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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尋逝去的時光·第一冊 第一部 貢布雷

2024-10-09 06:07:28 作者: (法)普魯斯特

  I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早早就上床了。有時,剛吹滅蠟燭,眼皮就合上了,甚至沒來得及轉一下念頭:「我要睡著了。」但過了半小時,我突然想起這是該睡覺的時候呀,於是就醒了。我想把自以為還拿在手裡的書放下,把燭火吹掉。方才睡著的那會兒,腦子裡仍然不停地想著剛讀過的故事,不過想的東西都有點特別。我覺得書里講的就是我自己:教堂啊,四重奏啊,弗朗索瓦一世和查理五世之爭啊,都是在講我的事情。剛醒來的幾秒鐘,腦子裡還是這麼在想;這個想法和我的正常神志並不牴觸,但像層霧翳似的遮在眼睛上,讓我無從覺察燭火滅了。而後它變得費解起來,就像前世里的種種思緒、念頭,經過靈魂轉世變得無法理解了。書里的內容跟我脫離了關係,我可以關注其中的內容,也可以不去管它們。視力一恢復,我驚訝地發現周圍是一片黑暗,這使我的眼睛感到溫柔而愜意,而心靈也許更感到如此。因為對心靈而言,這片黑暗仿佛是一件沒有來由、無從了解的東西,一件確確實實看不透的東西。我心想,現在不知是幾點鐘了;我聽見從不算很遙遠的遠方傳來火車鳴笛聲,猶如森林中一隻鳥兒的鳴囀,凸顯了距離感。眼前展現出一片空曠的鄉間景象,其中的旅客正匆匆趕往臨近的火車站;獨在異鄉作客,迥非尋常的行止,記憶猶新的晤談,夜的靜謐中浮現腦際的燈下告別,歸程前方等待著的溫馨和親情,這一切都使他心緒難以平靜,這條小路因此也將深深地鐫刻在記憶之中。

  我把臉頰溫柔地貼在美麗的枕套上,它飽滿而清新,猶如我們童年時代的腮幫。我劃了根火柴,想看看表。就快到午夜了。這種時分,對漂泊異鄉羈留客棧的病中人而言,正是被病痛發作驚醒,驟然瞥見門下透進的亮光,感到欣慰萬分的時候。太好了,已經是清晨了!旅館的服務生一會兒就要起床,可以拉鈴叫他們來照應自己了。有了寬慰的指望,也就有了忍受病痛的勇氣。不錯,他覺得聽見了腳步聲;腳步由遠而近,又漸漸遠去。房門下面的那道光線消失不見了。恰是午夜時分,外面的人剛把煤氣燈滅了,最後一個服務生也走遠了。只剩下他,孤苦無告地徹夜受著病痛的折磨。

  我又睡著了,有時只是稍稍醒一醒,可就在醒來的這一會兒,我聽見細木護壁板沿著紋理咯咯作響,我睜眼定住黑暗中萬花筒般變幻的景象,我還憑藉一閃而過的意識之光,感受讓家具、房間、所有這一切都浸潤其間的睡意。對這一切而言,我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而且很快就會變得跟它們一樣失去知覺。有時我在睡夢中身不由己地回到逝去的童年歲月,重又體驗到幼時被姨公一把抓住鬈髮的恐懼,這種恐懼直到有一天——那在我是新紀元的開始——大人把我的鬈髮都剪掉了,方始消失。睡意矇矓中我把這件事給忘了,可當我掙扎著醒來,想要躲開姨公的手時,馬上恢復了這段回憶。不過出于謹慎的考慮,我還是先把整個頭深深埋進枕頭裡面,然後才返回夢的世界。

  有時候,就如夏娃從亞當的肋骨里降生一般,一個女人在我睡著時從我大腿一個不自然的姿勢里降生出來。她是從我正要品嘗的快感幻化出來的,我卻以為是她給我帶來了這種快感。我的身體在她懷抱中感覺得到自己的體溫,我想讓自己融合到她的身體裡去,可又一下子醒了。跟這位剛剛離我而去的女子相比,這世上所有剩下的人,在我眼裡都顯得那麼遙遠;我的臉頰上還有她親吻的餘溫,我承受她身軀的分量還疲乏未消。假如,像偶爾的幾次那樣,她的眉眼之間跟我認識的一位女子有幾分相似,那我為此可以在所不惜:找到她,就像那些為了親眼見到一個日思夜想的城邦而毅然踏上旅途的人們,他們以為在現實里真能領略到夢境中令人銷魂的滋味。漸漸地,她的容貌在我的記憶中淡去了,我忘卻了夢中的可人兒。

  一個人睡著時,時光的系列,歲月和星辰的順序都圍繞著他。他醒來時,會本能地根據這些信息,用一秒鐘工夫就得知自己處於地球上的哪一點,度過了多少時間;但是它們的排列可能會發生混亂,甚至出現中斷。比如說,夜裡沒睡好,清晨時分睡意突然在看書的當口襲來,這時他的睡姿跟平時是全然不同的,他只消稍稍抬一下胳膊,就能讓太陽停住甚至往後轉,結果剛醒來的剎那間,他沒有了時間概念,還以為自己剛剛躺下呢。再有,如果他在打盹兒,姿勢更隨便更出格,比如說是餐後坐在扶手椅里,那時,逸出軌道的日月星辰就整個兒亂套了,這張魔椅載著他飛速地在時間和空間中遨遊,等到睜開眼睛時,他會以為自己是在好幾個月以前睡過的另一個地方。而我,哪怕是在自己床上,只要睡意很濃,瀰漫到了整個腦海,那些序列就會亂套;這時,我在哪兒這一地點背景,會從意識中飄走,我在夜間醒來,非但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有一瞬間甚至連自己是誰都弄糊塗了。我僅有一種原生態的存在感,一頭動物在它的靈魂深處,想必也萌動著這種感覺。我比石器時代的穴居野人還要蒙昧;而這時記憶——不是有關我此刻所在的地方,而是我曾經在過的那些地方,以及我原本說不定會在的地方的記憶——向我而來,猶如高處伸下的援手,把我拉出這片我獨自無論如何掙脫不了的虛無的泥潭。我在一秒鐘里就越過了人類文明的一個又一個世紀,矇矓中影影綽綽瞥見的煤油燈的影子,然後是翻領襯衫的輪廓,漸漸地拼湊起了我的自我的本來面貌。

  也許,我們周圍這些事物的靜止狀態,只是由我們確信它們就是這些事物而並非其他事物的信念賦予它們的,只是由面對它們時我們思緒的靜止狀態賦予它們的。情況往往如此,當我像這樣醒來的時候,我的思緒非常活躍,枉然地想弄清楚這是在哪兒,一切的一切,事物,地域,歲月,都在黑暗中圍繞我旋轉。麻木得不能動彈的身體,努力根據不同部位的疲乏狀態,來確定四肢的位置,從而推斷牆壁的方向、家具的布局,回想這軀體所在的住處的模樣,說出這所住處的名稱。兩肋、膝蓋、肩膀,軀體的這些回憶,都相繼提供了一個又一個它曾睡過的房間的景象,看不見的牆壁,隨著想像中房間的形狀不停地變換位置,在黑暗中盤旋。思緒面對時間和形狀而猶豫,但就在打量場景,尚未確認這是在哪兒之際,它——我的身體——記起了那些房間的床的式樣如何,門的位置在哪兒,窗戶的採光好不好,門外有沒有一條過道,乃至我入睡前或醒來時在想些什麼。壓麻了的半邊身子,試圖猜出它所在的方位,比如說,想像這是衝著牆躺在一張有蓋頂的大床上,於是我馬上會想:「這不,媽媽沒來跟我說晚安,可我還是睡著了。」這是在外公鄉下的家裡,他已經死了好幾年了;而我的身體,壓在床上的一邊,卻把那些歲月忠實地保存在那兒,讓我看見天花板上用細鏈懸著的、有波希米亞玻璃燈罩的壺狀通宵燈的火苗,回想起我在貢布雷外公外婆家臥室里的那座錫耶納[1]大理石的壁爐,此刻浮現在我眼前的這些遙遠的情景,一下子看不很真切,但待會兒我完全醒過來了,會看得清楚的。

