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I
2024-10-09 06:07:35
作者: (法)普魯斯特
貢布雷,我們在復活節前的那個星期來到這兒。從十法里外的火車上望去,看到的僅是一座教堂,這就是貢布雷,在向遠方宣告它的存在,訴說它的風致。當我們離得更近些了,教堂就像一個牧羊女把羊群攏在自己身邊一樣,在曠野里迎著風,把密匝的房屋那毛茸茸的灰色屋頂收在自己高高的深色披風周圍。中世紀城牆的殘垣,斷斷續續地把這些房屋圍在中央,畫出一條文藝復興前期油畫上小城那般溜圓的曲線。就居家而言,貢布雷稍稍顯得有些陰鬱,因為它的那些街道兩旁的房舍都用當地色澤灰暗的石頭砌成。門前有台階,頂上的山牆把陰影投在門前,所以街上顯得很暗,太陽剛下山,家家戶戶的廳堂里就撩起窗簾、點上燈了。一些街道是以聖徒莊嚴的名字命名的(其中不少都跟貢布雷早年幾位領主的掌故有關):聖伊萊爾街;聖雅各街,我姑媽的家就在那兒;聖伊爾德加德街,姑媽家的鐵門衝著它;還有聖靈街,她家花園的邊門開出去就是這條街。貢布雷的這些街道,留存在我的記憶深處,跟我此刻看出去的這個世界迥然不同,我覺得它們連同高踞在廣場上的那座教堂,都顯得比幻燈機打出的影像還要虛幻;有時我甚至覺得,要是還能穿過聖伊萊爾街,還能在鳥兒街上那座古色古香的飛鳥旅店租上一間客房——從那地下室的氣窗里飄上來的廚房的氣味,至今還不時一陣一陣地、熱氣騰騰地在我心頭升起——那就好比是開始跟冥冥中的另一個世界有了聯繫,比結識戈洛或者跟熱納維埃芙·德·布拉邦[37]交談更加神奇,更妙不可言。
那時我們住在萊奧妮姑媽家裡,她母親就是我姑婆,也就是我祖父的表妹。這位姑媽,自從她的丈夫,我的奧克塔夫姨夫去世以後,先是不肯離開貢布雷,接下來是不肯離開她在貢布雷的家,再接下來是不肯離開她的房間,最後是不肯離開她的床,乾脆不下來了。她整天躺在床上,處於那麼一種狀態之中,叫人難以確定那究竟是憂傷,是身體虛弱,是疾病纏身,還是抱著偏執的念頭,抑或滿懷虔誠的信心。她的那套房間臨著聖雅各街,這條街遠遠地一直通到大草坪(這個名稱相對於小草坪而言,後者綠意盎然地坐落在市中心的三岔路口),街面很平坦,灰不溜秋的,幾乎家家門口都有三級高高的台階,看上去就像有位雕鑿哥德式聖像的匠人,在本來可以刻個耶穌降生的馬槽或受難的髑髏地的石頭上,鑿了一條狹道似的。我姑媽其實就只住兩個毗連的房間,每天下午總在其中一間,好讓用人給另一間換換空氣。這是外省常見的那種房間,它們——如同在有些地區,大片大片的天空或海域浮游著無數肉眼看不見的原生動物,因而變得亮光閃閃或香氣瀰漫那樣——會以上千種氣味令我們心醉神迷,那是從美德、智慧和習俗,從一種隱秘的、看不見的、氤氳般懸凝在房間裡的豐腴的精神生活中散發出來的氣息;誠然,那仍是一種自然的氣息,就像鄰近田野上飄來的氣息一樣帶有季節的色彩,但已經給幽閉起來,失去了野趣,變成了藏品,就像當年從果園摘下的水果給加工成了玲瓏剔透的美味的果凍;這些氣息也隨季節的更迭而變換,但畢竟有了一種櫃藏的特色和家常的風味,霜寒讓新鮮熱麵包的溫馨給消融以後,這些氣息就變得像鄉鎮上報時的大鐘那樣閒適,那樣一絲不苟,悠忽而又有條不紊,無憂無慮而又高瞻遠矚,有如洗衣女工那般清新,有如早晨那般寧謐,充滿虔誠的意味,怡然自得地把整座小城籠罩在一種和平的氛圍里,這種氛圍對小城居民而言,只是讓他們徒添愁緒,越發感到生活的平凡罷了,但這種平凡,對沒有在這座小城生活過的匆匆的來客,卻成了汩汩不絕的詩的源頭。這兩個房間的空氣中充滿著一種滋養膏腴、沁人心脾的靜謐的精華,我往裡走,就不禁變得垂涎欲滴起來。尤其是復活節的那個星期,我因為剛到貢布雷的緣故,對這種況味的感受特別敏銳:乍暖還寒的早晨,我進屋去向姑媽問安的時候,總得先在外面那間屋裡等一會兒,殘冬的陽光鑽進屋來,挨在壁爐跟前取暖,爐膛的磚牆之間,火生得正旺,整個房間都有一股菸灰的味兒,猶如鄉間兩旁有擋牆的大爐灶或是城堡里的大壁爐台,坐在屋裡,巴不得外面下雨飄雪,甚至狂風大作、暴雨滂沱,室內的恬適便添加了幾分冬日蟄居的詩意;我在跪凳和軋花絨面的扶手椅中間走動了幾步,這些扶手椅的靠背上總是蒙著卷葉飾邊的布套;熊熊的爐火把那些誘人的香味,那些由整個房間裡的空氣凝聚而成的撩撥食慾的香味,猶如烤麵團似的焙烤著——早晨濕潤的、充滿陽光的清新空氣已經把這些香味和成麵團,發了起來,爐火把它們不停地翻動、烤黃,讓它們起酥、發泡,烘成一張鄉下烘餅,一個碩大無朋的卷邊果醬餡餅,我在這張大餡餅里一聞到壁櫥、衣櫃和印花牆紙的那種更鬆脆、更細膩、更令人肅然起敬但也更乾澀的芳香,就會以一種連我自己也不肯承認的猴急勁兒,沉浸到繡花床罩的那股黏糊糊、淡幽幽,叫人難以消受的水果氣味中去。
我聽見姑媽在隔壁房間裡低聲地自言自語。她說話一向聲音很輕,因為她總覺得自己腦子裡有樣什麼東西碎了,來回晃蕩著,她要是話說得太響,它就會挪開去的,然而她即便獨自一個人待著,也沒法長時間熬住不說話,因為她覺得說說話對保護嗓子有好處,能防止喉嚨淤血,對她常犯的胸悶心慌毛病也有緩解作用;再說,她整天生活在一種不活動的狀態中,所以把自己哪怕一丁半點的感覺都看得極其重要;這些感覺被她賦予了一種運動機能,弄得她自己都很難留住它們,而由於沒有知心的人可以交流,她就對著自己訴說這些感覺,這種經常的自言自語成了她唯一的活動方式。遺憾的是,她有了這個想到哪兒說到哪兒的習慣以後,有時就顧不得隔壁房間有沒有人了,我常聽見她自言自語地說:「我可得記住,我剛才沒睡覺噢。」(因為,從不睡覺是她最引以為榮的事情,我們平日裡說起話來都很小心,有些字眼是要避諱的:每天早上弗朗索瓦茲不是去叫醒她,而是上她屋裡去;每當姑媽在白天想打個盹兒的時候,大家就說她要靜一靜或者養養神;要是碰巧她一時忘乎所以,脫口說出「把我吵醒了」或者「我夢見什麼什麼」之類的話,她馬上會臉漲得通紅,忙不迭地改口。)
