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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我過了一個難忘的生日

2024-10-09 05:44:21 作者: (英) 查爾斯·狄更斯

  從我回到學校到三月間我的生日,這期間學校里發生的一切,我就略過不提了。因為除了斯蒂爾福思愈發令人敬佩之外,我什麼都不記得了。他最晚本學期結束時就要離開學校。在我眼裡,他比以前更活力四射、特立獨行,因此也比以前更富魅力。除此而外,我什麼都不記得了。當時給我留下最深印象的那件事似乎吞沒了其他所有小事,單獨存留了下來。

  我甚至難以相信,回到塞勒姆學校和過生日這兩件事,居然間隔了整整兩個月。我現在只能認為這就是事實,因為我知道情況肯定如此,否則我就會堅信這兩件事是接踵而至的,中間沒有任何間隔。

  那天的情況,我記得多麼清楚哇!我現在還能聞到四處瀰漫的濃霧;還能透過霧氣看到幽靈似的白霜;還能感到我那覆霜的頭髮黏糊糊、冷冰冰地落在我的臉頰上;還能在昏暗教室中朝遠端望去,看見那裡七零八落地亮著幾支蠟燭,照亮霧蒙蒙的早晨,同學們一邊往手指呵氣,一邊腳跺地板,他們呵出的熱氣在陰冷的空氣中化作裊裊白煙。

  吃完早飯,我們被從運動場叫進教室。這時,夏普先生進來說:「大衛·科波菲爾,到客廳里去。」

  我以為是佩戈蒂給我捎來了一大籃東西,所以一聽到這道命令就歡欣雀躍。我敏捷無比地離開座位時,周圍的幾個同學還叮囑我,有好吃的東西可不要忘了他們。

  「不要急,大衛,」夏普先生說,「有的是時間,我的孩子,不要急。」

  如果我當時多想一下,就會對他那充滿同情的語氣感到詫異,可我直到後來才發覺其中的異樣。我急匆匆地來到客廳,只見克里克爾先生正坐在那裡吃早餐,面前放著那根藤條和一張報紙,而克里克爾太太手裡拿著一封拆開的信。但我沒看見籃子。

  「大衛·科波菲爾,」克里克爾太太把我領到沙發前,和我並排坐下,說道,「我特意把你叫來,是想跟你好好談談。我有一件事要告訴你,我的孩子。」

  我理所當然地朝克里克爾先生看去。他眼睛盯著別處,搖了搖頭,正要嘆氣,又用一大塊抹了黃油的烤麵包塞住了嘴。

  「你還太年輕,不懂得世事無常,」克里克爾太太說,「也不懂得人人都逃不過生老病死。但這種事我們都得經歷,大衛,有的人年輕時就經歷了,有的人年老時才經歷,還有的人一輩子總在經歷這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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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認真地看著她。

  「你假期結束離開家的時候,」克里克爾太太略作停頓,道,「家裡的人都還好嗎?」接著她又停頓了片刻,「你媽媽還好嗎?」

  不知為什麼,我渾身顫抖起來。但我依然認真地看著她,沒有作答。

  「因為,」她說,「我不得不很難過地告訴你,今早我聽說你媽媽病得很重。」

  在我和克里克爾太太之間突然升起一片迷霧,她的身影似乎在霧中搖晃了一下。然後,我感到滾燙的淚珠從臉龐滑落,她的身影又穩定下來。

  「她的病很危險。」她補充道。

  我現在全明白了。

  「她過世了。」

  她沒必要告訴我這句話。我早已忍不住悽慘地大哭起來。世界這麼大,我竟成了無父無母的孤兒。

  克里克爾太太對我很好,讓我在那兒待了一整天,有時候還讓我獨處。我哭啊,哭啊,哭累了就睡,醒了又哭。當我再也哭不出來的時候,就胡思亂想起來。這時我才發現,我心頭的壓力沉重無比,我的哀傷隱隱作痛,無法緩解。

