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斯萬家那邊
2024-10-09 06:07:19
作者: (法)普魯斯特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早早就上床了。有時,剛吹滅蠟燭,眼皮就合上了,甚至沒來得及轉一下念頭:「我要睡著了。」但過了半小時,我突然想起這是該睡覺的時候呀,於是就醒了。
當我像這樣醒來的時候,我的思緒非常活躍,枉然地想弄清楚這是在哪兒,一切的一切,事物,地域,歲月,都在黑暗中圍繞我旋轉。壓麻了的半邊身子,試圖猜出它所在的方位,比如說,想像這是衝著牆躺在一張有蓋頂的大床上,於是我馬上會想:「這不,媽媽沒來跟我說晚安,可我還是睡著了。」這是在外公鄉下的家裡,他已經死了好幾年了;而我的身體,壓在床上的一邊,卻把那些歲月忠實地保存在那兒,讓我看見天花板上用細鏈懸著的、有波希米亞玻璃燈罩的壺狀通宵燈的火苗,回想起我在貢布雷外公外婆家臥室里的那座錫耶納大理石的壁爐,此刻浮現在我眼前的這些遙遠的情景,一下子看不很真切,但待會兒我完全醒過來了,會看得清楚的。
我把夜的絕大部分時間,用來回想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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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貢布雷的時候,晚餐過去了,眼看快要下雨,所有的人就都回到小客廳。這所有的人中不包括外婆,她覺得「在鄉下還關在屋子裡,那真是可悲呀」。不管天氣如何,哪怕外面下著傾盆大雨,她也要到花園裡去。弗朗索瓦茲冒著雨,忙不迭地將那幾把珍貴的柳條椅搬進屋,生怕它們淋濕,可外婆依然待在空空蕩蕩、驟雨抽打的花園裡,撩起蓬亂、灰白的發綹,昂首接受風雨的洗禮。她大聲說著:「啊,總算可以透口氣了!」在泥濘的小徑上一路小跑——按她的趣味,新來的園丁把這些小徑安排得過於對稱了;就這麼個對大自然缺乏感覺的園丁,我父親卻從早晨起就開始向他諮詢天氣會不會轉好——她興致很高,連蹦帶跳,節奏的律動取決於不同的心靈反應:狂風驟雨的刺激,健身鍛鍊的益處,我所受教育的愚蠢,花園布局的呆板;至於那條紫色的長裙,她可沒想到應該當心別濺上泥漿,她的心思根本沒在這上頭,結果泥漿總是越濺越高,給她的女僕留下絕望和無奈。為了逗逗她,我姑婆朝她喊道:「芭蒂爾德!快來呀,你丈夫要喝白蘭地了!」
到後來大家都沒心沒肺地當作了笑資,一個個開開心心地加入到作弄者的行列,還渾不以為是在作弄人;我當時氣得要命,恨不得去打姑婆幾下。可是,等我成了個男子漢,一聽到「芭蒂爾德,快來呀,你丈夫要喝白蘭地了!」的喊聲,我反而變得懦怯了;也就是說,見到苦難和不平,我的做法就會跟每個成年男子一樣:閉上眼不去看它們。我爬到屋子頂層,躲在書房隔壁的一個小間裡暗自抽泣,裡面有股鳶尾花香,還有一株野生的黑茶藨子樹從石牆的縫隙里鑽出來,將一條花枝探進半開的窗戶,留下它的芬芳。
我上樓去睡覺時,心中感到的唯一安慰,就是躺上床以後,媽媽會來吻我跟我說晚安。可是這當口,儘管晚餐鈴聲還沒響,外公卻在無意中說了句很殘忍的話:「小傢伙看樣子困了,該上去睡覺了。再說今晚開飯也晚嘍。」父親本來就不像外婆和母親那樣守信用,他也說:「對,去吧,睡覺去。」我想去親親媽媽,可就在這時候,開飯的鈴聲響了。「好啦,行了,別去纏媽媽了,你不是已經道過晚安了嗎,再來一遍多可笑。行了,上樓去!」於是我只好孤苦無告地離開餐廳;每跨一級樓梯,我心裡就像俗話說的那樣,一百二十個不情願,我多想回到媽媽身邊去啊,因為她還沒親過我,還沒讓我的心得到隨我上樓的許可。我寫了封信給母親,央求她上樓來一下,有件很要緊的事情不能在信上說。
