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瑪莎

2024-10-09 05:46:23 作者: (英) 查爾斯·狄更斯

  我們進入威斯敏斯特區。剛才見她迎面走來,我們連忙轉身,待她走過後,又跟了上去。過了威斯敏斯特教堂,她便離開了主街的燈光和喧鬧。她走得很快,我們之間本來就有一段距離,她穿過威斯敏斯特橋上往來的兩股人流之後,又加快了腳步,把我們遠遠甩在身後。直到進入米爾班克附近的臨河窄街時,我們才趕上她。這時候,她好像聽到了緊隨其後的腳步聲,便頭也不回地穿過大路,走得更快了。

  一個昏暗的門道里停著幾輛過夜的貨車,我從門道朝那條河瞟了一眼,不由得停住了腳步。我碰了碰我的同伴,沒有出聲,於是我們沒有跟她穿過大路,而是留在路對面,借房屋陰影的掩護,儘量悄無聲息地緊跟不舍。

  在那條地勢低洼的街道的盡頭,有一座破破爛爛的小木屋,很可能是廢棄的擺渡站。那座木屋,直到現在我寫下這行字時都還在,它剛好位於那條窄街的盡頭,又在那條大路的起點。大路一側是一排房子,另一側是河。她一到那兒,看見河水,就立刻停了下來,似乎已經到達了目的地。不一會兒,她就一面沿著河岸慢慢行走,一面聚精會神地看著河水。

  我一路上都在猜測她是要到某座房子去。說真的,我曾模糊地希望,那座房子同我們那個失蹤的女孩有某種聯繫。但從那黑漆漆的門道里瞟了眼河水之後,我就本能地意識到她不會再往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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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跟蹤的那個女孩沿著河邊漫無目的地走著,最後在這夜景中站定,凝視著河水,形單影隻,一動不動,好像她就是被拋棄的垃圾,被扔在那兒任其腐爛。(第674頁)

  那時候,這一帶非常荒涼,到了晚上,跟倫敦周邊任何地方一樣沉悶、悽苦、孤寂。沒有窗戶的大監獄旁,是一條陰森荒蕪的大路,路上沒有碼頭,也沒有房屋。一條流速緩慢的溝渠將污泥淤積在監獄牆下。附近的沼澤地里長滿了雜草。一個地方,幾座房屋的骨架正在慢慢腐朽。這些房子不幸蓋到一半就停工了;另一個地方,地上堆滿了鏽跡斑斑的鐵怪物,有蒸汽鍋爐、機輪、曲軸、管子、火爐、櫓、錨、潛水鐘、風車輪葉,還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奇怪東西。它們都是某個投機商人搜集來的,如今匍匐在塵土之中—下雨的時候,它們已經在自身重量的作用下陷進泥中—看上去很想將自己藏起來,卻又無能為力。河邊上,各種工廠發出刺耳的轟鳴和耀眼的火光,驚擾了夜裡的一切,只有煙囪里不斷噴吐的濃煙不受干擾。滿地泥濘的空地和堤道,在舊木樁之間蜿蜒。木樁上沾著一種令人作嘔的東西,像是綠色的頭髮。木樁高水位標誌上方,去年懸賞尋找溺水者屍體的傳單殘片正在風中上下翻飛。堤道穿過爛泥和雪水,一直通向退潮的水邊。據說,附近有一個大瘟疫時期[1]挖出來掩埋屍體的大坑,從那裡散發的死亡氣息似乎仍瀰漫在這一帶。或者說,隨著污水泛濫,這裡漸漸腐爛成眼前噩夢般的模樣。

  我們跟蹤的那個女孩沿著河邊漫無目的地走著,最後在這夜景中站定,凝視著河水,形單影隻,一動不動,好像她就是被拋棄的垃圾,被扔在那兒任其腐爛。

  一些小船和駁船擱淺在淤泥中,這讓我們得以走到離她只有幾碼的地方也未被察覺。然後,我示意佩戈蒂先生留在原地,自己從陰影里走出來,跟她講話。靠近那個孤零零的身影時,我不由得渾身打戰。她堅定地走到這個陰森的終點,幾乎站在鐵橋下洞穴般幽深的陰影里,注視著洶湧的潮水反射的扭曲燈光,這一幕讓我心中陡然騰起一股恐懼。

