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少女花影下
2024-10-09 06:07:21
作者: (法)普魯斯特
我放棄了外交官的前程,選擇了文學,母親很擔心。「你就別管了,」父親大聲說,「幹什麼事都得有興趣才行。再說,他已經不是小孩子。他知道自己的興趣是什麼,不會再改了,他應該明白怎樣才能生活得舒心而有意義。」以後生活得舒心不舒心,先不去管它,反正父親讓我自己做主的這番話,當天晚上折騰得我不得安生。儘管這種出乎意外的親切讓我一時激動得想抱住他,吻他鬍子上方紅潤的臉頰,只是怕他不高興才忍住了。我就好比一個作者,眼看平時浮現腦際的種種思緒,因其尚未脫離自己而顯得並無多大價值的種種遐想,竟然要讓出版商費神挑選紙張,用說不定過於漂亮的字體來印刷,心裡有些惴惴不安;我自問我的寫作衝動是否真有那麼重要,值得父親給予這樣的關愛。可是,他說我的愛好不會再改變,說我會讓自己生活得舒心,卻引起我憂心忡忡的兩點猜疑。一是父親這麼說,言下之意是(儘管我每天都覺著還站在全新的生活的門檻前面,它將從明天才開始)我的生活已經開始,而且今後的生活不會再有多大改變。第二點其實只是上面一點換了個形式,那就是我已不再置身於時間之外,而是受它制約,有如小說中的人物一樣,當我在貢布雷把身子埋在遮陽柳條椅里讀小說,關注著那些人物的生活的那會兒,我曾為他們無法掙脫時間的擺布而傷心過。從道理上說,我們知道地球在轉動,可事實上我們感覺不到這轉動,我們行走時,腳下的地面看上去根本沒在動,讓人盡可放心。在生活中,時間也正是如此。小說家為了讓讀者感覺到時間的流逝,非得把時針撥得飛快,叫人在十分鐘裡過完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不可。在這一頁的開頭,某人還是個充滿憧憬的戀人,可到了下一頁的末尾,我們看到他已是八十老翁,在一座養老院的院子裡步履蹣跚地散步,往事已不記得,人家的問話也不搭理了。父親說的我「已經不是孩子,興趣不會再變」云云,讓我一下子覺得自己置身在時間之中,雖然還不是養老院裡智能衰退的老人,也已經是那些小說中的主人公,由著作者以漠然(因而更殘忍)的口吻在書末告訴讀者:「他離開鄉間的次數愈來愈少,就在這兒終老了……」
一天郵差來過後,母親拿來一封信放在我床上,我一看,信末的署名正是吉爾貝特。可我知道,我不可能收到她的信,所以即便看見她的簽名,我還是不相信,也不感到喜悅。片刻間,我只覺得周圍的一切都變得虛幻了。這個難以置信的簽名,以令人眩暈的速度打著轉,床啊,壁爐啊,牆壁啊,都跟著一起轉圈。看出去所有的東西都在搖晃,就像一個人從馬背上摔下時的感覺。我心想也許真有另外一種生活,和我熟悉的生活迥然不同、格格不入,但它是真實的,它驀然顯現在我眼前,將一種躊躇充塞我的腦際,當初雕塑家在《末日審判》中塑造置身天堂門口的死而復生的人時,曾賦予他們這種躊躇的表情。我讀這封信時,巨大的幸福降臨了。但是我的心靈,也就是我自己,總之這主要的當事人,卻還一無所知。這幸福,由吉爾貝特給予的這幸福,是我心心念念想著、時時刻刻念著的東西,我的思想無法一下子吸收它。 但從我讀完信那一刻起,我就想著它,它成了我思念的對象,我對它充滿愛戀,每隔五分鐘就會情不自禁地再讀一遍,再吻一次。這樣,我認識了自己的幸福。
就這樣,我隨時可以見到吉爾貝特了 —— 心中懷著欣喜,但並不寧靜。愛情中是無寧靜可言的,原因在於你所得到的永遠只是你的欲求的一個新起點而已。愛情中有一種永恆的痛苦,歡樂沖淡了它,使它顯得虛緲、遙遠,但是它隨時有可能以本來的面目猙獰地出現在你面前——要不是你一度得到過你所想望的東西,你早就該看見它了。
我最後一次去看吉爾貝特,正好下雨。她眼裡沒有半點笑容,嘴角不再漾起一絲笑意,真讓人說不出她那憂鬱的眼神和陰沉的臉有多麼單調,有多麼讓人掃興。這張幾乎變醜的臉,此刻猶如海水業已退去的落寞乏味的海灘,亘古不變的地平線匝住那片始終一模一樣的反光,讓你看得發膩。等了好幾個鐘頭,吉爾貝特的臉色總也不見轉晴。我一發狠勁,猝然決定以後不再見她。
後來,吉爾貝特帶給我的憂傷早就消逝了,可每到五月,當我從那個日晷似的鐘面上看到指針指在十二點一刻和一點之間的時候,我的心裡充滿快樂,斯萬夫人站在傘下,宛如在紫藤棚架斑駁的光影中和我交談的情景,依稀又浮現在眼前。
