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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我在許多方面都翻開了新篇章

2024-10-09 05:44:42 作者: (英) 查爾斯·狄更斯

  第二天早上,吃過早飯,我重新開始了學校生活。在威克菲爾德先生的陪同下,我來到了將來上學的地方。那是一座位於院子當中的莊嚴建築,籠罩著一層學術氛圍。離群的烏鴉和寒鴉從教堂塔樓上飛下來,在草坪上學究氣十足地走來走去,倒是同這裡的氛圍頗為相稱。威克菲爾德先生把我介紹給我的新老師斯特朗博士。

  在我看來,斯特朗博士幾乎同這座宅子外面高高的鐵欄杆和大鐵門一樣鏽跡斑斑,幾乎同大門兩側的巨大石瓮一樣僵硬沉重。這些石瓮相隔一定的距離安放在環繞院子的紅磚牆上,如同升高的九柱戲木柱,專供時光之神遊戲。他正在圖書室里(我是說,斯特朗博士正在圖書室里),衣服沒有刷得很乾淨,頭髮也沒有梳得很整齊,馬褲沒有束緊,黑色長綁腿也沒扣上扣子,爐邊地毯上的那雙鞋子張開大嘴,宛如兩個黑窟窿。他向我投來黯淡無光的眼神,這讓我想起了一匹被遺忘許久的老瞎馬,那匹馬常在布蘭德斯通教堂墓地里啃食青草,不時被墳頭絆倒。他對我說,很高興見到我,然後朝我伸出手。我不知該拿這隻手怎麼辦,因為它只是伸了過來,卻沒有做別的任何動作。

  但是,在離斯特朗博士不遠處,有一個非常漂亮的姑娘正在做針線活兒—他叫她安妮,我猜應該是他女兒—她幫我解了圍,因為她樂呵呵地跪下來,手腳麻利地給斯特朗博士穿上鞋子,扣上綁腿扣子。她做完這些事,我們正要出門去教室的時候,我聽見威克菲爾德先生告別時稱呼她「斯特朗太太」,大感訝異。我納悶她到底是斯特朗博士的兒媳,還是斯特朗博士的太太。就在這時,斯特朗博士本人無意中解開了我的疑惑。

  「對了,威克菲爾德,」博士在走廊里停住腳步,一隻手搭在我肩頭,說道,「你還沒給我太太的表哥找到合適的工作吧?」

  「沒有,」威克菲爾德先生說,「還沒有呢。」

  「我希望這件事辦得越快越好,威克菲爾德,」斯特朗博士說,「因為傑克·馬爾登又窮又懶,這兩件壞事有時還會生出更壞的事來。沃茨博士[1]是怎麼說的來著,」他盯著我,配合引用的詩歌的節奏搖晃著腦袋,補充道,「『撒旦總會找壞事給遊手好閒的人做』。」

  「哎呀,博士,」威克菲爾德先生回應道,「如果沃茨博士了解人類,或許會寫出一句同樣符合事實的話:『撒旦總會找壞事給奔波忙碌的人做。』你要知道,奔波忙碌的人在這世上也做盡了壞事哩。在最近的一兩個世紀裡,那些忙著爭權奪利的傢伙都幹了些什麼?不都是壞事嗎?」

  「我認為,傑克·馬爾登絕不會為爭權奪利而忙碌。」斯特朗博士摸著下巴沉吟道。

  

  「也許不會吧。」威克菲爾德先生說,「你這話又讓我回到正題上了,請原諒我剛才離題了。不錯,我還沒想出辦法來安置傑克·馬爾登先生。我相信,」他說到這裡遲疑了一下,「我看穿了你的動機,這樣事情就更難辦了。」

  「我的動機,」斯特朗博士回應道,「就是給安妮的表哥找到合適的工作,他是安妮小時候的玩伴。」

  「是啊,我知道,」威克菲爾德先生說,「國內國外都可以。」

  「沒錯!」博士回應道,顯然不明白威克菲爾德先生為何如此強調那幾個字,「國內國外都可以。」

  「你知道,這可是你自己說的,」威克菲爾德先生道,「國外也可以。」

  「當然,」博士回應道,「當然。隨便哪裡都可以。」

  「隨便哪裡都可以?你就沒有選擇嗎?」威克菲爾德先生問。

  「沒有。」博士答道。

  「沒有?」威克菲爾德先生的語氣中充滿驚訝。

  「一點兒都沒有。」

  「國外可以,國內不行,」威克菲爾德先生說,「你有這個意思嗎?」

  「沒有。」博士答道。

  「我必須相信你,當然,我也確實相信你。」威克菲爾德先生說,「如果早知道這一點,我辦起事來就簡單多了。不過,我得承認,我之前還以為你是別的意思。」

  斯特朗博士看著他,臉上寫滿困惑與懷疑,但這種表情轉眼就變成了莞爾一笑。我備受鼓舞,因為這笑容中滿是溫柔親切。他的笑臉,還有整個儀態中,都蘊含著一種質樸。透過覆蓋其上的那層勤學篤思的冰霜,這種質樸深深吸引了我這樣的年輕學子,令我心中燃起了希望。斯特朗博士一邊重複著「沒有」「一點兒都沒有」之類表達同一主旨的簡短堅決的詞句,一邊邁著忽快忽慢的奇異步伐走在前面,我們緊隨其後。這時我注意到,威克菲爾德先生神情嚴峻,自顧自地搖著腦袋,完全不知道我在看他。

  教室是一個非常大的廳堂,位於校舍最僻靜的一側,對面是五六隻大石瓮,仿佛正在莊嚴地凝視著我們。從教室可以窺見博士古老而幽靜的私人花園。園中向陽的南牆上,桃子正在逐漸成熟。教室窗外的草坪上,有兩大株種在花盆裡的龍舌蘭。打那之後,在我的聯想中,這種又寬又硬的植物葉子(看上去好像塗了漆的白鐵片),便是安寧和幽靜的象徵。我們進入教室時,大概有二十五名學生在專心看書,但一看到博士,他們就立刻起立問候早安,又見威克菲爾德先生和我跟在身後,他們便保持站立,沒有落座。

