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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我的假期,特別是一個快樂的下午

2024-10-09 05:44:18 作者: (英) 查爾斯·狄更斯

  天還沒亮,郵車就抵達了歇腳的旅店,那不是我的侍者朋友所在的旅店。我被帶到一間舒適的小臥室,門上塗著「海豚」二字。雖然他們在樓下的大壁爐前給我喝了熱茶,但我還是覺得很冷。所以,當我躺到「海豚」的床上,拉過「海豚」的毯子蒙頭大睡的時候,甭提有多高興了。

  車夫巴吉斯先生早晨九點要來接我。我八點起床,沒到約定的時間就已經在等他了。因為昨晚睡眠不足,我有點兒頭暈。他接我時態度淡然,就好像我們分手還不到五分鐘,我只是進旅店換了點兒零錢之類的。

  我帶著行李箱一上車,車夫就落了座。那匹懶馬邁開慣常的步子,拉著我們上路了。

  「你看起來氣色很好,巴吉斯先生。」我說,以為他聽了這話準會高興。

  巴吉斯先生用袖口擦了擦臉,然後又看了看袖口,似乎要從上面找到臉上擦下來的好氣色。但除此之外,他對我的問候毫無反應。

  「我給你傳了話,巴吉斯先生,」我說,「我給佩戈蒂寫了信。」

  「啊!」巴吉斯先生說。

  巴吉斯先生的回應乾巴巴的,顯得很粗魯。

  「哪裡有問題嗎,巴吉斯先生?」我遲疑片刻,問道。

  「哎,是有問題。」巴吉斯先生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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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傳得不對?」

  「話也許沒傳錯,」巴吉斯先生說,「可傳完就完了。」

  我不懂他這話是什麼意思,就試探著將他的話重複了一遍:「傳完就完了,巴吉斯先生?」

  「沒有結果呀,」他解釋道,斜眼看著我,「沒有答覆。」

  「你想要答覆,對嗎,巴吉斯先生?」我瞪大眼睛說。我之前從未意識到這一點。

  「如果一個男人說他願意,」巴吉斯先生道,目光又慢慢轉移到我身上,「那就等於說,那個男人在等答覆。」

  「是嗎,巴吉斯先生?」

  「是啊,」巴吉斯先生說,目光又落回馬耳朵上,「那個男人在等答覆。」

  「這話你跟她說過嗎,巴吉斯先生?」

  「沒—沒有。」巴吉斯琢磨了一會兒,嘟囔道,「我沒機會跟她說這話呀。我跟她說的話,加起來也不到六個字。我是不會跟她說這話的。」

  「你要我替你說嗎,巴吉斯先生?」我遲疑道。

  「你要是願意,就可以告訴她,」巴吉斯先生說,又慢慢瞅了我一眼,「巴吉斯等著答覆呢。你就說—叫什麼來著?」

  「你是說她叫什麼嗎?」

  「啊!」巴吉斯先生點頭道。

  「她叫佩戈蒂。」

  「那是她的名還是姓?」巴吉斯先生說。

  「噢,那不是她的名。她的名字是克拉拉。」

  「是嗎?」巴吉斯先生說。

  這句話似乎給了他許多值得思考的東西。他坐在那裡沉思片刻,輕輕吹著口哨。

  「這樣吧!」他終於又開口了,「你就說:『佩戈蒂!巴吉斯等著答覆呢。』她或許會說:『什麼答覆呀?』你就說:『就是我傳給你的那句話的答覆呀。』她或許又會說:『傳的什麼話呀?』你就說:『巴吉斯願意。』」

  巴吉斯先生一邊講述這條極其巧妙的建議,一邊用胳膊肘捅了下我的腰,捅得我生疼。然後,他又像往常一樣,無精打采地朝馬俯下身,不再提這檔子事了。不過,半小時後,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支粉筆,在車篷內側寫下了「克拉拉·佩戈蒂」幾個字—這顯然是他的私人備忘錄。

  啊,這感覺是多麼奇怪!我要回的家已不是我的家,我在那裡見到的一切都會讓我想起過去的快樂時光,但那種美夢已經一去不復返!曾經,母親、我和佩戈蒂相依為命,親密無間。半路上,那段時光又浮現在我眼前,令我悲從中來,不知回家之後是否會開心—不知我是否就該留在學校,同斯蒂爾福思做伴,把那個家忘得一乾二淨。但我還是回家了,而且很快就到家了。冬日寒風中,光禿禿的老榆樹枝條交錯,如同無數隻手絞擰在一起。老鴉巢支離破碎,隨風飄零。

  車夫把我的行李箱放到花園門口就走了。我沿著小徑向屋子走去,邊走邊瞟窗戶,每走一步,都害怕見到默德斯通先生或默德斯通小姐從哪扇窗戶里探出頭來。不過,沒有面孔出現。我走到門前,因為知道天黑前如何不必敲門就把門打開,我輕手輕腳、提心弔膽地走了進去。

