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意志消沉

2024-10-09 05:45:42 作者: (英) 查爾斯·狄更斯

  初聽到姨婆帶來的消息,我一下子驚得大腦空白,不知所措。但我一回過神來,便建議迪克先生到那家雜貨店去,睡佩戈蒂先生前不久空出來的那張床。雜貨店位於亨格福德市場,而當年的亨格福德市場同現在大不相同,門前有一道低矮的木柱廊(有點兒像老式晴雨表里那對小男女房前的柱廊),迪克先生對那裡感到非常滿意。我敢說,住在這座建築里的光榮足以彌補諸多不便了。不過話說回來,除了我前面提過的那種混合氣味,還有不怎麼寬敞的空間,那裡幾乎沒有什麼令人難受的地方,所以迪克先生為自己能入住此處大感欣慰。克拉普太太曾憤慨地告訴他,那裡連把貓甩著玩兒的地方都沒有。但迪克先生坐在床角,摸著腿,理直氣壯地對我說:「特羅特,你知道,我不想把貓甩著玩兒。我從不把貓甩著玩兒。所以,不能把貓甩著玩兒跟我有什麼關係!」

  我想弄清迪克先生是否知道姨婆突然遭遇這一重大變故的原因。不出所料,他一無所知。關於這件事,他向我透露的唯一情況是:前天早晨,姨婆對他說:「聽著,迪克,我一向認為你是一位豁達的哲人,你真是這樣嗎?」他回答是的,他希望是。然後姨婆說:「迪克,我傾家蕩產了。」他便說:「噢,是嗎!」然後姨婆把他大大稱讚一番,他也很高興。於是他們便到我這裡來了,在路上喝了瓶裝黑啤,吃了三明治。

  迪克先生坐在床角,瞪大了眼睛,臉上帶著驚喜的微笑,一邊揉腿,一邊告訴我這些事,看上去是那樣心滿意足,我見了不禁心頭冒火—如今想來很是後悔—對他解釋說,傾家蕩產意味著吃苦受窮、忍飢挨餓。但我又馬上狠狠地責備自己不該這樣殘酷,因為我看到,他聽了這話,臉色霎時慘白,眼淚順著拉長了的臉頰滾下來,用難以言表的悲傷眼神注視著我,即使心腸比我硬百倍的人見了也會生出惻隱之心。我剛才只用幾句話就讓他消沉下去,現在卻付出了大得多的力氣才將他哄高興。我不久就明白(其實我早該明白才是),他之所以那樣鎮定自若,只是因為他完全信任那位絕頂聰明的傑出女性,並無限信賴我的聰明才智。我相信,他認為後者足以抵抗任何非致命的災難。

  「我們能怎麼辦呢,特羅特?」迪克先生說,「還有那篇陳情書—」

  「當然還有那篇陳情書,」我說,「但我們現在能做的,迪克先生,就只有裝出高興的樣子來,別讓姨婆看出我們在為這件事憂心。」

  他用最誠懇的態度表示同意,並且懇求我,如果我看到他稍有不得體的舉動,就用我慣用的巧妙辦法提醒他。但是,說來不無遺憾,我給他的驚嚇太厲害,無論他怎樣努力,都掩藏不住內心的真實感受。整個晚上,他都一臉悽苦憂鬱的神情,不時往姨婆臉上瞟去,仿佛眼看著她當場消瘦下去似的。他也察覺到這一不自然的表現,便強行控制住腦袋。儘管他讓腦袋保持不動,眼睛卻像機器一樣轉個不停,所以完全無濟於事。用夜宵時,我看見他直盯著麵包(碰巧那個麵包很小),仿佛飢餓就近在眼前。當姨婆要求他像往常一樣用餐時,我發現他正把麵包和乾酪碎屑塞進口袋。我相信,他這樣做的目的,是準備在我們真的揭不開鍋的時候,把這些積蓄拿出來充飢保命。

  與之相反,姨婆始終泰然自若,這給我們大家好好上了一課,反正我自己肯定受益良多。她對佩戈蒂十分和善,除非我無意中叫出佩戈蒂這個名字。我知道,她在倫敦感覺人生地不熟,但她表現得卻好似在家裡一樣自在。她睡我那張床,我睡客廳,做她的守衛。她覺得,為防失火,住所臨河非常重要,而鑑於此地就在河邊,我猜她應該還算滿意。

  「特羅特,親愛的,」她見我給她準備睡前喝的調製飲料,便說,「不用了!」

  

  「什麼都不喝嗎,姨婆?」

  「不要葡萄酒,親愛的。麥芽啤酒就行了。」

  「但這裡就只有葡萄酒,姨婆。你向來都是喝摻水的葡萄酒呀。」

  「把葡萄酒留著吧,生病的時候再用。」姨婆說,「我們不能浪費呀,特羅特。給我麥芽啤酒吧。半品脫。」

  我覺得,迪克先生聽了這話簡直就要昏死過去了。但姨婆非要這樣不可,我只好出去買麥芽啤酒。那時天色已晚,佩戈蒂和迪克先生趁機一起前往雜貨店。我和迪克先生在街角分手,那個可憐人兒還背著大風箏,宛如人類苦難的紀念碑。

  我回來時,姨婆正在房間裡踱來踱去,用手搓著睡帽邊緣。我根據雷打不動的老規矩,把麥芽啤酒燙熱,把麵包烤好。一切準備妥當後,她也準備好了—睡帽戴在頭上,睡衣下擺卷到膝蓋上。