等了一會兒,我進去吻她,向她問安,弗朗索瓦茲給她沏茶。要是姑媽覺得情緒有些激動的話,就會吩咐以藥代茶,這時就由我負責把一撮椴花茶從藥袋倒在一隻盆子裡,隨後別人再把它們放進開水杯里去。乾枯的茶梗彎彎曲曲地組成一幅構圖匪夷所思的立體圖案,在虬曲盤繞的網絡中間,綻開著一朵朵色澤幽淡的小花,仿佛是由哪位畫家經心安排,有意點綴上去的。葉片由於失去了,或者說改變了原來的模樣,看上去就像是雜沓的不協調的東西,有的宛如飛蟲透明的翅翼,有的恰似標籤白色的背面,有的好像玫瑰的花瓣,但都擠在一起給壓碎了,或者像築巢那樣給編了緶。成百上千不能成茶的碎枝細末——這是藥劑師可愛的浪費——在製作藥茶時是得棄之不用的,但它們卻給我帶來了莫大的喜悅,我猶如在一本書里意外地看見了熟人的名字那樣,驚奇地發現它們都是真正的椴樹莖梗,就跟我在車站林蔭道上看見的椴樹是同樣的東西。這些椴樹莖梗看上去之所以變了樣,恰恰是由於它們並非仿製品而是真貨,只是放置時間久了的緣故。每種新的形態都是從舊的形態衍化而來的,我從那些灰不溜秋的小球身上,認出了當初尚未綻開的嫩綠骨朵兒的影子;尤其是那片月光也似的柔和的粉紅光澤,在干莖枯梗之林中,把小朵金色玫瑰般的掛在林梢的花兒襯托得格外分明——這是一種標記,就像一綹微光照在牆上原先有過壁畫的地方那樣,顯示出椴樹一度色彩鮮艷的部位和原本就沒有顏色的部位的差異——讓我明白了,這些花瓣就是那些在裝進藥袋之前,曾經在春天的夜晚散發出馨香的花瓣兒。這片紅紅的燭光,依然是舊日的顏色,只是已經半明半滅,光影幢幢,儼然是今日花事衰頹的景象了。再過不一會兒,姑媽大概就要把一塊小瑪德萊娜蛋糕浸到她嘗過的那些殘花枯葉的熱氣騰騰的椴花茶里去,等完全泡軟後給我嘗一口了。
她的床的一邊有一張用檸檬樹木製成的高高的黃色衣櫃,另外還有一張兼作藥櫃和祭壇的桌子,桌面上放著一尊小小的聖母雕像和一瓶維希礦泉水,下面還有幾本祈禱書和一些藥方,這樣一來,在床上做禱告和養身體就什麼也不缺了,既不會錯過服胃蛋白酶的時間,也不會耽誤做晚禱的工夫。床的另一邊沿著窗,看出去就是街道,她從早到晚望著街景,儼然像個波斯王公似的,靠瀏覽貢布雷的這部正在日復一日往下寫,卻又可以上溯到遠古時代的編年史來解悶,過後還要跟弗朗索瓦茲一起進行評論。
我和姑媽在一起待上五分鐘,她就要打發我走,因為怕我會累著她。她把蒼白、憔悴的額頭伸給我吻,在早晨的時候,她還沒有把前額的假髮梳理好,頸椎的骨突看上去就像荊冠上的那些尖尖或是誦經的念珠,她對我說:「行啦,可憐的孩子,去吧,準備望彌撒去吧。要是在樓下遇到弗朗索瓦茲,告訴她說別跟你們玩得太久了,讓她一會兒就上來瞧瞧我是不是要什麼東西。」
弗朗索瓦茲雖說服侍了姑媽多年,而且當時也沒料到將來有一天會完全到我們家來幫傭,但我們住在那兒的幾個月里,她對我姑媽確實有些不怎麼盡心。在我小時候,我們還沒來貢布雷之前,萊奧妮姑媽每年都是到巴黎姑婆家去過冬的。那時候我跟弗朗索瓦茲還很生疏,每逢元旦去看姑媽,母親總要事先把一枚五法郎的硬幣放在我手心裡,對我說:「千萬別認錯人喲。等聽到我說『你好,弗朗索瓦茲』,就把這枚硬幣給她。到時候我會輕輕地在你胳膊上按一下的。」我們剛邁進姑婆家幽暗的前廳,一眼就瞥見暗頭裡聳著一頂白得耀眼、熨得筆挺,像是用飴糖做的那般脆生生的無檐高帽,帽子下邊是一張預先就在表示感激的笑臉,笑意有如同心圓似的在這張臉上蕩漾開來。那就是弗朗索瓦茲,她一動不動地佇立在過道小門的門框裡,恰如壁龕里的一尊聖像。我們稍稍適應了這種小教堂的幽暗光線之後,就在她的臉上看到了充滿人情味的無私愛心,以及對新年賞錢的期盼在心靈最恰當部位激發起來的對上等人的拳拳敬意。媽媽在我的胳膊上用力捏了一把,大聲地說:「你好,弗朗索瓦茲。」一聽到這個信號,我鬆開手指聽憑那枚硬幣落了下去,被一隻局促不安伸將過來的手接個正著。自從我們來到貢布雷以後,弗朗索瓦茲就成了我最熟悉的人了。她喜歡我們,至少在開頭幾年裡,她服侍我們就像服侍我姑媽一樣周到,甚至更盡心盡力,因為我們除了屬於這個家族的這點魅力以外(她對那種無形之中把一群人維繫在一起的血緣關係的敬重,絕不亞於一個古希臘的悲劇詩人),還占了一層便宜,那就是我們並非她平日裡尋常服侍的主子。所以,我們在復活節前一天到達貢布雷的那會兒,她迎接我們時有多高興啊。她口口聲聲地向我們數落天氣怎麼還不轉晴,其實在那種時令,寒風凜冽本來就是很平常的事。在她嘮叨的當兒,媽媽就問候她的家人,問她女兒和侄兒外甥都好嗎,外孫乖不乖,打算讓他長大以後幹什麼,小外孫長得像不像外婆。
等大家都走了以後,媽媽又語氣輕柔地跟她談起她的父母,不厭其詳地詢問他們在世時的種種生活細節,因為媽媽知道弗朗索瓦茲在雙親去世以後的這些年來,還一直在為他們傷心落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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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早就看出來了,弗朗索瓦茲不喜歡女婿,因為有他在場,她跟女兒說起話來就有些不自在,是他敗壞了她跟女兒共享天倫之樂的興頭。於是,當弗朗索瓦茲到離貢布雷幾法里開外的地方去看他們的時候,媽媽笑吟吟地對她說:「弗朗索瓦茲,要是朱利安有事出門,只能整天都讓瑪格麗特一個人陪著您,您當然會覺得有點遺憾,不過也並不怎麼太在乎。是不是呀?」弗朗索瓦茲就呵呵笑著回答說:「夫人什麼都知道。夫人真比X光還厲害(她說X光時故意一笑,裝作很拗口的樣子,以此來自我解嘲。意思是說,瞧,我這麼個無知無識的粗人,居然也搬弄起時興的詞兒來了),有一回人家拿這玩意兒給奧克塔夫夫人擺弄過,你心裡想些什麼,它全能看得清清楚楚哩。」說完,她就躲了開去,仿佛別人的關心讓她感到很不好意思,或許是不想讓人看見她掉眼淚;在媽媽來這兒以前,還從來沒有一個人給過她這種充滿柔情的體驗,讓她感覺到她這麼個鄉下女人的生活,她的歡樂,她的悲傷,都還有另外一個女人也在關心,在分擔著這些愉悅和憂愁。我們住在貢布雷期間,姑媽只能忍痛割愛,稍稍把弗朗索瓦茲讓給我們點兒,因為她知道我母親很喜歡這個既聰明又勤快的女僕。每天從早晨五點鐘起,弗朗索瓦茲就在廚房戴上漿洗得又白又挺、看上去就像瓷器似的褶襉高帽,周身上下打扮得漂漂亮亮,仿佛要去望大彌撒的模樣;她幹什麼事都挺勤快,而且不論身體好壞,干起活來總是像匹馬那般使勁,但又從不炫耀,看上去就像沒幹過什麼事似的。在姑媽的所有女傭當中,唯有她能在媽媽想要杯熱水或清咖啡的時候,端來真正滾燙的開水或咖啡。她屬於這樣的一類用人,生客乍見之下會覺得不喜歡他們,原因也許在於他們心裡很明白自己對客人一無所求,主人寧可客人從此不再上門,也決不會辭退他們的,所以不想費神去巴結客人,對客人獻殷勤;但與此同時,他們又深受主人的器重,因為主人賞識的是他們的實際能力,而不是那種表面的討人喜歡或者低聲下氣的逢迎,那固然能給客人留下個好印象,但背後卻有著一種無法調教的低能。
