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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我受到冷落,並被安排去獨立生活

2024-10-09 05:44:24 作者: (英) 查爾斯·狄更斯

  葬禮過後,門窗重新打開,讓陽光自由射進來。這時候,默德斯通小姐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讓佩戈蒂一個月後捲鋪蓋走人。佩戈蒂本來很不喜歡這份工作,但我相信,為了我,她寧肯放棄世上最好的差事,也要留下來繼續干。可現在她對我說,我們不得不分手了,而且告訴了我其中的緣由,於是我們真心誠意地互相安慰了一番。

  至於我和我的前途,他們未置一詞,也沒採取任何行動。我敢說,如果也能限我一個月內滾蛋,他們不知會有多高興。有一次,我鼓足勇氣問默德斯通小姐,我什麼時候回學校。她冷冷地答道,她認為我回不了學校了,此外什麼都沒說。我心急火燎地想知道他們打算怎麼處置我,佩戈蒂也很著急。但在這件事情上,她和我都得不到半點兒消息。

  我的情況也有了一點兒改變,這讓我暫時安心不少,但如果當時我能仔細想想,就會對前途愈發不安。那種變化就是:他們先前加在我身上的種種約束全都解除了。他們不但不再要求我無聊地坐在客廳里,而且有好幾次,我坐在那兒的時候,默德斯通小姐還衝著我直皺眉,讓我走開。他們不但不再禁止我跟佩戈蒂在一起,而且只要我不在默德斯通先生身邊,就根本沒人找我、過問我。一開始,我天天擔心默德斯通先生又來親自教育我,或者由默德斯通小姐不遺餘力地負責此事,但我很快發覺,這種恐懼毫無根據,因為我能從他們那裡得到的只有冷落罷了。

  現在想來,當時的這一發現並沒有給我帶來多大痛苦。我尚未從喪母之痛中清醒過來,對其他所有事,都處在麻木無感的狀態。我記得,有時候我確實也曾想過,我可能再也上不了學,再也得不到別人的照料了;我長大之後會成為一個衣衫襤褸、喜怒無常的閒漢,在村子裡無所事事,東遊西盪。我也曾想過,為了避免落得這般光景,我可以像故事裡的主人公一樣,跑到什麼地方去干一番事業。不過,這些都是轉瞬即逝的幻象,是我有時坐在那兒看到的白日夢,仿佛它們就淡淡地畫在或寫在我房間的牆上。而在它們消失之後,牆上仍舊一片空白。

  「佩戈蒂,」一天晚上,我在廚房爐火前烤手的時候,心事重重地低聲對她說,「默德斯通先生比先前更討厭我了。他從來都不怎麼喜歡我,佩戈蒂,而現在只要他辦得到,就連我的面都不想見了。」

  「也許是他很難過吧。」佩戈蒂撫摩著我的頭髮說。

  「我敢說我也很難過,佩戈蒂。如果我覺得他是因為傷心才不理我,我就不會介意了。可根本不是這麼回事,噢,不,不是這麼回事。」

  「你怎麼知道不是這麼回事?」佩戈蒂沉默片刻後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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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噢,他完全是為了別的事難過。他這會兒正同默德斯通小姐坐在壁爐邊難過呢,可要是我走進去,佩戈蒂,他就會是另一副模樣了。」

  「會是什麼模樣呢?」佩戈蒂說。

  「憤怒。」我答道,不知不覺模仿起他黑著臉皺眉的樣子,「如果他只是難過,就不會用那樣的眼神看我。而我只感到難過,對人也更和善了。」

  有一小會兒,佩戈蒂一言不發,我只顧著烤手,同她一樣沉默。

  「大衛呀。」她終於開口道。

  「怎麼了,佩戈蒂?」

  「我試過了,親愛的,我能想到的辦法都試過了—總之,行得通的,行不通的,我都想過—要在這兒,在布蘭德斯通找一份合適的工作,可就是找不到啊,親愛的。」

  「那麼你打算怎麼辦呢,佩戈蒂?」我沉思道,「你想到別處找出路嗎?」

  「我想我只好回雅茅斯了,」佩戈蒂答道,「在那裡住下。」

  「我還以為你要走得遠遠的,從此音訊全無呢。」我說,心情稍稍好轉,「我會不時去那裡看望你,親愛的老佩戈蒂。你不會跑到天涯海角去的,對吧?」

  「老天哪,當然不會!」佩戈蒂激動地大喊,「只要你在這兒,我的乖乖,我這輩子每個禮拜都會過來看你。只要我還活著,每個禮拜都會抽一天來看你!」

  聽到這一承諾,我如釋重負。但這還不算完,因為佩戈蒂接著又說:「大衛,你知道,我要先去我哥哥家住兩個禮拜—好好想想當下的處境,讓自己恢復常態。所以呀,我一直在琢磨,他們既然不想讓你現在待在這兒,說不定會同意你跟我一塊兒去住一陣子。」

  當時,除了同我周圍所有人(佩戈蒂除外)的關係都有所改變這一點,如果說還有什麼能叫我高興的話,那就只有佩戈蒂提出的這個計劃了。我將再次置身於那些誠實的人中間,他們臉上洋溢著熱情歡迎我的光芒;我將重享甜美禮拜天清晨的寧靜,聽著教堂的鐘聲,看著石頭扔進水裡,望著衝破濃霧而來的朦朧船影;我將同小埃米莉游來盪去,向她訴說我的煩惱,在海灘上的貝殼和石子中尋找解脫煩惱的符咒—想到這些,我的心神就平靜下來。當然,這種平靜轉眼就被疑慮打破了,我擔心默德斯通小姐不會同意。但就連這份疑慮也很快消除了,因為那天傍晚,就在我同佩戈蒂說話的時候,默德斯通小姐來儲藏室里找什麼東西,佩戈蒂竟以驚人的勇氣,當場提出了這個話題。

