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我重新開始

2024-10-09 05:44:39 作者: (英) 查爾斯·狄更斯

  迪克先生和我很快就成了最要好的朋友。他結束一天的工作之後,我們經常一起去外面放那隻大風箏。他每天都會伏案良久,撰寫陳情書,可不管他多麼努力,都始終毫無進展,因為查理一世遲早都會闖進他的腦子,他只好推翻重來。他不斷遭遇挫折,卻總是很有耐心、滿懷希望;他隱約察覺國王查理一世有問題,徒勞無功地想將國王趕出腦海,但國王無論如何總會出現,將陳情書攪得面目全非。這一切都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就算陳情書寫出來了,迪克先生希望得到什麼結果呢?他認為這篇陳情書該送到哪裡去?會起什麼作用?我相信,他同其他人一樣並不清楚。不過,他大可不必為這些問題費神,因為,如果說天底下有一件事確定無疑的話,那就是,這篇陳情書永遠也寫不出來。

  我當時常常覺得,他將風箏放飛到高空的那一幕著實令人感動。他曾在房間裡告訴我,他相信風箏會將貼在上面的觀點傳播開去,儘管那不過是一頁頁作廢的陳情書。這聽起來或許只是他偶爾冒出的空想,但當他到了戶外,望著空中的風箏,感到它在他手中的拉扯時,他的話就不再只是空想了。他的神情從沒有像當時那樣平靜。傍晚時分,綠茵茵的山坡上,我坐在他旁邊,看他注視著高翔於平靜天空下的風箏。這時我常常覺得,風箏讓他的思想擺脫了混亂,帶它直上蒼穹(這是幼稚的想像)。等他把風箏線一點兒一點兒繞回來,風箏在美麗的夕陽殘照中愈降愈低,最後撲騰著扎到地上,像死物一樣一動不動的時候,他仿佛漸漸從夢中甦醒。我記得,我看見他撿起風箏,茫然四顧,就像自己和風箏一起落下來了一樣。此情此景,讓我不禁對他產生由衷的憐憫。

  我和迪克先生愈發友好親密,他忠誠可靠的朋友—我姨婆—對我的寵愛也沒有絲毫減損。她是那樣喜歡我,幾個禮拜後,就把收養我時給我取的「特羅特伍德」這個名字,縮略為「特羅特」;甚至鼓勵我說,如果我的表現能始終如一,就有望同我姐姐貝齊·特羅特伍德一樣受她寵愛。

  「特羅特,」一天晚上,雙陸棋像往常一樣為姨婆和迪克先生端了上來,這時姨婆說道,「咱們可不能忘了你上學的事。」

  這本是我唯一擔心的事,聽到她主動提起,我不由得喜上眉梢。

  「你願意去坎特伯雷上學嗎?」姨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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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回答說,我非常願意去那裡上學,因為離她很近。

  「好,」姨婆說,「你願意明天就去嗎?」

  我已熟悉姨婆雷厲風行的做事風格,所以對這項突如其來的提議並不感到意外,便答道:「願意。」

  「好,」姨婆又說,「珍妮特,明天早晨十點把那輛小灰馬拉的馬車雇來,今天晚上把特羅特伍德少爺的衣服收拾好。」

  聽到這些吩咐,我欣喜若狂。但我看到迪克先生的反應時,卻又在心裡責備自己太自私。迪克先生因為我們即將分別而情緒低落,棋下得一塌糊塗。姨婆用骰子盒敲他的指節好幾次,以示警告,但毫不見效。姨婆只好合上棋盤,不再跟他玩了。但一聽姨婆說,我有時可以在禮拜六回來,他有時也可以在禮拜三去看我,迪克先生又振作起來,還發誓說,要另做一隻大風箏,比現在這隻大得多,好在將來見面時放。第二天早晨,他的情緒又低落了。為了讓自己心裡過得去,他非要把所有的錢,金的銀的都有,全部給我。幸虧姨婆攔住了他,將饋贈限定為五先令,後經他一再懇求,才增加到十先令。我們在花園門口依依不捨地告別,迪克先生目送我們遠去,直到姨婆趕著馬車帶我駛出了視野,他才返回屋內。

  姨婆毫不在乎公眾對她的看法,她高坐在車上,腰板挺得筆直,駕輕就熟地趕著那匹小灰馬穿過多佛爾,如同參加盛大儀式的車夫一樣。無論馬走到哪裡,姨婆都緊盯著它,決不許它任性亂跑。不過,進入鄉間道路後,她就稍稍放鬆了對馬的控制,低頭看著她身邊深陷在坐墊中的我,問我是否快活。

