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算閹黨
2024-10-09 05:48:32
作者: 夏維中
崇禎即位之後,一改前幾朝皇帝荒怠不勤的做法,事必躬親,認認真真地做起了天子。
即位前的那種喧囂忙亂已經過去了,宮中又趨平靜。魏忠賢仍然做著他的東廠提督。崇禎帝仍像其皇兄一樣,厚待著他本人及其黨羽。該賞的照樣賞,該蔭官也照樣蔭。皇兄原準備賜給魏忠賢的匾額,崇禎帝也照賞不誤。所有這些,再聯想起不久前魏忠賢的從子寧國公魏良卿曾在新帝即位前受遣代天子祭告南郊的榮耀,臣民們似乎看不出新天子和權閹魏忠賢之間有什麼不和的跡象。
人們不免也有些懷疑,他們兩人之間果真能如此融洽嗎?新天子對待魏忠賢,果真一如其兄嗎?即使如此,他們兩人也不致在一開始就能如此天衣無縫,不透絲毫隙光吧。新鞍配老馬,尚且需要磨合期,何況是兩個活生生的人呢?
魏忠賢也感到不對勁!自然想找機會試探一下。天啟七年(1627)九月初一日,已沉不住氣的魏忠賢便先施一招,以作試探。他給崇禎上書,乞求辭去東廠提督之職,交還印信等等。魏忠賢先出此招,也是有原因的。幾天前,崇禎帝見魏忠賢、王體乾侍立在側,便隨口問起魏忠賢立枷斃人之事,大概是崇禎帝想起了魏忠賢以往用事,動輒以立枷示威,前後被斃殺者以千計之類的往事。崇禎帝此語一出,王體乾立即解釋道:
「立枷之法,只是對那些大奸大惡、王法不能治服的人才用!」
崇禎帝聽後,默不出聲,好久才森然說道:
「話雖然是這樣說,但仍覺得此舉過於殘慘,非國家盛事。」
崇禎帝此番言語,雖沒有直接批評魏忠賢等人,但其不悅之情也十分明顯。於是,魏忠賢不久便提出了辭呈,以試探虛實。
大出魏忠賢意料的是,崇禎帝不但沒有批准,反而還好言相勸,極力慰言了一番,讓魏忠賢安心任職。魏忠賢這一招如同打在棉花上,沒發出力來。
不過,稍後的一件事卻讓魏忠賢更不安心起來了,即崇禎帝命奉聖夫人客氏搬出皇宮。這位客氏是天啟朝宮中一位十分了不得的人物,魏忠賢能有後來這種局面,客氏功不可沒。據說客氏在臨出宮前,起了一個大早,素衣哀服,到天啟帝的梓宮前拜別。她拿出一個用黃龍袱包裹的小盒,內裝天啟帝的胎髮、痘痂,以及累年剃髮、落齒、指甲等等,在靈前焚化,放聲大哭。
對客氏的出宮,魏忠賢自然不太願意。倒不是魏忠賢還想依仗於她,事實上此時的客氏也已失去了原有的價值,而是魏忠賢從中嗅出了崇禎帝對自己的態度,所謂一葉落而知秋。不過話又說回來,崇禎帝令客氏出宮,也不算過分。嚴格來說,以客氏的身份,她早就不能留在宮中,先前只不過是由於天啟帝的眷寵,她才得以破例長期留住宮中,享受特遇。現在既然已是崇禎帝當朝,讓她出宮也未嘗不可。更何況她在京師的住宅,也不比那些王宮豪宅遜色。出宮以後仍是富貴榮華。
崇禎帝的這一招,說起來也真是陰毒。在場面上,客氏出宮,合情合理,似乎也與魏忠賢沒有多大關係。而實際上,人人都知客魏兩人關係非常,動客氏就是碰魏忠賢,是讓魏忠賢覺得難受,卻又不好說出來。
