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墜入迷霧
2024-10-09 05:46:30
作者: (英) 查爾斯·狄更斯
某天早晨,我接到一封信,從坎特伯雷發出,寄到倫敦民事律師公會我的名下。讀完後,我大感驚訝。信的內容如下:
親愛的先生:
由於非本人可控的因素,我們斷絕密切聯繫已經很久。公務繁忙之餘,若偶得清閒,我總會回想過去種種,一幕幕場景,一件件往事,無不斑斕奪目、精彩紛呈,給我帶來難以描述的歡愉,將來想必也應如是。鑑於這一點,親愛的先生,再加上你憑才華贏得的顯赫地位,我不敢再冒昧採用「科波菲爾」這一熟悉的名字稱呼我年輕時的朋友!然而,我只是想說,我有幸提及的這一名字,將永遠珍藏在我家的契據之中(我指的是由米考伯太太保管的與我家舊房客有關的文件),受到我個人的尊敬,乃至熱愛。
現在執筆給你寫信的人,在本身的錯誤和偶發的不幸的打擊下,已猶如沉船(請允許他以航海名詞為喻)。處於如此境地的人沒有資格—我重複一遍,這種條件下的人沒有資格對你致以讚美與祝賀。這些話,應該留給能力更卓越、心思更純善之人。
如果你在百忙之中抽出時間,將這封行文拙劣的信讀至此處—是否可能,視情況而定—你自然會問:我寫信的目的何在?請容我表示,我完全尊重你這一提問的合理性,所以我必須聲明:此信的目的與金錢無關。
操縱雷霆閃電,釋放復仇烈火,我身上是否可能潛藏這樣的能力,現在姑且不論。我只希望在此表明:我最光明的前景已被永遠驅散—我平靜的心情已被打碎,我享受快樂的能力已被摧毀—我的心已偏離正位—我已不能在人前昂首挺胸地走路了。花心已經潰爛,苦酒已經斟滿。蛀蟲正在齧咬,很快就會吞噬受害者。我希望越快越好,但此處不便多說。
我精神痛苦至極,即便米考伯太太身兼女人、妻子、母親的三重身份,也無力給予我寬慰。我打算暫時自我逃避,用四十八小時重遊首都舊日歡樂之地。提到令我家庭安寧、心情平靜的處所,我自然會前往王座法庭監獄。後日晚七時整,我將(如蒙上帝恩允)來到那座民事訴訟監獄的南牆外。寫到這裡,此信的目的便已達成。
我冒昧懇請老友科波菲爾先生,或內殿律師學院的特拉德爾斯先生—若此人健在,而且可以尋見的話—屈尊駕臨,重敘舊誼。我只想說:在上述時間和地點,二位將看到傾圮高塔之殘跡,亦即在下—
威爾金斯·米考伯
又及:除上所述,還應補充說明,米考伯太太並不知曉我的打算。
我把這封信反覆看了好幾遍。儘管我充分考慮到了米考伯先生浮誇的寫作風格,以及他不管條件是否允許都會坐下來寫長信的特殊愛好,我還是相信,在這封拐彎抹角的信里,隱藏著某種重要信息。我把信放下,思考了一會兒,又把信拿起來,開始重讀。正當我被那些文字弄得困惑不已時,特拉德爾斯出現在我的面前。
「親愛的朋友,」我說,「我從沒有這麼高興見到你。你來得太及時了,我這兒正需要你冷靜的判斷力。我收到一封非常奇怪的信,特拉德爾斯,是米考伯先生寄來的。」
「不會吧?」特拉德爾斯驚呼道,「真有這麼碰巧的事?我也收到了米考伯太太的一封信!」
說著,特拉德爾斯就掏出信來同我交換。他因一路走來而滿臉通紅,在運動和興奮的雙重作用下,他頭髮倒豎,像剛見到一個活蹦亂跳的鬼魂一樣。他一面說著,一面把他那封信掏出來跟我交換。我看著他把米考伯先生的信讀到一半,揚起眉毛,說道:「『操縱雷霆閃電,釋放復仇烈火!』我的天哪,科波菲爾!」我也對他揚了揚眉,然後開始仔細閱讀米考伯太太的信。
內容如下:
謹向托馬斯·特拉德爾斯先生致以最誠摯的問候。如果他還記得以前曾有幸與他相熟的這個人,我能否占用他一點兒閒暇時間?我向托馬斯·特拉德爾斯先生保證,要不是因為我已瀕臨瘋狂,是決不會貿然打擾,請求他好心相助的。
說來令人痛心,米考伯先生與他妻子兒女日漸疏遠(他原本是那樣熱愛家庭),這就是我向特拉德爾斯先生訴說不幸,並請求他給予最大援助的原因。特拉德爾斯先生恐怕難以充分想像,米考伯先生的行為發生了多麼大的變化,變得多麼瘋狂、粗暴。這種情況日益嚴重,似乎呈現精神失常的跡象。我可以向特拉德爾斯先生保證,他幾乎沒有一天不發作。米考伯先生總說,他已把自己賣給了魔鬼,我對此已習以為常。看到這些,想必特拉德爾斯先生也不會詢問我是何種心情。隱瞞與多疑早已代替了無條件的信任,成為他最大的特點。對他稍有觸犯,哪怕是問他晚飯想吃什麼,也會惹得他表示想要離婚。昨晚,雙胞胎天真地向他索要兩便士去買「檸檬糖」—一種本地糖果—他竟然拿起剖牡蠣的刀子指向他們!
