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的胡家井
2024-10-09 05:52:28
作者: 度陰山
胡惟庸站在自家庭院中的那口井旁,探頭向裡面張望,望見自己那顆西瓜一樣的大頭,與井水反射出的亮光交相輝映。這就是宋人朱熹說過的「天地萬物皆有陰陽」,即使在井中,也有陰陽之分。現在,朱元璋在陽處,他胡惟庸顯然在陰處。
陰陽理論思考結束,胡惟庸志得意滿地把腦袋從井口收回,對站在身邊的御史大夫陳寧說:「我始終相信理學對陰陽的解釋,萬物皆有陰陽,而陰陽也可以調換。一般來說,皇上是陽,臣子是陰;但皇上當中也有陰,臣子當中也有陽。」
陳寧是胡惟庸的忠實信徒,借著胡惟庸的提拔一路平步青雲,見主子有如此高論,當然拍手叫好,於是陳寧對胡惟庸說:「多年來,皇上對您可謂信賴有加,只不過最近的這段日子,好像有點……」
胡惟庸對陳寧欲言又止的行為很是討厭,他讓陳寧有話直說。陳寧就說道:「長此以往,您可能會變成第二個李善長,或者是第二個汪廣洋。」
胡惟庸讓陳寧看那口井,問他:「你看見了什麼?」只見井水波瀾不驚,猶如枯守孤燈的老婦。陳寧當然看不出什麼,胡惟庸就單刀直入地說:「陰陽變異了!」
陳寧大吃一驚,胡惟庸接著解釋道:「你不要多想,我只是想讓九五之尊屈臨寒舍,我來做主人,皇上做客人。」
胡惟庸話音未落,井中突然「咕咚」響了一下,好像有一隻史前野獸在裡面打了個嗝。
春節後不久,還未出正月,胡惟庸就在一次朝會中,鄭重其事地對朱元璋說:「臣家中的那口古井最近突然出現了神跡,泉水變成了美酒,請皇上大駕光臨,前去觀看品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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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臣憋住了笑,只有朱元璋表現得氣定神閒,甚至平靜得嚇人。他緩緩地對胡惟庸說:「這一天,朕足足等了一年!這一年來,全國各地都有神跡,只有京師沒有,如今終於有了,朕肯定是要去看看的。」
朱元璋當然不是傻子。和胡惟庸一樣,他也經常在後宮的一口井旁駐足,偶爾會探頭向井中觀看。他看到的景象和胡惟庸看到的沒有區別,不過,他對井水的解釋和胡惟庸卻大相逕庭。
朱元璋覺得,萬物皆有陰陽,井裡當然也是。不過,井中的陰陽雖然變異,最終卻仍各居其位。比如,做皇帝的雖然是陽,但有時候必須陰——多年來,他對中書省的遷就即是這種「陰」,可皇上絕不能在陰處待得太久,最終還是會回到剛強的「陽」,也就是領導的位置上。
「做領導的,尤其是做皇帝的,要懂得陰陽管理。」這是朱元璋經常在內心深處和自己說的話,三番五次地說,不厭其煩地說,「陰陽管理就是陰陽平衡,平衡就是唯一的『道』。」
他記得自己曾和李善長說過這樣的話:「我之所以讓你管理中書省,是因為你能調和諸臣的矛盾,這就是平衡。政治場中,講是非就容易走極端,只有講和諧才是正道。」
李善長把這段話銘記在心,可銘記是一回事,能否做到,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後來朱元璋發現,李善長固然能調和諸臣,但在權力面前,仍然呈現了他人性之中貪心的弱點。之後,朱元璋又對楊憲說過這樣的話,對汪廣洋說過這樣的話,對正請他去喝井中酒的胡惟庸也說過這樣的話,可讓他大失所望的是,這些人全是些糨糊腦袋。