  「親愛的,」姨婆喝了一勺酒,說道,「這比葡萄酒好多了,沒有那麼苦。」

  我猜自己肯定面露疑惑,因為她緊接著說:「得啦,得啦,別這樣,孩子。我們現在還有麥芽啤酒喝,已經很不錯啦。」

  「我敢說,我也該這樣想的,姨婆。」我說。

  「嗯,那你為什麼不這樣想呢?」姨婆說。

  「因為你和我是大不相同的人呀。」我答道。

  「胡說,特羅特!」姨婆回應道。

  姨婆一邊用茶匙喝著溫麥芽啤酒,一邊把麵包片蘸著酒吃,安靜地享受著食物。要說這從容勁兒是裝出來的,我看幾乎不可能。

  「特羅特,」她說,「一般說來,我不喜歡生面孔。不過,你知道嗎,我倒是挺喜歡你那個巴吉斯!」

  「聽你這麼說,我比得到一百鎊都高興!」我說。

  「這世界還真是奇妙,」姨婆揉著鼻子說,「我不明白那女人怎麼會姓那個。姓個傑克孫什麼的,不是簡單得多嗎?」

  「也許她也這麼想呢。這不是她的錯。」我說。

  「我也覺得不是,」姨婆頗為勉強地承認道,「但這姓氏可真叫人生氣。幸好現在她叫巴吉斯了,這姓氏讓人好受點兒。巴吉斯非常愛你呀,特羅特。」

  「就是因為愛我,她沒有什麼事不肯干。」我說。

  「我相信沒有,」姨婆回應道,「剛才那個可憐的傻瓜一個勁兒地懇求我收下她的一些錢—因為她的錢太多了!真是個笨蛋!」

  姨婆喜悅的淚水都流到溫麥芽啤酒里去了。

  「世上再也找不到比她更可笑的人了。」姨婆說,「我頭一次見她跟你那娃娃似的、可憐又可愛的媽媽在一起的時候,我就看出來,她是世上最可笑的傢伙。不過,巴吉斯身上還是有優點的!」

  她假裝大笑,趁機用手擦了擦眼,然後繼續邊吃麵包邊聊天。

  「啊!老天!」姨婆嘆息道,「我全知道了,特羅特!你跟迪克出去的時候,我和巴吉斯談了好多呢。我全都知道了。我真不明白那些可憐的女孩究竟想去哪兒。她們怎麼不一頭撞在—撞在壁爐架上,把腦子都撞出來呢?」姨婆說。她之所以這樣說,很可能是因為看到了我房間裡的壁爐架。

  「可憐的埃米莉!」我說。

  「噢,別跟我說什麼可憐不可憐的。」姨婆回應道,「她在造成這麼多痛苦之前,早該想到這點才對!吻吻我,特羅特。我為你小小年紀就有這樣的經歷感到難過。」

  我正要俯下身,她卻把玻璃酒杯放在我膝蓋上,擋住我,接著說:「噢,特羅特呀,特羅特!你覺得你自己在戀愛!對嗎?」

  「我覺得?姨婆!」我漲紅了臉喊道,「我是全心全意地愛她呀!」

  「難怪她叫『朵拉』![1]」姨婆回應道,「你的意思是,那個小東西很迷人,對嗎?」

  「親愛的姨婆,」我答道,「沒有人想像得出她有多迷人!」

  「啊!那她不蠢吧?」姨婆說。

  「蠢?姨婆!」

  說真的,關於朵拉蠢不蠢的問題,我從未考慮過,一剎那都沒有。當然,我討厭那種想法,但還是多少有點震驚,因為這畢竟是一個全新的念頭。

  「輕浮不輕浮?」姨婆說。

  「輕浮?姨婆!」我重複這一大膽猜測的時候,懷著重複前一個問題時的同一種感情。

  「好啦,好啦!」姨婆說,「我只是問問罷了,並沒有貶低她的意思。可憐的小情侶!這麼說,你認為你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要像兩塊擺在夜宵餐桌上的漂亮蛋糕一樣過一輩子,是嗎,特羅特?」

  她問這句話的時候,非常和藹,非常溫柔,半是戲謔,半是擔憂,我大受感動。

  「我們又年輕,又沒有經驗,姨婆,這我知道。」我答道,「我敢說,我們說的話也好,想的事情也罷,許多都很愚蠢。但我相信,我們是真心相愛的。如果我認為朵拉會愛上別人,或者不再愛我,認為我會愛上別人,或者不再愛她,那我真不知道自己會怎樣—我想會發瘋吧!」

  「啊,特羅特!」姨婆搖搖頭,神情嚴肅地微笑道,「愛情讓人盲目、盲目、盲目呀!」

  「我認識這麼一個人,特羅特,」姨婆停了一下,繼續道,「性格雖然柔順,卻懷有非常真摯的感情。一想到他,我就想起那個可憐的娃娃。真摯正是那個人必須尋找的。只有真摯才能支撐他,使他變得更好,特羅特。深刻、徹底、忠實的真摯。」

  「你要是知道朵拉有多麼真摯就好了,姨婆!」我喊道。

  「噢,特羅特!」姨婆又說道,「盲目、盲目呀!」不知為什麼,我隱隱感到,一種令人不快的失落感像陰雲一樣籠罩了我。

  「話雖如此,」姨婆說,「我並不想掃了兩個年輕人的興,弄得他們不開心。所以,雖然這不過是少男少女間的小情小愛,而少男少女間的小情小愛常常—注意!我沒說總是!—無疾而終,但我們還是要嚴肅對待,希望將來有一個圓滿的結局。不管結局如何,我們都要耐心等待!」

  總的來說,在一個正在熱戀的人聽來,這番話並不怎麼受用。但我還是很高興姨婆對我吐露了心聲,也擔心她累了。於是,我衷心感謝了她對我的關愛,還有其他所有親切的關懷。她溫柔地對我道過晚安,拿著睡帽進我的臥室了。

  我躺下來時是多麼痛苦啊!我輾轉反側,思緒萬千。我想到自己在斯彭洛先生眼裡肯定是個一貧如洗的窮小子;想到我已經不再是向朵拉求婚時自以為的那個人了;想到我應當像勇敢的騎士那樣,把自己的經濟狀況告訴朵拉,如果她覺得不合適,就解除與她的婚約;想到在漫長的學徒期,我沒有半點兒收入,應該努力謀生才對;想到要做點兒什麼幫助姨婆,卻不知如何著手;想到自己身無分文,衣衫襤褸,再也不能給朵拉買小禮物,再也不能騎灰色駿馬,再也不能體面見人了!我知道,對自己的痛苦念念不忘是卑鄙自私的,並為此倍感煎熬。但我實在太愛朵拉了,沒法不去這樣想。我知道,事事都為自己考慮,卻不為姨婆著想,那是卑鄙的。但迄今為止,我的自私都同朵拉密不可分,我不能為了任何人而把朵拉拋到一邊。那天晚上我是多麼痛苦啊!

