想當然地貿然行事,在友誼的責任和要求這架天平上隨便加一點砝碼,讓它傾向於利我的一側,與此同時,他們也不會讓它出任何有損於我的偏差。我們的過錯,還在於把規範的要求和天生的氣質混為一談了,我姑婆堪稱天生具有這種氣質的典範,她多年來一直跟她侄女關係不好,見面根本不講話,但她在遺囑上寫明所有財產留給侄女,從沒由於彼此失和而修改遺囑,因為侄女是她最近的親戚,這樣做是理所當然的。
可是我喜歡布洛克,我的家人也就不想掃我的興。我一直感到納悶的那個問題,就是彌諾斯和帕西法厄的女兒究竟為什麼由於沒有含義而美,弄得我頭腦發漲,我想我就算再和布洛克談上幾次,也不見得會比這會兒更苦惱——當然,母親認為這些交談是有害無益的。要不是出了另一件事,他本來還是可以來貢布雷做客的。就在那天晚飯後,他先是對我說——這番話日後對我的生活有很大的影響,使它變得快活過,轉而也使它變得不幸過——所有的女人滿腦子想的都是戀愛,無論她怎麼深閉固拒,到頭來沒有你追不到手的。而後他又言之鑿鑿地說,他從非常可靠的渠道聽說,我姑婆年輕時很放蕩,公開由某個情人供養著。我忍不住把這些話跟爸爸媽媽講了,從此以後他再來就吃閉門羹了,後來我在街上偶爾遇見他,他對我的態度冷淡至極。
可是關於貝戈特,他講的話一點不假。
最初的那些日子裡,正如一個人醉心於一首曲調,卻又聽不出一個個音符究竟是怎樣的,我沒能看出他的風格里讓我如此喜愛的究竟是什麼東西。我捧著他的小說不忍釋手,但又以為使我這麼感興趣的僅僅是小說的題材,正如在戀愛的初期,一個人天天去參加某個聚會,天天到某個娛樂場所去,總在那兒遇見一位姑娘,卻還滿心以為吸引他的就是那些聲色犬馬。隨後,我注意到了那些不落窠臼、古風猶存的遣詞造句,他有時候喜歡用這類遣詞造句的手法,這時會有一股和諧的潛流,一連串發自內心的音符,激揚起他的風格之帆:而正是在這種時候,他往往會談到「虛幻的人生之夢」「永不停息的美麗假象的湍流」,談到「理解和愛慕,那不結果實卻又無比美妙的痛苦」,以及那些「使教堂莊嚴、可愛的外觀變得如此高貴的,扣人心扉的雕像」,他通過一些美妙的意象表達了一種對我來說全新的哲理,也許可以這麼說,正是這些意象喚醒了適當其時出現的那些豎琴,讓它們奏出這支哲理之歌,而伴著這樂聲,那些意象向我們展示了某種崇高的東西。貝戈特有一段文字,那是我摘引下來的不知是第三段還是第四段,它使我感受到了一種跟讀第一段時無法相比的愉悅,那是一種我覺得在用心靈中一個更深邃、更平坦、更開闊的區域去感受的愉悅,在那兒,似乎所有的阻礙和隔閡都不存在了。這是因為,那時我明白了,這種不落窠臼的遣詞造句,這種富有音樂韻律的感情抒發,這種唯心主義的哲理觀念,其實在我不曾意識到的時候,就早已使我有如坐春風之感了,因而我覺得眼前看到的似乎不僅僅是貝戈特的某一本書里的某一個段落,也不僅僅在我腦海的表面留下一個純粹平面的形象,而是一種屬於貝戈特的,他的所有著作所共有的理想段落,所有其他的那些相似的段落,同這個段落混合在一起,產生出一種厚度感,一種立體感,使我的思想境界也隨之升高。