  「年輕的先生們,這位是新同學,」博士說,「名叫特羅特伍德·科波菲爾。」

  接著,一個名叫亞當斯的學生就離開座位來歡迎我。他是班長,扎著白領巾,看上去像是年輕牧師,但非常和藹友善。他將我的座位指給我,還把我介紹給各位老師。如果說有什麼東西能讓我放輕鬆的話,那就是他這種彬彬有禮的態度了。

  然而,我已經有許久不曾與這種學生、與自己的同齡人相處了(米克·沃克和「粉土豆」除外),所以此時此刻,我感到前所未有的陌生。我強烈意識到,我體驗過的種種場景,是他們全然不知的;我獲得的經歷,是同我的年齡、外表和作為他們當中一員的身份格格不入的。所以我幾乎認為,以一個普通小學生的身份來到這裡,簡直就是欺詐。在默德斯通與格林比公司待過之後,不管那段時間是長是短,我都已經不再熟悉學生們玩的那些運動和遊戲了。我知道,即便是對他們來說最普通不過的事情,我做起來也會顯得笨手笨腳,毫無經驗。我從早到晚都在為了生計而從事低賤的勞動,先前學過的東西早已忘得一乾二淨,現在他們考了考我,看我知道些什麼,我竟然一問三不知,於是被分去了全校最低的年級。我缺乏學生的遊戲技能和書本知識,這已經夠讓我苦惱的了,但與我不知道的相比,我知道的才讓我同他們愈發疏遠。一想到這裡,我就感到無比難受。我總是琢磨,如果他們知道我對王座法庭監獄了如指掌,會怎麼想呢?我會不會在無意中暴露自己同米考伯一家的關係呢?畢竟我為他們做過那麼多事,去當鋪,賣東西,還同他們一起吃晚餐。如果有哪個學生見過我疲憊不堪、衣衫襤褸地經過坎特伯雷,認出我來,那可怎麼辦?他們從不為金錢擔憂,如果他們知道我如何半便士半便士地攢錢,好每天買點兒干臘腸和啤酒,或者幾片布丁,他們會怎麼想?他們對倫敦的生活和倫敦的街市一無所知,倘若他們發現我對這兩者最骯髒的部分都頗有了解(我對此深感羞愧),他們會做何反應呢?我來到斯特朗博士的學校的頭一天,這些疑慮就在我腦中縈繞不去,以致我對自己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都毫無信心。每當有新同學朝我走來,我就會在心裡一個勁兒地往後退。放學時間一到,我就匆匆離校,生怕他們會好心地對我表達關懷和親近,而我一不小心做了回應,露出馬腳。

  不過,威克菲爾德先生那座老房子對我產生了巨大的影響。當我腋下夾著新課本叩門時,我便感覺自己的不安開始消退了。我朝樓上我那個通風的老房間走去,沉沉的樓梯陰影似乎籠罩了我的懷疑和恐懼,令往事變得愈發朦朧。我坐在房間裡,聚精會神地讀書,一直讀到晚餐時間(我們總是三點鐘就放學)才下樓,覺得自己還是希望成為一個過得去的學生。

  阿格尼絲在客廳等候她父親,後者在事務所被什麼人拖住了。她用那令人愉快的微笑迎接我,問我是否喜歡那所學校。我告訴她,我應該會很喜歡的,只是剛開始還有點兒陌生。

  「你沒上過學,」我說,「對吧?」

  「噢,上過!我每天都上。」

  「啊,你是指在這裡,在你自己家上學吧?」

  「爸爸捨不得讓我去別的地方。」她答道,微笑著搖了搖頭,「你知道,他的管家就得待在他家裡嘛。」

  「我肯定他非常愛你。」我說。

  她點頭稱是,然後到門口聽父親上來了沒有,好去樓梯上迎他。但他還沒來,她又轉身回來。

  「我一生下來,媽媽就去世了。」她以獨特的平靜口吻說,「我只見過她的肖像,就是樓下那幅。我昨天見你在看那幅畫來著。你想過那是誰嗎?」

  我說想過,因為畫中人跟她本人太像了。

  「爸爸也是這樣說的,」阿格尼絲愉快地說,「聽!爸爸來了!」

  她起身去迎接父親,同他手挽手走進門的時候,她那明朗平靜的臉龐因為喜悅而泛著紅光。威克菲爾德先生熱情地跟我打招呼,還說我在斯特朗博士的教導下肯定會很幸福,因為他是一個十分溫和寬厚的人。

  「可能有人—我反正還沒見過那種人—會濫用他的善良,」威克菲爾德先生說,「你絕不能在任何方面學那種人,特羅特伍德。斯特朗博士對別人極少懷疑,無論這是優點還是缺點,反正與斯特朗博士打交道,事無大小,都應該將這一點放在心上。」

  我覺得,他說這番話時好像很疲備,又好像對什麼事不滿意,但我未做深究。因為這時僕人剛好通知開飯,我們下樓,按先前的位置落座。

  我們剛坐下,烏利亞·希普就把紅髮腦袋和一隻瘦長的手伸進屋裡,說道:「馬爾登先生請求與您說句話,老爺。」

  「我不是剛把馬爾登先生打發走嗎?」他主人說。

  「是的,老爺,」烏利亞答道,「可馬爾登先生又回來了,請求與您說句話。」

  我覺得,烏利亞用手撐著門,瞅了瞅我,瞅了瞅阿格尼絲,瞅了瞅碟子,瞅了瞅盤子,我覺得他把屋裡所有的東西都看了個遍,卻又好像什麼也沒看—從頭到尾,他都假裝用那雙紅眼睛畢恭畢敬地注視著主人。

  「請原諒。我考慮了一下,只是想說—」烏利亞身後冒出一個聲音,烏利亞的腦袋被推到一邊,被說話人的腦袋取而代之,「請原諒我又來打擾—我只想說,我在這件事上似乎沒有選擇餘地,既然要去國外,那就越快越好。我和表妹安妮談論這個問題的時候,她的確說過,她希望朋友都在身邊,不願意他們都跑到天涯海角去。而那個老博士—」

  「你是說斯特朗博士?」威克菲爾德先生神情嚴肅地插嘴道。

  「當然是斯特朗博士,」對方答道,「我叫他老博士。你知道,叫什麼無所謂。」

  「我不知道。」威克菲爾德先生回應道。

  「好吧,那就叫斯特朗博士吧。」對方說,「我相信,斯特朗博士原本也這樣想。不過,從你對我做的安排來看,他好像改變了主意。哎,這就沒什麼好說的了。我只能越早離開越好。因此,我想還是回來跟你說一聲,我越早離開越好。既然非得跳水不可,那在岸邊徘徊也沒用。」