  腳一踏進門廳,我就聽見從那間舊客廳里傳出母親的聲音。那聲音在我心裡喚起了我多麼年幼時的記憶,只有上帝知道。她在低聲哼唱。我想,當我還在襁褓中的時候,一定也躺在她懷裡,聽她對我這樣唱過。那曲子是如此陌生,但又如此熟悉,充盈了我的整個心胸,就像久別重逢的朋友。

  從我母親哼歌時孤獨寂寞、若有所思的神情,我斷定房間裡只有她一人。於是,我輕輕走了進去。她坐在壁爐邊,正給一個嬰兒餵奶。她把嬰兒的小手按在她的脖子上,低頭望著嬰兒的臉,唱歌給他聽。我猜得不錯,她身邊沒有別人。

  我對她說話時,她嚇得叫了一聲。但一看是我,她就叫我「親愛的大衛,寶貝」,走到屋子中間迎我,跪在地上吻我,把我的頭貼到她胸口,讓我靠近蜷縮在那裡的小傢伙,並把他的小手放到我唇上。

  我真希望自己死掉,當時就死掉,懷著那樣的感情直接死掉!那時候進天堂,比後來任何時候都更適當。

  「這是你的弟弟。」我母親說,同時溫柔地撫摩著我,「大衛,我可愛的孩子!我可憐的孩子!」她緊摟住我的脖子,一遍又一遍地吻我。這時佩戈蒂跑進來,一下子蹦到我們母子身旁,發瘋似的在我們周圍轉來轉去,足足有一刻鐘。

  腳一踏進門廳,我就聽見從那間舊客廳里傳出母親的聲音。(第109頁)

  她們似乎沒想到我會回來得這麼快,因為車夫趕車的速度比平常快許多。默德斯通姐弟好像去鄰居家串門了,晚上才回來。我從未料到自己能如此好運。我從沒想過,我們仨有一天還能待在一塊兒,不受旁人打擾。當時我真覺得舊日時光又回來了。

  我們一起在壁爐邊吃飯。佩戈蒂本來要從旁伺候我們,但母親不同意,吩咐她同我們一起吃。我用的是過去用的老盤子,上面繪有鼓滿帆的褐色戰艦。我不在家的時候,佩戈蒂把這隻盤子一直藏在不知什麼地方。她說,就算給她一百鎊,她也不肯打破這隻盤子。我還用了過去的杯子和小刀叉,杯子上有「大衛」二字,刀叉都不割手。

  吃飯的時候,我覺得這是將巴吉斯的話告訴佩戈蒂的大好機會,但我的話還沒說完,她就大笑起來,用圍裙捂住了臉。

  「佩戈蒂!」母親說,「你怎麼啦?」

  佩戈蒂笑得更厲害了。母親想拉開她的圍裙,她反倒捂得更緊了,就像腦袋上套了個口袋似的坐在那裡。

  「你這是幹什麼呀?」母親笑著說。

  「噢,那個討厭的男人!」佩戈蒂叫道,「他想要娶我。」

  「他跟你倒是挺般配的,不是嗎?」母親說。

  「噢!這個我也不知道,」佩戈蒂說,「別問我啦。就算他是金子做的,我也不嫁。我誰也不嫁。」

  「那你為什麼不把話挑明呢?」母親說。

  「把話挑明?」佩戈蒂反駁道,一邊從圍裙縫裡往外瞧,「這件事,他從沒對我提過一個字。他很清楚,要是他敢對我提一個字,我就會給他一巴掌。」

  我記得,我從沒見過她的臉,或者別人的臉,像她當時那樣紅。不過,她每次忍不住狂笑的時候,都會拿圍裙捂一會兒臉。這樣發作兩三回以後,她才接著吃起飯來。

  我注意到,母親雖然在佩戈蒂看她的時候面露微笑,卻變得神情嚴峻、心事重重了。我一開始就發現她變了。她的面容依然很美,卻難掩憔悴,而且十分脆弱。她的手又細又白,看上去幾乎是透明的。不過,我這裡所說的變化,不只她的外貌,還包括她的神態舉止:她變得憂心忡忡,焦躁不安。最後,她把手伸出來,深情地放在她的老僕人手上,說:「佩戈蒂,親愛的,你不會結婚吧?」

  「我結婚,夫人?」佩戈蒂瞪大眼睛答道,「老天爺啊,決不會!」

  「暫時不會,對吧?」母親溫柔地說。

  「永遠不會!」佩戈蒂大叫道。

  母親抓住她的手,說:「別離開我,佩戈蒂。留下來陪我吧。也許陪不了多久。沒有你,我可怎麼辦啊?」

  「我離開你,我的寶貝?」佩戈蒂大聲說,「就算天塌下來,我也不會離開你呀。哎呀,你那小腦袋瓜里怎麼會冒出這種傻念頭?」佩戈蒂已經習慣有時像對小孩子一樣對我母親說話了。