魏忠賢也自然明白其中的關係。他必須繼續出招,試探崇禎帝。
九月初三日,魏忠賢上書乞請免去戶部喪禮香蠟銀三萬兩,崇禎帝立即同意,下旨執行。
九月初四日,司禮監太監王體乾也向崇禎帝提出辭呈,卻遭崇禎帝拒絕。崇禎帝對王體乾進行一番勸慰,並令他安心留職。
崇禎帝的應對仍然是如此不溫不火。他有條不紊地做他該做的事。他追諡生母劉氏為孝純皇后,以示尊親之意。他冊立信王妃周氏為皇后。他還追尊皇父的選侍李氏(即前述的東李)為莊妃,以報答她對自己的養育之恩。不過,此時的崇禎帝,雖仍不動聲色,但似乎也在尋找機會,敲山震虎。
依崇禎帝當時的處境,他大概不會先去主動出擊。皇兄生前的諄諄囑託使他多少有些顧忌:皇兄屍骨未寒,而生前重臣就遭貶逐甚至殺戮,情理上說不過去,別人也難免會有忘恩負義之類的看法,以致於留下口實。而且,崇禎帝當時孤身一人入主宮中,不僅周圍全是魏氏黨羽,就連朝廷上下也多是由魏忠賢把持,在這種情況下,崇禎帝連自保都成問題,哪敢貿然出擊?他剛入官時的那種恐懼之感,至此仍未徹底消除。他於不聲不響之中,暗暗地把信王府中的太監調到身邊,並任命舊侍徐應元入司禮監,委以重任。其防範之心,絲毫不敢放鬆。在這種情形之下,他敢輕易動手嗎?
崇禎帝深知魏忠賢過去的所作所為,也明白魏忠賢一日不除,他就無法大權獨攬,更談不上什麼中興。既然魏忠賢必須除掉,而自己卻又不能輕易出擊,那麼就只能等待機會!崇禎帝自然清楚,新天子即位之後,總會有人跳出來,或是想翻案,或是想投機,而把矛頭指向魏忠賢及其黨羽。
果然,不久便有人跳了出來。
國子監司業朱三俊,上疏彈劾監生陸萬齡、曹代請祠魏忠賢國學罪。在幾個月前,監生陸萬齡上書天啟帝,說魏忠賢的功勞已可以與孔子相提並論,要把魏忠賢移入國子監與孔子並祠。天啟帝也同意了。不過因當時有人提出,假如某一天皇帝駕幸國子監,例應拜祭孔子,而魏忠賢的像就在孔子邊上,拜孔子也就是拜魏忠賢,似乎不太方便。所以這個提議就沒有實行。此時,朱三俊便以此事彈劾陸萬齡等人。崇禎帝隨即下令把陸、曹兩人下了獄。先前還有一位叫李暎日的監生,也上過一疏,把魏忠賢比作是周公。崇禎帝正好翻到了這份奏疏,也隨即下令把那位李監生逮問。
崇禎帝的這些做法,是否算是敲山震虎,就不得而知了。不過魏忠賢卻坐不住了。
九月二十五日,魏忠賢上疏奏請停止全國各地為他建造生祠。崇禎帝的答覆是優禮有加,他說:
「先前已經賜額同意興建的那些生祠,繼續照常修建。其他的就停下來吧。」
崇禎帝還進一步解釋說:
「建祠祝釐,自是輿論之功,廠臣有功不居,更見勞謙之美,准辭免,以成雅志。」
意思很明白,是說天下為魏忠賢建生祠,是出於公心,而魏忠賢居然有功不居,要求停建,真是難得!因此讓後面的那些生祠停下來,是為了成全魏忠賢的勞謙之美,而並不是為了其他。