  「簡直快活極了,謝謝你,姨婆。」我說。

  她聽了很滿意,因為兩手都不空,她就用馬鞭敲了敲我的頭。

  「我要上的學校大嗎,姨婆?」我問。

  「哎呀,這個我也不知道。」姨婆說,「咱們得先去威克菲爾德先生家一趟。」

  「他是辦學校的嗎?」我問道。

  「不是,特羅特,」姨婆說,「他開了個事務所。」

  我不再問威克菲爾德先生的事,因為她不肯多說,於是我們改換話題,一路聊天,來到了坎特伯雷。那天正逢趕集日,姨婆得到了一顯身手的大好機會,便趕著小灰馬在馬拉車、籃子、蔬菜和小販貨物之間巧妙穿行。我們拐來拐去,差點兒就碰到周圍的東西,引得路人紛紛議論,其中不乏微詞。但姨婆對此置若罔聞,只顧繼續趕車。我敢說,就算是在敵人的土地上穿行,她也會這般泰然自若、我行我素。

  終於,我們在一座很古老的房子前停下來。那座房子的上部朝大路突出,長而低矮的方格窗又突出在房子之外,末端飾有雕刻頭像的橫樑也向外突出,這一切讓我覺得,整座房子似乎在探出身子,想看清誰在下面狹窄的人行道上行走。房子非常整潔,一塵不染。低矮的拱門上方,雕刻著由水果和花卉組成的花環,門上的老式銅門環像星星一樣閃閃發光。兩級向下通往大門的石階,仿佛鋪了細亞麻布一樣潔白。所有的犄角旮旯、雕刻圖案和裝飾線條、奇特的小塊玻璃和更為奇特的小窗,雖然像山一樣古老,但也像山上的積雪一樣純淨。

  馬車停在門前,我緊盯著那座房子的時候,一樓的小窗(位於房子一側的小圓塔中)後露出一張死人般慘白的臉,轉眼就消失了。接著,低矮的拱門開了,那張臉的主人走了出來。那張臉看上去跟剛才窗後的一樣慘白,只是在滿臉的粗糙顆粒間,透著紅頭髮的人皮膚上有時可見的那種紅潤。那人滿頭紅髮—現在想來,那是一個十五歲的年輕人,但看上去年紀大得多—頭髮剪得只剩一點兒楂;幾乎沒有眉毛,也沒有睫毛,紅褐色的眼睛無遮無攔,我當時就很奇怪,不知他是怎樣睡覺的。他雙肩高聳,瘦骨嶙峋;身著一套還算體面的黑衣服,繫著一小條白領巾;紐扣一直扣到脖子上;手又瘦又長,皮包骨頭。他站在馬頭旁邊,手摸下巴,仰視著車上的我們,他的手尤其惹眼。

  「威克菲爾德先生在家嗎,烏利亞·希普?」姨婆說。

  「威克爾菲爾先生在家,夫人,」烏利亞·希普說,「請上那裡面去。」他用長手指著他說的那個房間。

  我們下了車,把馬交給他照料,然後走進一個臨街的又長又矮的客廳。進客廳時,我從客廳窗戶瞥見烏利亞·希普正朝馬鼻孔里吹氣,然後立刻用手捂住,仿佛在向那匹馬施什麼咒語似的。在高高的老式壁爐對面,掛著兩幅肖像:一幅畫的是一位紳士,頭髮花白(但絕不是老人),眉毛烏黑,正注視著用一條紅帶子捆起來的文件;另一幅畫的是一個女人,表情安詳而甜美,正注視著我。

  我想,就在我轉身尋找烏利亞的畫像時,客廳遠端的一扇門打開,一位紳士走了進來。一見那人,我就立刻轉身,又去看剛才提到的第一幅畫,想弄清畫中人有沒有從畫框裡走出來。但那肖像一動不動。那位紳士走到亮處,我發現他比畫肖像時老了好幾歲。

  「貝齊·特羅特伍德小姐,」那位紳士說,「請進。剛才我有事走不開,不過你是不會怪我太忙的吧?你知道我的動機。我這輩子就只有一個動機。」

  貝齊小姐向主人道謝,我們走進他的房間。房內擺著書籍、文件、錫盒之類的物品,陳設如同事務所。房間面對花園,房內有一隻砌在牆裡的鐵保險柜,緊挨著下方的壁爐架。我落座後不禁納悶,清掃煙囪的人在裡面怎麼繞得過去?