  我想她是在自言自語。雖然她聚精會神地注視著河水,但我敢肯定,她已經從肩上取下了披肩。她正心神不寧、慌慌張張地用披肩裹住雙手,看樣子不像一個清醒的人,倒像一個夢遊者。我知道,也永遠不會忘記,見到她那瘋狂的舉動,我堅信她會在我眼前投水自盡,於是我一把抓住了她。

  與此同時,我叫了一聲:「瑪莎!」

  她驚叫一聲,在我手裡拼命掙扎,力氣之大,我至今都懷疑,要是當時只有我一個人,恐怕都抓不住她。但一隻更強壯的手抓住了她。她抬起驚恐的眼睛,看出抓她的人是誰之後,只是又掙扎了一下,便倒在了我們兩人中間。我們把她從水邊架到有石頭的乾燥地面,讓她躺在那裡,痛哭呻吟。過了一會兒,她雙手抱著可憐的腦袋,可憐巴巴地坐在亂石中間。

  「噢,河啊!」她激動地喊道,「噢,河啊!」

  「別叫啦,別叫啦!」我說,「冷靜下來。」

  但她仍然重複著那幾個字,一遍又一遍不停地呼號著:「噢,河啊!」

  「我知道,這條河跟我一樣!」她喊道,「我知道,我是屬於它的。我知道,我這種人,天生就要同它做伴!它來自鄉野,原本純淨無害—流經陰暗的街道之後,就變得骯髒、悽慘了—最後像我的生命一樣,流入永遠洶湧澎湃的大海—我覺得我必須隨它而去!」

  聽到她說這番話的語氣,我才知道真正的絕望是怎麼回事。

  「我躲不開它。我忘不掉它。它日日夜夜糾纏著我。這個世界上,我最適合投入它的懷抱,或者說它最適合容納我。噢,可怕的河啊!」

  我的同伴一動不動地默默望著那個女人時,我心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即使我對他外甥女的過去一無所知,也可以從他臉上的表情猜出她的故事。無論是在繪畫中還是在現實里,我從沒見過恐懼與憐憫以這樣震撼人心的方式交融在一起。他顫抖著,好像要摔倒一樣。他的手—他的臉色讓我嚇了一跳,連忙摸了摸他的手—像死人的手一樣冰冷。

  「她正在狂亂之中,」我低聲對他說,「等一會兒就不會這樣說話了。」

  我不知道他本想回答什麼。他動了動嘴唇,好像覺得自己已經說了話。然後他伸出的手朝那女人指了指。

  這時,她又放聲大哭起來,再次把臉埋在亂石中間,躺在我們面前,仿佛是一尊象徵屈辱和墮落的臥像。我知道,必須等她擺脫這種狀態之後,才能同她正常交談,所以在他要扶她起來的時候,我大膽地制止了他。就這樣,我們在一旁靜靜地站著,直到她安靜下來。

  「瑪莎,」我說,俯身把她扶起來—她似乎想起身走開,但她太虛弱,不得不靠在一條小船上,「你知道我是誰,跟我在一起的人是誰嗎?」

  她有氣無力地說:「知道。」

  「你知道今晚我們跟你走了很長一段路嗎?」

  她搖搖頭,既不看他,也不看我,只是低聲下氣地站在那裡,一隻手拿著軟帽和披肩,似乎沒意識到手上有東西,另一隻手握成拳頭,頂著前額。

  「如果你冷靜下來了,」我說,「可以談談下雪那晚你很關心的那件事嗎?但願你還記得!」

  她又抽抽搭搭地哭起來,咕咕噥噥地說了幾句話,感謝我當時沒有把她從門口趕走。

  「我不想為自己辯解,」過了一會兒,她說,「我很壞。我誤入歧途。我無藥可救。不過,請告訴那個人,先生,」她一直躲著佩戈蒂先生,「如果你對我還沒有那麼狠心的話,就請告訴他,他的不幸,絕不是我造成的。」

