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囚
2024-10-09 06:07:24
作者: (法)普魯斯特
阿爾貝蒂娜在巴黎和我住在同一幢房子裡,她的房間跟我相隔不過二十步路,就在走廊盡頭,我把她藏起來,不讓她見任何人。
兩間浴室的窗子,用的都不是光玻璃,而是一種老式的磨砂玻璃,為的是讓人從外面瞧不見裡面。陽光驟然照亮了蒙著薄紗似的玻璃,給它們抹上一層金黃色,沐浴在這舒適的陽光中的,仿佛不再是長久以來被雷同的生活節奏所湮沒的我,而是一個更年輕的我,我陶醉在回憶之中,宛如置身於空曠的大自然,面對染成一片金黃的樹叢,甚至耳邊還依稀有一隻鳥兒在鳴囀。這是因為我聽見阿爾貝蒂娜在反覆不停地哼著一支歌:
心中的憂傷本就瘋瘋癲癲,誰聽它傾訴,誰就更加瘋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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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會不由自主地回憶起認識阿爾貝蒂娜以前她在我身上激起的美麗的夢,這些夢,被以後的日常生活磨去了它們的光彩。
我想到了那些我們無從知曉的地方,她曾經在那兒生活過。她在那兒遠離我們,不屬於我們,比跟我們在一起時更快活。嫉妒的走馬燈就是這樣的轉個不停。
阿爾貝蒂娜那雙細細長長的藍眼睛——現在更細更長了——有點變了模樣;顏色依舊沒變,但看上去就像是一汪清水。以致當她閉上眼睛時,你會覺得就像是合上了一道簾幕,遮蔽了你凝望大海的視線。在我腦子裡留下最深印象的,大概就是她臉上的這個部位——當然這只是指每晚跟她分手時而言。因為,比如說吧,等到了第二天早晨,那頭波浪起伏的秀髮又會使我同樣地感到驚嘆不已,就像我瞧見的是一件從沒見過的東西似的。不過,在一位年輕姑娘笑吟吟的目光之上,又有什麼東西還能比紫黑光亮的華冠也似的一頭秀髮更美的呢?笑容平添了幾份情意,而濃密秀髮的末梢上的那些澄瑩的小髮捲,卻更接近可愛的肌體,仿佛這就是從那兒傳來的乍起的漣漪,叫人看得心旌飄搖。
有時候,在這樣的夜晚,我會使個小花招讓阿爾貝蒂娜吻我。我知道,她一躺下,很快就會入睡(她也知道,所以一躺下就會自然而然地脫掉我買給她的拖鞋,還像在自己臥室里臨睡前那樣,把戒指褪下放在身邊),還知道她睡得很深沉,醒來時顯得挺香甜的,於是我藉口說要去找樣東西,讓她躺在我的床上。等我回來,她已經睡著了,望見她此刻面對我的模樣,我覺得眼前似乎是另一個女人了。不過她很快就又換了一個人,因為我挨著她躺躺下,看到的又是她的側影了。我可以捧住她的腦袋,把它抱起來,用嘴唇去吻它,可以讓她的手臂摟住我的頸脖,她依然那麼睡著,猶如一隻不會停擺的表,猶如一棵攀緣植物,一株兀自沿著你給它的那點支撐不斷伸展枝葉的牽牛花。但我每碰她一下,她的呼吸都會有所變化,就像她是我拿在手裡撥弄的一件樂器,我一會兒撥撥這根弦,一會兒撥撥那根弦,彈奏出不同的曲調。我的妒意減輕了,我覺得現在的阿爾貝蒂娜無非是個呼吸著的生物,很有規律的一呼一吸的純粹生理功能,正好表明了這一點,呼出的氣是輕輕流動的,既沒有說話的深度,也沒有靜默的濃度,它一派天真無邪,仿佛不是從一個人體,而是從一根中空的蘆葦里呼出來的,此時此刻我只覺得阿爾貝蒂娜空靈而無所依傍,不僅超脫在物質之上,而且擺脫了精神的羈絆,她的呼吸在我聽來,就是天籟般的天使之歌。然而我突然想到,在這呼吸的溪流中,很可能會飄落有關人名的記憶碎屑。
