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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姨婆決定收留我

2024-10-09 05:44:36 作者: (英) 查爾斯·狄更斯

  早晨下樓的時候,我看見姨婆坐在早餐桌前,胳膊肘放在茶盤上,正出神地思索著什麼,她本來正用茶壺從大水罐里接水,可水從茶壺裡漫出來,打濕了整張桌布,她都沒有察覺。直到我進了屋子,才打斷了她的沉思。我覺得她肯定是在考慮我的問題,便心急如焚地想聽她對我有何打算。但我不敢把焦急的心情表露出來,唯恐惹她生氣。

  不過,我的眼睛卻沒有舌頭那樣聽使喚,整個早餐期間,我總會往姨婆那邊看,但每次沒瞅多久,我就發現姨婆也在看我—帶著一種若有所思的古怪神情,好像我不是在那張小圓桌對面,而是在十分遙遠的地方。吃完早餐,姨婆便從容地往後一仰,靠在椅背上,眉頭緊鎖,雙臂抱胸,悠閒地注視著我。她那聚精會神的樣子讓我恨不得找條縫鑽進去。我還沒吃完早餐,就想用吃飯來掩蓋慌張。但我一會兒刀子絆了叉子,一會兒又叉子鉤了刀子。本想切點兒鹹肉吃,不料肉片突然高高飛入空中。喝下的茶水也不走正路,偏走岔道,嗆得我差點兒沒喘過氣。最後,我只好放棄掙扎,滿臉通紅地坐在那裡,接受姨婆的嚴密審視。

  「喂!」過了許久,姨婆才開口。

  我抬起頭,畢恭畢敬地迎接她犀利而明亮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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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給他寫了封信。」姨婆說。

  「給—」

  「給你的繼父,」姨婆說,「我給他寫了封信,麻煩他認真處理這件事,不然我就跟他沒完,不信就試試!」

  「他知道我在哪兒嗎,姨婆?」我憂心忡忡地問。

  「我已經告訴他了。」姨婆點頭道。

  「我會不會—會不會—被交給他?」我結結巴巴地問。

  「不知道,」我姨婆說,「看情況吧。」

  「噢!要是我不得不回到默德斯通先生身邊,」我高叫起來,「我就真不知道怎麼辦了!」

  「我也不知道最後怎麼辦呢。」姨婆搖頭道,「現在肯定說不準。看情況吧。」

  聽了這話,我一下子就泄氣了,變得沒精打采,心情沉重。姨婆似乎沒怎麼注意我,徑直從櫥櫃裡取出一件帶圍嘴的粗布圍裙,親手洗了茶杯。杯子洗完,放回茶盤,桌布也折起來,放在茶具上面之後,她搖鈴叫珍妮特端走。接著她戴上手套,拿小掃帚打掃麵包屑,直到你拿顯微鏡也在地板上找不到一點兒殘渣。然後她又打掃和收拾房間,但那房間早就打掃收拾得一塵不染、一絲不亂了。這些工作都滿意地完成之後,她摘下手套和圍裙,折起來,放回先前那個櫥櫃的專門角落裡,然後把針線盒拿出來,放到打開的窗戶前的桌子上,坐在擋光的綠團扇後面幹活兒。

  「我想要你上樓去,」姨婆穿針時說,「代我向迪克先生問好,說我很想知道他的陳情書寫得怎麼樣了。」

  我嗖地起身,準備去執行這項任務。

  「我猜,」姨婆像剛才穿針時那樣眯眼看著我,說道,「你覺得迪克先生這名字太短了吧,對不?」

  「我昨天是覺得這名字太短了。」我承認道。

  「你不要認為他沒有更長的名字。只要願意,他大可以用那個名字。」姨婆的語氣高傲起來,「巴布利—理察·巴布利先生—這才是那位先生的真名實姓。」

  我覺得年輕人應該謙卑,對先前那樣冒失地稱呼長者深感愧疚,於是打算說,最好稱呼他全名,可話未出口,就聽姨婆繼續說道:

  「不過,你可千萬別叫他這個名字。他受不了這個名字。這是他的一個怪癖,但我覺得這其實也沒有多麼古怪,因為天曉得,他受夠了某些也姓巴布利的人的欺負,恨透了這個姓。他在這兒的名字就是迪克先生,在其他任何地方也是—如果他想去其他地方的話,但他哪兒都不會去。所以小心點兒,我的孩子,你只能叫他迪克先生。」

