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尋逝去的時光·第一冊 第一部 貢布雷002
2024-10-09 06:07:31
作者: (法)普魯斯特
媽媽沒有來,而且毫不顧及我的自尊心(為我編的關於找東西的瞎話打個馬虎眼),吩咐弗朗索瓦茲:「就說沒有回話。」這句話,日後我經常聽見豪華賓館的門衛或賭場的聽差轉告候在門口的某個可憐的姑娘,姑娘還會很驚訝:「怎麼,他什麼也沒說,這不可能呀!您不是把我的信遞給他了嗎。那好吧,我再等一會兒。」而且——這樣的姑娘無一例外都不接受門衛為她們另點一盞小燈的提議,兀自待在那兒,只是偶爾聽見門衛和哪個聽差聊上幾句天氣,而後那門衛猛地想起了時間,趕緊打發對方把客人吩咐的飲料拿去冰鎮。我的情形大致相仿——我拒絕接受弗朗索瓦茲為我泡杯藥茶的提議,也不要她陪在我身邊,我讓她回廚房去,兀自躺在床上,閉緊雙眼,盡力不去聽花園裡喝咖啡的大人們的說話聲。才過了幾秒鐘,我就感覺到,我寫信給媽媽,不顧她會不會生氣地去挨近她,而且挨得那麼近,幾乎覺得再見她的夢想已經成真,其實恰恰排除了見不到媽媽自己也能入睡的可能性。我心頭怦怦直跳,每一分鐘都變得比前一分鐘更痛苦,因為我越是要強迫自己平靜下來接受這不幸,就越是激動和煩躁。突然間,我的焦慮消釋了,一股幸福感向我襲來,就像一種強效的藥劑開始起作用,很快祛除了我們的病痛:我下了決心,不見到媽媽不睡覺,等她上樓睡覺的時候,我無論如何要去吻她一下,哪怕事後她肯定會有好長一段時間不理我,我也要這麼做。焦慮消除過後的這種平靜,使我處於一種異常欣悅的狀態,其強烈的程度,堪與先前的等待、渴求以及臨危的恐懼感相比。我悄悄打開窗子,坐在床腳跟前,幾乎不敢動,生怕下面聽見我的聲音。窗外的景物,仿佛也凝固在一種默默的等待之中,唯恐驚擾了月亮的清輝。月光給每個物體投下修長的影子,複製出它的形狀,把它往後推,使它顯得比本身更濃郁、更具體,整個夜景同時變細變大了,猶如一幅經常摺疊著的地圖攤了開來。栗樹上的某些葉片——在動,但這極其細微的、彼此呼應的顫動,儘管連最精緻的色差、最敏感的閃爍都表現了出來,卻對其他的枝葉毫無影響,不去牽動它們,始終保持一種低調的局部動態。遠處大約是小城另一頭的花園傳來的聲音,落入這片不吸音的寂靜之中,聽上去清晰極了,仿佛這種遙遠的動靜,是極輕的演奏所造成的效果,是由音樂學院樂隊[27]加了弱音器演奏的音樂動機,雖然每個音符都能聽得很清楚,但你總感覺到它們是從音樂廳的遠處傳來的。而此刻,音樂會的常客們——外婆的兩個妹妹也包括在內,如果斯萬有位子給她們的話——正豎著耳朵諦聽,就像聽到了一支還沒行進到特雷維茲街[28]拐角的軍隊遠遠的步伐聲。
我知道,就大人對我的態度而言,我是把自己置於後果最為嚴重的處境之中了。這種嚴重的程度外人是想像不到的,他們以為只有真正可恥的過錯才可能造成這樣的後果。在我所受的教育中,過錯程度的排序跟別的孩子的情況有所不同,我現在才懂得,排在最前面的(大概因為再沒有什麼別的過錯,是我更容易犯下的了)是這樣一些過錯,它們的共性就是當事人沒能克制一種神經質的衝動。可當時沒人說出來,沒人挑明這個根源,讓我覺得自己的過失無可原諒,甚至無可避免。但是這些過錯,我從發生前的焦慮,或者從發生後受罰的嚴厲,是能辨認出它們的;我知道自己剛才犯的過錯,也是屬於這類性質的,但是程度上遠遠嚴重得多。倘若我在媽媽上樓睡覺時攔住她,讓她看見我為了再跟她道個晚安,居然沒有去睡覺,家裡人一定不再容我待在家裡,第二天就會把我送到學校里去,這是肯定無疑的。也罷!即使五分鐘過後我就得從窗口跳出去,我也甘心這麼做。現在我滿腦子想的,只是看見媽媽,只是跟她說晚安,我追逐這個願望跑得太遠,想要回頭為時已晚了。