  「這孩子在那兒會懶散下來啊,」默德斯通小姐盯著泡菜罈子說,「懶散是萬惡之源。不過,依我看,不管是在這兒,還是別的什麼地方,他總歸都無事可做。」

  我看得出,佩戈蒂本打算反唇相譏,但為了我著想,她又把話咽了回去,一聲沒吭。

  「哼!」默德斯通小姐說道,眼睛依然盯著泡菜,「不能打擾我弟弟,惹他不痛快,這比什麼都重要,這才是頭等大事。看來,我最好還是答應你們。」

  我向她道謝,但沒有露出半分喜悅,生怕她一見我高興就會反悔。她從泡菜罈子上挪開視線,朝我看過來,眼神中飽含酸味,仿佛那雙黑眸子將罈子里的東西都吸收了似的。我不禁覺得,剛才的顧慮是明智的。不過,她同意之後並未收回成命。於是,一個月期限結束後,佩戈蒂和我就準備動身了。

  巴吉斯先生來我們家搬佩戈蒂的行李箱。我先前從沒見過他走進花園大門,但這次他徑直進了屋。他扛著最大的那隻行李箱往外走時瞥了我一眼,我覺得那一瞥意味深長,如果說巴吉斯先生的臉真會流露什麼意味的話。

  要離開多年來一直當成家的地方,離開同她這輩子最依戀的兩個人—我母親和我—締結情誼的地方,佩戈蒂自然情緒低落。她一大早就在教堂墓地徘徊,上車後又用手帕不住地擦眼淚。

  佩戈蒂傷心抹淚的這段時間,巴吉斯先生始終一動不動。他坐在老地方,擺著老姿勢,活像一個大號填充人偶。不過,當佩戈蒂開始四下打量,跟我說話時,他沖我點頭咧嘴了好幾次。我完全不明白他在對誰這樣做,也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今天天氣真好啊,巴吉斯先生!」出於禮貌,我同他聊起了天。

  「不壞。」巴吉斯先生說。他向來出言謹慎,幾乎從不明確表達自己的想法。

  「佩戈蒂現在舒服多了,巴吉斯先生。」我說,好讓他放心。

  「是嗎?」巴吉斯先生說。

  巴吉斯先生想了想,帶著一副精明的樣子看了眼佩戈蒂,說:「你舒服多了嗎?」

  佩戈蒂笑著給出了肯定的答覆。

  「不過,說真的,你確實舒服了嗎?」巴吉斯用低沉的聲音問,在座位上朝佩戈蒂這邊蹭,還用胳膊肘碰了碰她,「是嗎?說真的,你確實舒服了嗎?是嗎?嗯?」每問一句,巴吉斯先生便向佩戈蒂蹭一點兒,又用胳膊肘碰她一下。於是,最後我們都聚到車左邊的角落裡,擠得我實在受不了。

  佩戈蒂提醒巴吉斯先生,我被擠得很難受,他馬上給我騰出了一點兒空間,然後一點兒一點兒挪開了。但我不得不說,他似乎認為這是他靈機一動想出來的妙計,可以簡單高效、輕鬆愉快、明確無誤地表達自己的意思,還可以省去硬著頭皮沒話找話的麻煩。他顯然為這條妙計竊笑了一陣子。不一會兒,他又轉向佩戈蒂,反覆問:「你舒服多了嗎?」同時像剛才那樣往我們這邊壓過來,直到我幾乎透不過氣。不一會兒,他又故技重施,結果一切照舊。最後,我一見他又要過來,就連忙起身,站到踏板上,假裝眺望風景,這樣我就舒服多了。

  巴吉斯先生對我們十分客氣,專門為了我們在一家酒館前停下車,招待我們吃烤羊肉、喝啤酒。就連佩戈蒂喝酒的時候,他也沒放過,忽然又玩起了車上那套把戲,擠得佩戈蒂差點兒嗆酒。不過,隨著旅行終點越來越近,他要做的事也多了起來,沒多少時間獻殷勤了。等我們來到雅茅斯的石板路上,被搖晃顛簸得太厲害,更沒有閒工夫去做別的事了。

  佩戈蒂先生和哈姆在老地方等我們。他們熱情地歡迎我和佩戈蒂,同巴吉斯先生握了握手。巴吉斯先生把帽子扣在後腦勺上,神情忸怩,乜斜著眼睛,兩腿拘謹得不知怎麼放,一副茫然無措的模樣。佩戈蒂先生和哈姆一人提起佩戈蒂的一隻行李箱。我們正要離開,巴吉斯先生煞有介事地伸出食指,示意我到門廊下面去。

  「我看啊,」巴吉斯先生用低沉的聲音說,「一切順利。」

  我抬頭盯著他的臉,努力裝出聽懂了的樣子,回應道:「噢!」

  「事情還沒完,」巴吉斯先生說,像在透露什麼秘密似的點點頭,「一切順利。」

  我又回應道:「噢!」

  「你知道是誰願意嗎?」我的朋友說,「是巴吉斯,只有巴吉斯。」

  我點頭同意。

  「一切順利。」巴吉斯先生握著我的手說,「咱們是朋友了。這事兒一開始是你促成的。一切順利。」

  為了把事情說得特別清楚,巴吉斯先生表現得極其神秘,若不是佩戈蒂來叫我走,我恐怕會站在那兒盯著他的臉看一個小時,但從中讀出的信息,肯定不比盯著一架停擺的鐘得到的多。我們走在路上,佩戈蒂問我巴吉斯先生說了些什麼。我告訴她,他說一切順利。