幾天之後,糊裡糊塗的江西巡撫楊邦憲、巡按御史劉述祖,分別上奏崇禎帝,稱魏忠賢功德巍巍,請求在江西為他建生祠。他們為建生祠,也在南昌作了些準備,順手拆掉了三賢祠之類的古蹟。據說崇禎帝拿著奏章,邊看邊笑,最後寫下「已有旨了」幾個字,算是答覆。魏忠賢非常緊張,奏請將這筆造祠錢糧解充遼餉,崇禎帝答應了。那兩位江西的官員,真有點不識時務,出錯了風頭,到這種時候仍做這種蠢事。魏忠賢倒台後,這兩位官員很是尷尬,吃了大虧。
到了十月初,崇禎帝還先後幾次給魏忠賢、王體乾及其黨羽敘功加蔭。寧國公魏良卿、安平伯魏鵬的免死鐵券做成後,崇禎帝仍命賜給。這些做法,多少打消了魏忠賢等人的疑慮,迷惑了他們。不過魏忠賢等人做夢也沒想到,率先攻擊彈劾他們的,卻是自己陣營中的人。
率先上疏攻擊魏忠賢黨羽的是新任南京通政使的楊所修。這位楊所修,本是魏忠賢的黨羽,因不滿自己被外放南京這個清閒之地,加上也預計到魏忠賢集團不會長久,所以反戈一擊,突然發難,彈劾「崔呈秀奪情,周應秋貪墨」。崔呈秀當時任兵部尚書兼左都御史,周應秋任吏部尚書,都是魏忠賢集團中身居要職的骨幹。楊所修的突然發難,令崔、周措手不及:崔呈秀立即出面應付。崇禎帝大概認為時機未到,便仍不動聲色。他說:
「群臣流品,經先帝分別澄汰已精。朕初御極,嘉與士大夫臻平康之理,不許揣摩風影,致生枝蔓。」
意思是群臣都是皇兄澄汰過的,不致有錯。不要捕風捉影,無事生非!
話雖是這麼說,不過既然已有人出頭,自然就會有人跟上來,無人能擋住!
繼楊所修之後,另一位原跟魏忠賢不錯的雲南道御史楊維垣,也突然上疏,公開彈劾崔呈秀,話說得也很難聽,而且涉及到了廠臣。崔呈秀依例上疏辯白,並請求回家守制,崇禎帝沒有批准。楊維垣再次上書,揭發崔呈秀的罪行。工部都水司主事陸澄源也參崔呈秀「奪情為安,忍於無親」。御史賈繼春更是罵崔呈秀道:
「說事賣官,娶娼宣淫,但知有官,不知有母,三綱廢弛,人禽不辨。」
話說到這種份兒上,崔呈秀再也無顏面在官位上待下去了。他三次上疏乞歸守制,崇禎帝終於同意他回家丁憂。
身為兵部尚書的崔呈秀,幾年來一直是魏忠賢在外廷最得力的同盟者。他的離職使魏忠賢仿佛被斬斷了一條膀子。不僅如此,崔呈秀的下台,也給了朝廷許多官員一種信號,即魏忠賢失勢的日子已不遠了。
許多官員聞風而動,攻擊的矛頭也開始指向魏忠賢。到了十月二十五日,有一位叫錢元慤的主事上了一份措辭激烈的奏疏,公開彈劾魏忠賢,把魏忠賢與歷史上的王莽、梁冀、王衍、董卓、趙高、武則天等人物的罪行一一作了對比。這位錢主事還為魏忠賢及其黨羽魏良卿等人安排了歸宿,要求崇禎帝或貶或誅,儘快處理。崇禎帝閱過奏章後,僅批了一句話:「錢元慤小臣,如何又來多言,姑不究。」這種態度無疑是鼓勵。
到了十月二十六日,有一位名叫錢嘉征的嘉興貢生上疏,公開揭露魏忠賢的「十大罪狀」,語言更為犀利尖銳,事實更為詳盡。「十大罪狀」依次是「並帝、蔑後、弄兵、無君、剋剝、無聖、濫爵、濫冒武功、建生祠、通關節」。錢嘉征最後稱魏忠賢的「種種叛逆,罄竹難書,萬剮不盡」!