  「從沒有人說是你造成的。」見她如此誠懇,我也用誠懇的態度答道。

  「那天晚上,」她斷斷續續地說,「她那樣可憐我,對我那樣溫柔,不像別人那樣躲著我,還好心幫助我!要是我沒記錯的話,那天晚上到廚房來的就是你。是不是,先生?」

  「是我。」我說。

  「要是我知道自己做了半點兒對不起她的事,」她說,帶著可怕的表情瞟了眼河水,「我早就跳河了。要不是我跟那件事毫無關係,那我連一個冬天的晚上都不會等!」

  「她出走的原因已經非常清楚。」我說,「無論從哪方面看,你跟那件事都毫無關係。我們完全相信這一點—我們知道你是清白的。」

  「噢,要是我有一顆更善良的心,也許就能幫到她了!」那個女孩子懊悔不已地喊道,「因為她一向對我很好!她跟我說的話,總是那樣親切,那樣在理!我非常清楚自己是什麼德行,我怎麼會讓她變成我這樣呢?我失去了生命中所有寶貴的東西,我這時候最害怕的就是再也見不到她了!」

  佩戈蒂先生站在那兒,一隻手扶著船舷上緣,目光下垂,用空著的手捂住臉。

  「下雪的那天晚上,我已經聽老家的人說過發生了什麼事。」瑪莎哭道,「我心裡最大的苦惱是,人們一定會記得她曾經跟我來往過,他們會說,是我把她帶壞了!上帝知道,那時候,只要能挽回她的名譽,我死也甘心!」

  她長久以來都不習慣控制自己,悔恨悲傷的情緒一旦爆發,那錐心般的痛苦便不可遏止,令觀者悚然心驚。

  「可我就算死了也沒多大用—我能說什麼?我要活下去!」她哭喊道,「我要在這陰沉的街道活到老—在黑暗中四處遊蕩,讓見到我的人紛紛躲開—看見黎明的陽光灑在一排排醜陋的房屋上,回想同一個太陽也曾照亮我的房間,把我喚醒—只要能拯救她,我甚至寧願這樣做!」

  她又癱坐在亂石上,雙手各抓一把石子,緊緊攥住,好像要把石子捏碎。她不停地扭動身子,變換姿勢—忽而伸直兩條胳膊;忽而把胳膊彎起來,好像要擋住面前僅有的一點光亮;忽而垂下腦袋,好像腦袋裡的回憶太沉重,支撐不起來似的。

  「我到底該怎麼辦!」她絕望地掙扎著,說道,「我現在這樣子,一個人的時候就會咒罵自己;接近別人時候,就會給他們帶來羞辱。我怎麼能活下去呢!」她突然轉向我的同伴,「踐踏我吧!殺死我吧!在她是你的驕傲的時候,我要是在街上同你擦肩而過,你都會認為我傷害了她。從我嘴裡說出來的每一個字,你都不會相信—你怎麼會相信?即便是現在,她和我說上隻言片語,你也會認為是奇恥大辱。我不抱怨。我不是說她跟我一樣。我知道,我們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我只是說,儘管我罪孽深重、境遇悲慘,但我打心底里感激她、愛她。噢,不要以為我已經耗光了『愛』的力量!你可以像全世界那樣拋棄我,你可以因為我墮落成現在這樣,而我又認識她,把我殺掉。但千萬不要那樣看待我!」

  她苦苦哀求時,佩戈蒂先生用狂亂而恍惚的表情看著她。她沉默下來之後,佩戈蒂先生輕輕地將她扶起來。

  「瑪莎,」佩戈蒂先生說,「我要是那樣看待你,天理不容。世上所有人里,數我最不應該那樣做,我的孩子!你覺得我會那樣看待你,但你根本都不知道,這些日子我身上都發生了什麼變化。唉!」他停頓了一會兒,接著說,「你不知道,這位先生和我為什麼要到這兒來跟你說話。你不明白我們要跟你說什麼。現在,你聽著!」

  佩戈蒂先生的這番話對她產生了很大影響。她畏畏縮縮地站在他面前,似乎害怕遇上他的目光。但她剛才激動的悲號已經止住了。

  「如果你聽到了,」佩戈蒂先生說,「下大雪那晚大衛少爺跟我的談話,你就知道我一直在跋山涉水—哪兒沒去過呀—尋找我親愛的外甥女。我親愛的外甥女,」他堅定地重複道,「她現在對我來說比以前更寶貴了,瑪莎。」