  「他這人臉皮真厚,」佩戈蒂說,「但我不在乎!親愛的大衛,如果我打算結婚,你會怎麼想?」

  「哎呀—我想你到時候還會像現在這樣喜歡我吧,佩戈蒂?」我思忖片刻後答道。

  一聽這話,那個善良的好人當即停下腳步,把我摟進懷裡,反覆聲明她對我的愛永遠不變,惹得路上的行人和她走在前面的親戚大吃一驚。

  「告訴我你會怎麼想,寶貝?」抱過我之後,我們繼續往前走,她再次問道。

  「你是說你打算嫁給—巴吉斯先生的事嗎,佩戈蒂?」

  「是的。」佩戈蒂說。

  「我覺得那是一件非常好的事。因為那樣一來,你知道,佩戈蒂,你就可以隨時坐車馬來看我了,而且不用花錢,如果想來就肯定能來。」

  「我的寶貝真懂事!」佩戈蒂喊道,「我這一個月都在琢磨這事兒!你說得沒錯,我的寶貝。我想我也應該更獨立一點兒了,你懂吧?更別說在自己家裡幹活兒,要比在別人家幹活兒更快活。我現在去陌生人家做僕人,還不知道干不幹得好呢。而且,我嫁給了他,就可以一直待在我那漂亮姑娘的安息之所附近了,」佩戈蒂沉吟道,「想去看她的時候就能去。等我也要長眠的那天,就可以躺在離我寶貝姑娘不遠的地方了!」

  我們兩人都沉默了片刻。

  「如果我的大衛反對,」佩戈蒂樂呵呵地說,「我就再也不會去想這事兒了。哪怕他在教堂里問我一百遍願不願意,哪怕訂婚戒指裝在衣兜里都磨爛了,我也不會答應。」

  「你看看我,佩戈蒂,」我答道,「看看我是不是打心眼兒里高興,是不是真心希望你結婚!」說實話,我是全心全意地贊成。

  「好吧,我的心肝,」佩戈蒂緊緊摟住我說,「我白天也想,晚上也想,翻來覆去地想,但願我想得沒錯。但我還要再想想,同我哥哥談談。咱們先別告訴別人,大衛,只有你和我知道就行。巴吉斯是個老實的好人,」佩戈蒂說,「只要我在他身邊盡職盡責—如果我沒有『舒服多了』,我想那準是我的錯。」說著,佩戈蒂開懷大笑。

  佩戈蒂引用巴吉斯先生的這句話實在太妙了,逗得我們笑個不停。望見佩戈蒂先生的小屋時,我們全都心情暢快極了。

  那座船屋看上去還是老樣子,但在我眼裡似乎縮小了一點兒。格米奇太太在門口等候我們,就像上次分別之後她就一直站在那裡似的。屋裡的一切都毫無變化,連我臥室藍杯子裡的海草也都一模一樣。我走進外面那個小木棚,四下打量。在原來那個角落裡,依然堆放著糾纏在一起的龍蝦、螃蟹和螯蝦,它們依然揮舞著鉗子,碰到什麼就夾什麼。

  但我沒看見小埃米莉,於是我問佩戈蒂先生她去哪兒了。

  「她上學去了,少爺。」佩戈蒂先生一邊說,一邊擦掉額上的汗水,那是搬運佩戈蒂的行李箱累出來的,「再過二十分鐘到半個小時,她就回家了。」他看了眼那架荷蘭鍾,「老天,她不在家,我們都很想她呀!」

  格米奇太太呻吟了一聲。

  「打起精神來,老妞兒!」佩戈蒂先生喊道。

  「我比別人更想她,」格米奇太太說,「我是個孤苦伶仃的老太婆,只有她幾乎從來不跟我過不去。」

  格米奇太太抽抽搭搭,搖頭晃腦,專心吹起了爐火。見她忙碌起來,佩戈蒂先生掃視了我們一眼,用手遮住嘴,低聲說道:「她在想那個老頭子呢!」我由此判斷,自從我上次拜訪之後,格米奇太太的心情並沒有好轉。

  現在,整個地方像過去一樣—或者說本應該像過去一樣—令人愉悅,或者說本應如此,但給我的印象卻截然不同。我對它大失所望。或許是小埃米莉不在家的緣故吧。我知道她回家會走哪條路,便立刻沿路溜達著去迎她。

  不一會兒,遠處出現了一個人影。我馬上認出那就是埃米莉,她年紀雖然長了,個子卻不見長,還是之前那樣瘦小。可是,當她走上前來的時候,我發現她的藍眼睛更藍了,她生著酒窩的臉龐更光彩照人了,她整個人更漂亮、更開朗了。我心裡萌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驅使我假裝不認識她,徑直從她身邊走過,眼睛直盯著遠方的什麼東西。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我後來也做過這樣的事。

  小埃米莉一點兒也沒在意。她明明認出了我,卻沒有轉身喊我,反倒笑著跑開了。這樣一來,我只好去追她。她跑得很快,快到船屋的時候,我才追上她。

  「噢,原來是你呀。」小埃米莉說。

  「哎,你明明認出我了呀,埃米莉。」我說。

  「難道你沒認出我?」埃米莉說。我要吻她,她卻用兩隻手把櫻桃小嘴捂住,說她已經不是小娃娃了,然後大笑著跑進屋,笑得比剛才還厲害。

  她好像在拿我尋開心,這一變化令我頗感驚異。茶桌上已擺好茶點,我們那個小矮櫃也放到了原來的位置,但她沒過來坐在我身邊,而是跑去同牢騷不斷的格米奇太太做伴。佩戈蒂先生問她為什麼那樣,她只是把頭髮弄亂,蓋住整張臉,笑個不停。

  「真是只調皮的小貓咪!」佩戈蒂先生用大手拍著她說。

  「就是!就是!」哈姆叫道,「大衛少爺,她就是只小貓咪!」他坐在那兒對她咯咯笑了一陣子,心中交織著愛慕與喜悅,不由得面紅耳赤起來。

  說實話,小埃米莉被他們寵壞了,佩戈蒂先生自己就是最寵她的。只要小埃米莉過來把臉蛋貼到他粗糙的絡腮鬍上,就可以哄他干任何事。至少,我看到她這樣做的時候是這樣認為的,而且我覺得佩戈蒂先生如此寵她完全合情合理。不過,她是那麼熱情,那麼溫柔,舉止中同時透著聰慧和羞赧,可愛極了,讓我對她愈發著迷。