我懇求特拉德爾斯先生允許我講述這些瑣事,若非如此,特拉德爾斯先生恐怕難以對我傷心欲絕的處境有絲毫了解。
現在,我可以冒昧地告知特拉德爾斯先生我寫這封信的目的嗎?他可以給予我友好的關懷嗎?噢,可以的,因為我知道他心地善良!
女性對愛人目光敏銳、直覺發達,她們是不易被蒙蔽的。我知道,米考伯先生要去倫敦了。今天吃早飯前,他寫好地址卡,貼在昔日快樂時光里用過的褐色小提包上。他寫字時雖然竭力遮掩,但作為憂心如焚的妻子,我還是清晰地辨識出,他寫下了倫敦的「敦」字。驛車的目的地是倫敦西區「金十字」旅店。我是否可以不揣冒昧,熱切懇求特拉德爾斯先生去見見我那誤入歧途的丈夫,跟他曉之以理?我是否可以不揣冒昧,請求特拉德爾斯先生出面,緩和米考伯先生與其苦悶家人的矛盾?噢,不行,因為那樣的請求太過分了!
如果科波菲爾先生還記得我這無名之輩,可否請特拉德爾斯先生代我向他致以不變的問候,並轉達同樣的請求?無論如何,請特拉德爾斯先生慈悲為懷,對此信嚴格保密,萬萬不可在米考伯先生面前提及隻言片語。如果特拉德爾斯先生願意回信(我覺得這極不可能),請寄往坎特伯雷郵局M. E.[1] 收。較之於直接寄給悲痛欲絕的本信署名人,這樣做可以減輕痛苦。
尊敬的特拉德爾斯先生的朋友與乞求者
埃瑪·米考伯
「你覺得這封信怎麼樣?」我把信看過兩遍之後,特拉德爾斯把目光投向我,問道。
「你覺得另外那封怎麼樣?」我問,因為他還在皺著眉讀信。
「我認為,這兩封信放在一起看,科波菲爾,」特拉德爾斯答道,「比米考伯夫婦通常的來信更有意思—但我不知道究竟是什麼意思。我相信,這兩封信都是誠心誠意寫的,他們沒有串通。可憐的人哪!」他指的是米考伯太太那封信。我們並肩站著,比較那兩封信。「不管怎樣,給她寫封回信,告訴她我們一定會去見米考伯先生,這對她來說就是大慈悲了。」
我立刻表示同意,因為我忽視了她上次的來信,現在頗感自責。那封信當時曾讓我產生了許多想法,這點我在前面已經提過。但我那會兒正在忙自己的事,我也知道那家人的情況,而且後來也沒有再收到他們的音訊,於是就把那封信的事漸漸拋在了腦後。我常常想念米考伯一家,但主要是好奇他們在坎特伯雷又負了什麼「債務壓力」,回憶米考伯先生當了烏利亞·希普的辦事員之後多麼羞於見我。
不過,我當即就以我們兩人的名義寫了一封安慰米考伯太太的信,我們倆都簽了名。我們步行進城寄信時,特拉德爾斯和我討論了很久,做了許多猜想,在此不必複述。下午我們邀請姨婆也參加了討論,但我們唯一確定的結論是,我們必須準時去同米考伯先生會面。
雖然我們比約定時間提前一刻鐘到達約定地點,卻發現米考伯先生已經在那兒了。他雙臂抱胸,面壁而立,仰望著牆頭的防盜尖釘,滿臉的傷感,仿佛它們是他年輕時給他遮過陰的縱橫交錯的樹枝。
我們走上前跟他攀談的時候,他顯得有點兒不知所措,少了點兒從前的紳士派頭。為了這次旅行,他脫去了法律界人士的黑衣,換上了過去那身緊身長外套和緊身褲,風度卻大不如前。我們跟他談起話來,他漸漸恢復了以往的模樣。然而,掛在外套前襟上的單片眼鏡似乎沒那麼自然了。他的襯衫領子儘管同過去一樣寬大,但有點兒軟塌塌的,挺不起來。
「先生們!」寒暄過後,米考伯先生說,「你們是我患難與共的真正朋友。請允許我問候『已就任的』科波菲爾太太和『即將就任的』特拉德爾斯太太身體健康—這就是說,我猜我的朋友特拉德爾斯先生還沒有同他所愛之人結為伉儷、同甘共苦。」