弗朗索瓦茲把我父母周到地照料停當以後,方才上樓到姑媽房裡去給她服蛋白酶,問她午飯吃什麼。這時候,姑媽少不得要就某個重大事件發表一通看法或者提供一番解釋:
「弗朗索瓦茲,您知道怎麼來著,古比爾夫人剛才去接她姐姐,比平時遲了一刻鐘哪;要是她路上再磨磨蹭蹭的,我敢說她要到舉揚聖體以後才能趕到教堂。」
「咳!可不是。」弗朗索瓦茲答道。
「弗朗索瓦茲,您要是早來五分鐘,就能趕上瞧見安貝爾夫人打下面走過,手裡捧的蘆筍要比卡洛大媽那兒的粗一倍呢。您想法子到她的女僕那兒去打聽一下,這是從哪兒弄來的。既然今年您用各式各樣的沙司給我們做蘆筍,您大概總能給咱們那幾位遠道來的客人也弄點這樣的蘆筍來吧。」
「這些蘆筍,敢情是從神父先生家的園子裡弄來的唄。」弗朗索瓦茲說。
「哦!瞧您說的,可憐的弗朗索瓦茲,」姑媽聳聳肩膀接口說,「神父先生家!您明明知道他種的蘆筍長得又小又癟。我告訴您吧,這些蘆筍可有胳臂那麼粗哩。當然不是您的胳臂,而是像我這今年又瘦了一匝的胳臂……弗朗索瓦茲,這震得我頭昏腦漲的排鐘聲,難道您就沒聽見?」
「沒聽見,奧克塔夫夫人。」
「哦!可憐的姑娘,看來您的腦瓜子還挺結實,這是托仁慈的天主的福哪。剛才瑪格洛娜去找皮普羅大夫來著。他馬上就隨她出了門,走到鳥兒街那頭拐了彎。準是有哪個孩子病了。」
「哎呀!我的主啊。」弗朗索瓦茲嘆著氣說。她一聽到人家提到有哪個不認識的人遭遇不幸,就覺得受不了,哪怕那人遠在天邊,她也要長吁短嘆一陣。
「弗朗索瓦茲,那喪鐘到底是為誰敲的呢?噢!我的主啊,敢情是為盧梭夫人唄。我怎麼給忘了,她不是前兩天才過世的嗎?哦!我也快了,仁慈的天主也該要把我召回去了。打從我那可憐的奧克塔夫走了以後,我就不知道我這腦瓜子是怎麼搞的了。不過,我這是在浪費您的時間了吧,我的姑娘。」
「瞧您說的,奧克塔夫夫人,我的時間可沒那麼金貴;天主給的時間,又沒要我們花一個子兒。我就不過想去瞧瞧火熄了沒有。」
就這樣,弗朗索瓦茲和我姑媽在這場晨晤中,共同評論了當天發生的第一批事件。但有時候,事態特別神秘,特別嚴重,姑媽覺得不能坐等弗朗索瓦茲,於是四下震耳欲聾的鈴聲響徹了整幢房子。
「可是奧克塔夫夫人,這會兒還不到服蛋白酶的時候呀,」弗朗索瓦茲說,「莫非您覺得頭暈啦?」
「不是,弗朗索瓦茲,」姑媽說,「哦,我是說,是有那麼點兒。您也知道,現在我不頭暈的時候已經難得有了;早晚有一天我也會像盧梭夫人一樣,還沒來得及緩過神來就一腳去了;可我並不是為這才打鈴叫您的。您信不信?剛才那會兒,我就跟瞧見您一樣清清楚楚地瞧見古比爾夫人領著個我不認識的小女孩過去。您上卡米的雜貨鋪去買兩個蘇的鹽,那女孩究竟是誰,泰奧多爾准能給您說個八九不離十。」
「那敢情是皮潘先生的女兒唄。」弗朗索瓦茲說,她寧願即刻做出一個解釋,因為打早晨起她已經上卡米的鋪子去過兩回了。
「皮潘先生的女兒!哦!您打量我會信您哪,可憐的弗朗索瓦茲!他的女兒我還能不認識?」
「可我沒說是大女兒呀,奧克塔夫夫人,我說的是那個丫頭片子,就是在儒伊念寄宿學校的那個。我好像今兒早起見過她。」
「哦!這還差不多,」姑媽說,「她準是來過節的。沒錯!不用再去打聽了,她就是來過節的。這下好了,咱們待會兒准能瞧見薩茲拉夫人敲她姐姐家的門來吃午飯啦。准沒錯兒!我剛瞧見加洛潘點心鋪的小夥計端著一隻水果餡餅過去。您瞧著吧,這隻餡餅準是送到古比爾夫人家裡去的。」
「古比爾夫人家裡只要一來客人,奧克塔夫夫人,不多一會兒您就能瞧見她那一家子人全都趕來吃午飯啦。這不,說起來時光也不算早嘍。」弗朗索瓦茲說,她急於下樓去張羅午飯,所以倘若能撇下我姑媽獨自去望街景,她才巴不得呢。
「哦!起碼要等到中午哩。」姑媽用一種無奈的語調回答說,一邊心焦地瞅了瞅掛鍾,但也只是偷偷地瞅一眼,因為她不想讓旁人看見她這麼個目無下塵的人,得知古比爾夫人請人吃飯,居然會興致如此之高,更何況這點樂趣不巧還得等上一個多鐘頭才能享受得到呢。「偏偏又碰上我吃中飯的時候!」她又自言自語地嘟噥說。這頓午餐,在她已經是一樁足以過癮的賞心樂事,所以她並不希望同時再來一樁別的趣事。「您總不會忘記把奶油澆煎蛋盛在一隻淺底盆里給我端來吧?」只有淺底盆上才繪有故事人物,姑媽每次吃飯時總要樂滋滋地端詳當天給她端上來的那隻盆子上的圖畫故事。她戴上老花眼鏡,細細地辨認著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盜,阿拉丁和神燈,一邊看一邊笑吟吟地說:「真好,真好。」
「我還是上卡米的鋪子去一趟吧……」弗朗索瓦茲看出姑媽不會再打發她上雜貨鋪去了,就這麼說。
「不,不用去啦,那準是皮潘小姐。可憐的弗朗索瓦茲,真對不起,好端端地讓您上樓跑一趟。」