  「你的這件事,我一定會儘快辦的。你放心好了,馬爾登先生。」威克菲爾德先生說。

  「謝謝你啦,」對方說,「非常感激。我受人恩惠,可不能挑三揀四,那就太沒禮貌了;否則,我敢說,我表妹安妮大可以自行處理。我相信,安妮只消告訴那個老博士—」

  「你是說,斯特朗太太只消告訴她丈夫—我沒聽錯吧?」威克菲爾德先生說。

  「一點兒不錯,」對方答道,「—只消告訴她丈夫,她要某件事怎麼怎麼辦,那件事就會理所當然地怎麼怎麼辦。」

  「為什麼說理所當然呢,馬爾登先生?」威克菲爾德先生不動聲色地吃著飯,問道。

  「哎呀,因為安妮是個迷人的姑娘,而那個老博士—我是說斯特朗博士—可算不上多麼帥氣的小伙呀。」馬爾登先生大笑道,「我可沒有冒犯誰的意思,威克菲爾德先生。我只是說,我認為在這種婚姻中,給點兒補償是公平合理的。」

  「你是說,給女方補償嗎,先生?」威克菲爾德先生板著臉問。

  「就是給女方補償,先生。」傑克·馬爾登先生笑著回答。不過,他似乎注意到,威克菲爾德先生依然不動聲色地吃著飯,對他的話無動於衷,他沒辦法讓威克菲爾德先生臉上的肌肉鬆弛下來,便又補充道:

  「不過,我回來要說的話都說完了。再次為我的打擾道歉,我告辭了。當然,我會照你的吩咐,把這件事當成是你我之間的安排,與他人無關,在博士家隻字不提。」

  「你用過飯了嗎?」威克菲爾德先生問,用手指了指餐桌。

  「謝謝你。我要跟我表妹安妮一起吃飯。」馬爾登先生說,「再見!」

  威克菲爾德先生並未起身送客,只是若有所思地看著他出門的背影。我覺得,馬爾登先生是個相當淺薄的小伙子,容貌俊俏,伶牙俐齒,自負而狂妄。這是我頭一次見到傑克·馬爾登先生,那天早晨我才聽博士提起他,沒想到這麼快就見到了。

  我們吃過晚飯,又回到樓上,一切完全按前一天的樣子進行。阿格尼絲在同一個角落裡擺好酒杯和酒瓶,威克菲爾德先生又坐下來喝酒,喝了很多。阿格尼絲彈鋼琴給他聽,然後坐在他身旁,做針線活兒,聊天,同我玩多米諾骨牌。她準時準備好茶點。吃完茶點,我把課本從樓上拿下來,她看了看書,告訴我哪些知識是她明白的(她說那都不算什麼,但其實並不簡單),又告訴我怎樣才能學得最好、理解得最透。我此刻寫下這些字句的時候,仿佛又看見她那端莊優雅、一絲不苟、安寧祥和的神態,又聽見她那平靜悅耳的聲音。她後來對我施加的一切良好影響,那時就已經在我心中播下了種子。我愛小埃米莉,我不愛阿格尼絲—不,完全不是同一種情感—但我覺得,哪裡有阿格尼絲,哪裡就有善良、平和與真誠。我覺得,多年前我在教堂的彩繪玻璃窗中看見的柔和光線,似乎永遠地灑在她身上;當我來到她身旁,那光芒也照亮了我,照亮了周圍的一切。

  就寢時間到了。阿格尼絲離開了我們,我向威克菲爾德先生伸出手,也準備走了。但他攔住我,說道:「特羅特伍德,你是想留下來同我們住在一起,還是去別的地方?」

  「留下!」我馬上回答。

  「你確定?」

  「只要您同意我留下!」

  「唉,孩子,恐怕我們這裡的生活太沉悶了。」他說。

  「阿格尼絲不覺得沉悶,我也不覺得,先生。一點兒都不沉悶!」

  「阿格尼絲不覺得沉悶,」他重複道,緩緩走到大壁爐架邊,靠在上面,「阿格尼絲不覺得沉悶!」

  那天晚上,他喝酒一直喝到眼睛通紅(也許這只是我的想像)。我當時其實並沒有看見他的眼睛,因為他目光下垂,還用手擋著,但我在不久前便注意到了。

  「我在想,」他喃喃自語,「我的阿格尼絲是不是厭倦我了?我什麼時候會厭倦她呢?但那是另一回事,完全是另一回事。」

  他在沉思中自言自語,並非跟我說話,所以我沒有作聲。

  「沉悶的老房子,」他說,「單調的生活。但我必須有她在我身邊。我必須把她留在我身邊。如果我死了,離開了我的寶貝,那她怎麼辦?如果我的寶貝死了,離開了我,我又怎麼辦?這樣的念頭像鬼魅一樣浮現在我的腦中,給我最幸福的時光帶來痛苦,我只能將它淹死在—」

  他沒有把話說完。不過,他慢慢踱回先前坐過的地方,機械地做了個從空酒瓶里倒酒的動作,又把酒瓶放下,踱了回來。

  「她在這裡的時候,我都如此痛苦難堪。」他說,「如果她不在了,我又是何種光景呢?不不不,這種事,我肯定承受不了。」

  他靠在壁爐架上,沉思了好久,害得我無法決定是該冒著打擾他的危險走開,還是靜靜地待在原地,等他回過神來。最後,他清醒過來,視線掃過屋子,直到與我四目相對。

  「你想留下來同我們住在一起,特羅特伍德,嗯?」他用平常的語氣說道,似乎在回答我剛說的什麼話,「我很高興。這樣你就可以同我們倆做伴了。你住在這兒是有益的。對我有益,對阿格尼絲有益,或許對我們大家都有益。」