  「嗯,特羅特伍德小姐,」威克菲爾德先生說—我很快發現,他就是威克菲爾德先生,是位律師,為郡上的一個富翁管理財產—「什麼風把你吹來啦?但願不是什麼邪門兒的妖風?」

  「不是,」姨婆答道,「我不是為打官司來的。」

  「那就好,夫人。」威克菲爾德先生說,「除了打官司,為別的什麼事情來都好。」

  當時他的頭髮已經全白了,只有眉毛依然烏黑。他面容異常和善,我認為稱得上俊美。他的膚色中透著某種紅潤的光澤,在佩戈蒂的指導下,我早就習慣將這種光澤同波特酒[1]聯繫起來。在我的想像中,他的嗓音也像波特酒一樣醇厚。我還將他越來越胖歸於同一原因。他衣著十分整潔,身穿藍色外套、條紋背心和紫花布褲子;精緻的褶邊襯衫和麻紗領巾看起來異常柔軟潔白。現在回想起來,我當時竟然聯想到了天鵝胸脯上的羽毛。

  「這是我的外甥。」姨婆說。

  「我不知道你還有個外甥呀,特羅特伍德小姐。」威克菲爾德先生說。

  「應該說,是我的外甥孫。」姨婆解釋道。

  「說實話,我不知道你還有個外甥孫呀。」威克菲爾德先生說。

  「我收養了他,」姨婆說,擺了擺手,表示他知不知道對她來說都一樣,「我帶他到這裡來,是想將他送進一所學校,接受優秀的教育,得到良好的待遇。現在你告訴我,哪裡有這樣一所學校、叫什麼名字,這所學校方方面面的情況都要告訴我。」

  「在我給出令你滿意的建議之前,」威克菲爾德先生說,「你知道,我得先問一個老問題:你這樣做的動機是什麼?」

  「你這人真是可惡!」姨婆喊起來,「動機明明擺在眼前,你偏要刨根問底。哎呀,我就是想讓這孩子生活幸福,成為有用之人嘛。」

  「我想,你的動機肯定不止於此吧。」威克菲爾德先生說,一邊搖頭,一邊露出不信任的微笑。

  「胡說!」姨婆反駁道,「你自稱無論做什麼都只有一個單純的動機。但願你不會認為,你是世上唯一光明磊落的人吧?」

  「當然不會。不過,我這輩子就只有一個動機,特羅特伍德小姐,」他微笑著答道,「別人的動機成百上千,而我只有一個。我與他們的不同之處就在這裡。不過,這都是題外話了。你說最好的學校嗎?不管動機如何,你要的都是最好的學校,對吧?」

  姨婆點頭,表示同意。

  「我們這裡最好的學校,」威克菲爾德先生思忖道,「你的外甥孫暫時無法寄宿。」

  「我想,他可以在別的什麼地方寄宿吧?」姨婆提議道。

  威克菲爾德先生覺得這倒是可行。他們商量了片刻,然後威克菲爾德先生提出帶姨婆到那所學校,好讓她親眼看看,再做判斷;出於同樣的目的,他還要帶姨婆去他覺得我可以寄宿的兩三戶人家。姨婆欣然同意。我們三人正要一同往外走的時候,威克菲爾德先生忽然停下,說道:「我們這位小朋友或許有某種動機反對我們的安排。我覺得還是把他留在這裡好了。」

  姨婆似乎想反駁,但為了讓事情順利進展,我說如果他們願意,我很樂意留下來。於是,我回到威克菲爾德先生的事務所,坐回一開始坐的那把椅子,等他們回來。

  這把椅子碰巧正對著一條狹窄的走廊,走廊盡頭是個圓形小房間。剛才,烏利亞·希普在那個房間的窗口往外瞅時,被我看見了慘白的面龐。烏利亞已經把馬牽到附近的馬廄去了,此時正在這個房間裡伏案工作。書桌上有一個掛文件的銅架子,他正在抄寫的文件就掛在上面。雖然他的臉正對著我,但我一開始覺得,那份文件擋在我們中間,他看不見我。可再朝那個方向仔細看,我就很不自在了,因為我發現,那雙無法閉眼入睡的眼睛,好似兩輪紅太陽,不時從文件下露出來,偷偷盯著我,我敢說每次都盯了整整一分鐘。而在此期間,他依然運筆如飛,或者說假裝如此。我多次試圖避開那兩輪紅太陽—比如,站在房間另一側的椅子上看地圖,或者專心閱讀肯特郡一份報紙上的專欄文章—但它們總會把我吸引過去。每次我朝那兩輪紅太陽望去,都必然會看到它們,不是在冉冉上升,就是在徐徐落下。