  隨後,一種新的姿勢重又引起了回憶。牆壁朝著一個方向徑直移去;我在德·聖盧夫人鄉間別墅的房間裡。天哪!少說也有十點了,他們一定已經吃完晚餐了!每天晚上陪德·聖盧夫人散步回來,我總要先打個盹兒,然後換好衣服去用餐,可今天這個盹兒可打得太長了。在貢布雷那會兒,我們散步就算回來晚了,我還能在我的窗玻璃上看到落日嫣紅的反光,可那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在當松鎮德·聖盧夫人府上,我們過的是另一種生活。我覺得晚上出去,在月光中,踏著兒時頂著烈日玩耍過的小路往前走,自有一番別樣的情趣。回家的路上,好遠就能望見我的那個房間,房間裡亮著燈,就像黑暗中孤零零的燈塔。我回屋以後先睡上一會兒,然後換衣服去用晚餐。

  這些盤旋、錯綜的回憶,最多只維持幾秒鐘;一時沒有確定身在何處,就造成了各式各樣的假設,而倉促間我往往來不及辨認這一個接一個的假設,正如我們在看連續照片放映[2]放映的奔馬時,來不及分清前後不同姿勢的位置一樣。住過的房間不停地浮現在我眼前,一會兒是這個房間,一會兒又是另一個房間,終於,在醒來以後長時間的遐想中,把所有這些房間全都記了起來:冬天的那些房間,我睡下後得把腦袋縮在一個窩裡,這個窩是由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搭配成的,枕頭的一角、毯子的上端、披巾的下端、床的邊緣和一期《粉紅論戰》[3],我得使出鳥兒的本領,把這些勞什子搭配在一起,一遍又一遍地把它們夯實;在那些房間裡,碰上寒風刺骨的天氣,我品嘗的樂趣,就是感覺到自己跟戶外的隔絕(就像燕鷗在地洞裡做窩,感受到地層的溫暖)。還有,那兒的壁爐通宵生著火,沒有燃盡的劈柴不時爆出火星,暖意融融、霧氣騰騰的空氣像一件寬鬆的大衣裹住睡著的我,讓我感到恍如睡進了一間看不見的凹室,置身於房間深處一個溫暖的巢,這是一個暖乎乎的、熱氣形成的輪廓變幻不定的區域,而從四面八方的角落,從靠窗近而離壁爐遠的部位,不時吹來沁著涼意的風,拂在臉上讓人感到愜意極了。——在夏天的那些房間裡,你會嚮往跟溫馨的夜晚融合在一起,月光的清輝照在半開的百葉窗上,把它迷人的黑白相間的影子一直投射到床腳。人們幾乎就睡在露天,像晨曦中被微風輕輕吹拂著的山雀。——有時我會想起那個路易十六式的房間,它的格調那麼令人愉快,睡在那兒的第一晚我就並不感到很傷感,輕盈地支撐著天花板的立柱,優雅地錯落散開,讓人一看就知道那個地方是留著放床的;有時我想起那個天花板高得出奇的小房間,形狀像金字塔的天花板往上伸去,一直伸到二層樓的高度,下半截覆著紅棕色的桃花心木貼面。一進這房間,那股陌生的香根草氣味就讓我中了毒似的渾身不對勁,紫色窗簾顯露著敵意,掛鍾在高處旁若無人地聒噪個不停,這種肆無忌憚的漠視,使我心生怯意。——房間的一個角落,斜著一面四角底座的大鏡子,模樣奇特而蠻橫,在我看慣了溫情脈脈景象的眼睛跟前,很突兀地出現了這麼一個形狀。——我一連幾小時竭力讓思緒先鬆散開來,再向高處集中,準確地弄明白房間的模樣,從而在高處凝聚並充滿那巨大的漏斗,但連續好幾個難熬的夜晚,我伸直四肢躺在床上,眼睛盯著天花板,耳朵豎起,鼻孔張大,心頭怦怦直跳,精神上備受折磨,直到有一天,習慣終於出場了,它變換了窗簾的顏色,止住了鐘擺的聒噪,讓蠻橫而冷酷的鏡子懂得了什麼叫惻隱之心,即使沒有完全驅散,至少掩蓋了香根草的大部分氣味,尤其重要的是,降低了天花板的高度。習慣!這位靈巧而又姍姍來遲的協調大師,它總是先要讓我們情緒低落地在一個臨時住處連續幾星期飽受惡俗趣味的苦楚,但儘管如此,能找到它畢竟是非常值得慶幸的。因為要不是有習慣上了場,單靠我們自己那幾下子,是根本沒法讓一個房間變得可以住人的。

  當然,現在我完全醒了,我最後一次轉了個身,司確信的天使讓我周圍的一切都停了下來,讓我安然置身於自己的房間,躺在毯子底下,讓衣櫃、寫字檯、壁爐、臨街的窗戶和兩扇房門大致上各就各位。我知道自己並不是在那些房間——剛才在初醒的懵懂中,我眼前即便沒有立刻浮現它們清晰的形象,至少以為自己有可能在那兒,——回憶的閘門卻已打開了。一般情況下,我並不想馬上就再睡著。我把夜的絕大部分時間,用來回想往日在貢布雷姑婆家,在巴爾貝克、巴黎、冬西埃爾、威尼斯,還有在別的地方的生活,回想那些地方和我在那兒認識的人,以及他們留給我的種種印象,或者人家對我講起的有關他們的事情。

  在貢布雷,每天一到下午的向晚時分,雖說離我該上床躺下,看不見媽媽和外婆,又無法入睡的那個時刻還早得很,但我已經在憂心忡忡地想著臥室,變得心思全無了。家裡人看我一到晚上就愁眉苦臉,想引我高興,就設法給我弄來一台幻燈機,在等開晚飯的當口,把它罩在我房裡的燈上。於是,如同哥特時代頭一批建築師和彩繪玻璃工匠一樣,幻燈機用觸摸不到的虹彩斑斕、不可思議的五色繽紛取代了晦暗不明的牆壁,傳說故事的畫面猶如描繪在恍惚不定、轉瞬即逝的彩繪玻璃上。然而我的憂愁有增無已,因為正是這種照明的變化,把我在這間臥室里的習慣全都給毀了。靠著這些習慣,儘管睡覺折磨著我,但臥室本身還是差強人意的。現在,它變得我不認識了,待在裡面使我感到不安,就像剛下火車到了一個陌生地方,待在一家旅館或者山區客棧的房間裡一樣。

  心懷鬼胎的戈洛,騎著馬一衝一衝地從山坡上深綠色的三角形小樹林裡出來,一路顛簸前行,向著可憐的熱納維埃芙·德·布拉邦[4]的城堡而去。這座城堡截止於一條弧線,其實也就是橢圓玻璃片的邊框。有了邊框,玻璃幻燈片才能在滑槽里推進抽出。畫面上只看見城堡的一堵牆,往外是一片荒野,繫著藍腰帶的熱納維埃芙站在荒野上冥想。城堡和荒野都是黃色的,我不用等到看見,就能知道它們的顏色,因為在幻燈片打出以前,布拉邦這金褐色的響亮名字,已經明確地告訴了我這一點。戈洛停了一會兒,苦著臉聽我姑婆大聲朗讀文體誇飾的解說詞,好像全都聽得挺明白,帶著順從而又多少不失尊嚴的表情,一舉一動都跟解說詞合得上轍。隨後他又一衝一衝地往前走,任何東西都擋不住他的策馬徐行。要是有人動了動幻燈機,我就看見戈洛的馬在窗簾上繼續前進,遇到褶襉身子就鼓出來,碰到縫隙就陷下去。戈洛本人的身體,同樣具有他的坐騎神乎其神的本事,所有的物質障礙,所有他遇見的麻煩東西,全都不在話下,一概成了襯托他的背景,哪怕遇見的是個門球,他也能說變就變,立刻讓那襲鮮紅的大氅,或是那張蒼白的臉,從容地呈現在門把兒上面,那張臉始終是那麼高貴、那麼憂鬱,對穿越騰挪卻從未露出一絲難色。