  我答應照辦,就帶著要傳的話上樓了。我邊走邊想,剛才下樓時我就從敞開的門裡看見他在寫陳情書,如果他一直以來都在以同樣速度創作,那他確實可能進展得相當順利。但我進去一看,只見他仍在手握長羽毛筆奮力書寫,頭都幾乎貼到了紙上。他全神貫注於文章,我得以從容觀察屋內的情況:牆角擺著一隻大紙風箏,一卷卷手稿胡亂堆放著,還有數不清的筆,尤其醒目的是多得驚人的墨水(他好像有一打半加侖[1]的墨水瓶)。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察覺到我的存在。

  「哈!太陽神啊!」迪克先生擱下筆,說道,「世界都是什麼情況了啊?我跟你說吧,」他壓低聲音補充道,「這話我本來不想提,但這是一個—」說到這兒,他招呼我過去,嘴唇貼著我耳邊,「這是一個瘋狂的世界。像瘋人院一樣瘋狂,孩子!」迪克先說,從桌上拿起一隻圓盒,吸了下鼻煙,開心地大笑起來。

  我沒有冒昧地對這個問題發表意見,只是傳達了我帶的口信。

  「嗯,」迪克先生答道,「代我向她問好。我—我想我已經開頭了,我想我已經動起來了。」他用手梳了梳花白的頭髮,毫無信心地瞥了眼他的手稿,「你上過學吧?」

  「上過,先生,」我答道,「但只上了一小段時間。」

  「你可記得,」迪克先生說,熱切地望著我,拿起筆準備記下我的答案,「查理一世是什麼時候被砍掉腦袋的嗎?」

  我說,我認為那件事發生在一六四九年。

  「嗯,」迪克先生說,拿筆撓著耳朵,狐疑地看著我,「書上是這樣說的,可我不明白這怎麼可能。因為如果那是如此久遠的事,他周圍的人怎麼會在他腦袋被砍掉之後,錯將他腦袋裡的一些煩惱拿出來放進我腦袋裡呢?」

  這個問題令我驚愕不已,無言以對。

  「真奇怪,」迪克先生沮喪地瞅了眼他的手稿,又把手指插進頭髮,「這個問題我永遠也不明白,我永遠也無法完全搞清楚。不過,沒關係,沒關係!」他又振作起來,樂呵呵地說,「還有的是時間!代我向特羅特伍德小姐問好,說我這裡確實進展得很順利。」

  我正要離開,他又叫我看那隻風箏。

  「你覺得這隻風箏怎麼樣?」他說。

  我回答說風箏很好看。我估計那玩意兒有七英尺高。

  「是我做的。以後我們一起去放風箏,我和你。」迪克先生說,「你瞧見這個沒?」

  他指給我看,風箏上糊滿了他的手稿,寫得密密麻麻,相當費力,但字跡清晰,我一行行閱讀的時候,覺得有一兩處又提到了查理一世的腦袋。

  「線多的是。」迪克先生說,「風箏高高飛起,事實遠遠傳開。這就是我傳播事實的方式。我不知道風箏會落到什麼地方,這得看情況,比如風向之類的,但我還是要試試運氣。」

  他面容和藹親切,看上去精神矍鑠,散發著令人油然起敬的氣質,因而我不能確定,他是否在跟我開善意的玩笑。於是我笑了,他也笑了。我們分手的時候,已經成了最要好的朋友。

  「嗯,孩子,」我下樓後,姨婆說,「迪克先生今天早晨怎麼樣啊?」

  我對她說,迪克先生向她問好,他那裡進展得確實很順利。

  「你覺得他這個人怎麼樣?」姨婆問。

  我隱約意識到應該努力迴避這個問題,所以回答說我覺得他是個大好人。但姨婆可沒那麼好敷衍,她把針線活兒放在大腿上,雙手十指交握放在針線活兒上,開口道:「說實話!你姐姐貝齊·特羅特伍德肯定會把她對任何人的看法直截了當地告訴我。好好學學你姐姐的樣子,有話直說!」

  「他是不是—迪克先生是不是—我不知道,所以才這樣問,姨婆—他是不是精神不怎么正常?」我結結巴巴地說,因為我很擔心捅了什麼馬蜂窩。

  「完全沒有這回事。」姨婆說。

  「噢,是這樣啊!」我喃喃道。

  「迪克先生什麼都可能,」姨婆斬釘截鐵地說,「但就是不可能精神不正常。」

  我想不出更恰當的回應,只得又怯怯地說了句:「噢,是這樣啊!」

  「有人說他是瘋子。」姨婆說,「我告訴你這句話的時候,其實正偷著樂呢。如果不是有人說他是瘋子,這十幾年來,我就享受不了他的陪伴,聽不到他給我出的主意了—其實,自從你姐姐貝齊·特羅特伍德讓我失望之後,他就一直在這裡陪我。」