可是姑媽心裡很明白,她按鈴喚弗朗索瓦茲上樓來,絕不是讓她白跑一趟。在貢布雷,一個大家不認識的陌生人,簡直就像希臘、羅馬神話中的神祇一樣令人不可思議,而且事實上,就我的記憶所及,凡是碰到聖靈街或是廣場上出現了一位叫人瞠目結舌的人物,隨之而來的周密調查,沒有一次不是以化神奇為熟人而告終的,對此人的身份來歷,或具體而微,或籠統大概,總能說出個所以然來,而且最後此人還總會跟貢布雷的某人沾親帶故。這位是索通夫人的兒子,剛服完兵役回來;那位是佩德羅神父的侄女,剛從修道院出來;還有那位是本堂神父的兄弟,夏多丹的稅務官,他不是剛退休,就是來過節的。當初一見之下,居然會覺得在貢布雷還有大家不認識的陌生人,那只是因為驟然間沒能認出他們,沒能對得上號。其實索通夫人和本堂神父早就說起過他們在等遠客來訪呢。我晚上散步回來,上樓把一路遇見的事情講給姑媽聽,要是一不小心提到我們在老橋附近碰到一個男人,連外公也不認識他,那麼姑媽即刻就會嚷道:「一個連你外公也不認識的男人,啊!你打量我會信你呀!」話雖這麼說,這個消息畢竟使她有些激動,她決定要把事情弄個明白,於是外公給請來了。「您在老橋邊上究竟遇見誰了,叔叔?一個您不認識的男人?」「誰說我不認識啦,」外公回答說,「那是普羅斯佩,布耶伯夫夫人的園丁的兄弟唄。」「噢!是這麼回事,」姑媽說著,心定了下來,臉微微有些發紅;她訕笑著聳聳肩膀,補上一句,「怪不得他告訴我說你們碰見個您不認識的人了哪!」於是,家裡人關照我下次要當心些,千萬別再隨口亂講,惹得姑媽情緒這樣激動。在貢布雷,誰跟誰都認識,無論牲畜也好,人也好,大伙兒全都認識,所以,趕上哪天姑媽瞧見下面有條她不認識的狗跑過,她就會搜索枯腸,把她的推理才能和閒暇時間全都奉獻給這樁令人費解的公案。
「沒準兒這是薩茲拉夫人的狗。」弗朗索瓦茲說,她也沒多大把握,但又想安安姑媽的心,免得她頭昏腦漲。
「敢情我會不認識薩茲拉夫人的狗!」姑媽回答道,她的批判精神不容她如此輕易地接受一樁事實。
「哦!沒準兒這是加洛潘先生新近從利齊厄帶回來的那條狗吧。」
「哦!這還差不多。」
「聽說這條狗可乖著哪,」弗朗索瓦茲說,她這是從泰奧多爾那兒聽來的消息,「機靈得像人一個樣,脾氣又好,又和氣,總是那麼乖巧懂事。一隻才這麼大小的畜生就知道討人喜歡,可真是難得喲。奧克塔夫夫人,我得告退了,我沒時間閒聊,馬上就到十點了,可我不光爐子沒生旺,還有好些蘆筍得剝呢。」
「怎麼,弗朗索瓦茲,又是蘆筍!今年您是買蘆筍上癮了吧,再這麼下去,您要把咱們那幾位巴黎人的胃口給吃倒嘍!」
「才不會呢,奧克塔夫夫人,他們可喜歡吃哩。待會兒他們從教堂回來,胃口准好,您就等著瞧他們大口大口地吃吧。」
「說到教堂,他們這會兒該到那兒了;您最好別耽擱時間了。快去照看您的午飯吧。」
就在姑媽和弗朗索瓦茲這麼閒聊的當口,我正陪著父母在望彌撒。咱們的那座教堂,我有多愛它,它此刻又多麼清晰地浮現在我眼前啊!我們走進教堂時穿過的那座古老的門廊,黑咕隆咚的,四處都是痘瘢似的斑斑點點,牆角已經歪斜,而且凹陷進去很深(門廊盡頭的那隻聖水缸也一樣),仿佛幾世紀以來,進這教堂來的農婦的外衣,以及她們怯生生地去蘸聖水的手指,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擦過這些石塊,天長日久就形成了一種無堅不摧的力量,使堅硬的石塊形狀發生了欹斜,而且在上面磨出了一道道溝痕,猶如載貨馬車天天跟界石磕碰,總要在上面留下車輪的痕跡一般。貢布雷歷代神父高貴的遺骨,埋在一方方墓石下面,猶如給祭壇鋪就了一條帶有靈氣的通道,這些墓石本身已經失卻僵硬、板滯的意味,因為時光使它們變得線條很柔和,沿著磨去稜角的石板輪廓線,有如稠厚的蜂蜜在流淌似的時起時伏,當年四四方方的邊棱已不復可見,黃澄澄的流波所過之處,一個花寫的哥特體大寫字母變了形,大理石上鐫刻的白色的紫堇圖案也變得模糊了;而在近邊的那塊墓石上,不僅紫堇圖案已經磨蝕,而且橢圓形的拉丁文銘文也擠挨在一起,字體的布局更無章法可言,一個詞中的兩個字母靠得特別近,其他幾個字母則分得特別開。教堂的彩繪玻璃窗,愈是陽光不足的日子,愈是顯得絢麗多彩,以致逢到外面天陰的時候,我總料定教堂里是光燦燦的;有一扇彩繪大玻璃窗,整個兒只畫了一個紙牌里國王模樣的人物,他就在那上面待著,頭上是教堂建築的拱蓋,一副頂天立地的架勢(有時在中午時分,碰上一星期中沒有祭禮的日子——這是很難得的,教堂里空氣流通,人也寥寥無幾,陽光照耀在富麗堂皇的陳設上,使整座教堂變得更有人情味,也顯得很豪華,看上去簡直就像一座中世紀風味的旅館裡大理石上有著雕飾、玻璃上畫著圖案的大廳,完全是可以供人住宿的——在這扇彩繪玻璃窗反射的藍幽幽的光照里,可以看見薩茲拉夫人來做上一小會兒禱告,扎得整整齊齊的一包小蛋糕就擱在旁邊的跪凳上,那是她剛從對面糕點鋪買來,準備帶回家在午餐時吃的);另一扇彩繪大玻璃窗上,畫著一座粉紅色的雪山,山下是打仗的場面,積雪仿佛把彩繪玻璃給凍住了,霧凇似的雪子使彩繪玻璃變得胖鼓鼓的,宛如普通房舍的玻璃窗上結滿雪花,被晨曦照得發亮的模樣(想必也正是這晨曦,給祭壇後面的彩屏抹上了一層分外嬌艷的顏色,看上去仿佛那色彩並不是石料裝飾屏上所固有的,而是由教堂外面行將收斂的晨光臨時染上的)。所有這些彩繪玻璃窗,都已年代悠遠,隨處可以見到歷經世紀滄桑的積塵,在螢光爍爍地顯示著它們的年歲,由一扇扇彩繪玻璃窗織成的這幅美妙的掛毯,的確光亮燦爛,但也磨勩到了經緯畢露的地步。其中有一扇窗很像長條的棋盤,劃分出上百塊長方形的彩繪玻璃格子,一派藍瑩瑩的色調,又好似一副碩大的紙牌,樣子跟當年查理六世[38]玩過的紙牌相仿;可是,不知是由於掠過了一道光線,還是由於我移動的目光把這些漸次明滅的彩繪玻璃看成了一片跳動著的瑰麗的火焰,不一會兒,只見這排彩繪玻璃迸射出孔雀開屏般色彩繽紛的亮光,顫顫悠悠地波動起來,形成一道火紅的奇異的雨簾,從幽暗的石頭拱頂,沿著潮濕的牆壁往下流淌,仿佛我正置身於怪石嶙峋、虹光閃動的大岩洞裡,跟隨著手捧祈禱書的父母在洞穴的平地上往前走;俄頃,那些菱形小格玻璃都變得異樣地清澈透明,有如並排鑲嵌在一副碩大無朋的古羅馬胸甲上的藍寶石,顯得堅硬無比,然而在它們背後,你又可以感覺到有一樣比所有這些奇珍異寶更可愛的東西,那就是偶爾亮出的太陽的笑臉;在沐照那些彩繪玻璃的幽藍柔和的光波里,就跟在廣場的石板或市集的鋪草上一樣,可以清晰地感覺到它的存在;甚至就在復活節前我們剛到貢布雷的那陣子,起初的幾個星期天,地面依然是光禿禿、黑黝黝的,太陽的笑臉卻像上溯到聖路易[39]的繼位者時代的某個具有歷史意義的春天那樣,讓那幅金光燦燦、明亮奪目、用彩繪玻璃裝飾成毋忘我草圖案的大掛毯,煥發出盎然的生機。
