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訪客

2024-10-09 05:47:16 作者: (英) 查爾斯·狄更斯

  我打算記述的故事已近尾聲。但在我的記憶里,還有一件事特別突出,每次回想起來都非常開心。這件事若不寫下來,我編織的敘事之網就有一根線頭沒有結好。

  我名利雙收,家庭美滿,已經度過十年幸福的婚姻生活。一個春天的晚上,阿格尼絲和我坐在我們倫敦家中的壁爐旁,我們的三個孩子也在房間裡玩耍,這時僕人通報說,有一位陌生訪客求見。

  

  僕人曾問那位訪客是否為業務而來,那人回答不是,說他遠道而來,就是想來看我。僕人說,那是一位老者,看樣子像個農夫。

  這話在孩子們聽來相當神秘,很像他們最愛聽阿格尼絲講的一個故事的開頭,接下來就會有一個痛恨所有人的邪惡老妖怪上場,於是孩子們中間爆發了一陣騷動。我們的一個兒子把頭趴在母親大腿上,以躲避傷害;小阿格尼絲(我們最大的孩子)把她的玩偶放在椅子上代替她,自己則跑到窗簾後面,從窗簾縫裡探出一頭金色鬈髮,觀察動靜。

  「讓他來這裡吧。」我說。

  不一會兒,一個身體硬朗、頭髮花白的老人走了過來,在昏暗的門口停住了腳步。小阿格尼絲受他樣貌的吸引,跑過去領他進來。我還沒看清他的臉,我妻子就一躍而起,用欣喜若狂的聲音對我喊道:「是佩戈蒂先生!」

  果然是佩戈蒂先生。他已經步入遲暮之年,但仍然面色紅潤、精神抖擻、身體強健。一開始的激動過去以後,他坐到壁爐前,把孩子抱在膝頭,火光照亮他的臉,我覺得我從未見過哪位老人像他這般精力旺盛、身強力壯、俊朗矍鑠。

  「大衛少爺—」他說。這熟悉的聲音說出這熟悉的稱呼,聽上去是那麼順耳!「我又見到你,見到你和你忠實的好太太在一起,真是叫人開心呀!」

  「的確叫人開心,老朋友!」我大聲說。

  「還有這些可愛的孩子,」佩戈蒂先生說,「看看這些小花朵!哎呀,大衛少爺,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也只有這裡最小的孩子一般高哩!埃米莉也差不多高,我們那個可憐的小子也只是個小子!」

  「從那以後,時光帶給我的變化比帶給你的大多了。」我說,「不過,還是讓這幾個可愛的小淘氣上床睡覺去吧。既然你回到英格蘭,就必須在我這裡落腳。告訴我,到哪裡去取你的行李—不知道跟你跋山涉水的那個黑黑的舊油布袋是否也在其中—我好派人去取,然後我們就一邊喝雅茅斯摻水烈酒,一邊暢聊這十年裡發生的事!」

  「你一個人來的嗎?」阿格尼絲問。

  「是的,夫人,」他吻了下她的手,說道,「就我一個人。」

  我們不知道怎樣表達對他的歡迎之情,只好讓他坐在我們倆中間。聽到他那熟悉的口音,我差點兒以為他仍在長途跋涉,尋找他的寶貝外甥女。

  「到這兒來走了好遠,」佩戈蒂先生說,「四面八方都是水。待幾個禮拜就得回去。但我習慣了水,特別是鹹水。朋友很寶貴,我便來相會—竟然押上韻了。」佩戈蒂先生驚訝地發現了這一點,說道,「我可沒打算作詩呀。」

  「千里迢迢地來一趟,這麼快就要回去嗎?」阿格尼絲說。

  「是的,夫人。」他答道,「我來之前就答應了埃米莉。你知道,歲月不饒人,我不會越來越年輕。要是我這次不來,說不定就再也來不成了。我一直惦記著,一定要在老得走不動之前,來看看大衛少爺,看看溫柔美麗的你,看看你們婚後的幸福日子。」

  他盯著我們反覆端詳,好像怎麼也看不夠似的。阿格尼絲笑著把他散開的幾縷白髮撩到後面,好讓他看得更清楚。

  「現在,」我說,「把你們所有的情況都告訴我們吧。」

  他盯著我們反覆端詳,好像怎麼也看不夠似的。阿格尼絲笑著把他散開的幾縷白髮撩到後面,好讓他看得更清楚。(第866頁)

