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佩戈蒂先生夢想成真
2024-10-09 05:46:33
作者: (英) 查爾斯·狄更斯
這時候,距我們在河邊與瑪莎的那次會面,已經過了好幾個月。那之後我就再也沒見過瑪莎,但她與佩戈蒂先生通過幾次信。她的熱情參與還沒帶來什麼成果。從佩戈蒂先生告訴我的情況看,我們一時半會兒也沒有關於埃米莉命運的線索。坦白地說,我已經開始感到絕望,認為找不到她了,並且越來越相信她已經不在人世。
佩戈蒂先生的信念始終未變。就我所知—我相信,他那顆誠實之心對我是透明的—他堅信一定能找到埃米莉,這種莊嚴的信念從未動搖過。他的耐心永遠都不疲累。他的堅強信念有朝一日可能會遭到沉重打擊,給他帶來巨大的創痛,一想到這裡,我就不寒而慄。但他的信念中有一種宗教式的虔誠,那根植於他最純潔的善良本性深處,令觀者無不為之動容,我也一天比一天更敬重他。
他並非只抱著希望、此外什麼也不做的懶漢。他這輩子都頑強不屈,言出必行。他知道,無論做什麼,如果需要別人幫助,就應該忠實地履行自己那份職責,首先自助。我知道,他曾因為擔心老船屋窗台上的蠟燭不小心熄滅了,晚上徒步前往雅茅斯。我還知道,他在報紙上讀到一條或許同埃米莉有關的消息,就拿起手杖,走了七八十英里。他聽到達特爾小姐給我描述的事情之後,就坐船去了那不勒斯,然後又回來。他的旅行都很艱辛,因為他拿定主意,要把錢省下來,等找到埃米莉了給她用。在這漫長的尋訪過程中,我沒聽他發過牢騷,也沒聽他說過累,更沒見過他灰心喪氣。
我和朵拉結婚以後,朵拉常和佩戈蒂先生見面,也很喜歡他。現在,他的身影似乎又呈現在我的眼前:手拿那頂粗糙的帽子,站在沙發旁邊,我的娃娃太太抬起藍藍的眼睛,好奇又膽怯地望著他的臉。有時候,他會在黃昏時分來找我聊天,我就把他帶到花園裡,他邊抽菸斗,邊同我慢慢溜達。這時候,我腦海中就會清晰地浮現出他離開的那個家。在小時候的我的眼中,那個家十分溫馨,不論周圍寒風如何呼嘯,屋子裡都燃著暖暖的爐火。
一天晚上,也是在這個時候,他告訴我,前一天晚上他出門的時候,發現瑪莎在他的住處附近等他。她請他無論如何不要離開倫敦,一定要等到下次再見到她以後再說。
「她告訴你原因了嗎?」我問。
「我問過她,大衛少爺。」他答道,「但她沒說什麼,只叫我答應她,然後她就走了。」
「她說沒說你什麼時候能再見到她?」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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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大衛少爺。」他答道,心事重重地用手把臉一抹,「這話我也問過她了,可她說她也說不準。」
