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信王到崇禎帝的轉變
2024-10-09 05:48:29
作者: 夏維中
信王由檢絕對沒有要做皇帝的準備,朝廷上下也沒有人想到他竟然會做了皇帝。
在不太懂事時,信王曾不知深淺地問過他的皇兄天啟帝,能否也做做天啟帝做的那個「官」,皇兄當時也開玩笑地說這個「官」可以和他輪著做。不過這畢竟是戲言。據說信王也曾有過諸如夢見烏龍蟠繞殿柱、在宮中花園的兩口井中同時打到兩尾金光閃耀的金魚之類的吉兆。但這些畢竟只是可信可不信的附會而已。懂事以後的信王,熟誦《皇明祖訓》,對其中那些嚴禁諸王非分之想的訓詞,當然不會陌生。本朝為防止諸王亂政奪位,早已作了種種防範,真有點甚於防賊的味道。對這些,信王自然也懂。儘管皇兄天啟帝一直沒有子嗣,但皇兄才過二十,年紀輕輕,想來也不至於絕後,而要弟弟接位。因此,信王也一直是安於現狀,沒有什麼非分之想。
不過,命運往往就是這樣造化人,由不得你自己!天啟帝的突然駕崩,竟然使信王由檢在毫無思想準備的情形下匆匆登上了皇帝寶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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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啟七年(1627)八月中旬,宮中突然傳出天啟帝病重的消息。
天啟帝當時只有二十四虛歲,按理不應如此。據說在天啟六年(一說是天啟五年)八月,天啟帝祭祀方澤,在回宮途中,曾去西苑蕩舟游耍,不幸落入水中。冷水浸襲,加上驚嚇,從此落下病根。不過,一般人是不會知道這些事的,因為萬歲爺的身體狀況,尤其是生病之類的機密,只能是少數的圈內人知道。試想,被臣民口口聲聲頌作萬壽無疆的萬歲爺,突然得病,豈不尷尬?又有誰能保證天下臣民能不由此恐慌而致天下不安?甚至一小撮居心叵測的大逆不道之人乘機搗亂?因此生病之類的話是說不得的、傳不得的。越是有病,越要把萬壽無疆喊得更響。一來算是祝福,二來也是為了掩人耳目,做些此地無銀三百兩的事情。
不過,臣民們還是能從一些跡象中猜測到一二。魏忠賢的從子魏良卿不久前曾代天啟帝享南郊、祭太廟這一反常舉動,多少證實了這種猜測。果然,到了八月十八日,天啟帝的病情惡化,看來是不行了。於是魏忠賢便與群臣商議,能否用「垂簾居攝」的辦法應對。閣臣施鳳來認為此舉不妥,便說:
「居攝遠不可考,且學他不得!」
意思很明白,就是此舉行不通,而且群臣也一致要求信王入宮視疾。
據說魏忠賢也為此找過天啟帝的皇后張氏商量對策。按魏忠賢的設想,是令宮妃中的某一位假稱有孕,而將魏良卿之子領入宮中,接替皇位,由魏忠賢攝政,就像「新莽之於孺子嬰」那樣。此計關鍵是要有皇后張氏的通力合作。然而皇后張氏與客氏、魏忠賢宿有怨恨,而且張氏為人正直,在這種大是大非問題上絕不會含糊。因此當魏忠賢派來的人剛剛把話含蓄婉轉地說完,張氏便嚴正拒絕,而且把話說得沒有任何餘地。她說:
「從命亦死,不從命亦死,等死耳。不從命而死,可以見列祖列宗在天之靈!」
話說到這種份兒上,魏忠賢也就不能再做下去了。
八月二十二日,信王由檢被召入宮。