  「肯定對我有益,先生。」我說,「我能住在這兒,實在太開心了。」

  「真是個好孩子!」威克菲爾德先生說,「只要你願意住在這兒,那就留下來好了。」說著,他同我握了握手,又拍了拍我的背,還說晚上阿格尼絲走後,倘若我有什麼事要做,或者想讀書消遣,大可以下樓去他的房間,和他坐一起—如果他在屋裡,我又想找人做伴的話。我對他的關心表示感謝。不一會兒他就下樓去了,我並不覺得疲倦,便拿了一本書,也下了樓。既然他已經同意,我便打算去他房裡消磨半個小時。

  然而,看見那個圓形小辦公室透出的光亮,我立即感覺自己被烏利亞·希普吸引了過去,好像他對我有一種魔力似的,於是我改道走進了那裡。只見烏利亞正在閱讀一部又大又厚的書,明顯讀得特別專注,瘦長的食指追隨著讀過的每一行文字,像蝸牛一樣爬過書頁,留下黏濕的痕跡(至少我對此深信不疑)。

  「這麼晚了還在工作呀,烏利亞。」我說。

  「是的,科波菲爾少爺。」烏利亞說。

  為了談話方便,我坐到他對面的凳子上。這時我注意到,他做不出微笑這種表情,只能咧開嘴,在兩頰分別擠出一條生硬的褶痕,權充笑容。

  「我不是在做事務所的工作,科波菲爾少爺。」烏利亞說。

  「那你在幹什麼?」我問。

  「我在提升法律知識,科波菲爾少爺。」烏利亞說,「我正在閱讀蒂德的《訴訟程序》[2]。噢,蒂德寫得可真好,科波菲爾少爺!」

  發出這句狂熱的讚嘆之後,他接著讀了下去,食指順著一行行字句划過。我的凳子很高,就像一座瞭望塔。我從塔上觀察他,發現他的兩隻鼻翼—又薄又尖,還有深深的凹痕—正奇特地翕動著,讓人看了很不舒服,仿佛鼻翼代替了那雙從不眨動的眼睛在一開一合一樣。

  「我想,你肯定是個大律師吧?」我看了他一陣子之後說。

  「我是大律師,科波菲爾少爺?」烏利亞說,「噢,不是!我是個非常卑賤的人。」

  我意識到,我先前對他那雙手的印象並非出於幻想,因為他這會兒頻頻互搓雙掌,好像要把它們搓干搓熱似的,而且他還常常用小手帕偷偷擦手。

  「我很清楚,我是世間最卑賤的人。」烏利亞·希普謙卑地說,「別人怎麼樣,那是別人的事。我母親是個很卑賤的人。我們住在一個卑賤的地方,科波菲爾少爺,但我們心中充滿感激。我父親從前的職業也很卑賤。他曾經是個教堂司事[3]。」

  「他現在是幹什麼的?」我問。

  「他現在正在天國蒙受榮光,科波菲爾少爺,」烏利亞·希普說,「但我們心中充滿感激。能待在威克菲爾德先生這裡,真不知如何感激他才好!」

  我問烏利亞,他是不是在威克菲爾德先生這裡待很久了。

  「我在這裡快四年了,科波菲爾少爺。」烏利亞說,在讀到的地方仔細做了記號,然後把書合上。「父親去世一年後就開始了。我對此真是感激不盡!威克菲爾德先生好心免費收我為徒,我是多麼感激他呀!不然的話,母親和我是絕對給不起學費的!」

  「那麼,等學徒期滿,你就會成為正式律師吧?」我說。

  「要是老天保佑的話,科波菲爾少爺。」烏利亞答道。

  「說不定,有一天你會成為威克菲爾德先生律師事務所的合伙人。」我為了討他喜歡,如此說道,「到時候,這裡就會成為『威克菲爾德與希普律師事務所』,或者『希普(原威克菲爾德)律師事務所』了。」

  「噢,不,科波菲爾少爺,」烏利亞大搖其頭,回應道,「我太卑賤了,沒資格這樣!」

  他謙卑地坐在那裡,斜眼看著我,咧著嘴,兩頰擠出兩條褶痕。那副尊容,確實像極了我窗外橫樑末端的雕刻頭像。

  「威克菲爾德先生是個打著燈籠也找不到的好人呀,科波菲爾少爺。」烏利亞說,「你認識他的時間長了的話,我敢說,你對他的了解會比我告訴你的深刻得多。」

  我回答說,我相信威克菲爾德先生是個好人,但我才認識他沒幾天,儘管他是我姨婆的朋友。

  「噢,那倒是,科波菲爾少爺。」烏利亞說,「你姨婆是一位親切溫和的女士,科波菲爾少爺!」

  他想表達熱情的時候,總喜歡扭來扭去,十分難看。如此一來,我的注意力就從他對我親戚的稱讚,轉移到他那蛇一般扭動的脖子和身子上。

  「一位親切溫和的女士,科波菲爾少爺!」烏利亞·希普說,「我想,她一定很喜歡阿格尼絲小姐吧,科波菲爾少爺?」

  我大膽地說了聲「是的」,但其實對此一無所知。老天寬恕我吧!

  「我希望你也喜歡她,科波菲爾少爺。」烏利亞說,「不過,我可以肯定你喜歡她。」

  「肯定所有人都喜歡她。」我答道。

  「噢,謝謝你,科波菲爾少爺。」烏利亞·希普說,「謝謝你說出這句話!說得太對啦!就連我這樣卑賤的人,也知道這話千真萬確!噢,謝謝你,科波菲爾少爺!」

  由於過於激動,他身子扭得太用力,最後都脫離了凳子。既然已經不在座位上,他索性開始收拾東西,準備回家。

  「母親在等我回家呢,」他從口袋裡掏出一隻失去光澤、表面模糊的懷表,看了一眼,說道,「她肯定在擔心了。我們雖然很卑賤,科波菲爾少爺,但我們相依為命。如果哪天下午你能來看我們,在寒舍喝一杯茶,母親一定會跟我一樣倍感榮幸的。」