  說到睡覺,我夢見了各種光怪陸離的貧困景象,卻似乎沒有正經入睡就做起夢來。我一會兒穿著破衣爛衫,要把火柴賣給朵拉,價格是半便士六捆;我一會兒穿著睡衣和靴子來到事務所,斯彭洛先生訓斥我不該在客戶面前穿得如此輕佻隨意;我一會兒飢腸轆轆地撿起老提菲掉下的餅乾渣兒,他每天都在聖保羅大教堂的鐘敲一點時吃餅乾;我一會兒又拼盡全力想要弄到與朵拉結婚的證書,但除了烏利亞·希普的一隻手套,我拿不出別的任何東西做交換,從而遭到整個律師公會的拒絕;我多多少少意識到我在自己房裡,卻總是翻來覆去,如同一艘遇險的船,在被褥的海洋里顛簸。

  姨婆也睡得不安穩,因為我經常聽見她走來走去。夜裡有兩三次,她穿著長長的法蘭絨睡衣,看上去有七英尺高,宛如一個不得安寧的鬼魂,出現在我的房裡,來到我睡的沙發邊。她頭一次來的時候,我被驚醒了。她告訴我,她看到天空中有一道奇特的亮光,推想威斯敏斯特教堂起了火,所以來問我,一旦風向有變,大火會不會蔓延到白金漢街。後來,我躺著一動不動時,發現她坐在我身邊,低聲自言自語:「可憐的孩子!」想到她是多麼無私地關心我,而我是多麼自私地關心自己,我的痛苦又陡增了二十倍。

  那一晚對我而言是如此漫長,很難相信對別人而言只是短短一瞬。這種想法讓我反覆想像一場宴會,人們一連幾個小時都在跳舞,後來這場宴會也進入了我的夢境。我聽見樂隊不停地演奏同一首曲子,看見朵拉不停地跳同一支舞,卻壓根兒不看我。整夜彈豎琴的那個人,正徒勞地用一頂普通大小的帽子蓋住豎琴。就在這時,我醒了,或者應當說,我放棄了入睡的努力,終於看見陽光從窗口照了進來。

  那時候,與斯特蘭德街相連的一條街道的盡頭,有一個古羅馬時代留下來的浴池—或許至今還在—我曾多次跳進池中洗冷水浴。我輕手輕腳地穿好衣服,留下佩戈蒂照顧姨婆,跑去浴池一頭扎進去,然後又到漢普斯特德[2]溜達了一會兒。我希望,這種恢復活力的辦法可以讓我頭腦清醒一點兒。我覺得這辦法的確奏效了,因為我很快得出結論:我應該採取的第一個步驟,就是去試試能否取消學徒契約,把學費要回來。我在漢普斯特德荒野吃了早飯,徒步返回倫敦民事律師公會。我走在灑過水的大路上,穿過夏日鮮花的宜人芬芳—這些花長在花園裡,由小販用頭頂著送進城來—專心思考著為適應境遇變化而走的這第一步。

  可是,我到事務所太早了,在律師公會周圍閒逛了半小時,才看見總是最先到的老提菲拿著鑰匙來了。進門之後,我坐在我那陰暗的角落裡,抬頭望著對面煙囪管帽上的陽光,心裡想著朵拉,直到滿頭鬈髮的斯彭洛先生走進事務所。

  「你好嗎,科波菲爾?」他說,「天氣真好!」

  「天氣好極了,先生。」我說,「您去法庭之前,我能跟您說句話嗎?」

  「當然可以,」他說,「到我房間來吧。」

  我跟著他走進他的房間。他開始穿長袍,對著掛在衣櫃門背後的一面小鏡子打扮起來。

  「我要很遺憾地告訴您,」我說,「我姨婆那邊傳來一個令人沮喪的消息。」

  「不!」他說,「老天!她不會是癱瘓了吧?」

  「這個消息同她的健康沒有關係,先生。」我答道,「她蒙受了重大經濟損失。事實上,她的財產已經所剩無幾了。」

  「你把我嚇壞了,科波菲爾!」斯彭洛先生驚呼。

  我搖了搖頭。「沒錯,先生,」我說,「她的家境發生了重大變化,所以我想問問您,是否有可能—當然,我們要犧牲一部分學費—」見他一臉茫然,我靈機一動,補充了這一句,「取消學徒契約?」

  沒有人知道,我提出這一建議花費了多大代價。這就等於求他判我流放之刑,永遠與朵拉分離。

  「取消你的契約,科波菲爾?取消?」

  我以尚屬堅定的口氣解釋說,除非自己能掙錢,否則我真的不知該怎樣維持生計。我並不擔心自己的前途,我說—我特別強調這一點,好像要暗示,將來有一天,我肯定仍有資格做他的女婿—但眼下,我不得不自謀生路。

  「聽到這話,我非常難過,科波菲爾,」斯彭洛先生說,「非常難過。你這種情況,一般不能算作取消契約的理由。這不符合我們這一行的規矩。不能隨隨便便就給你開這個先例。絕對不行。不過呢—」

  「你真是太好了,先生。」我嘟噥道,希望他能讓步。

  「不,別這麼說。」斯彭洛先生道,「我是說,不過呢,如果我可以不這麼束手束腳的—如果我沒有合伙人—沒有喬金斯先生—」

  我的希望瞬間化為泡影,但我又做了一番努力。

  「您覺得,先生,」我說,「如果我當面向喬金斯先生提出這個問題—」

  斯彭洛先生不無沮喪地搖搖頭。「老天在上,科波菲爾,」他回應道,「我決不會冤枉任何人,更不會冤枉喬金斯先生。不過,我了解我的合伙人,科波菲爾。喬金斯先生是不會接受這種特殊建議的。要讓喬金斯先生不按成規辦事是非常困難的。你了解他是什麼樣的人呀!」

