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閣大換血

2024-10-09 05:48:38 作者: 夏維中

  首輔李國在此年五月致仕。他是魏忠賢的同鄉,能入閣多少沾了點魏忠賢的光,別人一般也是這樣想的。但李國做事,尚有分寸,每持正論。他繼黃立極出任首輔五個月,日子極為難過。朝廷對魏忠賢集團的清算愈演愈烈,而他卻是天啟舊臣,靠魏忠賢提攜才人了閣,因此有些話也說不出口。到五月初,他見事已不可為,便上疏乞歸,返鄉不久後就去世。臨去職前,他推薦了韓鑛、孫承宗這兩位帶有東林色彩的大臣代替他。

  李國去職後,來宗道出任內閣首輔。這位來宗道與魏忠賢的關係也說不清楚。他做事詭秘,為人圓滑。在魏忠賢時代,他與另一位內閣大學士楊景辰出任過《三朝要典》的副總裁,而到崇禎帝要毀該書時,他也舉雙手贊成。他對東林一案的平反,態度不是很積極。他曾笑著對倪元璐說:

  「你這人也真是多事!按照成例,像你這樣的翰林編修,只是香茗一杯而已。」

  

  意思是怪倪元璐為東林出頭,是過於多事。因此當時朝野給了來宗道一個「雅號」,稱他是「清客宰相」。當時朝廷的氣氛,自然容他不得。東林派的官員,紛紛上疏彈劾。來宗道便與楊景辰一起,在六月被罷免。

  也就是在這個月,魏忠賢原先的兩位干將魏秉謙、馮銓被削籍。這兩位干將在魏忠賢擅權時,便因內部矛盾,卸職不干,至此也被處罰。另一位干將許顯純也在此時被斬首。據說在會審許顯純時,後來成為大思想家的黃宗羲,乘隙上去用鐵錐狠狠地刺了一錐,算是為自己慘死在許顯純手裡的父親黃尊素報了一錐之仇。

  來宗道下台後,劉鴻訓實際上就是內閣的當權派。這位劉鴻訓做事剛正果斷。他利用當時朝廷的局勢,毅然罷斥楊維垣、李恆茂、楊所修、孫之獬、阮大鋮等人,據說是人心大快,但也引起了對手的仇恨。到了十月份,劉鴻訓竟被趕下了台,落得個充軍戍邊的慘局。

  劉鴻訓在開始時深得崇禎帝的欣賞,也多次給崇禎帝出謀劃策,所以他的對手一時也奈何他不得。但到了十月份,他最終還是被對手抓住了把柄。

  劉鴻訓栽在一件可大可小的事情上,說起來也是夠冤的。

  當時惠安伯張慶臻被命總督京營,但在皇帝給他的詔書中竟有「兼轄捕營」這樣的內容。按朝廷成例,總督京營者不得兼轄巡捕軍,免得兵權過於集中。因此上述的任命是嚴重違制行為,有一位名叫鄭其心的提督立即向皇帝提出非議,認為這是不洽適的。

  崇禎帝很生氣,立即要追究責任。當然他不會追究自己的責任。雖然詔書是以他的名義下的,但事實上卻由內閣預先起草好的。皇帝總攬天下大事,日理萬機,像京營總督不能兼轄巡捕軍這樣的瑣事,他很有可能就不太清楚,這也情有可原。但對內閣及兵部而言,這樣的事就是大錯誤了。官已做到大學士這份兒上,就應該知道這些具體規定,絕不應該出錯。現在出了這樣的錯誤,說輕一點是疏忽,說重一點則是難以開口的大問題了,因為這涉及到京師的兵權。

  處理的結果是一位叫田嘉壁的中書舍人,被逮捕下獄,罪名是妄改敕語。這多少有點冤枉,這位中書舍人縱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妄改這樣的文件,而且中書舍人也只是負責謄寫,即使想改,恐怕也無從改起。這一點明眼人一看即知。

  劉鴻訓的對手們自然也知道這點。他們立即抓住這一把柄,猛攻劉鴻訓。給事中李覺斯上疏說:

  「此事由兵部擬稿,再送內閣輔臣審定,中書舍人繕寫。因此僅處理中書舍人一人,不合情理。內閣和兵部也應追究責任!」

  多疑的崇禎帝仔細一想,此言也有道理,便親自趕到便殿詢問那些內閣大學士,到底是怎麼回事。大學士們個個說不知道。崇禎帝不禁大怒,令廷臣劾奏。這樣一來,朝廷就像炸開了鍋,熱鬧非凡。

  李覺斯立即上書,說劉鴻訓接受了惠安伯張慶臻的賄賂。御史吳玉也上疏說妄改敕書一事,是由劉鴻訓一手操縱的。細心的崇禎帝則去查閱內閣的有關文書,發現在兵部呈進內閣的揭帖原件上,清清楚楚地寫著劉鴻訓的批語:「批西司房。」這說明劉鴻訓是看過這份文件的,並明確批示把這份揭帖下到西司房(即制敕房)去的。崇禎帝立即下令內閣說:

  「事情已十分明白。內閣立即拿出處理的意見來!」

  內閣這下子慌了,全體大學士馬上合奏申辯,但崇禎帝此時已聽不進了。他立即下令,大學士劉鴻訓撤職削籍,謫戍代州,最後死在戍所。兵部尚書王在晉削籍,惠安伯張慶臻因是世襲之臣,被停祿三年,以示處罰。

  此案多少有點糊塗帳的味道。劉鴻訓即使有罪,也不至於要被處罰到這種地步。崇禎帝的這種做事風格,也令人不敢恭維。他大概是害怕廷臣結黨營私,所以只要稍有跡象,便立即痛下殺手。這種做法,正好被劉鴻訓、王在晉的對手所利用。

  當時崇禎帝的心境很不好。他本以為像自己這樣英明的君主,即位後用不了多久就可以扭轉乾坤,實現中興。可現實中的許多事情,並不像他想像得那樣簡單。壞消息要比好消息多得多。遼東發生兵變,浙江發生海嘯,陝西的饑民鬧起了事。到九月份。京師又發生了地震。而去年的十月,南京就發生過地震。即位僅一年,南北二京就都震了一次,這莫非是什麼不祥之兆?因此,崇禎帝就更加謹慎從事,尤其對於吏治,更是盯得緊,不想讓朝廷再出現以往那種結黨營私的局面。

  不過,當時朝廷的形勢,加上崇禎帝自己的為政作風,黨爭的局面在所難免。到十一月,朝廷又發生了一件大事。

  當時崇禎帝下令廷推閣臣。廷臣推舉了吏部侍郎成基命、禮部侍郎錢謙益以及鄭以偉、李騰芳、孫慎行、薛三省、盛以宏、羅喻義、王永光等十二人,錢謙益名列第二。錢謙益是常熟人,人稱「東林浪子」,當時很有些聲望,一般都認為他入閣應沒有問題。沒想到未能入圍、心中不滿的吏部尚書溫體仁、侍郎周延儒,猜測到崇禎帝對這一廷推結果有懷疑,便謀劃攻擊這些人中最具東林色彩的錢謙益,阻止他入閣。

  溫體仁突然上疏,揭發錢謙益在天啟二年(1622)主持浙江鄉試時,曾關節受賄,人品不佳,不應入閣。這一疏,真可以說是毀了錢謙益的前程。

  這件事說起來還真有點冤枉了錢謙益。當時他主持的浙江鄉試,確曾發生過舞弊行為,舞弊者已被懲處,主持鄉試的錢謙益雖不知情,但因失察之過,也被奪俸兩年。本來此事已過了七年,世人也已淡忘。而老謀深算的溫體仁此時突然重提此事,就是為了迎合崇禎帝肅清吏治、嚴懲貪官的想法,擊中了要害。

  這一招果然厲害!崇禎帝在第二天就召集閣部科道大員進文華殿,並令當事人溫體仁、錢謙益到場對質。

  錢謙益根本就沒有思想準備。到了皇帝面前,他雖想竭力與溫體仁爭辯,說清問題,但似乎言辭頗益,底氣也不足。而早已精心準備的溫體仁,此時卻口若懸河,言如泉涌。他慷慨激昂地說:

  「我職非言官,本來不應該在此多說。而且這次會推閣臣,我也沒有入選,就更應避嫌,不能說三道四。但是,在這種關係到宗社安定的選官枚卜大典舉行之際,朝廷上下竟無一人站出來,揭發錢謙益結黨納賄的醜行!我實在不忍心皇上孤立於上,被人矇騙,因此不得不說!」

  這一番肺腑之言,說得崇禎帝連連稱是。崇禎帝環視群臣,要他們表態。大部分大臣都說錢謙益無罪,幫他說話,只有周延儒幫著溫體仁。他說:

  「田千秋(指科場案中那位作弊的舉子)關節是真!」

  大學士錢龍錫等人則說:

  「關節實與錢謙益無干!」

  崇禎帝立即插話道:

  「關節既真,他為主考,如何說不是他?」

  有一位叫章允儒的吏科給事中爭辯最力。他指責溫體仁說:

  「溫體仁你是熱衷大學士的位置,才會揭發錢謙益的。如果錢謙益應當懲處,你早就應該揭發,怎麼要等到今天!」

  溫體仁馬上反駁道:

  「在此以前,錢謙益只不過是個閒曹輕職,問題不大,所以就沒有揭發,而現在揭發他,正是因為他要入閣,關係重大,目的是要朝廷謹慎用人。如果真要像章允儒說的那樣,在此以前就打擊他,那才真叫黨同伐異呢!」