我聽見大人們送斯萬出去的腳步聲;門鈴一響,我知道他走了,於是就挨到窗子跟前。媽媽問爸爸,他覺得龍蝦味道好不好,斯萬先生有沒有添一點開心果咖啡冰激凌。「我覺得龍蝦的味道不怎麼樣,」媽媽自問自答,「我看下回得換一種香料。」——「我都不知道怎麼說才好了,反正我覺著斯萬變了,」姑婆說,「簡直成個老頭了!」姑婆習慣了把斯萬看成一個小伙子,突然間發現他不如她向來認定的那麼年輕,就大為驚訝。其他人則七嘴八舌地評論他的顯老不正常,太過分,很丟臉,說通常只有那些沒有家室的人,那些過一天算一天地打發著日子,老是比旁人覺得白天特別長的人,才會這麼容易顯老,因為對他們來說,大白天空落落的,從早上起時間就不停地往上加,可是又沒有子女,沒有孩子來把這麼多時間減去一點。「我想哪,他那個放蕩的妻子也夠他操心的嘍,在貢布雷誰都知道她跟一個叫什麼夏爾呂的先生混在一起,都鬧得滿城風雨了。」可媽媽提醒大家說,這一陣斯萬先生的臉色看上去倒是開朗多了。「他揉眼睛、摸額頭也比以前少了,他這動作真是跟他父親活脫活像。我看哪,他心裡並不愛這個妻子。」——「他當然不會再愛她啦,」外公接口說,「還是好久以前了,他給我寫過一封信,談的就是這件事,當時我並沒有怎麼太在意。不過他對妻子的感情如何,究竟還有沒有愛情,都是明擺著的事了。嗨!我說你們倆,怎麼不謝謝人家的阿斯蒂酒呢。」外公後面的話,是對他的兩位小姨說的。「怎麼,我們沒謝過他?說實話,我覺得我把這份謝意表達得挺巧妙的呢。」弗洛拉姨婆回答說。——「沒錯,你說得非常得體:我為你驕傲。」賽里娜姨婆說。——「可你也說得挺好呀。」——「可不是,我說『客氣的鄰居』的那句話,自己都覺得有些得意呢。」——「怎麼,就這樣你們算謝過人家啦!」外公嚷嚷說,「這些話我都聽得挺清楚,可我壓根兒沒想到那是說給斯萬聽的。我敢肯定,他一準聽不出來。」——「瞧您說的,斯萬可不傻,我肯定他是聽懂了的。您總不見得要我去對他說一箱有幾瓶酒,這箱酒值多少錢吧!」我的父親和母親留下來又坐了一會兒,父親說:「好啦!我們上去睡覺吧。」——「好吧,親愛的,不過我一點倦意也沒有。那點咖啡冰激凌倒算不了什麼,還不足以讓我這麼精神;可我瞧見廚房邊上的小間裡還有燈光,既然可憐的弗朗索瓦茲在等我,我想還是趁你去換衣服的當口,讓她替我把胸褡的搭扣解開吧。」說完,她推開前廳裝有花格的大門,樓梯正對著前廳。不一會兒,我就聽見她上樓進屋關窗的聲音。我悄沒聲兒地走進過道,心怦怦直跳,幾乎連步子都邁不開,但至少這不再是焦躁不安的心跳,而是由於過於興奮的緣故。我看見樓梯口射上來蠟燭的火光。隨後我看見了媽媽,我撲上前去。她先是一愣,驚異地望著我,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而後她臉上顯出怒容,一句話也不對我說,實際上她為了更小的事情,也會好幾天不理我。要是媽媽對我說一句話,這固然是理我了,但也許是更可怕的徵兆,預示著即將來臨的懲罰異常嚴厲,跟它相比,不理也好,生氣也好,都是無足輕重的了。她若說一句話,語氣一定會像她已經決定辭退一個僕人,回答他的問話時那麼冷靜;一個母親送兒子去服兵役時會跟他吻別,若她只想跟兒子慪兩三天氣,是不會吻他的。這時,媽媽聽見爸爸換好衣服出更衣室上樓來了,她不想看我挨爸爸的訓斥,又氣又急地沖我說:「快跑,快跑,你像個瘋子似的等在這兒,爸爸看見還了得!」可我一個勁兒地說:「來跟我說聲晚安吧。」同時驚恐地看著父親的燭光正在沿著牆壁升上來。這時,我不由得把父親上樓當作一種要挾的手段,要讓媽媽知道她再不答應我,父親就會發現我待在過道上,指望她為了避免發生這種情況,會軟下來對我說:「你先回臥室去,我待會兒來。」但是太晚了,父親已經站在了我們面前。我脫口而出,嘀咕了誰也沒聽見的這麼一句:「這下完了!」