我心頭怦怦直跳,每一分鐘都變得比前一分鐘更痛苦,因為我越是要強迫自己平靜下來接受這不幸,就越是激動和煩躁。突然間,我的焦慮消釋了,一股幸福感向我襲來,就像一種強效的藥劑開始起作用,很快祛除了我們的病痛:我下了決心,不見到媽媽不睡覺,等她上樓睡覺的時候,我無論如何要去吻她一下,哪怕事後她肯定會有好長一段時間不理我,我也要這麼做。焦慮消除過後的這種平靜,使我處於一種異常欣悅的狀態,其強烈的程度,堪與先前的等待、渴求以及臨危的恐懼感相比。我悄悄打開窗子,坐在床腳跟前,幾乎不敢動,生怕下面聽見我的聲音。窗外的景物,仿佛也凝固在一種默默的等待之中,唯恐驚擾了月亮的清輝。
我悄沒聲兒地走進過道,心怦怦直跳,幾乎連步子都邁不開,但至少這不再是焦躁不安的心跳,而是由於過於興奮的緣故。我看見樓梯口射上來蠟燭的火光。隨後我看見了媽媽,我撲上前去。她先是一愣,驚異地望著我,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而後她臉上顯出怒容,一句話也不對我說,實際上她為了更小的事情,也會好幾天不理我。要是媽媽對我說一句話,這固然是理我了,但也許是更可怕的徵兆,預示著即將來臨的懲罰異常嚴厲,跟它相比,不理也好,生氣也好,都是無足輕重的了。她若說一句話,語氣一定會像她已經決定辭退一個僕人,回答他的問話時那麼冷靜;一個母親送兒子去服兵役時會跟他吻別,若她只想跟兒子慪兩三天氣,是不會吻他的。這時,媽媽聽見爸爸換好衣服出更衣室上樓來了,她不想看我挨爸爸的訓斥,又氣又急地沖我說:「快跑,快跑,你像個瘋子似的等在這兒,爸爸看見還了得!」可我一個勁兒地說:「來跟我說聲晚安吧。」同時驚恐地看著父親的燭光正在沿著牆壁升上來。這時,我不由得把父親上樓當作一種要挾的手段,要讓媽媽知道她再不答應我,父親就會發現我待在過道上,指望她為了避免發生這種情況,會軟下來對我說:「你先回臥室去,我待會兒來。」但是太晚了,父親已經站在了我們面前。我脫口而出,嘀咕了誰也沒聽見的這麼一句:「這下完了!」
那已經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貢布雷,除了與我的睡覺有關的場景和細節之外,在我心中早已不復存在。但有一年冬天,我回到家裡,媽媽見我渾身發冷,說還是讓人給我煮點茶吧,雖說平時我沒有喝茶的習慣。我起先不要,後來不知怎麼一來改變了主意。她讓人端上一塊點心,這種名叫小瑪德萊娜的、小小的、圓嘟嘟的甜點心,那模樣就像用扇貝殼瓣的凹槽做模子烤出來的。天色陰沉,看上去第二天也放不了晴,我心情壓抑,隨手掰了一塊小瑪德萊娜浸在茶里,下意識地舀起一小匙茶送到嘴邊。可就在這一匙混有點心屑的熱茶碰到上顎的一瞬間,我冷不丁打了個顫,注意到自己身上正在發生奇異的變化。我感受到一種美妙的愉悅感,它無依無傍,倏然而至,其中的原由讓人無法參透。這種愉悅感,頓時使我覺得人生的悲歡離合算不了什麼,人生的苦難也無須縈懷,人生的短促更是幻覺而已。我就像墜入了情網,周身上下充盈著一股精氣神:或者確切地說,這股精氣神並非在我身上,它就是我,我不再覺得自己平庸、凡俗、微不足道了。如此強烈的快感,是從哪兒來的呢?我覺著它跟茶和點心的味道有關聯,但又遠遠超越於這味道之上,兩者是不能同日而語的。它究竟從何而來?它意味著什麼?怎樣才能把握它、領悟它?我喝了第二口,沒覺得跟第一口有什麼不同,再喝第三口,感覺就不如第二口了。該停一下了,這茶的美妙之處似乎在消減。很清楚,我要找的箇中真諦並不在茶裡面,而是在我自身裡面。這熱茶喚醒了它,但我還不認識它,於是只能一次又一次、勁道隨之減弱地重複這一現象。我不知道怎麼說明這一現象,只能希望同樣的感覺至少再有一次毫不走樣地重現,即刻被我攫住,得出一個明確的解釋。我放下茶杯,讓思緒轉向自己的心靈。只有在內心才能找到真諦。可是怎麼找呢?心靈是個探索者,同時又正是它所要探索的那片未知疆土本身,它的本領在那兒根本無法施展;我沒有絲毫把握,總覺得心有餘而力不足。只是探索嗎?不僅如此:還得創造。它所面對的,是某種尚未成形、唯有它才能了解並闡明的東西。
貢布雷教堂的彩繪玻璃窗,愈是陽光不足的日子,愈是顯得絢麗多彩,以致逢到外面天陰的時候,我總料定教堂里是光燦燦的。