我們對他的禮貌問候表示感謝,並做了得體的回答。然後,他指著那面牆,開始說道:「先生們,我向你們保證—」這時我冒昧打斷他,請他不要如此客氣,像從前那樣同我們說話就好。
「親愛的科波菲爾,」他緊握著我的手回應道,「你的熱忱令我深為感動。曾被稱為『人』的殿宇的殘片[2]—如果我可以這樣說我自己的話—竟然受到你這樣的對待,足以表明,你有一顆給人類共同天性增光的心。我正要說,我又看到這個寧靜的處所,我在這裡度過了人生最快樂的一段時光。」
「我相信,那段時光之所以快樂,是因為有米考伯太太。」我說,「她還好嗎?」
「謝謝你。」米考伯答道,一提到他太太,他的臉色就陰沉下來了。「她還過得去。這裡,」米考伯先生憂傷地點點頭道,「就是王座法庭監獄!年復一年,我都在債務壓力下喘不過氣。但在這裡,我第一次聽不到每天糾纏不休的討債聲,堵在走廊里不肯走;在這裡,債主沒法把你的門環敲得震天響;在這裡,傳票不必送達給本人,繼續拘留狀只需交到門口!先生們,」米考伯先生說,「當高牆牆頭防盜尖釘的影子落在放風場的石子路上時,我曾看見我的孩子在那些複雜的迷宮中穿梭,避開暗處,只踩亮處。我對那地方的每一塊石頭都了如指掌。如果我不禁流露出對這裡的偏愛,你們一定會原諒我吧。」
「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們的生活都有了進步,米考伯先生。」我說。
「科波菲爾先生,」米考伯先生痛苦地回應道,「我住在這個避難所的時候,我可以昂首挺胸地正視與我同樣身陷囹圄的人。誰要是冒犯了我,我可以打他的腦袋。可如今,我跟與我共事的人的關係,已經沒有那樣光明正大了!」
米考伯先生悶悶不樂地從監獄的方向轉過身,一隻手挽起我伸出的胳膊,另一隻手挽起特拉德爾斯伸出的胳膊,夾在我們兩個中間走開了。
「在去墳墓的路上,」米考伯先生依依不捨地回頭說,「有一些里程碑,若不是擔心會違背自己的志向,一個人是決不願跨過去的。在我這坎坷的一生中,王座法庭監獄就是這樣一塊里程碑。」
「噢,你的心情很不好啊,米考伯先生。」特拉德爾斯說。
「是的,先生。」米考伯先生插嘴道。
「我希望,」特拉德爾斯說,「這不是因為你對法律心懷憎惡—因為我就是一個律師,你知道。」
米考伯先生一個字都沒有回答。
「我們的朋友希普怎麼樣啊,米考伯先生?」沉默一會兒之後,我說。
「親愛的科波菲爾,」米考伯先生答道,突然激動起來,臉色也白了,「你要是把我的僱主當作你的朋友來問候,我會覺得很遺憾;你要是把他當作我的朋友來問候,我可就要譏笑了。無論你以什麼身份問候我的僱主,請不要見怪,我的答覆都只有一句—不管他的身體好不好,他的外表都像狐狸一樣狡猾,更別提像惡魔一樣殘暴了。請允許我以個人的身份,拒絕談論這個在職業上將我逼至絕境的話題。」
無意中觸及的話題竟使他如此激動,我連忙向他表示歉意。「我可不可以問問,我的老朋友威克菲爾德先生和威克菲爾德小姐都好嗎?我這樣問,不會犯同樣的錯誤吧?」
「威克菲爾德小姐,」米考伯先生說,臉上有了血色,「一如既往是模範人物,是光輝榜樣。親愛的科波菲爾,她是我悲慘生活中唯一的星光。我尊敬那位姑娘,仰慕她的品格,崇拜她的仁愛、忠實和善良!帶我去個僻靜的地方吧,」米考伯先生說,「說實話,我現在這種心情,實在說不下去了!」