我並不完全是貝戈特的唯一的崇拜者;他也是我母親的一位很有文學修養的女友所喜愛的作家;還有那位迪·布爾邦大夫,他為了讀貝戈特剛出的新書,寧可讓自己的病人等在那兒;對貝戈特偏愛的第一批種子中,有一些就是從大夫的診所,從貢布雷鄰近的一個大花園裡飛揚起來的,如今,這些珍貴的種子已經散播全球,歐洲,美洲,就連最不起眼的小村莊裡,也隨處能見到這種體現了人們的理想,為他們所共享的鮮花。母親的那位女友,還有那位迪·布爾邦大夫看來也如此,他們都跟我一樣,在貝戈特的書里最喜愛的就是那種在字裡行間流動著的旋律感,那種古典風格的遣詞造句,以及一些看似簡單普通,但由於精心安排,仿佛自有一種別樣的情趣的詞句:此外,還有那些情緒低回的段落中的一種獷悍的格調和近乎粗放的筆觸。而且,看來他大概也覺得自己最大的魅力就在於此。因為接著出版的幾本書里,凡是提到某件重要的事實或某座著名大教堂的名字,他總要把情節的發展擱置一下,插進一段祈求,一段呼喊,一段長長的禱告,聽憑那些在最初的作品中還只是蘊含在字裡行間,僅僅通過水麵漣漪的蕩漾才有所流露的個人氣質,充分自由地表現出來;當初那種若隱若現的況味,也許是更柔美、更和諧些,但那時我們畢竟無法確切地說出,那些潺湲的水聲究竟來自何方,又將沉寂於何處。他自己感到得意的這些段落,也正是我們最喜愛的段落。就我而言,我對它們都已經熟諳到能夠背誦的地步。當他重新撿起話頭,繼續敘述故事的時候,我反而會有一種失望的感覺。每當他寫到一些我那時還不能領略其中美感的事物,比如說寫到松林、冰雹,寫到巴黎聖母院,寫到《阿達莉》或者《菲德爾》[69],往往會在一幅畫面里使這種美感迸發出來,使我豁然開朗。我從心底里感到,宇宙間有多少事物,要不是他讓它們跟我靠得更近些,就憑我愚鈍的感覺,是根本沒法看清它們的,因而我但願時時處處都能知道他是怎樣看的,是怎樣用隱喻來描寫它們的,尤其是對於那些我有機會親眼見過的事物,更尤其是其中的那些法國古建築和某些海濱景色,因為他在好幾本書里都一再提到過它們,足見他認為這些古蹟和風景是含義很豐富,很美的。可惜我幾乎事事處處都無從知道他的看法。我從不懷疑,這些看法一定是跟我迥然不同的,既然它們來自那個未知世界的高處,而我卻剛試著往上爬哩。我相信我所有的想法,在這位完美無缺的聰明人看來,都不過是蠢貨一堆,所以我就乾脆把這些想法全都甩到了一邊,結果呢,當我偶爾在他的某本書里,碰巧看到一個我也曾經有過的想法時,我的心裡就會洋溢起歡樂,仿佛有位神祇可憐我,把它歸還給我,還宣布了它是正當的、美好的。有時候,他在某一頁上寫的內容,正好就是我常常在晚上睡不著覺時給外婆,給媽媽寫信的內容,貝戈特的這頁文字,簡直就像加在我的信開頭的一段題銘。甚至在更晚些時候,我已經開始寫書了,有時突然會覺得對有些句子寫得好不好沒有把握,以致決定不了是不是要把書寫下去,這時我往往又會在貝戈特的書里找到相似的句子。但是只有在這時,在我從他的作品中讀到這類句子的時候,我才能感受到它們的美;我自己寫下這些句子的那會兒,由於一心要讓它們準確地反映我心目中看到的形象,又生怕它們落入俗套,所以總是一遍又一遍地問自己,我寫的這些句子究竟能不能討人喜歡!而實際上,只有這類句子,這類思想,才是我真正喜愛的。我感到不安,感到不滿意,總想再做努力,這本身就是一種愛戀,一種沒有歡樂卻又那麼深沉的愛戀的標記。所以,當我驀然間在另一個人的作品中見到這些句子,也就是說,當我再也不用躑躅徘徊,不用慘澹經營,不用苦苦尋覓,就又重見它們的時候,我終於如痴如醉地沉浸在我對它們的一片深情之中,就如一位廚師有一回總算不用下廚掌勺,能有時間坐下來品嘗佳肴一樣。