  她心腸也很軟。吃完茶點,我們圍坐在壁爐邊,佩戈蒂先生抽著煙,談起我經歷的喪親之痛,這時小埃米莉眼中飽含熱淚,從桌子另一頭親切地望著我,我對她萬分感激。

  「啊!」佩戈蒂先生說,撩起她的鬈髮,使其如流水般從他手上滑過,「你知道,少爺,這裡還有個孤兒哩。這個,」佩戈蒂先生用手背拍了拍哈姆的胸膛說,「也是孤兒,只是看起來不大像。」

  「要是有你做我的監護人,佩戈蒂先生,」我搖著頭說,「我想我也不大會覺得自己是孤兒。」

  「說得好,大衛少爺!」哈姆欣喜若狂地喊道,「哇!說得太好了!你也不會覺得自己是孤兒了。嗬!嗬!」說到這兒,他也用手背拍了拍佩戈蒂先生的胸膛,小埃米莉站起來,吻了佩戈蒂先生一下。

  「你那位朋友怎麼樣啦,少爺?」佩戈蒂先生對我說。

  「斯蒂爾福思?」我說。

  「就是這名字!」佩戈蒂先生叫起來,轉向哈姆,「我還記得他的名字跟咱們這一行有關。」

  「你說人家叫拉德福德。」哈姆笑道。

  「哎呀!」佩戈蒂先生反駁道,「你得有舵才能駛船啊[1],不是嗎?反正差不多嘛。他怎麼樣啦,少爺?」

  「我離開學校的時候,他挺好的,佩戈蒂先生。」

  「那才是朋友!」佩戈蒂先生說,把菸斗往前一伸,「說起朋友,那才是朋友!哎呀,蒙上帝眷顧,看他一眼都是福氣喲!」

  「他很英俊,對不對?」我說,聽到朋友受到讚揚,我心裡也熱乎乎的。

  「英俊!」佩戈蒂先生大聲說,「他站在你面前,就像……像一個……哎,我不知道他站在你面前該怎麼形容。他好勇敢!」

  「對!他就是那種人,」我說,「他像獅子一樣勇敢。還有,你想不到他有多坦率,佩戈蒂先生。」

  「我現在真覺得,」佩戈蒂先生透過菸斗冒出的煙霧看著我說,「在念書方面,他比任何人都厲害。」

  「沒錯。」我喜滋滋地說,「他無所不知,聰明得驚人。」

  「那才是朋友!」佩戈蒂先生喃喃道,猛地甩了下頭。

  「好像什麼都難不住他。」我說,「不管什麼作業,他只要掃一眼就明白。在打板球方面,你也沒見過誰比他更厲害。下跳棋的時候,你叫他讓多少子兒他幾乎都會同意,但最後他還是會輕鬆擊敗你。」

  佩戈蒂先生又甩了下頭,好像在說:「他當然會贏。」

  「他口才極佳,」我接著說,「什麼人都能被他說動。還有,你要是聽見他唱歌,我真不知道你要說什麼哩,佩戈蒂先生。」

  佩戈蒂先生又甩了下頭,好像在說:「我毫不懷疑。」

  「此外,他還是一個慷慨、文雅、高尚的人。」我說,談到我最喜歡的這個話題,我真有點忘乎所以了,「說多少讚美他的話都不算多。我在學校里年紀比他小得多,地位也低得多,他卻那樣仗義地保護我,我敢說,我無論怎樣感謝他都不夠。」

  我滔滔不絕地說著,目光無意間落在小埃米莉臉上。她身子前傾,趴在桌子上,屏住呼吸,全神貫注地聽著,藍眼睛如寶石一樣閃閃發光,雙頰泛起了紅暈。她看上去極其真誠、美麗,我心頭一驚,打住了話頭。大家的目光全都聚集到她身上,因為我一停下,他們就全笑了,朝她看去。

  「埃米莉跟我一樣,」佩戈蒂先生說,「也想見他一面呢。」

  埃米莉被大家盯得心慌意亂,不禁低下頭,臉漲得通紅。她立即從垂下的鬈髮縫隙中抬眼看去,見大家仍在注視她(我敢說,至少我能一直看她好幾個小時),便跑開了,直到快睡覺的時候才回來。

  我依然睡在船尾那張小床上,海風依然像從前一樣嗚咽著吹過荒灘。但我現在不禁想到,海風是在為死去的人悲嘆。我想的不是深夜裡海浪翻湧,會將船屋沖走,而是自從上次聽到那種風聲之後,海浪已經翻湧上來,淹沒了我那幸福的家。我記得,當風聲和濤聲在我耳中變弱的時候,我在祈禱中加了一句話,祈求我長大後能娶小埃米莉為妻。我就這樣懷著滿滿的愛意沉入了夢鄉。

  日子大體像從前那樣過去,只有一處不同—而這處不同對我來說意義非凡—現在,小埃米莉和我幾乎不去海灘上遊蕩了。她要學功課,還要做針線活兒,每天大部分時間都不在家。不過,就算不是這樣,我覺得我們也不可能像從前那樣遊蕩了。雖然小埃米莉熱情奔放,滿腦子孩子式的奇思妙想,但她比我想像的更像小淑女。在一年多一點兒時間裡,她似乎與我拉開了很大的距離。她喜歡我,可她嘲笑我,折磨我。我去迎她的時候,她就偷偷走另一條路回家。見到我垂頭喪氣地回來,她就站在門口放聲大笑。最美好的時刻是,她安安靜靜地坐在門口乾活兒,我坐在她腳下的木頭台階上給她讀書。時至今日,我覺得自己從未見過有陽光像當時的四月午後般燦爛,從未見過有小孩像坐在老船屋門口的那個女孩般明媚,也從未見過那樣蔚藍的天、那樣碧藍的水、那樣閃亮的船隻駛入金黃的光芒之中。

