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滿腔熱情
2024-10-09 05:45:46
作者: (英) 查爾斯·狄更斯
第二天我做的頭一件事,就是又一頭扎進羅馬浴池泡了個澡,然後動身前往海格特。我不再垂頭喪氣,不再擔心自己衣衫襤褸,不再渴望騎灰色駿馬。我對待近來發生的不幸的態度完全改變了。我必須向姨婆表明,她過去對我的善意並沒有白費,我不是麻木不仁、忘恩負義之人。我必須下定決心毫不動搖地去努力工作,好好利用我幼年時經歷的痛苦磨難。我必須手執樵夫的斧頭,在困難的叢林中披荊斬棘,開闢出屬於自己的道路,直達朵拉身邊。想到這裡,我頓時邁步更加強健有力了,仿佛這件事通過走路便能達成。
我發現自己走上了熟悉的通往海格特的大路,而這次我要去做的事卻不是追逐歡愉。我覺得,我的整個生活似乎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但那種變化並沒有使我氣餒。伴隨新生活而來的,是新的目標、新的打算。雖然工作無比艱辛,回報卻也是無價之寶。這回報就是朵拉。我非贏得朵拉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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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及於此,我激動不已,甚至為自己的外套不夠破爛而感到惋惜。我想要砍倒困難之林,證明我具備披荊斬棘的能力。路邊有一個戴著鐵絲眼罩、鑿石修路的老人,我好想找他借來錘子,打碎花崗岩,開闢一條通到朵拉腳下的道路。我興奮得渾身發熱,氣喘吁吁,覺得自己掙的錢似乎已經多得數不清。在這種心情下,我看見路邊有一座招租的房子,便走了進去,仔細察看了一番—因為我覺得講求實際是必要的。那座房子非常適合我和朵拉,房前有一個小花園,吉卜可以在裡面撒歡亂跑,隔著柵欄沖路過的小販狂吠。樓上最好的房間可以給姨婆住。我走出房子,覺得身上更熱,腳步也更快了。我飛也似的跑到海格特的時候,竟然早到了一個小時。但就算沒有早到,我也必須溜達一會兒,冷靜一下,才好去見人。
結束了必要的準備之後,我關心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斯特朗博士的住所。他沒有住在斯蒂爾福思太太家那一帶,而是在這座小鎮的另一頭。打聽清楚以後,在一種無法抗拒的力量的吸引下,我又走回斯蒂爾福思太太家附近的一條小巷,從花園圍牆的拐角向里張望。斯蒂爾福思的房間門窗緊閉。溫室的門開著,羅莎·達特爾沒戴帽子,在草坪一旁的石子路上急躁而迅速地走來走去。她讓我聯想到一頭猛獸,在鎖鏈允許的範圍內不停地左奔右突,漸漸磨光了心力。
我悄悄離開窺視花園的地方,有意避開左鄰右舍,後悔不該靠近那座房子,然後在鎮子上一直溜達到十點鐘。如今矗立於小山之巔的尖頂教堂那會兒並不存在,沒法向我報時。當時那裡坐落著一座古老的紅磚大宅,用作校舍。回想起來,那座老房子必定是個上學的好地方。
斯特朗博士的住處是一座漂亮的老房子,從看似最近才完工的裝飾和修繕判斷,他似乎在這房子上花了不少錢。我朝房子走去,看見他在房子一側的花園裡散步,打著綁腿,穿著如舊,仿佛從我學生時代開始,他就一直在散步,從未間斷。他周圍也仍是那些舊日夥伴—附近有許多高大的樹木,草地上還有兩三隻看護他的烏鴉,仿佛坎特伯雷的烏鴉已來信叮囑要盯緊他,於是它們表現得特別認真。
我知道,隔著這麼遠的距離,要引起他的注意是毫無希望的,於是大著膽子打開花園門,進去跟在他身後,想在他轉身時迎上前去。他轉過身,向我走來,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會兒,顯然心裡想的並不是我。然後,他慈祥的面龐上流露出異樣的喜悅,雙手抓住了我。
「哎呀,親愛的科波菲爾,」博士說,「你長大成人了!你好嗎?見到你,我很高興。親愛的科波菲爾,你比以前成熟多了!你真是—沒錯—天哪!」
我向他問好,也問候了斯特朗太太。
「噢,我很好!」博士說,「安妮也很好,她見了你一定非常高興。她一向喜歡你。昨天晚上,我把你的信拿給她看的時候,她還這麼說來著。還有—是啊,一點兒不錯—你還記得傑克·馬爾登先生嗎,科波菲爾?」
「記得很清楚,先生。」
「當然,」博士說,「你肯定記得。他也很好。」
「他回國了嗎,先生?」我問。
「從印度回國?」博士說,「是的。傑克·馬爾登先生受不了那裡的氣候,親愛的。還有馬克爾哈姆太太—你沒有忘記馬克爾哈姆太太吧?」
忘記「老兵」!在這麼短的時間內!