自楊漣首劾魏忠賢「二十四大罪」慘遭毒手之後,還沒有人敢如此公開尖銳地彈劾過魏忠賢。按理,錢嘉征只是一位貢生,本無資格給皇帝直接寫奏章,所以這位錢貢生在開始時是把奏章送到通政司,按例通政司應負責封進轉呈。可能是擔心這份奏章會惹麻煩,通政使呂圖南便以奏章的格式稱謂有毛病為藉口,要求錢貢生重新謄寫,實際上就是不想封進。血氣方剛的錢貢生一不做、二不休,乾脆又彈劾呂圖南是「黨奸阻抑」,呂圖南自然不服,上疏爭辯,把事情鬧到了崇禎帝那裡。崇禎帝便乘機下令把錢貢生的奏疏呈了上來。
崇禎帝在那份奏疏上的批語寫得很溫和,只是說,魏忠賢之事,朕自有獨斷。錢嘉征區區一位貢生,不懂規矩,姑且饒過這一回。一位貢生,竟敢這樣彈劾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魏忠賢,而天子竟以不懂規矩為理由,不予追究,這種做法,明眼人自然不難從中揣摩出崇禎帝的傾向。魏忠賢更是意識到事態的嚴重。
魏忠賢跑到崇禎帝面前,連呼冤枉,痛哭流涕。雖說男兒有淚不輕彈,但魏忠賢可能已算不上男兒,而且痛哭流涕也是其家常便飯。想當初,楊漣上疏彈劾魏忠賢,魏忠賢就是用痛哭流涕來取得天啟帝的支持,從而反敗為勝的。不過這一次在崇禎帝面前,他卻失算了。崇禎帝似乎不怕他的眼淚,反而讓手下當場誦讀那位錢貢生的奏疏,而且還要魏忠賢親耳聆聽。魏忠賢當時的心情如何,就不難想像了。
魏忠賢立即上疏,以患病為由要求辭職。病真是一件好東西。說有就有,要無即無。明明有病,卻可以說沒病,甚至十分健康;而本來無病,也可以立即稱病。其目的都一樣,就是為了掩人耳目,利於進退。魏忠賢本想以病為託詞,躲過風頭,以退為進。沒想到崇禎帝將計就計,竟成全了他,收回了司禮監和東廠印信,令他到白虎殿守靈。隨後,魏忠賢像賭氣似的,疏辭公、侯、伯三爵以及誥券田宅,崇禎帝也得理不饒人,竟一一同意。對其黨羽之類似要求,崇禎帝也是一一依此照辦,並乘機調整人事安排。
魏忠賢這次徹底失算了。他或許是想以退為進,尋機再起;或許是想遠離榮華富貴,以哀兵之形求得同情,僥倖過關;或許是過高估計了自身的影響,沒有預計到自己會有這麼多的敵人。無論如何,他絕對是走錯了棋。他大概忘了官場上的原則,即只有錦上添花,絕無雪中送炭。既然魏忠賢已是將倒之牆、落水之狗,那麼就絕無不推、不打的道理。
其實,這也不能全怪別人!因為別人也有自己的道理。像東林黨人,以前吃盡了苦頭,到了這種時候,哪有不跳出來的道理。而當初為了利益而追隨魏忠賢的那些人,一見魏忠賢已指望不上了,自然要另尋活路,反戈一擊也在所難免。更有不少人則希望在這大是大非的關鍵時刻,奮起一擊,立功樹名,掙下點出人頭地的資本。這樣一來,除了那些與魏忠賢牢牢捆在一起的骨幹分子以外,還有誰會不倒魏忠賢呢?當然,也有個別官員例外,如前述的那兩位江西官員,到了這種時候,還要奏請在南昌為魏忠賢建生祠,如果不是因為江西閉塞、京師信息不通的話,那麼這兩位官員真是糊塗到了極點。像這種糊塗蟲,也活該倒霉!