  「我們的情況,大衛少爺,」他回應道,「三言兩語就能說完。我們沒碰上什麼不如意的事,日子過得挺順利。我們一直都順順利利的。我們該怎麼幹活兒就怎麼幹活兒,剛開始的時候也許過得苦一點兒,但一直挺順利的。無論是養羊還是養別的牲畜,是幹這還是干那,我們都幹得要多棒有多棒,好像上帝在保佑我們似的。」佩戈蒂先生虔誠地低下頭說,「我們的日子一直都紅紅火火的。我的意思是,從長遠來看。要是昨天不紅火,那就今天紅火;要是今天不紅火,那就明天紅火。」

  「埃米莉怎麼樣?」阿格尼絲和我不約而同地問。

  「埃米莉,」他說,「在你離開她以後,夫人—我們在澳大利亞的荒野住下來以後,每次她晚上在帆布帘子後面禱告,我都會聽見她為你祈禱—那天日落時分,她和我再也看不見大衛少爺以後,她一開始情緒十分低落。幸虧大衛少爺心好,想得周到,對我們隱瞞了那個消息,要不然,我看她準會消沉下去。不過,船上有些窮人生病了,她就去照料他們;還有些孩子跟我們同行,她也去照料他們。她就這樣一路忙碌,做善事,心情也漸漸好了起來。」

  「她是什麼時候聽到那個消息的?」我問。

  「我聽到那個消息之後,」佩戈蒂先生說,「又瞞了她差不多一年。我們當時住在一個僻靜的地方,周圍長著漂亮的樹木,整個房子爬滿了薔薇,連屋頂都有。有一天,我在田裡幹活兒,忽然來了一個旅行家,是從英格蘭諾福克或薩福克來的—我記不清是哪兒了—我們當然請他進來,招待他吃喝,熱情歡迎他。殖民地那邊的人都這樣做。他隨身帶著一張舊報紙,還有別的一些印刷品,上面都提到了那場暴風雨。她就是這樣知道的。晚上我回到家,就發現她已經知道了。」

  他說這幾句話的時候,聲音壓得很低,臉上滿是我熟悉的那種嚴肅神情。

  「聽到那個消息之後,她變化大嗎?」我們問。

  「是的,很長時間都像變了個人似的。」他搖頭道,「直到最近才好轉。我覺得,住在偏僻的地方對她是有好處的。而且,她要花好多心思去養雞養鴨什麼的,就這樣一面操心著雞鴨,一面熬了過來。你要是現在見到了我的埃米莉,大衛少爺,」他若有所思地說,「我懷疑你都認不出她來!」

  「她變化這樣大嗎?」我問。

  「我不知道。我天天見她,看不出變化來。但有時候,我會覺得她變了許多。身材瘦小,」佩戈蒂先生望著爐火說,「面容憔悴;溫柔的藍眼睛裡透著哀愁;五官精緻;漂亮的腦袋微微低垂;說話細聲細氣,舉止文文靜靜—幾乎算是膽怯了。這就是埃米莉!」

  他坐在那裡,依然注視著火,我們則默默看著他。

  「有人認為,」他說,「她的感情所託非人;有人認為她是個寡婦。沒有人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她本來有很多機會可以嫁給好人家,但她對我說:『舅舅,這是永遠不可能的了。』跟我在一起的時候,她總是高高興興的。可一有外人來,她就躲開了。她喜歡大老遠地跑去教孩子,或者照顧病人,或者幫助年輕姑娘準備婚禮—她幫著準備了許多婚禮,但一次都沒有參加過;她一心疼愛她的舅舅,老老少少都喜歡她,無論遇到什麼困難都會來找她。這就是埃米莉!」

  他伸手抹了一把臉,輕輕嘆了口氣,抬起頭來,不再看爐火。

  「瑪莎還跟你們在一起嗎?」我問。

  「瑪莎呀,」他答道,「第二年就結婚了,大衛少爺。有個在農場幹活兒的小伙子,趕著他主人的大車去集市,每次都經過我們那裡—來回要走五百多英里呢—他提出要娶瑪莎做老婆—老婆在那個地方可是非常稀缺哩—後來他們倆就在荒野里安家了。她之前還讓我把她的真實情況告訴那個小伙子,我照辦了。他們結了婚,住的地方方圓四百英里以內都只聽得見他們自己的聲音和鳥鳴聲。」