  「這麼久啊?」我說。

  「那些厚顏無恥地叫他瘋子的人,他們可真是好人呀!」姨婆繼續道,「迪克先生算得上我的遠親。究竟是什麼親戚無關緊要,不必細說。要不是因為我,他哥哥就會關他一輩子。僅此而已。」

  看見姨婆提起這件事憤憤不平的樣子,我也努力表現出義憤填膺的模樣。現在看來,恐怕當時這樣做很虛偽。

  「他哥哥就是個自大的蠢貨!」姨婆說,「因為弟弟有點兒古怪—雖然許多人比他古怪一倍都不止—他不願讓人在他房子附近看見弟弟,就把弟弟送去了一家私立瘋人院。但他們父親生前就認定迪克先生基本是個白痴,所以把他託付給哥哥特別照顧。老頭子那樣想,還真是聰明人哪!毫無疑問,他自己才是瘋子。」

  看見姨婆堅信不疑的樣子,我也再次努力表現出堅信不疑的模樣。

  「所以我插手了,」姨婆說,「向他提出了一個建議,我說:『你弟弟是精神正常的—比你正常得多,想必將來也會比你正常。給他一點兒生活費,讓他來跟我一起住好了。我不怕他,我也不擔心他丟我的臉,我樂意照顧他,決不會像某些人—瘋人院管理員之外的人—那樣虐待他。』同他哥哥爭吵了多次之後,」姨婆說,「我終於把他要了過來。打那之後,他就一直住在這兒。世上再找不到比他更友善、更溫順的人了。更別提他還能為你出謀劃策!不過,除了我,誰也不知道他腦子裡在想什麼。」

  姨婆一邊撫平衣裙一邊搖頭,似乎要把全世界對她的輕蔑都用手撫去,用頭甩掉。

  「他有一個心愛的妹妹,」姨婆說,「她是個好人,對他很好。但她跟世上所有女人一樣,嫁了個丈夫。而那個丈夫也跟世上所有丈夫一樣,令妻子悲慘不堪。這件事對迪克先生的精神產生了巨大影響—但願那算不上發瘋!—再加上他懼怕他哥哥,覺得哥哥對他冷酷無情,這些因素合在一起,導致他得了熱病。那是他來我這兒之前的事情,可現在回想起來依然會讓他心情抑鬱。他有沒有對你提過查理一世,孩子?」

  「提過,姨婆。」

  「啊!」姨婆說,一面揉搓著鼻子,好像有點惱火,「那是他諷喻的表達方式。他將自己的病同大動盪、大騷亂連在一起,這是很自然的,而查理一世就是他選擇採用的比喻,或者明喻,叫什麼都無所謂。如果他覺得這種比喻很恰當,為什麼不能用呢?」

  我說:「當然可以用,姨婆。」

  「我知道,這種說法既不正式,也不通俗。」姨婆說,「出於這個原因,我才堅決主張他的陳情書里對此隻字不提。」

  「他正在寫關於自己情況的陳情書嗎,姨婆?」

  「是的,孩子,」姨婆說,又揉了揉鼻子,「他是在給大法官或者別的什麼大人物寫陳情書—反正就是那種要付費才能請他們看你的陳情書的人物。我估計總有一天會有進展的。不用那種假借別人來表現自己的比喻方式,他就沒法動筆。但那不重要,只要不閒著就好。」

  事實上,我後來發現,十多年來,迪克先生一直在努力把查理一世從陳情書中趕走,可這位國王卻不斷鑽進來,直到現在還賴著不走。

  「我再說一遍,」姨婆說,「除了我,沒有誰了解他的心思。他是世上最溫順、最友善的人。他有時喜歡風箏,那又怎麼樣?富蘭克林也放風箏呀。[2]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富蘭克林還是個貴格會教徒之類的。一個放風箏的貴格會教徒,還有比這更荒唐的人嗎?[3]」

  如果我能假定,姨婆是專門為了我,是出於對我的信任,才將這些細節講給我聽的,那我一定會覺得姨婆對我青眼有加,而她對我的這種好印象乃是吉兆。然而,我還是忍不住留意到,她之所以對我談起這些事,主要是因為她自己想到了這個問題,而我與此毫不相干,她便在沒有旁人在場的時候跟我談談罷了。