「馬克爾哈姆太太啊,」博士說,「為他操碎了心,可憐人兒喲,所以我們就把他弄回國來了。我們花錢在專利局給他謀了份差事,這對他合適多了。」
我非常了解傑克·馬爾登先生的為人,從博士的這番話推斷,他得到的多半是個錢多活兒少的肥差。斯特朗博士把手搭在我肩上,轉頭對著我,慈祥的面龐上寫滿了鼓勵,一邊走來走去,一邊繼續道:
「嗯,親愛的科波菲爾,我們來談談你的那個提議吧。毫無疑問,我當然很滿意,也覺得很合適。但你不認為你還能找到更好的工作嗎?你知道,你在我們那裡念書的時候就出類拔萃。你有資格從事許多好工作。你已經打下了足以建造任何高樓大廈的良好基礎。把你的青春年華奉獻給我能提供的這個可憐工作,你不覺得可惜嗎?」
我又激動起來,恐怕還用狂熱的方式表達了自己的強烈請求。我提醒博士,我已經有一份職業了。
「是啊,是啊,」博士回應道,「的確如此。你當然已經有一份職業,而且正在努力學習,這就讓你跟一般人不一樣。不過,親愛的年輕朋友,一年七十鎊有什麼用呢?」
「這能讓我們的收入翻一番呀,斯特朗博士。」我說。
「天哪!」博士回應道,「想不到是這樣!我並不是說,嚴格限定在一年七十鎊,因為我一直在想,無論我雇用了哪個年輕人,都會給他一份禮物。毫無疑問,」博士依然一面扶著我的肩膀走來走去,一面說道,「我總是把每年的禮物都考慮在內的。」
「親愛的老師,」我說(這次我真的沒有信口胡說),「您的恩情,我永遠也報答不盡—」
「別這樣,別這樣。」博士打斷道,「我可不敢當啊!」
「如果您肯接受我利用空閒時間來您這裡做事,也就是每天早上和晚上,並且認為一年花七十鎊是值得的,那您的這份大恩大德,我真不知如何感謝才好。」
「天哪!」博士故作天真地說,「真想不到,這麼點兒錢竟然能派上這麼大的用場!哎呀,哎呀!如果有更好的工作,你會去嗎?你能保證嗎?」博士說—他向來都是用這句十分嚴肅的話激發我們學生的自尊心。
「我保證,先生!」我按照從前學校里的規矩答道。
「那就一言為定。」博士說,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們繼續走來走去,他的手一直搭在我肩頭。
「如果我要做的工作同那部詞典有關的話,」我用略帶奉承的語氣說,但願這聽上去沒有什麼心機,「我會高興二十倍的,先生。」
博士停下腳步,又笑眯眯地拍了拍我的肩膀,用叫人看了十分開心的得意神情大聲說:「親愛的年輕朋友,你說中了,就是那部詞典!」就像我參透了人類最深奧的智慧一樣。
怎麼可能是別的東西呢!他的口袋裡塞滿了手稿,腦袋裡也塞滿了詞條。那東西簡直就像要從他身體裡到處往外冒。他告訴我,自從他不再教書,他的詞典編纂工作就進展得十分順利;我提出早晨和晚上來協助他工作,這樣的安排對他再合適不過,因為他已經養成白天邊散步邊思考的習慣。傑克·馬爾登先生最近偶爾提出做他的文書助手,卻並不稱職,把博士的手稿弄得有點兒散亂。不過,我們很快就整理出來,順利展開工作。後來,當我們真正工作起來的時候,我發現馬爾登先生製造的麻煩比我預料的更大,因為他不僅犯了許多錯誤,而且在博士手稿上畫了許多士兵和女人的頭像,令我常常陷入晦澀難解的迷宮。
博士為我們將攜手合作完成這項了不起的工作而歡欣雀躍,於是我們定於第二天早晨七點鐘開始。我們每天早晨工作兩個小時,晚上工作兩三個小時,禮拜六除外,我那天可以休息。當然,禮拜天我也可以休息。我覺得這樣的條件非常寬鬆。
