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家務

2024-10-09 05:46:27 作者: (英) 查爾斯·狄更斯

  在不影響我按時完成報社工作的前提下,我努力寫作。我的書出版了,大獲成功。我沒有被耳邊的如潮讚譽沖昏頭腦,雖然我敏銳地意識到,並且毫不懷疑,我的表現優於他人。觀察人類本性時,我早就注意到,一個人如果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自己,就絕不會在別人面前炫耀自己,以求得信任。所以,我自尊自重,但也依然謙虛謹慎。我得到的讚譽越多,就越發努力,讓自己受之無愧。

  這部傳記,雖然就其他重要方面來說是我的回憶錄,但我並不打算敘述我的小說的創作歷程。我的小說本身各有其表達的主旨,不需要我多此一舉地加以闡釋。如果我在這部傳記中偶爾提及它們,那也只是因為它們是我成長的一部分。

  到這時候,我已經有某些依據相信,是天賦和機遇讓我成了作家,於是我滿懷信心地從事這一職業。如果沒有這種信念,我肯定早就放棄寫作,把精力投入別的事業中了;肯定早就去弄清天賦和機遇到底讓我去幹什麼,然後只干那件事,不做別的了。

  我為報紙寫稿,也為別處寫稿,全都順風順水,名利雙收。在我寫的書也大獲成功之後,我理所當然地認為,自己有權不去記錄枯燥的議會辯論了。因此,在一個愉快的晚上,我最後一次記錄下風笛演奏般冗長乏味的議會辯論,就再也沒有去聽過了。雖然整個議會會期里,我還能從報紙上辨別出過去那種沉悶的聲音,但也許除了更沉悶,就沒有什麼實質性的變化。

  我想,現在我寫到婚後一年半左右的時期了。經過多次試驗,我們認為自己干不好家務,索性放棄了。我們對家務聽其自然,雇了一個小聽差。這個僕人的主要作用是跟廚子吵架。在這方面,他是個十足的惠廷頓[1],但沒有惠廷頓那隻貓,也沒有絲毫做倫敦市長的可能。

  在我看來,他好像整天都在燉鍋蓋的猛烈打擊下生活。他的生存本身就是一場混戰。他會在最不合適的時候—例如,我們晚上舉行小宴會,或者有朋友來訪的時候—高喊救命,踉踉蹌蹌地衝出廚房,鐵器如飛彈般從身後襲來。我們想趕他走,但他很依戀我們,死活不肯走。他是一個愛哭的孩子,只要我們稍微暗示要同他斷絕關係,他就會哭天搶地、悲痛欲絕,我們只好把他留下。他沒有母親—除了一個姐姐,我沒發現他有任何親屬。一把他交到我們手上,他姐姐就逃到美國去了。於是,他就像個被仙女偷換留下來的丑孩子,住在了我們家裡。他對自己的不幸境遇非常敏感,動不動就用夾克袖子擦眼淚,或者彎著腰用小手帕的一角擤鼻涕。他從不肯把手帕全部從口袋裡掏出來,永遠都是藏著大部分,力圖節省。

  這個小聽差一年的工錢是六鎊十先令,他自己倒霉,我們雇他的時候也不吉利,於是他就沒完沒了地給我惹麻煩。我看著他長大—他長得像荷包豆一樣快—一想到他長到開始刮鬍子的時候,甚至禿頂白髮的時候,都可能還在我們家,我就憂心忡忡,痛苦不已。我看不出擺脫他的希望。想像未來的時候,我常常感嘆,他變成老頭子之後會是多大的累贅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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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倒霉鬼最終還是讓我擺脫了困境,但其方式是我萬萬沒有料到的。他偷了朵拉的表—跟我們家的所有東西一樣,這表也是隨便亂放—賣了錢,把錢都花在反覆搭乘倫敦和阿克斯布里奇之間的驛車上,每次還都坐在驛車車廂外部的座位(這孩子總是沒腦子)。我記得,他在完成第十五次旅行時,被帶到了弓街,從他身上搜出四先令六便士,還有一支他不會吹的二手橫笛。

  我看著他長大—他長得像荷包豆一樣快—一想到他長到開始刮鬍子的時候,甚至禿頂白髮的時候,都可能還在我們家,我就憂心忡忡,痛苦不已。(第686頁)