我很早就不再用渺茫的希望鼓勵他,所以聽到這個消息,我沒有發表意見,只是說相信他不久就會見到她。這消息在我心中引起的猜測,我咽進了肚子。這些猜測都很黯淡。
兩個禮拜後的一天傍晚,我正獨自在花園裡散步。那天晚上的情況,我記得很清楚。那是米考伯先生神秘之約的那個禮拜的第二天。下了一整天的雨,空氣濕答答的。樹上繁茂的葉子沉甸甸的,掛滿了水珠。儘管天空依然陰沉,但雨已經停了,滿懷希望的鳥兒正在愉快地歌唱。我又在花園裡來回踱步,這時暮色四合,嘰嘰喳喳的鳥鳴聲消失了,鄉下夜晚特有的寂靜籠罩了一切,就連最細嫩的樹也一動不動,只有樹枝上掛著的雨珠會偶爾落下。
我們的小屋旁邊有一條觀景小道,棚架上爬滿了綠色的常春藤。透過棚架,從我所在的花園可以望見房前的大路。我腦子裡思緒萬千,碰巧朝那邊望去,只見遠處有一個披著樸素斗篷的身影,正一面招手,一面匆匆朝我走來。
「瑪莎!」我喊道,迎上前去。
「你能跟我走一趟嗎?」她急切地低聲說,「我去找過他了,但他不在家。我寫了張便條,告訴他去哪兒找我,放到他的桌上了。他們說他不會出去很久。我有消息要告訴他。你能馬上跟我走嗎?」
我的回答是立刻走出大門。她匆匆向我打了個手勢,好像在懇求我耐心點兒,不要出聲,然後轉身朝倫敦走去。看她衣服上的污跡,她應該是匆忙從那裡走過來的。
我問她我們是不是要去倫敦。她又像剛才一樣,匆匆打了個手勢,表示肯定。我攔住一輛過路的空驛車,我們上了車。我問她要車夫把車趕到哪裡,她回答:「只要是靠近黃金廣場的地方就行!快!」說完,她立刻躲進角落裡,一隻手顫抖著遮住臉,另一隻手像剛才那樣打著手勢,她仿佛怕有人同她說話一樣。
這時我心亂如麻,希望與恐懼這兩種矛盾的心理交織在一起,令我不知所措,於是朝她看去,希望能得到一些解釋。但是,見她鐵了心一言不發,又覺得在這樣的時刻我的本性也傾向於閉嘴,我就沒有試圖去打破沉默。一路上,我們誰都沒說一個字。她偶爾朝車窗外瞥一眼,仿佛嫌車走得太慢。但老實說,我們的車走得很快。除此之外,她的神情跟剛上車時一模一樣。
我們在她說的那個廣場的一個入口下了車,我吩咐車夫等著,以防我們還會用車。她抓住我的胳膊,牽著我匆匆走進一條陰暗的街道。這樣的街道,這一帶有好幾條。這裡的房子原來都很氣派,一戶人家一座房子,但當時已經衰敗,早已淪落為出租單間的貧民住宅了。其中一座房子開著門,我們走進去,她鬆開我的胳膊,招手叫我跟她走上公共樓梯,而那道樓梯就像是通向大街的一條岔道。
我們往上走,房門一扇扇打開,人們紛紛探出腦袋往外瞧;還有人往下走,我們在樓梯上與他們擦肩而過。進屋前,我從外面往裡瞥了一眼,看見女人和孩子都懶洋洋地靠在擺著花盆的窗台上。我們好像引起了他們的好奇心,因為剛才開門瞧我們的,大部分也是這些人。那是一道嵌著護板的寬闊樓梯,粗大的欄杆用烏木製成,門上方有雕刻著水果花卉的檐口。窗邊有寬大的座台。不過,所有這些昔日豪奢的標誌都壞了、髒了,樣子很是悽慘。腐爛、潮濕,加上年深日久,地板已經軟化了,許多地方很不結實,甚至很不安全。