  過了好久,姨婆和威克菲爾德先生終於回來了,我總算鬆了一口氣。事情進展得沒有我想像中順利,儘管那所學校的優點無可否認,但打算讓我寄宿的那幾戶人家,姨婆都看不上。

  「太倒霉了。」姨婆說,「我不知道怎麼辦才好,特羅特。」

  「的確運氣不佳。」威克菲爾德先生說,「但我可以告訴你怎麼辦,特羅特伍德小姐。」

  「怎麼辦?」姨婆問。

  「把你的外甥孫暫時留在這兒。他是個相當安靜的孩子,絕不會打擾我。對求學者來說,我這座房子再合適不過了,像修道院一樣安靜,也差不多像修道院一樣寬敞。就把你的外甥孫留在這裡吧。」

  姨婆顯然很喜歡這個提議,只是不好意思接受。我也是如此。

  「就這樣吧,特羅特伍德小姐。」威克菲爾德先生說,「這辦法可以解決眼前的難題。你知道,這只是權宜之計。如果進行得不順利,或者對我們雙方都造成了不便,他想離開也很容易。在此期間,我們也有時間尋找更合適的地方。你最好下決心把他暫時留下來。」

  「我非常感激你,」姨婆說,「我看得出,他也非常感激,不過—」

  「得啦!我明白你的意思,」威克菲爾德先生高聲道,「你不用因為領了我的人情而感到有壓力,特羅特伍德小姐。要是你願意,大可以支付寄宿費嘛。我們不必糾結條款了,你想付多少都可以。」

  「既然你開出了這樣的條件,」姨婆說,「那我很樂意將他留在這裡,儘管我對你的感激之情並未因此而減少。」

  「那就來見見我的小管家吧。」威克菲爾德先生說。

  於是,我們走上一條奇特的古老樓梯。樓梯護欄很寬,就算從護欄上面走上樓也相當容易。上樓後,進入一間幽暗的古老客廳,光線從三四扇窗戶透進來。我在街上抬頭見過這幾扇奇特的窗戶。窗邊擺著古老的橡木椅子,看上去和閃亮的橡木地板與天花板上的巨大橫樑用的是同一批木材。客廳陳設華美,放著一架鋼琴、一些紅紅綠綠的鮮亮家具,還有鮮花。這裡似乎到處都是古老的角落,每個角落都有一張別致的小桌,或者櫥櫃,或者書櫃,或者坐具,或者別的什麼東西。每到一個角落,我都以為房間裡再不會有比這更好的角落了,可見到下一個角落後就發現,後者就算不比前者更好,至少也同樣出色。每樣東西都散發著房子外表那種幽寂、潔淨的氣息。

  威克菲爾德先生敲了下鑲板牆壁一角的門,一個年紀與我相仿的女孩快步走出來,吻了吻他。我立即在女孩臉上看到了一種平靜而甜美的表情,這正是樓下那幅畫中注視我的女人的表情。在我的想像中,那幅肖像本來畫的是這孩子,結果這孩子一直沒有長大,肖像卻變成了一位淑女。雖然她容光煥發,神情愉悅,但她的臉上和身上卻洋溢著一種恬靜—一種安寧、善良、祥和的氣質—這是我從未忘記,也決不會忘記的。

  威克菲爾德先生說,這就是他的小管家,他的女兒阿格尼絲。聽他說話的語氣,看他握女兒手的神態,我就猜到他這輩子唯一的動機是什麼了。

  阿格尼絲腰間掛著一隻裝零星物品的小籃子,裡面放著鑰匙。她看起來穩重而謹慎,正是這座老房子需要的那種管家。她一臉愉悅地聽父親介紹我的情況。聽完後,她就建議我姨婆上樓去看看我的房間。她在前面領路,我們所有人都上了樓。那是一個金碧輝煌的古老房間,有更多的橡木橫樑和菱形窗格,寬寬的樓梯護欄一直通到門口。