  我相信,我對這個人知之甚少,只知道他原先獨自經營這家事務所,現在獨自住在蒙塔古廣場附近一座亟須粉刷的老房子裡;每天很晚才來上班,很早就下班了;好像從來沒有人向他請教過任何事;他在樓上有一個光線昏暗、猶如牢房的小窩;那裡從未進行過什麼業務,他的辦公桌上放著一個古老的記事本,厚厚的頁面都已經發黃,沒沾一點兒墨跡,據說已有二十年歷史。

  「我要是向他提出這個問題,您會反對嗎,先生?」我問。

  「當然不會,」斯彭洛先生說,「不過,我跟喬金斯先生打過一些交道,科波菲爾。我希望他不是那樣的人,因為我很想在各方面都滿足你的願望。如果你認為值得一試的話,科波菲爾,我不會反對你向喬金斯先生提出這個問題。」

  斯彭洛先生跟我熱情地握了握手,算是答應了我的請求。我趁機坐下來思念朵拉,看著陽光從對面房子的煙囪管帽偷偷轉移到牆上,直到喬金斯先生來到事務所。然後,我上樓造訪喬金斯先生的辦公室。我的出現顯然嚇了他一大跳。

  「請進,科波菲爾先生,」喬金斯先生說,「請進。」

  我走進去,坐下來,又把我的情況對喬金斯先生說了一遍,大體上跟對斯彭洛先生說的一樣。喬金斯先生跟人們想像中完全不一樣,一點兒都不可怕。他是一位身材高大、性情溫和、臉上無須的六十歲老人。他吸鼻煙吸得太多,律師公會裡甚至有傳言說,他主要靠那種刺激物活著,因為他身體裡沒有什麼空間可以容納別的食物了。

  「我想,這個問題你已經向斯彭洛先生提過了吧?」喬金斯先生惴惴不安地聽我把話說完,然後問道。

  我回答說是的,還說斯彭洛先生提醒我得來問問他。

  「他說我會反對?」喬金斯先生問。

  我不得不承認,斯彭洛先生認為這很有可能。

  「對不起,科波菲爾先生,我不能成全你。」喬金斯先生緊張兮兮地說,「其實—啊,請原諒,我約好了要去英格蘭銀行談點兒事。」

  他一面說,一面匆匆站起身,往門口走去。這時,我鼓足勇氣說:「看來,這件事恐怕沒辦法通融了。」

  「沒辦法!」喬金斯先生在門口停下來,搖著頭說,「噢,沒辦法!我反對,你知道,」這幾個字,他說得非常快,然後走了出去。「你應當知道,科波菲爾先生,」他又回到門口,不安地往裡看看,補充道,「假如斯彭洛先生反對—」

  「他個人並不反對呀,先生。」我說。

  「噢!他個人!」喬金斯先生不耐煩地重複道,「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他是反對的。沒有希望!你希望辦的事是辦不成的。我—我真的約好了要去英格蘭銀行談點兒事。」說著,他就跑開了。據我所知,他下次在律師公會露面是在三天之後。

  我非常著急,千方百計想要達成目的,於是一直等到斯彭洛先生進來,向他描述了剛才的經過,想讓他明白,如果他肯出手相助,叫鐵石心腸的喬金斯網開一面,也並非全無希望。

  「科波菲爾,」斯彭洛先生回應道,面帶和藹的微笑,「你認識我的合伙人喬金斯先生的時間沒有我長,所以你並不了解他。我絕不是說喬金斯先生擅長耍詭計,但他表達反對的方式常常令人產生誤解。不,科波菲爾!」斯彭洛先生搖頭道,「相信我,喬金斯先生是不會心軟的!」

  我完全搞不明白,斯彭洛先生和喬金斯先生這兩個合伙人當中,到底哪個才是真正的反對者。但我清清楚楚地知道,在這個事務所里,的確存在一股頑固不化的力量,想拿回姨婆那一千鎊是不可能的了。我萬分沮喪地離開事務所,朝住所走去。現在回想起來,我難免心懷愧疚,因為我那時之所以失望,多半是為了我自己,而平時我情緒低落總是同朵拉有關。

  我正在努力設想最糟糕的情形,思考將來窮困潦倒時如何應對,忽然,一輛輕便馬車從身後駛來,到跟前突然停住,我不由得抬起頭來。一隻白嫩的手從車窗里向我伸過來,一張臉正對我微笑。自從這張臉在扶手寬闊的老橡木樓梯上轉向我,我把它的安詳溫柔同教堂的彩繪玻璃窗聯繫在一起的那一剎起,只要看見它,我就會感到平靜和幸福。

  「阿格尼絲!」我高興地喊道,「噢,親愛的阿格尼絲,世上那麼多人,我偏偏在這兒撞見了你,簡直太開心了!」

  「真的嗎?」她用熱情的口吻說。

  「我很想同你談談!」我說,「一見到你,我心裡就輕鬆多了!如果我有一頂魔法師的帽子,我就只想見你,沒有別人[3]!」

  「什麼?」阿格尼絲回應道。

  「呃!也許先要見朵拉。」我紅著臉承認道。

  「當然要先見朵拉啊!」阿格尼絲笑著說。

  「但接下來就要見你!」我說,「你要去哪兒?」

  她正要去我的住所看望姨婆。那天天氣很好,她也樂意下車步行。那輛車有味兒(我剛才同她說話的時候把頭伸進了車裡),聞起來就像黃瓜架下的馬廄一樣[4]。我把車夫打發走,她挽起我的胳膊,我們並肩而行。對我來說,她就是希望的化身。有阿格尼絲在身邊,我的感覺頓時大不一樣!