  我們到雅茅斯的當天晚上,巴吉斯先生就現身了。他提了一包用手帕包起來的橘子,神情極其茫然,動作異常笨拙。他對這包東西隻字未提,所以他走後大家都以為這是他一時大意落下的。直到追去還他的哈姆回來,大家才知道那是送給佩戈蒂的。打那以後,他每天晚上都會在同一時間出現,每次都會提一個小包來,什麼也不說,徑直把包放在門後,轉身就走。這些表達愛意的禮物五花八門,稀奇古怪。我記得其中有一對豬蹄、一隻大針墊、大約半蒲式耳[2]蘋果、一對煤玉耳環、一些西班牙洋蔥、一盒多米諾骨牌、一隻關在鳥籠里的金絲雀,還有一條醃豬腿。

  我記得,巴吉斯先生的求愛過程相當奇特。他很少開口說話,只是像坐在車上那樣坐在壁爐邊,直愣愣地注視著對面的佩戈蒂。一天晚上,或許是受到愛情的驅使吧,他衝上前去,一把搶過佩戈蒂用來給線上蠟的蠟頭,裝進背心口袋裡帶走了。打那以後,每次佩戈蒂要用蠟頭,他便會將有點兒融化、粘在口袋襯裡上的蠟頭掏出來,用完之後又放回去。這成了他極大的樂趣,他似乎非常享受這一過程,完全不覺得有說話的必要。我相信,即使他帶著佩戈蒂到荒灘上散步的時候,也不會因為無話可說而不安,只需要不時問她一句是不是很舒服就心滿意足了。我還記得,有時候,他走後,佩戈蒂會用圍裙捂住臉,笑半個小時。說實話,我們大家多少都被逗樂了,只有可憐的格米奇太太除外,因為她丈夫追求她的時候似乎用的是同一種套路,所以眼前的一幕幕總會讓她想到她的老頭子。

  我來船屋做客的日子快要結束的時候,消息終於公布出來:佩戈蒂和巴吉斯先生要出去度一天假,而小埃米莉和我要陪他們一起去。出發前一天晚上,想到要和小埃米莉玩一整天是多麼快樂,我就徹夜難眠。我們一大早就準時起床,還在吃早飯呢,巴吉斯先生就在遠處現身,趕著一輛馬車,朝他的心上人駛來。

  佩戈蒂還是平時的裝束,一身整潔、樸素的喪服,但巴吉斯先生穿著一件嶄新的藍色外套,整個人容光煥發。裁縫給他的衣服裁剪得十分到位:袖口很長,就算在最冷的天氣也不用戴手套;領子很高,頭頂的頭髮被推擠得根根直立。外套上鋥亮的紐扣也是最大號的,再配上黃褐色馬褲和暗黃色背心,他這一身打扮,讓我覺得巴吉斯先生簡直就是一位體面的大人物。

  我們在門外忙作一團,我發現佩戈蒂先生準備好了一隻舊鞋,要在我們走的時候扔過來,以求大吉大利。他把鞋交給了格米奇太太,讓她來扔。

  「不行。還是叫別人扔吧,丹。」格米奇太太說,「我是個孤苦伶仃的老太婆。不管什麼事,只要讓我想起了不孤苦伶仃的人,我都覺得彆扭。」

  「別這樣,老姑娘!」佩戈蒂先生喊道,「你就拿起來扔吧。」

  「不行,丹。」格米奇太太答道,一邊抽泣一邊搖頭,「如果我不是這麼多愁善感,就可以多干點兒。你跟我的感受不一樣,丹,沒有什麼事讓你覺得彆扭,你也不會主動找彆扭。這鞋啊,還是你自己來扔吧。」

  佩戈蒂匆匆轉了一圈,吻過所有人,坐到車上。這時我們已經都上了車(小埃米莉和我並排坐在兩把小椅子上),佩戈蒂從車上喊道,一定要讓格米奇太太扔。格米奇太太只好照做,但說來真是遺憾,她這一扔,給我們這趟節日般歡樂的出行潑了一盆冷水,因為她扔完就哭起來,綿軟無力地倒在哈姆懷中,說她知道自己是累贅,最好立刻送到救濟院去。我真心覺得這是個好主意,哈姆不妨一試。

  不過,我們還是啟程去度假了。我們在路上做的頭一件事,就是把車停在一座教堂門前,巴吉斯先生把馬拴在欄杆上,帶著佩戈蒂進入教堂,把小埃米莉和我單獨留在車上。我趁機摟住埃米莉的腰,提議說,既然我馬上就要走了,我們一定要相親相愛、快快活活地度過這一整天。小埃米莉答應了,還同意我吻她。我激動得忘乎所以。我記得我告訴她,我永遠不會去愛另一個人,如果有人妄圖得到她的愛,我就讓那人血濺當場。

  聽了我的話,小埃米莉是多麼開心啊!那仙女般的小淑女說我是「一個傻孩子」,那裝出比我老成、聰明許多的樣子是多麼端莊嫻靜啊!說完她就哈哈大笑,笑得那麼迷人,我只顧滿心歡喜地看著她,竟然忘記那貶損我的名字帶來的痛苦。

  巴吉斯先生和佩戈蒂在教堂里待了很久,但最後還是出來了,然後我們驅車前往鄉下。走在路上的時候,巴吉斯先生轉身對我擠了個眼睛—順便一提,我以前從沒想過,巴吉斯先生還會擠眼睛—說道:「我之前在車上寫的名字是什麼來著?」