  我說我非常樂意去。

  「謝謝你,科波菲爾少爺。」烏利亞說,把書放到書架上,「我想你還會在這裡待一陣子吧,科波菲爾少爺?」

  我說,只要我還在上學,就會一直在這裡接受撫養。

  「噢,是嗎?」烏利亞叫道,「我覺得你終究也會幹這一行的,科波菲爾少爺!」

  我堅稱自己沒有這種想法,也沒有人為我做過這種安排。但無論我怎樣矢口否認,烏利亞總是淡淡地重複:「噢,是的,科波菲爾少爺,我覺得你會幹這一行的,真的!」或者,「哦,真的,科波菲爾少爺,我覺得你會幹這一行的,肯定!」這些話,他翻來覆去地不知說了多少遍。最後,他終於要離開事務所回家過夜了,他問我熄燈對我可有不便。我剛回答「沒有」,他就把燈熄了。同我握過手之後—黑暗中,他的手摸起來就像一條魚—他把臨街的門拉開一條小縫,鑽出去,關上門,留下我一個人摸黑回到屋子裡。這給我添了些麻煩,還被他的凳子絆了一跤。大概就是因為這個,我才在夜裡夢到了他,而且似乎有一半的時間都夢到了他。在其中一個夢裡,他駕駛佩戈蒂先生的船屋去做海盜,桅頂掛著一面黑旗,上面寫著「蒂德的訴訟程序」。他就要在這面邪惡的旗幟下,把我和小埃米莉載到加勒比海去淹死。

  第二天去上學的時候,我的不安減輕了一點兒。第三天,我感覺好多了。我就這樣一點兒一點兒擺脫了這種感覺,不到兩周,我就同新夥伴相處得十分自在快活了。我玩起他們的遊戲來依然笨拙,學起他們的功課來依然吃力。不過,我希望,前者可以通過習慣來改進,而後者可以通過勤奮來彌補。於是,我在遊戲和學習兩方面都非常用功,並廣受稱讚。沒過多久,默德斯通和格林比公司的生活就離我越來越遠了,我甚至不相信自己有過那番經歷,而我對目前的生活越來越習以為常,仿佛這樣的日子已經過了很久。

  斯特朗博士的學校辦得非常出色,與克里克爾先生的學校相比,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地下。這所學校校風嚴謹端正,制度健全,凡事都依靠學生的榮譽感和良心,並公開宣布,學校相信學生具備這樣的品質,除非有人證明自己不配這樣的信任。這種治校方針締造了奇蹟。我們都覺得自己參與了學校管理,也有義務維護學校的名聲和尊嚴。因此,沒過多久,我們便對學校產生了深厚的感情—我自己肯定是這樣的學生,而我在校期間也從未見過哪個學生不是這樣—我們懷著美好的願景學習,渴望為學校爭光。下課後,我們做高雅的遊戲,享受充分的自由。我記得,即便我們做遊戲的時候,也在鎮子上贏得了很好的評價,幾乎從沒有因為儀表或舉止辱沒斯特朗博士及其學校的聲譽。

  有幾個高年級學生寄宿在博士家裡,通過他們,我間接了解到博士過去的一些細節。比如,他跟我在書房裡見到的那位漂亮姑娘結婚還不到一年;他是為了愛情才同她結婚的,因為她身無分文,卻有一大堆的窮親戚(同學們是這樣說的),隨時會蜂擁而至,將博士從自己家裡趕出來。還有,博士之所以總是在冥思苦想,是因為他一直在尋找「希臘根」。我當時單純無知,剛聽到這個詞的時候,還以為博士狂熱地愛好植物呢,尤其是因為他散步時眼睛老盯著地面。後來我才知道,他尋找的原來是希臘文詞根,因為他正打算編纂一部新詞典。我們的班長亞當斯很有數學天賦,我聽說,他曾根據博士的計劃和工作速度,計算出完成這部詞典所需的時間。他認為,從博士上次生日算起,也就是從他六十二歲算起,一千六百四十六年後才可能完成。

  不過,博士本人卻是全校學生崇拜的偶像。若非如此,學校肯定早就亂成一鍋粥了。因為他為人極其善良,信念十分單純,立在牆上的那些石瓮如果有心,恐怕也會為之感動。他在校舍旁的院子裡走來走去的時候,那些離群的烏鴉和寒鴉狡黠地側著腦袋,從後面看他,就像知道自己比他更通曉人情世故一樣。如果有流浪漢能湊到他嘎吱作響的皮鞋跟前,用悲慘故事中的一句話引起他的注意,這個流浪漢此後兩天的生活便有著落了。這種事在學校里盡人皆知,教師和班長只好不辭辛勞,在角落裡攔下這些無賴,或者跳出窗戶,將他們趕出校園,以免博士知曉他們的存在。有時候,這種行動就在與他相距幾碼的地方成功實施,而他竟然毫無察覺,依舊自顧自地踱來踱去。在離開自己的領地又無人保護的情況下,他就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把自己的綁腿解下來送給別人這種事,他也是做得出來的。事實上,當時我們中間流傳著一個故事(我到現在都不知道,這個故事有何根據,但多年來我一直堅信確有其事)。這個故事說,在一個天寒地凍的冬日,他果真就把自己的綁腿送給了一個乞丐婆子,那女人就用綁腿裹著一個漂亮的嬰兒,挨家挨戶給人看,於是在這一帶鬧出了緋聞。因為博士的綁腿左鄰右舍無人不識,就像那座大教堂一樣出名。這故事還說,唯一認不出那副綁腿的就是博士本人。不久之後,那副綁腿就擺在了一家名聲不佳的舊貨店門前—總有人拿這種東西來店裡換酒喝—有人不止一次看見博士在這家店裡頗為欣賞地把玩那副綁腿,仿佛很喜歡那東西新穎奇特的款式,覺得比他自己那副更好呢。

  見到博士和他那位年輕貌美的太太在一起,你會覺得非常愉快。他用父親般的仁慈寬厚來表達對太太的愛,這種態度本身似乎就表明他是個好人。我常常看見他們在種著桃樹的花園裡散步。有時候,我在書房或客廳里更近距離地觀察他們。我覺得,她很關心博士,也很喜歡他,儘管我從不認為她對博士編纂的那部詞典有濃厚的興趣。博士不嫌麻煩,總是把一大堆寫著詞典內容的紙條揣在口袋裡,或者塞在帽子裡,每次散步,似乎都會拿出來對她詳加解釋。

  我常常見到博士太太,一方面是因為,她在我同博士初次見面的那天早晨就對我產生了好感,後來也一直疼愛我,關心我;另一方面是因為,她非常喜歡阿格尼絲,常到我們家串門。我覺得,她和威克菲爾德先生之間存在一種怪異的緊張感(她似乎有點兒怕他),而這種狀況一直都未消除。晚上她來訪時,總害怕威克菲爾德先生送她回家,反倒要我陪她逃也似的趕回去。有時候,我們一起高高興興地跑過大教堂的院子,以為不會遇上什麼人,卻常常碰到傑克·馬爾登先生,而他見到我們時也總是滿臉驚訝。