然而情況並非如此。平日裡母親和外婆對我比較寬容,可是她們允許我做的事情,父親總是不同意,這是因為他根本不顧什麼原則,更不把人權放在心上。出於某個無關緊要的理由,甚至無需任何理由,他就可以臨時突然不許我去散步,這樣剝奪我已經習慣的例行活動的權利,簡直是出爾反爾,還有,比如今晚,離我平時睡覺的時間還早呢,他就對我說了:「好了,上去睡覺吧,不許多嘴!」不過,也正因為他沒有原則(按外婆的說法),也就無所謂妥協不妥協了。他一臉驚訝、氣惱的表情,盯著我瞅了一會兒,媽媽很尷尬地向他解釋是怎麼回事,沒等她說完,他就對她說:「那你就和他一起去唄,你剛才不是說過你還不想睡,那就在他的房間裡待一會兒嘛,我這兒沒事。」——「可是,親愛的,」媽媽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這事跟我倦不倦沒有關係,我們不能慣著這孩子……」——「沒什麼慣不慣的,」父親聳聳肩膀說,「你也看到了,這孩子挺傷心,愁眉苦臉的。得,我們總不能折磨他吧!等他真病了,不知你會怎麼寵他呢!好在他的房間裡有兩張床,那就讓弗朗索瓦茲給你整理一下大床,今夜你就陪他睡吧。好了,晚安,我可不像你們那麼多愁善感,我要去睡了。」
我不能對父親表示謝意,這種他所謂的神經過敏會惹得他惱火。我待在那兒一動也不敢動,他站在我倆面前,高高的,穿著白色的長睡衣,頭上纏著淺紫粉紅兩色的印度開司米頭巾,打從他有了頭痛的毛病以後,他一直纏這塊頭巾睡覺。父親的整個姿勢就像畫片上的亞伯拉罕[29]在對撒拉說,她得跟以撒分離,這張根據伯諾佐·戈佐利[30]的壁畫複製的版畫,是斯萬先生送給我的。這已經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啊。他的燭光在上面慢慢升起的樓梯牆壁,也不在了。在我身上,有許多我原以為會永久存在下去的東西,早就毀於一旦,而許多新的東西聳立在那兒,衍生出許多無法預期的新的憂愁和歡樂,以致舊時的悲歡變得邈遠而茫然了。父親對媽媽說「去陪陪小傢伙吧」,已是遙遠的往事。對我來說,這樣的時刻不可能再現。然而,近來,我只要用心聽,就總能清楚地聽見那些哭泣聲,那些我在父親面前盡力忍住,直到單獨和媽媽在一起時才忍不住的抽泣聲。其實這些抽泣始終沒有停止過;只是現在我周圍沉寂了下來,所以我重又聽見了它們,正如修道院的鐘聲,白天淹沒在了城市的喧鬧聲里,你會以為它不響了呢,可是在夜晚的靜謐中,它那清脆的響聲又會送到你的耳邊。
那天晚上媽媽就在我的房間裡過夜;我剛犯了這樣一個過錯,心想他們一定不許我住在家裡了,想不到他們卻對我那麼開恩,平時我做了好事都沒有得到過這樣的獎勵。但父親即使在對我表現出這種寬容的時候,他的做法里仍然有一種率性而為、賞罰不明的意味,這是他的性格特點,他的做法往往並不是事先考慮過的,而是即興發揮,即使得體也是偶然的。我說過,他打發我去睡覺時,我說過他態度很嚴厲,其實這兩個字用在他身上,恐怕還不如用在我母親或外婆身上來得恰當,因為他跟我比較隔膜,不如母親和外婆那麼跟我接近。他只怕到今天都不知道,那時候我每天晚上有多麼傷心,我母親和外婆卻知道;但她們寧願讓我面對這痛苦,希望我學會控制自己的情緒,克服神經質的多愁善感,使意志變得堅強起來。至於父親,他對我的感情是另一種類型的,我不知道他是否能像她們那樣狠得下心——他一旦弄明白了我在傷心,就會對媽媽說:「去安慰安慰他吧。」