我們扶著他轉入一條窄巷,他掏出小手帕,背對牆站著。如果我也像特拉德爾斯那樣嚴肅地看著他,那他一定會認為,我們倆的陪伴完全帶不來鼓舞。
「我命中注定,」米考伯先生不加掩飾地啜泣道,但即使是這樣,也仍然透著幾分昔日的紳士派頭,「我命中注定,先生們,大家天性中的美好情感在我身上就變成了譴責。我對威克菲爾德小姐的敬意,就像射向我胸膛的一陣箭雨。請你們丟下我,讓我像流浪漢一樣在世上遊蕩吧。那條蛀蟲會飛快地了結我的。」
我們沒有理會他這一祈求,只是站在一旁,直到他收好手帕,拉起襯衫領子,歪戴帽子,哼起小曲兒,假裝沒事,以免附近有人注意他。於是我提議—我擔心若是現在就放他走,還不知道會出什麼亂子呢—如果他肯坐車前往海格特,我會非常高興把他介紹給我姨婆,而且他還可以在那裡過夜。
「你可以給我們調一杯你拿手的潘趣酒,米考伯先生,」我說,「回憶開心的往事,忘掉所有的煩惱。」
「或者,如果跟朋友談談心事可以讓你輕鬆點兒的話,就給我們說說吧,米考伯先生。」特拉德爾斯小心翼翼地說。
「先生們,」米考伯先生回應道,「你們要讓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我是大海上的一根稻草,任憑大象將我卷到四面八方—對不起,我應該說,任憑大浪將我卷到四面八方。」
我們又挽著胳膊繼續往前走,發現驛車正要開,就上了車,一路順順利利地抵達了海格特。路上我心神不寧,不知該說什麼、做什麼才好—特拉德爾斯顯然也一樣。米考伯先生大部分時間都沉浸在深深的憂鬱之中,偶爾也哼哼小曲的結尾,想藉此打起精神。可他的帽子滑稽地狠狠歪到一邊,襯衫領子幾乎扯到眼睛上,這副模樣讓他的憂愁抑鬱看上去愈發明顯了。
因為朵拉身體不好,我們沒回我家,而是去了姨婆家。一聽到通報,姨婆就立刻迎了出來,親切又熱情地歡迎米考伯先生。米考伯先生吻了她的手,退到窗邊,掏出小手帕,內心又掙扎了一番。
迪克先生也在家。他天生極其同情看起來局促不安的人,而且一眼就能發現這種人,所以他在五分鐘之內至少同米考伯先生握了五六次手。對身處困境的米考伯先生來說,一個陌生人表現出的熱情關懷令他十分感動,每次握手,他都只能說:「親愛的先生,你真叫我感激涕零呀!」迪克先生聽了心花怒放,於是更熱烈地與他再次握手。
「這位先生的友情—」米考伯先生對姨婆說,「如果你允許我借用我國野蠻運動中的說法的話,夫人—把我打翻在地了。對一個在茫然和不安的重負下掙扎的人,我向你保證,這番盛情實在讓我承受不起啊!」
「我的朋友迪克先生,」姨婆驕傲地回應道,「不是一般的人。」
「這我相信。」米考伯先生說,「親愛的先生!」見迪克先生又同他握手,他連忙說,「你的熱忱讓我深受感動!」
「你覺得怎麼樣?」迪克先生急切地問。
「不怎麼樣,親愛的先生。」米考伯先生答道,嘆了口氣。
「你得打起精神來呀,」迪克先生說,「儘量讓自己舒服些。」
聽到這句親切友好的話,看到迪克先生再次握住自己的手,米考伯先生大為感動。「在人生變幻無常的風景中,」他說道,「我註定會偶爾碰上一片綠洲,但從沒撞見眼前這樣鬱鬱蔥蔥、生機勃勃的沃土!」
換作別的時候,這樣的場面一定會讓我很開心。但現在我覺得大家都縮手縮腳、局促不安。我焦慮地看著米考伯先生,見他猶疑不定,顯然有話要說,卻欲言又止,真叫人心急如焚。特拉德爾斯坐在椅子邊緣,瞪大眼睛,頭髮豎得比平時更直,一會兒看看地面,一會兒又看看米考伯先生,沒有要插話的意思。姨婆呢,雖然我看見她將最敏銳的目光集中在米考伯先生身上,卻比我和特拉德爾斯都更能運用才智,因為她一直在和米考伯先生交談,不管他願不願意,非叫他說話不可。