  的確,我覺得這些光彩奪目的投影很迷人,它們仿佛來自悠遠的墨洛溫王朝,在我周圍閃爍著古老歷史的反光。但是,神秘和美這樣闖入我的臥室,我簡直說不清我有多麼不自在。要知道,我已經日復一日地讓自我充滿了臥室的角角落落,以致我每當想到這房間,其實只不過是想到自我而已。習慣成自然的氛圍一旦被破壞,我就開始思索、感覺種種令人惆悵的情形。臥室的這個門球,在我眼裡不同於世上任何一個別的門球,原因就在於它仿佛是自行開啟,根本無須我去轉動似的。開門關門在我成了一種無意識的行為,可你瞧,它現在居然成了戈洛的星球。僕人一拉開飯鈴,我就趕忙往餐廳跑——那兒的大吊燈不知道戈洛和藍鬍子,卻認識餐桌旁的親人和餐桌上的燉牛肉,每晚灑下它溫馨的光亮。一到餐廳,我就撲進媽媽的懷裡,熱納維埃芙·德·布拉邦遭遇的不幸,使媽媽的懷抱變得更值得珍愛,而戈洛犯下的罪孽則促使我更嚴格地反省自己。

  晚餐過去了,唉,我又得離開媽媽了,她要留下來聊天,天氣晴朗時就在花園,眼看快要下雨,所有的人就都回到小客廳。這所有的人中不包括外婆,她覺得「在鄉下還關在屋子裡,那真是可悲呀」。每逢下大雨的日子,她總要跟我父親爭論不休,因為他不許我到外面去,要讓我回房間去看書。「像您這麼做,他是沒法長壯實的,」外婆皺著眉頭說,「再說這小傢伙缺的就是體力和意志。」父親聳聳肩膀去看氣壓計,因為他愛好氣象學。母親儘量不弄出聲響來影響他;她用一種尊重而愛憐的眼神瞧著他,但避免把目光盯在他臉上,生怕讓他感到難堪。而我外婆不管天氣如何,哪怕外面下著傾盆大雨,也要到花園裡去。弗朗索瓦茲冒著雨,忙不迭地將那幾把珍貴的柳條椅搬進屋,生怕它們淋濕,可外婆依然待在空空蕩蕩、驟雨抽打的花園裡,撩起蓬亂、灰白的發綹,昂首接受風雨的洗禮。她大聲說著:「啊,總算可以透口氣了!」在泥濘的小徑上一路小跑——按她的趣味,新來的園丁把這些小徑安排得過於對稱了;就這麼個對大自然缺乏感覺的園丁,我父親卻從早晨起就開始向他諮詢天氣會不會轉好——她興致很高,連蹦帶跳,節奏的律動取決於不同的心靈反應:狂風驟雨的刺激,健身鍛鍊的益處,我所受教育的愚蠢,花園布局的呆板;至於那條紫色的長裙,她可沒想到應該當心別濺上泥漿,她的心思根本沒在這上頭,結果泥漿總是越濺越高,給她的女僕留下絕望和無奈。

  外婆在花園裡兜圈子,如果是在晚飯以後,唯有一件事能夠讓她回屋裡來:那就是——當她一溜小跑的散步周期性地到達某個位置,猶如一隻飛蛾面對小客廳的燈光,大家正在牌桌旁喝餐後酒——我姑婆朝她喊道:「芭蒂爾德!快來呀,你丈夫要喝白蘭地了!」為了逗逗她(她在父親的家裡那麼不合流,所以大家都要糾纏她,取笑她),姑婆明知道我外公不能喝烈性的餐後酒,卻偏要讓他喝上一點。可憐的外婆進得屋來,執意懇求丈夫別喝白蘭地;外公一賭氣,乾脆把那點酒一飲而盡。外婆退出去時,傷心而氣餒,但臉上仍含著笑意,因為她的心靈是那麼謙遜,那麼寬厚,她對別人的溫柔和對自己以及自己煩惱的不計較,融成了她眼神中的那絲笑意,它跟我們在許多人臉上看到的笑容不同,其中除了自我解嘲以外毫無嘲諷的意味,它對我們大家猶如親吻:當她看見這些親愛的人時,她禁不住要用目光去熱切地撫愛他們。姑婆欺負她,她白費勁地勸阻外公,她想奪下外公手裡的酒杯卻又先自心軟手軟的場景,到後來大家都沒心沒肺地當作了笑資,一個個開開心心地加入到作弄者的行列,還渾不以為是在作弄人;我當時氣得要命,恨不得去打姑婆幾下。可是,等我成了個男子漢,一聽到「芭蒂爾德,快來呀,你丈夫要喝白蘭地了」的喊聲,我反而變得懦怯了;也就是說,見到苦難和不平,我的做法就會跟每個成年男子一樣:閉上眼不去看它們。我爬到屋子頂層,躲在書房隔壁的一個小間裡暗自抽泣,裡面有股鳶尾花香,還有一株野生的黑茶藨子樹從石牆的縫隙里鑽出來,將一條花枝探進半開的窗戶,留下它的芬芳。這個原先要派更特殊也更庸俗用處的房間,白天看出去可以一直望到魯森鎮的城堡主塔,在好長一段時間裡,它被我用作庇護所,這大概是因為在我需要一種不容侵犯的孤獨時,它是我唯一被允許把房門反鎖的房間:當我想看書,想做白日夢,想哭上一場或者放鬆一下緊張的情緒時,我都需要這種孤獨。唉!我不知道,最讓外婆傷心的,還遠不是在飲食規範上稍有越軌的外公,我這個缺乏意志力、身體羸弱、在家人眼裡前途堪憂的外孫,讓她天天在下午、傍晚小跑散步時,操了多少心啊。而我們卻只見她跑來跑去,側過臉仰望著天空。這張曬得黑黝黝、刻著一條條皺紋的美麗的臉,隨著歲月的流逝,變得幾乎像秋天耕過的田地那般黑里透紫,她要外出時,用撩起一半的面紗遮著的這張臉上,不知是迎面吹了冷風,還是想到了什麼傷心事,總似乎有剛拭乾的淚痕。

  我上樓去睡覺時,心中感到的唯一安慰,就是躺上床以後,媽媽會來吻我跟我說晚安。可是這段好時光實在太短了,她親過我馬上就要下樓。我等她上樓,聽著她從那條有兩扇門的過道上走來,那襲去花園穿的、上面有麥秸緶掛飾的薄紗藍裙的窸窣聲越來越近的時候,感到的只是痛苦。它預示著接下去的一幕,她就要離開我下樓去了。這麼一來,我心愛的這個吻,我反而希望它來得儘可能晚一些,寧願讓媽媽還沒上來的這一刻多延續一會兒。有時,她親過我,開門要出去的當口,我真想喚住她對她說:「再親我一下。」可是我馬上意識到,這會惹她不高興的,因為她來親我,給我帶來平安的這一吻,已經是對我的憂鬱和任性做了讓步,父親覺得這儀式荒唐至極,正憋著一肚子火呢,她巴不得我放棄這種需要、戒掉這個習慣,我在她已經走到門口時要她再給我一個吻,她是說什麼也不會答應的。片刻之前,她向我的床俯下身來,像祝禱和平的聖餐上的聖體餅那樣,把她慈愛的臉送給我,讓我的嘴唇感受她真切的存在,吮吸使我得以入睡的力量;她要是一生氣,她帶給我的這片寧靜轉眼間就毀了。這些夜晚,儘管媽媽在我的臥室里只待一小會兒,比起那些有人來吃晚飯,媽媽不能上來跟我道晚安的夜晚來,畢竟是美好的。所謂有人,通常就是斯萬先生而已,如果不把幾位順道過訪的外地來客算進去,斯萬先生差不多就是貢布雷造訪我們家的唯一客人,他有時是來和我們共進晚餐的鄰居(自從那次糟糕的婚姻之後,這種機會就越來越少了,因為家裡人都不願接待他的妻子),有時則是晚餐後的不速之客。那些傍晚,我們在屋前的大栗樹下,圍坐在鐵條涼桌旁邊,只聽得花園那一頭傳來了鈴聲,那不是自己人不拉鈴就進門,碰得鈴鐺亂搖,冰涼刺耳的鐵片敲擊讓人聽得厭煩的聲音,而是專供客人拉的門鈴怯生生地響了兩下,那聲音像鵝卵石般潤滑,依稀閃著金光,聽到這鈴聲,大家立時面面相覷:「有人來了,是誰呢?」其實每個人心裡都明白,除了斯萬先生不會有別人;我姑婆用一種盡力顯得自然的語調,為大家示範似的大聲說,別再交頭接耳了,這樣非常不禮貌,客人會以為,我們正在談論的事情是他不應該聽到的;大家派外婆去偵察情況,她很高興能有個藉口再到花園裡去兜一圈,一路還順手偷偷地拔掉一些玫瑰樹苗的撐杆,好讓這些玫瑰顯得自然一點,就好比母親覺得理髮師把兒子的頭髮壓得太癟了,伸手把它擼擼松。