我們雙方對這樣的計劃安排都很滿意,然後斯特朗博士就帶我進屋見斯特朗太太。我們在博士的新書房裡見到了她,她正在撣去書上的灰塵—他決不允許別人觸碰這些神聖的心愛之物。
他們已經因為我推遲了早餐時間,於是我們一起坐下來用早餐。不一會兒,我看見斯特朗太太似乎已覺察有人來了,然後才聽到來人的動靜。一位紳士騎馬來到門前,跳下馬,手挽韁繩,就像回自己家一樣,將馬牽進小院,拴在空車房牆上的一個環上,然後手執馬鞭,走進早餐室。來者是傑克·馬爾登先生。我覺得他去過印度之後並沒有什麼長進。不過,我那時一見不肯在困難之林披荊斬棘的年輕人,就氣不打一處來,所以我對他的這種印象肯定失之偏頗。
「傑克先生!」博士說,「科波菲爾!」
傑克·馬爾登先生跟我握了握手,但我覺得他不夠熱情,一副懶洋洋的樣子,仿佛在給予我莫大的恩惠一樣。見此情形,我心裡不由得火冒三丈。不過,他那無精打采的樣子倒算得上一大奇觀了。他只有在同表妹安妮說話時才會打起精神。
「你吃過早飯了嗎,傑克先生?」博士問。
「我幾乎從來不吃早飯,先生。」他答道,頭往後靠在安樂椅上,「我覺得吃早飯怪無聊的。」
「今天有什麼新聞嗎?」博士問。
「什麼新聞也沒有。」馬爾登先生答道,「只是有消息說,北方的人在忍飢挨餓,大為不滿。可不管在哪兒,總有人吃不飽,滿肚子怨言。」
博士沉下臉,像要換個話題似的,說道:「看樣子確實沒有什麼新聞。聽人說,沒有新聞就是好新聞。」
「報紙上有一篇長長的報導,先生,說的是一起謀殺案。」馬爾登先生說,「不過,世上總有人被謀殺,所以我就沒看。」
我認為,對人類的一切行為和感情都漠不關心的態度,在當時還不像後來我觀察到的那樣,被視為一種高貴的品格。我知道,從那以後,這種態度就開始大行其道了。我見過有人把這種態度表現得淋漓盡致,我甚至遇到過一些衣冠楚楚的紳士和儀態萬千的淑女,他們簡直生來就跟毛毛蟲一樣。馬爾登先生的這種態度或許給我留下了更深的印象,因為我當時還沒見過這樣的人。但是,我絕沒有因此對馬爾登先生更有好感,或者更加信任。
「我來這兒是想問問,今晚安妮想不想去聽歌劇。」馬爾登先生轉向安妮,說道,「這一季[1]里,要聽好歌劇的話,這是最後一場了。裡面有個歌手,安妮真該去聽一聽。她唱得實在太好了!不光唱得好,還丑得令人著迷。」說完,他又恢復了那副無精打采的樣子。
凡是有可能討年輕妻子喜歡的事,博士都喜歡。於是,他轉向妻子,說道:「你應當去,安妮,你應當去。」
「我不想去,」她對博士說,「我寧願待在家裡。我非常想待在家裡。」
她看都沒看表哥一眼,就轉過來同我說話,問阿格尼絲好不好,能不能來看她,會不會當天就來。她看上去是那麼焦躁不安,我很納悶,正在往麵包上抹黃油的博士,怎麼連這麼明顯的事也看不出來呢?
但他什麼都沒有看出來,只是和藹地對她說,她還年輕,應該高高興興、快快活活的,絕不能讓一個沒趣的老頭子把她也搞得死氣沉沉的。他還說,他想要她把那位新歌手的歌唱給他聽,如果她不去聽,又怎麼能唱得好呢?於是,博士堅持替她定下這場約會,還邀請傑克·馬爾登先生回來吃晚飯。事情安排妥當後,馬爾登就走了,我猜是去專利局了。不管是去哪裡,反正是騎馬走的,看上去慵懶極了。
第二天早晨,我出於好奇,便去打聽她有沒有去聽歌劇。她沒去,只是派人到倫敦回絕了表哥的邀請。下午她去看望阿格尼絲,而且還說服了博士陪她一起去。博士告訴我,因為那天晚上天氣宜人,他們是沿著田野步行回家的。我當時就很想知道,如果阿格尼絲不在倫敦,她會不會去聽歌劇呢?阿格尼絲會不會也對她產生了某些好影響呢?
