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網行動

2024-10-09 05:52:31 作者: 度陰山

  胡惟庸決心殊死一搏。他計劃分兩步走,第一步是和朱元璋面談,大家開誠布公,把所有的事情都放到桌面上,敞開了談;如果朱元璋仍然不願放過自己,那就走第二步。

  他的同黨陳寧弱弱地問了句:「第二步是啥?」

  胡惟庸想了半天,茫然地回了句:「我也不知道。」

  從前想見朱元璋,胡惟庸是暢行無阻,只要他有需要,朱元璋永遠會站在他面前;不過到了1380年正月時,胡惟庸發現,這條「綠色通道」被無情地關閉了。他托盡了宮中的各種關係,低三下四到亘古未見的地步,但仍然沒能見成朱元璋。

  現在,世界上最遠的距離不是從南京到蒙古,而是他想見朱元璋卻見不到。不過,胡惟庸並沒有放棄,他開始用中書省長官的名義向朱元璋提出見面的要求。在這件事上,他有高度自信,堅信朱元璋絕對會見他。因為朱元璋這樣的人就喜歡看別人痛苦地哀求自己,如同老貓玩弄老鼠一樣,樂在其中,等玩膩了之後,再一口吃掉。

  

  胡惟庸的想法是正確的。朱元璋果然同意和他見面,於是君臣二人見面了。

  那天見面時,朱元璋站在一個小魚缸前,手裡拿了個撈魚的小網,在魚缸里撈來撈去。胡惟庸進來後站了許久,朱元璋才「驚訝」地發現了他,好像他是憑空冒出來的一樣。朱元璋臉上掛起了高貴的微笑,向胡惟庸打了個招呼,並且招呼他到魚缸這裡來,然後用小網撈起一條魚。那條魚在網中拼命地蹦躂,竭盡全力地張大嘴巴——這很像現在的胡惟庸。

  朱元璋看著那條魚,淡淡地說:「你看這條魚,剛才在水裡左沖右撞,對其他魚傲慢無禮。可現在,你看看它,它就要死了。世上有很多人都像這條魚一樣,錯把自己當成高人一等的主宰,其實離開魚缸後,不過是一條爛魚罷了。」

  胡惟庸不知從哪裡來的勇氣,居然敢接朱元璋的話,他說:「魚缸中如果沒有魚,那還要魚缸幹什麼,當尿壺嗎?皇上創造了魚缸和漁網,就應該好好對待魚缸中的魚,不能因為魚犯了點錯就把它撈出來,讓它窒息死掉。」

  朱元璋想不到胡惟庸此時還敢妄自尊大,不禁發怒道:「不服從的魚,要它何用?」話音一落,朱元璋就把那條魚狠狠地摔到地上,還踩了一腳。

  胡惟庸沒有去看那條死魚,他不用看都知道,那條魚的死相一定慘不忍睹。他轉了話題說:「皇上那天要去我家喝酒,怎麼沒有去呢?」

  朱元璋看了看他,說:「臨時有事。」

  胡惟庸看到朱元璋又用網撈起了一條魚,魚一出水面,就開始蹦躂。他開始恐懼,恐懼得要命,又由於恐懼而產生了莫大的勇氣。他盯住朱元璋,一字一句地說:「您臨時有事,也不必造謠說我家中有伏兵啊。」

  朱元璋的手一沉,網掉入魚缸。那條魚獲得了自由,搖頭擺尾地遊動。但它還沒有高興太久,朱元璋又重新拿起了漁網,把它從魚缸中撈了起來。這一回,他沒有給胡惟庸看那條魚,而是直接將它摔到了地上。

  多麼痛的魚,多麼痛的領悟啊。胡惟庸至此終於絕望:朱元璋鐵了心要將他幹掉,即使是西天佛祖來說情,也沒有用。

  談到佛祖,胡惟庸腦海中突然冒出個救命妙招,這個妙招源於朱元璋的宗教信仰。朱元璋年輕時做過和尚,功成名就後認為這一切都是佛祖的保佑,所以大肆興建寺院,鼓勵大家出家為僧。但是,朱元璋不但信仰佛教,還信仰道教,常常把江湖上傳聞的高僧大德請到宮中,和他們暢談人類的終極話題。

  多年來,胡惟庸曾無數次在朱元璋身邊安插這樣的高僧,又無數次被朱元璋拔除。不過,他還是得到了一個重要信息:朱元璋因成功太易,一直擔心這會透支自己後半生的福報,所以寄希望於信仰來尋求心理上的安慰。