且說那天晚上,弗朗索瓦茲瞧見媽媽坐在我床邊,捏著我的手,任我哭個不停也不責備我,以為一定是出了什麼不尋常的事,就問媽媽:「夫人,少爺怎麼啦,哭成這樣?」媽媽想必也意識到這段時間的價值,不願意讓我在自責中浪費了它,所以這樣回答她:「他自己也不知道哪,弗朗索瓦茲,他神經太緊張了;您快點給我把大床鋪好,上樓睡覺去吧。」就這樣,我的憂愁第一次沒有被看作一種過錯,而被正式承認為一種疾病,一種不能歸咎於我的下意識狀態;我鬆了口氣,可以不用擔心挨訓而痛快地哭泣了。當著弗朗索瓦茲的面,我很有些為重獲親情而感到驕傲。就在一個鐘頭以前,媽媽還拒絕上樓到我的臥室來,而且讓弗朗索瓦茲輕蔑地回答我說我該馬上睡覺,此刻媽媽富有人情味的做法,使我感受到了成人的尊嚴,一下子體驗到了一種青春期的傷感,眼淚嘩嘩直流。按說我應該高興:可是我感覺不到。我覺得媽媽一定會對她的讓步感到痛心,這是她第一次放棄寄托在我身上的理想,她這麼要強的人,這是第一次認輸啊。我覺得雖然我贏得了勝利,但那是以她作為對方的啊,事情是如了我的願,但那跟她顧憐我生病、傷心、年紀小而變得心軟,而放縱我又有什麼兩樣呢,我覺著這個夜晚意味著另一個生活階段的開始,這永遠是個令人傷感的日子。倘若我有勇氣,我會對媽媽說:「不,我不要,你別睡這兒。」可是我知道她身上有一種帶功利色彩的審慎,按今天的說法就是很現實,它沖淡了外婆賦予她的那種理想主義的熱情氣質,既然事已如此,她當然願意即使讓我得到一些慰藉,也不要驚動我父親。誠然,她那晚溫柔地捏著我的手,讓我別再哭了的時候,她那張漂亮的臉上閃耀著青春的光芒;可是我恰恰覺得不應該是這樣,這種我從小就沒有承受過的溫情,使我感到不習慣,她如果對我生氣,我也許反而不會這麼憂鬱;我覺得自己仿佛用一隻褻瀆、畏縮的手,在她的心靈上抓出了第一道皺紋,催生了第一莖白髮。想到這兒,我哭得更傷心了,這時我看見平時從不對我流露感情的媽媽,一下子也受了我的感染,忍不住也要哭出來了。她發覺我看出了這一點,便笑著對我說:「瞧,我的小寶貝,我的小傻瓜,再這麼下去,媽媽也要跟著你犯傻了。好啦,既然你不想睡,媽媽也不困,咱們就別再哭鼻子了,找點事兒做做吧,把你的書拿一本來。」可是我的臥室里沒有書。「要是我把外婆準備在你生日送你的書先給你,不會掃你的興吧?想好嘍,到了後天沒有禮物,會不會失望呢?」怎麼會呢?我高興都來不及呢。於是媽媽去拿來一包書,從包裝紙看,書的開本短而闊,僅這第一印象,雖說粗略而不真切,就已經讓新年的顏料盒和去年的蠶寶寶黯然失色了。那幾本書是《魔沼》《棄兒弗朗沙》《小法岱特》和《吹風笛的人》。後來我才知道,外婆起初選的是繆塞的詩選、盧梭的一本書和《印第安納》;因為她雖然認定那些無聊的讀物同糖果糕點一樣有害於健康,但她並不覺得天才藝術家汪洋恣肆的氣息會給一個孩子的心靈帶來什麼壞處,抑或還抵得上寬闊的海面吹來的清新空氣對強健體魄所起的功效。可我父親得知她打算給我哪些書以後,幾乎以為她瘋了,她只好親自趕到儒伊子爵鎮上的那家書店(這一天日頭特別毒,她回家後渾身乏力,醫生關照我母親,以後再也不能累成這樣了),為了讓我生日拿到禮物,不得已才選了喬治·桑的四本田園小說。