  她用雙手捂臉,一言不發。

  「我聽她說過,」佩戈蒂先生道,「你很早就失去了父母,也沒有一個親人—哪怕他幹的是打魚這種辛苦的營生—代替他們撫養你。也許你會想到,如果你有這麼一個親人,日子久了,你就會喜歡上他。我外甥女對我來說,就像親女兒一樣。」

  瑪莎默默地顫抖著,佩戈蒂先生從地上拾起她的披肩,小心給她圍上。

  「所以,」他說,「我知道,只要她見到我,就肯定會跟我走,即便是去天涯海角。但我也知道,她這會兒肯定逃去了天涯海角,避開不見我。雖然她沒有理由懷疑我不愛她了,她絕不會懷疑—絕不會懷疑,」他平靜地重複道,對自己的判斷很有把握,「但羞恥心會從中作梗,把我們兩個隔開。」

  他這番話樸實而感人,我細細品味每一個字,再次認識到,他已經對埃米莉的問題做過了周密的思考。

  「根據我們的估計,」他繼續道,「根據大衛少爺和我的看法,她有一天會可憐巴巴地一個人來到倫敦。我們相信—大衛少爺、我,還有我們大家都相信—她身上發生的所有事,都跟你沒有半點兒關係,你就像沒出世的孩子一樣清白。你說過,她待你和藹、善良、溫柔。上帝保佑她,我知道她就是那樣的人!我知道她永遠都是那樣,對所有人都是。你感激她,你愛她,那就盡全力幫我們找到她吧,上帝會獎賞你的!」

  她匆匆看了他一眼,這是當晚她頭一次看他,仿佛並不相信他的話。

  「你信得過我嗎?」她用驚訝的語氣低聲問道。

  「完全信得過!」佩戈蒂先生說。

  「要是我找到她,就跟她說話;要是我有地方住,就跟她一起住;然後,瞞著她來找你,帶你去見她,對不對?」她匆匆問道。

  我們倆一齊答道:「對!」

  她抬起眼睛,莊嚴宣告,她一定會投入所有的熱情和忠誠,全心全意地去完成這個任務。只要還有一線希望,她就絕不會動搖,絕不會分心,絕不會放棄。這個任務能帶她遠離邪惡,是她現在生活的目標,假如她沒有忠於這一任務,喪失生活的目標,那就讓她落得比河邊這晚更悽慘、更絕望的境地—如果這是可能的話—讓她永遠也得不到任何幫助,人神共棄!

  她說話的聲音同呼吸一樣幾不可聞,而且也不是對著我們說的,而是對著夜空。說完後,她靜靜地站在那裡,望著暗沉沉的河水。

  我們認為現在該把我們知道的一切都告訴她,於是我詳詳細細地講了一遍。她聚精會神地聽著,臉上的表情不斷變化。但無論是何種表情,都始終透著一股堅定。她有時滿眼淚水,但她努力忍住,不讓淚水湧出。她的情緒似乎完全變了,平靜得不能再平靜。

  我把話說完,她便問,如果有事,她到哪裡聯繫我們。我在昏暗的街燈下,把我們兩個的住址寫在記事本上,撕下那頁紙,交給她,她放進了破舊的胸衣里。我問她住在什麼地方,她遲疑了片刻,說她什麼地方都住不久,還是不問為好。

  佩戈蒂先生小聲提醒了我一句,其實我已經想到,於是掏出了錢袋。可是,無論我怎麼勸說,她都不肯接受我的錢,也不肯答應下次接受。我對她解釋說,以目前的經濟狀況而論,佩戈蒂先生不能算貧窮;還說,她利用自己的資源去找人的想法令我們深感震驚。但她堅持不肯收。在這個問題上,佩戈蒂先生和我一樣無能為力。她對佩戈蒂先生表達了感激,卻仍舊固執己見。