  章允儒不服,又影射溫體仁道:

  「黨同伐異之說,是小人陷害君子的藉口,天啟朝之事可鑑!」

  此時崇禎帝已經不耐煩了,大發脾氣,下令把田千秋的那份弊卷拿上來,責問錢謙益作弊是否屬實?作弊當然屬實,白紙黑字俱在。問題在於錢謙益並未直接參與,而僅僅是失察,兩者之間有本質上的區別。但崇禎帝認為,只要你錢謙益承認天啟二年(1622)浙江鄉試確有科場案就行了,至於上述的本質區別,他就不必深究了。面對皇帝這樣的邏輯,錢謙益還有什麼話可講,只好認罪。既然認罪,崇禎帝更覺得他的判斷是正確的。

  崇禎帝至此連喊僥倖,慶幸自己明察秋毫,英明果斷,沒讓錢謙益這樣的人進了內閣。他大發感慨道:

  「要不是溫體仁,朕幾乎就要犯下大錯!」

  他越想越氣,因為對錢謙益這種人,竟還有這麼多人為其如此出力。他叱令把那位叫得最凶的章允儒逮捕下獄,並嚴厲譴責了那班不識大體的群臣。

  周延儒不失時機地向皇帝進言:

  「會推的做法,表面上看起來公正,實際上作主的只有一二人而已。其他的人都不敢亂講話,否則就會招來麻煩。況且田千秋之案已有定論,不必再費口舌。」

  周延儒的話,猶如火上澆油。崇禎帝在當天就決定罷掉錢謙益的官,回籍聽勘,最後的處罰是坐杖論贖。田千秋更是倒霉,原已判充軍,才遇大赦,沒想到又進班房再審,最後丟了性命。為錢謙益辯護的人,除上述的章允儒外,其他如給事中瞿式耜、御史房可壯等人,都坐了與錢氏結黨之罪,被分別處罰。

  溫體仁、周延儒兩人略施小計,就讓崇禎帝上了當,從而把當時正得意的東林黨人打得大敗。

  崇禎帝的本性,此時已開始暴露出來。儘管他登基以來,為政勤奮、辛苦,很有責任心,但他的許多致命弱點也越來越明顯:他性格多疑、武斷,甚至剛愎自用,聽不得不同意見,缺乏良好的政治判斷力,也不熟諳帝王的駕馭之術,除了罷官殺人之外,也沒有什麼有效手段控制局面。此時的他還只是聽信溫體仁罷免了錢謙益,上了一次小當。一年多後,他竟上了滿洲人的大當,把自己最得力的遼東主將親手殺掉。

  既然這次廷推沒有結果,崇禎帝便任命剛剛還朝的韓鑛出任了內閣首輔。

  韓鑛屬於東林派的官員,但處事溫和老成。在天啟年間,他曾出任過首輔,後因與魏忠賢集團不和,便辭職引退。崇禎元年(1628)五月,崇禎決定重新起用韓鑛。此時韓鑛才到京復職,便被任命為首輔。

  韓鑛到京時,正逢大學士劉鴻訓被重譴,韓鑛立即上疏申救,但崇禎帝沒有給他面子。當時有御史,如毛九華、任贊化因不滿溫體仁攻訐錢謙益的做法,上疏攻擊溫體仁。崇禎便再召內閣及九卿諸大員質詢。溫體仁竭力攻擊毛九華、任贊化是錢謙益的私黨,崇禎帝同意這種看法。崇禎帝秉燭召韓鑛至內殿,嚴加訓導說:

  「進言者不憂國而植黨,當重繩以法!」

  韓鑛在退朝後立即上了一疏,勸誡崇禎皇帝。他說:

  「做臣子的不可以植私黨以事君主,但做君主的,也不可以隨便以私黨之類的名目來懷疑大臣。貶黜獎拔,應根據大臣的才品高下、朝事修廢而定。如果朝堂官府,戈矛妄起,畛域橫分,則不是朝廷宗社的福祉!」

  韓鑛的意思,就是要皇帝不要動輒疑神疑鬼,不信任大臣,更不要偏聽偏信,主觀臆斷,隨便貶黜升遷官員,而應該根據正常的考核原則和手段來定奪。否則,不僅不能消除大臣植黨營私的惡習,反而會引起文官的分裂,於朝政不利。

  韓鑛一向以老成持重而聞名。他對朝廷政治體制及其本質的理解和領悟,自然要比年輕的皇帝精深得多。他深知,只有加強文官之間、文官與皇帝之間的相互理解、合作和信任,同舟共濟,方能有希望渡過朝廷面臨的重重難關。如果再這樣吵鬧下去,不僅不會有結果,反而只會於事無補,雪上加霜,使艱難的步履在沼澤中越陷越深。後來的局面,證明韓鑛的看法是十分有見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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