  「格米奇太太呢?」我問。

  這問題似乎戳中了佩戈蒂先生的笑穴,他突然哈哈大笑,雙手上下搓腿,就像在早已擱淺的老船屋裡遇到開心事時常做的一樣。

  「信不信由你!」他說,「哎呀,竟然有人向她求婚哩!有個船上的廚師也做了移民,大衛少爺,就是他向格米奇太太求婚來著。如果沒這回事,就讓我遭『天劈』好了—我沒法說得更清楚了!」

  我從沒見阿格尼絲笑得那樣厲害。佩戈蒂先生這一陣突然的狂喜也讓她心花怒放,大笑不已。她笑得前仰後合,我也跟著眉開眼笑,佩戈蒂先生就更是欣喜若狂了,越發起勁地搓起腿來。

  「格米奇太太怎麼說?」我平靜下來之後問。

  「你猜怎麼著,」佩戈蒂先生答道,「格米奇太太沒有說『謝謝,我很感激你,但我都這把年紀了,不想改變現在的生活』,而是拎起旁邊的一隻水桶,扣到那個船上廚師的頭上。他大呼救命,我連忙衝進去把他救出來。」

  佩戈蒂先生又捧腹大笑起來,阿格尼絲和我也陪著他笑。

  「不過,我得為那個好人說句公道話。」我們笑得精疲力竭之後,他抹了把臉,接著說道,「她走之前說過要做的事,她全都做到了,而且做得更多。像她那樣心甘情願、老老實實、真誠幫忙的女人,全世界找不出第二個了,大衛少爺。我覺得,她從沒感到孤苦伶仃,一分鐘都沒有,就連剛到殖民地、人生地不熟的時候也沒有。我向你擔保,離開英格蘭之後,她再沒想起過她那死去的老頭子!」

  「好啦,下面來談談最後一位,也是相當重要的一位,米考伯先生吧。」我說,「他已經還清了在這兒欠下的所有債務—就連開給特拉德爾斯的期票也兌付了,你記得吧,親愛的阿格尼絲—因此,我們理所當然地認為他混得不錯。有他最近的消息嗎?」

  佩戈蒂先生笑眯眯地把手伸進胸前口袋,掏出一個扁平紙包,然後小心翼翼地從裡面拿出一張模樣古怪的報紙。

  「你要明白,大衛少爺,」他說,「因為我們有錢了,就離開了荒野,一直搬到了米德爾貝港,我們覺得那裡也算是個鎮子了。」

  「在荒野生活的時候,米考伯先生離你們不遠吧?」我說。

  「哎呀,沒錯,」佩戈蒂先生說,「他也在荒野里全心全意地工作。我從沒見過哪個體面人像他那樣全心全意地工作。我見過他那顆禿頭在太陽底下汗水直冒,大衛少爺,真擔心他的腦袋會被曬化呢。現在他是治安法官了。」

  「治安法官,嗯?」我說。

  佩戈蒂先生指著《米德爾貝港時報》上的一段文字,我將其高聲朗讀出來:

  為慶祝我們著名的殖民地同胞和本鎮居民、米德爾貝港區治安法官威爾金斯·米考伯先生的卓越功勳,昨日在飯店大廳舉辦了盛大的公共宴會。大廳內人頭攢動,水泄不通。據估計,除去走廊和樓梯上的來賓,同時參與宴會者不下四十七人。米德爾貝港的淑女、名流和傑出人士雲集於此,向德高望重、才華橫溢、廣受愛戴的米考伯先生表示敬意。梅爾博士(來自米德爾貝港殖民地塞勒姆文法學校)主持宴會,他右邊就坐著那位尊貴的客人。餐後唱起了讚美詩《榮耀不要歸與我們》(歌聲優美,從中不難聽出天才業餘歌手小威爾金斯·米考伯先生銀鈴般的嗓音)。然後,大家照慣例多次舉杯,向祖國獻上忠誠和熱忱。眾人無不慷慨激昂,如痴如狂。接著,梅爾博士激情萬丈地發表演說,提議:「為我們的貴賓、本鎮的光榮乾杯。但願他永不離開我們,除非另有高就。但願他在我們這裡就能成就偉業,無須去別處高就!」語畢,眾人歡呼雷動,熱烈的氣氛難以言表。聲浪此起彼伏,不絕於耳,猶如滾滾波濤。最後,全場鴉雀無聲,米考伯先生起身致答謝詞。敝報目前相對人才匱乏,無力詳盡刊載這位尊貴的本鎮居民流暢、優雅、華麗的發言!在此僅做簡單介紹:那是一篇傑出的演說,其中好幾段詳盡追溯了他事業成功的根本,告誡年輕聽眾,千萬不要背負無力清償的債務。言辭真誠懇切,在場者聽後,即便最堅強的人也不免潸然淚下。隨後,他逐一向以下諸位祝酒:梅爾博士、米考伯太太(她在側門優雅鞠躬致謝,旁邊有一群站在椅子上的美人一齊見證盛況,並為其增色)、里傑·貝格斯太太(從前的米考伯小姐)、梅爾太太、小米考伯·威爾金斯先生(他打趣說自己無法用語言答謝,請求大家允許他用高歌一曲代替,逗得眾人捧腹大笑)、米考伯太太的娘家人(不用說,他們在祖國聲名卓著),等等。宴會結束後,餐桌像被施了魔法般迅速消失,騰出空地,準備跳舞。忒耳西科瑞[1]的信徒盡情狂歡,直到太陽神發出警告才散場。眾舞者當中,小威爾金斯·米考伯先生與梅爾博士美麗可愛又多才多藝的四女兒海倫娜小姐尤其引人注目。

  我回去看梅爾先生的名字。他從前給米德爾塞克斯郡治安法官當助理,窮困潦倒,現在境遇好多了,我真為他高興。這時,佩戈蒂先生又指著報上的另一處要我看,我看到了自己的名字,於是讀道:

  致著名作家大衛·科波菲爾先生

  親愛的先生:

  自從上次有幸與你當面相見,已經過去多年。而在當今文明世界,許多民眾都憧憬著能一睹你的風采。

  不過,親愛的先生,雖然我與年輕時的朋友及夥伴無法親密往來(這是我無法左右的環境因素導致的),卻從未忘記關注你在事業方面的騰飛,我也從未因為「遠隔大海重洋」[2](彭斯詩)而缺席你為我們呈現的精神盛宴。

  所以,在我們共同敬重欽佩之人回國之際,親愛的先生,我不能不藉此機會,代表我本人,並冒昧地代表米德爾貝港的全體居民,公開感激你施與的恩惠。

  勇往直前吧,親愛的先生!你在此地絕非無人知曉,也絕非無人欣賞。雖然我們「遠隔重洋」,但沒有「舉目無親」「鬱鬱寡歡」,也沒有(我得補充一句)「舉步維艱」[3]。勇往直前吧,親愛的先生,願你像雄鷹一樣展翅高飛!至少米德爾貝港的居民都心懷喜悅、歡樂和受教之心,盼望著看到那一天!

  只要我一息尚存,在地球這部分仰望你的眾多眼睛當中,就必然有一雙明眸屬於—

  治安法官

  威爾金斯·米考伯

  我瀏覽了報上的其他內容,發現米考伯先生是該報的一位勤奮並受尊重的通訊員。同一份報紙上,還刊登了他的另一封信,寫的是某座橋樑。另有一則GG,說他的書信集即將出版,裝幀精美,「增補頗多」。此外,如果我沒有猜錯,那篇社論也出自他的手筆。

  佩戈蒂先生和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又有好幾個夜晚,我們聊了許多米考伯先生的事。逗留英格蘭期間,佩戈蒂先生一直同我們住在一起—我想大概不到一個月—他妹妹和我姨婆都到倫敦來看望了他。他坐船回去的時候,阿格尼絲和我到船上為他送行—這是我們在這世上最後一次為他送行。

  但在動身之前,他和我一起去了雅茅斯,去看我在教堂墓地給哈姆立的小墓碑。我應他的請求為他抄寫樸素的碑文時,見他彎下腰,從墳頭拔了一束草,抓了一把土。

  「給埃米莉的。」他一邊說,一邊將土和草揣進懷裡,「我答應過她,大衛少爺。」

  [1] 希臘神話中主管抒情詩和舞蹈的女神。

  [2] 出自蘇格蘭詩人羅伯特·彭斯的詩歌《友誼地久天長》。

  [3] 出自愛爾蘭詩人奧利弗·戈德史密斯(1728—1774)的詩歌《旅人》的開頭第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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