  跟斯特朗太太的母親相處令人相當愉快。她名叫馬克爾哈姆太太,但同學們總叫她「老兵」,因為她像將軍一樣威風凜凜,而且具備統率親戚大軍圍攻博士的將才。她是個身材矮小、目光銳利的女人,打扮起來的時候,老戴一頂從不換樣的室內便帽,帽子上裝飾著幾朵假花,還有兩隻看上去在假花上飛舞的假蝴蝶。我們當中流傳著一種迷信的說法,說那頂帽子來自法國,只有那個富於創造力的國度的能工巧匠才做得出這種帽子。不過,我確切知道的只有一件事:馬克爾哈姆太太晚上在哪裡出現,那頂帽子就會在哪裡出現;她會將帽子裝進印度籃子[4],帶去參加好友聚會;那對蝴蝶擁有不停顫動的本領,就像忙碌的蜜蜂一樣,珍惜每分鐘的光亮,從博士身上採擷花蜜[5]。

  一天晚上,發生了一件令我難忘的事,我也得到了觀察「老兵」的大好時機—我這樣稱呼她,並非對她不敬—下面我就來講講那件事。當晚,在博士家裡舉行一個小聚會,歡送傑克·馬爾登先生去印度。他是以候補軍官之類的身份去那裡的,威克菲爾德先生終於把這事辦妥了。那天碰巧也是博士的生日。我們放了一天假,上午給博士送了禮物,班長代表我們致辭,我們歡呼到嗓子都啞了、博士也感動得落了淚才罷休。到了晚上,威克菲爾德先生、阿格尼絲和我,前去參加他以私人名義舉辦的茶會。

  傑克·馬爾登先生比我們先到。我們進門的時候,斯特朗太太身穿白色衣服,束著櫻桃色絲帶,正在那兒彈鋼琴。馬爾登先生則站在她旁邊俯身翻琴譜。她轉過身來時,我覺得,她那紅白分明的臉色不像平常那樣鮮艷如花,但她看上去非常美,美得驚人。

  「我剛剛才想起來,博士,」眾人落座後,斯特朗太太的媽媽說,「今天我該向你表達生日祝賀。不過,你也許知道,我可不會簡單地說聲生日快樂。請允許我祝你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謝謝你,夫人。」博士答道。

  「祝你永遠、永遠、永遠幸福下去!」「老兵」說,「不僅祝你本人,也祝安妮,祝約翰·馬爾登[6],祝許多其他人。約翰,你小時候那陣兒呀,比科波菲爾少爺還矮一頭,躲在後花園的醋栗樹叢後面,跟安妮扮家家,親親熱熱的。現在想起來,就是昨天的事呢。」

  「親愛的媽媽,」斯特朗太太說,「現在別提這事啦!」

  「安妮,別犯傻了,」她母親回應道,「你現在已經是結了婚的老女人,如果聽見這話還臉紅,那你什麼時候聽了才不臉紅啊?」

  「老?」傑克·馬爾登先生高聲道,「安妮?得了吧!」

  「沒錯,約翰。」「老兵」答道,「事實上,她就是結了婚的老女人。雖然按年齡不算老—你什麼時候聽我說過,或者有誰聽我說過,一個二十歲的姑娘算老的?—但你表妹是博士太太,所以我才這樣說她。你表妹做了博士太太,約翰,這對你可是好事。你得到了一個有權勢又好心的朋友。我敢預言,只要你不辜負他的好意,他還會對你更好呢。我這個人沒什麼虛榮心,從來不怕老實承認,我們家裡有人需要朋友幫助,你就是其中之一。多虧了你表妹,你現在找到了這樣一個朋友。」

  出於好心,博士擺了擺手,好像在說這不值一提,免得再揭傑克·馬爾登先生的老底。但馬克爾哈姆太太換到博士旁邊的椅子上坐下,把扇子搭在博士的衣袖上,說:

  「不打緊,真的,親愛的博士。如果我在這件事上嘮叨得太多,請你一定原諒我,因為我感受太強烈了。我總喜歡談這個話題,簡直成偏執狂了。你是我們全家的福星呀。你知道,你真是我們的大恩人!」

  「哪裡,哪裡。」博士說。

  「不,不,請聽我說下去。」「老兵」反駁道,「除了我們親愛的知心朋友威克菲爾德先生,這裡沒有外人,不讓我說話,我可不答應。你要是再這樣打斷我,我就要維護丈母娘的特權,罵你一通了。我這個人特別誠實,想到啥就說啥。我現在要說的,就是你向安妮求婚、讓我大吃一驚那會兒說過的話—你還記得我當時有多麼驚訝吧?我並不是說求婚這件事本身有什麼特別反常的地方—那樣說就太荒謬了!—我吃驚是因為,你認識她那可憐的父親,她六個月大的時候你就認識她了,我從沒想過那種事,從沒想過你要和她結婚。就是這樣,你知道的。」

  「好啦,好啦,」博士和顏悅色地說,「快別提了。」

  「但我偏要提,」「老兵」說,把扇子放在博士嘴上,「我還非提不可。我回憶的這些事,哪裡錯了,你們也可以糾正。哎呀!我當時就跟安妮說了,把發生的事情告訴了她。我說:『親愛的,斯特朗博士已經來正式向你求婚了。』我這話里有一點兒強迫的意思嗎?沒有。我說:『聽著,安妮,你現在給我說真心話,你有沒有心上人?』『媽媽,』她哭著說,『我還太年輕,』—她這話完全正確—『我還不知道有心上人是什麼感覺呢。』『這麼看,親愛的,』我說,『你可以放心,你還沒有心上人哩。不管怎樣,親愛的,』我又說,『斯特朗博士焦急萬分,咱們必須給他一個答覆。不能讓他老這樣懸著一顆心。』『媽媽,』安妮依然哭著說,『他是不是沒有我就不幸福呢?如果是這樣,我又那樣尊重他、仰慕他,我想我就答應他好了。』事情就這樣定了。這時候,只有到這時候,我才對安妮說:『安妮,斯特朗博士不僅要做你的丈夫,他還要代表你過世的父親—他要成為我們的一家之主,體現我們一家的智慧與地位,而且可以說是我們一家的經濟保障。總而言之,他將是我們一家的大恩人。』我當時就用了這樣的字眼,我今天用的還是這樣的字眼。要說我有什麼優點的話,那就是始終如一。」