「親愛的,」她對媽媽說,「我總不能拿些糟糕的東西去給這孩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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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她買東西從不湊合,不能讓智力得益的東西,她是不買的,她相信那些美好的事物會讓我們獲益匪淺,會教會我們享受超越於物質和虛榮之上的情趣。即便是給某人買一件實用的禮物,比如說一張椅子、一套餐具或一根手杖,她也總要挑上了些年頭的,似乎經年不用,就抹去了它的物質性,仿佛能否滿足使用的需要已在其次,她更看重的是它能否向我們講述前人的生活。她希望我的臥室里有一些美麗的古建築或風景的照片。可是當真去買了,她又會覺得,儘管照片的畫面有它的審美價值,但是照片這樣一種機械的表現手段,已經打上了世俗和功利的烙印。她試圖憑藉自己的聰明,在最大限度上保留其中的藝術,從多方面來豐富藝術的深度,即使無法脫盡商業味挺濃的俗氣,至少要讓它少而又少:她不去買夏特勒大教堂、聖克盧噴泉和維蘇威火山的照片,而是向斯萬諮詢,有沒有哪些大畫家畫過這些名勝,然後就去給我買了柯羅[31]畫的夏特勒大教堂、于貝爾·羅貝爾[32]畫的聖克盧噴泉和透納[33]畫的維蘇威火山的照相複製品,這些畫片的藝術品位顯然高了一等。不過,雖說攝影師沒有資格描繪傑出的建築物和自然景觀,那是大畫家的事兒,但誰也不能阻止他去複製這些大畫家的傑作。如果連名畫的照片也沒有,那外婆就會拖宕著,俗麗的畫片能晚一天買就晚一天買。她會問斯萬,這幅作品有沒有鐫刻的複製品,如果可能的話,她喜歡買早期的鐫版畫,對那些版畫,在我們今天已經無法看見原作的情況下複製的那些鐫版畫(例如摩岡在李奧納多[34]的《最後的晚餐》損壞前鐫刻的版畫),自有一種超出它們本身意義的興趣。應該說,像這樣把藝術品當禮物送人,效果並非總是那麼出色的。我從提香那幅據說以環礁湖為背景的畫上所得到的威尼斯印象,肯定遠遠不如一些照片給我的印象來得準確。外婆送過好多椅子給新婚夫婦或老夫老妻,本意是給他們坐的,結果受贈人一坐上去,椅子馬上散架。倘若姑婆真要對外婆發難,想弄清楚這樣的椅子究竟送出去多少,那只能是一筆糊塗帳。外婆覺得,對那些依稀留有獻殷勤的軟語、笑吟吟的倩影,有時還會引發出一段往昔美好想像的舊家具,居然需要重視它們牢固不牢固,那就未免顯得小家子氣了。這些家具中間,有一些還能以某種我們久違的方式派點用場,那麼就會像現代語言習慣中已經淘汰不用的老式修辭那樣讓外婆喜愛得入迷,其實從這種過時的修辭中,我們只是看到一些隱喻的影子而已。然而,外婆給我作為生日禮物的喬治·桑的田園小說,恰恰就像古代家具一樣,充滿著如今已經不用而變得類似隱喻的說法,只有在鄉間田頭也許還能聽到這些說法。外婆在那麼些書里,偏偏買了這幾本小說,就好比她嚮往租一座這樣的宅邸,裡面要有一個高高的哥德式頂樓,或者諸如此類的某件古老的東西,使時光倒流,給心靈帶來慰藉。
媽媽坐在我的床邊;她手裡拿著《棄兒弗朗沙》,淡紅色的封面和很費解的書名,使它在我眼裡自有一種獨特的個性,一種神秘的魅力。在這以前,我還沒有讀過真正的小說。我聽說過喬治·桑是個真正意義上的小說家,於是我就想像《棄兒弗朗沙》中一定有著某種難以形容的、無比美妙的東西。旨在撩撥好奇心或同情心的敘事,讓人感到悸動和惆悵的描寫,稍有經驗的讀者當然能看出,許多小說都這樣,可是,在我眼裡——我不是把一本新書看作許多書中間的一本,而是看作一個獨一無二的人,僅僅由於自身的理由而存在——那正是《棄兒弗朗沙》的精華所在,是它的動情之處。那些日常生活的情節,再普通不過的事情,最常用的詞兒,卻仿佛有一種奇特的語調,一種鏗鏘的聲音。