  「克拉拉·佩戈蒂。」我答道。

  「要是這兒有個車篷,現在我該寫什麼名字呢?」

  「還是克拉拉·佩戈蒂?」我提議。

  「應該是克拉拉·佩戈蒂·巴吉斯!」他答道,然後爆笑如雷,笑得車身直晃。

  總而言之,他們結婚了。他們去教堂就是為此目的。佩戈蒂決定靜悄悄地舉行婚禮,所以只是找牧師主婚,一個觀禮的人都沒有。巴吉斯先生突然宣布他們已結婚的消息時,她有點兒不知所措,只是一個勁兒地摟住我,表示她對我的愛沒有半點兒減損,但她很快就恢復了常態,說她很高興事情總算辦完了。

  我們把車趕到小路上的一家小旅店。巴吉斯先生早就訂了餐,我們在那兒舒舒服服吃了一頓,心滿意足地度過了這一天。就算佩戈蒂過去十年每天都結婚,也不可能像現在這樣鎮定自若。結婚沒讓她發生絲毫改變:她同過去一模一樣,吃茶點前還帶著小埃米莉和我出去溜達。巴吉斯先生則留在旅店裡,若有所思地抽著菸斗。我猜他是在回味幸福的滋味,心裡不知有多美哩。如果真是這樣,那番回味肯定大大增進了他的食慾,因為我清楚地記得,他午飯明明已經吃了不少豬肉和青菜,還把一兩隻雞啃了個精光,可到了吃茶點的時候,他還是得配上冷了的煮鹹肉,而且若無其事地吃了許多。

  從那以後,我就時常想,那是一個多麼奇特、多麼簡單、多麼不尋常的婚禮呀!天一黑,我們又上了車,望著滿天星斗,邊看邊議論,暢快愜意地趕回家。我是主要講解員,讓巴吉斯先生大長見識,驚愕不已。我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了他,但無論我告訴他的是什麼奇思妙想,他都會堅信不疑,因為他對我的才學佩服得五體投地。就在我口若懸河的時候,他當著我的面對他太太說,我是個「小羅西烏斯」[3]。我想他的意思是「神童」吧。

  「應該是克拉拉·佩戈蒂·巴吉斯!」他答道,然後爆笑如雷,笑得車身直晃。(第146頁)

  當我們把星星這個話題說得無話可說之後,或者說,當我讓巴吉斯先生的腦子再也轉不過來之後,小埃米莉和我就把一塊舊包袱當作斗篷,披著它,一直坐到家。啊,我是多麼愛她呀!我當時就想,假如我們結了婚,那該多麼幸福啊!我們要到樹林田野住下來,永不長大,永不世故,永遠都是孩子,手挽著手,漫步在明媚陽光下鮮花盛開的草地上,夜裡頭枕青苔入睡,進入純潔平靜的甜美夢鄉,死後就由鳥兒銜來樹葉將我們埋葬。一路上,我滿腦子都是這樣的畫面,它們完全脫離了現實世界,因為我們的純真而閃耀,又如遙遠的星辰般朦朧。佩戈蒂結婚的時候,有我和埃米莉這兩顆坦誠的、天真無邪的心靈做伴;愛神和美神以如此空靈的姿態加入了他們樸實無華的婚禮行列—如今回想起這些,我都感到高興。

  我們晚上回到船屋的時候還不晚,巴吉斯先生和巴吉斯太太同我們道了晚安之後,就恩恩愛愛地趕車回他們自己家了。這時我才第一次感到我失去了佩戈蒂。若不是小埃米莉和我在同一個屋檐下,我上床入睡時一定會心如刀絞吧。

  佩戈蒂先生和哈姆同我一樣清楚我的心思,所以早就準備好了夜宵,滿臉熱情地招待我,幫我趕走心中的痛苦。小埃米莉過來挨著我坐在小矮柜上,在那次來訪期間,她就只這樣做過一次。美好的一天就這樣美好地結束了。

  那天夜裡漲潮,我們上床後不久,佩戈蒂先生和哈姆就出海捕魚去了。我被獨自留在這座孤零零的屋子裡,充當埃米莉和格米奇太太的保護人,我覺得自己勇敢極了,真希望有一頭獅子或一條蟒蛇,或其他什麼兇惡的怪物來攻擊我們,那樣我就可以殺死它,贏得榮耀。但那天夜裡,雅茅斯的荒灘上碰巧沒有這類東西出沒,我只得退而求其次,在夢中與惡龍搏鬥,直到天亮。

  佩戈蒂天一亮就來了。她像平常一樣在窗下叫我,仿佛趕車的巴吉斯先生從頭到尾都是一場夢。早飯過後,她把我帶到她自己家。那裡不大,卻很漂亮。所有家具之中,給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客廳(鋪了磚的廚房就是日常的客廳)里的一張深色木質舊寫字檯。它有一塊可以開合的蓋子,打開蓋子再放下,就成了書桌。裡面放著一大本四開的《福克斯殉道者名錄》[4]。這部寶典我一眼便看見了,立刻專心閱讀起來,現在卻一個字都不記得了。後來每次到她家,我都會跪在椅子上,打開珍藏寶典的盒子,取出寶典,兩隻胳膊放在桌子上,重新如饑似渴地閱讀。我受到的教誨恐怕主要來自書中的插圖。書里有許多插圖,表現了形形色色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場面。但從那以後,那些殉道者便在我心中同佩戈蒂的家密不可分了,今天依然如此。

  那一天,我辭別了佩戈蒂先生、哈姆、格米奇太太和小埃米莉,在佩戈蒂家閣樓上的一個小房間裡過夜(床頭旁邊的擱板上放著那本鱷魚故事書)。佩戈蒂說,這個房間永遠都是我的,會為我永遠保持原樣。

  「不管我年輕還是年老,親愛的大衛,只要我活著,還住在這座房子裡,」佩戈蒂說,「你就會發現,我隨時都盼著你來。我會每天清潔打掃,就跟我收拾你從前那個小房間一樣,我的寶貝。就算你要去中國也大可放心,因為你不在的期間,我一定會讓這裡保持原樣。」