  但我的思緒雜亂無章,沒有隻考慮壓在心頭的這場災難,與災難相關的一切我都在瞎想。我想到家裡門窗緊閉,悄無聲息;我想到那個娃娃,據克里克爾太太說,他最近愈發虛弱了,他們覺得他也活不成;我想到我家附近教堂墓地里父親的墳墓,想到母親將安息在我熟悉的那棵大樹下面。房間裡只剩下我的時候,我就踩到椅子上照鏡子,看看自己的眼睛有多紅,面容有多悲傷。幾個小時後,我開始琢磨,我的眼淚現在似乎很難流出來了,倘若如此,我快到家門的時候—我是要回去參加葬禮的—又該想些什麼與我失去母親有關的事,才能讓自己痛哭流涕呢?我記得,我當時已經感到同學們對我的尊敬,感到我的不幸讓自己成了重要人物。

  如果有孩子感受過徹骨的悲痛,那就是我了。但我記得,那天下午別的孩子都在教室上課,我卻在運動場散步。這種重要人物才能享有的特殊待遇令我大感滿足。他們去上課的時候,我看見他們從窗後望著我,感覺自己確實與眾不同,於是顯出愈發悲傷的樣子,腳步也更慢了。上完課,他們走出教室同我說話,我對任何人都毫無傲慢之舉,對待他們的態度同以前一模一樣。我覺得自己這樣表現得挺好。

  我要在第二天夜裡回家,不是乘郵車,而是乘一種笨重的夜行公共馬車,名叫「農夫」,主要是供鄉下人短途旅行用的。頭天晚上,我們沒講故事,特拉德爾斯非要把他的枕頭借給我用。我至今都不知道他當時覺得這樣做對我有什麼好處,因為我自己也有枕頭。不過,這個可憐的傢伙,能借給我的也只有這個了,此外還有一張畫滿骷髏的信紙。我們分別的時候,他把那張信紙送給了我,希望藉此撫平我的悲傷、獲得內心的安寧。

  我在第二天下午離開了塞勒姆學校。我當時並未想到,我這一走,便再沒回來。我們整夜都走得很慢,第二天上午九十點才到雅茅斯。我往車外張望,想找巴吉斯先生,卻沒見到人影,只看到一個胖乎乎、喘吁吁、樂呵呵的小老頭。他身穿黑衣黑褲,馬褲的膝蓋處繫著褪色的小絲帶,腳穿黑色長筒襪,頭戴寬檐帽。他上氣不接下氣地來到車窗前,說道:「你是科波菲爾少爺吧?」

  「是的,先生。」

  「請跟我來,少爺。」說著,他拉開了車門,「我將很榮幸送你回家。」

  我把手放進他手中,暗自揣測此人是誰。我們走到窄街里的一家店鋪前,招牌上寫著:奧默服裝店、縫紉店、針線店、殯葬店,等等。那是家又擠又悶的小鋪子,擺滿了各式各樣的服裝,有的做好了,有的還沒做好,櫥窗里堆滿了海狸皮帽和女士軟帽。我們走進鋪子後面的小客廳,看到三個年輕女人正用堆在桌上的黑色布料幹活兒,地上到處都扔著邊角余料。房間裡爐火正旺,瀰漫著做喪服用的黑紗受熱後那種令人窒息的氣味。我當時並不知道那是什麼氣味,但現在知道了。

  那三個年輕女人看上去非常勤勞而且愉快,她們抬頭瞅了我一眼,然後便繼續埋頭工作,縫呀,縫呀,縫呀。與此同時,從窗外小院另一頭的作坊里傳來有節奏的錘擊聲:啪—嗒嗒,啪—嗒嗒,啪—嗒嗒,毫無變化。