情節展開了;可是我好像越來越糊塗,即使後來我自己看的時候,手裡一頁一頁地翻著書頁,心裡也往往想著別的事情。這樣分心當然就使情節接不上茬了,何況媽媽給我朗讀時,凡是寫到愛情的地方,她一概跳過不讀。磨坊女主人和那個大男孩各自態度中所出現的奇怪變化,本來是可以在一段愛情萌生過程中得到解釋的,現在卻在我的心目中留下了極其奧秘的印記。我很自然地想像其根由是在「棄兒」這個陌生而又溫存的名字里,我不知道為什麼他會有這麼個名字,但這個名字賦予他鮮亮的色彩,紅嫣嫣的,迷人極了。雖然母親的朗讀不很忠實於原著,但一旦讀到筆觸間流露出真摯感情的段落,她的朗讀會變得很精彩,表現出對作品貼切而質樸的闡釋,聲音優美甜潤。其實在日常生活中也是這樣,當她面對的不是藝術作品而是人的時候,她也特別善感,她那種以聲音、姿勢、語言來表示對人的敬意的態度,著實讓人感動。對有喪子之痛的母親,她從不表現出為孩子高興,生怕觸動對方的舊創,對老人,她不提生日、紀念日之類的話頭,以免讓對方想起自己年事已高,對年輕學者,她不談家長里短的瑣事,不想使對方生厭。喬治·桑的小說字裡行間流露出的那種善良,那種高尚的情操,在外婆的教誨下,被媽媽看作生活的至高境界,直到很久以後我才有機會讓媽媽懂得,不能把它們等同於文學的至高境界。因此,媽媽給我朗讀喬治·桑小說時,格外注意自己的音色,不讓它有絲毫卑下的格調,同時還竭力避免任何矯揉造作,使作品中的感情流露不受到妨礙,於是這些仿佛為她的嗓音而寫,不妨說和她的呼吸一拍一和、絲絲入扣的句子,被她賦予了最豐富的溫情和最自然的優美。她找到一種真摯誠懇的語氣,恰如其分地表達了小說行文的氣質,這是一種雖然字面上沒有依據,但卻是天然的、內在的語氣;她用這種語氣,緩解了這一段落中動詞時態的生硬突兀,使未完成過去時和簡單過去時有了善良所生的溫馨,有了柔情所生的憂鬱,引導句子中個數不等的音節或疾或緩地進入一個協調的節奏,給原本平淡的行文注入了一種充滿感情、一以貫之的生氣。
我的內疚平息了下來,我聽憑自己去感受母親陪在身邊的這一夜晚的溫馨。我知道這樣的夜晚是不會再有了;我在世上最大的願望,也就是在夜晚憂傷的時刻把母親留在我的房間裡,跟家裡的規矩、大人的心意相差得實在太遠了,他們今晚同意這麼做,只能說是一種姿態,一個例外。明天我又會感到焦慮,那時媽媽不會在我身邊了。不過,焦慮一旦熬了過去,我也就不再理會它了;何況明天晚上還離得遠著呢;我心想,會有時間容我準備的,雖說到時候我未必會更有能耐——這事情不由我的意志決定,現在去想它,只能幹著急。
就這樣,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我夜半醒來只要回想起貢布雷,眼前就會浮現這一小片光亮,映在黑茫茫的夜色之中,好比焰火或探照燈的光驟然照亮建築物的一隅,而把其餘的牆面依然留在濃密的夜色里:在相當寬闊的底部,是小客廳、餐廳和幽暗小徑的起點,使我憂傷而自己渾然不覺的斯萬先生,就是從那裡來的;通往令我黯然神傷的樓梯口的那個前廳,單獨構成這座不規則金字塔的窄窄的柱身;而在頂端,則是我的臥室,連同那條狹小的過道和帶玻璃的門,媽媽就是從那兒進來的;總之,始終在同一時刻呈現,不管與環境如何隔絕,孤零零地兀立在黑暗中的,是精簡至極的場景(就像供外省上演的老戲劇本開頭的布景提示),這就是我更衣上床的悲劇場景;仿佛貢布雷就只有樓上樓下,由一部小巧的樓梯相連接,又仿佛永遠都是七點鐘。說實話,倘若有人問我,我也許會回答說,貢布雷還有別的東西,還存在其他的時刻。但這些都是自覺的回憶,亦即理性的回憶所提供的,這種有意識的回憶根本無法保存往事,所以我從來不想去回憶貢布雷還有些什麼別的東西。對我而言,所有這一切都已經消逝了。