要想讓人愛你,既用不著真誠,甚至也用不著說謊的技巧。我說愛,其實是說一種相互間的折磨。
夜色深了;要想在阿爾貝蒂娜去睡覺之前跟她和解,相吻互道晚安,所剩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我倆誰都沒跨出這一步。
第二天我醒得很早,還在睡眼惺忪的當口,喜悅的心情就告訴我,冬季里插進了一個春日。屋外,迴響著為各種樂器精心譜寫的市俗主題的旋律,瓷器鋪掌柜的圓號,修椅子夥計的小號,還有牧羊人(在這晴朗的日子裡,他就像西西里島上的一個羊倌)的長笛,把清晨的曲調輕快地交織成一首《節日序曲》。聽覺,這一令人愉快的感覺,把我們帶到了街上,喚起我們對周圍環境的記憶,向我們描述熙熙攘攘的街景,勾勒它它的線條,渲染它的色彩。肉店和乳品店的捲簾鐵門,昨晚拉得低低的,遮蔽了所有那些女性的憧憬,如今它們高高捲起,猶如即將啟航的船上輕盈的滑輪,隨時準備放開纜繩,揚帆穿越透明的大海,駛入年輕女店員的夢境。倘若我住在另一個街區,傾聽這捲簾鐵門的聲音或許就是我唯一的樂趣。但在這個街區,還有許許多多別的樂趣,讓我不想睡過頭而錯失其中任何一種樂趣。這些街景和市聲,在我眼裡猶如她即將醒來的一個歡快的信號,它們在提醒我關注屋外生活場景的同時,讓我越發感覺到,身邊有個我願意她待多久她就能待多久的親愛的人兒,才是最能讓我的心獲得寧靜的幸福。
我內心的騷動漸漸平息下來。阿爾貝蒂娜就要回來了。不一會兒我就會聽到門鈴聲了。我感到像這樣有了一個女人以後,生活不可能再像原來一樣,她就要回來了,我自然得去等她,從今往後,我的全部精力,我的所有活動,都將日漸集中到讓她變得更美的目標上去,這就使我有如一根莖稈,雖然在長壯,但吸取了所有積聚的養分的飽滿果實沉甸甸地壓在它身上。一小時前我還是滿心焦慮,這會兒心頭卻是一片寧靜,而且,阿爾貝蒂娜就要回來賦予我的這種寧靜,比早晨她出門前我所感到的寧靜更寬廣。我依稀看見在未來的日子裡,這位女友的順從使我儼然像個主人,變得更強韌,仿佛她近在眼前的、不可避免的、惱人而又甜蜜的存在充實了我,使我變得更穩重重了,這種寧靜(它使我們不必再從自身去尋找所謂的幸福)來自親情和居家的幸福感。這種親情和家庭的氛圍,在我等待阿爾貝蒂娜時曾給我帶來內心的安寧,而接下來,我在和她一起散步時又感受到了這種情感和氛圍。有一小會兒,她摘下了手套,也許是要摸一下我的手,也許是要向我炫耀一下小指上的一枚戒指,在蓬當夫人送她的戒指邊上的這枚戒指上,仿佛有著一片流光溢彩的晶瑩的紅寶石花瓣。