有一天,我在貝戈特的一本書里,看到他描寫一位老女僕時說了一句俏皮話,這句俏皮話到了作家風趣幽默、故作正經的筆下,自然更有一種諷刺的意味,但這句話也正是我給外婆寫信提到弗朗索瓦茲時經常說的那句話呀。還有一次,我發現在他看來,在他那些作為反映真實的鏡子的著作中,繪聲繪色地來一段描寫,類似於我曾有機會給我們家的朋友勒格朗丹先生所做的素描那樣,亦完全無傷大雅(狀寫弗朗索瓦茲和勒格朗丹先生的素描,自然是我會最不遲疑地獻給貝戈特的祭品,可我相信,他對這些東西是不會感興趣的),這時我似乎突然覺得,我的卑微生活跟真實王國之間,並非像我想像的那樣相距遙遠,在某些個別的點上它們甚至是重合在一起的,我懷著自信和喜悅的心情,撲在作家的書頁上哭了起來,就像是撲在失散多年的父親的懷抱里一樣。
根據貝戈特的作品,我想像貝戈特是一位喪子之痛至今難以平復的孱弱寂寞的老人。因而當我讀他的文章,在心裡吟哦它們的時候,我用的是一種或許比原作更dolce[70],更lento[71]的調子,哪怕一個最簡單的句子,我在默誦時也總會念出溫情脈脈的語調來。最讓我傾心的,是他的哲學思想,我對它佩服得五體投地。它弄得我心痒痒的,只盼著早些到上中學的年齡,好進那種叫哲學班的班級去上課。但我所希望的是學校里時時處處都只按貝戈特的思想行事,如果當時有人對我說,後來我服膺的那些哲學家跟他毫無相似之處,那我大概就會像一個墜入愛河矢志對愛人至死不渝的年輕人,聽人家對他講起他將來會有多少情婦那樣滿心失望至極。
有個星期天,我正在花園裡看書,斯萬走了過來,他是來拜訪爸爸媽媽的。
「您在看什麼書呢,能讓我瞧瞧嗎?嗬,貝戈特?是誰對您講起他的作品的?」
我回答他說,是布洛克。
「啊!是的,那男孩我在這兒見過一次,長得可真像貝利尼畫的穆罕默德二世[72]!哦!真是太妙了,那彎彎的眉毛,鷹鉤鼻,高顴骨,全都一模一樣。要是再加那麼一撮山羊鬍子,就活脫活像是那位蘇丹了。不管怎麼說,他還挺有鑑賞力噢,貝戈特的確是個很可愛的聰明人。」斯萬平時從不談起他認識的那些人,但這會兒看到我對貝戈特的這副心馳神往的模樣,居然動了惻隱之心,破例開口對我說:
「我跟他很熟,要是您喜歡讓他給您在扉頁上寫幾個字的話,我可以替您去跟他說一下。」
我可不敢接受這個提議,但我向斯萬問了些有關貝戈特的問題。「您能告訴我他喜歡哪個男演員嗎?」
「男演員,這我可說不上來。不過我知道在他眼裡,女演員沒人比得上拉貝瑪[73],他對她的評價是最高的。您聽過她演唱嗎?」
「沒有,先生,我爸爸媽媽不許我上劇院去。」
「真可惜。您得請求他們讓您去呀。要說在《菲德爾》和《熙德》[74]里,拉貝瑪就不過,怎麼說呢,就不過是個女演員吧,可您知道,我並不認為藝術上有什麼高低貴賤之分。」(我注意到,正如他跟我那兩位姨婆談話時常讓我吃驚的情形一樣,每當他談到嚴肅的話題,說出某幾個字眼,而那幾個字眼似乎表示了他對某個重要問題觀點的時候,他總是用一種很特別的,平板的,帶有嘲諷意味的語調,有意一字一頓地把這幾個字念得很慢,仿佛他給它們加了引號,表明它們並不是他的本意,所以他剛才的言外之意是:「高低貴賤之分,您知道,這可是那些挺可笑的人說的喲。」可是,既然挺可笑,那他為什麼還要說什麼高低貴賤之分呢?)