  姨婆曾給她寫過一封行文古怪、語氣生硬的短箋—比一張鈔票長不了多少—她通常只會費神寫這麼長。她在信中說,她遭遇了不幸,要永遠離開多佛爾,但她已經下定決心,身體也很好,誰都不必為她擔心。阿格尼絲就是來倫敦看望姨婆的。這些年來,她一直和姨婆很要好。實際上,她們的友誼從我寄宿在威克菲爾德先生家的時候就開始了。她說她這次不是一個人來的,她爸爸也跟著來了—還有烏利亞·希普。

  「他們現在是合伙人了。」我說,「那傢伙真該死!」

  「是啊!」阿格尼絲說,「他們來這裡辦事,我也就趁機跟來了。你不要以為我來這裡只是看望朋友,沒有私心,特羅特伍德,因為—恐怕我抱有非常嚴重的偏見—我不願爸爸單獨跟烏利亞外出。」

  「他對威克菲爾德先生的影響還是那麼大嗎,阿格尼絲?」

  阿格尼絲搖搖頭。「家裡發生了很大變化,」她說,「你恐怕都快認不出咱們可愛的老房子了。他們現在同我們住在一起了。」

  「他們?」我說。

  「希普先生和他母親。他就睡在你從前住的那個房間。」阿格尼絲說,仰頭看著我的臉。

  「我要是能讓他做噩夢就好了。」我說,「那樣他就在那裡住不長了。」

  「我還是住在自己那個小房間,」阿格尼絲說,「就是我從前做功課的那個房間。時間過得真快呀!你還記得嗎?就是那個與客廳相通的鑲著護牆板的小房間。」

  「怎麼會不記得,阿格尼絲?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從那個門裡出來,腰上掛著你那隻奇怪的放鑰匙的小籃子,對不對?」

  「那個房間現在還和原來一個樣子。」阿格尼絲微笑著說,「我真高興,你想到當年的情景時那麼開心。我們那時候好快樂呀!」

  「沒錯,我們那時候快活極了。」我說。

  「那個房間還是我自己在住。不過,你知道,我不能總是把希普太太拋在一邊。所以,」阿格尼絲平靜地說,「我想一個人待著的時候,也不得不陪她。但除此之外,我也沒什麼好抱怨她的。她有時候會夸兒子誇得太過火,惹得我心煩。可話說回來,當母親的夸兒子是天經地義的呀。在她看來,她這個兒子好得不得了呢。」

  阿格尼絲說這番話的時候,我注視著她的臉,發現她並未察覺烏利亞心懷叵測。她那柔和而懇切的目光與我的目光相遇,帶著她特有的美麗與坦誠,臉上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依舊那樣溫和。

  「他們住在我們家裡的最大壞處就是,」阿格尼絲說,「我不能像我希望的那樣接近爸爸了—烏利亞總是擋在我們中間—我也不能像我希望的那樣密切守護他了,如果我用『守護』這個詞不算太失禮的話。但是,如果有人打算對他玩弄陰謀詭計,我希望,單純的愛心和忠誠最終能戰勝一切。我希望,真正的愛心和忠誠最終能戰勝世間一切邪惡和厄運。」

  她臉上的燦爛笑容,我從未在別人臉上見過,可就在我暗自感嘆那笑容是多麼美好、我從前對它是多麼熟悉的時候,她突然斂起笑容,神情驟變(這時我們已經快到我住的那條街了),問我知不知道,姨婆的家境急轉直下是怎麼造成的。我回答說不知道,姨婆沒對我說過,接著阿格尼絲便陷入沉思,我覺得她勾著我的胳膊正在發抖。

  來到我的住處,只見姨婆一個人在那裡,神情有點兒激動。原來,她同克拉普太太在一個抽象的問題上(女性住在這套房子是否得體)發生了爭執,姨婆根本不管克拉普太太的痙攣症,直接告訴她,她身上有白蘭地的味道,還說拜託她出去,從而結束了爭論。克拉普太太認為,就憑這兩句話,她就可以去告我姨婆,還表示要把官司打到「不列顛陪襯團」那裡—她的意思應該是指我們國民自由的捍衛者,「不列顛陪審團」。

  不過,佩戈蒂帶迪克先生去看皇家騎兵衛隊士兵的那段時間,姨婆冷靜了下來,加上見到阿格尼絲,她非常高興,反而對吵架的事頗為得意,接待我們時也親切依舊,絲毫未受影響。阿格尼絲把軟帽放在桌上,坐在姨婆身旁。看著阿格尼絲柔和的眼睛和發亮的前額,我不禁想,她在這裡,看上去是多麼自然啊!雖然她年紀輕輕、不諳世事,姨婆卻那樣信任她,對她推心置腹。她那單純的愛心和忠誠,威力是多麼巨大啊!

  我們開始談論姨婆遭受的損失,我把那天早上我做的努力告訴了她們。

  「你這樣做可不明智呀,特羅特,」姨婆說,「雖然你也是用心良苦。你是個厚道的孩子—我想,現在應該叫你小伙子了吧—我為你感到驕傲,親愛的。到目前為止,你的表現都挺好。嗯,特羅特和阿格尼絲,我們來正視貝齊·特羅特伍德的問題吧,看看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我發現阿格尼絲臉色煞白,聚精會神地看著姨婆。姨婆拍著貓,也聚精會神地看著阿格尼絲。

  「貝齊·特羅特伍德—」從不談論自己財產狀況的姨婆開口道,「我不是說你姐姐,特羅特,親愛的,而是說我自己—有過一筆財產。這筆財產有多少無關緊要,反正足夠維持生活。應該還不止,因為她還攢下了一點積蓄。貝齊用她的錢買了公債,後來,她接受經紀人的建議,拿錢去做以不動產做抵押的貸款。這生意做得很好,獲利很大,直到人家把欠貝齊的債全都償清了。我談起貝齊來,就像她是軍艦上的船員似的[5]。好吧!後來貝齊就得四處尋找新的投資門路。她覺得自己的經紀人不如從前那樣有用,自己要比他更聰明—我指的是你父親,阿格尼絲—於是她突發奇想,要自己去投資。她把自己的錢,」姨婆說,「投入了一個國外市場,結果發現那是個很糟糕的市場。先是在礦業方面失利,然後又在潛水業方面失利—所謂潛水業,就是到水下打撈財寶,或是湯姆·蒂德勒[6]一類的瞎胡鬧。」姨婆搓著鼻子解釋道,「後來她又在礦業上失利,到最後,她想徹底彌補損失,就投資了銀行業,結果血本無歸。有一陣子,我都不知道那個銀行的股票值多少錢,」姨婆說,「我相信至少應該賺一倍吧。可那家銀行在世界的另一頭,我只知道,它一下就垮了。不管怎樣,樹倒猢猻散,它永遠不會,也沒有能力還你一個子兒了。可貝齊的錢全投在那裡,賠了個精光。禍從口出,多說無益,現在講什麼都沒用了!」