  如果他沒有招供的話,這次意外及其後果也不會讓我大感不快。但他的確招供了,而且方式很特別—不是和盤托出,而是一次說一點兒。比如,我被迫出庭控告他的第二天,他又供出一些情況,同我們地窖里的一個大籃子有關。我們本以為籃子裡裝滿了葡萄酒,但其實裡面只剩空瓶和瓶塞了。我們本以為,他把自己所知的廚子的最大罪行都說出來了,心中應該已經卸下包袱。誰承想,過了一兩天,他又受不了良心的譴責,揭發廚子有一個小女兒,她每天一大早都會來拿我們的麵包,還說他自己也被送奶工收買,向那人提供煤。又過了兩三天,警察通知我,根據他的供述,在廚房用品中發現了牛腰肉,在碎布袋裡發現了床單。沒過多久,他在全新的方向上爆料,承認他知道某個酒館侍者打算闖入我家行竊,那個人馬上就遭到逮捕。做了這樣一個受害者,我羞愧難當,恨不得給他一筆錢,叫他閉嘴,或者重金行賄警察,讓他逃走。可讓人惱怒的是,他根本不明白我的心思,還以為每供出一項新罪行,即使不算施恩於我,也算是對我賠罪了。

  最後,一見警局派人來通報新消息,我就跑開了。直到他接受審判,被判處流放,我才結束東躲西藏的生活。甚至在判刑之後,他都不安分,總是給我們寫信,說他很想在走之前見朵拉一面。朵拉只好去看他,結果一進牢房就暈過去了。總之,在他被流放之前,我沒有過一天安生日子。後來我聽說,他在「內地」[2]的什麼地方給人家放羊,我不知道那裡的地理位置。

  這一切從新的角度呈現我們的錯誤,促使我進行了嚴肅的反思。儘管我很愛朵拉,還是在一天晚上忍不住要跟她談談。

  「親愛的,」我說,「我們的家務雜亂無章,缺乏管理,不僅影響到我們自己—我們倒是習慣了—而且連累了別人。一想到這個,我就非常頭痛。」

  「你已經好久沒提這個了,現在又要生氣了!」朵拉說。

  「不是這樣,親愛的,真的!我來給你解釋一下我的意思。」

  「我不想知道。」朵拉說。

  「可我想讓你知道,親愛的,把吉卜放下。」

  朵拉把吉卜的鼻子頂到我的鼻子上,說了聲:「啵!」想驅散我的嚴肅表情,但沒有成功,只好吩咐吉卜鑽進它的寶塔,她則坐在那裡看著我,雙手十指交握,小臉上寫滿了無奈。

  「事實上,親愛的,」我開口道,「我們身上有傳染病,把周圍所有人都傳染了。」

  我本可以用這種比喻的方式說下去,但朵拉臉上的表情卻提醒我,她在聚精會神地思考,針對這種不衛生的狀況,我是不是要提議接種一種新疫苗,或者嘗試別的治療方法。於是我忍住沒用比喻,而是更直白地表達了我的意思。

  「如果不學得更小心些,我的乖乖,」我說,「咱們不僅會喪失金錢和安逸,有時候甚至會把好脾氣也丟掉。給咱們做事的人,或者與咱們打交道的人,都被我們慣壞了,我們是要承擔很大責任的呀。我開始擔心,過錯並非全在一方。這些人之所以表現得不盡如人意,是因為咱們自己也好不到哪兒去。」

  「噢,多麼嚴重的指控啊!」朵拉瞪大了眼睛,喊道,「你說你看見我偷金表啦!噢!」

  「我最親愛的寶貝,」我規勸道,「別胡說八道!誰提到金表半個字了?」

  「你呀。」朵拉回答,「你知道你就是這個意思。你說我好不到哪兒去,還拿我跟他比。」

  「跟誰比?」我問。

  「跟那個小聽差比!」朵拉抽噎道,「噢,你這個狠心的傢伙,竟然拿深愛你的妻子跟一個被流放的小聽差比!為什麼結婚之前你不告訴我你對我的看法?你為什麼不說,你這個狠心的東西?你認定我比一個被流放的小聽差還壞?噢,你對我的看法多麼可怕!噢,我的天哪!」

  「哎,朵拉,親愛的,」我回應道,想輕輕移開她捂著眼睛的手帕,「你這樣說不僅滑稽可笑,而且大錯特錯。首先,這就不是事實。」

  「你總說他愛撒謊,」朵拉啜泣道,「現在你又這麼說我!噢,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哪!」