有一扇彩繪大玻璃窗,整個兒只畫了一個紙牌里國王模樣的人物,他就在那上面待著,頭上是教堂建築的拱蓋,一副頂天立地的架勢;另一扇彩繪大玻璃窗上,畫著一座粉紅色的雪山,山下是打仗的場面,積雪仿佛把彩繪玻璃給凍住了,霧凇也似的雪子使彩繪玻璃變得胖鼓鼓的,宛如普通房舍的玻璃窗上結滿雪花,被晨曦照得發亮的模樣(想必也正是這晨曦,給祭壇後面的彩屏抹上了一層分外嬌艷的顏色,看上去仿佛那色彩並不是石料裝飾屏上所固有的,而是由教堂外面行將收斂的晨光臨時染上的)。所有這些彩繪玻璃窗,都已年代悠遠,隨處可以見到歷經世紀滄桑的積塵,在螢光爍爍地顯示著它們的年歲,由一扇扇彩繪玻璃窗織成的這幅美妙的掛毯,的確光亮燦爛,但也磨勩到了經緯畢露的地步。
只見這排彩繪玻璃迸射出孔雀開屏般色彩繽紛的亮光,顫顫悠悠地波動起來,形成一道火紅的奇異的雨簾,從幽暗的石頭拱頂,沿著潮濕的牆壁往下流淌,仿佛我正置身於怪石嶙峋、虹光閃動的大岩洞裡,跟隨著手捧祈禱書的父母在洞穴的平地上往前走;俄頃,那些菱形小格玻璃都變得異樣的清澈透明,有如並排鑲嵌在一副碩大無朋的古羅馬胸甲上的藍寶石,顯得堅硬無比,然而在它們背後,你又可以感覺到有一樣比所有這些奇珍異寶更可愛的東西,那就是偶爾亮出的太陽的笑臉。
外婆讓我別老待在屋裡,哪怕天氣燠熱得眼看就要變天,哪怕暴風驟起或陣雨飄然降臨,她總是勸我出去活動活動。我放不下手上的書,就是到了花園,也還繼續往下讀;大栗樹下有個用草簾和帆布遮蔭的涼棚,我捧著書坐在涼棚最裡面,覺得這樣一來,就會消失在那些拜訪父母的來客眼皮底下了。我的思想難道不也像這樣一個所在,我置身其中觀察外界發生的事情,不也會感覺到自己仿佛消失了嗎?
我發現了另一種樂趣,那就是安靜地坐著吮吸空氣中的馨香,不受任何來客打擾的樂趣;每當聖伊萊爾教堂鐘敲整點,眼看著下午的時光在一聲聲鐘響中流淌,最後聽見那下可用以累計總數的鐘聲之時,我也總能感覺到這種樂趣,隨後那段長長的靜謐,仿佛標誌著藍天保留給我看書的那個時段的起始,它讓我能把手中的書一直讀下去,直到弗朗索瓦茲準備好可口的晚餐,把跟書中人物同命運共呼吸的我從緊張和疲勞中解脫出來。每小時鐘響,我都覺得上次的鐘聲離此刻也才一會兒工夫;這次的鐘聲,在天空中緊挨在上次的鐘聲邊上,我簡直沒法相信,這兩根金色刻度之間小小的一角藍弧,居然能容納下整整六十分鐘。有時候時間不知不覺地過去,鐘聲比上一次多敲了兩下;這就是說,有一次敲鐘我沒有聽見,一件明明發生過的事情,對我來說竟然沒有發生;閱讀的興味,有如沉睡一般美妙,竟然把我的耳朵變得迷迷糊糊,把寧靜的藍空中金燦燦的大鐘也抹去了。在貢布雷花園大栗樹下度過的美好的星期天下午呵,我細心地擯除了所有的日常瑣事,讓自己置身於一個有活水流淌的異國他鄉,用冒險的生活和奇妙的憧憬來充實你們這些下午。現在每當我想起你們,種種冒險生活就又浮現在眼前,原來你們保存著這些生活,一點一點地勾勒出它們的輪廓——在我一頁頁讀著手邊的書,夏日的炎熱也漸漸消退之際——讓它們慢慢地變幻,穿越樹葉斑駁的光影,穿越你們靜謐得唯有天籟可聞、芬芳而透明的一個又一個小時,相繼凝聚在瑩潤的水晶里。
這時,廚房裡已經開始打理晚餐,弗朗索瓦茲支配著自然之力,它們成了她的下手,猶如夢幻劇中的巨人裝扮成了廚師,砸煤生火,給待煮的土豆提供蒸汽,讓一道道主菜火候恰到好處,這些美味佳肴事先作過精心加工,在形形色色的大缸小缸、大鍋小鍋、長方形魚鍋、制糕點模具、燉野味罐缽乃至小巧玲瓏的奶油壺裡經受過洗禮,其間還使用過大大小小各種尺寸的整套平底鍋。料理台前,幫廚女工剛剝出來的豌豆,小小的豆粒排在一起,好似撞球桌上綠色的撞球;那些雲青似染、粉紅如洇的蘆筍,穗狀花序纖細地描出淺紫和天藍,而後色彩漸次呈現直至根部——根上還帶有植株的泥土呢——猶如人間不應有的虹彩。這些來自天際的色彩變幻,依稀讓人看見一群可愛的小精靈,為取樂而變成蔬菜。透過它們新鮮可口的莖葉的偽裝,在晨曦微露、彩虹初現、夜色由藍轉黑的光色嬗變中,可以瞥見那珍貴的精華。這時弗朗索瓦茲正在一根鐵扦上烤她的母雞,只有她才知道怎樣把母雞烤得恰到好處,因此她的美名也就隨著這些母雞香飄貢布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