  姨婆做完富有哲理的總結後,用得意的神情注視著阿格尼絲,後者蒼白的臉上漸漸恢復了血色。

  「親愛的特羅特伍德小姐,這就是故事的全部嗎?」阿格尼絲說。

  「我希望這就夠了,孩子。」姨婆說,「我敢說,假如還有錢可賠,這就不會是故事的全部。那樣的話,毫無疑問,貝齊肯定又會像從前一樣,挖空心思把這筆錢扔出去,給這個故事新添一章。但她沒有錢可扔了,所以故事到此為止。」

  阿格尼絲一開始屏息傾聽,後來雖然臉上還是紅一陣白一陣的,但呼吸通暢多了。我覺得,她有些擔心她那不幸的父親也許要為發生的事負一定責任。姨婆握住她的手,笑起來。

  「這就是故事的全部嗎?」姨婆重複道,「哎,沒錯,這就是全部,除了那句『此後她就過上了幸福的生活』。也許將來我可以給貝齊的故事加上這句話。嗯,阿格尼絲,你很聰明;特羅特,你在某些方面也很聰明,儘管我不能稱讚你總是很聰明。」說到這裡,姨婆用她獨特的方式沖我使勁搖了搖頭,「接下來怎麼辦?那座小屋,平均下來,一年大概能有七十鎊的收入。我想這個數字還算靠譜。哎!我們所有的財產就只有這點兒了。」姨婆說到這裡突然打住。她的這個特點跟某些馬一樣,本以為會一口氣跑老遠,卻出人意料地剎住了腳。

  「另外,」姨婆歇了一會兒接著說,「還有迪克呢。他每年有一百鎊,但那些錢當然都得用在他自己身上。雖說我是唯一欣賞他的人,但我寧願把他送走,也不能把他留下來,卻不把他的錢花在他身上。特羅特和我,該怎麼做才能花好自己那點兒錢呢?你是怎麼想的,阿格尼絲?」

  「我說,姨婆,」我插嘴道,「我必須做點兒事才行!」

  「你是說去當兵,」姨婆驚愕地問,「還是去當水手?我可不答應。你要當代訴人。求你了,先生,咱們這個家再也經不起任何打擊了。」

  我正要解釋,我不想通過那種謀生手段來支撐這個家,這時阿格尼絲開口了,詢問這套房子租期長不長。

  「你說到點子上了,親愛的。」姨婆道,「我們至少可以在這裡住六個月,除非能轉租出去,而我相信這不可能。前一個房客死在了這裡。當然了,有那個穿紫花布長裙、法蘭絨襯裙的女人在,六個房客五個都會死。我手上還有點兒現金,我同意你的看法,最好的辦法是我們在這裡住到期滿,同時給迪克在附近找個睡覺的地方。」

  我覺得自己有責任提醒姨婆,她住在這裡,就得長期同克拉普太太打游擊,肯定會很不舒服。但她立刻駁斥我提出的意見,宣稱只要克拉普太太一露出敵意,她就會叫那女人嚇破膽,這輩子都怕她。

  「我一直在想,特羅特伍德,」阿格尼絲怯生生地說,「如果你有時間的話—」

  「我有很多時間,阿格尼絲。通常四五點鐘以後就閒下來了,一大早也有時間。不管怎樣,」我說到這裡就感到臉紅了,因為我想到我是怎樣一小時一小時地在城裡到處溜達,在通往諾伍德的大路上走來走去,「我的時間非常充裕。」

  「我知道你不會嫌棄當個秘書吧。」阿格尼絲走到我面前低聲說,她的聲音是那樣溫柔、體貼、樂觀,仿佛至今都縈繞在我耳畔。

  「我怎麼會嫌棄呢,親愛的阿格尼絲?」

  「我這麼說是因為,」阿格尼絲繼續道,「斯特朗博士按他的願望退休了,已經到倫敦住下。據我所知,他問過爸爸,能否給他推薦一個秘書。你不覺得,他會選你這個得意門生而不是外人待在他身邊嗎?」

  「親愛的阿格尼絲!」我說,「沒有你,我該怎麼辦啊!你永遠是我的天使。這話我早就給你說過了。我一直都認為你是這樣。」

  阿格尼絲愉快地笑著回應說,我有一個天使(指朵拉)就夠了,然後提醒我,博士喜歡早晨或晚上在書房工作,我的空閒時間很可能同他的要求非常匹配。能自力更生本就讓我高興,何況還是在從前老師的手下做事,這就更讓我喜出望外了。總而言之,我聽從阿格尼絲的勸告,坐下來給博士寫了一封信,說明我的目的,並約定明天上午十點登門拜訪。我寫好地址,寄往海格特—他就住在那個對我來說難以忘懷的地方—自己去投了函,一分鐘都沒耽擱。

  阿格尼絲不論在哪裡,都會悄無聲息地留下令人愉快的標記,讓人一眼就明白,她同那個地方密不可分。我寄信回來,發現姨婆的鳥籠掛了起來,就像多年來掛在老家客廳窗下一樣。我的安樂椅,也按照姨婆那安樂得多的椅子的位置,擺在了打開的窗前;就連姨婆帶來的那把綠團扇,也固定在窗台上了。這一切似乎是有人默默地完成的,但我知道是誰幹的。只要看一眼我就知道,是誰將那些凌亂的書籍按照我上學時的老樣子擺好的。就算我認為阿格尼絲身在數英里之外,沒有親眼見到她一面忙著收拾,一面笑我疏於整理,我也知道做這一切的肯定是她。