  她說這番話的時候,她女兒坐在那裡,一聲不響,一動不動,眼睛緊盯著地面。她表哥站在她身邊,也盯著地面。待母親說完,她才用顫抖的聲音,非常輕柔地說:「媽媽,你的話都說完了吧?」

  「沒有,親愛的安妮,」「老兵」答道,「我還沒說完呢。既然你問我,親愛的,我就得回答你,我還沒說完。我還要抱怨你呢,你對自己的家人,確實有點兒冷漠。不過,對你抱怨也沒用,還是找你丈夫抱怨好了。嗨,親愛的博士,瞧瞧你這個傻太太吧。」

  博士把慈祥的面龐轉向他太太,露出率直溫和的微笑。她把頭埋得更低了。我注意到,威克菲爾德先生目不轉睛地盯著她。

  「前幾天,我無意中對那個淘氣的小東西說,」她母親開玩笑似的向她搖了搖頭,揮了揮扇子,繼續道,「我們家出了點兒事,她不妨跟你提一下—說實話,我覺得她一定會跟你提一下—她卻說,跟你提就等於找你幫忙,而你又是那樣慷慨,她只要張口,就沒有你辦不成的,所以她不肯提。」

  「安妮,親愛的,」博士說,「那就不對了。那等於剝奪了我的一種樂趣。」

  「我對她也差不多說了同樣的話!」她母親喊道,「嗨,說真的,下一回,要是我知道她應該跟你說,可因為這個理由不肯說,那親愛的博士,我就要主動跟你說啦。」

  「要是你親自跟我說,我會很開心的。」博士回應道。

  「可以嗎?」

  「當然可以。」

  「那下次我就直說了。」「老兵」道,「咱們一言為定。」她看樣子已經達到目的,便用扇子輕輕敲了敲博士的手(在此之前先吻了吻扇子),然後揚揚得意地回到原先的座位上。

  這時又來了一些客人,其中有兩位教師和亞當斯,話題變得廣泛起來,自然轉到了傑克·馬爾登先生身上,談起了他的這趟旅行、他要去的那個國家、他的各種計劃和前景。他當晚吃完夜宵就要動身,先乘郵車去格雷夫森德,他要乘的船就停泊在那裡。他這一去—除非休假或因病回國—就不知要過多少年才能回來了。我記得,當時大家一致認為,印度是一個被嚴重歪曲了的國家,除了有一兩隻老虎,每天正午的時候有點兒熱,也沒什麼令人反感的。我自己呢,則把傑克·馬爾登先生看作當代的辛巴達[7],把他想像成所有東方王公的密友,坐在天棚下面,抽著彎彎曲曲的金煙管,那煙管拉直了足有一英里長。

  據我所知,斯特朗太太歌唱得很好,我常聽見她獨自一展歌喉。不過,那天晚上,不知是羞於在眾人面前獻聲,還是嗓子啞了,反正她完全唱不了。有一次,她試圖同表哥馬爾登表演二重唱,卻連頭都開不了。後來,她又試圖獨唱,一開頭還唱得不錯,可唱著唱著就突然發不出聲了。她苦惱極了,只得在琴鍵上垂下腦袋。好心的博士說她太緊張了,還提議大家玩圓桌紙牌遊戲,好讓她放輕鬆。其實,博士壓根兒不會玩牌,就跟他壓根兒不懂吹長號一樣。但我看到「老兵」立刻跟他搭夥,將他控制起來。作為入門指導的第一步,她教他把口袋中的所有銀幣都給了她。

  儘管有那對蝴蝶的監督,博士還是犯下了不計其數的錯誤,惹得那對蝴蝶大為光火,但這絲毫沒有影響我們的快活心情。斯特朗太太感覺身體不大舒服,拒絕參加遊戲。她表哥馬爾登也因為要收拾行李告辭了。不過,行李收拾好之後,他又回來了,同斯特朗太太一起坐在沙發上聊天。她不時過來看博士手中的牌,告訴他該出哪張。她在他背後俯下身時,臉色十分蒼白。我覺得她指牌的手指都在顫抖。但博士很高興她如此關心自己,就算她的手指真在顫抖,他也沒有覺察。

  用夜宵時,我們就沒那樣快活了。大家似乎都覺得那種離別令人難堪,告別的時間越近,就越難堪。傑克·馬爾登先生努力表現出健談的樣子,卻因心神不寧而弄巧成拙。在我看來,「老兵」也沒有改善局面,她一直喋喋不休地回憶傑克·馬爾登先生小時候的片段。

  「安妮,親愛的,」博士說著,看了眼表,斟滿酒杯,「你表哥傑克動身的時間到了,我們不該再耽擱他,因為時光和潮汐—這次旅行同二者都有關—不等人呀。傑克·馬爾登先生,你即將踏上漫長的航程,前往異國他鄉,但許多人都有過同樣的經歷,還有許多人將會有同樣的經歷。這種事會一直存在,直至時間盡頭。你即將冒險乘風遠航,那風曾將千萬人送上幸運之地,也曾將千萬人愉快地接回故鄉。」

  「真叫人傷心,」馬克爾哈姆太太說,「這件事不管怎麼看都叫人傷心。一個你看著長大的優秀青年就要背井離鄉,前往世界的另一端,將他熟悉的一切都拋在身後,卻不知前面有什麼在等著自己。此情此景著實叫人傷心啊!一個做出這種犧牲的年輕人,」她看著博士說,「真是值得對他不斷提供支持和照顧啊!」

  「你會覺得時光在飛逝,傑克·馬爾登先生,」博士接話道,「對我們來說也如此。按照自然規律,我們中有人也許不大可能在你歸來時歡迎你了,只能希望自己可以活到那一天,我就是這類人。我不會再給你什麼忠告,免得惹你厭。長久以來,你都有一個好榜樣,那就是你的表妹安妮。儘量去模仿她的優秀品質吧。」