魏忠賢的大錯就是過早地卸職。如果他能頂住當時的壓力,保住其陣營的完整,壓住陣腳,不這麼急促地卸職,那麼,朝廷上下也不致於一下子有這麼多人敢跳出來攻擊他,他也不致於敗得這麼快。魏忠賢在短短的兩個多月中,敗得如此迅速、徹底,總讓人在拍手稱快之餘,不免有這樣的疑問:天啟朝時的魏忠賢,是否真的像人們常說的那樣,擁有如此大的權力?這其中是否存在有意或無意的誇大?這種誇大是為了加重魏忠賢的罪行,還是減輕天啟帝的過失?
魏忠賢既然失勢,那麼天下倒魏的奏章自然就像雪片一樣飛進宮中,到達崇禎帝的手中。或許崇禎帝要的也正是這種效果!這位少年老成的崇禎帝明白,只要大局一定,輿論便會迅速取得驚人的一致。這也是本朝政治的特點。幾年前誅殺東林黨人時,天下也是口誅筆伐,幾乎人人喊殺;與此同時,對魏忠賢則是歌功頌德,無以復加。當然,以天下之大,總有那麼一小撮人不合潮流,要唱反調。不過這也沒多大關係,因為這些人已絕無機會發表他們的謬論,而且遲早要被順手打倒。
既然魏忠賢的罪行已經被揭發到了這種程度,那麼清算的時機就已經成熟。在十月底,崔呈秀已先被交吏部勘處。到十一月初一日,崇禎帝便公開告諭魏忠賢的罪行。他說:
「朕聞去惡務盡,馭世之大權;人臣無將,有位之炯戒。我國家明懸三尺,嚴懲大憨,典至重也。朕覽諸臣屢列逆惡魏忠賢罪狀,俱已洞悉。竊思先帝以左右微勞,稍假思寵,忠賢不報國酬遇,專逞私植黨,盜弄國柄,擅作威福,難以枚舉,略數其概……」
接著便是魏忠賢的具體罪行。最後,魏忠賢被發配到鳳陽祖陵司香,客氏被送到浣衣局監管,兩人家產全被籍沒入官。
至此,魏忠賢、崔呈秀、客氏等人已被打垮。不過這樣的處理絕對不是最終的結果。彈劾他們的奏章仍是絡繹不絕,紛紛要求進一步嚴懲。這也不難理解。一來是魏忠賢已成落水狗,不打也說不過去。二來魏忠賢雖然已成了落水狗,但大家仍心有餘悸,擔心突然有一天他會爬上岸,再來咬人,所以要痛下殺手,除惡務盡。就連崇禎帝也有點類似的擔心。
魏忠賢當時的做法,也確實授人以話柄。據說他離開北京時,用四十輛大車載著珠寶,並有戰馬千匹、壯士八百隨行,依舊是威風八面,那情形,不像是被貶發配,倒像是赴鳳陽做什麼大官。這還了得!群臣紛紛攻之,崇禎帝大為震怒,下決心徹底剷除。十一月初四日,他告諭兵部道:
「朕御極以來,深思治理,而有逆惡魏忠賢,擅切國柄,蠹盜內帑,誣陷忠直,草菅人命,狠如虎狼。本當肆市以雪眾冤,姑從輕降發鳳陽。不思自懲,將素畜亡命之徒,身帶凶刃,不勝其數,環擁隨護,勢若叛然。」
崇禎帝下令錦衣衛派員對魏忠賢嚴加押送,赴鳳陽交割,而對跟隨的餘黨,立即擒拿。
魏忠賢的死黨李永貞得知崇禎帝的諭旨後,連夜派心腹李朝欽飛騎追趕魏忠賢密報。李朝欽在一個名叫新店的地方趕上了魏忠賢一行。此日晚上,他們一行人到達阜城(今河北阜城,當時屬京畿)投宿。魏忠賢住在尤克簡家。他與李朝欽兩人舉杯痛飲。據說兩人酒至酣處,忽聽窗外有人唱起一首小曲《掛枝兒》。曲云:
「聽初更,鼓正敲,心兒懊惱。想當初,開夜宴,何等奢豪。進羊羔,斟美酒,笙歌聒噪。如今寂寞荒店裡,只好醉村醪。又怕酒淡愁濃也,怎把愁腸?掃?