  「我說,」帶我來的那個老頭兒對三個年輕女人中的一個說,「你們幹得怎麼樣啦,明妮?」

  「試樣子前就能做好,」她快活地回答,並沒有抬頭,「別擔心,父親。」

  奧默先生摘下寬檐帽,坐下來,呼哧喘氣。他太胖了,不得不喘了一陣子才開口:「這就對了。」

  「父親!」明妮開玩笑道,「你胖得都成海豚了!」

  「唉,我也不知道這是怎麼搞的,親愛的。」他琢磨了一會兒說,「我確實挺胖的。」

  「要知道,那是心寬體胖,」明妮說道,「什麼事都看得開。」

  「看不開也沒用啊,親愛的。」奧默先生說。

  「確實沒用。」她女兒回應道,「謝天謝地,我們在這兒都挺開心!你說對嗎,父親?」

  「但願如此,親愛的。」奧默先生說,「我現在喘過氣來了,那就給這位小學者量量尺碼吧。請到前面店里去好嗎,科波菲爾少爺?」

  我遵照奧默先生的要求,走在他前面,來到店裡。他給我看了一卷布料,說那是上等貨色,如果不用來做喪服就可惜了,然後就給我量了各種尺碼,記在本子上,邊記還邊叫我看他鋪子裡的存貨,告訴我哪種款式「剛流行」,哪種款式「剛過時」。

  「就因為這些過時貨,我們常常會賠不少錢。」奧默先生說,「不過,流行款式這東西啊,同人一樣,誰也說不清它們什麼時候來的、為什麼來、怎麼來的,也說不清它們什麼時候走的、為什麼走、怎麼走的。在我看來,如果你從這個角度看的話,就會覺得一切都跟人生一樣。」

  我當時萬分悲痛,沒心思同他討論這個問題。其實,無論在什麼情況下,我或許都無法討論這種問題。量完尺碼,奧默先生又把我帶回客廳,一路吃力地喘著氣。

  然後,他朝一道門後一小段極陡的台階喊道:「把茶和黃油麵包送上來!」我坐下來,一邊環顧四周一邊想心事,同時聽著房間裡做針線活兒的聲音和院子另一頭有節奏的錘擊聲。不一會兒,有人將盛著茶和黃油麵包的茶盤端了上來,原來這是專門為我準備的。

  「我認識你。」奧默先生開口道,在此之前端詳了我好幾分鐘。這期間我沒怎麼碰那份早餐,因為那黑糊糊的東西倒了我的胃口。「我早就認識你了,年輕的小朋友。」

  「是嗎,先生?」

  「從你一出生,我就認識你。」奧默先生說,「甚至可以說,在你出生之前我就認識你[1]。我認識你之前,先認識你父親。他身高五英尺九英寸半,他的墳地長二十英尺,寬五英尺。」

  啪—嗒嗒,啪—嗒嗒,啪—嗒嗒。錘擊聲從院子另一頭傳來。

  「他的墳地長二十英尺,寬五英尺,分毫不差。」奧默先生和藹可親地說,「那是你父親的要求,要不就是你母親的吩咐,我記不得了。」

  「你知道我的小弟弟怎麼樣了嗎,先生?」我問。

  奧默先生搖搖頭。

  啪—嗒嗒,啪—嗒嗒,啪—嗒嗒。

  「他在他母親的懷裡。」他說。

  「噢,可憐的小傢伙!他死了嗎?」

  「別去想那些你無能為力的事。」奧默先生說,「不錯,那個娃娃死了。」

  聽到這消息,我心上的傷口又裂開了。我丟下那份幾乎一口沒吃的早餐,來到小房間角落裡的一張桌子前,趴在桌上。明妮連忙把那張桌上的東西收拾乾淨,生怕我的眼淚弄髒了放在那裡的喪服。她是個性格溫和的漂亮姑娘,見我的頭髮遮在眼前,便輕柔地幫我撩開。不過,她因為快要按時完成工作了,所以非常高興,和我的心情截然不同!