  「也許我能找到工作,」她說,「我要去試試。」

  「在你去試之前,」我回應道,「至少可以接受點兒幫助啊!」

  「我答應要做這件事,並不是為了錢。」她回應道,「就算我快餓死了,也不能拿這筆錢。給我錢,就等於收回了你們給我的信任,就等於收回了你們交給我的任務,就等於收回了唯一能讓我免於投河的確定理由。」

  「我以那位偉大裁判者的名義,」我說,「請你快快打消這個可怕的念頭吧!你和我們所有人,都必須在那個可怕的時刻站到他面前。只要願意,我們都可以做點兒好事。」

  她渾身顫抖,嘴唇哆嗦,臉色愈發蒼白,回答道:「也許你們一心想拯救一個可憐的人,要她改過自新,但我不敢這樣想。這個想法好像太大膽了。如果我做過一點兒好事,或許可以開始抱有希望。可我做的全都是壞事。你們交給我這個任務,讓我試著去完成。我悲慘地活了這麼久,還是頭一次得到別人的信任。我只知道這些話,說不出別的話了。」

  她再次忍住就要奪眶而出的淚水,伸出顫抖的手,摸了摸佩戈蒂先生,仿佛他具備某種療愈魔力一般,然後沿著那條荒涼的路走了。她病了,很可能已經病了很久。剛才近距離交談時,我趁機仔細觀察了她,只見她疲憊不堪,形容枯槁,那對深陷的眼窩則表明,她長期忍受著艱辛的生活。

  我們跟她順路,於是就跟在她身後不遠處,直到重返燈火通明、人流如織的街道。我完全相信她說的話,便問佩戈蒂先生,如果我們再跟下去,會不會顯得我們一開始就信不過她。佩戈蒂先生也有同樣的擔心,並且也很信任她,所以我們就由她走她自己的路,我們則走上前往海格特的路。佩戈蒂先生陪我走了一大段路。分手的時候,我們都祝願這次新的努力能夠成功。我一眼就看出,佩戈蒂先生臉上流露出對瑪莎體貼憐憫的神色。

  我到家時已是半夜。我走到自己家門口,站在那裡聽聖保羅大教堂低沉的鐘聲。我覺得這聲音仿佛夾雜在無數報時的鐘聲中,傳到我耳畔。就在這時,我驚訝地發現,姨婆小屋的門開著,門口一道暗淡的燈光照到路上。

  我以為姨婆又犯了大驚小怪的老毛病,也許是在張望遠處她想像出來的一場大火。於是,我走上前去同她說話,結果看見有個男人站在她的小花園裡,令我大感意外。

  那人手裡拿著一隻杯子、一個瓶子,正在喝什麼。我突然停下腳步,躲在門外茂密的樹葉中間,因為此時月亮已經升起來,儘管並不明亮。我認出來了,那個人,我曾以為是迪克先生幻想出來的,後來還同姨婆在倫敦街頭遇見過一次。

  他又吃又喝,看上去餓極了。他對那座小屋很好奇,似乎是頭一次見到。他彎下腰,把瓶子放在地上,然後抬起頭,望了望窗戶,又四下打量了一番,但帶著偷偷摸摸、急不可耐的神色,好像很想趕快離開。

  走廊里的燈光暗了一下,姨婆走出來。她的樣子很激動,往他手裡數了一些錢。我聽到硬幣相撞的叮噹聲。

  「這點兒錢能幹什麼?」他質問道。

  「我只能拿出這麼多了。」姨婆答道。

  「那我就不能走,」他說,「你可以把錢拿回去!」

  「你這個壞蛋,」姨婆怒不可遏地回應道,「你怎麼能這樣對待我?但我何必多此一問呢?因為你知道我這個人心太軟!要讓你永遠不來糾纏我,除了對你不管不顧,讓你去受該受的罪,我還有什麼辦法?」