  但除了表達感謝,母親並未多做回應。佩戈蒂便自顧自地說了下去。

  「我離開你?我是什麼人,我覺得我還是了解的。佩戈蒂離開你?我倒想看看她敢不敢!不不不,」佩戈蒂搖著頭,抱著胳膊說,「她決做不出那種事來,親愛的。我要是那麼做了,這裡准有偷食的貓兒會開心的,但它們開心不了,它們會氣得直跳腳。我要和你待在一塊兒,直到我成為一個動不動就發火的怪老太婆。等我聽不清了,走不動了,看不見了,牙齒掉光了,說話只能瞎嘟囔,一點兒用都沒有了,別人甚至都懶得挑我的毛病,到那時候,我就去找我的大衛,請他收留我。」

  「到那時候,佩戈蒂,」我說,「我會很高興見到你,會像歡迎女王一樣歡迎你。」

  「謝天謝地!」佩戈蒂叫道,「我就知道會那樣!」她親了親我,提前對我的熱情招待表示感謝。親完之後,她又用圍裙把頭蒙起來,取笑了巴吉斯先生一番。笑完之後,她把小嬰兒從小搖籃里抱起來餵他。餵完之後,她將桌上的餐具收下去,然後換了頂帽子,帶著針線盒、碼尺和蠟頭走進來,那情景同過去一模一樣。

  我們圍爐而坐,愉快地交談。我告訴她們克里克爾先生是多麼嚴厲的老師,她們對我深表同情。我告訴她們斯蒂爾福思是多麼好的人,對我照顧得多麼周到。佩戈蒂說她寧願走幾十英里也要去見他。小嬰兒醒來時,我抱起他,親切地哄他。等他又睡著了,我就蹭到母親身邊,依偎著她。這是我的老習慣,只是已經很久沒這樣做了。我摟著她的腰坐在那裡,小紅臉蛋貼在她肩頭,再次感到她的秀髮垂在我身上—我記得,我以前總覺得她的頭髮就像是天使的翅膀—真是幸福極了。

  我就這樣坐在那裡望著爐火,在火紅的煤塊上看見一道道幻影。我幾乎相信,我從未離開過家;我幾乎相信,默德斯通姐弟就是這樣的幻影,會隨著爐火漸漸熄滅而消失;我幾乎相信,除了母親、佩戈蒂和我,我記憶中的一切都是不真實的。

  趁爐火光亮還在,佩戈蒂忙著縫補一隻長襪,然後坐在那裡,像戴手套一樣把襪子套在左手上,右手拿著針,準備等火光突然閃亮時再縫一針。我不知道佩戈蒂總在補的這些襪子都是誰的,這些源源不斷、需要縫補的襪子到底來自何方。從我還在襁褓之中時,她就似乎一直在做這種針線活兒,從沒幹過別的活兒。

  「真不知道,」佩戈蒂說,她有時候會突然琢磨你壓根兒想不到的話題,「大衛的姨婆怎麼樣了。」

  「天哪,佩戈蒂!」母親本來正在發呆,聽見這話,猛然回過神來,說道,「你在講什麼昏話?」

  「可是,我真的想知道呢,夫人。」佩戈蒂說。

  「你腦子裡怎麼突然蹦出這個人來了?」母親問,「難道世上就沒有別人可想了嗎?」

  「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佩戈蒂說,「也許是因為我的腦子太笨了吧,可我的腦子從來不挑人。他們來不來,走不走,都隨他們的意。我這會兒就想知道大衛的姨婆怎麼樣了。」