  姨婆對泰晤士河還算滿意(雖然比不上老家小屋前的大海,但陽光照耀在河上的時候,景色確實非常壯麗),但她受不了倫敦的煙霧。她說,這煙霧「給所有東西都撒了一層胡椒麵」。於是,我住處的每一個角落裡,都掀起了針對這種胡椒麵的大革命,而佩戈蒂便是革命的主將。我一面旁觀一面想,佩戈蒂看上去忙得四腳朝天,卻成績平平;而阿格尼絲看上去不慌不忙,卻碩果纍纍。就在這時,傳來了敲門聲。

  「我想,」阿格尼絲說,臉色唰地白了,「是爸爸。他答應過要來的。」

  我打開門,將威克菲爾德先生,還有烏利亞·希普迎進了屋。我有一段時間沒看見威克菲爾德先生了。聽過阿格尼絲的描述,我本已做好心理準備,覺得他肯定跟從前大不一樣。但親眼見到之後,我還是大感驚詫。

  我之所以驚詫,不是因為他看起來老了好多歲,雖然穿著依然一絲不苟,乾淨整潔;也不是因為他臉上呈現不健康的紅色;也不是因為他眼裡布滿血絲;也不是因為他的手在緊張地不住顫抖—我知道顫抖的原因,而且他這樣子已經好幾年了。最讓我驚詫的,不是他喪失了英俊的容貌或紳士的風度—這些他都依然具備—而是他明明保持著天生的高貴品質,卻在那個下流無恥、諂媚逢迎的小人—烏利亞·希普—面前唯命是從。兩人主僕地位的顛倒—烏利亞·希普頤指氣使,而威克菲爾德先生唯唯諾諾—令我看著苦不堪言。就算看見一隻猴子指揮一個人,我也不會認為比此情此景更侮辱人格。

  他自己似乎也充分意識到這一點,進門之後就低垂著頭,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仿佛自覺羞愧。不過,這只是剎那間的事,因為阿格尼絲柔聲對他說:「爸爸!特羅特伍德小姐在這兒呢—還有特羅特伍德,你很久都沒見過他了!」於是他走上前去,勉強把手伸給姨婆,但同我握手的時候熱情了一點兒。在我前面說過的那一剎那,我看到烏利亞臉上露出無比討厭的笑容。我覺得阿格尼絲也看見了,因為她身子一縮,避開了他。

  至於姨婆看沒看見,如果她自己不說,就算相面大師也看不出端倪。我相信,沒有人擺得出她那種沉著冷靜的面孔。這種時候,她的臉就是一堵密不透風的牆,一點兒都看不出牆後的腦子在想什麼。然後,她像往常一樣,冷不防打破了沉默。

  「我說,威克菲爾德!」姨婆道,他這時才頭一次抬頭看她,「我正在告訴你女兒,我是怎麼『妥善』處置自己財產的,因為你的業務能力日益生疏,我不能把財產交給你打理。我們剛才一起商量,商量得很好,方方面面都考慮到了。依我看,阿格尼絲一個人就抵得上你們整個事務所。」

  「如果我這卑賤的人可以說一句話,」烏利亞·希普道,扭了扭身子,「那我就得說,我完全同意貝齊·特羅特伍德小姐的高見。阿格尼絲小姐如果能做合伙人的話,我就太高興了。」

  「要知道,你自己就是合伙人啊!」姨婆回應道,「我想這應該能讓你滿意吧。你好嗎,先生?」

  聽到這極其唐突的問候,希普先生很不自在地抓住隨身攜帶的藍色提包,回答說他很好,並向姨婆道謝,說希望她也很好。

  「還有你,科波菲爾少爺—我應該說,科波菲爾先生。」烏利亞繼續道,「我希望你也很好!即使在目前情況下,科波菲爾先生,我見到你也非常高興。」他這話我深信不疑,因為他似乎對我的困境幸災樂禍,「科波菲爾先生,你的朋友不希望你遭遇目前這種狀況。人之所以能在世間立足,靠的不是錢—以我卑賤的才能,實在說不出靠的是什麼。」烏利亞道,諂媚地扭了下身子,「但靠的絕不是錢!」

  說到這裡,他同我握了握手—不是平常那種方式,而是站得老遠,像按壓水泵一樣上下晃動我的手,似乎有點兒害怕。

  「你覺得我們看上去氣色如何,科波菲爾少爺—我應該說,科波菲爾先生?」烏利亞一臉諂媚地說,「你不覺得威克菲爾德先生容光煥發嗎,先生?這些年來,我們的事務所沒有太大變化,科波菲爾少爺,只是讓卑賤的人—我母親和我—更有地位了。」他忽然想起了什麼,又補充了一句,「還讓美麗的人—阿格尼絲小姐—更漂亮了。」

  他說完這句奉承話,身子就開始亂扭,那樣子讓人看了就難受。姨婆本來一直坐那兒盯著他,這會兒也忍不住了。

  「讓這傢伙見鬼去吧!」姨婆厲聲道,「他這是怎麼啦?別這樣觸電似的抽搐了,先生!」

  「請原諒,特羅特伍德小姐,」烏利亞回應道,「我知道你有點兒神經質。」

  「去你的吧,先生!」姨婆道,情緒絲毫沒有平靜下來,「不要張嘴瞎咧咧!我才沒有神經質呢。你要是一條鰻魚,就盡情地扭動好了。但你要是個人,就得好好管住你的胳膊腿兒,先生!老天啊!」姨婆萬分憤慨地說,「我可不要看你這彎彎繞繞、扭扭曲曲的怪樣子,搞得我都快瘋了!」

  姨婆這樣突然爆發,讓希普先生尷尬不已,大多數人在這種情況下都會很狼狽。姨婆這一通發作之後,還坐在椅子上怒不可遏地轉動身子,搖晃腦袋,好像要撲上去咬他兩口似的。這一舉動大大增長了那頓臭罵的氣勢。