稍過片刻,他又補上一句:「您在劇場裡看到的高貴典雅的場面,可以跟任何一件傑作相媲美,我不知道跟……噢,」——說著他哈哈笑了起來,「就跟夏特勒[75]那精美絕倫的大教堂相媲美吧!」直到那時,我總以為這種唯恐正正經經表態的做派,大概是一種風度,一種巴黎人的派頭,是跟我那兩位姨婆的外省人的武斷作風大相異趣的;而且我還疑心這是斯萬生活其中的那個小圈子裡一種表示機智的方式,在那個小圈子裡,作為對上兩代人的抒情風格的矯枉過正,他們一味強調那些被傳統說成貧嘴的細枝末節,有意擯棄漂亮話。但現在我覺得,斯萬的這種態度里,有一種令人反感的東西。瞧他那模樣,仿佛他不敢有自己的觀點,必須小心翼翼地提供準確情況才能感到心安理得。可是他卻沒有想過,要人家相信這些準確細節有其重要性,這本身就是表示一種觀點呀。我又想起了那天晚上,我由於媽媽待會兒沒法上樓到我房間吻我,在吃飯時一直悶悶不樂,記得當時斯萬在飯桌上說,德·萊翁親王夫人府上的舞會,他是去不去都無所謂的。可是,難道他不就是整天價都在諸如此類的娛樂消遣中討生活嗎?我覺得所有這些都是互相矛盾的。莫非他還另有一種生活,在那種生活里還真的就能正正經經地說出他對事物的看法,做出不用加引號的判斷,對那些他認為可笑的人和事也不必如此謹小慎微地去迎合了嗎?我還注意到,斯萬對我說到貝戈特的時候,語氣中有一種什麼東西,跟他平時說話的口吻不大一樣,卻跟當時這位作者的崇拜者們,也就是說跟我母親的那位女友,以及跟迪·布爾邦大夫非常相像。他們說到貝戈特,用的就是斯萬的這種語氣:「他是個可愛的聰明人,很有特點,他的那套描寫手法有些與眾不同,可是挺讓人喜歡。您不用去看署名,一下子就能認出那是他的作品。」可是誰也不會說:「他是位大作家,是位天才。」他們甚至都不說他有才氣。他們之所以不說,是因為他們不知道他究竟有沒有才氣。我們總要過好久好久,才會認出一位新作家的臉,原來跟擱在我們的思想觀念陳列館裡、名叫天才的那個模型真是長得一樣的。正因為這是張陌生的臉,所以我們總覺著它不怎麼像我們所謂的天才。我們就盡會說些獨創性呀,魅力呀,文筆優雅呀,筆力遒勁呀,直到後來有一天,我們才意識到,所有這一切,不就正是才氣嗎。
「貝戈特的作品裡,有沒有提到拉貝瑪呀?」我問斯萬。
「我想在他那本談拉辛的小冊子裡提到過吧,不過那書大概早就賣完了。但也說不定又重印過一次。我再去問問看。反正,不管您想要什麼,我都可以去跟貝戈特講,一年當中從來沒有一個星期他不來我家吃飯的。他是我女兒的老朋友。他們常常一起去參觀歷史古城、大教堂和城堡。」
我對社會等級毫無概念,既然父親一向認為我們不可能跟斯萬夫人和小姐有什麼過從,我就想當然地以為她們和我們相距很遠,於是她們在我心目中有了一種特殊的魅力。我覺得母親不染頭髮、不抹口紅真可惜,因為我聽鄰居薩茲拉夫人說,斯萬夫人是這樣做來取悅——不是她丈夫,而是德·夏爾呂先生的。我心想,在斯萬夫人眼裡,我們大概都是不屑一顧的俗物,這已經叫我夠難過了,何況還有斯萬小姐的那層原因,我聽人說起過,她是一位非常漂亮的小姑娘。我常常想到她,而且每回都在想像中讓她有同一張既任性又可愛的臉蛋。而有一天我終於知道了斯萬小姐原來地位如此高貴,她成天沐浴在特權的澤潤中卻安之若素,當她問爸爸媽媽是否有人來吃晚飯時,回答的是那位貴客金光燦燦的大名:貝戈特,但在她聽來,這就不過是家裡的一個老朋友而已。