兩幅立經掛毯上,描繪的是以斯帖[40]加冕的場面(按照慣例,亞哈隨魯的臉畫得像某位法國國王,而以斯帖則像這位國王鍾愛的一位蓋爾芒特府的貴夫人),由於色彩變淡,畫面反倒平添了一種表現力,一種立體感,一種亮度:以斯帖唇邊的些許玫瑰紅,游移到了嘴唇輪廓線的外邊;長裙的黃色顯得如此膩厚和濃重,以致整條長裙有種沉甸甸的質感,從仿佛往後退去的背景上猛不丁地突現了出來;在這幅用絲線和羊毛織成的掛毯的下部,依然保存著樹木蔥蘢的面貌,但是到了掛毯的上部,色澤就發湮了,樹頂泛黃的枝丫,看上去呈金黃色,而且仿佛被一道無形陽光的蠻橫斜照抹去了一半色澤,顯得有些暗淡。所有這一切,再加上那些在我幾乎就像人物傳說中的名人給教堂留下的珍跡(那枚雕鏤精細的金十字架,據說是聖埃洛瓦的作品,當年由達戈貝爾[41]親賜教堂,還有日耳曼人路易[42]的王子們的那個合葬墓,斑岩砌成的墓身上鑲嵌著銅飾),使我有一種奇異的感覺,當我們向禱告席走去時,仿佛我並不是在教堂里行走,而是置身在一座仙女曾經去過的山谷,農夫在那裡能驚奇地看到仙女們在岩石、樹林和池沼間經過時留下的可觸摸的痕跡。所有這些,使這教堂在我心目中成了跟小城別處迥然不同的所在:成了一座,不妨這麼說吧,占據著四維空間的建築——那第四維就是時間,如同航船穿行在世紀的長河裡,駛過一個又一個廳堂,一座又一座聖殿,仿佛征服和跨越的不僅僅是區區幾米路程,而是它以凱旋者的姿態從中駛過的一個又一個時代和紀元;它把野蠻粗鄙的十一世紀隱匿在厚厚的石壁之中,沉甸甸的拱腹塞滿大塊的礫石,堵得嚴嚴實實,只有鐘樓樓梯在門廊邊上形成的那個深陷的凹坑才透露出些許往昔的信息,但即使在這兒,那個時代的痕跡仍被遮掩在造型優雅的哥德式拱孔後面,這些拱孔風姿綽約地站在它前面,猶如一群大姐姐為了不讓外人瞧見相貌粗蠢、脾氣乖戾、衣衫不整的小弟弟,笑吟吟地擠在一起,把他擋在身後;它的塔樓高聳在廣場上,塔尖直指藍天,這座塔樓當年曾領略過聖路易的風采,而且仿佛至今依然還在重睹他的身影;它還能隨著那座地下室墜入墨洛溫王朝[43]的茫茫黑夜,而泰奧多爾和他姐姐,此刻正擎著蠟燭在裡面為我們引路,昏黑的拱頂上突起著粗壯的橫肋,好似一隻巨大的蝙蝠張開的翼膜。他倆摸索著走在我們前面,燭光照亮了西日貝爾[44]的小女兒的墓,墓石上有一道很深的裂痕——很像化石上的印痕——據傳是「讓水晶玻璃燈給砸出來的,法蘭克公主遇難的那天晚上,懸在現在後殿這地方的一盞水晶玻璃燈突然從金掛鏈上脫落下來,水晶玻璃沒摔碎,燈火也沒熄滅,但居然砸進了石頭,在後來做了墓石的這塊石頭上留下了一道印痕」。
貢布雷教堂的後殿,對它真的還能說什麼呢?它是那麼粗俗,非但談不上藝術的美感,而且毫無宗教的激情可言。從外面看,由於它臨著的那個交叉路口比較低,所以粗陋的外牆在底部墊了一層由毛毛糙糙的礫石砌成的牆基,全是小石子像皮刺似的戳在外面,看上去真是沒點兒教堂的況味,彩繪玻璃的窗洞似乎又開得特別高,整堵牆的外貌與其說像教堂,倒不如說像監獄。當然,後來當我回憶起所有那些我見過的其他教堂輝煌的後殿時,我從來不曾想到把它們跟貢布雷的後殿進行對照。只是有一天,在外省的一條小街道的拐角處,我瞥見三條街道交會的路口對面,豎著一堵加高過的牆,牆面毛毛糙糙,彩繪玻璃窗的窗洞開得很高,外觀就跟貢布雷的後殿一模一樣的不對稱。當時我並沒有像在夏特勒或是蘭斯那樣去考慮宗教感情在那兒是何等有力地表現了出來,但我情不自禁地脫口喊出:「教堂!」
教堂!我們這熟稔的所在啊。它的北門坐落在聖伊萊爾街上,位於拉潘先生的藥鋪和盧瓦佐夫人住宅之間,跟這兩戶鄰居緊挨著;倘若貢布雷的街道上有門牌號碼的話,它作為貢布雷的一戶住宅,准也有個門牌號碼,而且恐怕郵差每天早晨來送信的時候,在前腳從拉潘先生的鋪子出來,後腳還沒進盧瓦佐夫人家的當口,也該在它前面停一停;然而在教堂跟所有不是教堂的住所之間,始終存在著一條我的理智無法逾越的界限。盧瓦佐夫人家窗台上的那盆弔鍾海棠有個壞習慣,老愛把耷拉著腦袋的枝條到處亂伸,枝頭的花骨朵兒長大以後,總又迫不及待地要把自己血色極好、紅得發紫的臉頰湊到教堂陰暗的牆上去涼快涼快,但儘管如此,這些吊鐘海棠在我的心目中並未因此而變得神聖起來;在這些花兒和它們所投身的黑乎乎的石塊之間,雖然我的肉眼看不出間隙,但在我的心靈里卻始終保留著一道鴻溝。
從很遠的地方就能認出聖伊萊爾教堂的鐘樓,貢布雷還沒有在地平線上露面的時候,鐘樓那令人難忘的身影,就已經遠遠地呈現在眼前了;復活節前的那個星期,我們從巴黎乘火車駛來的當口,父親瞥見了這座在天空上輪番畫過一道道弧線、尖頂上的風信雞四下轉動著的鐘樓,就衝著我們說:「嗨,把毯子收拾好,咱們到了。」還有一次我們從貢布雷出發做長距離散步,沿著一段狹仄的小路走到一個地方,眼前驟然間出現一片非常開闊的空地,前方匝繞著一圍叢林,遠遠望去,只見聖伊萊爾教堂鐘樓優雅的尖頂高聳在參差不齊的林木之上,但它顯得那麼纖細,粉紅的色澤又是那麼淡然,看上去就像是有誰為給這片景色、這幅大自然的傑作添上一抹藝術的痕跡,一道僅有的人為的印記,才用指甲在天際劃了這麼個道道似的。當我們走得更近,能瞧見挨在鐘樓邊上顯得稍矮的那座半圮的四方形塔樓時,使我們感到驚異的,是塔身石塊的那種黑里泛紅的色調;在秋霧瀰漫的清晨,不妨這麼說吧,就像有座色澤如地錦草[45]似的紅彤彤的廢墟,聳立在大片暗紫色的葡萄叢中。
我們回家路過廣場時,外婆常會叫我停下望望這座鐘樓。塔樓上的窗戶兩扇一組,分層排列,彼此間的距離保持著一種準確、別致的比例關係,這種比例關系所具有的美感和尊嚴,並不只適用於人的五官哩。每隔一陣就從塔樓窗口飛出一群烏鴉,它們凌空落下,聒噪著打著旋,仿佛那些先前任憑它們嬉戲而視若無睹的古老的石塊,頃刻間變得無法容身,成了騷動之源,把這群驚惶不安的暮鴉轟了下來。隨後,它們在暮靄沉沉的紫紅色天幕上撲翅斜飛一通,突然又安靜下來,重新飛回塔樓棲息,不安之源重又變成了福地;一些烏鴉上下錯落地停歇在一個小鐘樓的尖頂上,看起來像一動不動,但說不定是正待啄食小蟲,就像海鷗以漁人般寂然不動的姿勢停歇在浪尖上一樣。我不太知道為什麼,外婆總覺著聖伊萊爾教堂的鐘樓超塵脫俗,從而使她更愛大自然(當人類的雙手不曾像我姑婆的園丁那樣去玷污它的時候)和天才的傑作,認定它們對造福人類都有重大影響。雖然人們所見的教堂的每個部分,都通過一種它天賦的思想顯示著它與所有其他建築的區別,然而讓它真正意識到自己的價值,表明自己獨具個性、責無旁貸的存在的,似乎還是這座鐘樓。這座鐘樓在為它立言哩。我隱隱約約地覺得,外婆在貢布雷的鐘樓上找到了對她來說這世上最可珍貴的東西,那就是自然的風致和卓異的氣度。她不懂建築,但她愛說:「孩子們,你們愛笑我就笑吧,可我覺著,或許它不合規範,並不漂亮,可是那古里古怪的老派模樣兒,讓我瞧著挺受用。我敢說,要是它會彈琴的話,一準不會彈得乾巴巴的。」她注視著鐘樓,目光隨著它徐徐升起,順著塔身石塊虔誠地傾向天空的斜勢,眼望著兩邊的斜面彼此愈靠愈近,猶如雙手在合掌祈禱,她的整個身心都跟尖頂的取勢融為一體,目光也仿佛隨它向天而去;與此同時,她朝向塔身陳舊剝蝕的石塊親切地笑著,此刻僅有塔尖沐浴在夕陽的餘暉中,而一旦整個塔身進入這抹夕照的範圍,就會敷上一層柔美的色調,仿佛驟然間升得又高又遠,好似一支用假聲升高八度演唱的歌。
