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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下定決心以後

2024-10-09 05:44:33 作者: (英) 查爾斯·狄更斯

  我不再追趕那個趕驢車的小伙子,開始朝格林尼治走去。這時候,我或許還產生過一路跑去多佛爾的瘋狂念頭呢。如果我有過這樣的念頭,沒過多久,我就從六神無主的狀態中清醒過來。我在通往肯特的大路上停下腳步,面前矗立著一排房子,房前有一個水池,池中央有一座傻乎乎的大雕像,吹著一隻沒水流出來的法螺。我在門前台階上坐下來,經過剛才的一陣狂奔,我已經筋疲力盡,就連為我丟失的行李箱和半基尼哭泣的力氣都幾乎沒有了。

  這時天已經黑了;我坐在那兒休息的時候,聽見鐘敲了十下。幸好那是一個夏夜,天氣也不錯。我緩過氣來,喉嚨里堵得慌的感覺也消失了,就站起來繼續趕路。雖然我痛苦不堪,卻半點兒折返的念頭都沒有。我懷疑,就算在通往肯特的大路上有瑞士那種大雪堆擋路,我也不會產生折返的念頭。

  我的全部家當只剩三枚半便士(我至今仍然不明白,禮拜六晚上我口袋裡怎麼還有那麼多餘錢),而我還得繼續往前走,這種困窘的狀況還是令我憂心不已。我開始想像,一兩天後,我被人發現倒斃在樹籬下,成為報紙上的一則新聞。我邁著艱難的步子竭力往前走,直到路過一家小店才停住腳。那兒的招牌上寫著:收購男女舊衣,高價回收破布、骨頭和廚房用品。店主只穿著襯衫,坐在門口抽菸。很多大衣和長褲吊在低矮的天花板上搖來盪去,店內只有兩支昏暗的蠟燭照出那些衣褲的輪廓,這讓我覺得,那老闆看起來是睚眥必報之徒,他把所有仇人都吊死了,正在那裡自得其樂哩。

  近來同米考伯夫婦生活的經驗告訴我,這裡也許有辦法使我免於挨餓。我走到附近一條偏僻的小巷,脫下背心,整整齊齊地捲起來,夾在腋下,又回到店門口。「不好意思,先生,」我說,「我想用公道的價錢把這個賣給你。」

  多洛比先生—至少「多洛比」是寫在店門上的名字—接過背心,把菸鬥頭朝下靠在門柱上,帶我走進店裡,用手指掐掉兩支蠟燭的燭花,將背心鋪在櫃檯上,看了一會兒,然後拿起背心,對著光又看了一陣,最後說:「這件背心,你打算賣多少錢?」

  「噢,你是最懂行的,先生。」我謙虛地答道。

  「我不能又當賣家,又當買家呀,」多洛比先生說,「這個小背心,你給個價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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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八便士行不行?」我遲疑片刻,試探著問。

  多洛比先生把背心又捲起來,還給我。「如果我出九便士買這背心,」他說,「就等於打劫了我一家人。」

  這樣做交易令人很不痛快,因為這就等於讓我這個與多洛比先生素昧平生的人,為了自己的利益,逼他去打劫他一家人。然而,我的處境非常窘迫,於是我說,如果他願意,九便士我也賣給他。多洛比先生嘟嘟囔囔,不無怨言地給了我九便士。我對他道了聲晚安,走出這家店,手裡多了九便士,身上卻少了件背心。不過,把夾克的扣子扣上後,問題似乎也不大。

  沒錯,我已經清晰地預見到,下次就該賣夾克了,我不得不只穿著襯衫和褲子儘快前往多佛爾。倘若穿著這一身也能到多佛爾,那或許應該說是萬幸了。但我並沒有像讀者認為的那樣,一路都在盤算衣服的事。當我口袋裡裝著九便士再次上路時,我覺得自己的困難並沒有多麼緊迫,只是籠統地覺得前路漫漫,那個欺負我的趕驢車的小伙子實在太心狠。

  我想到一個過夜的計劃,打算將其付諸實施。這計劃就是,躺在我以前學校後牆外的一個角落睡覺,那裡經常堆著乾草。在我的想像中,同學們和我曾在裡面講故事的那個寢室離我這麼近,也算是一種陪伴了,雖然同學們絕不會知道我到了這裡,而那間寢室也不會為我遮風擋雨。

  我辛辛苦苦地走了一整天,最後終於爬上布萊克希思所在的平地時,已經累得筋疲力盡了。我費了些勁才找到塞勒姆學校,但我終於找到了它,也找到了後牆角落裡的乾草堆,我就在乾草堆邊躺下來。躺下之前,我先繞牆轉了一圈,抬頭望了望窗戶,發現裡面黑漆漆、靜悄悄的。平生第一次在頭上沒房頂的地方躺下來過夜,那種孤獨的感覺我終生難忘!

  我很快就睡著了,就像那天晚上的許多流浪者一樣。家家戶戶都將他們拒之門外,看門犬還對他們狺狺狂吠—我夢見自己躺在昔日寢室的床上,正與房間裡的孩子聊天;醒來時發覺自己直挺挺地坐在那裡,嘴裡嘟囔著斯蒂爾福思的名字,瞪大雙眼,痴痴地望著頭頂閃爍的星辰。當我想到自己在這深更半夜身處何地時,一種莫可名狀的恐懼悄悄襲上心頭,我不由得站立身,來回走動。不過,看到星光漸漸暗淡,太陽升起的方向泛起了魚肚白,我就安下心來。我眼皮發沉,又躺下睡了—但睡夢中還是覺得冷—直到溫暖的陽光和塞勒姆學校的起床鈴聲把我喚醒。要是斯蒂爾福思當時還在那兒,我一定會在附近躲起來,等他單獨出來時見一面。但我知道他肯定早就離開了。特拉德爾斯也許還在學校里,但這也難說。我雖然對他的善良本性深信不疑,對他的謹慎和好運卻信心不足,所以不打算把我的境況告訴他。所以,克里克爾先生的學生們起床的時候,我就偷偷離開了那堵牆,踏上那條長長的塵土飛揚的大路。我還在做學生時就知道這條路是通往多佛爾的,但當時我萬沒想到,有人會在這條大路上看見我這個徒步旅行者。

