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最後一次回顧
2024-10-09 05:47:19
作者: (英) 查爾斯·狄更斯
現在,我的傳記即將結束。在合上書頁之前,我要再次回顧—最後一次回顧。
我看見我自己,阿格尼絲陪在我身邊,我們一起走在人生的旅途上。我看見我們的孩子和朋友伴隨左右。一路上,我也聽見了許多令我不得不在乎的喧鬧。
在飛馳而過的人群中,哪些面孔最為清晰?看哪,在我心裡提出這個問題的時候,這些人都朝我轉過來了!
這是我姨婆,戴著度數更高的眼鏡,已經是八十多歲的老太婆,但依然腰板筆直,步履穩健,冬天可以一口氣走六英里。
總與她相依相伴的,是我那善良的老保姆佩戈蒂,她也戴上了眼鏡,習慣在夜裡湊到燈前很近的地方做針線活兒。但每次坐下幹活兒,她都忘不了帶一塊蠟頭、一條裝在像小茅屋似的盒子裡的碼尺,還有一個蓋子上畫著聖保羅大教堂的針線盒。
在我小時候,佩戈蒂的雙頰和胳膊是那麼結實紅潤,我曾納悶為什麼鳥兒不去啄它,而去啄蘋果,現在它們乾癟皺縮了;她那雙烏黑的眸子,原來連眼睛周圍也能染黑,如今也黯淡了(但仍炯炯有神);她那粗糙的食指,過去曾使我聯想到小型肉豆蔻刮粉器,現在仍和從前一樣。當我看見我最小的孩子搖搖晃晃地從姨婆這邊走到佩戈蒂那邊,抓住後者的食指時,我就想起我在老家小客廳里蹣跚學步的情景。姨婆當年未得滿足的願望,如今終於實現了。她成了一個真正的、活生生的貝齊·特羅特伍德的教母;朵拉(我的二女兒)說,姨婆把貝齊慣壞了。
佩戈蒂的口袋鼓鼓的,裡面裝著的東西不是別的,正是那本鱷魚故事書。這時候,那本書已經破舊不堪,好幾頁都是撕破後補起來的,但佩戈蒂把它當成珍貴的紀念物拿給孩子們看。我仿佛看到了自己那張稚氣的面龐從鱷魚書上抬起眼頭來看著我,並且想起了我的老相識—謝菲爾德的布魯克斯—那種感覺可真奇妙。
今年暑假,我看到一位老人帶著我的兒子們扎大風箏,然後目不轉睛地盯著飛上天的風箏,喜悅之情難以言表。他興高采烈地同我打招呼,一個勁兒地點頭眨眼,低聲對我說:「特羅特伍德,我有一句話,你聽了一定高興—等我沒有別的事可做了,就要把那篇陳情書寫完。還有,你姨婆是世上最了不起的女人,先生!」
那個彎腰駝背的女人是誰?她拄著拐杖,臉上依稀可見昔日驕傲和美麗的痕跡,她正與內心的怨恨、迷糊、煩躁和混亂做著軟弱無力的抗爭。她在花園裡,身邊站著一個苛刻、陰鬱、憔悴的女人,嘴唇上有一道白色傷疤。讓我聽聽她們在說些什麼吧。
「羅莎,這位先生的名字,我想不起來啦。」
羅莎俯下身子,大聲說道:「他是科波菲爾先生。」
「見到你,我非常高興,先生。看到你穿著喪服,我很難過。希望時間會撫平你的傷口。」
陪伴她的人很不耐煩地責備她,說我並沒有穿喪服,叫她再仔細看看,好讓她清醒過來。
「你見過我兒子,先生,」年長的女人說,「你們和好了吧?」
她直勾勾地看著我,把手放在前額,呻吟起來。突然間,她用可怕的聲音大叫:「羅莎,快過來。他死了!」
羅莎跪在她腳邊,時而撫慰她,時而與她爭吵,一會兒惡狠狠地對她說:「我從來都比你更愛他!」一會兒又把她像生病的孩子似的摟在懷裡,哄她入睡。我就這樣離開了她們,我每次看見她們都是這樣,她們就這樣年復一年地消磨時光。
從印度回國的是一艘什麼船?船上那個嫁給長了一對招風耳、說話粗聲粗氣的蘇格蘭老財主的英格蘭女人是誰?會是朱莉婭·米爾斯嗎?