  他給我看了一卷布料,告訴我哪種款式「剛流行」,哪種款式「剛過時」。(第125頁)

  不一會兒,有節奏的錘擊聲停下來,一個英俊的小伙子穿過院子,來到客廳。他手上握著錘子,嘴裡叼著許多小釘子。他不得不先把釘子掏出來才能說話。

  「噢,喬拉姆!」奧默先生說,「你幹得怎麼樣啦?」

  「很好,」喬拉姆說,「都幹完了,先生。」

  明妮有點兒臉紅,另外那兩個女孩相視而笑。

  「什麼!這麼說,昨晚我去俱樂部的時候,你在點燈熬油地幹活兒,對不對?」奧默先生眯著一隻眼說。

  「是的。」喬拉姆說,「因為您說過,幹完活兒我們就可以一起出行,明妮和我—還有您。」

  「噢!我還以為你們要甩掉我呢。」奧默先生說著哈哈大笑,笑得都咳了起來。

  「既然您好心答應了我們,」那個小伙子接著說,「我當然就要拼命干呀,對吧?請您看看我幹得怎麼樣,行嗎?」

  「行啊!」奧默先生說著站了起來,「親愛的,」他停下來,轉身對我說,「你要不要去看看你的—」

  「別帶他去,父親。」明妮插話道。

  「我本以為他會同意,親愛的。」奧默先生說,「不過,也許你是對的。」

  我說不清自己當時怎麼知道,他們要去看的就是我那最親愛的母親的棺材。我從沒聽過造棺材的聲音,也從沒見過棺材,但那有節奏的敲擊聲傳入我耳朵時,我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而那個小伙子一進門,我就敢斷定他剛才在幹什麼。

  現在,那兩個女孩—她們的名字我還沒聽人說過呢—幹完活兒,撣掉衣服上的碎布和線頭,然後去前面的店鋪收拾了一番,等候顧客上門。明妮留在後面,將做好的東西疊起來,裝進兩隻籃子。她是跪在地上做事的,邊做還邊哼輕快的小曲兒。喬拉姆—我確定他就是明妮的情人—走進屋子,趁明妮忙碌之機偷吻了她一下(他似乎一點兒都不介意我在場),然後說她父親去套馬車了,他必須抓緊做準備,說完就又出去了。明妮把頂針和剪刀放進衣兜,將一根穿著黑線的針靈巧地別在長裙的胸襟上,然後對著門後的一面小鏡子,乾淨利落地穿上外套。我從鏡子裡看到了她那張喜洋洋的面龐。

  這些情況,都是我坐在牆角的桌子後面觀察到的。我手托腦袋,一邊看著他們,一邊思考著完全不同的事。不一會兒,馬車就來到了店門口。他們先把籃子放進去,然後把我扶上車,隨後他們三個也跟了上來。我記得,那輛車半像載人馬車,半像運鋼琴的貨車,被漆成暗色,由一匹長尾黑馬拉著。我們全坐到車上,空間仍然綽綽有餘。

  我和他們同乘一輛車,看到他們如此享受這趟出行,卻又分明記得他們此前在幹什麼活兒,這種奇特的感覺是我從未經歷過的(也許我現在更懂事,也不覺得奇怪了)。與其說我生他們的氣,不如說我怕他們,仿佛我被拋入了這群與我天性迥異的人中間。他們興高采烈。老頭兒坐在前面趕車,那對年輕人坐在他身後。只要老頭兒一跟他們說話,他們就會探出身子,一個在那張大胖臉的左邊,一個在那張大胖臉的右邊,千方百計地討好他。他們本來也想同我說話,可我縮在角落裡鬱鬱不樂。他們打情罵俏,肆意嬉鬧,雖然遠遠談不上喧囂,卻還是把我嚇到了,不明白為什麼他們沒有因為鐵石心腸而受到懲罰。

  因為這個,當他們停車餵馬,大吃大喝,盡情歡愉的時候,我堅決不碰他們碰過的食物,繼續禁食。也因為這個,我們一到家門口,我就迅速從後面溜下馬車,以免同這夥人一起出現在那幾扇肅穆的窗戶前。那些窗戶從前好像晶瑩的眸子,現在卻如同閉上了眼皮,看不到我的存在。噢,當我看見母親房間的那扇窗戶時,看見它旁邊那扇窗戶—過去的美好時光中,那曾是我房間的窗戶—我哪裡還需要擔心有什麼能令我潸然淚下呢?