在我倆腳下,兩人的影子平行、接近、交疊,構成一幅令人心醉神迷的圖景。當然,想到阿爾貝蒂娜和我一起待在家裡,想到是她躺在我身旁,我已經覺得很美妙了。但在我鍾愛的布洛涅樹林的大湖跟前,在樹叢腳下,陽光把她的影子——她的腿和上半身輪廓純淨的影子投射到小徑的細沙上,有如水彩畫那般洇暈開來,就好比是把我倆在家的情景帶到了室外,帶到了大自然之中。我在兩人影子的融合中感到一種魔力,它或許不如肉體的融合來得實際,但卻是同樣勾魂攝魄的。我們重又登上車子。車子調頭駛上蜿蜒的小道,路旁攀滿常春藤和黑莓的越冬的大樹,看上去就像古老的遺蹟,仿佛在將我們引向一座魔法師的住所。到了布洛涅樹林的邊緣,就在駛離參天大樹的濃蔭的當口,只見眼前豁然開朗,一片明亮,我真以為時間還早,在晚飯前還能做好些事呢,可是過了不多一會兒,當車子駛近凱旋門時,我突然間驚駭地發現,巴黎上方已升起早早露面的滿月,猶如一口停擺的大鐘懸在半空,提醒我們時間已經很晚了。
當天我倆在她的臥室里,面對面一起吃晚飯的時候,她那憂愁、倦怠的神情讓我明白,她覺得這兒像個監獄,她心裡贊成德·拉羅什富科夫人的說法,那位夫人在別人問她,住在利昂庫爾這樣一座漂亮的宅子裡是否很開心時,回答說:「一座監獄無所謂漂亮不漂亮。」起先我對此並無覺察;我還心存懊惱地在想,要沒有阿爾貝蒂娜在身旁(和她在一起住旅館,她整個白天都會跟形形色色的人交往,讓我備嘗嫉妒之苦),這會兒我說不定正在威尼斯的一家小餐廳里用餐呢——餐廳又低又矮,有如貨輪的底艙,從鑲有摩爾式邊線的拱形小窗望出去,可以看見大運河。
我不知道說什麼好,我不想顯得很吃驚,不想讓她看出她的不斷撒謊已經弄得我心灰意冷。我感到恐懼,非但沒想把阿爾貝蒂娜趕出去,而且有一種非常想哭的感覺。想哭,並不是因為她說謊,也不是因為我曾經確信無疑的東西,現在全都毀滅了——我仿佛置身於一座被夷為平地的城市裡,沒有一座房子能倖免於難,空曠的地面上只見一片片廢墟。
「跟您分手讓我感到非常難過。」
「我比您更難過一千倍。」阿爾貝蒂娜回答我說。
早已湧上眼眶的淚水,我覺得就要奪眶而出了。
輕微的聲音傳遍我的全身,使我心頭亂跳,這情景就像我外婆在臨終前那幾天一樣,當時她已經不能動彈,對任何事情都沒有反應,進入了醫生所說的昏迷狀態,但事後我聽說,當她聽見我平時喚弗朗索瓦茲的三下鈴聲時,她像一片樹葉那樣顫抖了幾下——儘管我在那一個星期里,生怕干擾病室的安靜,摁鈴的動作特別輕,但弗朗索瓦茲肯定地說,雖然我自己不知道,但我摁鈴的手勢跟別人不一樣,所以一聽就知道是我在摁鈴,絕不會和別人相混。這麼說,莫非現在我也到了彌留之際?莫非死亡已經在臨近?
這天晚上,就像溫度計的溫度躥了上去一樣,晴暖的天氣又往前跳了一下。春天的早晨催人早醒,我躺在床上,聽見電車在馥郁的芬芳中穿行,空氣中熱量漸漸聚積,直至凝結得像南方地區那般緻密濃郁。我的臥室里反倒比較涼快,稠膩的空氣滲進以後,將盥洗室的氣味、衣櫥的氣味和長沙發的氣味隔離開來,形成三道涇渭分明的豎直的帶子,相互並列而又彼此不同,半明半暗的珠光給窗簾和藍緞扶手椅的折光平添一種清涼的意味,我從中依稀感到(這並非天馬行空的想像,而是因為那確實是可能的)自己漫步在近郊某個新建的街區——有點像布洛克在巴爾貝克居住的街區,但在陽光照得人眼花的街道上,看見的不是了無生氣的肉鋪和白晃晃的方石,而是我興許一會兒就要去造訪的農舍餐廳,撲鼻而來的是高腳盤中的櫻桃和杏子,以及蘋果酒和格呂耶爾乾酪的香味,各種各樣的香味懸浮在凝凍般閃著幽光的陰影中,給它添上有如瑪瑙那般精緻的紋飾,餐桌上的稜柱形玻璃餐刀架,則在幽暗中呈現出彩虹的顏色,往桌布上投下孔雀羽飾那般美麗的斑點。
是的,到了該動身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