我覺得,她看上去不怎麼開心,但那到底是一張美麗的面龐,除非這一切都是偽裝出來的。我和博士工作的時候,她就一直坐在窗前,我常常瞥她一眼。她為我們準備早餐,我們一面工作,一面匆匆吃上幾口。我九點離開的時候,她正跪在博士腳邊的地板上,給他穿鞋子、打綁腿。嫩綠的樹葉低垂在樓下房間敞開的窗戶上,在她臉上投下淡淡的陰影。前往倫敦民事律師公會的路上,我一直在回想多年前那晚看到的她那張臉—博士在一旁讀書,而她在一旁望著博士。
現在我非常忙碌,早晨五點起床,晚上九十點才回家。但我從繁忙的工作中得到了無限的滿足,從來沒有因為任何緣故而放慢腳步。我狂熱地認為,自己越辛苦,就越對得起朵拉。我還沒有向朵拉透露我家境的變化,因為過幾天她就要來看望米爾斯小姐,我要把不得不告訴她的一切都留待那時再講。我只是在信中告訴她(我們所有的通信都是由米爾斯小姐秘密傳遞的),我有許多話要對她講。與此同時,我縮減了抹頭髮的熊脂的分量,徹底放棄了香皂和薰衣草香水,以極低的價格賣掉了三件背心,因為這些對我艱苦的生活來說都太奢侈了。
做了這麼多事,我仍然不滿意,急不可耐地要多做點兒事,於是我就去找特拉德爾斯。他住在霍爾本的城堡街上一座房子的屋頂矮牆後面。迪克先生已經隨我去過海格特兩次,與斯特朗博士重續了往日的交情,這次我也帶他一起去見特拉德爾斯。
我之所以把迪克先生也帶去,是因為他敏銳地感覺到姨婆身處逆境,又真誠地相信,即便苦役和囚徒也沒有我這樣拼命,他自己卻無能為力,便煩躁憂慮起來,以致精神萎靡、食欲不振。在這種情況下,他覺得更難完成那篇陳情書了。他寫得越努力,查理一世那顆倒霉的腦袋就越頻繁地攪和進來。除非我們善意地欺騙他,讓他相信他是有用的,或者想辦法讓他真能發揮作用(這當然更好),否則我非常擔心他的病情會加重,於是我決定找特拉德爾斯,看他能不能幫我們。我們動身前,我把我們的遭遇原原本本地寫信告訴了特拉德爾斯,他回了一封熱情洋溢的信,表達了他的同情和友誼。
我們到了他的住處,看到他正在奮筆疾書,小房間角落裡放著他看一眼就會精神百倍的花架和小圓桌。他熱情歡迎我們,不一會兒就跟迪克先生成了朋友。迪克先生宣稱以前絕對見過特拉德爾斯,我們倆都說:「很有可能。」
我要跟特拉德爾斯商量的第一件事是:我聽說,各行各業的許多傑出人士,都是從報導議會辯論開始發跡的。特拉德爾斯曾向我提起他希望投身新聞業,於是我把這兩件事聯繫到一起,在給他的信中詢問他,怎樣才能取得報導議會辯論這一工作的資格。現在,根據打聽到的情況,特拉德爾斯告訴我,除了極個別的情況,要想把這份工作幹得盡善盡美,需要掌握一種單純的機械式技能,也就是精通神秘的速記讀寫,其難度相當於通曉六門外國語。通過幾年鍥而不捨的努力,也許能學有所成。特拉德爾斯理所當然地認為,他這番話會打消我的念頭。但我只是覺得,前面有幾棵大樹需要砍伐,於是立即決定舉起斧頭,在這片叢林中開闢出一條通往朵拉的道路。
「我對你感激不盡,親愛的特拉德爾斯!」我說,「我明天就開始。」
特拉德爾斯大吃一驚,這是理所當然的。但他並不知道我為何會欣喜若狂。
「我要買一本詳細介紹速記法的書,」我說,「我在律師公會裡大部分時間都閒著,可以趁機學習。我要把法庭上的發言記錄下來,作為練習—特拉德爾斯,親愛的朋友,我一定會掌握這種技能的!」
「天哪!」特拉德爾斯睜大了眼睛,說道,「真沒想到,你竟然是一個如此堅決的人,科波菲爾!」
他怎麼可能想得到?對我自己來說,這都是新奇的發現。我把這個問題暫時擱下,又把迪克先生的事擺到檯面上。
「你知道,」迪克先生滿懷渴望地說,「要是我能盡點兒力,特拉德爾斯先生—要是我能敲敲鼓—或者吹吹喇叭什麼的就好了!」
可憐的傢伙!我毫不懷疑,他打心眼兒里更願意幹這種事,而不是別的。特拉德爾斯是無論如何都不會恥笑別人的。他平靜地答道:「可您的字寫得很好呀,先生。是你告訴我的吧?科波菲爾。」