  馬克爾哈姆太太一邊給自己扇扇子,一邊搖頭。

  「再見,傑克先生。」博士說著站起身,我們見狀也都站了起來,「祝你一帆風順,在海外事業興旺,最後高高興興地回來!」

  我們全都幹了杯,也全都同傑克·馬爾登先生握了手。然後,他與在場女士匆匆告別,朝門口跑去。他坐上馬車時,為歡送他而聚在草坪上的同學們爆發出熱烈的歡呼。我跑到他們當中去壯大聲勢,所以馬車開動時,我離得很近。在一片喧囂與塵土中,一個鮮明的印象留在我的腦海中:馬車從我面前隆隆駛過,傑克·馬爾登先生表情激動,手裡握著一個櫻桃色的東西。

  學生們接著為博士歡呼了一陣,又為博士夫人歡呼了一陣,便紛紛散去。我回到屋裡,發現所有客人都站在博士周圍,談論傑克·馬爾登先生離開時的情景,說他是如何強忍悲痛,其實心中是何種感受,等等。談著談著,馬克爾哈姆太太忽然叫道:「安妮哪兒去了?」

  哪兒也不見安妮。大家喊她也沒有回應。於是大家爭先恐後地擠出門外,去看出了什麼事,結果發現她躺在門廳地板上。大家乍見她這樣都大吃一驚,後來才發現她是暈了過去,用通常的辦法一治,她就悠悠醒轉了。博士抬起她的頭,放到自己膝上,撩開她的鬈髮,環顧四周,道:

  「可憐的安妮,她實在太忠誠、太心軟了!她是跟表哥分別才弄成這樣的。那可是她兒時的玩伴和朋友,是她最喜歡的表哥呀。啊!太可憐了!我好難過!」

  她睜開眼,看清自己身在何地,也看清我們大家都站在她周圍,於是在別人的攙扶下站起來。起身的時候,她扭過頭,靠在博士的肩上—也許是要把臉藏起來,我說不清楚是哪種。我們都回了客廳,好讓她和博士還有她母親單獨待在一起,但她說打早晨開始,自己現在的狀態是最好的—情況看上去也如此—她寧願同大家在一起,所以大家就把她帶到客廳,讓她坐在沙發上。我覺得她看起來十分蒼白、虛弱。

  「安妮,親愛的,」她母親一邊為她整理衣服,一邊說,「瞧!你的一個蝴蝶結不見了。有誰好心幫忙找一下嗎?是一條櫻桃色的絲帶。」

  那是她曾戴在胸前的蝴蝶結。大家都幫忙去找;我自己到處都找過了,但誰也沒找到。

  「你還記得最後在哪裡戴著嗎,安妮?」她母親問。

  她回答母親說,她覺得自己剛才還戴著,但沒必要費神去找了。她說這話的時候,我不知怎的,覺得她臉色煞白、毫無血色。

  儘管如此,大家還是又找了一次,仍然不見蹤影。她懇求大家不要再找了,但還是有人會偶爾找兩下,直到她恢復過來,客人告辭為止。

  威克菲爾德先生、我和阿格尼絲,我們三人回家時走得很慢。阿格尼絲和我在欣賞月色,威克菲爾德先生緊盯著路面,幾乎從未抬過頭。我們終於走到家門口時,阿格尼絲卻發現自己把手提包忘在博士家了。我很高興有機會為她效勞,便連忙跑回去拿。

  我走進用夜宵的房間,阿格尼絲的手提包就落在了那兒。如今室內黑漆漆的,空無一人。但那裡有一道門通向博士的書房,門還開著,露出書房裡的燈光。我朝那扇門走過去,打算說明來意,要一支蠟燭。

  博士正坐在壁爐邊的安樂椅上,他的年輕妻子坐在他腳邊的小凳上。博士臉上帶著沾沾自喜的笑容,正拿著他那本不知何時才能完成的詞典的手稿,將其中某一理論的解釋或闡述大聲念給她聽。她則抬頭望著他,但那副面容我前所未見—臉形是那樣美麗,臉色是那樣蒼白,神情是那樣恍惚,充滿了狂亂,仿佛夢遊者在夢中見到了什麼我無從知曉的恐怖畫面。她兩眼圓睜,棕發分作粗粗的兩束,披在肩上,落在因為失去絲帶而凌亂的白裙上。雖然我還清晰地記得她當時的神態,卻說不出其含義。儘管我現在已經成熟睿智了許多,可就算讓我再次見到那張臉,我也說不出它代表了什麼。懺悔、恥辱、羞愧、驕傲、情愛、信任—所有這些情感我全看到了,而在所有這些情感中,我都看到了那種不明所以的恐懼。

  我走進去說明來意,驚醒了她,也打擾了博士。我回來送還從桌上拿的蠟燭時,博士正像慈父般拍著她的頭,說自己就是個沒心沒肺的老糊塗,不該任由她引誘自己讀下去,還催她快去睡覺。

  但她用急切的口氣請求博士允許自己留下來,讓她確實感到那天晚上博士對自己的信任(我聽見她斷斷續續地咕噥著,意思大抵如此)。我離開房間走出門時,她瞥了我一眼,便又轉向博士。這時,我看見她雙手交叉放在他膝頭,還是那樣仰頭望著他,但表情平靜了些,博士繼續讀起來。

  這一幕給我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時隔多年我依然記得,下面有機會我還將再次提及。

  [1] 艾薩克·沃茨(1674—1748),英國讚美詩作者、公理會牧師、神學家和邏輯學家,一生創作了大約750首聖詩,被稱為「英文聖詩之父」。

  [2] 指律師威廉·蒂德(1760—1847)撰寫的《王座法庭訴訟程序》。

  [3] 照管教堂和教堂墓地的人,主要從事敲鐘、挖墓穴等工作。

  [4] 一種用竹子或者藤條編的籃子。

  [5] 暗引艾薩克·沃茨的說教詩《切莫遊手好閒無事生非》的第一句:「看那小蜜蜂忙忙碌碌,珍惜每分鐘的光亮。」

  [6] 即傑克·馬爾登。傑克是約翰的暱稱。

  [7] 《一千零一夜》中記載的阿拔斯王朝時期的著名英雄、航海家,自巴斯拉出發,游遍七海,有無數的奇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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