在此以前,信王只能待在信王府中,心裡雖然著急,但面上之事則不敢輕舉妄動。按理,皇兄病重,信王作為至親,自然應早早入宮,嘗藥視膳,噓寒問暖,方顯兄弟親情!但事實上,信王絕對不敢造次,除非有皇兄明確的旨意。因為這時的信王,已深知政事的複雜、人心的險惡。如信王入視,當然可以被說成是出於兄弟親情,但如果有人反過來講,說信王在皇兄尚未駕崩之時,就上躥下跳,也未嘗不可。這種做法,輕則可以說成是信王沉不住氣,急於接班,重則可以說成是信王早有異心,妄窺大位,只不過是此時才顯出本色。不過,此時已有皇兄天啟帝明確要他進宮的御旨,情形就不一樣了。
信王由檢進宮見到皇兄後,自然是親情盡露,同時也有點誠惶誠恐。此時的天啟帝迴光返照。他側身靠在床上,看著弟弟信王,眼光中包含著無限的哀憐、惜別之情。他對弟弟說:
「到我跟前來,你當為堯舜之君!」
此言一出,信王直嚇得瞠目結舌,根本說不出話來。過了好一會兒,信王才結結巴巴地說:
「臣死罪,死罪!陛下說這樣的話,臣應萬死!」
信王深知皇兄話中的含義,但又不敢確定真假,誰敢保證這些話不是皇兄乘病之機對信王的考驗呢?不過,此時的天啟帝自知將不久於世,倒是誠心誠意地說這番話的。他對信王再三勸慰,並明確告訴信王說:
「善視中宮。魏忠賢可任!」
信王聽畢,更是萬般恐懼。他轉而與身邊的魏忠賢搭話,誠懇地稱讚魏忠賢,說他侍候皇兄,勞苦功高。魏忠賢當然是語氣溫和地謙虛一番。隨後,信王立即出宮,像逃竄一般離開了這個是非之地。
就在信王入宮之前,天啟帝還撐著病體,召見閣臣和五軍府、六部、都察院等部院大臣,以及科道官員,已把身後由信王接位的意思告諭諸臣,並說:
「魏忠賢、王體乾皆恪守忠貞,可計大事。」
此言大有他們辦事、朕即放心之意!魏忠賢的死黨、內閣首輔黃立極立即回答:
「陛下任賢勿貳,諸臣無不仰體!」
話說得很明白,意思就是陛下您放心去吧,群臣會照辦的。
至此,天啟帝大概已放心了。就在召見信王后沒多久,即天啟七年(1627)八月二十二日申時,天啟帝在懋德殿駕崩了。
據說,魏忠賢至此仍未死心。他沒有立即公布天啟帝的死訊。但朝臣們已紛紛聽到消息,在第二天天亮時都不約而同地趕到宮門,要求入宮行哭臨之禮。守衛宮門的宦官卻不准他們入內,說是要換喪服;百官回家換成喪服趕來,宦官卻又說先帝尚未成服,百官仍不能進宮哭靈。如此來回折騰了三四回,氣喘吁吁的百官在百般哀求之後,才得以進宮,行哭臨之禮。
百官們進宮之後,只見魏忠賢、王體乾等少數幾人守護著歸天的天啟帝。魏忠賢兩眼紅腫,侍立靈側,不發一言。而王體乾則來回往復,忙著安排禮部官員準備治喪禮儀及器物用品。群臣禮畢退出後,突見內使十餘人急出,傳呼崔尚書(兵部尚書崔呈秀)。崔呈秀一人復進宮內,與魏忠賢密談,具體內容無人知曉。有人推測,可能是魏忠賢與他重談篡位自立之事。因為在此以前,魏忠賢曾召崔呈秀、田爾耕密談過篡位之事,當時田爾耕諾諾連聲,崔呈秀則是不肯表態,魏忠賢再三追問,崔呈秀才說:「恐外有義兵。」魏忠賢於是作罷。此次密談,是否仍是舊話重提,而崔呈秀是否仍是力阻此舉,就不得而知了。