「寫得好極了!」我說。事實確實如此,他的字寫得十分工整。
「我要是能給您找一份寫字的工作,先生,」特拉德爾斯說,「您覺得自己幹得了嗎?」
迪克先生猶豫不決地看著我。「呃,特羅特伍德?」
我搖搖頭。迪克先生也搖搖頭,嘆口氣。「對他講一講陳情書的事。」迪克先生說。
我對特拉德爾斯解釋說,迪克先生很難把查理一世從他那份手稿里趕出去。我說話的時候,迪克先生一面非常恭敬嚴肅地看著特拉德爾斯,一面吮吸著大拇指。
「不過,我說的那些文件,你知道,都是已經寫好了的。」特拉德爾斯想了一下,說道,「迪克先生根本不必動腦筋。這下就沒什麼障礙了,你說對嗎?科波菲爾,不管怎麼說,難道不值得一試嗎?」
這給我們帶來了新的希望。特拉德爾斯和我到一旁商量了一會兒,而迪克先生坐在椅子上焦急地望著我們。我們想出了一個辦法,第二天就讓他用這個辦法開始工作,結果大獲成功。
在白金漢街我的住所窗前的一張桌子上,我們鋪開特拉德爾斯為迪克先生找到的工作—抄寫一種有關通行權的法律文件,抄多少份我記不清了—在另一張桌子上,我們鋪開那本未完成的偉大陳情書的最後一部分手稿。我們給迪克先生提出的要求是,他必須嚴格按照擺在他面前的原件抄寫,不許有一星半點兒的差錯。如果他覺得必須提一下查理一世,就得跑到陳情書那邊去。我們告誡他,一定要堅定不移地遵守這條規矩,並留下姨婆監督他。後來,姨婆向我們報告說,他一開始就像一個敲打兩面定音鼓的人那樣,不斷兼顧抄寫和陳情書。不過,他發現這弄得他暈頭轉向、疲憊不堪,而他要抄寫的文件明明就擺在眼前,他不久便坐在那裡,規規矩矩地抄起來,將陳情書留待將來方便的時候再寫。總而言之,儘管我們很注意保證他適度工作,以免有損健康,儘管他的工作並不是從一周的開頭開始的,但到了禮拜六晚上,他已經掙了十先令九便士。我到死都不會忘記,他跑遍附近所有的商店,將這筆財富換成了六便士一枚的硬幣;也不會忘記他眼中含著喜悅和自豪的淚水,把硬幣在托盤裡擺成心形獻給姨婆。從他開始從事有用工作那一刻起,他就好像得到了魔法庇護一樣。如果那個禮拜六晚上世上有幸福之人的話,那就是對我們感恩戴德的迪克先生了—他把姨婆視為世上最了不起的女人,把我看作世上最了不起的年輕人。
「現在咱們不會挨餓了,特羅特伍德。」迪克先生在角落裡握著我的手說,「我來供養她,先生!」他邊說邊在空中揮動十根手指,就像那是十家銀行一樣。
我不知道特拉德爾斯和我究竟誰更高興。「哎呀,」特拉德爾斯忽然說,從口袋裡掏出一封信交給我,「差點兒把米考伯先生給忘了!」
那封信(米考伯先生一逮住機會就會寫信)是寫給我的。信封上寫著「煩請內殿律師學院托馬斯·特拉德爾斯先生轉交」。內容如下:
親愛的科波菲爾:
你或許不會對我要通報的消息感到意外:我時來運轉了。我先前似曾提及,我正在期待這一天的到來。
我將在我們這個得天獨厚的島國的某地方城鎮安身(那裡的人或從事農業,或擔任神職,過得其樂融融),投身某種需要專門學問的職業。米考伯太太和我們的孩子將隨我同往。有朝一日,我們可能會合葬於當地一座莊嚴建築的附屬墓地中。該地以此建築聞名遐邇,其聲名遠播至中國和秘魯。
我們在這座現代巴比倫飽經滄桑,但我相信我們從未喪失尊嚴。臨別之際,我與米考伯太太都難掩惜別之情,因為我們將同與我們家庭生活的聖壇息息相關的某人分別。經此一別,也許多年後才能重逢,也許再無相聚之日。離別前夕,如果你能攜我們共同的朋友托馬斯·特拉德爾斯先生光臨寒舍,互道珍重,便是對我莫大的恩惠。
你永遠的朋友
威爾金斯·米考伯
得知米考伯先生擺脫了蓬頭垢面的屈辱生活,終於真的時來運轉了,我非常高興。聽特拉德爾斯說,信中邀請我們造訪的時間就是當天晚上,我當即欣然同意。於是,我們一同動身前往米考伯先生以莫蒂默先生的化名租住的寓所,就在格雷律師學院路快到頭的地方。