  我們斂聲屏息等外婆回來報告敵情,仿佛可能的來犯者為數眾多,到底來者是誰還頗費思量似的,過了一會兒,外公說道:「我聽出是斯萬的聲音了。」確實,這會兒也只有聽聲音了,因為怕招蚊子,花園裡光線弄得很幽暗,斯萬先生那張鷹鉤鼻、藍眼睛、前額高高、金黃帶點紅的頭髮理成布雷桑[5]髮型的臉,就誰也看不清了。我悄悄站起身來,吩咐僕人去端飲料;外婆認為有客人來了,不該當著面張羅,做出特別款待的樣子;她喜歡不事聲張,讓客人感到親切自然。斯萬先生雖說比外公年紀小很多,但兩人交情很深,當年外公跟他父親就是莫逆之交。那位老斯萬先生人挺好,就是脾氣怪,據說有時為了點雞毛蒜皮的事,就會突然改變主意,滿腔激情霎時間煙消雲散。有一件往事,我每年總要聽外公在餐桌上講好幾次,說的是老斯萬先生在他日夜陪在病床邊的妻子去世以後,那段有悖常情的表現。當時我外公已經有很久沒跟他見面了,聽到他妻子的噩耗後連忙趕赴斯萬家在貢布雷附近的莊園;在入殮時我外公把淚流滿面的斯萬拉出靈堂,免得他過於傷心。他倆在陽光明滅交映的園子裡走了幾步。突然間,斯萬先生抓住外公的胳膊,大聲說道:「哎!我的老朋友,天氣這麼好,一塊兒散散步可真舒服呵!這些大樹,這些英國山楂,還有我那個您從不以為然的池塘,您不覺得它們都很美嗎?

  瞧您,臉拉得老長老長。您沒感覺到輕輕吹過的這陣微風嗎?

  噢!不管怎麼說,生活終究是美好的,我親愛的阿梅代!」驀然間,他想起了妻子的死,做了個外公熟悉的手勢,手伸在額上,揉揉眼睛,擦擦夾鼻眼鏡的玻璃片,這是他心裡有什麼事委決不下時的手勢。想必他自己也不明白,在這種時刻自己怎麼竟然會情緒如此愉快,要弄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他覺得實在太難了。老斯萬先生終究無法排遣喪妻之痛,過了兩年也去世了。在這兩年裡,他常對我外公說:「真奇怪,我常常想起我可憐的妻子,可是我每回都不能想很長久。」於是,「想是常想,每回不長,就像可憐的斯萬老爹」,後來就成了外公掛在嘴邊的口頭禪,不管什麼事情,他都拿來往上套。我覺得外公是個了不起的裁判,無論什麼事情,他的裁決在我眼裡就是法律,而且後來常常被我用來赦免幾分鐘前判決的罪愆;當時要不是外公大喝一聲:「誰說的?他有顆金子般的心哪!」我真會以為斯萬家的老爹是個惡人呢。

  有好多年,特別是還沒結婚那會兒,小斯萬先生倒是常來貢布雷看望我姑婆和外公外婆的。他們根本想不到,小斯萬先生早已跟父輩的世交故舊不相往來,他以斯萬的名頭來我們家,頗有點微服私訪的意味。這樣一來,就像是老實本分的店主,對來客身份渾然不知,無意間收留了一名江洋大盜——他們接待了這位舉止最優雅的騎師俱樂部[6]成員,巴黎伯爵[7]和威爾斯親王[8]的密友,聖日耳曼區上流社交圈裡的紅人。

  我們對斯萬在社交界的輝煌生涯一無所知,固然跟他的矜持謹慎不事張揚的性格有關,但也得歸因於當時中產階級近似於印度種姓制度的等級觀念。他們認為整個社會由封閉的種姓亦即社會階層組成,其中的每個人從出生之時起,就歸屬於他父母所寄身的階層,並且幾乎無望躋身高一級的社會,除非機緣湊巧他干下了一番大事業,或是攀上了一門好親事。老斯萬先生是證券經紀人,小斯萬就註定一輩子屬於這個社會階層,其中成員的財產,就如在一類納稅人中一樣,僅在某一幅度的範圍內變動。只要知道他父親當年和哪些人來往,也就知道他的情形,知道他理應和哪些人來往。如果他還認識別的人,那是年輕人的新知,他家的,如我外公這樣的故交,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客客氣氣不管這個閒事的,何況他在父親死後,仍然那麼誠誠心心地來看我們;不過,蒙他光顧看望的,另有一些人,當著我們的面,十有八九他是不敢跟他們招呼的。如果在境況跟他父親相當的經紀人的兒子中間,非要給斯萬個人評出個社交分數不可,那麼他的分數想必是偏低的,因為他舉止做派既沒有什麼風度,平時對古董、油畫又一往情深。他現在住的是一處舊宅邸,裡面滿滿當當都是他的收藏品,我外婆挺想去瞧瞧,可姑婆一聽是在奧爾良沿河街,就覺得住那兒有失身份。「您到底懂行不?我這麼問,可是為您好,要不那些畫商都會拿些次貨往您這兒塞哪。」姑婆對他說;她根本就料定他不會有什麼真本事,肚子裡也不見得有學問。這不,他談起話來往往避免嚴肅的話題,而說起菜譜則不厭其詳,纖悉無遺,而且和外婆的兩位妹妹討論藝術時,也脫不開這種毫無詩意的精確性。她們慫恿他談談看法,說說他為什麼推崇某幅畫,遇到這種時候,他居然會不顧禮節地不談看法,而是盡其所知提供一大堆瑣碎細節,諸如這幅畫收藏在哪個博物館,畫於哪一年,等等。不過通常他還是願意給我們講個新故事,逗大家樂一樂,故事取材於我們周圍的熟人,包括貢布雷藥房的藥劑師、我們家的廚師和車夫在內。當然這些趣事會引得姑婆哈哈大笑,她弄不清這究竟是因為斯萬在故事裡總是充當可笑角色呢,還是由於他確實說得風趣逗樂:「我說呀,您可真是個怪人,斯萬先生!」

  我們家就是姑婆有點兒小市民氣,所以每當提到斯萬的時候,她總要向不熟悉他的人介紹說,他願意的話,滿可以住在奧斯曼大道或者歌劇院林蔭道的,他父親斯萬先生留下的家產大概總有四五百萬之多,可他就是喜歡心血來潮,任性行事。不過這種任性,在她看來大家都會覺得好玩,所以元旦在巴黎,斯萬帶著一小袋香草糖汁栗子來看她時,只要旁邊有人,她總少不了會對他說:「哎!斯萬先生,您還是挨著紅酒關棧[9]住,好讓自己乘火車去里昂保險不誤點嗎?」說著,從那副夾鼻眼鏡上面,用眼角掃一掃在場的其他客人。