「你是我外甥孫的老朋友,米考伯先生,」姨婆說,「我早就希望有幸認識你了。」
「夫人,」米考伯先生答道,「我也希望能早點認識你。我並不總是你現在看到的這副潦倒相。」
「米考伯太太和孩子們都好吧,先生?」姨婆說。
米考伯先生低下頭。「他們也都好,夫人。」略停片刻,米考伯先生不顧一切地說道,「對流浪他鄉、無家可歸的人來說,他們過得已經很不錯了。」
「天哪,先生!」姨婆突然驚叫道,「你在說什麼呀?」
「我一家的生計,夫人,」米考伯先生說,「岌岌可危。我的僱主—」
說到這裡,米考伯先生像是故意要惹人生氣似的打住了,開始剝檸檬。這些檸檬,還有他用來調製潘趣酒的其他所有材料,都是我命人放在他面前的。
「你剛才說你的僱主怎麼了?」迪克先生碰了碰他的胳膊,委婉地提醒道。
「好心的先生,」米考伯先生答道,「你提醒了我,我要感謝你。」他們再次握手,「夫人,我的僱主希普先生有一次賞臉對我說,要是他不雇我,不給我那份薪水,我很可能就要淪落為四處流浪的江湖騙子,表演吞劍吃火之類的把戲。就算我到不了那步田地,我的孩子們多半也得靠表演柔術雜技討生活,而他們從事這種不自然的表演時,米考伯太太還要在一旁用手搖風琴做伴奏。」
說到這裡,米考伯先生揮了下手中的刀子,雖然很隨意,卻也意味深長,表示在他死後,他的孩子們或許真的會去做這種表演。接著,他又一臉絕望地繼續剝檸檬。
姨婆把胳膊肘靠在經常置於她身旁的小圓桌上,聚精會神地看著他。雖然我不願設下圈套,把他不打算主動說的話套出來,但我還是想趁機接過他的話頭。但就在這時,我看見他做了一系列怪事,其中最突出的是:他把檸檬皮放進茶壺,把糖放在盛燭花剪刀的盤子上,把烈酒倒進空罐,還滿懷信心地要從燭台中倒出開水來。我知道馬上就要出大事了,果不其然—他把所有器皿叮叮噹噹地堆到一起,從椅子上站起來,掏出小手帕,失聲痛哭。
「親愛的科波菲爾,」米考伯先生用手帕捂著臉說,「在所有職業里,我從事的這份職業最需要平和的心態和強大的自尊。我干不下去了,實在沒法做了。」
「米考伯先生,」我說,「到底出了什麼事?請說出來吧。這裡沒有外人啊!」
「沒有外人,先生!」米考伯先生重複道,將憋在肚裡的話一股腦兒倒了出來,「天哪,正因為這裡沒有外人,我的心情才會這樣。到底出了什麼事,先生們?有哪件事不算事?邪惡墮落算,卑鄙下流算,欺瞞、詐騙、陰謀,這些全都算,而這一切罪惡的始作俑者就是—希普!」
姨婆把手一拍,我們大家都像著了魔一樣,嗖地站了起來。
「鬥爭已經過去了!」米考伯先生說,一面拼命晃動小手帕,一面不時揮舞雙臂,仿佛他是在常人難以想像的巨大困難下游泳,「我再也不想過這種日子了。我是個可憐蟲,一切讓生活可以勉強過下去的東西都被人奪走了。我為那個該死的惡棍效力,受到諸多禁忌的束縛。把我的妻子還給我,把我的家庭還給我。如果能將現在這個腳上穿著靴子到處跑的微不足道的可憐蟲拿走,換回原來那個米考伯,哪怕明天就叫我去吞劍我也去,而且心甘情願!」
我從沒見過有誰像他現在這樣激動。我努力讓他冷靜下來,以便我們能理智地商量,但他越說越激動,一句話也聽不進去。