不過話又要說回來。後來有關此時的材料,都是不利於魏忠賢的。魏忠賢既是十惡不赦之徒,給他多加幾條罪狀也無礙大事。人們更願意相信,像魏忠賢這樣的人,在此時肯定是有過篡位之舉措的,久而久之便成了定論。不過細究起來,便不難發現,這種說法也並無多少確鑿的證據來支持,不乏推測臆想的成分。好在魏忠賢已死,不會爭辯,當然即使不死,也不會給他這樣的機會。幾年前,魏忠賢在整東林黨人時,也沒給過東林黨人爭辯的機會,就乾脆利落地將他們置於死地。當時朝廷上下也都認為沒有什麼不妥(至少沒有幾個人敢公開提出抗爭),甚至稱魏忠賢是英明果斷,翦除奸黨,可以與孔子誅少正卯相提並論。因此幾年之後,當魏忠賢倒台,人們自然也就用相同的辦法,來對付魏忠賢之流,而且更沒有人會認為這不是順應民心。說穿了,就是被打倒的一方沒有發言權,奸臣迫害忠臣是如此,忠臣打擊奸臣也是如此,在這一點上,似乎沒有多少差別,手段也幾乎完全相同。至於誰是忠臣、誰又是奸臣,時間一長當然會弄清楚,但在當時,似乎仍跳不出勝者為王敗者為寇的邏輯。
平心而論,魏忠賢當時確實沒有走出篡位這一關鍵之步。如果一切是魏忠賢說了算,而魏忠賢又是如此奸惡,那麼魏忠賢篡位應當是順理成章的事了。當然,魏忠賢沒有這樣做,並不是就可以說魏忠賢從來沒有起過此心,也不是說魏忠賢也不一定就像原先說得那樣壞,而是要強調,魏忠賢所以能作惡無忌,不僅僅是由於其自身的因素,更重要的是由於當時朝廷體制方面存在著不足,可供魏忠賢之流利用。魏忠賢儘管能把這種不足最大限度地為其所用,但他的所作所為,仍只是這種體制的產物,即在內依靠皇帝的信任,在外建立自己的親信集團,打擊異己,達到目的。他的做法,與六十年前權臣張居正的做法,本質上本無二致,只不過張居正是出於公心,而魏忠賢是循著私心。也正因為如此,一旦先前的條件不再存在時,魏忠賢便不能再繼續作惡。崇禎帝即位後幾個月,魏忠賢便乖乖地去了他該去的地方,而不是像當時不少人所設想的那樣要如何如何。原因只有一個,魏忠賢只是依靠了皇權這一至高無上的權威。一旦失去,便無所作為。至於魏忠賢是否想過讓自己成為這個權威,後人不得而知,但後來的事實證明,魏忠賢並沒有敢走出這一步,原因大概也不是他膽子小,而是體制的制約。
既然魏忠賢不敢或不想自己取而代之,那麼他就得讓合法的繼承人信王由檢即位。
八月二十三日,魏忠賢宣布了皇后懿旨,將天啟帝的死訊布告天下。內閣大學士施鳳來、黃立極,英國公張惟賢等紛紛具箋往信王府勸進。原在信王府做過事的太監徐文元,則向魏忠賢自請去信王府迎接信王入宮。這時的信王,大概是悲喜憂懼齊上心頭。皇兄英年早逝,作為兄弟至親的信王,自然是悲痛;皇兄之死,竟把他推向了皇帝的寶座,心中自有欣喜之感;魏忠賢當時是勢傾朝野,內宮外廷,都由他控制,能否順利即位,信王也是心中無數,難免憂心;再想到魏忠賢的為人處世,信王又擔心此番進宮,魏忠賢會乘機加害自己,則萬般恐懼,一起湧來。此番心境,真是一般人難以體會的!
從信王當時的舉措,不難看出他心中的恐懼。
他在入宮前,就預先準備好一些炒熟的米麥之類的乾糧,帶人宮中。進宮之後,他就在乾清官西向而坐,絕不輕易開口。宦官、朝臣們不時地在為一些瑣事爭吵,如天啟帝的靈柩應放在哪裡,皇后是否應該移宮等等,信王也只是在旁冷眼觀看,不發表任何意見,一切任其自然。當時朝臣們的舉止言行,盡入信王眼中,卻沒有人能捉摸透信王的心思。信王既不喝宮中一口水,也不吃宮中一粒米。到了晚上,信王獨自在乾清官秉燭而坐,不敢合眼片刻。他見一太監持劍而過,便佯裝好奇的樣子,要留下劍來細看,隨後就順手把它放在身前的桌上,並答應日後付錢給那位小太監。當聽到宮中巡邏之聲,信王隨即起身慰勞巡夜太監,連道辛苦,甚至還要左右侍從通知光祿寺賜與酒食,一時宮內歡聲雷動。
這就是即位前的信王!