  那個禮拜天跟我在雅茅斯度過的禮拜天真是天差地別!我邁著沉重的步子往前走,走著走著,我聽見教堂的鐘聲響起來,遇到了去教堂的人。我從一兩座教堂門前經過,會眾正在裡面做禮拜,唱詩的聲音傳到外面的陽光里。教區助理坐在門廊下乘涼,或者站在紫杉下,手搭涼棚,一臉怒氣地瞪著我走過。不過,昔日禮拜天和平寧靜的氛圍籠罩著一切,除了我。區別就在於此。我滿身塵土,頭髮蓬亂,覺得自己十分面目可憎。但是,我頭腦中如果沒有想像出那幅平靜的畫面—我年輕美麗的母親坐在壁爐前哭泣,姨婆憐惜地撫摩著她—很難想像我還有勇氣走到第二天。但這幅畫面總在我眼前,我就跟著它往前走。

  那個禮拜天,我沿著那條筆直的大路走了二十三英里,但走得並不輕鬆,因為我還是第一次跋涉這麼遠。暮色四合時,我發現自己來到羅徹斯特橋上,兩腳酸疼,疲累不堪,吃著買來做夜宵的麵包。有一兩所小房子門口掛著「旅店」的招牌,我看了不由得心動,但我害怕把我僅有的幾便士花光,更害怕在路上碰見或超過的流浪漢的兇狠表情,因此我決定找地方露宿。我歷盡艱難,終於到達查塔姆—那地方在夜色中宛如由白堊、吊橋和無桅船組成的夢境;那些船停泊在混濁的河水中,有挪亞方舟一樣的頂棚—我最後爬上一個炮台模樣的地方,那裡雜草叢生,下面有一條小巷,一個哨兵在那裡走來走去。我就在這裡靠近一尊大炮躺下來。我很開心有哨兵的腳步聲做伴,美美地睡了一覺,直到天亮,雖然那哨兵並不知道我在他上方,就像塞勒姆學校的學生不知道我睡在牆邊一樣。

  第二天早晨,我腿腳酸疼僵硬。我朝又長又窄的街道走去時,咚咚的鼓聲和軍隊行進聲震得我頭昏腦漲,好像從四面八方將我團團圍住。我覺得,如果要保留一點兒氣力,好走到旅途終點,那一天我就只能走一點點路,所以我決定把賣夾克作為我當天的主要任務。於是我脫下夾克,以便學會不穿夾克也能度日。我把夾克夾在腋下,開始挨個打量各種廉價成衣店。

  這個地方似乎很適合賣夾克,因為做二手衣服生意的商人有很多,而且總的來說,店老闆都站在門口觀望,等待顧客上門。只因為他們大多數都在貨物中掛有一兩件軍服,而且肩章等飾物一應俱全,我就覺得他們買賣的東西都很貴,嚇得不敢進去,轉悠了半天也沒敢向任何人出售自己的貨物。

  由於心虛,我不再關注普通商店,而把注意力集中在船上用品商店和多洛比先生開的那類商店。我終於在一條骯髒小巷的角落裡找到一家看似有戲的商店。小巷盡頭有一片長滿蕁麻的空地,空地柵欄上面,仿佛是從塞得滿滿當當的店裡漫出來的二手水手服在隨風飄搖。除了水手服,店裡還有帆布吊鋪、生鏽槍枝、油布帽子,以及一盤盤大小不一、鏽跡斑斑的鑰匙,多得好像世上所有的門都可以用它們打開似的。

  我的心臟怦怦狂跳,走下幾層台階,進入這間低矮的小店。店裡有一扇小窗,上面掛滿了衣服,屋裡不但不亮,反而更暗了。我進屋後,心情依然沒有放鬆,因為一個下半張臉長滿灰白短須的醜陋老頭兒從後面的骯髒藏身處衝出來,一把揪住了我的頭髮。這老頭兒看樣子十分可怕,身上套著一件髒兮兮的法蘭絨背心,嘴裡直冒刺鼻的朗姆酒氣味。他的床就放在他剛跑出來的那個藏身處,床上蓋著一條碎布拼成的破爛皺巴的被子。那裡也有一扇小窗戶,窗外可以看到更多的蕁麻和一頭跛驢。

  「噢,你要幹什麼?」那老頭兒齜牙咧嘴,用兇狠單調的聲音咕噥道,「噢,我的眼睛胳膊腿,你要幹什麼?噢,我的心肝脾肺腎,你要幹什麼?噢,咕嚕,咕嚕!」

  他的話把我嚇得不輕,特別是最後重複的那句叫人摸不著頭腦的詞兒,就像從喉嚨里冒出來似的,叫我根本無從作答。於是,那個老頭兒繼續揪住我的頭髮,重複道:「噢,你要幹什麼?噢,我的眼睛胳膊腿,你要幹什麼?噢,我的心肝脾肺腎,你要幹什麼?噢,咕嚕!」—這一聲咕嚕仿佛是從他體內用力擠出來的一樣,眼珠子都快迸出來了。

  「我想問問,」我渾身哆嗦著說,「你要不要買一件夾克?」

  「噢,給我看看你那件夾克!」老頭兒喊道,「噢,我的心著火啦,快把夾克給我看看!噢,我的眼睛胳膊腿,快把夾克拿出來呀!」

  他邊說邊把那兩隻哆哆嗦嗦、巨鳥爪子般的手從我的頭髮中抽出去,然後戴上一副眼鏡,但那雙紅腫的眼睛並未因此好看幾分。

  「噢,這件夾克要多少錢?」老頭兒細細查看了夾克後,大聲道,「噢—咕嚕!—這件夾克要多少錢?」

  「半克朗。」我鎮定下來後答道。

  「噢,我的心肝脾肺腎,」老頭兒嚷道,「那可不行!噢,我的眼睛,那可不行!噢,我的胳膊腿,那可不行!十八便士。咕嚕!」

  每次他發出這個聲音的時候,眼珠子似乎都要迸出來了;他說的每一句話,用的總是同一種腔調,就像是一陣風,起初低緩,然後漸漸升高,最後又降下來,我找不到比這更貼切的比喻了。