  與此同時,我必須說,她慷慨大度地極力保護那位可憐而無害的迪克先生,這不僅在我年輕的心中點燃了求得庇護的自私希望,還讓我體會到了人間的溫情,對她產生了不帶私心的敬意。我相信,我開始懂得,儘管姨婆舉止怪異、性情乖僻,但她還是有值得尊敬和信賴的地方。那一天,她仍像前一天那般嚴厲,常常為了驅趕驢子跑進跑出。看見一個過路的小伙子在窗前向珍妮特拋媚眼(這可是侵犯姨婆尊嚴的最大惡行之一)的時候,她還氣得大發雷霆。雖然如此,我對她卻愈發尊敬了,儘管對她的畏懼並未減輕。

  我們得等一段時間才能收到默德斯通先生給姨婆的回信。在此期間,我憂心如焚,但我竭力按捺住焦慮,不動聲色,儘可能同姨婆和迪克先生愉快相處。除了到這裡頭一天把我裹起來的那身頗具裝飾風格的衣服,我仍然沒有別的衣服穿,只好睏在家裡,不然迪克先生早就同我一起出去放大風箏了。不過,為我的健康著想,姨婆會在天黑之後領我出去,到懸崖上散一小時步,然後才上床睡覺。默德斯通先生的回信終於來了,姨婆告訴我,他第二天會親自來這裡同姨婆磋商,我聽了嚇得魂飛魄散。第二天,我仍然裹著那身奇裝異服,坐在那裡一分一秒地數著時間,心中忐忑不已,忽而希望破滅,忽而恐懼升騰,臉上又紅又燙。我等待著那張我一見就心驚肉跳的陰沉面孔,但它還沒出現,我就已經每分每秒都惴惴不安了。

  姨婆只是比平常傲慢、嚴肅了一點兒,除此而外,我沒發現任何跡象,表明她為接見那位我畏之如虎的客人做了準備。她坐在窗前幹活兒,我就坐在她身邊胡思亂想,把默德斯通先生的來訪可能和不可能引發的後果都想了個遍,就這樣一直待到下午很晚的時候。我們的晚餐被無限期地推遲了,但天色實在太晚,姨婆只好吩咐準備開飯。就在這時,她突然驚呼有驢子侵入。我抬眼望去,不由得大驚失色。只見默德斯通小姐坐在橫鞍[4]上,故意走過那片神聖的草地,在房前停下,東張西望。

  「滾開!」姨婆大喝一聲,在窗口又是搖頭又是揮拳,「這兒不許你來!你怎麼敢擅自闖入?滾開!噢!你這個不要臉的東西!」

  默德斯通小姐冷靜地四下打量,那樣子把姨婆氣得七竅生煙,一時間—我真這麼覺得—竟然僵住了,沒有像往常那樣衝出去。我抓住這個機會,告訴她來者是誰,還說正從非法闖入者身後趕過來的那位紳士(因為上坡路非常陡,他落在了後面)就是默德斯通先生本人。

  「我才不管他是誰呢!」姨婆吼道,依然在凸肚窗邊一邊搖頭,一邊做各種表示不歡迎的手勢,「我不許別人擅自闖入。我決不答應。滾開!珍妮特,把驢子拉回去。牽走!」我躲在姨婆背後,目睹了一幅混亂的戰鬥畫面:珍妮特拉住韁繩,要把驢子往回拽;默德斯通先生則要把驢子往前趕;而那頭驢四足蹬地,拼死抵抗;默德斯通小姐用陽傘一個勁兒地打珍妮特;一群來看熱鬧的孩子在旁邊大喊大叫。可是,姨婆突然從那群孩子中發現了那個趕驢的小罪犯。他雖然只有十歲出頭,卻是姨婆的宿敵之一。於是她衝進戰鬥現場,猛撲上去,抓住那孩子,拖進了花園。那孩子被自己的夾克蒙著頭,腳後跟用力在地上蹭。姨婆邊走邊喊珍妮特去叫警察和法官,好將他當場逮捕、審判、處決。姨婆將那孩子扣押在花園裡,不得逃脫。然而,這種狀況沒有持續多久,因為那個小流氓深諳閃轉騰挪之術,而姨婆對此一竅不通,不一會兒他就歡呼著溜之大吉,還得意揚揚地帶走了驢子,只在花壇里留下深深的鞋釘印記。

  這場戰鬥進入後期的時候,默德斯通小姐就已經下了驢,這會兒正和她弟弟站在台階下,等候姨婆有空接見他們。姨婆剛結束戰鬥,雖然衣衫有些凌亂,但依然威風凜凜地從默德斯通姐弟身邊經過,徑直走進屋子。等珍妮特通報他們來訪之後,姨婆才注意到他們的存在。