我看出,人們曾經嘗試將新鮮血液輸入這台舊機器,到處都有用普通松木修補貴重的老木質構件的痕跡。然而,這真好比落魄的老貴族娶了個鄙俗的貧家女。在這段不般配的婚姻中,任何一方見到對方都會退避三舍。樓梯上,有好幾扇後窗都黑得透不過光,或者乾脆就封了起來,剩下的也幾乎沒有玻璃。污濁的空氣似乎總是從這些破破爛爛的窗框裡吹進來,卻又從不吹出去。透過這樣的窗戶,以及另外一些沒有玻璃的窗戶,我看到別的房子裡也是類似的情況。再往下看,是一個令人目眩的噁心院子,它已經成了各家各戶的公共垃圾場。
我們朝房子頂層走去。路上有兩三次,我仿佛在昏暗的燈光下,看見有個穿裙子的女人在我們前面往上走。我們轉彎登上最後一段樓梯時,清清楚楚地看見那個人在一扇門前停下來,然後轉動門把手,走了進去。
「這是怎麼回事?」瑪莎低聲說,「她進了我的房間。我並不認識她!」
我認識她。那是達特爾小姐,我不禁大感驚愕。
我向我的引路人說了句話,大意是:這位小姐我從前見過。話還沒說完,就聽見那個女人在屋裡說話,不過,從我們當時站的地方,聽不清她在說什麼。瑪莎大驚失色,又打了個和先前相同的手勢,然後帶著我輕手輕腳地走上樓梯。那裡有扇小後門,好像沒上鎖,瑪莎輕輕一碰就開了。我們進入一個空空的小閣樓,比一隻櫥櫃大不了多少,頭頂便是傾斜低矮的屋頂。這裡同她剛才說話的那個房間由一道小門連通。這時小門虛掩著,我們就在小門外站住。這一路爬上來,我們都累得直喘粗氣,她連忙用手輕輕捂住我的嘴。我只能看到裡面那個房間非常寬敞,放著一張床,牆上掛著幾張普通的船舶圖片。我看不見達特爾小姐,也看不見聽她說話的那個人。我肯定我的同伴也看不見,因為我的觀察位置是最好的。
有那麼一小會兒,房裡死一般寂靜。瑪莎仍然用一隻手捂在我的嘴上,舉著另一隻手,做側耳傾聽狀。
「她在不在家,對我來說無關緊要,」羅莎·達特爾小姐傲慢地說,「我不認識她。我是來找你的!」
「找我?」一個溫柔的聲音回應道。
一聽這聲音,我渾身打了個冷戰。因為那是埃米莉的聲音!
「是的,」達特爾小姐說,「我就是來看你的。怎麼?你做了那麼多的壞事,你就不臉紅嗎?」
她語氣里那種堅定無情的痛恨、冷酷嚴厲的刻薄、勉強壓抑的憤怒,將她生動鮮活地呈現在我眼前,就像看到她站在聚光燈下一樣。我看見了那對閃閃發亮的黑眼睛,看見了那被激情折磨得瘦骨嶙峋的身子,看見了那條穿過嘴唇的煞白傷疤,她一說話,那傷疤就會顫抖、跳動。
「我是來看看,」她說道,「讓詹姆斯·斯蒂爾福思鬼迷心竅、後來跟他私奔的那個女孩,就是那個淪為她家鄉販夫走卒的談資的貨色,那個恬不知恥、搔首弄姿、最擅長勾引詹姆斯·斯蒂爾福思那種人的壞傢伙,我想要知道那到底會是個什麼東西。」
忽然傳來一陣衣裙的沙沙聲,好像那個被達特爾小姐大肆辱罵的不幸女孩跑向了門口,而說話人迅速攔住了她。接著是片刻的沉默。
當達特爾小姐再次開口時,每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她還朝地上狠狠跺了一腳。