  「好吧,」我說,很高興敲定了買賣,「那就十八便士吧。」

  「噢,我的心肝!」老頭兒喊道,把夾克扔到貨架上,「出去!噢,我的脾肺腎,給我出去!噢,我的眼睛胳膊腿—咕嚕!—別要現錢,換東西好了。」

  我這一輩子,無論是之前還是之後,都從沒有那樣驚慌過。但我低聲下氣地對他說,我需要的是現錢,別的東西對我沒有用,不過我按照他的要求到外面等候,決不催他。於是我走出去,在一個角落的陰影里坐下。我坐了不知多少個小時,陰影變成了亮處,亮處又變成了陰影,我還坐在那兒等著要錢。

  但願這行裡頭,別再出像他這樣瘋瘋癲癲的醉鬼了。我很快就從跑到他這裡來的一群孩子那兒得知,他在這一帶臭名昭著,大家都說他把自己賣給了魔鬼。那些孩子接連圍上來,高喊著那個傳說,叫他把金子拿出來。「你知道你不窮,查理,你是在裝窮。把你的金子拿出來。你把自己賣給了魔鬼,換回的金子拿出一點兒來嘛!快呀!金子就藏在床墊里呢,查理。把墊子拆開,分給我們一點兒!」他們不但這樣叫喊,還紛紛要借剪子給他拆床墊,惹得他火冒三丈,整天不斷地從店裡衝出來驅趕那群孩子,那群孩子也不斷地四散奔逃。有時候,他氣昏了頭,會把我誤認為是那群孩子中的一員,朝我撲上來,嘴裡嘟嘟囔囔的,像要把我大卸八塊,然後他及時想起了我是誰,便又鑽進店裡,躺在床上。從他的聲音判斷,他在用他特有的那種風一樣的腔調,瘋狂地高唱那首《納爾遜之死》[1],每一句開頭都加了個「噢」,中間還穿插了無數個「咕嚕」。好像這一切還不夠我受似的,那些孩子就因為我衣衫單薄、耐心堅定地坐在門外,便認為我同這家店有關,整天朝我扔石頭,大肆欺凌。

  那個老頭兒多次試圖引誘我同意以物易物。有一次,他拿出一根魚竿,有一次拿出一把小提琴,有一次拿出一頂三角帽,有一次拿出一支笛子。但我拒絕了這些提議,堅定不移地坐在那裡,每次都滿眼熱淚地請求他要麼給我錢,要麼還我夾克。最後,他終於開始給我錢了,一次給半便士,花了整整兩個小時,才不緊不慢地湊齊了一先令。

  「噢,我的眼睛胳膊腿!」過了好一會兒,他惡狠狠地瞥了一眼門外,喊道,「再加兩便士,你走不走?」

  「不行,」我說,「那樣我會餓死的。」

  「噢,我的心肝脾肺腎,再加三便士,你走不走?」

  「如果可以,我不要錢都會走,」我說,「但我非常需要錢啊!」

  「噢,咕—嚕!」(他在門柱後面只露出狡猾的老腦袋窺視我的時候,那咕嚕聲是怎樣怪聲怪氣、費勁巴拉地擠出來的,我實在無法描述。)

  「再加四便士,你走不走?」

  我已頭暈眼花,渾身無力,便接受了這個價錢,伸出顫巍巍的手,從他的爪子裡拿過錢離開了。這時太陽就快落山,我感覺比以前更餓、更渴了。不過,花了三便士之後,我很快就完全恢復了。趁著精神好轉,我又一瘸一拐地走了七英里。

  晚上,我又睡在一個乾草堆下。我先在小溪里洗了洗磨得起泡的腳,儘量用清涼的葉子把腳裹好,然後舒舒服服地睡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再次上路的時候,我發現前面的道路穿過一連串啤酒花田和果園。時值秋末,果園裡掛滿了熟透的蘋果,到處都紅彤彤的;在幾個地方,采啤酒花的人已經開始幹活兒了。我覺得這景色美極了,決定當晚就睡在啤酒花叢里。一排排直立的竿子往遠處延伸開去,啤酒花美麗的莖葉纏繞其上,有它們做伴,我覺得會非常愉快。

  那天在路上碰到的流浪漢比以前更壞,他們帶給我的恐懼,我至今記憶猶新。其中有些是相貌猙獰的流氓,我經過時死盯著我,或者停住腳,從背後喊我回去,和他們說話。如果我撒腿跑開,他們就會沖我扔石頭。我還記得,有個年輕的傢伙—從他攜帶的小工具袋和炭盆看,我覺得他是個補鍋匠—帶著一個女人,他就像上面說的那樣轉過身來,瞪著眼看著我,聲如雷鳴地喊我回去,我只好停下腳步,回頭看去。