  可是,希普先生卻低三下四地對一旁的我說:「我很清楚,科波菲爾少爺,特羅特伍德小姐雖然是一位傑出的女士,性子卻很急躁。事實上,我想我還在當卑賤的辦事員的時候,就有幸認識她了,比你認識她還早呢,科波菲爾少爺。現在這種情況下,她的性子變得更加急躁是再自然不過的了。奇怪的是,她的脾氣還沒有變得更壞!我這次前來拜訪,只是想說,在目前的情況下,如果我們,我母親和我,或者威克菲爾德與希普律師事務所,有任何可以效勞的地方,我們都非常願意略盡綿力。我可以這樣說吧?」烏利亞問他的合伙人,臉上帶著令人作嘔的微笑。

  「烏利亞·希普,」威克菲爾德先生說,聲音單調,語氣勉強,「在工作上相當積極,特羅特伍德。他說的話,我完全同意。你知道,我一直很關心你們。我們還是不說這個了。烏利亞說的話,我完全同意!」

  「噢,得到這樣的信任,」烏利亞冒著再挨姨婆一頓臭罵的危險,抬起一條腿說,「是多麼大的獎賞呀!不過,威克菲爾德先生工作太辛苦了,我希望自己能做點兒什麼為他分憂,科波菲爾少爺!」

  「烏利亞·希普讓我倍感欣慰,」威克菲爾德先生仍然用那種沉悶單調的聲音說,「有這樣一個合伙人,特羅特伍德,我的精神負擔減輕了不少。」

  我知道,這些話都是那隻紅狐狸逼他說的,為的是要讓威克菲爾德先生親自向我證實,烏利亞害我一夜無眠那晚說的話都是真的。我又在他臉上看到了那可憎的微笑,也看到了他帶著怎樣的神情注視我。

  「你不走嗎,爸爸?」阿格尼絲焦急地說,「你不跟我和特羅特伍德一起回去?」

  如果烏利亞沒有搶在他前面說話,我相信,他一定會先瞅一眼那位大人物的臉色再作答。

  「我已經有約在先,」烏利亞說,「要去處理業務。不然的話,我倒是很樂意同朋友們一起呢。不過,我就讓我的合伙人代表我們事務所好了。阿格尼絲小姐,再見!再見,科波菲爾少爺。貝齊·特羅特伍德小姐,我向你致以卑賤的敬禮。」

  說完這些,他便朝門口走去,一面用大手向我們做飛吻,一面像面具一樣不懷好意地斜看著我們。

  「不要張嘴瞎咧咧!我才沒有神經質呢。你要是一條鰻魚,就盡情地扭動好了。但你要是個人,就得好好管住你的胳膊腿兒,先生!老天啊!」(第513頁)

  我們坐在那裡,談起當年在坎特伯雷度過的美好時光,一談就是一兩個小時。威克菲爾德先生跟阿格尼絲待在一起,很快就恢復了原先的樣子,但他始終擺脫不掉一種根深蒂固的憂傷。儘管如此,他依然神采奕奕。聽我們回憶往昔的點點滴滴,他顯然非常高興,而且許多事他都記憶猶新。他說,如今就像回到了從前,又單獨跟阿格尼絲和我在一起了。他希望那樣的日子從未改變。我相信,阿格尼絲的平靜面容,以及她在他胳膊上的輕柔撫摩,對他產生了神奇的影響。

  這段時間,姨婆幾乎一直都跟佩戈蒂在裡面的房間忙活。她不願跟我們去阿格尼絲和她父親的住處,但堅持要我去,於是我就去了。我們一起吃飯,飯後,阿格尼絲像從前那樣坐在她父親身邊給他斟酒。她斟多少,他就喝多少,沒有多喝,像孩子一樣乖。我們三人一起坐在窗前,天色漸漸暗淡下來。待天色幾乎全黑,他躺到沙發上,阿格尼絲在他頭下墊了枕頭,俯身照料了他一會兒。她回到窗前時,雖然光線昏暗,但我還是看見她眼裡閃爍著淚光。

  我祈禱上天,千萬別讓我忘記,在我人生的那個階段,曾有一位如此充滿愛心和忠誠的女孩。因為一旦我忘了,我肯定即將走到生命的盡頭。到那時,我最大的願望就是記住她!她為我樹立了榜樣,讓我堅定了決心,讓我的軟弱變為剛強,讓我漫無目的的熱情和飄忽不定的目標找到方向—我不知道她是怎樣做到的,因為她是那樣謙虛、溫和,規勸我時從來都只是三言兩語—我真心相信,如果說我這輩子做過一點兒好事,沒有做過什麼壞事,那都得歸功於她。

  夜幕降臨,我們坐在窗前,她跟我談起朵拉,聽我夸朵拉,跟著稱讚朵拉,將自己純潔的光輝灑在朵拉那精靈般的嬌小身體上,讓朵拉在我眼中變得更可貴、更天真!噢,阿格尼絲,我兒時的妹妹,如果我當時就知道多年之後才明白的事,那該多好哇!

  我走下樓,離開她的住處,朝那扇窗戶轉過頭,想再看看阿格尼絲天使般美麗而純潔的雙眸。這時,街上的一個乞丐嚇了我一跳,只聽他正喃喃低語著那天早晨我聽過的一句感嘆:

  「盲目!盲目!盲目呀!」

  [1] 「朵拉」(Dora)的英文發音同「愛她」(adore her)相近。

  [2] 倫敦北部的一個地區,其中部的漢普斯特德荒野是一個大型綠地公園。

  [3] 在15—16世紀歐洲流行的一個傳奇故事中,主人公福圖納圖斯獲得了一頂魔法帽子,可以帶他前往他想去的任何地方。

  [4] 英國氣候濕冷,黃瓜架一般都架設在玻璃暖房內,空氣不流通,「黃瓜架下的馬廄」自然惡臭難當。

  [5] 軍艦上的船員在一輪航行結束後領取報酬,同貝齊在一輪投資結束後獲得利息,形式上有相通之處,故有此說。

  [6] 一種孩子玩的遊戲。一個玩家扮演湯姆·蒂德勒,站在一個圈內或者一堆石頭上,其他玩家衝上去趕走他,他則試圖抓住或驅逐入侵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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