  小時候,我曾在教堂里見過彩繪玻璃窗,但具體是什麼時間和地點,我記不清了。我也記不清那上面畫的是什麼了。但我知道,當我看見阿格尼絲在古老樓梯的幽暗光線中轉過身,等我們上樓的時候,我就想起了那扇彩繪玻璃窗。從那以後,我就將透過那扇窗戶的靜謐光亮,同阿格尼絲·威克菲爾德聯繫在一起。

  姨婆和我對這樣的安排非常滿意,於是高高興興、心滿意足地回到樓下客廳。因為擔心天黑前小灰馬趕不回家,姨婆不肯留下來吃晚飯。看得出,威克菲爾德先生非常了解她,所以在這一點上也不同她爭論,只在客廳給她準備了便餐。然後,阿格尼絲便回到家庭女教師身邊,威克菲爾德先生也回事務所了,留下我和姨婆兩人,可以無拘無束地道別。

  她對我說,威克菲爾德先生會為我安排好一切,什麼都不會缺,然後她對我親切撫慰、悉心教導了一番。

  「特羅特,」姨婆最後說,「你要為你自己、為我、為迪克先生爭光啊,願老天保佑你!」

  我感動萬分,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向她道謝,並請她向迪克先生轉達我的問候。

  「無論做什麼事,」姨婆說,「你都不能吝嗇刻薄,不能弄虛作假,不能冷酷無情。只要你遠離這三種惡行,特羅特,我就永遠對你充滿希望。」

  我無比真誠地答應她,決不會辜負她的好意,也不會忘記她的訓誡。

  「馬牽到門外了,」姨婆說,「我走啦!你就待在這兒,別送我。」

  說完這話,她匆匆抱了我一下,就走出房間,順手關上了門。一開始,如此突然的分別讓我大吃一驚,幾乎擔心自己惹惱了她。不過,當我朝街上望去,見她無精打采地上了車,頭也不抬就駕車離開的時候,我便理解了她的真實心境,不再誤會她了。

  五點鐘到了,這是威克菲爾德先生用晚餐的時間,我也重新振作起來,準備進餐。餐桌上只為我和威克菲爾德先生兩個人鋪了餐巾,但阿格尼絲在開飯前就已經在二樓客廳里等候了,隨後便陪同父親一起下了樓,隔著餐桌相對而坐。我甚至懷疑,如果沒有女兒陪伴,威克菲爾德先生是否吃得下飯。

  用完餐,我們沒有留在餐廳,而是回到了樓上客廳。在客廳的一個舒適角落裡,阿格尼絲為父親擺好了酒杯和一瓶波特酒。我想,如果那酒是別人放在那兒的,他喝起來肯定會覺得不是慣常的味道。

  他坐在角落裡喝酒,喝了足足兩個小時,著實喝了不少。阿格尼絲則在一旁彈鋼琴,做針線活兒,或者跟父親和我聊天。同我們在一起的大部分時間裡,威克菲爾德先生都很快活。但有時候,他會注視著女兒陷入沉思,默然不語。我覺得,阿格尼絲總會很快察覺到這一點,用問題或者愛撫把他從沉思中喚醒。然後他便不再冥想,接著喝起酒來。

  阿格尼絲準備了茶點,招待我們享用。用完茶點,像晚餐後那樣消磨了一段時光,阿格尼絲就去睡覺了。她父親把她抱在懷裡,吻了吻她,待她走後,又吩咐人在他的事務所點上蠟燭。然後我也去睡覺了。

  不過,那天傍晚,我曾信步溜出門,在街上溜達了一會兒,因為我想再看一眼那些古老的房屋和那座灰撲撲的大教堂,再回想一下我旅途中如何穿過這座古城,回想一下我走過現在住的這座房子,卻全然不知自己將棲身於此。我回來的時候,看見烏利亞·希普正在關事務所的門。我當時對每個人都很友善,於是走進去同他交談,分別時還同他握手。可是,噢,他那隻手冷冰冰、黏糊糊的,摸起來就跟看上去一樣,仿佛是死人的一般,令人毛骨悚然!事後我使勁搓手,想把那隻手搓暖,把他的寒濕之氣搓掉。

  那隻手著實令人難受,回到自己的房間後,我依然沒有擺脫那種冰冷潮濕的感覺。我把身子探出窗外,看見橫樑末端的雕刻頭像正斜眼瞅著我。我覺得那好像是烏利亞·希普,不知怎麼跑到上面去了,於是連忙關上窗戶,把他擋在外面。

  [1] 葡萄牙產的一種加烈葡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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