  「叫你回來,你就得回來。」補鍋匠說,「不然就把你的小身板兒剖開。」

  我覺得最好還是回去,便一臉討好的神情朝他們走去,這時我才注意到,那女人有一隻眼又青又腫。

  「你要去哪兒?」補鍋匠說,那隻燻黑的手抓住我的襯衫前襟。

  「我要去多佛爾。」我說。

  「你是從哪兒來的?」補鍋匠說,又揪了一把我的襯衫,將我抓得更牢了。

  「從倫敦來。」我說。

  「你是哪條道上的?」補鍋匠說,「扒手?」

  「不—不是。」我說。

  「當真不是?你要是在我面前耍滑頭,」補鍋匠說,「我就把你的腦漿打出來。」

  他舉起那隻空著的手,做出要打我的樣子威脅我,然後將我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

  「你身上有買一品脫啤酒的錢嗎?」補鍋匠說,「有就拿出來,別等我動手!」

  要不是看到那女人的眼神,我准把錢拿出來了。只見她微微搖頭,做出「別」的口型。

  「我是個窮光蛋,」我勉強擠出一絲微笑道,「身上一個子兒都沒有。」

  「哼,你是啥意思?」補鍋匠說,嚴厲地盯著我。我生怕他看見我口袋裡的錢。

  「先生!」我結結巴巴地說。

  「我兄弟的絲綢手帕怎麼圍到你脖子上去啦?」補鍋匠說,「還給我!」他轉眼就把我的手帕從我脖子上搶走,扔給了那個女人。

  那女人突然大笑起來,好像覺得這只是開了個玩笑,然後把手帕又扔還給我,點了下頭,像剛才搖頭時一樣輕,做出個「跑」的口型。但我還沒來得及照辦,補鍋匠就從我手中粗暴地奪走手帕,將我甩得老遠,仿佛我只有羽毛那樣輕。他將手帕松松垮垮地圍在自己脖子上,然後轉身對那女人罵了一句,一拳將她打倒在地。我不會忘記,我看見她向後倒在堅硬的路面上,躺在那裡,軟帽掉落,頭髮沾滿灰白的塵土;我也不會忘記,我跑出一段距離,回頭看見她坐在路邊堤岸的小徑上,用披肩的一角揩拭臉上的血跡,那補鍋匠卻自顧自地往前走去。

  這一次遇險著實嚇得我不輕,以至於後來一見這種人靠近,我就會掉頭去找藏身之地,一直躲到他們不見人影才出來。這種情況常常發生,嚴重耽誤了我的行程。但遇到這種困難的時候,就像路上遇到其他困難時一樣,我幻想中母親生我之前青春靚麗的形象,似乎一直在支持我、指引我。這一形象無時無刻不伴隨著我。我在啤酒花叢躺下睡覺時,它就在花叢里。我早晨醒來的時候,它就在我左右。我趕路時,它整天都在我前頭。從那以後,我就把這一形象同坎特伯雷陽光燦爛的街道聯繫在一起—那些街道就像在明媚陽光里打瞌睡一般—同古宅和大門聯繫在一起,同塔樓周圍盤旋著烏鴉的莊嚴的灰色大教堂[2]聯繫在一起。當我終於踏上多佛爾附近荒涼開闊的丘陵地時,母親的形象讓我心懷希望,並不覺得眼前的景象有多麼荒涼。直到我逃出倫敦的第六天,母親的形象才離我而去。那天我抵達了這次旅程的頭一個重大目的地,真正邁進了多佛爾城。但是,說來也怪,當我飽經風吹日曬、渾身塵土、衣不蔽體、鞋也磨破了、站在期盼已久的那個地方時,母親的形象卻如夢境般消失了,只留下我無依無靠、心灰意冷。

  我先在船工中打聽姨婆的消息,得到的回答五花八門。一個人說,她住在南海岬燈塔上,因此把鬍子燒焦了;另一個人說,她被牢牢地綁在港外的大浮標上,只有在滿潮和退潮之間才能看見;第三個人說,她因為拐賣孩子,被關在梅德斯通[3]監獄裡;第四個人說,上次颳大風的時候,有人見她騎上掃帚,徑直往加萊[4]飛去了。我接著又到車夫中間打聽,他們同樣愛開玩笑,同樣粗魯無禮。而那些店鋪主人,因為不喜歡我那副窮酸樣,不等我開口,就回答說,他們沒我要的東西。自從出逃以來,我還沒感到如此痛苦窮困。我的錢花光了,再沒什麼東西可以變賣;我又飢又渴,精疲力竭,距我的目的地卻如同留在倫敦時一樣遙遠。

  我就這樣探問了一個上午。市場附近的街角有一家空蕩蕩的店鋪,我坐在店前的台階上,盤算著到前面提過的那些地方轉轉,忽然看見一個車夫趕著出租馬車經過,馬飾布掉了下來。我拾起來遞給他,見那人一臉和氣,就鼓起勇氣問他知不知道特羅特伍德小姐住在哪裡,雖然這個問題我已問過太多次,差點沒說出口。

  「特羅特伍德,」他說,「讓我想想,我倒是認識姓這個的。是不是個老太太?」

  「沒錯。」我說,「有點歲數了。」

  「腰板筆直?」他邊說邊直起了身。

  「沒錯,」我說,「我想八成是的。」

  「提著個包?」他說,「能裝很多東西的那種包?脾氣很壞,動不動就兇巴巴地罵你?」

  我承認這番描述精確無誤,心情卻不由得沉重起來。

  「哎呀,那我告訴你吧,」他說,「上了那個坡,」他用鞭子指了指前面的高地,「一直往前走,走到面朝大海的那幾座房子那裡,應該就能打聽到她了。我覺得她什麼都不會給你吃的,所以這一便士給你吧。」

  我十分感激地接受了這份禮物,用它買了塊麵包,路上匆匆吃下這點東西,朝我朋友指的方向走去。走了好遠,都沒走到他說的那些房子哪裡。後來,我終於看見了,便走過去,進入一家小店(我們家鄉過去管那種地方叫雜貨店),問他們能否好心告訴我特羅特伍德小姐住在哪裡。我本來是對櫃檯後面的一個男人講話的,他正在給一個年輕女人稱米,但那女人馬上轉過身,回答了我。