  當胡惟庸想到這裡時,他想到了一個妙計。他暗示朱元璋:「幾年前有個道士曾對我說,您的一生中需要水。」

  胡惟庸提到的那個道士,朱元璋想了很久,也沒有想起到底是誰,後來隱約想到:大概有這樣一個人,但已經被自己處死了。對胡惟庸的這個小把戲,他乾脆順著他的意思玩下去。他問胡惟庸:「我缺水和你有關嗎?」

  胡惟庸說:「我姓胡啊。胡,就是湖水啊。」

  朱元璋大笑,順手就把魚缸推翻在地,然後指著地上蹦跳的魚說:「你看,魚沒有了水才不能活。我不僅僅是要殺幾條魚,我是要把整個魚缸廢掉。」

  胡惟庸眼前一黑,只感覺屬於他的一切都飄浮在空中,所有的東西都生出雙手來,在向他告別。

  那一天,他不知是怎麼回的家,整個人像是靈魂出竅了一樣。直到他看見以陳寧為首的多年來培植的人馬站在家中時,才從虛幻中醒過神來。他下意識地抬了抬手,示意他們坐下。

  陳寧讓眾人坐下,自己卻不說話,全場鴉雀無聲。等了許久後,胡惟庸眯著眼好像睡著了。陳寧這才留下一個叫塗節的人,讓其他人散了。

  塗節是陳寧的搭檔,也是胡惟庸的死黨之一,在胡惟庸黨羽眼中,塗節對胡惟庸是忠心耿耿,隨時肯為他兩肋插刀的人。三人靜坐著,房間裡的空氣很沉重,灰色的風從門縫吹進來,三人同時打了個哆嗦。

  塗節先開口了,他試探性地問胡惟庸:「計將安出?」

  胡惟庸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陳寧接口說:「皇上這是要對咱們趕盡殺絕啊。」

  塗節打開了話匣子:「皇上這是卸磨殺驢,從前劉伯溫在時,咱們安徽幫和浙江幫斗得熱火朝天,皇上是今天拉這個打那個,明天又拉那個打這個。如今浙江幫完蛋了,只剩下咱們安徽幫,皇上當然要幹掉咱們了。」

  陳寧對這種空話毫無興趣,他希望聽到的是更實質的、可操作的方案。不過,他自己也沒什麼主意,他也從來不在胡惟庸面前表現出多高的智慧,而只讓胡惟庸看到自己的忠誠。

  「大人,您說怎麼幹,我就怎麼幹。」陳寧捲起袖子,看上去每塊肌肉都充滿了力量。

  塗節也跟著起鬨,而且比陳寧更悲壯:「大人,我願意充當你的先鋒,就是腦袋粉碎,也決不退縮。」

  胡惟庸還沉浸在憂傷中,說:「有時候,你不玩命地爭取一下,都不知道什麼叫絕望。」

  對於這些繳械投降的話,塗節堅決不同意,他說:「大人,如果和皇上談合作不行,乾脆就來硬的。咱們好歹經營了多年,在城外調動一支軍隊還是可以的,採用突襲的方式,直奔皇宮。」

  胡惟庸瞪起眼睛,訓斥他:「你是不是瘋了,這是造反啊!」

  陳寧補刀道:「大人這麼多年來培植自己勢力的行為,和造反有啥區別?如今調動軍隊是臨門一腳,這一腳不踢出去,之前的努力就都白費了。」

  胡惟庸深吸了口氣,茫然中,他眼前突然一黑,但不是暈倒,而是突然冷靜了下來。人一冷靜下來,頭腦就清晰了很多。

  他分析說:「皇上現在肯定是要對咱們收網了,而且必然早有準備。如果我們現在起兵造反,不正好中了他的奸計?我覺得還是此心不動,隨機而動吧。」

  陳寧睜著一雙大而無神的眼睛,不知該如何接話了。人家已經把菜板子準備好,刀也磨好了,可豬不想著反擊,反而躺到菜板上,說什麼「此心不動,隨機而動」。這可真是一頭蠢豬。

  塗節的一雙老鼠眼,滴溜溜地轉個不停,他在胡惟庸的話中感覺到了失敗的陰影。但是胡惟庸如果失敗,可不是他一個人的失敗,他塗節也要跟著陪葬。

  他知道前途在哪裡,就如同老鼠永遠知道食物在哪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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