  要是有人告訴我姑婆,這個斯萬作為老斯萬先生的兒子,完全有資格接受整個富有的布爾喬亞階層,包括巴黎最顯赫的公證人或訴訟代理人的邀請(這個特權他似乎有些不屑一顧的樣子),卻跡近隱居地過著一種我行我素的生活,還有,在巴黎時,他從我們家告辭說要回家睡覺,結果剛拐個彎,又回頭往某個府邸的沙龍而去,這等模樣的沙龍,一般的經紀人和他們的合伙人可是連看也休想看一眼,那麼,我姑婆聽了準會覺得這些事神乎其神,就像一位比她有學問的夫人的奇思異想:比如說,這位文學修養頗高的夫人,把自己想像成阿里斯泰俄斯[10]的閨中女友,知道這位神祇跟她交談以後就要縱身躍入忒梯斯[11]的王國,而且在那片凡人無法看見的疆域裡,據維吉爾[12]詩中的描述,將會受到海中仙女張開雙臂的迎接;或者,乾脆想像阿里巴巴就在跟大家一起吃晚飯,然後一看沒人注意他,就刺棱一下鑽進那個叫人意想不到的珠光寶氣的洞窟里去了,對姑婆來說,這個畫面比較容易留下具體的印象,因為她在貢布雷的點心碟上看見過阿里巴巴和他寶窟的圖畫。

  有一回在巴黎,斯萬在晚餐後來看我們,為身著晚禮服連聲致歉,等他告辭以後,弗朗索瓦茲告訴我們,她聽車夫說斯萬先生方才是在一位親王夫人府上進的晚餐——「噢,一位名聲不佳的親王夫人府上!」姑婆聳聳肩膀,用一種從容的譏諷語調應聲說,照樣打毛線,連眼皮也不抬一抬。

  我姑婆對他的態度很不客氣。她覺得我們邀請他來,他應該感到受寵若驚才是。對於他夏天來看我們時從不空手,總拎著一籃自己花園裡種的桃子或覆盆子,每回從義大利旅行回來也不會忘記給我帶些名畫的圖片,姑婆都認為是理所應當的。

  家裡辦晚宴,需要某種調味醋或菠蘿沙拉的配方,姑婆會毫不遲疑地派斯萬去找菜譜,雖說他並不在被邀來賓的名單上,因為在這麼個有多位貴客首次蒞臨的筵席上,他連叨陪末座都不夠格。談話間偶爾提到法蘭西王室成員,姑婆會對斯萬說:「這些人哪,你我這輩子可是甭想認得嘍,咱們還是別提為好,不是嗎?」可她說這話的當口,說不定他衣袋裡正揣著一封來自特威克納姆[13]的信哩;外婆的妹妹要在晚餐過後一展歌喉,姑婆立時會打發斯萬推鋼琴、翻琴譜,把這麼個在別時別地大家以結交他為榮的人物差來遣去,如此不識好歹,真好比一個孩子拿著件貴重的小古玩,當個便宜玩意兒在瞎鼓搗。不用說,各俱樂部成員所熟稔的那個斯萬,肯定跟姑婆腦子裡的斯萬完全是兩碼事。每到傍晚時分,貢布雷的小花園裡響起兩下怯生生的鈴聲,姑婆就把她對斯萬家族的了解,澆灌進來人身上,賦予他生命,大家眼看來人從濃重的夜色中影影綽綽登場,後面跟著我外婆,隨後就聽出了他的聲音。其實,即使就生活中最瑣細的方面而言,我們也不是一個由物質構成的實體,並非在所有人看來都是一個模樣,每個人只消像逐頁翻看一本招標細則或一份遺囑那樣就能一目了然的。我們的社會形象,是他人思維的產物。即便只是看見一個熟人這樣簡單的一件事情,在某種程度上也是一種智力活動的過程。我們用有關此人的全部觀念,來充實我們所見到的他的音容體態,我們心目中的他的面貌,無疑在很大程度上正是這些觀念所組成的。到頭來,這些觀念使他的臉頰鼓了起來,把他鼻子的線條準確地勾勒出來,居然還要利索地改變他的聲調,仿佛嗓音只是一層透明的外殼而已,所以我們每回看見這張臉、聽到這個聲音,無非都是在看、在聽這些觀念。大概,姑婆外公他們在用觀念構成這個斯萬時,出於無知遺漏了一大批有關他的社交生活的特殊內容。而旁人見到斯萬時,卻正是憑藉著這些內容,從他的眉宇之間看出了優美和雅致,這種優雅到鷹鉤鼻打住,有如到了天然的邊界;不過,姑婆外公他們還是在這張空闊而被去掉了魅力的臉上,在這雙不被欣賞的眼睛深處,模糊而親切地——介於回憶與忘卻之間——想起比鄰而居的鄉村生活,想起每周一次共進晚餐後,在牌桌旁或花園裡度過的那些閒適的夜晚。我們這位朋友的軀殼,因此變得充盈結實起來,有關他的先人的若干回憶,則使它更為豐滿,這個斯萬成了一個有血有肉的人,許多年以後,當我從已經熟悉得了如指掌的斯萬而聯想起早年的斯萬時,我的印象是完全換了個人——在早年的斯萬身上,我可以看到自己在青年時代所犯的那些可愛的過錯(不過這個斯萬跟後來的斯萬一點都不像,反而更像我當時認識的別的一些人),仿佛人生如同一座繪畫陳列館,其中同一時期的作品,總有一種同宗同族的風貌,一種相同的格調——早年這個悠閒自在的斯萬,身上散發著那棵高大的栗樹,那一筐筐覆盆子,還有一丁點兒龍蒿葉[14]的清香。

  然而有一天,我外婆有事去求德·維爾巴里西斯侯爵夫人幫忙,這位著名的布永家族的貴夫人,外婆是在聖心教堂認識的(由於我們家的種姓觀念,外婆儘管跟侯爵夫人情趣相投,卻不願意跟她多來往)。談話間,夫人對她說:「我想您跟斯萬先生很熟吧,他是我侄子德·洛姆親王家的要好朋友。」外婆回家時興沖沖的,一來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勸她租住的那個住宅挺不錯,望下去有好幾座花園;二來她碰到的那個做背心的裁縫和他的女兒,讓她實在喜歡,當時她在樓梯上把長裙鉤了一下,就到大院裡的這家裁縫鋪去,請他們把脫線的地方縫幾針。外婆對這父女倆讚不絕口,聲稱那女兒是璞玉,是珍珠,而做父親的是她見所未見的最傑出的人。因為對她來說,傑出是個跟社會等級絕對不相干的概念。那裁縫回答她的有一句話,她覺得真是妙不可言,她對我媽媽說:「塞維涅[15]也不會說得比這更好呢!」而後又說到在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府上見到的她的某個侄子:「哦,夠俗的!」

  關於斯萬的那句話,其效果不是提高他在我姑婆心目中的地位,而是貶低了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形象。似乎是這樣,既然我們根據外婆的印象,對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給予相當的尊重,那麼她就有了一項義務,那就是絕不能做任何有失身份的事情,結果她非但知道斯萬其人,而且還允許她的族人跟他往來頻繁,這豈不是全然置義務於不顧了嗎?「怎麼!她認識斯萬?我們居然還當她是麥克馬洪元帥[16]的親戚呢!」我們家有關斯萬的社交關係的這一看法,隨後似乎由於他的婚姻而得到了證明,他娶的是一個社會地位很低的女人,一個幾乎稱得上輕佻的女人,不過,他無意領她來見我們,仍然獨自一人來我們家,雖說次數愈來愈少,但由此大家已能斷定——假定的前提是,他就是在那兒跟她相識的——他經常出入的是個對我們而言非常陌生的社交圈子。