永遠消逝?有這可能。
其中有許多偶然情況,而我們的死亡,也就是第二種偶然情況,經常會使我們等不到第一種偶然情況的發生。
我覺得克爾特人[35]的信仰很有道理,他們相信我們失去的親人的靈魂,被囚禁在某個低等物種,比如說一頭野獸、一株植物或一件沒有生命的東西裡面,對我們來說,它們真的就此消逝了。除非等到某一天,許多人也許永遠等不到這一天,我們碰巧經過那棵囚禁著它們的大樹,或者拿到它們寄寓的那件東西,這時它們會顫動,會呼喚我們,一旦我們認出了它們,魔法也就破除了。經我們解救,這些親人的靈魂就戰勝了死亡,重新和我們生活在一起。
往事也是如此。有意去回想,只能是徒勞,智力的一切努力都是沒用的。往事隱匿在智力範圍之外,在智力所不能及的地方,在某個我們根本意想不到的物質對象(對這個物體所激起的反應)之中。這一物體,我們能在死亡來臨之前遇到它,抑或永遠都不能遇到它,純粹出於偶然。這就是方才說的第一種偶然情況。
那已經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貢布雷,除了與我的睡覺有關的場景和細節之外,在我心中早已不復存在。但有一年冬天,我回到家裡,媽媽見我渾身發冷,說還是讓人給我煮點茶吧,雖說平時我沒有喝茶的習慣。我起先不要,後來不知怎麼一來改變了主意。她讓人端上一塊點心,這種名叫小瑪德萊娜[36]的、小小的、圓嘟嘟的甜點心,那模樣就像用扇貝殼瓣的凹槽做模子烤出來的。天色陰沉,看上去第二天也放不了晴,我心情壓抑,隨手掰了一塊小瑪德萊娜浸在茶里,下意識地舀起一小匙茶送到嘴邊。可就在這一匙混有點心屑的熱茶碰到上顎的一瞬間,我冷不丁打了個戰,注意到自己身上正在發生奇異的變化。我感受到一種美妙的愉悅感,它無依無傍,倏然而至,其中的緣由讓人無法參透。這種愉悅感,頓時使我覺得人生的悲歡離合算不了什麼,人生的苦難也無須縈懷,人生的短促更是幻覺而已。我就像墜入了情網,周身上下充盈著一股精氣神——或者確切地說,這股精氣神並非在我身上,它就是我,我不再覺得自己平庸、凡俗、微不足道了。如此強烈的快感,是從哪兒來的呢?我覺著它跟茶和點心的味道有關聯,但又遠遠超越於這味道之上,兩者是不能同日而語的。它究竟從何而來?它意味著什麼?怎樣才能把握它、領悟它?我喝了第二口,沒覺得跟第一口有什麼不同,再喝第三口,感覺就不如第二口了。該停一下了,這茶的美妙之處似乎在消減。很清楚,我要找的箇中真諦並不在茶裡面,而是在我自身裡面。這熱茶喚醒了它,但我還不認識它,於是只能一次又一次、勁道隨之減弱地重複這一現象。我不知道怎麼說明這一現象,只能希望同樣的感覺至少再有一次毫不走樣地重現,即刻被我攫住,得出一個明確的解釋。我放下茶杯,讓思緒轉向自己的心靈。只有在內心才能找到真諦。可是怎麼找呢?心靈是個探索者,同時又正是它所要探索的那片未知疆土本身,它的本領在那兒根本無法施展;我沒有絲毫把握,總覺得心有餘而力不足。只是探索嗎?不僅如此:還得創造。它所面對的,是某種尚未成形、唯有它才能了解並闡明的東西。
我重新又想,這種從未經歷過的情況究竟是怎麼回事呢,對它沒法進行任何邏輯推論,但很明顯,它讓人感到幸福,而且那麼實在,有了它,其他的一切就都消融不復存在了。我想讓它重現。我回想舀第一口茶的那個時刻。我又仿佛置身相同的情景,但依然不明究竟。我要智力再做一次努力,去找回那已消逝的感覺。為了不讓任何東西來中斷智力捕捉這一感覺的衝勁,我排除一切障礙和雜念,對隔壁房間的聲音充耳不聞,不去理會。但我很快覺得自己的腦筋不管用了,於是就決定讓它鬆弛一下,平時思考問題時,不到它竭盡全力我是不會允許自己分心的,而現在我卻有意讓思緒岔開一會兒。而後,我再一次為它廓清道路,把第一口茶的味道送到它跟前。我驟然感到周身一顫,覺著腦海里有樣東西在晃動,在隆起,就像在很深的水下有某件東西起了錨,我不知道這是什麼東西,但它在緩緩升起。我感覺到它頂開的那股阻力,聽到它浮升途中發出的汩汩的響聲。