寓所的陳設十分簡陋,我們發現那對雙胞胎躺在起居室的一張摺疊床上,他們如今已經八九歲了。米考伯先生在一隻盛洗臉水的大罐子裡準備好了他最拿手的美味飲料,他管那叫「佳釀」。這一次,我還有幸同米考伯少爺敘舊。他已是十二三歲的少年,看樣子很有出息,手腳總是停不下來。但在他這個年齡,這種現象並不罕見。我還再次結識了他妹妹,米考伯小姐。米考伯先生對我們說:「她跟她媽媽長得一模一樣,就像她媽媽在她身上浴火重生了似的。」
「親愛的科波菲爾,」米考伯先生說,「你自己跟特拉德爾斯先生剛好碰上我們要遷居外地,難免有些微不便之處,還望多多包涵。」
我一面做得體的回答,一面打量了一圈屋內,只見所有家當都已打包,行李絕不算多。我向米考伯太太祝賀即將到來的喬遷之喜。
「親愛的科波菲爾先生,」米考伯太太說,「對於我們家的大情小事,你總是抱著友善的關心,我對此深信不疑。我娘家人可能覺得我們這一走跟被流放了沒什麼兩樣,他們愛怎麼想就怎麼想吧。身為賢妻良母,我決不會拋棄米考伯先生。」
米考伯太太向特拉德爾斯投去祈求的目光,他熱情地表示了贊同。
「這,」米考伯太太說,「這至少是我對我的責任的看法,親愛的科波菲爾先生和特拉德爾斯先生。當年婚禮上,我跟著牧師立下了不可反悔的誓言:『我埃瑪願嫁給你威爾金斯為妻。』然後我就擔負起這一責任。昨天晚上,我還在微弱的燭光下重溫了誓言。我得出的結論是,我永遠不能拋棄米考伯先生。而且,」米考伯太太說,「雖然我對婚禮儀式的看法可能是錯誤的,但我決不會拋棄他!」
「親愛的,」米考伯先生有點不耐煩地說,「我不覺得你會幹出那種事。」
「我知道,親愛的科波菲爾先生,」米考伯太太接著說,「我要去陌生人中間碰運氣了;我也知道,雖然米考伯先生用最彬彬有禮的措辭寫信給我娘家人,宣告遷居這件事,但他們全都對米考伯先生的信不理不睬。說真的,我也許有點迷信,」米考伯太太道,「但在我看來,米考伯先生寫的那些信,絕大部分註定得不到任何回復。從我娘家人的沉默,我可以推測他們反對我做出的決定。但科波菲爾先生,我決不能因為我娘家人反對就拋棄責任、偏離正道呀!即便爸爸媽媽反對也不行,如果他們還活著的話。」
我表達了我的意見,說她走對了方向。
「將自己關在一個有大教堂的城鎮,」米考伯太太說,「這或許是一種犧牲。不過,科波菲爾先生,如果這對我來說是一種犧牲,對米考伯先生這樣才華橫溢的人來說,就是更大的犧牲了。」
「噢!你們要去一個有大教堂的城鎮?」我說。
米考伯先生一直在從那個盛洗臉水的大罐子裡給我們斟酒。他這時回答道:「是去坎特伯雷。事實上,親愛的科波菲爾,我已經把一切都安排妥當。根據安排,我和我們的朋友希普簽訂了契約,要以機要秘書的身份協助他,為他效力,並發誓保守秘密。」
我瞪大眼睛看著米考伯先生。他見我大吃一驚的樣子,反倒樂開了花。
「我應該向你說明,」他用一本正經的語氣說,「能取得這一成果,很大程度上歸功於米考伯太太的生意頭腦和審慎建議。先前,米考伯太太提議我在報紙上刊登GG,向社會發出挑戰,結果我的朋友希普接受了挑戰。就這樣,一來二去,我們成了惺惺相惜的朋友。說到我的朋友希普,」米考伯先生說,「他可真是個精明強幹的人物。提到他的時候,我總想儘可能表達敬意。我的朋友希普並沒有把我的固定薪水定得太高,但在解除我的經濟壓力方面,他已經根據我的服務價值,給予了我很大的幫助。我堅信,自己的服務價值不菲。我碰巧擁有從事這份工作所需的機敏和才智,」米考伯先生用一如既往的紳士派頭,看似自謙、實則自誇地說,「而我要將其獻給我的朋友希普。我已經懂得一點兒法律知識—在民事訴訟中當過被告—我還要立刻研讀我們英國最著名、最傑出的法學家之一所著的《英國法釋義》。我想,沒必要再補充說,我所指的就是布萊克斯通法官先生[2]了吧。」