  「那你為什麼沒有對我不管不顧,讓我去受該受的罪呢?」他說。

  「你問我為什麼!」姨婆答道,「你長了顆什麼樣的心啊!」

  他悶悶不樂地站在那裡,一面把錢弄得叮噹作響,一面搖頭,最後說道:「那麼,你只肯給我這麼多了?」

  「我只能給你這麼多了。」姨婆說,「你知道我受了損失,比以前窮了。這個我跟你說過。既然你都拿到錢了,幹嗎非要折磨我,讓我繼續看到你這副鬼樣子?」

  「我的確窮困潦倒,如果你指的是這個的話。」他說,「我現在晝伏夜出,過得跟夜貓子一樣。」

  「我過去的財產,大部分都被你奪走了。」姨婆說,「你對整個世界關閉了心門,一關就是這麼多年。你對我虛情假意、忘恩負義、鐵石心腸。走吧,去懺悔吧。你已經讓我遍體鱗傷,別再來留下新的傷痛了!」

  「好哇!」他回應道,「很好很好!—算了!沒法子,眼下只好將就了。」

  他嘴上雖然這樣說,但看到姨婆氣得眼淚直流,也不由得面露羞愧,垂頭喪氣地走出花園。我假裝剛進門的樣子,快走兩三步,在門口撞見他。我們一進一出、擦肩而過的時候,還仔細打量了對方,但對彼此都不抱好感。

  「姨婆,」我連忙說,「這個人又讓你受驚了!讓我跟他談談吧。他是誰?」

  「孩子,」姨婆抓起我的胳膊,回應道,「進來吧,十分鐘內別跟我說話。」

  我們在她的小客廳里坐下。姨婆退到原先那把綠團扇後面,如今團扇釘在一把椅子的靠背上。她不時抹抹眼淚,過了大概一刻鐘,才從團扇後面出來,坐到我身邊。

  「特羅特,」姨婆平靜地說,「那個人是我的丈夫。」

  「你的丈夫,姨婆?我還以為他死了呢!」

  「在我心中,他是死了,」姨婆答道,「但他實際上還活著。」

  我驚愕地坐在那裡,說不出話來。

  「貝齊·特羅特伍德現在看起來不像柔情萬種的人,」姨婆鎮定自若地說,「可當年她完全信任那個人的時候,特羅特,她就是那樣的人。那時候,她愛他,特羅特,非常愛。那時候,她將所有的眷戀和摯愛都獻給了他。而他的報答是奪走她的財產,幾乎撕碎她的心。所以,她把這種感情永遠埋進了墳墓,填上土,壓平了。」

  「親愛的好姨婆啊!」

  「我離開了他,」姨婆像平常那樣把手搭在我的背上,繼續道,「慷慨地給了他一大筆錢。過了這麼久,我還是可以說,特羅特,我離開他時,慷慨地給了他一大筆錢。他對我那麼狠心,離婚時我大可以爭取到對自己更有利的條件,可我沒有那樣做。他很快就把我給他的錢揮霍一空,生活每況愈下。我聽說,他又娶了個女人,變成了一個投機者、賭徒和騙子。他現在是什麼樣子,你已經看見了。但我跟他結婚那陣子,他可是風流倜儻呢。」姨婆說,口氣里隱約透著當年的驕傲和愛慕,「我當時竟然相信他—我真是個傻瓜—相信他是正人君子!」

  她捏了捏我的手,搖搖頭。

  「現在他在我眼中已經無足輕重了,特羅特,半點兒分量都沒有了。不過,我還是不願讓他觸犯法律,遭到懲罰—他要是在這個國家東遊西盪,遲早有那一天—所以,每過一段時間,他來找我,我都會想方設法接濟他,打發他離開。我跟他結婚的時候就是個傻瓜,在這件事情上,我更是傻得無可救藥。就因為我曾經相信他,到現在,連他這虛幻的殘影,我都不忍心嚴厲對待。因為,如果有哪個女人真心愛過,特羅特,我就是。」

  姨婆長嘆一聲,結束了這個話題,然後撫平裙子。

  「好啦,親愛的!」她說,「嗯,這件事的來龍去脈,你都清楚了。我們再也不要提這件事了。當然,也不要對其他任何人提這件事。我這個暴躁、古板的老太婆的陳年舊事,咱們兩個知道就行了,特羅特!」

  因為,如果有哪個女人真心愛過,特羅特,我就是。(第683頁)

  [1] 即倫敦大瘟疫,從1665年持續到1666年,是最後一次發生在英格蘭的黑死病大流行,超過十萬人死於這次瘟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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