  「我要迴避嗎,姨婆?」我戰戰兢兢地問。

  「不用,先生。」姨婆說,「當然不用!」說著,她把我推到她身邊的一個角落裡,拖過一把椅子攔在我面前,把那裡弄得就像一座監獄,或者法庭被告席。他們會談期間,我一直待在這個位置。我就是從這裡看見默德斯通姐弟走進房間的。

  「噢!」姨婆說,「我一開始並不知道自己訓斥的人是誰。不過,我不許任何人騎驢走過那塊草地。沒有人可以例外。任何人都不許。」

  「您的規定對生客來說有點不便啊!」默德斯通小姐說。

  「是嗎?」姨婆說。

  默德斯通先生似乎害怕重啟戰端,連忙插嘴說:「特羅特伍德小姐!」

  「不好意思,」姨婆目光犀利地看著他說,「布蘭德斯通棲鴉樓的大衛·科波菲爾是我的外甥—雖然我不知道那個地方為啥叫棲鴉樓—他過世後,娶了他遺孀的默德斯通先生,請問就是你吧?」

  「正是在下。」默德斯通先生說。

  「請恕我冒昧說一句,先生,」姨婆回應道,「我認為,要是你沒去招惹那個可憐的孩子,大家的生活都會好得多,也幸福得多。」

  「到目前為止,我都贊成特羅特伍德小姐的話。」默德斯通小姐昂首收頷道,「我也認為,我們那位已故的克拉拉本質上只是個孩子。」

  「你我這樣的人,小姐,」姨婆說,「都已經上了年紀,不會因為個人魅力而招致不幸,也不會有人說我們『本質上只是個孩子』,這對我們來說都是安慰。」

  「當然!」默德斯通小姐回應道。但我覺得她的附和言不由衷,十分勉強。「正如您所說,如果我弟弟從未步入這段婚姻,他的生活會好得多,也幸福得多。這是我的一貫看法。」

  「我毫不懷疑你會這麼看。」姨婆說,「珍妮特,」她搖了搖鈴,「代我向迪克先生問好,並請他下來。」

  姨婆挺直腰板坐在那兒,對著牆壁,雙眉緊鎖,等待迪克先生下來。他下來之後,姨婆便鄭重其事地加以介紹。

  「這位是迪克先生,我的一位親密老友。他的判斷力,」姨婆加重了語氣,作為對迪克先生的警告,因為他當時正在咬食指尖兒,顯得傻裡傻氣的,「是我倚重的。」

  迪克先生領會了這一暗示,將指頭從嘴裡拿出來,一臉嚴肅專注地站在眾人中間。

  姨婆朝默德斯通先生側過頭,聽後者繼續說:「特羅特伍德小姐,接到您的信之後,我考慮了一番,覺得為了對自己更公平,也對您更尊敬—」

  「謝謝你,」姨婆說,依然用銳利的目光盯著他,「你不必為我操心。」

  「不管旅途有多麼不便,我都應該親自登門回復,」默德斯通先生說,「而不是僅僅寫一封回信。這個不幸的孩子,拋棄了他的朋友和工作,逃跑了—」

  「瞧他那模樣,」他姐姐插嘴說,把大家的注意力轉移到我那身難以名狀的衣服上,「真是太丟人現眼了!」

  「簡·默德斯通,」她弟弟說,「拜託你別插嘴。這個不幸的孩子,特羅特伍德小姐,在我親愛的亡妻在世時和過世後,都攪得全家麻煩不斷、不得安寧。他心理陰鬱叛逆,性情凶暴狂躁,脾氣執拗倔強。我姐姐和我都曾努力幫他改邪歸正,卻徒勞無功。我認為—可以說,我們倆都如此認為,因為我什麼話都會同我姐姐說—您應該聽我們親口對您嚴肅認真、不帶偏見地做出保證:這孩子的本來面目就是如此。」

  「我弟弟所言句句屬實,幾乎用不著我來確認。」默德斯通小姐說,「但請允許我補充一句:世上所有孩子裡面,我相信這是最壞的一個了。」

  「說得太過分了!」姨婆立刻道。

  「事實如此,一點兒都不過分。」默德斯通小姐回應道。

  「哈!」姨婆說,「然後呢,先生?」

  「對於教育這個孩子的最佳方式,」默德斯通先生繼續道,他和我姨婆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對方,越看他的臉色越陰沉,「我有自己的看法。這種看法,一部分是基於我對這孩子的了解,另一部分是基於我的收入和財力得出來的。我對自己持有的看法負責;我根據這樣的看法採取行動,對此不必多談。這樣說就夠了:我把這孩子托給我的一位朋友照顧,讓他在體面的行當工作;他不喜歡這種安排,就逃跑了,成了鄉下隨處可見的流浪漢,穿得破破爛爛的,跑到您這兒來求助,特羅特伍德小姐。我願就我所知,光明正大地告訴您,要是您縱容他,會產生什麼後果。」