  「我的寶貝女孩,」我反駁道,「我真得求你講點道理,聽清我剛才是怎麼說的,現在又是怎麼說的。親愛的朵拉,除非咱們學會向咱們雇的人盡咱們的職責,否則他們就永遠學不會向咱們盡他們的職責。我擔心咱們向別人提供了犯錯的機會,而那是絕不應該提供的。即便咱們主動放任家務不管—實際上沒有即便咱們喜歡這樣,覺得這樣才舒服—實際上不是我相信,咱們也不應該繼續這樣混下去了。咱們無疑把別人都帶壞了。咱們必須想想這個問題。我就總是忍不住去想這個問題,朵拉。我沒法擺脫這個問題,有時一想到它,我就很不安。好了,親愛的,我要說的就是這些。來吧,別犯傻啦!」

  朵拉半天不許我挪開她那條手帕。她坐在那裡,用手帕遮住臉,抽抽搭搭地嘟噥:如果我覺得不安,當初為什麼要結婚?為什麼不在我們去教堂的前一天就說我知道我會不安,我不想結婚了?如果我受不了她,為什麼不把她送到普特尼她姑媽那裡去,或者送到印度的朱莉婭·米爾斯那裡去?朱莉婭一定會很高興見她,一定不會把她叫作被流放的小聽差,朱莉婭絕不會那樣叫她。總之,朵拉非常苦惱,而看她這樣,我也備受折磨。我覺得,再用這種辦法勸她,無論多麼溫和都無濟於事,我必須另尋他策。

  還有什麼別的辦法呢?「陶冶她的性情」?這是一句常見的話,很好聽,也讓人充滿希望,於是我下決心陶冶朵拉的性情。

  我立即著手行動。朵拉耍小孩子脾氣的時候,我本想迎合她,卻努力裝出一副嚴肅的樣子—結果弄得她很驚慌,我自己也很尷尬。我對她談我思考的問題,還讀莎士比亞給她聽—結果把她累得精疲力竭。我常常假裝漫不經心地給她講點兒有用的知識,或者合理的意見—但我話一出口,她就嚇得跳起來,就像聽見了爆竹一樣。無論我怎樣努力用不經意的、自然的方式去陶冶我這位小妻子的性情,我都會發現,她總是本能地察覺我的意圖,頓時憂心忡忡。尤其是,我明顯看出她認為莎士比亞是個可怕的傢伙。於是,陶冶性情的工作進行得非常緩慢。

  我硬拽著特拉德爾斯加入了這項工作,而他本人並不知情。每次他來看我們,我就沖他高談闊論,其實是想間接薰陶朵拉。我如此這般傳授給特拉德爾斯的實用智慧,海量而且高質。但這沒有對朵拉產生什麼效果,只是令她情緒低落,總是惴惴不安,擔心下一次就該輪到她接受我的教導了。我覺得,我對朵拉來說,無異於校長、圈套、陷阱;朵拉總是扮演蒼蠅,而我總是扮演蜘蛛,隨時會從洞裡猛撲上去,把她嚇得心驚肉跳,六神無主。

  不過,我仍然期待著通過這一過渡階段之後,朵拉和我能達成完美的默契,期待著能將朵拉的性情「陶冶」得完全稱心如意。因此,我鍥而不捨地努力,甚至長達數月。然而,最後我發現,雖然這一段時間裡,我精神抖擻,決心堅定,像極了豎起滿身尖刺的豪豬或刺蝟,到頭來卻一事無成,於是我開始猜測,也許朵拉的性情已經定型,無法改變了。

  進一步考慮之後,我認為這種猜測很可能是對的,於是放棄了那個看上去很有希望、做起來事與願違的計劃,決心從今以後就滿足於我擁有一位娃娃太太的事實,不再試圖用任何方法把她改造成別的樣子了。我打心底里厭惡我自以為精明審慎的態度,也厭惡再看到我的寶貝受到拘束。於是,一天,我給她買了一副耳環,給吉卜買了一個項圈,回家去討她歡心。

  朵拉收到這些小禮物後非常開心,高高興興地親了我一下。但我們之間還存在一片陰影,不管多麼淡,可它依然存在,於是我決心除掉它。如果這片陰影非要在什麼地方不可的話,我寧願把它存在自己心裡,留待將來驅除。