  我還沒走到門口,就倒在佩戈蒂懷裡了。她將我帶進屋,一見到我,便忍不住悲傷地痛哭起來。但她很快就控制住自己,說話輕言細語,走路躡手躡腳,仿佛害怕驚擾了死者。我發現,她已經很久沒睡過覺了。現在她到夜裡仍然不睡,給逝者守靈。她說,只要她那可憐又可愛的美人還沒入土安葬,她就不會拋下她不管。

  默德斯通先生在客廳,我進去的時候,他沒有注意到我,只是坐在壁爐邊的扶手椅上默默垂淚,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默德斯通小姐坐在書桌邊忙碌,桌上鋪滿了書信和文件。她將冷冰冰的手指甲朝我伸過來,用嚴厲的語調低聲問我量過喪服的尺碼沒有。

  我說:「量過了。」

  「還有你的襯衫,」默德斯通小姐說,「都帶回來了嗎?」

  「是的,小姐。我把衣服都帶回來了。」

  這就是她的堅定給予我的全部安慰。我毫不懷疑,她藉此機會展現她所謂的自制力、堅定、意志力和常識,以及她所有兇狠惡毒的品質,並且自得其樂。她尤其自豪的是自己的辦事能力。為了炫耀才幹,她將一切事務都用筆墨來處理,對一切都無動於衷。那天剩餘的時間,以及後來每天從早到晚,她都坐在書桌邊,用一支硬筆鎮定地唰唰寫個不停,用同樣沉著的語調對每個人低聲說話,臉上的肌肉從沒放鬆過一下,說話的口氣從沒柔和過一次,身上的衣服也從沒凌亂過一絲一毫。

  她的弟弟有時會拿起一本書,但我從沒見他讀過。他會打開書,盯著書,仿佛在看,但整整一個小時一頁都沒翻,然後放下書,在房間裡走來走去。我常常雙手十指交握坐在那裡,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地看著他,數他的步子。他很少同他姐姐說話,也從不搭理我。在整座死寂的房子裡,除了那些鍾,唯一安定不下來的,似乎就只有他了。

  葬禮前的那些天,我幾乎看不到佩戈蒂。不過,上下樓的時候,我總看見她待在我母親和她的小娃娃停靈的房間附近。每天晚上我睡覺的時候,她也會來看我,坐在我床頭。下葬前一兩天—我現在覺得是在下葬前的一兩天,但我知道,在那沉痛的日子裡,我腦子一片混沌,根本沒留意時間的流逝—她把我領進那個房間。我只記得,一張潔白的罩單蓋在床上,周圍美麗,乾淨,清爽,我覺得罩單下躺著的,就是這座宅子莊嚴靜穆氛圍的化身。佩戈蒂要輕輕揭開罩單時,我連忙喊道:「噢,不!噢,不!」一把抓住她的手。

  葬禮的情景至今仍歷歷在目,比發生在昨天還清晰。我記得我走進家中最好的那間客廳時裡面的氣息,記得熊熊的爐火、細頸酒瓶里閃亮的葡萄酒、玻璃杯和餐盤上的花紋,記得蛋糕的幽香和默德斯通小姐衣服的氣味,記得我們穿著的黑色喪服。奇利普先生也在場,他走過來和我說話。