  我深切感受到這位親愛的老保姆對我的真心與忠誠,儘可能地向她表達我的感激之情。但我沒能充分表達謝意,因為她摟住我的脖子說這番話的時候是在早晨,而早晨我就要回家了。她和巴吉斯先生一起坐著馬車把我送回了家,在大門口戀戀不捨地離開了我。目送馬車載著佩戈蒂漸行漸遠,我被獨自留在老榆樹下,望著那座房子,裡面再也沒人會滿懷愛憐地看著我,此情此景,令我覺得很不自在。

  現在,我變成了無人關心的孤兒。每次回想起來,我都倍感淒涼。我一下子淪落到無依無靠的境地—沒有友愛的關注,沒有同齡孩子的交往,只能獨守空虛的內心—寫到這裡,當年的淒涼心境似乎也將陰影投到了這張稿紙之上。

  就算他們把我送到有史以來最嚴厲的學校,只要能學到點兒東西,不管怎麼學、在哪兒學,叫我付出什麼代價都行!可對我來說,這樣的希望根本無從實現。他們不喜歡我。他們面色陰沉而嚴厲,總是對我視若無睹。現在回想起來,大概那個時候,默德斯通先生的手頭相當拮据,但問題不在於此。他容不下我。我相信,他之所以對我如此冷漠,是為了打消我要求他承擔撫養義務的念頭—他最後得逞了。

  他們沒有主動虐待我。我沒有挨打挨餓,但我受到的傷害卻沒有一刻減輕,而且是有條不紊、冷酷無情地施加在我身上。日復一日,周復一周,月復一月,他們對我冷若冰霜,不理不睬。我有時候想,倘若我生了病,他們將如何對待我?我是會躺在冷清的房間裡,像往常一樣獨自挨過痛苦的煎熬,還是會有人來幫我渡過難關?

  默德斯通姐弟在家的時候,我和他們一起吃飯;他們不在的時候,我就一個人飲食。我總是在家裡或者附近閒逛,他們在這方面對我聽之任之,只不過妒忌我結交了朋友,也許是認為如果我交了朋友,或許就會向朋友訴苦吧。因此,雖然奇利普先生常常邀請我去看望他(他是個鰥夫,他那位身材瘦小、淺色頭髮的太太幾年前已經過世。我只記得,在我的印象中,總將她跟淺色花斑的家貓聯繫在一起),我卻很少去。那僅有的一兩次拜訪讓我享受到了難得的幸福:我可以在他的小診所里快快活活地度過一下午,聞著各種藥品的味道,讀著我從沒讀過的書,或者在他的溫和指導下,在研缽里搗藥。

  出於同樣的原因,當然還要再加上對佩戈蒂的一貫憎惡,他們幾乎從不允許我去看望佩戈蒂。佩戈蒂卻信守諾言,每個禮拜要麼來家裡看我,要麼在附近什麼地方與我會面,而且每次都會帶禮物來。可是,我屢屢提出想去佩戈蒂家看她,卻慘遭默德斯通姐弟拒絕,令我失望透頂,痛苦萬分。只有很少幾次,相隔許久之後,他們會偶爾同意我去那裡。然後我才發現,巴吉斯先生算得上一個守財奴,或者按照佩戈蒂袒護他的說法,「有點兒小氣」。他在床下的箱子裡存了一堆錢,卻謊稱箱子裡只是塞滿了外套和長褲。他的錢財在那隻箱子裡藏得嚴嚴實實,毫不顯眼,你得費盡心機才能哄他從裡面拿一點出來。因此,為了每個禮拜六拿到日常開銷需要的錢,佩戈蒂必須早早制訂詳盡計劃,就像要策劃一場「火藥陰謀案」[5]似的。

  在這段時間,我清楚地意識到,我的前途已經徹底毀了,我的存在也被完全無視了,倘若沒有那些舊書相伴,我肯定會陷入無比悲慘的境地。那些書是我唯一的慰藉。我對它們真誠無欺,正如它們對我坦誠相見一樣。我翻來覆去地閱讀它們,不知讀了多少遍。

  我下面要講述的人生階段,只要我記憶尚存,就決不會忘記。我對這段時光的記憶,常常像鬼魂一樣不招自來,給幸福的時光蒙上陰影。

  一天,我在外面閒逛,邊走邊無精打采地發呆,這神情全拜苦悶的生活所賜。就在拐入離家不遠的一條小巷時,我碰到默德斯通先生和另一位紳士朝我走來。我不知所措,正要從他們身旁溜走,忽聽那位紳士叫道:

  「哎呀!布魯克斯!」

  「不,先生。我是大衛·科波菲爾。」我說。

  「什麼呀,你就是布魯克斯。」那位紳士道,「你是謝菲爾德的布魯克斯。這就是你的名字。」

  聽了這話,我把那人愈發仔細地打量了一遍。我回想起了他的笑聲,我認出他是昆尼恩先生,我曾隨默德斯通先生到洛斯托夫特見過他,那是在—在什麼時候無關緊要,我不必回想具體時間。

  「你過得怎麼樣,在哪裡上學啊,布魯克斯?」昆尼恩先生說。

  他抓住我的肩膀,讓我轉過身和他們一起走。我不知如何作答,便猶猶豫豫地看了眼默德斯通先生。

  「如今他還待在家裡。」默德斯通先生說,「沒去任何地方上學。我不知道該拿他怎麼辦。他是個傷腦筋的問題。」

  他又像從前那樣斜眼看了我一會兒,然後眉頭緊鎖,眼光黯淡下去,厭惡地轉向別處。

  「哼!」昆尼恩先生說,我覺得他是盯著我們兩個說的,「天氣真好。」

  之後是一陣沉默。我琢磨著從昆尼恩先生手裡掙脫肩膀、溜之大吉的上上策,這時忽聽他說:

  「我想,你還是像刀尖一樣扎人[6],對吧,布魯克斯?」

  「是啊!他是挺扎人的。」默德斯通先生不耐煩地說,「你最好放開他。你這樣糾纏他,他是不會感謝你的。」

  聽他這樣一說,昆尼恩先生鬆開了手,我拼命跑回家。轉入屋前花園的時候,我回頭一看,只見默德斯通先生倚在教堂墓地的邊門上,同昆尼恩先生談話。他倆都往我這邊瞧,我覺得他們是在說我。

  那天晚上,昆尼恩先生就在我家過夜。第二天早晨,吃過早飯,我收拾好椅子,正要離開房間,默德斯通先生把我叫了回去。接著,他一臉嚴肅地走向另一張桌子,他姐姐就坐在桌邊。昆尼恩先生雙手插在口袋裡,站在那兒望著窗外,我站定後瞧著他們三人。

  「大衛,」默德斯通先生說,「對年輕人來說,活在這個世界上就要勞動,絕不能整天悶悶不樂、混吃等死。」

  「就像你那樣。」他姐姐補充道。

  「簡·默德斯通,請把這事交給我來處理。我說,大衛,對年輕人來說,活在這個世界上就要勞動,絕不能整天悶悶不樂、混吃等死。對你這種脾氣的孩子來說尤其如此。你需要好好改改你的脾氣,而要改好你的脾氣,最有效的辦法,就是逼著它去適應勞動世界的規矩,把它壓彎、折斷。」

  「倔脾氣在這個世界是行不通的。」他姐姐說,「它需要被制服,必須被制服,也一定能被制服!」

  默德斯通先生瞥了他姐姐一眼,半是責怪,半是贊同,然後繼續道:「我想你知道,大衛,我並不富有。不管怎樣,反正你現在知道了。你已經接受了不少教育。受教育是很花錢的。就算不怎麼花錢,而且我負擔得起這筆費用,我也仍然認為,你待在學校里對你沒有任何好處。你的出路就是到外面的世界去奮鬥,而且越早開始越好。」

  我想,我當時認為自己早就開始奮鬥了,儘管還很笨拙。不管實際情況如何,反正我現在認為自己早就開始奮鬥了。

  「你偶爾聽人說起過『帳房』吧?」默德斯通先生說。

  「帳房,先生?」我重複道。

  「默德斯通與格林比酒業公司的帳房。」他答道。

  我想我當時肯定一臉疑惑,因為他連忙接著說:「你一定聽人說起過『帳房』,或者生意、酒窖、碼頭之類的。」

  「我想,我聽人提到過生意的事,先生。」我說。我想起自己對他和他姐姐的財源有模糊的了解。「但我不記得是什麼時候聽到的了。」

  「什麼時候聽到的無關緊要,」他答道,「負責經營這生意的就是昆尼恩先生。」

  我恭恭敬敬地看了一眼站那兒眺望窗外的昆尼恩先生。

  「昆尼恩先生提議,既然公司可以雇別的孩子,他覺得沒有理由不可以用同樣的條件雇你。」

  「那只是因為,」昆尼恩先生半轉過身子,低聲說,「他也沒有別的出路了,默德斯通。」

  默德斯通先生流露出不耐煩,甚至可以說憤怒的表情,壓根兒沒理睬他的話,繼續道:「這條件就是:你掙的錢足夠你吃喝和零用。你的住宿—這方面我已安排好了—由我承擔,你的洗衣費也是。」

  「但不能超過我的預算。」他姐姐說。

  「你的衣服也由我提供,」默德斯通先生說,「因為你自己一時半會兒還掙不到買衣服的錢。事情就是這樣,大衛,你要跟昆尼恩先生去倫敦,在這世上獨立生活了。」

  「總之,該準備的,我們都給你準備好了。」他姐姐說,「請你也盡好自己的本分。」

  雖然我很清楚,他們說這番話的目的是要甩掉我,但我記不清,當時聽了到底是高興還是恐懼。印象中,我彷徨無措,搖擺於高興與恐懼之間,卻又兩頭都不沾。我也沒多少時間去釐清思緒,因為第二天昆尼恩先生就要起程了。

  看看我吧,第二天就頭戴一頂破破爛爛的小白帽,上面綁了條黑紗為母親戴孝,身穿黑夾克和硬邦邦的燈芯絨褲子—默德斯通小姐認為,在我即將到外面的世界搏殺時,這條褲子便是最好的甲冑—看看我吧,就這樣一身裝束,面前放著一隻裝了我全部家當的小箱子,孤苦伶仃(格米奇太太肯定會這樣說)地坐在載著昆尼恩先生的郵車裡,去雅茅斯趕乘前往倫敦的驛車!看吧,我家的房子和村裡的教堂越來越遠,越來越小了;樹下的墳墓被中間的東西擋住了;昔日遊戲場裡高聳的教堂尖頂也不見了,天上空無一物!

  [1] 「斯蒂爾福思」(Steerforth)中的「斯蒂爾」(Steer)有「駛船」的意思,而「拉德福德」(Rudderford)中的「拉德」(Rudder)有「船舵」的意思。

  [2] 英制容積單位,1蒲式耳約合36.4升。

  [3] 昆圖斯·羅西烏斯·加盧斯(約前126—前62),羅馬演員,由於他高超的演技,他的名字被用作16世紀後英國許多傑出演員的榮譽稱號。這裡的「小羅西烏斯」是指19世紀初英格蘭童星威廉·亨利·韋斯特·貝蒂(1791—1874)。

  [4] 一本基督新教殉道者回憶錄,印刷精美,配有很多木刻插圖,作者是英格蘭人約翰·福克斯(1517—1587)。

  [5] 「火藥陰謀案」發生於1605年,一群英格蘭天主教極端分子試圖炸掉英國議會大廈,並殺害正在參加議會開幕典禮的英王詹姆士一世,該行動以失敗告終。

  [6] 原文是「sharp」,呼應了第二章中科波菲爾初見昆尼恩時聽到的對話。那裡的「sharp」既指耳朵尖,又指刀具鋒利,而這裡的「sharp」有「棘手、難對付」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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