  我在沙發上挨著妻子坐下,給她戴上耳環,然後對她說,恐怕我們最近不像從前那樣親密了,這都是我的錯。我深切地感受到這一點,事實也的確如此。

  「事實上,朵拉,我的心肝,」我說,「我最近一直在自作聰明。」

  「讓我也變聰明,」朵拉怯生生地說,「對吧,大肥?」

  她揚眉問我,嬌媚極了。我一面點頭稱是,一面親了親她張開的嘴唇。

  「那一點兒用都沒有。」朵拉搖著頭說,把耳環搖得叮噹作響,「你知道我是個什麼樣的小東西,也知道我一開始就要你怎麼叫我。要是你連這也做不到,恐怕你永遠都不會喜歡我。你敢說你有時候沒想過,當初還不如—」

  「還不如什麼,親愛的?」我問,因為她說到這裡就不肯說了。

  「沒什麼!」朵拉說。

  「沒什麼?」我重複道。

  她摟住我的脖子笑起來,用自己喜歡的叫法,說自己是笨鵝,然後把臉埋在我肩上,我費了老大的勁兒才撥開那頭濃密的鬈髮,看到她的臉。

  「我沒想過當初還不如什麼都不干,也好過去陶冶我小妻子的性情?」我自嘲道,「這就是你提的問題吧?不錯,我的確想過。」

  「你一直都在幹這個嗎?」朵拉喊道,「噢,你這孩子,太嚇人了!」

  「但我再也不會這樣幹了,」我說,「因為我愛她本來的樣子。」

  「你沒騙人吧—真的嗎?」朵拉問,悄悄靠得我更近了。

  「我為什麼要去改變長久以來我視若珍寶的東西呢?」我說,「你本來的樣子就是你最好的樣子,親愛的朵拉。咱們不要再自作聰明地搞實驗了、回到以前的狀態,快快活活的吧。」

  「快快活活的!」朵拉說,「對!整天都要快快活活的!如果有時候出一丁點兒小差錯,你不會介意吧?」

  「不會,不會,」我說,「咱們盡力而為就行。」

  「你也不會再對我說,是咱們把別人帶壞了,對嗎?」朵拉哄勸道,「因為你知道,這話太讓人生氣了。」

  「不會,不會。」我說。

  「就算我傻一點兒,也總比不快活好些,你說對嗎?」朵拉說。

  「朵拉本來的樣子,比全世界其他任何東西都好。」

  「全世界!啊,大肥,全世界可大得很啊!」

  她搖搖頭,抬起那雙充滿喜悅的明亮的眼睛,看著我,吻我,突然愉快地大笑起來,然後蹦蹦跳跳地去給吉卜戴新項圈了。

  我為改變朵拉而進行的最後一次嘗試就這樣結束了。我在嘗試的過程中就不快活。我不能忍受自己的自以為是。我無法一方面努力改造她,另一方面又覺得她從前作為娃娃太太也挺可愛。我決心盡我所能,不聲不響地改善我們的生活方式。但我已預見到,即便我竭盡全力,也會收效甚微。不然的話,我就得再次蛻化成蜘蛛,永遠地伺機等待。

  我提到的那片陰影—我希望它從我們之間消失,完全落在我心裡—那片陰影是怎樣投下來的呢?

  往日那種不快樂的感情充斥了我的生活。假如那種感情發生過什麼變化,就是比先前更深了。不過,那種感情依然難以捉摸,仿佛夜裡隱約聽到的一首憂傷的樂曲。我深愛我的妻子,我也很幸福。但是,我曾經模糊憧憬的那種幸福,並不是我現在享受的這種幸福,總覺得缺少了什麼。

  我跟自己定下契約,要在這本書里反映自己的思想。為了履行這一契約,我再次仔細審視自己的內心,將心中的秘密暴露出來。我依然認為—我一向認為—我總覺得缺少的東西,是年少時代的夢想,而這樣的夢想是不可能實現的。現在我發現事實果真如此,自然會感到有些痛苦,就像所有人一樣。但是,如果我的妻子能多幫我一點,能分享我無法與他人分享的許多思想,那對我來說就更好了。而我知道,這種情況本來是可能的。

  我得出了兩個不可調和的結論:其一是,我感覺到的問題相當普遍,而且不可避免;其二是,我感覺到的問題是我特有的,與別人的不一樣。我在這兩者之間奇妙地保持著平衡,並未明顯覺察到它們的對立衝突。想到那些不能實現的兒時夢想,我就想到成年前更美好的時光。接著,我與阿格尼絲在那座可愛的老房子裡度過的安逸歲月,又像死者的鬼魂一般浮現在我的眼前。那段時光也許可以在另一世界裡重現,卻絕不可能在這裡復活了。