  不過有一次,我外公在報上看到斯萬先生是X公爵府星期日午宴的常客,而這位公爵的父親和叔父曾是路易-菲利普朝中顯赫的國務重臣。外公對有助於他遙想當年諸如莫萊伯爵[17]、帕基耶公爵[18]、德·布羅伊公爵三世[19]之類風雲人物的私生活的種種秘聞逸事,向來具有濃厚的好奇心。聽說斯萬常和那些大人物的熟人來往,他不由得喜出望外。可是姑婆卻對這一新聞做出不利於斯萬的解釋:凡是到自己生於斯長於斯的種姓之外,到自己所屬的社會階層之外去結交朋友的人,都是不安本分。她覺得這些年輕人的所作所為令人無法容忍,他們的家長未雨綢繆,早早就為子女開好路子、做好準備,讓他們得以結交一批知根知底的朋友,想不到這些做子女的不識好歹,做父母的一番謀算頃刻間被拋諸腦後(我姑婆有個當公證人的朋友,此人的兒子娶了一位親王府的千金,姑婆認為這個年輕人自辱身份,跌出公證人後裔的體面行列,淪為蠅營狗苟之徒,與昔日蒙王府家眷垂青的貼身男僕、馬廄小廝為伍,她就此不見這個年輕人了)。我外公原本打算趁斯萬下一天來吃晚飯的機會,打聽一些我們剛發現斯萬認識的那批朋友的消息,結果遭到姑婆的一頓呵責。再說,外婆的兩個妹妹,兩位有著外婆高尚天性卻沒有她風趣才情的老小姐,也聲稱不明白姐夫怎麼會對如此無聊的事情津津樂道。她倆素來志向高遠,因此,對所謂的蜚語(即便其中含有某種歷史的意味),而且一般地說,對所有不與美學或道德操守直接相關的話題,一概不感興趣。她倆對所有看上去或多或少與社交生活沾上邊的東西,有一種出自內心的反感,以至於她們的感官——席間的談話一旦出現輕浮的語調,或者只是話題有些乏味,而兩位老小姐又沒法引出她們心愛的話頭——馬上就讓聽覺器官處於休眠狀態,任憑它們真真切切地開始萎縮。倘若這時外公想要引起兩位小姨的注意,他就只能求助於醫生對某些精神無法集中的躁狂症患者的物理刺激療法:一邊用餐刀的刀背連連敲擊酒杯,一邊瞪出眼珠猛地大喝一聲。這些粗暴的手段,精神病醫生常常也用於跟身心健康者的人際交往,這在他們是出於職業習慣,要不就是他們相信每個人多少都有點瘋。

  有一回,斯萬在約定來用晚餐的上一天,特地著人給她倆送來一箱阿斯蒂紅葡萄酒,這下她倆來了精神。姑婆手裡正好拿著一份《費加羅報》,上面刊登了柯羅畫展上的一幅畫,畫的標題旁邊注著一行字:夏爾·斯萬先生藏品,姑婆沖我們大家說:「你們看見嗎?斯萬上《費加羅報》了。」——「我不是一直對你們說,他是很有品位的嘛。」外婆說。——「你當然囉,你的看法總是和我們不一樣。」姑婆回答說。她知道外婆的意見總是和她不一致,可她吃不准我們是不是總認為她有理,所以她想方設法要把我們爭取過去,同仇敵愾地反對外婆的意見,但是我們大家都不接這個茬。外婆的兩個妹妹表示想跟斯萬提提《費加羅報》上的那行字,姑婆勸她們免開尊口。每逢她在別人身上看到一點自己所沒有的長處,哪怕是很小的一點,她總相信那不是長處而是短處,她以為自己在可憐對方,也就不覺得人家有什麼地方值得妒忌的了。「我看哪,你們這麼說不會讓他高興的;事情明擺著,要是我看見自己的名字這麼大咧咧地印在報上,準會覺得很討厭,要是有人跟我提起這事,我不會好受的。」不過她並沒堅持說服外婆的兩位妹妹;因為她倆怕俗怕到這個份上,即便是影射某人,也會把話說得既巧妙又婉轉,結果往往連當事人也沒覺察到她們是在說他。至於我母親,一心只想讓父親答應跟斯萬談話時,少提提他的妻子,多說說他的寶貝女兒(據說當初就是因為這個女兒,他才終於同意結婚的)。「你可以就對他說那麼一句,問問她好不好。他的日子想必不好過呢。」可是父親發火了:「瞧你說的!儘是些荒唐念頭。這要讓人笑話的。」

  可是,我們全家人當中,真正讓斯萬的來訪弄得心神不寧、痛苦不堪的人,卻是我。因為只要晚上有客人來,哪怕只是斯萬先生一個人,媽媽就不會上樓去我的臥室。我獨自先吃晚飯,吃完了坐在桌邊,到了八點鐘,就打發我上樓了;平時臨睡前,媽媽在床邊給我的那個珍貴而又脆弱的吻,這會兒我必須從餐廳帶回臥室,我脫衣服的時候還得小心翼翼地護著它,別碰壞了它的柔情,別讓它那易逝的美頃刻間消失殆盡。而就在這些我需要對它倍加小心的夜晚,我又恰恰非得當著大家的面,匆匆地接受它,這個倉促的偷吻。我覺得自己還比不上一個自知有健忘傾向的人,這種人只要在鎖門時盡力不去想旁的事情,那麼,一旦病態的疑慮冒頭,他就能憑鎖門時的記憶去消除這種疑慮,而我卻根本沒有這樣做所必需的時間和從容的心境。