  「大衛少爺,你還好吧?」他和顏悅色地說。

  我不能說我很好,只得把手伸出去,給他握住。

  「天哪!」奇利普先生露出謙和的微笑,眼裡有什麼東西在閃爍,「小朋友都在我們身邊長大啦。長得我們都不認識了,對不對,小姐?」

  這話是對默德斯通小姐說的,但她沒有回答。

  「這裡比以前改善了很多,對不對,小姐?」奇利普先生說。

  默德斯通小姐只是皺了皺眉,做樣子躬身行了個禮,算是回答。奇利普先生狼狽地拉著我同他一起走到角落裡,再沒開過口。

  我之所以提起這件事,是因為當時發生的所有事我都會提,而不是因為我只關心自己,或者回家後關心過自己。這時,鐘聲響了,奧默先生和另外一個人來叫我們做好準備。很久以前,佩戈蒂常對我說,當年送我父親去同一個墓地的人,就是從這個房間準備出發的。

  送葬人有默德斯通先生、我們的鄰居格雷珀先生、奇利普先生,還有我。我們走到門口的時候,抬棺夫已經抬著棺材在花園中等待了。我們跟在他們後面,穿過花園小徑,經過榆樹,走出大門,進入教堂墓地。我經常在夏日清晨在那裡聽鳥兒鳴唱。

  我們站立在墳墓四周。我覺得那天似乎同平時不同,陽光失去了往日的色彩,暗淡而悽慘。墓地上莊嚴肅穆的氣氛,連同即將入土安息的逝者,都是我們從家裡帶來的。我們脫帽肅立時,我聽見了牧師的聲音。在空曠的墓地,這聲音仿佛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的,卻又是那樣清晰、真切:「主說,復活在我,生命也在我!」[2]接著,我就聽見有人啜泣。是那個善良而忠誠的僕人,我在遠處站立的旁觀者中看到了她。在世上所有人當中,我最愛她。我那幼小的心靈堅信,總有一天上帝會對她說:「好。」[3]

  在那一小群旁觀者中,有許多我熟悉的人。有的人我在教堂里東張西望時見過,有的人則在年輕漂亮的母親剛到村上時見過她。我並不關心這些人—我只關心自己的悲痛—但我看見了他們,而且他們所有人我都認識。就連遠遠地站在人群背後的明妮,我也看見了。她正朝我這邊張望,對她那站在我附近的情人暗送秋波。

  葬禮結束了,墓穴的土也填滿了,我們轉身離開。我們的房子依然矗立在面前,依然那樣美麗,一點兒也沒有改變。在我幼小的心靈中,這座房子同我失去的一切緊密相關。與這座房子喚起的悲哀相比,其他所有的悲哀都顯得微不足道。但他們帶著我往前走,奇利普先生一路上都在跟我說話。我們到家後,他給我喝了點兒水。當我請求上樓回自己的房間時,他像女人一樣溫柔地打發我走了。

  如我所說,這一切都宛如昨天發生的一樣。後來發生的事都離我而去,漂向彼岸。終有一天,被忘卻的一切都將在那裡重現,而這件事會像一塊高聳的巨岩,矗立在大海之中。

  我知道佩戈蒂會到我房裡來。那安息日一樣的寂靜(那天多像禮拜天啊!我把這件事都忘了)對我們倆再合適不過。她坐在我的小床上,緊挨著我,握著我的手,時而拿起來親吻,時而輕輕撫摩,就像在哄我的小弟弟那樣。她以自己的方式,將所有必須對我說明的情況和盤托出。

  「有很長一段時間,」佩戈蒂說,「你媽媽的身體一直不好。她精神恍惚,悶悶不樂。娃娃出生後,我起初還以為她會好起來的,誰知她更加虛弱了,一天不如一天。生娃娃之前,她老喜歡一個人坐在那兒抹眼淚。娃娃生下來以後,她就總是唱歌給他聽—唱得好輕好輕,有一次我聽見,覺得那就是天上的聲音,越飄越遠了。