  有時候,我會突然冒出一個念頭:假如朵拉和我從來不曾相識,可能會發生什麼事?或者說,本來會發生什麼事?然而,她已經與我密不可分,這種幻想實在太荒誕不經,很快就像飄浮在空中的遊絲一樣,夠不著,也看不見了。

  我一直愛她。我現在描述的這一切,在我的內心最深處,時而昏睡,時而清醒,時而又沉入夢鄉。在我身上找不出有這些想法的證據,我的言談舉止也看不出受其影響。我們所有的家庭瑣事,我所有的工作計劃,都由我獨自肩負,朵拉則為我拿筆,我們倆都覺得自己承擔了應當承擔的那份責任。她真心愛我,為我驕傲。阿格尼絲在給朵拉的信里,有時會寫幾句真誠的讚美,說我的老朋友們聽說我名氣越來越大,而且讀我的書就像我當面念給他們聽一樣,他們感到無比驕傲,而且興趣盎然。朵拉看到這些,明亮的眼睛裡就會滿含喜悅的淚水,給我朗讀出來,還說我是個聰明可愛、遠近聞名的大孩子。

  「年輕不羈的心衝動地犯下的第一個錯誤。」斯特朗太太的這句話這時反覆在我耳邊迴蕩,幾乎總是縈繞在我的腦海里。我常常夜裡醒來還想著這句話。我記得睡夢裡看到這句話鐫刻在房屋牆壁上。因為我已經知道,我當初愛上朵拉時,也有一顆不羈的心。如果我有一顆安分的心,那在結婚以後,我就不會在內心深處有那種隱隱的缺憾感了。

  「婚姻中最大的不和諧,莫過于思想和志趣不合。」這句話我也記得。我曾努力讓朵拉適應我,卻發現這是行不通的。我只好讓自己適應朵拉,同她分享我所能分享的,並且快快樂樂的;把我所必須承擔的都承擔起來,並且依然快快樂樂的。我開始覺得,這是對我性情的陶冶。這使我婚後第二年過得比第一年開心得多。更好的是,朵拉的生活也充滿了陽光。

  然而,隨著第二年時光的流逝,朵拉的身子卻越來越弱。我曾希望那雙比我輕柔的小手會幫助她塑造性格,她懷中嬰兒的微笑會把我的娃娃太太變成大人。結果事與願違。那個小精靈在它的小監獄門口撲騰了兩下翅膀,還沒意識到自己即將被困住,就振翅飛走了。

  「等我又能像從前那樣跑來跑去的時候,姨婆,」朵拉說,「我要讓吉卜跟我賽跑。它現在越來越慢、越來越懶了。」

  「我懷疑,親愛的,」姨婆在她身邊默默做著活兒,說道,「它的病比這更嚴重。它上年紀了,朵拉。」

  「你是說它老了嗎?」朵拉大驚失色道,「噢,吉卜竟然也會老,這多奇怪呀!」

  「我們要是上了年紀,小東西,都免不了會得病。」姨婆樂呵呵地說,「老實說,我就覺得身子骨大不如前了。」

  「可是吉卜,」朵拉說,滿懷同情地看著它,「連小吉卜也免不了!噢,可憐的傢伙!」

  「我敢說,它還能活很久呢,朵兒。」姨婆拍著朵拉的臉頰說。這時候,朵拉從長沙發上探出身來看吉卜,吉卜後腿站起來回應主人,氣喘吁吁地抬頭聳肩往沙發上爬,但努力了許多次都爬不上去。「今年冬天得在它的窩裡墊一塊法蘭絨布才行。那樣一來,等春暖花開的時候,它活蹦亂跳地跑出來,我也不會覺得奇怪的。願上帝保佑這隻小狗!」姨婆大聲說,「要是它也像貓一樣有九條命,即使最後一條命都快丟了,我相信,它也會用最後一口氣沖我大叫的!」

  朵拉把它抱到沙發上。它對姨婆當真毫不留情,一上沙發就狂吠不止,吼得身子都站不直了,便側著身子繼續叫。姨婆越看它,它叫得越厲害。姨婆近來戴上了眼鏡,不知什麼原因,它認為那副眼鏡冒犯了自己。