他興高采烈地同我打招呼,一個勁兒地點頭眨眼,低聲對我說:「特羅特伍德,我有一句話,你聽了一定高興—等我沒有別的事可做了,就要把那篇陳情書寫完。還有,你姨婆是世上最了不起的女人,先生!」(第875頁)
那確實是朱莉婭·米爾斯。她現在脾氣暴躁,衣著華麗;有個黑人用金盤子托著名片和信給她;還有一個古銅色皮膚的女人,穿著亞麻布衣服,扎著鮮艷的頭巾,在她的化妝室侍候她吃午飯。但現在朱莉婭不記日記了,也不唱《愛情的輓歌》了,而是無休無止地同那個蘇格蘭老財主吵架,那人就像一頭曬黑了皮的黃熊。朱莉婭鑽進錢眼裡去了,一張嘴就是錢,滿腦子也是錢。我還是更喜歡撒哈拉沙漠裡的她。
也許這就是撒哈拉沙漠吧!因為,雖然朱莉婭住在富麗堂皇的宅邸,天天高朋滿座,享盡山珍海味,我在她身邊卻看不到青翠草木,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開花結果。朱莉婭所謂的「交際圈」,我是知道的。其中就有專利局的傑克·馬爾登先生,他對為他謀到這份差事的人嗤之以鼻,跟我談到斯特朗博士時還說他是個「迷人的老古董」。不過,如果交際圈指的就是這樣一群虛偽膚淺的男女,朱莉婭,如果交際圈滋生出來的,就是公然聲稱對一切使人類進步或倒退的事物漠不關心的傢伙,那我認為,我們肯定在同一個撒哈拉沙漠裡迷路了,還是早點找到出路為好。
看啊,我們永遠的好朋友斯特朗博士,他還在辛苦編纂那部字典(已經編到字母D了),在家裡與妻子過著幸福的生活。還有那個「老兵」,如今氣勢已大不如前,再也不能像從前那樣呼風喚雨了!
再往後,我看到的是親愛的老朋友特拉德爾斯。他正在律師學院自己的事務所里工作,看上去忙得不可開交。他的頭髮(還沒掉光的那部分)在律師假髮的不斷摩擦下,比以前更不聽話。他的桌上堆滿了厚厚的卷宗。我環視四周,說道:「如果索菲現在是你的辦事員,特拉德爾斯,那可真夠她忙的!」
「你可以這樣說,親愛的科波菲爾!但在霍爾本院的那些日子可真是美妙呀!對不對?」
「那時候她曾告訴你,你有一天會當上法官,是吧?還好這句話當時沒成為街談巷議!」
「不管怎麼說,」特拉德爾斯道,「如果我當上了法官—」
「嘿,你知道你會當上法官的。」
「噢,親愛的科波菲爾,等我當上了法官,我就像我從前說過的那樣,把這段故事公之於眾。」
我們挽著胳膊走出來。我要上特拉德爾斯家赴宴。今天是索菲的生日,一路上,特拉德爾斯都在滔滔不絕地對我講述他的幸福生活。
「我心裡最惦記的事,親愛的科波菲爾,真的都實現了。霍勒斯牧師的年薪已經漲到四百五十鎊;我們的兩個兒子受到了最好的教育,品學兼優;索菲的姐妹中,有三個嫁得叫人非常滿意;還有三個跟我們住在一起;剩下的三個,自從克魯勒太太過世後,就在替霍勒斯牧師料理家務;她們都很幸福。」
「除了—」我暗示道。
「除了那個大美人,」特拉德爾斯說,「是的。她竟然嫁給了那樣一個無賴,真是太不幸了。不過,那傢伙當年確實風度翩翩、儀表堂堂,把她迷住了。但她現在擺脫了那傢伙,平平安安地住在我們家。我們一定要讓她再振作起來。」
特拉德爾斯現在的住宅就是—或者很可能是—他和索菲從前晚上散步時看中的某座房子,他們當時就對裡面的房間做過分配。那是一座大房子,但特拉德爾斯把文件都保存在更衣室,靴子和文件放在一起。他和索菲兩個擠在樓上的房間,把最好的房間留給大美人和其他姐妹。他家裡從沒有空房,因為總是有數不清的「姑娘們」由於這樣那樣的偶然原因住在這裡,而且經常住在這裡。
我們一到家,她們就一窩蜂地跑下樓,涌到門口,把特拉德爾斯拖來拽去,輪番親吻,親得他喘不過氣。那位可憐的大美人,一個帶著個小女兒的寡婦,在這裡永遠住了下來;那三位已婚的姑娘也來參加索菲的生日宴會,她們帶來了各自的丈夫,其中一位丈夫帶來了自己的兄弟,另一位丈夫帶來了自己的表弟,還有一位丈夫帶來了自己的妹妹—在我看來,那位表弟和那位妹妹似乎已經訂婚。特拉德爾斯同從前一模一樣,還是那麼樸實,那麼真誠。他像家長一樣坐在大桌子的末座,索菲則坐在首座,隔著桌子對他微笑。兩人中間坐著其樂融融的一大家子,餐桌上閃閃發光的餐具肯定不是不列顛合金的了。
現在,當我抑制住繼續寫作的欲望,結束這項任務時,這些面孔都漸漸消失了。但是,有一張面龐像天國的光芒照耀在我身上,使我看清了一切。這張面龐高於一切之上,超出一切之外,永世長存。
我轉過頭,就看見了我身邊那張美麗安詳的面龐。我的燈暗下去,我已經寫到了深夜,但那個親愛的人仍陪伴著我。沒有她,就沒有我的一切。
噢,阿格尼絲,噢,我的靈魂,但願我的生命真的終結時,你的面龐也能這樣陪伴著我;當現實像我此刻拋開的那些影子一樣煙消雲散時,但願我仍能看到你在我身旁,手向上指!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