二更時,輾轉愁,夢兒難就。想當初,睡牙床,錦繡衾稠。如今蘆為帷,土為炕,寒風入牖。壁穿寒月冷,檐淺夜蛩愁。可憐滿枕淒涼也,重起繞房?走。
夜將中,鼓冬冬,更鑼三下。夢才成,還驚覺,無限嗟呀。想當初,勢傾朝,誰人不敬?九卿稱晚輩,宰相謁私衙。如今勢去時衰也,零落如飄草。
城樓上,鼓四敲,星移斗轉。思量起,當日裡,蟒玉朝天。如今別龍樓,辭凰閣,淒淒孤館。雞聲茅店月,月影草橋煙。真箇目斷長途也,一望一回?遠。
鬧嚷嚷,人催起,五更天氣。正寒冬,風凜冽,霜拂征衣。更何人,效殷勤,寒溫彼此。隨行的是寒月影,吆喝的是馬聲嘶。似這般荒涼也,真箇不如?死!」
據說這是京師一位姓白的書生所作。當時魏忠賢、李朝欽在房中喝酒時,這位白書生在外廂房徹夜吟唱,聽得魏忠賢是無限感慨,萬念俱灰。現在看來,這首小曲似乎更像是在魏忠賢死後而作的。不過,這首小曲確實唱出了魏忠賢臨死的心境:「似這般荒涼也,真箇不如死!」
魏忠賢選擇了死!這天凌晨,魏忠賢在寓所上吊自殺,他的死黨李朝欽也追隨而去。十七年後,崇禎帝在煤山也以同樣的方式走上了絕路,身邊也只剩王承恩一人追隨而去。這真有驚人的相似之處。不同的是,後人在崇禎帝自殺的煤山,還立了一塊寫有「思宗殉國處」字樣的石碑,供人憑弔;而在魏忠賢上吊自殺之處,恐怕就不會有類似的東西。阜城人或許至今仍在耿耿於懷,嫌魏忠賢玷污了他們的寶地。假如說歷史有什麼公正的話,這大概就是公正的一部分。
魏忠賢死時,身邊雖不乏李朝欽這樣的人物隨他而去,但更多的人卻不是這樣,可謂是應了那句古語:樹倒猢猻散。當時押送魏忠賢的兩位太監劉應選、鄭康升,原都是魏的部下,關係都不錯。據說劉應選早上起來,看到魏忠賢已死,便把魏氏隨身所帶珠寶席捲一空,還假裝著說:「魏忠賢跑了,我去追!」便帶著心腹幾人揚長南去。鄭康升倒還算上路子,立即報官,申文上司,等候發落。
魏忠賢一死,其黨羽人人自危。崇禎帝藉此機會,在群臣人人喊打聲中,對其黨羽進行大規模清算。
十一月初九日,崇禎帝下旨,命削崔呈秀籍,「追奪告身」。當時已歸薊州的崔呈秀,已知魏忠賢自盡之事,明白大勢已去。據說他當時把姬妾招呼到身邊,把珍寶都放在眼前,呼酒痛飲,然後也上吊自殺。他最寵愛的小妾蕭靈犀也伏劍自殺。
十一月十七日,崇禎帝下令在浣衣局掠死客氏,逮捕其子侯國興。
到了崇禎元年(1628)正月,崇禎帝又下令對這三位罪魁禍首進一步加重處罰,不過三位罪犯本人已死,因此只能由他們的屍體來承擔這種嚴厲的處罰。好在當時正處冬天,屍體尚不致腐爛。結果是魏忠賢之屍被寸磔,即所謂「凌遲」(民間俗稱「殺千刀」),斬崔呈秀的屍體於薊州,又斬客氏之屍,並把客氏之屍發淨樂堂焚化。這些做法,後人或許體會不到其中的嚴厲,不過在當時確實已是趕盡殺絕的了。