聖伊萊爾教堂的鐘樓,賦予所有的行業以象徵的標誌,賦予所有的時刻以美好的意義,也賦予所有關於城市的觀點以真正的價值。從我的房間裡望去,只能看見它那深灰色的板岩牆基;但當我在夏日的某個星期天炎熱的早晨,望見這些板岩猶如一輪黑太陽那樣熠熠生輝的時候,我就會對自己說:「我的天主!九點啦!得準備去望大彌撒了,要是我還想有時間先跟萊奧妮姑媽道個別的話。」而且我能確切地知道廣場上的光線是什麼顏色,我也知道市集上熱浪滾滾,塵埃飛揚,我還知道店鋪的涼棚投下濃蔭,而媽媽也許會趕在望彌撒前走進去買幾塊手帕,店堂里散發著一股坯布的氣味,掌柜的挺起腰來吩咐夥計拿貨給媽媽挑選,他已經準備關門打烊,剛在後間換上了節日的上衣,正在洗手哩,說起這雙手,他還有個習慣,每隔五分鐘就要帶著一副躊躇滿志、雅興大發的得意神情搓這雙手,哪怕生意再不景氣,也照搓不誤。
彌撒過後,我們到泰奧多爾的鋪子吩咐他送一隻比平時大些的奶油圓球蛋糕上門,因為我的表兄弟趁今兒天氣好,要從蒂貝爾齊趕來跟我們一起用午餐。鐘樓聳立在我們面前,就像一隻烤得金黃鬆脆的祝聖大蛋糕,鱗片似的磚瓦和松脂似的牆面,在陽光下閃爍著,鋒利的尖頂直刺藍天。傍晚時分,當我散步回來,想到過一會兒就要跟媽媽道晚安,就要再也見不到她了,這鐘樓在一片薄暮中反倒顯得格外溫柔起來,它看上去猶如懸在蒼茫的天際,像一隻褐色的絲絨靠墊似的往後倚去,天空在它的輕壓下微微凹陷進去,給它讓出地方,並隨即又團團圍在它的四周;鳥兒繞著鐘樓盤旋飛翔,它們的叫聲仿佛更為鐘樓增添了幾分靜謐,尖頂也越發顯得高遠,整個鐘樓有著一種難以言說的意味。
即使當我們走在教堂背後的街上,看不見教堂的時候,周圍的一切,其位置似乎仍是根據這座不時在屋宇間冒出頭來的鐘樓而定的,而且正因為這鐘樓是在看不見教堂的情形下出現的,或許它才更能撥動人們的心弦。當然,有許多別的鐘樓從這樣的角度看過去要更美得多,我的記憶中有好些高聳於屋宇之上的鐘樓的圖景,跟貢布雷陰鬱街巷構成的圖景相比,確是另有一種藝術旨趣。我不會忘記巴爾貝克鄰近的那座趣味盎然的諾曼第城市,城裡有兩座可愛的十八世紀的宅邸,對我來說,這兩座宅邸在許多方面都親切而可敬,當我從那台階通往河沿的美麗花園望過去的時候,可以看見一座遮蔽在宅邸後面的教堂露出的哥德式尖頂,它高高地矗立著,看上去就像是在兩座宅邸終止之後,再高踞其上,而它的模樣是那麼與眾不同,那麼彌足珍貴,那麼節節向上,那麼紅而不艷,那麼光澤迷人,在我眼裡這個有如某種閃著琺瑯的寒光、塔形貝殼似的紫紅色的尖頂,仿佛夾在沙灘上兩顆緊挨著的美麗的卵石中間,而又超脫於它們之上。甚至在巴黎城裡一個最醜陋的街區,我也記得有那麼一扇窗戶,從那裡看出去,穿過一街一街鱗次櫛比的屋頂所構成的近景、中景,乃至遠景,可以望見一座紫色的鐘樓,有時它會變成淡紅色,有時在從暮色中迭現出來的最典雅的影像上,它還會呈現一種由灰色調襯托著的黑色,那就是聖奧古斯丁教堂的圓頂鐘樓,它使巴黎的這處景觀具有了皮拉內西[46]筆下某些羅馬風光版畫的特點。可是,無論我的記憶以何種風格來描繪這些纖小的版畫,其中任何一幅都沒能體現出我早已失去的那種感情,那種使我們不是把某一對象當作觀賞的目標,而是把它看作一種獨一無二的存在的感情,它們全都沒能如同從教堂後面的街巷所見到的貢布雷鐘樓景觀這樣,深刻地影響我整個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個部分。下午五點鐘我上郵局去取信時,在左邊跟我才隔開幾幢房屋的地方,會冷不丁地瞥見它那孤零零的尖頂聳起在一排屋頂之上;要是我不想往那個方向走,而是想到薩茲拉夫人府上去問個安的話,我就會看著這排屋頂沿著斜坡的另一側通往低處,知道過了鐘樓以後,到第二個街口就得拐彎了;要是我走得更遠,往車站的方向而去,那麼從斜刺里還能瞥見它展現屋脊和牆面的新的身影,好比一個剛體在旋轉時冷不防被我覷見了似的;倘若從維沃納河的岸邊望去,由於透視的緣故,教堂後殿仿佛正在積聚力氣,使足勁兒迸發出鐘樓藉以將尖頂引向雲霄的力量;無論哪種情形,所有的一切最終都會回歸到它身上,它永遠凌駕於其他一切之上,以它那出其不意地出現在人們眼前的小尖塔,審視著全鎮的房舍,這小小的尖頂矗立在我面前,就像是天主的手指,儘管天主隱跡於人群之中不露真身,但我並不會就此把他混同於芸芸眾生啊。直到今天仍然如此,要是在一座外省的大城市,或者在巴黎某個我不熟悉的街區,有哪位給我指路的行人,遠遠地指給我看前面那條街的街角上一家醫院的大鐘,或是一座修道院頂端像戴著僧帽的鐘樓作為指示方位的標誌,我總會隱隱約約地發覺在它身上有某些跟我那親愛的、業已消失的形象頗為相似的地方,倘若這位行人轉過身來想看看我有沒有走錯路,他準會驚愕地瞅見我還沒邁步,兀自呆望著那座鐘樓,忘了散步,忘了買東西,一連幾個小時,寂然不動地佇立在那兒,在記憶深處尋覓著,感覺到在我內心深處有了一些從忘川奪回的正在乾涸、正在重建的土地。這會兒,我或許比剛才向他問路時還要焦急,我依然在尋路,我轉過了一條街……可是……那是在我心中的街喲……