  我們正在花園裡,傳來兩下怯生生的門鈴聲。人人都知道是斯萬;可大家還是疑容滿面地你看我我看你,決定派外婆前去偵察。「記住要把話說清楚了,好好謝謝人家的葡萄酒。你們知道,這可是好酒哪,又是那麼一大箱子。」外公關照兩個小姨子。「怎麼又自管自說話啦?」姑婆說,「客人來了,看見大家都像這樣說著悄悄話,他不會感到窘迫嗎!」——「啊,斯萬先生進來了。咱們來問問他,明天會是晴天嗎。」父親說。母親想,她對斯萬說上一句話,就能讓我們家打從他結婚以來可能使他感到過的種種難堪渙然冰釋。她設法把他帶到離大家遠一些的地方。可是我跟在她後面;我下不了決心哪怕離開她一步,因為我知道,一會兒我就得跟她分開,她留在餐廳里,而我要上樓到臥室去,沒法像往常的夜晚那樣得到她上來親一親我的安慰了。「我說,斯萬先生,」她對他說,「跟我談談您的女兒吧;我相信她已經像她爸爸一樣,對傑出的藝術作品很有興趣了。」——「你們也跟我們一起在陽台上坐坐嘛。」外公走過來說。母親只得打住話頭,但是她情急之下竟然有了個更妙的想法,正如優秀的詩人在格律的束縛下構思出了最美的詩句:「您的女兒,待會兒就咱們倆的時候再談吧,」她低聲對斯萬說,「只有做母親的才能夠理解您。我相信她媽媽一定也同意我的看法。」我們大家圍坐在那張鐵條涼桌旁。我情不自禁地想著獨自在臥室無法入眠的揪心時刻;我儘量說服自己,這沒什麼大不了,一到明天早晨我就會忘掉的,我讓自己拼命去想明天,想將來,指望它們能像一座橋那樣,載我越過面前那道嚇人的深淵。可是我憂心忡忡,整個腦筋繃得緊緊的,像我盯住母親的眼睛那樣鼓著,容不得半點無關的念頭鑽入腦海。進入腦海的想法也有,但前提是凡能撥動我心弦、鬆弛我神經的美的元素,或者好笑的東西,一概不得入內。我就像一個上了麻藥的病人躺在手術台上,清醒地看到醫生施行手術的全過程,但是什麼也感覺不到,我能背誦自己心愛的詩句,也能看見外公怎樣煞費心思地跟斯萬談起德·奧迪弗雷-帕基耶公爵[20],但我背詩時無動於衷,看外公講話的樣子也不覺得好玩。外公的心思算是白費了。他剛向斯萬提出一個有關那位口才便給的政治家的問題,外婆的一個妹妹馬上覺察到這聽上去像落在強拍上的休止符,出於禮貌必須避免冷場,於是就對另一個妹妹說:「你猜怎麼著,弗洛拉,我認識了一位年輕的瑞典小學老師,她跟我詳細講述了斯堪地那維亞國家的消費合作社,真是非常有趣。我們改天得請她來吃頓晚飯。」——「好呀!」她的姐姐弗洛拉回答說,「不過我的時間也沒浪費。我在凡德伊先生家遇到一位上了年歲的學者,他跟莫邦很熟,莫邦不厭其煩地向他談了自己塑造角色的體會。真是有趣極了。他是凡德伊先生的鄰居,我以前一直不知道;他非常客氣。」——「不光是凡德伊先生才有這麼客氣的鄰居。」我的賽里娜姨婆接口說這話時有些情怯(事先有所準備,倒顯得不自然了),所以聲音反而特別響,邊說邊向斯萬投去一道她所謂意味深長的目光。弗洛拉姨婆自然明白,賽里娜是在表示對那箱阿斯蒂葡萄酒的謝意,所以這時她也瞧著斯萬,目光中兼有致意和訕笑的意味,這也許只是為了讓他注意姐姐的俏皮話,也許是因為她羨慕斯萬讓姐姐開了竅,但也說不定她以為他給將了一軍,忍不住想看笑話。「我想這位先生會應邀來吃飯的,」弗洛拉接著說,「只要一跟他提起莫邦或者瑪黛爾娜夫人[21],他可以一口氣講上幾個鐘頭。」——「那想必很有趣囉!」外公嘆了口氣說。造化弄人,老天爺居然忽略了在外公頭腦里植入對瑞典的合作社或莫邦創作角色的體驗大感興趣的可能性,同時也忘了往我外婆這兩個妹妹的頭腦里配備一點調味品,而要想從莫萊或巴黎伯爵的私生活故事中咂摸出滋味來,是少不得要靠自個兒加調味品的。「噢,」斯萬對我外公說,「我要跟您說的事,表面上好像和您問我的事沒什麼關係,其實並非如此。因為在某種性質上,這兩件事其實很接近。我今天早上重讀了幾頁聖西門[22]的著作,其中有些內容您也許會感興趣的。是在有關他出使西班牙的那一卷里;這並不是最出色的一卷,差不多只能說是本日記,可是它至少寫得很生動,僅就這一點而言,它已經跟我們一早一晚非讀不可的那些令人生厭的報紙有所區別了。」——「您的觀點我不敢苟同,有時候我覺得讀報真是很愉快的……」弗洛拉姨婆插嘴說,用意自然是表明《費加羅報》上有關斯萬收藏柯羅畫作的那段文字,她已經看到了。「尤其是提到我們關心的事情或人物的時候!」賽里娜姨婆趕緊接口。「對此我並無異議,」斯萬頗感驚訝地回答說,「我批評報紙,是指它每天都把我們的注意力引向一些毫無意義的事情,而我們一生中讀到真正能讓人終身受益的好書,也不過就三四回吧。既然我們每天早晨都急不可耐地撕開郵寄報紙的封套,那總該換點內容,在報紙上刊登些,我也說不上來,比如……帕斯卡的《思想錄》吧(他用一種調侃的語氣,有意把最後幾個字說得一字一頓,以免顯得是在賣弄學問似的),那些切口燙金的典冊,我們十年裡才不過翻開一次吧,」他說這話時,用的是某些社交圈人士愛用的對俗事不屑一顧的口吻,「裡面讀到的又儘是些希臘王后蒞臨坎城啦,德·萊翁親王夫人舉辦化裝舞會啦,等等等等。好像只有這樣的內容才夠氣派。」不過,他馬上有些後悔,覺得自己未免把嚴肅的話題輕率對待了:「瞧我們選了個多好的話題,」他自我解嘲地說,「我不明白我們幹嗎要把話說得這麼『玄』呢。」說著,他轉過臉去對我外公說:「聖西門在書里說到,莫萊弗里耶有一次居然厚著臉皮要和他的幾個兒子握手。您知道,關於這個莫萊弗里耶,聖西門是這麼說的:『在這隻瓶壁厚厚的酒瓶里,我看到的只有任性、粗俗和愚蠢。』」——「瓶壁厚不厚且不說,可我知道有的酒瓶里裝的是完全不同的東西。」弗洛拉搶過話頭說,她也執意要向斯萬表示謝意,因為那箱阿斯蒂紅葡萄酒是送給她們倆的。賽里娜笑了起來。受窘的斯萬接著說:「『我不知道他是真的一無所知,還是故作姿態,』聖西門寫道,『他伸出手來,想跟我的孩子握手。幸虧我眼尖,一看不對就馬上攔住他。』」外公不住口地讚嘆「真的一無所知還是故作姿態」寫得妙,可是賽里娜小姐,聖西門——一位文人——的名字還不足以讓她的聽覺功能完全麻木,她憤憤然地說:「怎麼?您居然欣賞這個?哼!好啊!這話是什麼意思,難道人跟人不應該是一樣的嗎?一個人是公爵還是馬夫,有什麼關係,只要人聰明,心地好,還不都是一樣的人?你們的這個聖西門,虧他這麼教育自己的孩子,居然不讓他們跟上流社會有教養的人握手。簡直不像話。你們還好意思拿他的話真當回事?」大為掃興的外公,經受了這一挫折,眼看無望請斯萬說些他愛聽的宮廷逸事了,就壓低嗓門對我媽媽說:「你上次教我的,讓我在這種時候舒舒心的那句詩,怎麼說來著?啊!對了:『主啊,為什麼您讓我們去憎惡美德呵!』[23]哎!說得多好!」