  「先說說那個體面的行當吧,」姨婆說,「如果他是你親生的孩子,你也會讓他去從事同樣的行當嗎?」

  「如果他是我弟弟親生的孩子,」默德斯通小姐插嘴答道,「我相信他的性格會截然不同。」

  「或者說,如果那個可憐的孩子—我是指他母親—還活著,他照樣會投身這種體面的行當嗎?」姨婆說。

  「我相信,」默德斯通先生歪著腦袋說,「我和我姐姐簡·默德斯通一致認為那是最好的辦法,克拉拉是決不會反對的。」

  默德斯通小姐幾不可聞地咕噥了一聲,表示贊同。

  「哼!」姨婆說,「可憐的娃娃!」

  迪克先生一直把口袋裡的錢弄得嘩啦直響,現在響聲更大了,姨婆覺得有必要制止他,就瞪了他一眼,然後說道:「那個可憐的孩子一死,年金也跟著沒了?」

  「跟著沒了。」默德斯通先生回答。

  「婚姻財產契約中有沒有規定,那筆小小的財產—房子和花園—那個沒有烏鴉的什麼棲鴉樓—要留給她兒子?」

  「那份財產是她第一任丈夫無條件地留給她的。」默德斯通先生剛一開口,姨婆就怒不可遏、極不耐煩地打斷了他。

  「老天,你這個人,你沒有必要說這個。無條件地留給她的!我知道,大衛·科波菲爾那個人,無論你給他提多麼苛刻的條件,他都會答應!當然是無條件地留給她的。不過,她改嫁的時候—總之,坦白地講,當她嫁給你,從而犯下此生最嚴重的錯誤的時候,」姨婆說,「就沒有人替這個孩子說句話嗎?」[5]

  「我的亡妻愛她的第二任丈夫,小姐,」默德斯通先生說,「毫無保留地信任他。」

  「你的亡妻,先生,是個不諳世故、不幸至極、可憐透頂的娃娃,」姨婆回應道,對他搖了搖頭,「是的,她就是這樣的人。現在,你還有什麼要說的?」

  「我只想說,特羅特伍德小姐,」他答道,「我到這裡來,是要把大衛領回去,無條件地領回去,按我認為適當的辦法處置他,按我認為正確的方式對待他。我到這裡來,不是為了做任何許諾,也不是為了對任何人做什麼保證。他逃到您這裡訴苦,特羅特伍德小姐,您可能有意袒護。我得說,看您的態度,似乎不打算和解,這就讓我覺得您可能會袒護他。現在我必須警告您,要是您袒護他一次,就要永遠袒護他;要是您插手他同我之間的事,特羅特伍德小姐,您就要永遠插手下去。我不會跟別人無理取鬧,也不允許別人跟我無理取鬧。我到這裡來,是要把他領走,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他願意走嗎?如果不願意—如果您說一句他不能跟我走,不管是什麼藉口,我都無所謂—那麼從此以後,我的大門就對他關閉了,而您的大門,我認為當然就要對他敞開了。」

  姨婆坐在那裡,腰板挺得筆直,雙手十指交握放在膝頭,目光陰沉地注視著對方,專心致志地聽他講話。待他講完,姨婆保持著同樣的坐姿,只是將目光轉向默德斯通小姐,俯視著她,問道:「你呢?小姐,你有什麼要說的嗎?」

  「事實上,特羅特伍德小姐,」默德斯通小姐說,「我能說的,我弟弟都說得很清楚了。我所知道的事實,我弟弟也都講明白了。因此,除了要感謝您的殷切款待之外,我沒有什麼可補充的。我敢說,您對我們真是太客氣了。」默德斯通小姐的冷嘲熱諷對姨婆毫無影響,她就像我在查塔姆睡於其旁的那尊大炮一樣,巋然不動。