「別動!」她說,「不然的話,我就把你幹的好事大聲講給整座樓、整條街的人聽!你要是想躲開我,我就要攔住你,也許會抓住你的頭髮,用石頭砸你!」
我聽到的唯一回答是一句驚恐的低喃,然後便是一陣沉默。我不知道該怎麼辦。雖然我很想結束這場對話,但我覺得自己沒有資格露面。只有佩戈蒂先生才能見她,救她回去。他怎麼還不來呢?我急不可耐地想。
「喲!」達特爾小姐輕蔑地笑道,「我總算見到她了!哎呀,詹姆斯真可憐,竟然迷上了這種嬌里嬌氣、假裝矜持、就知道耷拉著腦袋的東西!」
「噢,看在上帝的分兒上,饒了我吧!」埃米莉喊道,「不管你是誰,你都了解我的可憐身世,那麼就請你看在上帝的分兒上,饒了我吧,如果你也想得到饒恕的話。」
「如果我也想得到饒恕的話?」對方惡狠狠地反問道,「你覺得我們有什麼共通之處?」
「除了性別,沒有別的。」埃米莉說,突然淚如雨下。
「性別相同,」達特爾小姐說,「這倒是個強有力的理由,可經你這樣一個無恥之人提出來,即便我心裡除了對你的鄙視和厭惡之外還有別的感情,那也全都冰封起來了。我們性別相同!你真是我們女人的光榮啊!」
「我罪有應得,」埃米莉喊道,「不過這太可怕了!親愛的、親愛的小姐,請你想想我都受了什麼罪,又落到了怎樣的田地!噢,瑪莎,快回來吧!噢,我想回家,回家!」
我從門縫裡看見達特爾小姐坐在一把椅子上,低頭向下看,好像埃米莉正趴在她面前。達特爾小姐這時正好在我和燈之間,所以我清楚地看見她噘起嘴,兇狠的目光緊盯著一個地方,臉上寫滿了貪婪與得意。
「你聽我說!」她開口道,「把你那套惺惺作態的把戲留給容易上當的傻瓜吧。你想用眼淚打動我的心嗎?那跟想用微笑迷惑我一樣,只是徒勞。你這個買來的奴隸。」
「噢,對我發發慈悲吧!」埃米莉哭喊道,「可憐可憐我,不然我會瘋狂而死的!」
「就你犯下的罪孽來說,」羅莎·達特爾道,「這根本算不上什麼懲罰。你知道你都做了些什麼嗎?你有沒有想過那個被你毀掉的家?」
「噢,有哪一天、哪一晚我沒想那個家呀!」埃米莉喊道。現在我剛好能看見她跪在那兒,頭向後仰,蒼白的臉望著天,發瘋似的伸出交握的雙手,披頭散髮。「不管是醒著還是睡著,有哪一刻那個家不在我眼前呀?它還是那個樣子,正如我誤入歧途、永遠永遠離開它時一樣。噢,家呀,家呀!噢,親愛的、親愛的舅舅,如果你知道,在我墮落的時候,你對我的愛給我帶來了多少痛苦,那你即便心裡依然愛我,也不會始終如一地將這份愛展現出來。你應該對我生氣,至少這輩子對我生一回氣,好讓我心裡好受點兒!我在這世上找不到寬慰,一星半點兒都找不到,因為他們所有人總是喜歡我!」她埋下頭,趴在坐於椅上那個盛氣凌人的人面前,帶著苦苦哀求的神情,去抓她的裙擺。
羅莎·達特爾坐在那裡,低頭看著埃米莉,像銅像一樣不為所動。她雙唇緊閉,好像知道必須努力控制自己,否則就要忍不住去踢面前這個美人—我之所以這樣寫,是因為我真心相信這種情況可能會發生。我清清楚楚地看見,她面部和性格的所有力量好像都注入了這一表情之中。—佩戈蒂先生怎麼還不來?