受到嚴厲懲罰的還有魏良卿、侯國興。魏良卿、侯國興被立即處斬棄市。其家屬也受株連,不分老幼,滿門抄斬。據說當時被押赴刑場時,有的孩子還熟睡在母親的懷抱之中,不知禍之將至。當時的人認為這是魏、客慘毒的報應,感到人心大快。現在看來,這未免有些太過。不過話又說回來,古人這樣做大概也有古人的道理。試想:如果一人得勢時可以為所欲為,惡事做絕,好處占盡,東窗事發後卻只要一人承擔,本人一死了之,全家富貴依舊,甚至是痛苦一時,痛快一生,那麼敢以身試法、心存僥倖的人大概仍會不少。所以古人便定下了這樣嚴厲的株連之法,以示警戒,也讓人有後顧之憂。
清算的範圍越來越大。在魏忠賢時代春風得意的那班人所共知的骨幹,紛紛落馬。內閣首輔黃立極在這年年底被罷免。部院大臣中先後被罷的有周應秋、張續我、孟紹虞、田吉、閻鳴泰、劉紹、蘇茂相、楊夢袞、孫杰、孫貞、薛鳳翔、劉廷元、吳淳夫、李夔龍等。錦衣衛等一些重要部門也被大換血,田爾耕、孫雲鵬、張凌雲、陳大同、梁夢寰、白太始、魏撫民、李永貞、李實、塗文輔、王國泰、崔應元、王蒞民、魏持衡等等,也先後被罷。其餘如巡撫單明翊、朱童蒙,提督劉志選等也先後被革職。其中田爾耕、許顯純先被「論死」,後被處死抄家。李永貞也被斬。崔應元、孫雲鶴、楊寰等被充軍戍邊。客光先、客瑤、楊占奇被判「永戍」等等。隨著清算的加劇,其中有些人所受的懲罰又進一步升級。
在大批罷免魏氏黨羽的同時,崇禎帝還做了一些其他的事。如他下令召回諸邊鎮的鎮守中官,使宦官不能再擁有兵權。不久。他又下令宦官非奉命不得出宮門,讓宦官失去交接外廷的機會。即位之初的崇禎帝,對宦官深具戒心,所以有如此禁令。不過到了後來,這位痛恨宦官的皇帝,竟然又重新倚靠宦官,看來宦官之禍,確實是有體制方面的原因。崇禎帝還下令免去那些在天啟朝被逮捕處死官員的「贓款」,釋放他們的家屬,為後面的撫恤埋下伏筆。
還有一件事也值得一提,那就是選拔閣臣。
天啟七年(1627)的十二月,崇禎帝為了選拔內閣大學士,竟然用了抽籤的辦法。他先是把九卿科道諸官員召入乾清官,並把候選人的名單做成籤條放入金甌,然後焚香肅拜,依次從金甌中拿出籤條,被抽到的就算是入閣。依此法第一批被抽到的依次是錢龍錫、李標、楊景辰、來宗道。後來大家覺得入選者太少,崇禎帝便又從瓶中抽出兩簽,周道登、劉鴻訓兩人被抽中。這六人便被任命為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參預機務。
選拔內閣大學士這樣的最高級官員,崇禎帝竟然要用抽籤的辦法來決定!這不僅反映了這位年輕皇帝對朝廷大臣結黨營私的做法深懷戒心,也反映了他為政方面的特色。這種特色,隨著時間的推移,會越來越明顯。
不久,崇禎帝迎來了用自己的年號命名的時代,即崇禎元年。這位年輕的皇帝,將在這新的一年中,如何來中興他那步履艱難的帝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