  「這孩子怎麼說呢?」姨婆道,「你願意走嗎,大衛?」

  我回答說不願意,求她不要讓我走。我說,不管是默德斯通先生,還是默德斯通小姐,都從不喜歡我,也從不好好待我。我媽媽一直疼我,他們卻讓我媽媽為我難過,這點我清楚,佩戈蒂也清楚。我說,誰都不會相信,我這樣小的年紀,竟然吃了這麼多的苦。我向姨婆苦苦哀求—我不記得當時具體說了什麼,只記得把自己都感動得不行—看在我父親的分兒上,照顧我,保護我。

  「迪克先生,」姨婆說,「我該拿這個孩子怎麼辦?」

  迪克先生考慮了片刻,遲疑了一下,忽然面露喜色,答道:「馬上給他量尺碼,做一套衣服。」

  我向姨婆苦苦哀求,看在我父親的分兒上,照顧我,保護我。(第211頁)

  「迪克先生,」姨婆得意揚揚地說,「把手伸給我,因為你的判斷力乃是無價之寶。」和迪克先生熱誠地握過手,她把我拽到跟前,對默德斯通先生說:「你想走就可以走了,我要在這孩子身上賭一把。如果他完全像你說的那樣,至少我可以像你做的那樣對待他。但你說的話,我一個字也不信。」

  「特羅特伍德小姐,」默德斯通先生站立起來,聳聳肩,回應道,「如果您是男人—」

  「呸!胡說八道!」姨婆說,「別跟我說話!」

  「多麼殷勤周到呀!」默德斯通小姐驚呼道,站了起來,「簡直讓客人難以消受!」

  「你以為我不知道,」姨婆對默德斯通小姐的話置之不理,繼續對她弟弟發話,邊說邊搖頭,臉上浮現出難以名狀的複雜表情,「那個可憐的、不幸的、誤入歧途的娃娃跟你過的是什麼日子?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第一次闖進那個溫柔的小傢伙的生活那天,對她來說是多麼悲慘?我敢說,你當時肯定對她呵呵傻笑,大拋媚眼,裝得就像連嚇唬鵝的膽量都沒有!」

  「我從沒聽過這樣文雅的話!」默德斯通小姐說。

  「你認為我沒見過你,就不了解你嗎?」姨婆接著說,「現在我確實見到了你的人,也聽了你說話—坦率地告訴你吧,我一點兒都不開心!噢,是啊,老天!誰會一開始像默德斯通先生那樣隨和、溫柔呀!那個可憐的、無知的、天真的孩子從沒見過這樣的男人。他簡直就是一個蜜罐。他崇拜她。他寵愛她的孩子—十分寵愛她的孩子!他要成為孩子的繼父,他們要一起住在開滿玫瑰的花園裡,對不對?呸!你快給我滾!滾!」

  「我這輩子都沒聽過有人這樣說話!」默德斯通小姐驚呼道。

  「你牢牢控制了那個可憐的小傻瓜之後—」姨婆說,「願上帝原諒我這樣叫她,她已經去了你還不忙著去的地方—因為你沒有把她和她的孩子折磨夠,所以你必須開始訓練她,對不對?開始將她當成可憐的籠中鳥那樣馴服,教她唱你的調子,讓她在矇騙中耗盡一生,對不對?」

  「這個人不是瘋了就是醉了,」默德斯通小姐說,因為沒能將我姨婆的批判矛頭轉向自己而痛苦萬分,「我懷疑她醉了。」

  貝齊小姐對默德斯通小姐的插話置若罔聞,就像壓根兒沒有這回事似的,繼續對默德斯通先生講話。

  「默德斯通先生,」姨婆說,沖他搖了搖手指,「你像暴君一樣對待那個單純的娃娃,傷透了她的心。她是個可愛的娃娃—這我是知道的;你認識她之前好多年,我就知道了—你利用了她最大的弱點,傷害了她,要了她的命。不管你愛不愛聽,這就是事實,你挺受用的吧?你和你的狗腿子可以好好享用了。」

  「請容我問一句,特羅特伍德小姐,」默德斯通小姐插嘴道,「你說誰是我弟弟的『狗腿子』?這個詞我不熟!」

  貝齊小姐對此仍然充耳不聞,不為所動,繼續自顧自地講下去。

  「我對你說過,在你認識她之前好多年—至於上帝安排你認識她是出於何種神秘的意志,這是凡人無法理解的—在你認識她之前好多年,我就看得很清楚,那個可憐而軟弱的小東西,遲早是要嫁人的。但我萬萬沒有料到,結果竟然會這樣糟糕!在她生下眼前這個孩子的時候,我就已經看清了。」姨婆說,「你後來有時候就用這孩子折磨她。你的所作所為,我想起來就不舒服。是你把這孩子弄成現在這副可憎的模樣。哎呀,哎呀!你用不著躲躲閃閃的!」姨婆說,「你用不著躲閃,我也知道這是事實。」