「你們這些蚯蚓一樣的東西,竟然擁有可悲的虛榮心!」她控制住因狂怒而上下起伏的胸部,自信可以說話了,才開口道,「你的家!你以為我會有一時半刻想到你那個家嗎?你以為你對那個下賤地方造成的傷害不能拿錢輕鬆補償嗎?你的家!你就是你家生意的一部分,可以拿來買賣,就跟你們那些人交易的商品一樣。」
「噢,別這樣說!」埃米莉喊道,「你怎麼說我都可以,但不要把我乾的醜事,言過其實地強加在那些同你一樣的體面人頭上!即便你不肯對我發慈悲,也請你尊重他們一點兒吧,你可是一位有教養的淑女呀。」
「我說的是,」她說道,不屑理睬埃米莉的懇求,只把裙擺拉開,免得被埃米莉的手弄髒,「我說的是他的家—我住的那個地方。就是你,」她鄙夷地笑道,伸手指著埃米莉,俯視著那個匍匐在地的女孩,「就是你,讓那位貴婦母親和她的紳士兒子失和;就是你,讓那個家裡充滿悲痛,而你在那裡做個廚房丫頭都不配;就是你,讓那家人惱怒不已、不停埋怨、相互指責。你這個從海邊上撿來的壞傢伙,只是得寵了一陣子,就被扔回了原處!」
「不!不!」埃米莉雙手十指交握,喊道,「那個人頭一次碰見我的時候—要是從來就沒有那天就好了;要是他遇到我的時候,我正在被送去墳墓就好了!我同你或任何淑女一樣,有教養,有品格,並且就要嫁給一個配得上你或者任何淑女的好人。既然你在那個人家裡住,對他有所了解,你或許就知道,對一個意志薄弱、愛慕虛榮的女孩來說,他有多大的誘惑力。我不是要為自己辯護,但我知道,而且他也知道,或者在臨死前為此感到不安時會知道,他用盡全力欺騙我,而我竟然相信了他,把自己託付給他,還愛上了他!」
羅莎·達特爾從椅子上蹦起來,向後一縮,同時一拳向埃米莉打去,怒不可遏,凶相畢露,面色陰沉,五官扭曲,我差點要撲上去擋在她們中間。那一拳漫無目的,打空了。她氣喘吁吁地站在那裡,用她所能表現出的最強烈的憎惡看著埃米莉,在對埃米莉的暴怒和蔑視中從頭到腳瑟瑟發抖。那幅景象,我覺得我從未見過,將來也永遠不會再見到。
「你愛他?就憑你?」她喊道,她緊握著顫抖的拳頭,好像只想抓起一件武器,向她仇恨的對象刺去。
埃米莉已經退縮到我看不見的地方。她沒有作答。
「你竟然還有臉跟我說這樣的話?」羅莎·達特爾繼續道,「他們怎麼就不拿鞭子抽這種東西呢?我要是能下這種命令,就非叫人把這個丫頭抽死不可。」
我毫不懷疑她會那樣做的。只要她還是那副怒氣衝天的模樣,我就不敢將刑具交給她。
她緩慢地,極其緩慢地,發出一陣笑聲,同時指著埃米莉,好像她就是人神共棄的可恥東西。
「她愛他!」羅莎·達特爾說,「這麼一坨臭肉!她還要告訴我,他喜歡過她!哈哈!這些做皮肉生意的人多麼會撒謊!」
她的譏諷,比那毫不掩飾的憤怒更可怕。要我選的話,我寧可做她憤怒發泄的對象。不過,她只是發作了一會兒,就止住了。不管內心有多麼難過,她都強忍了下去。
「我到這兒來,你這個純潔的愛情源泉,」她說,「是要來看看—正像我一開始說的那樣—看看你是個什麼東西。我很好奇。現在我滿足了。我還要告訴你,你最好馬上回到你那個家裡去,把你的頭藏在那些大好人中間。他們正在等你,你的錢可以帶給他們安慰。錢花完了,你還可以再去相信、去託付、去愛嘛,這你很清楚!我原以為你是個被玩兒膩的殘破玩偶,是個失去光澤、被人拋棄、毫無價值的閃光飾片。不過,既然發現你是一塊純金,是一位真正的淑女,是一個嬌嫩的心中滿懷愛情和忠誠卻慘遭虐待的無辜者—你看起來就像這種人,跟你自己的講述也很吻合—我還有一些話要說。你好好聽清楚,因為我說到做到。你聽見沒有,你這個小妖精?我說到做到!」