  「我家夫人?」她說,「你找她有什麼事,孩子?」

  「不好意思,」我答道,「我有話要對她說。」

  「你的意思是要找她幫忙吧?」年輕女人反駁道。

  「不是,」我說,「真不是。」但我忽然想起,我到這裡沒有別的目的,竟然不知所措,一時語塞,只覺滿臉發燙。

  姨婆的女僕—我根據她的話猜到了她的身份—把米放進小籃子,走出店鋪,並對我說,要是我想知道特羅特伍德小姐住在哪裡,就跟著她走好了。我想要的許可莫過於此,儘管當時我又驚恐又激動,兩腿不住地發抖。我跟著那個年輕女人,不一會兒就來到一座非常整潔的小房子前面,牆上有幾個明亮舒適的凸肚窗,房前有一個鋪著石子的方形小院,或者說,一個栽滿花卉的花園,花兒經過精心打理,香氣撲鼻。

  「這就是特羅特伍德小姐家,」年輕女人說,「現在你知道了,我也只能告訴你這些了。」說著,她就匆匆跑進房裡,仿佛要甩掉帶我到這兒的責任似的。我被丟在花園門口,目光越過門上方,憂鬱地望向客廳窗戶。平紋細布窗簾的中間部分沒有拉攏,窗台上固定著一面綠色圓形大屏風或者扇子,室內放著一張小桌子和一把大椅子。這一切讓我不禁想到,姨婆這會兒說不定正威風凜凜地坐在那兒呢。

  我的鞋此時已經爛得可憐,鞋底一塊塊脫落了,鞋面的皮革也破裂得完全沒了鞋樣。我的帽子(也兼做睡帽)被壓得又扁又皺,垃圾堆上沒柄的破舊燉鍋與它相比都不必自慚形穢。我的襯衫和褲子上沾滿汗漬、露水、草梗,還有我曾睡於其上的肯特郡泥土,而且還破破爛爛的—我這樣子站在門口時,姨婆花園裡的鳥兒說不定都嚇了一跳呢。自從我離開倫敦後,頭髮就沒碰過梳子或刷子。因為不習慣風吹日曬,我的臉、脖子和手都烤得黝黑了。我從頭到腳沾滿白堊和塵土,仿佛剛從石灰窯里鑽出來似的。我強烈地感覺到自己如今是何等狼狽,但也只能帶著這副狼狽相,等待把自己介紹給我那位令人生畏的姨婆,給她留下最初的印象。

  過了一會兒,客廳窗戶上仍不見動靜,我便推測姨婆不在那裡,抬頭向樓上的窗戶望去,只見窗口有一位面色紅潤、頭髮花白、神情和藹的紳士,模樣古怪地閉起一隻眼,朝我點了幾下頭,又搖了幾下頭,然後笑著走開了。

  我已經夠心煩意亂的了,但他這出乎意料的行為令我愈發不安。我正要溜走,去想下一步如何是好,這時從房裡走出一個女人,帽子上扎著手帕,手上戴著園藝手套,胸前掛著徵稅人圍裙那樣的園藝口袋,手裡拿著一把大刀子。我當即就認出她是貝齊小姐,因為她神氣十足地走出房子的模樣,跟我可憐母親經常描述的一模一樣。當年,她就是這樣趾高氣揚地走進了我們布蘭德斯通棲鴉樓的花園。

  「走開!」貝齊小姐說,一面搖頭,一面隔空做了個揮砍的動作,「走開!這兒不許小孩子進來!」

  我提心弔膽地看她走到花園一角,彎腰去挖什麼東西的小根。這時候,我勇氣全無,只好孤注一擲,躡手躡腳地走進花園,站到她身旁,用手指碰了碰她。

  「對不起,夫人。」我開口道。

  她嚇了一跳,抬起頭來。

  「對不起,姨婆。」

  「嗯?」貝齊小姐大叫一聲,我還從沒聽見過如此驚訝的聲調。

  「對不起,姨婆,我是你外甥的孩子。」

  「噢,天哪!」姨婆說,一屁股坐在花園小徑上。

  「我是大衛·科波菲爾,來自薩福克郡的布蘭德斯通—我出生那晚,你去過那裡,見過我親愛的媽媽。我媽媽去世之後,我一直非常不幸。他們對我不理不睬,也不教我讀書,讓我自謀生路,去干不適合我乾的活兒。我只好跑出來找你,不料剛一上路就被搶了。我是一路走過來的,動身之後就沒在床上睡過覺。」說到這裡,我再也不能自持,舉手比畫了一下,想讓她看看我破衣爛衫、窮途末路的模樣,好證明我確實飽經磨難,接著我就放聲大哭起來。這場痛哭,我想我憋了整整一個禮拜。

  我當即就認出她是貝齊小姐,因為她神氣十足地走出房子的模樣,跟我可憐母親經常描述的一模一樣。(第190頁)

  我說這番話的時候,姨婆坐在碎石路上緊盯著我,臉上除了驚詫再無別的表情。見我哭了,她匆匆起身,抓住我的衣領,把我帶進客廳。她在那兒做的頭一件事,就是打開一個高高的櫥櫃,取出好幾個瓶子,將每個瓶子裡的東西都往我嘴裡倒了一點兒。我想,那些瓶子肯定是她隨機取出來的,因為我清楚地記得,我嘗到了茴香水、鯷魚醬和沙拉調味汁。她給我灌下這些滋補劑之後,見我依然歇斯底里,哭得停不下來,便將我放到沙發上,用一件披肩墊在我頭下,又將她頭上的手帕取下來墊在我腳下,以免我弄髒沙發套。然後,她坐在我剛才提到的綠色扇子或者屏風後面,這樣我就看不見她的臉了。她不時大叫一聲:「天哪!」就像放分炮[5]一樣。

  過了一會兒,她搖了搖鈴。「珍妮特,」女僕走進來後,姨婆說,「你上樓去,替我向迪克先生問好,說我想和他談談。」

  見我直挺挺地躺在沙發上(我一動也不敢動,生怕惹姨婆生氣),珍妮特覺得有點兒驚訝,但還是去上樓傳話去了。姨婆背著手,在屋裡走來走去,直到曾在樓上對我擠眼的那位紳士樂呵呵地走進來。