  我的目光始終不離媽媽,我知道只要大家一入席,我就再不能留下來了。媽媽不想惹爸爸生氣,當著大家面是不會讓我像在臥室里那樣親她好幾次的。所以我暗自打算,要在餐廳里,等大家開始用晚餐,我感到那一刻臨近的時候,事先為那倉促而悄悄的一吻做好我能做的所有準備,眼睛盯住媽媽的臉頰,選准我要親的位置,凝聚一下思緒,在媽媽的臉湊近過來時,用心感受我的嘴唇貼在她臉上的這個珍貴的瞬間。這就好比一個畫家,他的模特兒每次只能為他擺一小會兒姿勢,於是他就每次準備好調色板,根據速寫本里的素材,預先回憶形體的細節,儘可能做到萬一哪一天沒有模特兒在面前也能畫下去。可是這當口,儘管晚餐鈴聲還沒響,外公卻在無意中說了句很殘忍的話:「小傢伙看樣子困了,該上去睡覺了。再說今晚開飯也晚嘍。」父親本來就不像外婆和母親那樣守信用,他也說:「對,去吧,睡覺去。」我想去親親媽媽,可就在這時候,開飯的鈴聲響了。「好啦,行了,別去纏媽媽了,你不是已經道過晚安了嗎,再來一遍多可笑。行了,上樓去!」於是我只好孤苦無告地離開餐廳;每跨一級樓梯,我心裡就像俗話說的那樣,一百二十個不情願,我多想回到媽媽身邊去啊,因為她還沒親過我,還沒讓我的心得到隨我上樓的許可。這可惡的樓梯,我一走上去就覺得發愁,它散發出的那股油漆味道,在某種意義上說,吸收並凝聚了我每天晚上感到的那種難以言說的憂傷。而且更不幸的是,說不定我的整個感覺都因而變得遲鈍了,因為智能一旦處於這種嗅覺形態下,就沒法再有作為了。有時我們睡著後牙痛發作,夢裡卻覺得好像是個姑娘落水了,我們一次又一次地想把她拉上來,弄得筋疲力盡也沒成功,或者覺得自己是在沒完沒了地反覆念莫里哀的詩。這時候如果醒來,我們會深深地舒出一口氣,智能也會憑著牙痛的知覺,擺脫仗義救人或抑揚頓挫之類的幻象。而當我感到上樓進臥室的憂傷時,我的感覺跟舒氣的徐緩正相反,這種憂傷是倏地一下子,幾乎在剎那間襲上心頭的。它既是久久隱伏的憂慮,又是突如其來的創痛,起因則是吸入——這要比心理上的滲入毒性大得多——這部樓梯的油漆怪味道。一進臥室,就得封住所有的出口,關上百葉窗,抖開被單,穿上裹屍布似的睡衣,鑽進自己的墳墓——那是特地給我加放在臥室里的一張鐵床,因為夏天再讓我睡在掛著平布床幔的大床上,實在是太熱了。不過我在把自己埋進這張鐵床之前,嘗試過一次反抗,施的是囚犯的計謀。我寫了封信給母親,央求她上樓來一下,有件很要緊的事情不能在信上說。但我就怕弗朗索瓦茲不肯為我把信送出去,她是我姑媽的廚娘,我在貢布雷期間由她照顧我的生活起居。我猜想,宴賓席上傳張條子給我母親,在她看來就像讓劇場看門人送封信給正在台上演出的演員一樣,想都休想。關於某件事可以做還是不可以做,她自有一部專橫霸道、內容龐雜、鑽牛角尖而又毫不通融的法典,其中條款的區別叫人無從捉摸,或者乾脆說就是相互矛盾(它讓人想起那些古代的律法,在慘無人道地允許殺戮嬰兒的同時,卻體貼入微地禁止用母羊的乳汁烹煮它的羔崽,還不許吃動物大腿上的筋[24])。鑑於她對我們吩咐的某些差遣,有時會斷然拒絕執行,想來她的這部法典對社會之複雜和人事之微妙早有預見。然而就憑弗朗索瓦茲所能接觸到的人,就憑她這麼個鄉村女傭的生活經歷,她是不可能有這般認識的;於是我們就不得不這麼設想,在她身上有著一種古老的法蘭西精神,高貴卻叫人渾然不覺,好比在一些以加工業著稱的城市裡,古舊的宅邸見證著昔日宮廷生活的繁華,又好比生產化工製品的工人們,做工時泰然置身於歌頌聖泰奧菲爾奇蹟[25]或埃蒙四虎子[26]武功的精美雕像中間。按照她的法典的條款,弗朗索瓦茲幾乎不可能(除非失火了)為了我這麼個區區小人兒,在斯萬先生在場的時候過去打擾媽媽的。在某種特定的場合,這部法典的條款無非就是表達她的一種敬意,她一再申明的這種敬意的對象,不僅有我的長輩們——他們享有與死者、教士和國王同等的待遇——而且包括我家款待的客人在內,這種敬意,如果是在一本書里看到的,說不定還能打動我,可是從她嘴裡聽到我就要生氣,因為她說話的時候,總是那副一本正經、細聲細氣的腔調。尤其在今天,她把這頓晚餐看得如此神聖,當然越發不肯去攪和這盛典了。不過我還是想碰碰運氣,所以當即撒了個謊,對她說不是我要寫信給媽媽,而是媽媽在我離開餐廳時要我幫她找一樣東西,還關照我別忘了給她一個回音;倘若不把這封回信給她送去,她肯定會生氣的。我想,弗朗索瓦茲不會相信我,因為她就像原始人那樣,感覺要比我們這些人靈敏得多,憑著一些我們無從察覺的跡象,她一眼就能看穿我藏著掖著的事實真相。她對著信封足足看了五分鐘,仿佛細細端詳紙張和筆跡,她就可以知道信里的內容,也就是說可以明白該援用法典中的那一項條款。臨了,她走了出去,臉上的那股委曲求全的神情,意思就像說:「有這麼個孩子,做父母的還能不倒霉嗎!」過了不多一會兒,她回來對我說,先生夫人們這會兒正在吃冰激凌,膳食總管沒法當著大家的面把信拿上去,不過待會兒送漱口盅上桌的時候,就可以把信遞到媽媽手裡了。我的焦慮頓時一掃而光:因為現在跟剛才不一樣了,我不用跟媽媽天各一方地苦等明天了;因為我那張短箋(大概會讓她不高興的,何況我這點小伎倆在斯萬先生眼裡一定會顯得很可笑,媽媽想必更要不開心了)至少可以把我隱去身影、滿心喜悅地帶到媽媽的身旁,在她耳畔跟她說些悄悄話;因為那個不許我留下、對我懷有敵意的餐廳,此刻向我敞開了門扉,剛才我覺得那兒的冰激凌——叫什麼「果粒冰糕」——和漱口盅都惡俗不堪、令人作嘔,原因是吃冰激凌的媽媽離得我那麼遠,現在好了,那餐廳就像一個變得飽滿柔軟的果子,脹破了果皮,等媽媽讀我的信時,她對我的關注就會像果漿一樣汩汩流出,一直流到我醉了的心田。現在我不再和她分開了;隔離的柵欄已不復存在,充滿柔情的絲絲縷縷把我倆聯繫在了一起。而且還有:媽媽一定會上來看我的!

  剛才一度讓我感到痛苦的是,萬一斯萬看到了我的信,猜到了其中的用意,他一定會對我嗤之以鼻的。其實情況恰恰相反,後來我聽說,類似的痛苦曾經折磨過他很多年,也許只有像他這樣的人,才能夠真正理解我。在他,這種痛苦是惆悵地感到心愛的人在一個自己所不在的,或者無法前去的娛樂場所,讓他嘗到這痛苦滋味的正是愛情,從某種意義上說,這種痛苦是註定跟愛情俱生俱滅,要被它所獨攬、所專用的;但一旦它在愛情出現之前,就像我這樣,先已進入我們的心靈,它就會飄忽不定,朦朦朧朧,無所不在又無所歸依,然而說不定哪一天,或者是明天,或者是以後的某一天,它終將歸於一種情感,或是對父母的依戀,或是對同伴的友愛。至於弗朗索瓦茲回來說信會遞給媽媽時,我所初次體驗到的喜悅,斯萬早就嘗過這種騙人的喜悅的滋味了。比如說,有一天我們的心上人在某個府邸或劇院參加舞會、宴會或某場首演,她的一個朋友或是親戚正好路過,瞥見我們在外面轉來轉去,近乎絕望地等待一個可以跟她說說話的機會,他認出了我們,親熱地走上前來,問我們在那兒做什麼。我們呢,就現編瞎話,說是有件很緊急的事情,要告訴他的那位親戚或朋友,他說區區小事一樁,包在他身上了,他把我們領進前廳,滿口答應不出五分鐘就把她帶出來。我們對他感激莫名——就像這會兒我感激弗朗索瓦茲一樣——這位滿懷善意的中介人,用一句話就消除了我們的成見,我們原本覺得這種晚會不可思議又難以忍受,以為裡面有一股充滿敵意、邪惡卻又那麼容易叫人著迷的旋渦,正裹著我們心愛的人兒遠離我們,慫恿她無情地取笑我們,但聽了他那句話,這個晚會在我們心目中卻變得挺像那麼回事,還頗有人情味,幾乎很不錯了。我們就憑心上人的這位親戚,這位主動上前來招呼我們,而本身又是門規嚴峻的秘密社團成員的仁兄,料想這個晚會的其他賓客未必會是凶神惡煞。她正在品嘗我們無從知曉的樂趣的那個時段,那段我們不能進入的、折磨人的時段,突然裂開了一道意想不到的縫隙讓我們置身其間;驀地出現了這麼一個瞬間,它是組成那個時段的一個時刻,一個跟其他時刻同樣真實,對我們來說甚至更為重要的時刻(因為我們心愛的人跟它關係更密切),而此刻我們不僅能想像它,擁有它,而且能在其中起作用,我們幾乎創造了它:這就是那人去告訴她我們等在下面的那個時刻。其實呢,這一時刻未必會跟晚會的其他時刻有什麼本質的不同,也未必會使我們格外高興或特別痛苦,既然那位好心的朋友對我們說了:「能下樓來,她求之不得呢!待在上面多無聊,她當然很樂意來跟您說說話嘍。」唉!斯萬有過這種體驗,當女人正在因為被她不愛的男人跟蹤生氣的時候,一個第三者的善良願望是無濟於事的。通常,這位朋友總是單獨一人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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