做好彌撒回家的路上,我們常會遇見勒格朗丹先生,他在巴黎當工程師,平時除了休假,只有在星期六晚上到星期一早上才能待在貢布雷的宅邸。他是那類除了在科學生涯中成績顯著,還具有另外的文化修養的人,諸如文學、藝術,他們都很在行,這些修養跟從事的專業不相干,但在談話時派得上用場。這些人比許多文學家更有文采(那時候我們不知道勒格朗丹先生還是個小有名氣的作家,所以看到有位著名音樂家為他的詩譜了曲,都有些大驚小怪的),比好些畫家技巧更純熟,他們總以為眼下的生活並不適合自己,所以對待這份講究實際的職業,不是抱一種隨興之所至的不在意態度,就是抱一種居高臨下的認真態度,心裡雖有牢騷,做事卻一絲不苟。勒格朗丹先生個子高高的,風度優雅,清秀的臉上蓄著兩撇長長的金黃色小鬍子,顯出若有所思的神情,藍藍的眼眸里射出參透世故的目光,舉止彬彬有禮,說話滔滔不絕,在全家人的眼裡,他就是以高雅方式生活的成功男人的典範,我們家裡常常要談起他。只有外婆覺得他說話太文縐縐,有點掉書袋,沒有他那飄在胸前打大花結的領帶和學生裝式的單排紐上衣那樣自然。外婆感到吃驚的還有他那些情緒激昂的長篇大論,這些宏論往往是抨擊貴族階層和熱衷名利、附庸風雅的習尚的,「毫無疑問,聖保羅所說的無可赦免的罪孽,就是指的這種罪孽[47]」。
熱衷於名利的野心,是外婆無從領略,而且幾乎無法理解的一種感情,所以在她看來,似乎完全沒有必要如此慷慨激昂地去大事討伐。況且,外婆總覺著,既然勒格朗丹先生的姐姐在巴爾貝克附近嫁了一位下諾曼第的貴族,他再這麼拼命攻擊貴族階層,甚至指責大革命沒有把他們全送上斷頭台,那就未免有失雅量了。
「各位,你們好!」他迎上前來說。「你們能長住這兒,可真是有福氣;可我明天就得回巴黎,回我那窩裡去。哦!」他臉上掛著他所特有的那種微笑,略帶嘲諷和失意,而又有點漫不經心,「當然我那個家裡也什麼勞什子都有。可就是缺了一樣必不可少的東西,一大片像這樣的藍天。盡力讓您的生活中永遠保持這片藍天吧,孩子,」他轉過臉來對我說,「您心地善良,稟賦卓異,天生有一種藝術家的氣質,千萬別辜負了它。」
我們回到家裡,姑媽打發人來問,古比爾夫人做彌撒是不是遲到了,這下子我們可答不上來了。反過來,我們告訴她有位畫家在教堂里臨摹彩繪玻璃上的壞東西吉爾貝,卻又讓她增添了一層煩惱。弗朗索瓦茲即刻被派往雜貨鋪去打探消息,卻因為沒見著泰奧多爾,頹然而歸;這個泰奧多爾,一身而兼二任,既是教堂唱詩班成員,在教堂擔著些干係,又是雜貨鋪夥計,平時跟各色人等都打交道,所以,事無巨細沒有他不知道的。
「唉!」姑媽嘆口氣,「真盼歐拉莉這會兒就來喲。這事兒也只有她能講給我聽嘍。」
歐拉莉是個瘸腿的姑娘,天性好動又耳朵重聽,她從小在德·拉布雷托納里夫人府上幫工,夫人死後,她也就退休不干,在教堂邊上找了間房子住下,平日裡不時要下樓來,也不管是不是做日課的時間,就那麼做一小會兒禱告或者給泰奧多爾幫個什麼忙:剩下的時間裡,她就去看望萊奧妮姑媽這類病人,把彌撒或晚禱中發生的事情講給她們聽。老東家給過她一筆小小的年金,但她並不反對再掙點外快,所以隔一陣就要上本堂神父或者貢布雷宗教界別的頭面人物府上去攬點漿漿洗洗的活兒。她身披黑呢斗篷,頭戴系帶子的小白帽,差不多就像修女,由於患一種皮膚病的緣故,一部分臉頰和整個鷹鉤鼻都染上了一層鳳仙花般鮮艷的桃紅色。她的來訪是萊奧妮姑媽生活中一大樂事,因為她除了本堂神父以外,幾乎已經不接待任何外人了。姑媽把所有的來訪者一個個拒之門外,因為他們在她眼裡分別歸入了她所憎恨的兩種類型。第一類人最糟糕,也是她最先撇開的,那些人居然勸她對自己的病「別太當回事」,公然主張到陽光下散散步,吃塊帶血的新鮮牛排,要比老躺在床上服藥對她有益得多。(也不想想,她就不過多喝了兩口該死的礦泉水,胃裡就折騰了十四個鐘頭哩!)儘管這些危險性很大的謬論,他們說的時候用的是否定的語氣,而且是通過某種表示不同意的沉默或表示懷疑的微笑來婉轉地表達出來的。另一類人,就是那些似乎相信她病得比她自己所想的還要厲害,或者跟她自己所說的一樣厲害的傢伙。比如說吧,那些經姑媽再三斟酌、弗朗索瓦茲再四懇請方才獲准上樓的來訪者,實在不懂什麼叫領情,有人居然敢覥著臉說:「天氣這麼好,您是不是也該去透透空氣?」或者情形正相反,當她對他們說「我不行了,真的不行了,活到頭嘍,我可憐的朋友們」的時候,他們居然回答她說:「咳!身體不行有什麼法子呢!不過像您這樣總還能有一陣子吧。」這兩撥子人全都一樣,以後就再也別想進她的門了。而弗朗索瓦茲,如果說她看著姑媽從床上瞥見聖靈街上有個傢伙像是往她家裡而來,或者聽見一陣門鈴聲驟然響起時的那副驚慌的模樣,感到挺可樂的話,那麼當她看到姑媽每回總有妙法把那些傢伙攆走,瞧著他們那副吃了閉門羹打道回府的尷尬樣兒,就越發樂不可支地開懷大笑了,她打心眼裡佩服自己的東家,她斷定,女主人不願意接見那些人,那當然是因為她比他們高出一等囉。總之,姑媽是既要人家讚賞她的吃藥臥床,又要人家同情她的病痛虛弱,同時還要人家對她擔保她的前途樂觀。
這些正是歐拉莉最拿手的。姑媽可以在一分鐘裡對她說上二十遍:「我不行了,可憐的歐拉莉。」歐拉莉每次都會回答:「您對自己的病看得這麼准,奧克塔夫夫人,那就保準會活到一百歲,昨兒薩茲蘭夫人還對我這麼說來著。」(歐拉莉最堅定的信念之一,就是薩茲拉夫人應該叫薩茲蘭夫人,儘管在付諸實行時一再被糾正,這一信念仍毫不動搖。)
「我可沒想活一百歲。」姑媽回答說,她不喜歡人家把她的壽限說得這麼確切。
此外,歐拉莉還知道怎樣既給姑媽解悶,又不讓她累著,所以她的來訪是姑媽最高興的事,每個星期天,只要沒什麼意外的事讓她脫不開身,她是必定會來的,於是一到星期天,姑媽就翹首以待地盼她來,往往是起初心情挺好,可只要歐拉莉稍稍遲來一會兒,很快就變得渾身不對勁,就像餓過了頭似的。期待歐拉莉的這種快樂,時間一長就變成痛苦,姑媽不停地看鐘點,打呵欠,覺得自己眼看要支撐不住了。直等到天色都暗了下來,姑媽也已經不存指望的當口,才響起歐拉莉光臨的門鈴聲,這時候,姑媽聽著鈴聲,只覺得自己幾乎要病倒了。說實在的,每逢星期天,姑媽心裡就只惦著歐拉莉要來看她,所以午飯剛吃完,弗朗索瓦茲就急著等我們早點離開餐廳,好讓她上樓去照料姑媽。可是(貢布雷進入天氣晴朗的季節以來尤其如此)直到正午傲慢的鐘聲從聖伊萊爾教堂的塔樓傳將下來,它那音響的花環一時間凝成十二朵花飾,為塔樓裝點上紋徽,直到這鐘聲在我們放著祝聖麵包的餐桌旁響起的時候,我們還久久地坐在畫著《一千零一夜》故事的盆子跟前,由於天氣炎熱,更由於吃得太飽,而根本不想動彈。