  「我覺得她近來變得更膽怯,更容易受驚了。只要說了句重話,就像給了她重重一拳似的。但她對我還是老樣子。她對傻傻的佩戈蒂始終沒變,我可愛的小姑娘始終沒變。」

  說到這裡,佩戈蒂停了下來,輕輕拍了會兒我的手。

  「我最後一次看見她像從前的樣子,是在你回家那天晚上,親愛的。你走的那天,她對我說:『我永遠見不到我可愛的寶貝啦。不知怎的,我就是有這種預感,我知道這是真的。』

  「從那以後,她一直在強打精神。有好多次,他們說她沒有腦子、不知操心的時候,她就裝出他們說的那種樣子。但她那時候早就大不如前了。她對我說的話,她從沒有向她丈夫說過—她不敢對別人說這種話—直到一天晚上,也就是出事前一個多禮拜,她才對她丈夫說:『親愛的,我覺得我要死了。』

  「『我心頭的大石總算落地了,佩戈蒂,』那晚我服侍她睡覺的時候,她對我說,『在未來的幾天裡,那個可憐的人啊,他會越來越相信我的話是真的,然後一切就都會結束了。我好累。如果這就是睡覺,那我睡覺的時候,請你坐在我身邊,別離開我。願上帝庇佑我的兩個孩子!願上帝保護、照顧我那個沒爹的孩子!』

  「打那以後,我一步都沒離開過她,」佩戈蒂說,「她時常跟樓下那兩個人說話—因為她愛他們;她可受不了不愛她身邊的任何人—不過他們一離開她床邊,她總會轉向我,好像佩戈蒂在哪裡,哪裡就有安寧似的。如果不是這樣,她就一點兒都睡不著覺。

  「最後一晚,黃昏時分,她吻了我,說:『要是我的小娃娃也死了,佩戈蒂,請叫他們把他放在我懷裡,同我葬在一起。』(後來就是這樣辦的,因為那只可憐的小羊羔在她走的第二天也離去了。)『讓我最親愛的寶貝送我們去安息之所,』她說,『告訴他,他母親躺在這兒的時候,為他祝福過不止一次,而是一千次。』」

  說到這裡,佩戈蒂又沉默了片刻,輕輕拍了拍我的手。

  「夜已經很深了,」佩戈蒂說,「她向我要水喝,喝過以後,她對我微微一笑,天哪!她笑得好美!

  「天亮了,太陽升起來,這時她對我說,科波菲爾先生對她如何溫柔,如何體貼,如何包容。當她懷疑自己的時候,他就告訴她,愛心比智慧更好、更有力量,在她的愛心中,他是一個幸福的人。『佩戈蒂,親愛的,』她接著說,『讓我再靠你近點兒。』因為她實在太虛弱了。『把你強壯的胳膊放在我脖子下面,』她說,『把我轉向你,因為你的臉離我越來越遠,我要靠近你的臉。』我照她說的做了。噢,大衛!我第一次跟你告別時說的話都應驗了—她會欣慰地把可憐的腦袋放在她那頭腦愚笨、脾氣火暴的僕人懷裡—然後她死了,就像個睡著的孩子一樣!」

  佩戈蒂的敘述就這樣結束了。從我得知母親過世那一刻起,她最近的形象便從我心中消失了。從那一刻起,我只記得她給我留下的最早印象,只記得那位年輕的母親,她常常把光亮的鬈髮纏繞在手指上,在黃昏時分同我在客廳里跳舞。佩戈蒂現在對我講的一切,不但沒有把我帶回她一生的最後階段,反而加深了她給我的早期印象。說來也許奇怪,但事實確實如此。她死後飛回了平靜安詳、無憂無慮的青春時代,其餘的一切全都一筆勾銷。

  躺在墳墓中的母親,是我孩提時代的母親;而她抱著的小傢伙就是我自己,我永遠地安眠在她的胸口,就像當年在她懷中睡著了一樣。

  [1] 因為「我」與父親都叫作大衛·科波菲爾。

  [2] 這句話是葬禮上的常用語,出自《聖經·新約·約翰福音》第11章第25節:耶穌對她說:「復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我的人,雖然死了,也必復活。」

  [3] 出自《聖經·新約·馬太福音》第25章第21節:主人說:「好!你這又良善又忠心的僕人,你在不多的事上有忠心,我要把許多事派你管理;可以進來享受你主人的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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