在那條鋪著細沙的小路上,只見姍姍來遲的斯萬夫人腳步輕緩地款款而行,猶如只在正午盛開的最美的花兒,周身繁麗的衣飾,色彩每次不同,但我記得最牢的是淡紫色;她舉起長長的傘柄,在最為光彩動人的那一剎那,撐開一把寬幅陽傘的綢面,上面是跟長裙上的花瓣同樣的顏色。在她周圍是一隊隨從;其中有斯萬,還有四五個上午去她府上或是她在路上碰到的俱樂部成員:這支黑灰相間的馴順隊伍,簇擁著奧黛特近乎機械地前行,仿佛一副沒有生命的框架將她圍在中央往前移動,讓人覺得這個唯一目光炯炯的女人正越過這些男人,猶如越過面前的窗戶注視著前方,她纖弱而無畏,渾身上下閃耀著柔和的色彩,就像是屬於一個不同的、陌生的、尚武的種族,而她就憑此孤身與眾多的隨從相抗衡。
日出陪伴著我的旅途,就像煮雞蛋、帶插圖的報紙、紙牌以及那些河流一樣 —— 船在河裡使勁往前卻始終不動。就在這時,我從車窗看出去,只見黑黝黝的小樹林上方,有幾片凹形的雲朵,柔和的雲絮是粉紅色的,那是一種凝定的、沉寂的粉紅色,仿佛鳥翼羽毛的顏色,或者畫家即興塗在畫布上的一抹色彩那樣,就此不變了。但是我卻感覺到,這片色彩既不呆滯,也不隨意,它是勢所必然的,充滿生機的。不一會兒,只見雲彩背後聚集起了大團的光亮。雲彩變得鮮艷了,天空呈現出一種淺淺的肉紅色,我把臉貼在車窗玻璃上,想看得更清楚些,因為我覺得它和大自然深邃的存在有著一種聯繫。但是鐵路軌道轉向了,列車拐了個彎,車窗中的拂曉景色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月光下的村莊藍蒙蒙的屋頂。在仍然綴滿繁星的夜空下,污濁的洗衣池泛著乳白的珠光。我正為那片玫瑰色天空的隱沒感到惋惜,卻在鐵路拐第二個彎,那片天空離棄對面車窗之際,驀然又見到了它,不過這回是鮮紅色的;這景色真是太美了,我禁不住從一邊車窗奔到另一邊車窗,想把這彤紅而多變的清晨一幅又一幅相向而現的圖景連綴起來,拼接成一幅完整的連續的圖景。
我發著燒,真想好好睡一覺。周圍的一切,這個房間,我這個人,仿佛都消失了,剩下的只是團團圍住我的敵人,只是淪肌浹髓的熱度,我感到孤獨,我真想死了算了。這時,外婆進來了;我那顆壓抑已久的心頓時綻放了開來,無限廣闊的空間一下子敞開在我眼前。
她對我說:「夜裡你想要什麼東西,就敲敲牆壁好了,我的床就靠著你的床,板壁很薄。待會兒你睡到床上,先敲兩下,看看咱們是不是聽得清楚。」
我鼓起勇氣在牆上敲三下,怯生生的,輕悠悠的,同時又是很清晰的,因為雖然我生怕自己萬一弄錯,在她睡著的時候吵醒了她,可我也不想讓她由於一開始沒聽清楚,而我又不敢再敲,就那麼一直等著。我剛敲完三下,馬上就聽到了另外三下,音調和我的不同,其中自有一種安詳的權威意味,敲完一遍又敲一遍,好讓我聽得更清楚,那意思是說:「別急,我聽見了;我馬上就過來。」
一會兒工夫,外婆就來了。我告訴她我剛才挺怕她沒聽見,或者以為是哪個鄰居在敲。她笑了起來:「把我小寶貝的聲音跟別人混起來,怎麼會呢?就是有一千個人在敲,你外婆也分得出你的聲音!你難道以為這世界上還有哪個人,會敲得這麼傻呵呵,這麼激動,這麼既怕吵醒我又怕我聽不見的嗎?只要聽見有輕輕的搔牆聲,我馬上就會認出這是我的小耗子,況且,這個小耗子又是這麼與眾不同,這麼叫人可憐呢。你還在猶豫,還在床上挪動身子,折騰來折騰去的那會兒,我就已經聽見了。」
幾星期過後,我上樓時,太陽已經落下去了。就像我在貢布雷散步回家,準備下樓用晚餐時在耶穌受難像上方看到的景象一樣,一抹紅霞懸在大海上方,海面看上去有如肉凍那般濃稠,稍過一會兒,大海已經變得色澤冷峻,藍得如同鯔魚那樣,天空則紅得就像我們晚上會在里弗貝爾吃到的鮭魚,我看著眼前的景色,想到一會兒要換裝外出去用餐,心情好極了。在大海上面,緊靠著岸邊,一層層黑得如煙炱,卻又瑪瑙般光亮而緊緻的霧靄,正在使勁往上升騰,一層高過一層,越來越寬闊,但是這霧氣看上去又顯得很沉重,已經把它們托上半空的支架,仿佛再也承受不住,最上面的霧層壓彎支柱,偏離了支架的重心,整個支架眼看就要倒塌下來,掉進大海。看著一艘輪船有如夜行的旅人那般漸漸遠去,我回想起坐在火車車廂里,想要擺脫矇矓的睡意、不願被囚在一個房間裡的感受。然而在現在的房間裡,我並沒有被囚禁的感覺,因為一個小時以後,我就要離開它去乘馬車了。我合身撲到床上;我仿佛置身不遠處駛過的輪船的臥鋪上——讓我感到驚奇的是,在沉沉的暮色中行駛得那麼緩慢的輪船,就像天鵝幽暗的身影靜靜地在滑行——我只覺得大海的景象團團圍住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