因為,除了雞蛋、牛排、土豆、果醬、餅乾這些事先不必報菜名的家常食品,弗朗索瓦茲還經常要添一兩道菜點——添什麼,視田裡和果園的收成、海鮮的捕撈、市場的貨源、鄰居的饋贈等等情況,以及她本人的能耐而定,因此我們的菜譜,猶如十三世紀裝飾在大教堂正門上的四季浮雕[48]一樣,多多少少反映了生活中時令季節的嬗變更替——來一道菱鮃,是因為女魚販擔保魚很新鮮;來一道火雞,是因為她看準魯森維爾-勒潘菜市場上有一隻挺不錯;來一道牛骨髓燴刺菜薊,是因為她以前沒給我們吃過這種燒法的這道菜;來一道烤羊腿,是因為野外空氣一準會讓我們胃口大開,再說從這會兒到七點鐘,也有足夠的時間來消化;菠菜是為了換換口味;杏子是因為剛上市嘗個鮮;醋栗是因為再過兩個星期就要落市了;覆盆子是斯萬先生特地帶來的;櫻桃是花園裡那棵兩年沒結果的櫻桃樹剛結的果子;奶酪是我那時愛吃的;杏仁蛋糕是她頭天晚上預訂的;那隻奶油圓球蛋糕,卻是因為那天在教堂輪到我們奉獻。等所有這些菜點全都上過以後,一道特地為我們製作,但尤其是獻給算得上美食家的父親的巧克力摜奶油端了上來,這道點心是弗朗索瓦茲的靈感與情意的結晶,稍縱即逝,清淡宜人,猶如一首傾注著她全部才華的即興之作。要是有人不想嘗上一口,說什麼「我夠了,吃不下了」,那就即刻被貶為不懂人情世故的粗坯,正好比藝術家送他一件作品,價值就在於這份情義和上面的簽名,而他卻一個勁兒地去掂它的分量,端詳它的材料。哪怕在盆底留下一丁點兒沒吃乾淨,也像在演奏聽到一半就當著作曲家的面抽身離去一樣,屬於不懂禮貌。
臨了母親對我說:「行啦,別待在這兒不挪窩了,要是外面太熱,就上樓回房間去吧,不過先去透透空氣,不要離開餐桌就是看書。」我走到水泵和池槽旁邊,池槽往往像哥德式的聖水器那樣,刻著蠑螈的浮雕,蠑螈那富有寓意而線條流暢的軀體,在粗糙的石面上顯得頗有動感。我坐在丁香樹綠蔭下的長條凳上,花園的這個角落,有一扇邊門通往聖靈街,沒人照料的泥地上高起兩級台階,凸出在整幢房子外面,這間近乎獨立結構的小屋,就是廚房後間。依稀可以望見裡面紅彤彤的、斑岩般閃閃發亮的地磚。這小屋看上去不像弗朗索瓦茲的密室,倒像祭奉維納斯女神的小廟。屋裡滿滿當當地堆著乳品商、水果商、蔬菜商的供品,這些商販有時從大老遠的小村莊趕來,向她獻上自己今年第一茬的收穫。小屋的屋脊上,經常停著一隻白鴿咕咕地叫。
以前,我從不在環抱這座小屋的神聖的樹林中滯留,因為我在上樓去看書以前,要先到阿道夫叔公在底樓的小起居室去一下,他是外公的弟弟,當過軍人,退休時的軍銜是少校。這間起居室,即使窗都打開,讓外面的暑氣,甚至難得一見的陽光進到裡面,依然不斷散發出一陣陣幽幽的涼意,其中既有森林的氣息,又有舊王朝的餘味;一個人走進某座廢棄的獵人小屋,聞到這股沁著涼意的氣味,往往會浮想聯翩。不過由於我的緣故,叔公和我們家有了一段過節,此後我已經有好幾年沒去阿道夫叔公的起居室,他也不來貢布雷了。事情是這樣的:
在巴黎時,每月總有一兩次,家裡人打發我去看看叔公,通常我去的時候他剛吃好午飯,身著法蘭絨便裝,由穿紫白相間的斜紋布號服的僕人伺候著。他嘟嘟囔囔地抱怨說我有好久沒去看他了,大家把他給忘了。他給我吃一塊杏仁餅,或者一隻橘子;我倆穿過一個客廳,這個沒人待的客廳從來不生火,牆壁上裝飾著金色的線腳,天花板塗的一種藍色,據說是模仿天空的顏色,家具就像外公家裡一樣,都襯上軟墊再用緞子包面,不過緞子是黃色的。最後我們來到他自稱的那間書房,牆上掛著些鐫版的畫片,黑色的背景上畫著一位豐滿肉感、膚色粉紅的女神,或駕一輛戰車,或踩一隻圓球,或在額頭綴一顆星星;這種畫在第二帝國曾風靡一時,因為人們覺得其中有龐貝時代的情調,然後它受過一陣冷落,何以會再次流行雖然說法紛紜,其實原因只有一個,就是它們帶有一種第二帝國的情調。我待在叔公旁邊,直到他的貼身男僕來問叔公,馬車夫想知道幾點鐘要套車。叔公於是陷入了深思,那驚奇的男僕生怕打擾他的思考,不敢有一絲動作,眼巴巴地等著結論,等著那一成不變的結論。叔公在躊躇再三之後,終於宣布了決定,而這決定必然是下面四個字:「兩點一刻。」男僕神情驚訝但唯命是從地重複說:「兩點一刻?好……我去跟他說……」
這一時期我熱衷於戲劇。當然是柏拉圖式的熱衷,因為我父母還沒允許我上劇場呢。我以一種極不準確的方式想像觀眾在劇場中享受的樂趣,甚至以為每個觀眾就像看立體鏡那樣,各自在看一個場景,儘管其他的觀眾都在看著成百上千相似的場景,但是那個場景畢竟只是給他一個人的。
每天早上我一口氣奔到海報柱跟前,看上面張貼的劇目海報。海報上的每個劇目。組成劇名的那幾個詞渾然不可分的形象,以及劇名赫然出現在上面、糨糊鼓鼓囊囊還沒幹透的招貼畫的顏色,在我的腦海中所引發的種種夢幻般的想像,是全無功利色彩、最令人陶醉的。像《塞扎爾·吉羅多的遺囑》[49]和《俄狄浦斯王》[50]之類的戲,劇名不會印在喜歌劇院的綠色海報上,而只能出現在法蘭西喜劇院的酡紅色海報上,要不算這些戲的話,在我眼裡《王冠上的鑽石》[51]閃亮的白羽飾和《黑色多米諾骨牌》[52]柔滑神秘的緞子就算是大異其趣的了。這兩部戲,爸爸媽媽說過,等我第一次去劇院看戲,就要在它們中間選一部,於是我就仔細琢磨這一部和那一部的劇名(除了劇名,我對它們真是一無所知),逐一尋思它們能夠給我帶來的樂趣,再把兩者加以比較。最後我總算使出渾身本事,把一部想像成光彩奪目、氣勢逼人,另一部想像成含情脈脈、圓潤甜美;但我還是拿不定主意,到底更喜歡哪一部,這就好比上餐後甜點時,要我在牛奶米糕和巧克力摜奶油之間做出選擇一樣叫我為難。
我和同學一碰到就談論演員,儘管那時我還沒看過那些演員的演出,但是他們的演技,是藝術的種種表現形式中首屈一指、最能讓我預感到藝術本身魅力的表現形式。同樣一段台詞,這個或那個演員在節奏、情緒的處理上會有所不同,而哪怕最細微的差別,在我看來也有非同小可的意義。根據同學們告訴我的細節,我把那些演員按才華排序,列成名單整天念叨;結果腦子好像給夯緊,讓這些扎住根的名字弄得不聽使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