米考伯先生這番話,事實上,那天晚上的大部分對話,都不時被米考伯太太打斷,因為米考伯太太總是在糾正米考伯少爺—他一會兒坐在靴子上;一會兒雙手撐著腦袋,就像腦袋快掉下來了似的;一會兒在桌子底下不小心踢特拉德爾斯一腳;一會兒左右交替輕輕跺腳;一會兒把腳伸得老遠,看上去十分粗俗;一會兒側著腦袋趴在桌子上,頭髮支棱在酒杯中間;一會兒又用其他方式手腳亂動,讓大家都覺得不勝其煩。米考伯太太一發現兒子的這些行為就出言制止,而米考伯少爺總是氣嘟嘟地我行我素。我一直坐在那裡,一面為米考伯先生宣布的消息驚愕不已,一面琢磨這意味著什麼,直到米考伯太太繼續談論起剛才的話題,我的注意力才轉到她身上。
「我特別要求米考伯先生小心的是,親愛的科波菲爾先生,」米考伯太太說,「他在投身法律行業的這一分支時,千萬不要喪失了繼續上進,直至最高層的能力。我毫不懷疑,只要他能專心從事一種適合他的職業,將足智多謀、口若懸河的才幹發揮出來,就一定會出人頭地。嗯,舉個例子吧,特拉德爾斯先生,」米考伯太太意味深長地說,「他可以成為法官,甚至大法官。難道一個人從事了米考伯先生接受的這種職位,就再也沒有晉升的可能了嗎?」
「親愛的,」米考伯先生說,但也用探詢的目光瞥了眼特拉德爾斯,「我們有的是時間來考慮這些問題。」
「米考伯!」她回應道,「不!你這輩子的錯誤就是目光短淺。就算你不想對得起自己,為了對得起家人,也應該儘量把眼光放長遠,將才華發揮到極致呀。」
米考伯先生一邊咳嗽,一邊心滿意足地喝著潘趣酒—他依然不時瞥一眼特拉德爾斯,好像期待聽一聽後者的意見。
「哎呀,這件事是明擺著的,米考伯太太。」特拉德爾斯委婉地向她挑明真相道,「我說的是千真萬確、平淡無奇的事實,你知道—」
「正是。」米考伯太太說,「親愛的特拉德爾斯先生,在這個如此重要的問題上,我希望儘可能做到平平淡淡、實實在在。」
「—是這麼回事,」特拉德爾斯說,「即便米考伯先生是一名正式的事務律師,在法律的這個分支—」
「對呀。」米考伯太太回應道,「威爾金斯,你要是再斜著瞅,就別想讓眼睛還原啦。」
「—也跟晉升毫不相干。」特拉德爾斯接著說,「只有出庭律師才有資格晉升。米考伯先生沒有在律師學院學習過五年,就當不了出庭律師。」
「親愛的特拉德爾斯先生,」米考伯太太態度和藹、一本正經地說,「如果我沒有理解錯的話,你是說,在律師學院學習五年之後,米考伯先生就有資格做法官或大法官了,對不對?」
「那樣他才有資格。」特拉德爾斯答道,特別強調了「有資格」三個字。
「謝謝你,」米考伯太太說,「這就足夠了。如果情況就是這樣,米考伯先生不會因為從事這份工作而喪失晉升的權利,我也就放心了。我這些話,當然是以女人的身份說的。不過,我一向認為,米考伯先生具有我在娘家時聽爸爸說過的那種法律頭腦。但願米考伯先生即將進入一個可以發揮才幹的領域,從此出人頭地、功成名就。」
我毫不懷疑,此時此刻,在米考伯先生的法律頭腦里,正描繪著自己端坐在大法官羊毛坐墊上的畫面。他自鳴得意地摸了摸他那光禿禿的腦袋,裝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說道:
「親愛的,我們不要去揣測命運的安排。如果我註定要戴假髮,至少在外表上已經為這一殊榮做好了準備。」他指的是自己的禿頭,「我並不惋惜自己的頭髮,說不定是出於某種特殊的理由它們才掉光的。這可說不準。我打算,親愛的科波菲爾,教育我的兒子從事教會工作。我不否認,若能因他而名揚四海,我會非常高興的。」
「從事教會工作?」我問,心裡一直想著烏利亞·希普。
「是呀,」米考伯先生說,「他的頭音[3]非常出色,可以從唱詩班歌手開始教會生涯。我們住在坎特伯雷,在當地又有人緣,大教堂唱詩班裡一有空缺,無疑就能讓他填補上。」
再看米考伯少爺,他臉上那副表情仿佛在說,他是從眉毛後面發音的。不久,他給我們唱《啄木鳥嗒嗒嗒》這首歌時(他不唱歌就得去睡覺),聲音似乎真的就是從那裡發出來的。我們對他的表演大加稱讚,然後有一搭沒一搭地扯了會兒閒篇。我竭力隱瞞家境的改變,但還是忍不住對米考伯夫婦透露了實情。聽說我姨婆身處困境,他們竟然開心極了,那自在又舒服的樣子,我簡直無法形容。