「除非我把這條—呃—可惡的毒蛇—希普—炸成碎片,」米考伯先生說,上氣不接下氣地喘息著,抽噎著,就像一個在冰水裡拼命掙扎的人,「否則我不會同任何人挽手!除非我—呃—把維蘇威火山搬來—在那個寡廉鮮恥的無賴—希普—頭上爆發,否則我不再接受任何人的款待!除非—我首先把—呃—那個鬼話連篇的騙子—希普—的眼睛摳出來,否則這裡的—呃—點心—特別是潘趣酒—就會—噎死我!除非我把—呃—那個空前絕後、遺臭萬年的偽君子—希普—碾成肉眼不可見的原子,否則我—呃—我不跟任何人交往—也—呃—不說一句話—也—呃—哪兒都不去!」
我真有點兒害怕米考伯先生當場死掉。他掙扎著把這些話斷斷續續地說出來,快說到希普名字的時候,他往往會鼓起勇氣,暈暈乎乎地衝上去,用驚人的爆發力喊出來,那模樣非常可怕。但現在,他跌坐到椅子上,大汗淋漓,瞪著我們,臉上變換著各種不應該出現的顏色;喉嚨里的硬塊沒完沒了、十萬火急地往上涌,好像要直躥額頭一樣;他看上去似乎已經命懸一線。我本想跑過去幫他,但他揮手要我走開,一個字也聽不進去。
「不要,科波菲爾!除非—呃—威克菲爾德小姐—在那個空前絕後的壞蛋—希普—那裡受的冤屈—呃—得到補償—否則我就什麼也不說!」(我堅信,要不是快說到「希普」時那股驚人的力量支撐著他,恐怕他連三個字都說不出口。)「絕對秘密—呃—不要告訴任何人—呃—毫無例外—下個禮拜的今天—呃—早餐時間—呃—大家都來—包括姨婆—呃—還有這位非常友好的先生—來坎特伯雷的那家旅店—呃—就是米考伯太太和我—當年唱《友誼地久天長》的地方—我要—呃—揭發那個令人忍無可忍的惡棍—希普!沒話說了—呃—也不聽勸告—馬上就走—和別人待在一塊兒—呃—受不了—去盯著那個不知悔改、不得善終的叛徒—希普!」
他說完最後兩個字就衝出了門。這兩個字仿佛具有某種魔力,支撐他說了這麼久。而他最後一次提到這兩個字時,用上了前所未有的力氣。我們激動不已,滿懷憧憬,又感覺有點兒莫名其妙,比他的情況也好不到哪兒去。但即使在那種時候,他依然無法抗拒寫信的強烈欲望。當我們還處在激動不已、滿懷憧憬、莫名其妙的狀態時,附近酒館給我送來了一封田園詩風格的短箋,那是他特意到酒館裡寫的:
絕密!
親愛的先生:
剛才我過於激動,煩請代為向你尊貴的姨婆致歉。我內心的劇烈衝突,你或許可以想像,我卻無從描述。這種衝突長期受到壓抑,就像一座悶燃許久的火山,今天終於爆發了。
我相信我已清楚表明,約定見面的時間是下禮拜的今天早晨,地點是坎特伯雷的公共旅店。米考伯太太和我本人曾在那裡,榮幸地與你合
唱特威德河對岸那位不朽的稅務官[3]譜寫的著名歌曲。
待盡到職責、償還債務之後,我才能正視世人,但那時我也將不復
存在。我只希望,我能安葬於眾人的歸宿:
農家祖先輩,埋葬在土墩。
長眠幽室中,千年永不醒。[4]
—然後刻上簡單的碑文:
威爾金斯·米考伯
[1] 埃瑪·米考伯(Emma Micawber)的名字縮寫的反寫,這樣做是為了保護隱私。
[2] 基督教中,常將人的身體比作神居住的殿宇。參見《聖經·新約·哥林多前書》第6章第19節:豈不知你們的身子就是聖靈的殿嗎?
[3] 《友誼地久天長》的詞作者是蘇格蘭詩人羅伯特·彭斯(1759—1796),他曾擔任稅務官。特威德河的下游部分河段是蘇格蘭和英格蘭的界河。
[4] 出自英國詩人托馬斯·格雷(1716—1771)的《鄉村墓地輓歌》,豐華瞻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