當時朝廷上下對信王的繼位意見已經一致,遺詔也已公布。遺詔稱:
「皇五弟信王朱由檢聰明夙著,仁孝性成。爰奉祖訓兄終弟及之文,命詔倫序,即皇帝位。勉修令德,親賢納規,講學勤政,寬恤民生,嚴修邊備,勿過毀傷。內外文武諸臣,協心輔佐,恪守典則,保皇固本。」
八月二十三日,公、侯、伯、駙馬、文武百官及軍民耆老等呈勸進表文。
依例,勸進表文要先後進呈三次。前兩次總是要被退回,直到第三次新皇帝才會「勉強」同意。飽覽詩書的信王,對這套繁文縟節,自然熟知,絕不會出錯。
第一次勸進表文呈上後,信王不受。他是這樣回答的:
「覽所進箋,具見卿等憂國至意,顧予哀痛方切,繼統之事,豈忍遽聞,所請不允。」
話說得很明白,意思是你們的為國之心我很明白,但現在皇兄新逝,我悲痛還來不及,哪裡還有什麼心思來聽你們談那些繼統接位的事。大臣們當然也知道這是信王按照常例做出的客套,於是便再次呈上勸進表文,內容依舊,不過是多了幾句勸信王要以國為重、節哀即位之類的話。信王覽後,便又答道:
「卿等為祖宗至意,言益諄切,披覽之餘,愈增哀痛,豈忍遂即大位!所請不允。」
這次話說得白了一點。信王儘管在「披覽之餘,愈增哀痛」,但已從「豈忍遽聞」改成了「豈忍遂即大位」,即從原先的聽都不想聽,到了現在的不想立即即位,事情已大有轉機!群臣們便一鼓作氣,三呈勸進表文,痛陳利害關係,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信王果然被感動了,於是他明確表示:
「卿等合詞陳請,至再而三,已悉忠懇。天位至重,誠難久虛。遺命在躬,不敢固遜,勉以所請。」
一天之中,信王對繼位的態度,從不想聽到群臣提起,到終於同意立即登基,變化不可謂不大。大家都知道這是在演戲,卻越演越真。這當然不能怪信王,也不能歸咎於群臣,因為這是列祖列宗傳下來的規矩,每位新天子即位時都要上演一番,儘管還從來沒有一位新天子真把此事當真,而不做皇帝的。
本朝以禮儀立國,道德治世。假如道德禮儀真能化解功利,抑制私慾,理順人心,則也不失為一種治國救世之道。否則,就必然要走向反面,成為功利的外衣,私慾的藉口,甚至是人心動亂的根源。這種遮羞布式的假道德、假禮儀,講還不如不講!崇禎即位時的道德,大概就是屬於後者。但可悲的是,人人都不敢不講,包括貴為天子的崇禎帝!
既然信王已經勉為其難,同意即位,禮部便把早已準備好的禮儀程式呈進。
八月二十四日清早,朱由檢身穿孝服,在大行皇帝靈前那放滿祭品的几案前,親自祭奠受命。接著,朱由檢改穿袞冕,在皇極殿前設香案,備酒果,行告天禮。然後便前往奉先殿謁告祖宗,再在皇祖宣懿昭妃(劉昭妃)前行五拜三叩之禮,在皇后(即皇嫂張氏)前行四拜之禮,最後回到中極殿。另外,他還遣寧國公魏良卿、保定侯梁世勛分別祭告南郊、北郊,駙馬侯拱辰祭告太廟,寧晉伯劉天錫祭告社稷。
據說信王在午時來到皇極殿行登基大禮時,突然天雷轟鳴,令在場朝見的群臣大驚失色,以為是不祥之兆。朱由檢自然也不高興。不過,即位儀式仍照常進行。君臣俗套之後,新天子拿出早已準備好的《即位詔》,照本宣讀。
《即位詔》自然還是那老一套:先頌列祖列宗、皇明基業;再贊大行皇帝,天啟帝幾乎被吹得就像是當今堯舜;爾後是敘述登基經過,公布新朝「崇禎」年號;最後,《即位詔》以新天子的口吻,說出了新朝的治國方針:
「朕以沖齡統承鴻業。祖功宗德,惟祗服於典章;吏治民艱,將求宜於變通。毗爾中外文武之賢,贊矛股肱耳目之用,光昭舊緒,愈茂新猷。」
不過,這個《即位詔》並不是崇禎帝的意思,而是內閣大學士們的傑作。此時的內閣,仍由魏忠賢的人控制,因此在詔書的字裡行間,自然也充溢著這位舊朝權貴的旨意。在某種程度上而言,這份詔書也是魏忠賢及其黨羽給新朝新天子今後的大政方針所做出的一個基本規定,大有既定方針的味道。然而,胸懷中興大志的新天子對此能甘心順從嗎?他還能像他的皇兄天啟帝那樣容忍魏忠賢之流繼續權傾朝野、一手遮天嗎?
從新天子不動聲色的言行舉止中,群臣們暫時還找不到答案。以魏忠賢為首的那些舊朝的既得利益者,此時仍心存一絲僥倖;而他們的對手,卻已開始看到了朦朧的希望;更多的人則是在觀望。
對這位新天子,天下臣民都在拭目以待!此時新天子本人的心中到底在盤算著什麼呢?那只有他自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