  「迪克先生,」姨婆說,「你不要裝糊塗,因為只要你願意,就沒人能比你更明白。這一點我們都知道。所以,你怎麼都可以,就是別裝糊塗。」

  那位紳士立刻換上嚴肅的面孔,朝我望過來,仿佛是在懇求我別提剛才看見他在窗口那件事。

  「迪克先生,」姨婆說道,「你聽我提過大衛·科波菲爾吧?好了,不要假裝不記得了,因為你我都不是傻子。」

  「大衛·科波菲爾?」迪克先生說,我覺得他好像不大記得了,「大衛·科波菲爾?噢,是的,當然。確實提過一個大衛。」

  「好吧,」姨婆說,「這就是他的孩子,他的兒子。要不是他沒那麼像他媽,那就簡直跟他爸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他的兒子?」迪克先生說,「大衛的兒子?真的呀!」

  「沒錯,」姨婆接著說,「他不光是大衛的兒子,還幹了件漂亮事呢。他逃跑了。啊!他的姐姐貝齊·特羅特伍德[6]是絕不會逃跑的。」姨婆堅定地搖搖頭,對那個從未出生的女孩的德行充滿信心。

  「噢!你認為她就不會逃跑嗎?」迪克先生說。

  「老天,救救這個人吧,」姨婆厲聲道,「看他是怎樣說話的!難道我還不知道她不會逃跑?她一定會跟她的教母一起生活,我們一定會相親相愛的。我倒很想知道,他的姐姐貝齊·特羅特伍德會從哪兒逃跑,逃到哪兒去。」

  「她哪兒都不去。」迪克先生說。

  「那好吧,」聽見這一回答,姨婆的口氣緩和下來,回應道,「你既然像外科手術刀一樣敏銳,迪克,又怎麼能裝糊塗呢?現在,你看到小大衛·科波菲爾在這兒了,我要問你的是:我拿他怎麼辦才好?」

  「拿他怎麼辦才好?」迪克先生有氣無力地說,撓了撓頭,「噢!怎麼辦?」

  「是啊,」姨婆神色嚴峻,豎起食指道,「快!我要你給我出個非常棒的主意。」

  「哎呀,如果我是你的話,」迪克先生一面思忖,一面呆呆地看著我,「我就—」他似乎從對我的凝視中忽然獲得了靈感,急忙補充道,「我就給他洗個澡!」

  「珍妮特,」姨婆按捺住得意—我當時並不理解她為何得意—平靜地轉身道,「迪克先生給我們拿定了主意。快去燒洗澡水!」

  雖然我對他們之間的對話深感興趣,但在他們的交談過程中,我還是忍不住觀察起姨婆、迪克先生和珍妮特,繼續完成我對這個房間的審視。

  姨婆是一位身材高挑、神情嚴峻的女士,但絕不難看。她的面容、她的聲音、她的步態和舉止中,都散發著一種頑固不化、絕不變通的意味,這足以解釋為何母親那樣溫柔的人會對她望而生畏。儘管她看上去嚴厲刻板,五官還算是端莊秀麗。我尤其注意到,她目光犀利而明亮。她頭髮花白,從中間簡單樸素地分開,頭戴應該叫「室內軟帽」的帽子。這種帽子兩側有絲帶,可系在頜下,當時很流行,如今已不多見。她的長裙是薰衣草色的,非常整潔,但剪裁得很簡單,好像要儘量減少累贅一樣。我記得,當時我想,她的長裙樣式很像是一件女騎裝,只不過剪去了多餘的下擺。她在身側佩戴著一隻金表,還有一條與其相稱的表鏈,表鏈上掛著幾枚印章。從大小和樣式判斷,那應該是男用金表。她脖子上繫著一塊亞麻織品,有點兒像襯衫領子,手腕上的東西也像襯衫袖口。

  迪克先生正如我說過的那樣,頭髮花白,面色紅潤。如果他沒有古怪地垂著頭—這並非因為上了年紀—我用這幾個字概括描述他的樣貌就足夠了。這讓我想起克里克爾先生的學生,他們挨打之後也會那樣垂著頭。他的灰色眼睛又大又凸,水汪汪的,泛著一種詭異的光,加上他心不在焉的神態、對我姨婆的服從,還有受她讚揚時孩子般的喜悅,這一切讓我不禁懷疑他有點兒瘋。可是,如果他真的瘋了,又怎會在這兒呢?我百思不得其解。他的穿著打扮同其他普通紳士一樣,上身是寬大的灰色燕尾服與背心,下身是白色長褲;表放在褲子上的表袋裡,錢放在上衣口袋裡。他故意把錢弄得嘩啦作響,好像非常得意似的。

  珍妮特大約十九歲或二十歲,容貌秀麗,青春正好,看上去整齊乾淨極了。雖然我當時沒進一步觀察她,但在這兒也可以提一下我後來發現的一件事,那就是:她是受姨婆庇護的一群女孩之一。姨婆之所以雇她們為仆,是為了專門教她們戒掉男人;而她們總以嫁給麵包師的行為來完成她們絕不與男人交往的誓言。

  那個房間就像珍妮特或姨婆一樣整潔。我剛才放下筆回憶那個房間的時候,海風又帶著花香吹了進來;我又看見了那些擦得鋥亮的老式家具,又看見了凸肚窗前綠團扇旁姨婆那把不可侵犯的椅子和那張桌子,我又看見了那張蓋著粗毛線的地毯、那隻貓、那個水壺把手墊、那兩隻金絲雀、舊瓷器、盛滿干玫瑰花瓣的酒缽、擺滿各種瓶瓶罐罐的高櫥櫃;同時,我也看見了沙發上蓬頭垢面的自己,與這裡的一切格格不入。