憤怒一時又攫住了她,但那種情緒就像痙攣一樣從她臉上一閃而過,只留下一抹微笑。
「躲起來,」她繼續說,「如果不躲在家裡,就躲在別的什麼地方。躲在一個所有人都找不到你的地方,默默無聞地活下去—或者默默無聞地死去,那就更好了。真奇怪,如果你那顆多情的心碎不了,你怎麼就沒找到讓它安靜下來的辦法呢!我有時也聽說過這樣的辦法,我相信很容易就能找到。」
這時,埃米莉發出一陣低沉的啜泣,打斷了她。於是她停下來,像欣賞音樂一樣傾聽埃米莉的哭聲。
「我這個人也許性情古怪,」羅莎·達特爾繼續道,「但我不能在你呼吸的空氣里自由地呼吸。我覺得這種空氣令人噁心。所以我要淨化這種空氣,我要把你的味道從這種空氣里清出去。要是明天你還待在這兒,我就要在公共樓梯上,將你幹的好事和你的人品大聲宣告出來。我聽人說,這座房子裡也住了些體面的女人。你這樣的顯赫人物居然埋沒在她們中間,那真是太可惜了。如果你離開這裡,以假身份躲藏在這個城市的什麼地方—你盡可以使用真實身份,我並不反對—只要我打聽到你的藏身之所,就會用同樣的辦法對付你。在不久前渴望得到你垂青的那位紳士的幫助下,我對找到你還是非常樂觀的。」
難道佩戈蒂先生永遠不會來了嗎?我還要忍多久哇?我能忍多久哇?
「噢天哪,天哪!」可憐的埃米莉喊道。我覺得那聲調即使鐵石心腸的人聽了也會被打動,但羅莎·達特爾的笑容里卻沒有絲毫的憐憫。「我該怎麼辦呢?我該怎麼辦呢?」
「怎麼辦?」達特爾小姐答道,「就在回憶中幸福地生活吧!把你的一生奉獻給對詹姆斯·斯蒂爾福思的柔情蜜意的回憶吧—他本想打發你去做他僕人的老婆,不是嗎?—要不然,就一輩子都去感激那個配得上你的正直傢伙吧,他願意把你當成禮物一樣收下。再不然,如果你不能靠那些值得驕傲的回憶活下去,不能靠對貞潔的自詡活下去,不能靠那些人模人樣的傢伙眼中你的崇高地位活下去,那就嫁給那個好人,高高興興地接受他的施捨吧。如果這都行不通,那就去死吧!對想要這樣死掉的人,對這樣走投無路的人,這世界有的是解脫的辦法,有的是葬身的垃圾堆—去找一個,逃到天堂去吧!」
我聽到樓梯上遠遠地傳來腳步聲。我聽出是誰來了,我很確定,是佩戈蒂先生的腳步聲,謝天謝地!
達特爾小姐說這番話的時候,慢慢從門前走開,我就看不見她了。
「不過,你記住!」她打開另一扇門走出去的時候,緩慢而嚴厲地補充道,「我已經下定決心,為了我持有的理由,也為了我懷著的仇恨,我一定會把你趕走,除非你躲到我完全找不到的地方,或者脫下你那副漂亮的面具。這就是我要對你說的,而且我說到做到!」
樓梯上,腳步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佩戈蒂先生與下樓的達特爾小姐擦肩而過—衝進了房間!
「舅舅!」
伴隨這兩個字而來的是一陣可怕的狂吼。我遲疑片刻,往裡看去,只見佩戈蒂先生抱起不省人事的埃米莉。他凝視著她的臉,看了好一會兒,然後俯身親吻它—噢,多麼慈愛的親吻啊—然後將一塊手帕蓋在她的臉上。
「感謝天父,我的夢想終於成真了!我誠心誠意地感謝他,因為他用他自己的方式,指引我找到了我的寶貝!」(第719頁)
「大衛少爺,」遮住她的臉之後,他用低沉、顫抖的聲音說,「感謝天父,我的夢想終於成真了!我誠心誠意地感謝他,因為他用他自己的方式,指引我找到了我的寶貝!」
說著,他把埃米莉抱了起來。埃米莉那蓋著手帕的臉緊貼著他的胸膛,朝著他的臉。就這樣,他抱著一動不動、毫無知覺的埃米莉下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