  朵拉哄了它半天,好不容易讓它躺在她身邊。它安靜下來以後,她拉著它的一隻長耳朵,捋了又捋,若有所思地重複道:「連小吉卜也免不了!噢,可憐的傢伙!」

  「它的肺還好著哩,」姨婆愉快地說,「恨起人來也挺帶勁兒。毫無疑問,它還可以活上好多年。不過,你要是想同一條狗賽跑的話,朵兒,它年紀太大,跑不動了。我可以另外送你一條。」

  「謝謝,姨婆。」朵拉有氣無力地說,「但別送我!」

  「不要?」姨婆摘下眼鏡說。

  「除了吉卜,我什麼狗都不要,」朵拉說,「不然就太對不起吉卜了!再說,除了吉卜,我也不能跟別的狗做朋友,因為它不是在我結婚以前認識我的,也沒有在大肥第一次來我們家時沖他汪汪叫。除了吉卜,我恐怕不會喜歡別的狗了,姨婆。」

  「當然!」姨婆說,又拍了拍她的臉蛋,「你說得對。」

  「你沒有生氣吧?」朵拉說。

  「哎呀,多麼敏感的小寶貝!」姨婆親熱地朝她俯下身說,「竟然以為我會生氣!」

  「不,不,我並不真是那樣想的,」朵拉回應道,「我只是有點兒累,一時犯傻—你知道,我一向都是個傻乎乎的小東西。一談起吉卜,我就更傻了。我經歷的事,它全都知道,是不是呀,吉卜?我不忍心因為它變了一點兒就冷落它—是吧,吉卜?」

  吉卜在它女主人身邊依偎得更緊了,懶洋洋地舔著她的手。

  「你還沒那麼老,吉卜,還沒到離開你女主人的時候,對吧?」朵拉說,「我們還可以彼此陪伴更久一點兒!」

  我漂亮的朵拉呀!接下來的禮拜天,她下樓來吃晚飯。看見老朋友特拉德爾斯(他總是在禮拜天和我們一起共進晚餐),她非常高興。我們都認為,過不了幾天,她就會「像從前那樣跑來跑去」了。但他們卻說,再等幾天,然後又說,還要再等幾天。可她不僅不能跑,連走路也不行了。她看起來非常漂亮,也非常快樂。但那雙吉卜曾經圍著活蹦亂跳的小腳,現在卻遲鈍了,無法動彈了。

  我開始每天早晨把她從樓上抱下來,每天晚上又把她抱到樓上。她總是摟著我的脖子哈哈大笑,就像我是打賭輸了才這樣做似的。吉卜總是在我們周圍又叫又跳,跑到前面,從樓梯平台回過頭,氣喘吁吁地看我們跟上來了沒有。姨婆堪稱最細心、最樂觀的護士,她步履艱難地跟在我們身後,猶如一堆活動的披肩和枕頭。迪克先生負責舉蠟燭,而且無論如何都不肯將這項工作交給別人。特拉德爾斯常常站在樓梯底部往上看,負責把朵拉的玩笑話傳達給那個世界上最可愛的女孩。我們組成一支快樂的隊伍,浩浩蕩蕩行進,而我的娃娃太太是當中最快樂的那個。

  可是,有時候,我抱起她來,覺得她在我懷裡又變輕了,死一般的空虛感就會向我襲來,仿佛我正走向一片還沒看見的冰封之地,我的生命即將在那裡凍結、麻木。我竭力迴避去給這種感覺起個名字,也不去做深入的思考。直到一天晚上,這種感覺忽然異常強烈,姨婆同朵拉告別時又喊了聲「晚安,朵兒」,獨坐桌前的我終於失聲痛哭,心想:噢,這名字多麼不吉利啊,這朵花兒剛才還在盛放,怎麼轉眼就枯萎凋零了呢!

  [1] 理察·惠廷頓(約1354—1423),英國商人和政治家,英國民間故事《迪克·惠廷頓和他的貓》的靈感來源。故事中,惠廷頓是一個貧窮的孤兒,來到倫敦一個富商家當幫廚,富商有一艘貨船要發往北非,他通知僕人們可送一件東西與他的貨一併出售,惠廷頓除了一隻貓外一無所有,就把貓送去了。因為船所到的地方鼠患成災,那隻貓出人意料地賣了個好價錢。惠廷頓靠這筆錢一躍成為上流社會的人,最終擔任了倫敦市長。

  [2] 指澳大利亞的內陸地區。當時英國常常將犯人流放到澳大利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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