  珍妮特給我燒洗澡水去了。突然,姨婆把我嚇了一大跳,只聽她氣得渾身僵直,聲嘶力竭地叫道:「珍妮特!驢!」

  聽見這一聲喊叫,珍妮特就像房子著火了似的,沿樓梯跑上來,沖向房前的一塊草地上,把膽敢踏足草地的兩頭馱著女人的驢轟走了。與此同時,姨婆衝出屋子,一把抓住一個孩子騎的第三頭驢的韁繩,掉轉驢頭,將它拽出了草地,接著扇了那個倒霉的趕驢頑童幾耳光,教訓他竟敢褻瀆這片聖地。

  直到現在我也不知道,姨婆是否對那片草地享有合法權利,但她自認為有,而且有沒有這種權利對她來說都一樣。她認為這輩子最令她氣憤、需要不斷報復的事,就是驢子從那個聖潔的地方走過。無論她在做什麼,無論她聊著多麼有趣的話題,只要驢子一出現,她的注意力就會轉移到驢身上,整個人朝它直撲上去。她在隱蔽處藏了裝滿水的罐子和噴壺,隨時準備灑向來犯的孩子;門後埋伏著棍棒,每時每刻都可能出擊;戰事連綿,無止無休。也許這對那些趕驢的孩子來說是一種好玩又刺激的遊戲;也許那些驢子更聰明,它們已掌握了遊戲規則,偏要由著性子往草地上跑,樂此不疲。我只知道,在洗澡水燒好之前,「緊急軍情」就出現了三次。最後一次,也即最激烈的那一次,我看見姨婆單槍匹馬進攻一個十五歲的黃髮少年。後者似乎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腦袋就被姨婆抓住撞到了門上。這種插曲讓我覺得尤為可笑,因為姨婆當時正用一把大湯匙給我餵湯(她堅信我實在是太餓了,身子太虛,一開始必須一點兒一點兒地補充營養),我張嘴等著喝湯,她卻忽地把湯匙放回盆里,大喊一聲「珍妮特!驢!」便衝出去戰鬥了。

  洗澡讓我舒服極了。我開始感覺到由於睡在野地里而引起的四肢劇痛,而且我現在身體睏乏,精神低落,幾乎堅持不了五分鐘就會昏睡過去。我洗完澡以後,她們(我是說姨婆和珍妮特)把迪克先生的一件襯衫和一條褲子給我穿上,又用兩三條大披肩把我裹起來。我不知道自己當時像一捆什麼東西,只覺得全身熱烘烘的。我還感覺昏昏沉沉、暈暈乎乎,很快就又躺在沙發上睡著了。

  也許是長久以來抱有的幻想引發的夢吧,我醒來時覺得,姨婆曾來到我跟前,彎下腰,把我的頭髮從臉上撩開,把我的頭放得更舒服些,然後站在那兒看著我;我似乎還聽到了「漂亮的孩子」「可憐的孩子」之類的話。但我醒來後,又實在找到不到別的理由可以證明姨婆說過這樣的話,因為她正坐在凸肚窗前,從綠團扇後面凝望大海。扇子安在轉軸上,可以轉向任何方向。

  我醒後不久就同他們吃飯,吃的是烤雞和布丁。我坐在餐桌前,就像一隻被捆起來的雞,動彈胳膊非常困難。然而,既然是姨婆把我裹成這樣的,我就沒有抱怨這是多麼不便。吃飯期間,我一直十分忐忑,不知她將如何處置我。但她始終在安靜地進餐,只是偶爾盯一眼坐在對面的我,說一聲:「天哪!」而這句話絲毫減輕不了我的焦慮。

  桌布撤走了,雪利酒擺到桌上(我也喝了一杯)。姨婆又派人上樓去請迪克先生。迪克先生下樓來,同我們坐到一起。姨婆請他聽我講述我的經歷,他則竭力表現出睿智的模樣。姨婆接二連三地發問,我一五一十地作答。我訴說遭遇的時候,她一直盯著迪克先生。要不是這樣,我想,他早就睡著了。只要他臉上露出一絲笑意,姨婆就會眉頭一皺,嚇得他立刻收斂笑容。

  「我實在搞不懂,」聽我說完,姨婆開口道,「那個可憐的倒霉娃娃到底是中了什麼邪,非要改嫁不可呢?」

  「也許她同第二任丈夫墜入了情網。」迪克先生提出自己的看法。

  「墜入情網!」姨婆重複道,「你這話什麼意思?墜入情網?她這樣做有什麼好處?」

  「也許,」迪克先生思忖片刻,傻笑著說,「是為了讓自己快活吧。」

  「快活!真是快活!」姨婆回應道,「那個可憐的娃娃,竟輕信了那樣一個肯定會想方設法虐待她的狗東西,還真是快活無邊哩。我真想知道她打的是什麼主意!她已經嫁過一個丈夫了,還給大衛·科波菲爾送了終—那孩子呀,從小一直喜歡追求『蠟娃娃』。她也生了一個孩子—噢,那個禮拜五的晚上,她生下了坐在這兒的這個孩子,母子倆湊齊了一對娃娃!—她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

  迪克先生偷偷對我搖搖頭,似乎認為我姨婆會沒完沒了地嘮叨下去。

  「她就連像別人一樣生孩子都不會,」姨婆說,「這孩子的姐姐貝齊·特羅特伍德哪兒去了?沒生出來。別以為我不知道!」

  迪克先生好像嚇了一大跳。

  「那個小個子醫生,歪腦袋那個,」姨婆說,「是叫吉利普,還是別的什麼名字來著,他在那兒幹了啥?他只會像知更鳥[7]一樣—他就是個知更鳥—對我說『是個男孩』。男孩!哼,那幫傢伙,統統都是白痴!」

  這中氣十足的一聲大吼令迪克先生心驚膽戰。說老實話,我也嚇了一大跳。

  「而且,就像這一切還不夠,害了這孩子的姐姐貝齊·特羅特伍德還不夠缺德似的,」姨婆說,「她竟然改嫁了—嫁給一個殺人犯—或者一個名字像『殺人犯』的傢伙[8]—把這孩子也害了!除了吃奶的娃娃,誰都看得出來,這樣做的必然結果就是,這孩子不得不居無定所,四處流浪。還沒長大成人,這孩子就跟該隱[9]一樣了。」