在朱元璋看來,管理的秘訣就是兩個字:賞和罰。賞要賞那些處於劣勢中的人,罰要罰那些處於優勢中的人,讓劣勢向上提,讓優勢向下降,最終達到平衡。當然,賞罰也需要高超的技術。比如罰,李善長吆五喝六有點不服管,他罰李善長的手段,不是給他減薪,而是高調地讓楊憲進入中書省,這對於李善長而言,就是一種傷筋動骨的罰;比如賞,胡惟庸這個人能力超群,李善長卻看不上他,導致他根本沒有升遷的可能,朱元璋賞的辦法就是提升胡惟庸的權力,讓胡惟庸感受到白日飛升般的快感,讓他對自己感恩戴德,傾盡全力做一條好狗。
可這一招並非百試百靈,有時候也會出差錯。因為要做到這種平衡,就必須時時刻刻關注這些人的一舉一動,在最關鍵的時刻祭出賞罰利器,時間早了不行,時間晚了更不行。
每當想到要管理一個團隊,尤其是中書省這樣的精英團隊,朱元璋就覺得頭昏腦漲,表情馬上變得更加猙獰。最終,他想到了一個辦法:釜底抽薪,讓這個困擾他多年的團隊失去力量,於是才有了後來的各種舉措。最後,他幾乎把中書省變成了個門面般的存在。
朱元璋憑藉自己犀利的眼光,一眼看出胡惟庸和李善長、楊憲、汪廣洋幾個人的不同。另外,幾個人雖然都有權力欲望,但李善長知進退,在皇權的警告面前肯讓步;楊憲雖沒有李善長這種智慧,卻力量弱小,不足以構成威脅;至於汪廣洋,他根本就是個見風使舵的奸臣,不足為慮。只有胡惟庸,既有李善長的能力,又有楊憲的一往無前,唯獨缺少汪廣洋的陰柔——胡惟庸過於剛了,陽氣太旺,陰氣不足,導致「陰陽不和」。
對於胡惟庸,朱元璋還有一絲念想,希望他能如李善長那樣知難而退,或者如汪廣洋那樣裝瘋賣傻,但胡惟庸總是讓他失望,他進逼得越緊,胡惟庸進取得就越快。
「只有一個辦法,」朱元璋對自己說,「以剛克剛。」
1380年正月的最後一天,朱元璋大張旗鼓地從皇宮出發,去胡惟庸府上喝井水——按胡惟庸的說法,是喝「酒」。
當他和衛隊走到南京城中的西華門時,突然停了下來。他不是發現了什麼異常,而是在等一個人。但是這個人此時此刻並沒有按照事先的約定出現,這讓他很是惱火。
他的衛隊正疑惑皇上為什麼走著走著突然停下且東張西望時,守衛西華門的太監雲奇突然不知從哪裡沖了出來。他拉住朱元璋座下馬的韁繩,用手指著胡惟庸家,發出「咿咿呀呀」的一通怪叫。
朱元璋呵斥他道:「大膽!趕快讓開,我要去胡丞相家喝酒!」
雲奇拼命搖頭,恨不得把自己的那顆頭搖晃下來。朱元璋曾嚴格規定,明王朝的太監不能讀書識字,雲奇不識字,這很正常;可朱元璋並沒有規定太監不能說話啊,雲奇現在居然一句話都不說,淨瞎比畫。
朱元璋覺得雲奇在搞什麼行為藝術,於是下令衛隊把這個倒霉的太監按倒在地,一頓亂揍。雲奇被揍得奄奄一息,卻還用手指著胡惟庸家的方向,這讓朱元璋頓時警惕起來。
他登上了西華門的城樓,向胡惟庸家望去,看到了胡惟庸府上庭院中的兩棵香樟樹。他眯眼細看,看到了那口胡惟庸號稱可以出酒的老井。看上去,一切都很正常。但越是正常,就越證明不正常。
朱元璋從城樓上下來後,抱起已經死掉的雲奇,號啕大哭起來。護衛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但誰也不敢過問。朱元璋就這樣抱著一具屍體,哭得比當年瘟疫之下死了爹媽還傷心;等到眼淚都哭得乾涸了,朱元璋才跳上馬背,返回皇宮。很快,皇宮中就有傳言,說皇上本來要去胡惟庸家喝酒,但被太監雲奇阻止了。雲奇為什麼阻攔他呢?因為他發現胡惟庸在家中準備好了刀斧手,這些刀斧手都是殺豬(朱)的。
胡惟庸很快就聽到了這樣的流言,他恐懼得一言不發,渾身發冷。他知道,這樣的「故事」能出現,目的就是要製造一起「事故」。胡惟庸當然明白,編故事的人是朱元璋,而事故的主角,毋庸置疑就是他胡惟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