  默德斯通先生從頭到尾一直站在門邊,面帶微笑觀察著我姨婆,但他的兩道黑眉擰成了疙瘩。我這會兒看見,雖然他仍舊露著微笑,卻霎時面色慘白,呼吸急促,仿佛剛跑完長跑。

  「祝你好,先生,」姨婆說,「再見!也祝你好,小姐。」姨婆說,突然轉身面對他的姐姐,「要是再讓我看到你騎驢穿過我的草地,我就會把你的軟帽打掉,再踏上一隻腳!我肯定會這樣做,就像你肩膀上肯定長著腦袋一樣。」

  姨婆說出這番令人大感意外的氣話時的神色,以及默德斯通小姐聽到這番話時的表情,需要一位畫師,而且是高明畫師才能描繪出來。姨婆說話的態度和內容都無比暴烈,以至於默德斯通小姐一個字也答不出來,只得謹慎地挽起弟弟的胳膊,趾高氣揚地走出小屋。姨婆依然留在窗前,目送他們離去。我毫不懷疑,一旦那頭驢子再次現身,她就會立刻衝出去,把她的警告付諸實施。

  然而,沒有人膽敢挑釁,她繃緊的臉慢慢放鬆下來,變得那樣和藹可親,我不禁鼓起勇氣,摟住她的脖子,飽含熱情地親吻她、感謝她。接著,我同迪克先生握手。他同我握了好多次,還不停地開懷大笑,為事情得到圓滿解決而歡呼。

  「你要跟我一起做這孩子的監護人,迪克先生。」姨婆說。

  「能給大衛的兒子當監護人,」迪克先生說,「我很高興。」

  「很好,」姨婆回應道,「那就這麼定了。你知道嗎,迪克先生,我一直在想,可不可以叫這孩子特羅特伍德?」

  「當然可以,當然可以。叫他特羅特伍德,當然可以。」迪克先生說,「大衛的兒子叫特羅特伍德。」

  「你是說,叫他特羅特伍德·科波菲爾?」姨婆回應道。

  「是呀,當然,沒錯。就叫他特羅特伍德·科波菲爾。」迪克先生說,看起來有點兒尷尬。

  姨婆非常喜歡這個主意,當天下午就給我買來一套成衣,親手用不褪色墨水在上面寫下「特羅特伍德·科波菲爾」幾個字,然後才讓我穿上。她規定,所有為我定做的衣服(當天下午就定做了一整套)都得標上同樣的名字。

  就這樣,我換了個新名字,在一個嶄新的環境中開始了新生活。我終於不用再為前途擔憂,我一連好多天都仿佛身處夢境。我萬沒料到,我會有姨婆和迪克先生這樣一對古怪的監護人。關於自己,我從未明白思考過。我腦中只有兩件事最清楚:一是往日布蘭德斯通的生活已經離我遠去—仿佛沒入了遙不可及的迷霧中;二是我在默德斯通與格林比公司的那段生活永遠落幕了。此後也沒有人再揭開過這道帷幕。就連我寫這部傳記的時候,也只是勉強掀開片刻,然後又如釋重負地放下。在我的記憶中,那段生活充滿痛苦與絕望,是對精神的極大折磨,我甚至從沒勇氣去計算那樣悲慘的日子持續了多久。是一年、一年多,還是不到一年,我說不清。我只知道,曾經有過那樣一個時期,後來它結束了,我將它寫進了書里,然後就不再觸碰。

  [1] 英制容積單位,1加侖約合4.55升。

  [2] 班傑明·富蘭克林(1706—1790),美國政治家、科學家,據說曾在暴風雨中放風箏,證明閃電是放電現象,後來發明了避雷針。

  [3] 貴格會是基督教的一個教派,約於1650年由英國反國教派人士喬治·福克斯創立,主張擯棄正式的宗教禮儀和一切固有的禮拜形式,感受基督對靈魂的直接指引。貴格會教徒嚴肅而虔敬,同放風箏這一行為格格不入,所以說「荒唐」。但實際上富蘭克林並非貴格會教徒。

  [4] 供穿裙子的女子騎馬用的一種鞍,騎行時雙腿可放在馬身同側。

  [5] 大衛的父親在婚姻財產契約中,將財產無條件地留給了大衛的母親。而根據英國當時的法律,女人結婚或再婚後,自己的財產就成了丈夫的財產,所以大衛的母親嫁給默德斯通先生之後,大衛就無法繼承父親留給母親的財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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