  迪克先生使勁瞪著我,仿佛要確認我是不是這種人物。

  「還有那個名字像異教徒的女人,」姨婆說,「那個佩戈蒂,她竟然也跑去嫁了人。因為她還沒看清結婚這種事將帶來的惡果,便像這孩子所說,也跑去嫁了人。我只希望,」姨婆搖著頭說,「她嫁了個報上常見的那種撥火棍丈夫,動不動就拿撥火棍抽她。」

  我實在無法容忍我的老保姆遭到如此詆毀和詛咒。我告訴姨婆,她實在是錯怪佩戈蒂了;佩戈蒂是世界上最好、最真誠、最忠實、最盡心、最無私的朋友和僕人;她一直深愛著我,深愛著母親;母親是頭枕著她的胳膊去世的;母親最後滿懷感激地吻了她的臉。想起母親和佩戈蒂,我不禁哽咽起來。我本來還想說,佩戈蒂的家就是我的家,她的一切也就是我的一切,我本打算去投靠她,但考慮到她家境貧苦,我擔心會給她添麻煩,這才沒去—說著說著,哎呀,我就崩潰了,捂著臉趴到桌子上。

  「好了,好了!」姨婆說,「這孩子很不錯嘛,誰護過他,他就護誰—珍妮特!驢!」

  我完全相信,要不是那幾頭倒霉的驢子,我和姨婆一定會達成良好的共識,因為姨婆已經把手搭在我肩頭,令我勇氣倍增,突然我很想抱住她,尋求她的庇護。但那些驢子半路殺出,她不得不衝到外面,投入混亂的戰鬥,剛才的溫情暖意霎時消失無蹤。她義憤填膺地對迪克先生宣稱,她決心訴諸國法尋求賠償,還要對多佛爾所有養驢人提起訴訟,指控他們非法侵入他人領地。她就這樣一直喋喋不休地說到吃茶點的時候。

  吃過茶點,我們坐在窗前—姨婆臉上一臉嚴厲,我猜她是在觀察動靜,提防新的入侵者—直到黃昏時分,珍妮特將蠟燭和雙陸棋棋盤放到桌上,拉下百葉窗。

  「嗯,迪克先生,」姨婆說,她像先前一樣神色嚴峻,豎起食指,「我要再問你一個問題。看看這個孩子。」

  「大衛的兒子?」迪克先生說,表情既殷勤又困惑。

  「一點兒不錯,」姨婆答道,「你說現在該拿他怎麼辦?」

  「拿大衛的兒子怎麼辦?」迪克先生說。

  「沒錯,」姨婆回答,「拿大衛的兒子怎麼辦?」

  「噢!」迪克先生說,「是啊!拿他怎麼辦—我會讓他上床睡覺。」

  「珍妮特!」姨婆大喊一聲,我說過的那種得意欣喜勁兒溢於言表,「迪克先生給我們拿定了主意。要是床鋪好了,就帶他去睡覺。」

  珍妮特說床早已鋪好,於是我就被帶去睡覺。姨婆走在前面,珍妮特走在後面,雖然她們態度和藹,但我總感覺自己有點兒像囚犯。只有一件事讓我點燃了新的希望:姨婆在樓梯上停下腳步,詢問滿屋的煙火味是怎麼回事;珍妮特回答說,她剛才在廚房,用我的舊襯衫引了火。但我臥室里,除了我裹在身上的這堆怪東西之外,就再沒別的什麼衣服了。她們離開時給我留下一支小蠟燭,姨婆還預先警告我,那支蠟燭只能不多不少燃五分鐘。然後,我聽見她們從外面鎖了門。我把這些事翻來覆去地琢磨了一番,覺得姨婆對我毫無了解,或許疑心我逃跑成性,所以才採取預防措施,要將我牢牢看管起來。

  我的房間非常舒適,就在房子頂層,可以俯瞰灑滿皎潔月光的大海。我記得,做完祈禱時,蠟燭已經燃盡,我依然坐在那裡,注視著水面上的銀輝,仿佛可以從這部發亮的書中讀出我的命運;或者能看到我母親懷抱嬰兒,沿著那條熠熠生輝的小路,從天堂下來看我,她的神情,就同我最後一次見到她可愛面龐時一樣。我記得,當我最終挪開視線,看到那張掛著雪白帳子的床時,心中的莊嚴肅穆之情頓時被感激與輕鬆所取代,那感覺是何其強烈!而當我輕輕躺在床上,安臥在雪白的被單下時,那感覺更加難以言表!我記得,我當時想起了曾在夜幕下睡過的所有荒涼之地,祈禱自己永不再無家可歸,也永不忘無家可歸之人。我記得,後來我好像沿著海上那條令人黯然神傷的銀白小徑飄進了夢鄉。

  [1] 一首紀念英國著名海軍將領霍拉肖·納爾遜(1758—1805)的歌曲。納爾遜在1805年的特拉法加戰役中擊潰法國和西班牙聯合艦隊,但自己也中彈身亡。

  [2] 指著名的坎特伯雷大教堂。

  [3] 英國肯特郡首府。

  [4] 法國北部港口城市,與英國多佛爾隔海峽相望。

  [5] 國王或將官等舉行葬禮時或船隻遇難時每分鐘發一次的號炮。

  [6] 參見第一章。貝齊小姐曾預感大衛的母親會生一個女孩,還提前用自己的名字給孩子取名為「貝齊·特羅特伍德·科波菲爾」。

  [7] 知更鳥性情溫馴,親近人。

  [8] 默德斯通(Murdstone)同殺人犯(Murderer)的英文發音相近。

  [9] 根據《聖經》記載,該隱是亞當和夏娃的長子,出於忌妒,殺了弟弟亞伯,因此被上帝逐出伊甸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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