當然,在我腦海深處如此搏動著的東西,一定是形象,是視覺的記憶,攀緣著那味道,竭力要跟著它來到我眼前。然而它在一個那麼遙遠、那麼混沌的地方掙扎,我只能勉強瞥見融入模糊的光色旋渦之中的那道淡薄的反光。我辨認不出它的形狀,沒法詢問這唯一的知情者,讓它向我解釋那味道——它的同齡夥伴、密友——究竟在表明什麼,沒法讓它告訴我,它到底跟怎樣的特定環境,跟過去的哪個時期有關係。
這一記憶,這一由某個一模一樣的瞬間遠道而來,從我腦海深處喚醒、搖動並使之升起的往昔的瞬間,它真能浮升到我的非常清楚的意識層面上來嗎?我不得而知。現在我又什麼都感覺不到了,它停住了,說不定又沉下去了;誰知道它是否還會從夜一般的混沌中升騰起來呢?我必須一而再、再而三地從頭來過,俯身向著隱在深處的它。而每一次,又總是那讓我們在所有艱難的任務、重要的事業面前望而卻步的怯懦,在勸我就此罷手,去喝自己的茶,想想自己今天的煩惱和明天的希望就夠了,這些事怎麼翻來覆去地想都沒關係。
驟然間,回憶浮現在眼前。這味道,就是小塊的瑪德萊娜的味道呀,在貢布雷,每逢星期天(因為這一天我在望彌撒以前不出門)我到萊奧妮姑媽屋裡去給她道早安時,她總會掰一小塊瑪德萊娜,在紅茶或椴花茶里浸一浸,然後遞給我。剛看見瑪德萊娜小蛋糕,嘗到它的味道之前,我還什麼也沒想起來。也許是由於後來我雖說沒再吃過,卻常在糕點鋪的貨架上瞥見它們,它們的形象就脫離了貢布雷,而與更近的其他時日聯繫在了一起。也許是由於這些被拋出記憶如此之久的回憶,全都沒能倖存,一併煙消雲散了。物體的形狀——糕點鋪里那儘管褶子規規整整,卻依然那麼豐腴性感的貝殼狀小點心——會變得無跡可循,會由於沉匿日久,失去迎接意識的活力。但是,即使物毀人亡,即使往日的歲月了無痕跡,氣息和味道(唯有它們)卻在,它們更柔弱,卻更有生氣,更形而上,更恆久,更忠誠,它們就像那些靈魂,有待我們在殘存的廢墟上去想念,去等候,去盼望,以它們那不可觸知的氤氳,不折不撓地支撐起記憶的巨廈。
一旦我認出了姑媽給我的在椴花茶里浸過的瑪德萊娜的味道(雖說當時我還不明白,直到後來才了解這一記憶何以會讓我變得那麼高興),她的房間所在的那幢臨街的灰牆舊宅,馬上就顯現在我眼前,猶如跟後面小樓相配套的一幕舞台布景,那座面朝花園的小樓,原先是為我父母造在舊宅後部的(在這以前,我在回想中看到的僅僅是這一節場景)。隨著這座宅子,又顯現出這座小城不論晴雨從清晨到夜晚的景象,還有午餐前常讓我去玩的那個廣場,我常去買東西的那些街道,以及晴朗的日子我們常去散步的那些小路。這很像日本人玩的一個遊戲,他們把一些折好的小紙片,浸在盛滿清水的瓷碗裡,這些形狀差不多的小紙片,在往下沉的當口,紛紛伸展開來,顯出輪廓,展示色彩,變幻不定,或為花,或為房屋,或為人物,而神態各異,惟妙惟肖。現在也是這樣,我們的花園和斯萬先生的苗圃里的所有花卉,還有維沃納河裡的睡蓮,鄉間本分的村民和他們的小屋,教堂,整個貢布雷和它周圍的景色,一切的一切,形態繽紛,具體而微,大街小巷和花園,全都從我的茶杯里浮現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