我在餐桌上聽姑婆大發議論的當口,她那兒的餐桌上卻進行著親密無間的談話,貝戈特在暢談他在書中不曾涉及的種種話題,這些神諭般的高見,是多麼令我神往啊;還有,當她去參觀那些城市的時候,他竟一路陪在她身旁,降尊紆貴而不為世人所知,猶如神祇臨幸人間。於是,我在了解斯萬小姐身份的同時,明白了我在她眼裡是多麼粗俗無知,我強烈地感受到一旦成為她的朋友那會有多美妙,但又同樣強烈地意識到這是不可能的,希望和絕望同時占據著我的心頭。現在每當我想起她時,我經常會看見她站在一座大教堂門前,向我解說那些雕像的含義,而且帶著笑容,這無異於對我的讚許,把我作為她的朋友介紹給貝戈特。那些巍峨的大教堂經常讓我悠然神往,法蘭西島的丘陵、諾曼第的平原的優美風光,更常讓我心目中斯萬小姐的形象平添無限魅力:這一切都叫我幾乎沒法不愛她。愛情的誕生要有許多條件,而我們相信一個人能夠進入一種陌生的生活,一種他或她的愛情能讓我們了解它的生活,正是其中最為重要的、其他條件不能相提並論的先決條件。身為女人,即使聲稱自己單憑體貌來評價男人,她們也會在這種體貌上看到一種特定生活狀態所留下的印記。正因如此,女人往往喜歡軍人、救火員;制服一穿,容貌就無所謂了;這些女人相信她們在頭盔下吻到的是一顆與眾不同的、勇於冒險而又溫柔體貼的心;一位年輕的君主或王儲出訪他國,所到之處必能輕而易舉地贏得芳心,這和他五官端正與否並不相干,但對一個證券經紀人來說,長得端正就是必不可少的條件嘍。
我成天在花園裡看書,姑婆覺得實在無法理解,唯有星期天還情有可原,因為這一天本來就不許做正經事情,她自己也不做針線活兒(平常日子,她會對我說:「怎麼,不是星期天,你又看書消遣了?」說話間讓消遣這詞兒帶有一種孩子氣、浪費時間的意味)。卻說這天我看書的當口,萊奧妮姑媽和弗朗索瓦茲一邊聊天,一邊等著歐拉莉到時候前來。萊奧妮姑媽說她剛看見古比爾夫人走過,「也不帶傘,就那麼穿著她特地到夏多登[76]去定做的綢裙子。倘使她在晚禱前還有不少路要走的話,那條裙子可得淋個透嘍。」
「可不,可不。」(這意思其實是可不一定)弗朗索瓦茲不把話說死,沒有完全排除天氣轉好的可能性。
「哎,」姑媽拍了一下額頭說,「我倒想到了,我還不知道她到教堂那會兒,舉揚聖體是不是已經做過了。要記得問一下歐拉莉……弗朗索瓦茲,您瞧瞧鐘樓後面的那片黑雲,還有青板瓦上那攤不死不活的陽光,今兒個非下雨不可。這天也沒法不變,太熱了嘛。雨下得愈早愈好,我喝的維希礦泉水啊,這陣雨下不來,它也就堵著呢。」姑媽這麼說是要讓人知道,生怕看見古比爾夫人淋濕裙子的擔憂,跟她急於讓維希礦泉水別再堵著的迫切心情是不能同日而語的。
「可不,可不。」
「是嘛,廣場上一下雨,就沒什麼地方好躲嘍。怎麼,三點鐘了?」姑媽驀地叫了起來,臉都變白了,「晚禱都開始了,可我還沒服胃蛋白酶呢!這會兒我明白維希礦泉水幹嗎會堵在胃裡了。」
她心急慌忙地去拿起一本紫絲絨面、切口燙金的祈禱書,倉促間把夾在書里的圖片都掉了下來,這幾張有發黃的紙花邊的圖片,分別夾在節日禱文的那幾頁里。姑媽匆匆吞下幾口蛋白酶,就迫不及待地念起經文來,情急之下她對自己念些什麼都有點弄不清了,讓她心神不定的是維希礦泉水喝下去這麼多時間了,不知道胃蛋白酶還能不能趕上它,幫它通下去。「三點鐘,誰料得到時間過得這麼快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