潘趣酒快喝到最後一輪時,我提醒特拉德爾斯,我們應當祝我們的朋友健康幸福、事業有成,然後再告辭。我請求米考伯先生把我們的酒杯斟滿,然後一本正經地向他們祝酒—隔著桌子同米考伯先生握了手,又吻了吻米考伯太太,以此紀念這個重大的日子。特拉德爾斯效仿了我的第一個舉動,但他覺得自己同米考伯夫婦的交情尚不夠深,沒有貿然效仿第二個舉動。
「親愛的科波菲爾,」米考伯先生站起來,拇指插在背心口袋裡,說道,「我青年時代的夥伴—如果你允許我這樣稱呼你的話,還有我尊敬的朋友特拉德爾斯—如果他也允許我這樣稱呼他的話,請允許我代表米考伯太太,代表我自己,也代表我們的兒女,對你們的良好祝願,表示最熱烈、最真誠的感謝。明天我們就將遷居外地,開始全新的生活。」米考伯先生說話的口氣,就像要前往五十萬英里之外似的,「我或許應該給面前的兩位朋友留下幾句臨別贈言。但在這方面,該說的我已經都說了。我即將進入一個博大精深的行業,成為無足輕重的一員。無論通過這一行能獲得多高的社會地位,我都將奮發有為,不令自己蒙羞,米考伯太太也一定會助我一臂之力。在暫時的債務壓力之下—我簽下借款合同時本打算立刻償還,但由於種種原因,始終未能還清—我不得不違背本心,喬裝改扮—我是指戴眼鏡—還不得不使用不合法的假名。對此,我只想說:這淒涼景象上的烏雲已經消散,太陽再次高掛在山巔。下禮拜一下午四點,驛車到達坎特伯雷的時候,我將踏上故鄉的土地—並恢復我的本名:米考伯!」
說完這番話,米考伯先生重新落座,陰沉著臉,一連喝了兩杯酒,然後又十分嚴肅地說:
「在離別之前,我還有一件事要做。那就是,我還要完成一項法律手續。我的朋友特拉德爾斯先生為了解決我的房租問題,曾兩次在我的期票上『署名』—如果可以用一個通俗說法的話。頭一張期票到期時,我將托馬斯·特拉德爾斯先生置於—簡言之,就是置於困境中不管不顧。第二張期票尚未到期。第一筆債務,」說到這裡,米考伯先生自己查看了文件,「我相信,是二十三鎊四先令九便士半;第二筆債務,根據我記的那筆帳,是十八鎊六先令二便士。兩筆加到一起,如果我沒算錯的話,一共是四十一鎊十先令十一便士半。我的朋友科波菲爾可以替我核對一下這個總數嗎?」
我照辦了,核實無誤。
「倘若我沒有解決這筆債務,」米考伯先生說,「就離開這個大都會和我的朋友特拉德爾斯先生,那一定會背上難以忍受的精神負擔。因此,我為我的朋友特拉德爾斯先生準備好了一份文件,現在就拿在我手裡。有了它,我就可以達成自己的目標。我請求我的朋友特拉德爾斯先生收下這張四十一鎊十先令十一便士半的借據。這樣一來,我就可以恢復我的道德尊嚴,在我的同胞面前再次昂首挺胸地走路了,我是多麼開心啊!」
說完這段引子(說得他自己都感動不已),米考伯先生便把一張借據塞到特拉德爾斯手裡,並祝他萬事如意。我相信,當時不僅米考伯先生認為這樣做就等於還清了債務,而且連特拉德爾斯自己也沒弄清二者的區別,直到後來有工夫細想時才回過味來。
憑藉這一高尚的行為,米考伯先生的確可以在他的同胞面前昂首挺胸地走路了。當他手持蠟燭送我們下樓的時候,胸膛好像又寬出了一半。我們雙方熱情洋溢地道別。把特拉德爾斯送到他家門口後,我獨自回家。一路上,我思考了許多稀奇古怪、自相矛盾的事情。我覺得,米考伯先生雖然油嘴滑舌,卻從來不向我借錢,這多半是因為我做過他的小房客,他還對我心存憐憫吧。如果他開口,像我這樣仗義的人,肯定是不忍回絕他的。毫無疑問,這一點他跟我一樣清楚(我在這裡寫一筆,算是對他的讚揚吧)。
[1] 指倫敦上流社會的社交季,大致從4月持續到8月。
[2] 威廉·布萊克斯通(1723—1780),英國法學家、法官、政治家,主要著作為四卷本的《英國法釋義》,該書對英美法系產生了重大影響。
[3] 聲樂術語,運用頭聲區共鳴作用方法演唱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