  「你真荒唐,佩戈蒂,」母親回應道,「你說得好像希望她再來一次似的。」

  「天哪,千萬別再來了!」佩戈蒂大叫道。

  「那你就行行好,別說這種叫人不痛快的事了。」母親說,「毫無疑問,貝齊小姐會把自己關在海邊小屋裡,而且會一直那樣待下去。不管怎樣,她應該不會再來打擾我們了。」

  「當然不會!」佩戈蒂若有所思地說,「她絕不會再來了—我想知道的是,如果她死了,會不會給咱大衛留下點兒什麼。」

  「我的天哪,佩戈蒂!」母親回應道,「你這女人可真糊塗!你明明知道,這個可憐又可愛的小男孩一生下來就把她得罪了呀!」

  「我想,她現在應該會原諒大衛吧。」佩戈蒂委婉地說。

  「她為什麼現在會原諒大衛呢?」母親厲聲問。

  「大衛現在已經有了個弟弟呀。」佩戈蒂說。

  母親立刻大哭。她不知道佩戈蒂怎麼敢對她說這種話。

  「你說得就像搖籃里的這個可憐無辜的小傢伙傷害了你,也傷害了別的什麼人似的,你這個好妒的傢伙!」她說,「你最好還是去嫁給那個趕車的巴吉斯先生吧。你幹嗎不去呀?」

  「我要是去了,只會讓默德斯通小姐開心。」佩戈蒂說。

  「你真是太壞了,佩戈蒂!」母親回應道,「你竟然忌妒起默德斯通小姐,真是要多可笑有多可笑。你想要自己捏著鑰匙,一切東西都由你來掌管,對不對?你這樣想,我一點兒也不吃驚。你明明知道,她替我管家完全是出於善意和好心!你是知道這個的,佩戈蒂—你知道得很清楚。」

  佩戈蒂嘟囔了一句,聽上去好像是說:「誰稀罕她的好心!」接著又嘀咕了一句,大意是她有點好心過頭了。

  「我知道你是什麼意思,你這個壞脾氣的傢伙。」母親說,「我了解你,佩戈蒂,完全了解。你也知道我了解你,所以我很奇怪你怎麼沒有臉紅得像火燒。咱們一次只談一件事。現在談的是默德斯通小姐,佩戈蒂,這個問題你休想躲開。你沒聽她一遍又一遍地說嗎?說她覺得我太沒腦子,還有太—太—太—」

  「太漂亮。」佩戈蒂提醒道。

  「對啦,」母親似笑非笑地回應道,「是太漂亮。如果她蠢到說出這種話,這能怨我嗎?」

  「沒人怨你呀。」佩戈蒂說。

  「但願如此!」母親回應道,「難道你沒聽見她一遍又一遍地說,因為我的這個毛病,她希望來替我分憂嗎?她認為我不適合從事繁重的家務,而我也確實不知道自己適不適合。難道她不是早起晚睡,不停地跑來跑去嗎?難道她不是什麼事都做,什麼地方都去,連煤窖、儲藏室,還有別的我叫不上名的地方都鑽嗎?那些地方肯定都不舒服啊—難道你是在含沙射影地指責她不夠熱心嗎?」

  「我從不含沙射影。」佩戈蒂說。

  「你就愛含沙射影,佩戈蒂。」母親反駁道,「除了幹活兒,你就只會幹這個。你總是拐彎抹角地數落人,還以此為樂。你談到默德斯通先生的好心時—」

  「我從沒談過這個。」佩戈蒂說。

  「你沒有直接談過,」母親回應道,「但你拐彎抹角地談過。我剛才跟你說的就是這個。你這個人最不好的地方就在這裡。你老愛含沙射影。我剛才說我了解你,你也知道我了解你。你談起默德斯通先生的好心,假裝看不起這種好心,但我不相信你打心眼兒里真的這麼想,佩戈蒂。你一定同我一樣相信他的心地無比善良,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出於善意。如果他看上去曾經對某人很嚴厲,佩戈蒂—你明白,我肯定大衛也明白,我不是指在場的任何人—那是因為他相信這樣做對某人有好處。因為我,他自然是愛那個人的,不管做什麼都是為那個人好。他在這方面比我更有判斷力,因為我非常清楚自己是個軟弱、輕率、幼稚的女人,而他是個堅定、莊重、嚴肅的男子漢。而且他,」說到這裡,生性多愁善感的母親又不禁悄然落淚,「他為了我費盡心力,我應該非常感激他才對,就連思想上也應該對他百依百順才對。不然的話,佩戈蒂,我就煩躁不安,責備自己,懷疑自己是不是沒良心,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佩戈蒂坐在那兒,把襪底貼在下巴上,默默注視著爐火。

  「好了,佩戈蒂,」母親換了一副語氣,說道,「咱們不要爭吵了,因為我受不了這個。我知道,如果我在世上還有真正的朋友的話,那就是你呀。我叫你可笑的傢伙,或者討厭的傢伙,或者別的什麼難聽的字眼,佩戈蒂,我的意思都是說,你是我真正的朋友。自從科波菲爾先生第一次帶我回到這個家,你到大門口來迎接我的那晚起,你就一直是我真正的朋友。」

  佩戈蒂迅速做出反應,她用盡全力抱了我一下,批准了這項友好條約。我想,對這場談話的真正性質,我當時就窺見一二了。但我現在可以肯定,那個好心人發起並參加了這場談話,只是為了讓我母親痛痛快快地說出那一段有些自相矛盾的話,藉此安慰自己。佩戈蒂這一招還真靈,因為我記得,後來我母親整晚都輕鬆多了,佩戈蒂也不再頻繁留意她了。

  我們吃完茶點,清理了爐灰,剪掉了燭花,我給佩戈蒂念了一章鱷魚的故事,重溫舊日時光—這本書是她從口袋裡掏出來的;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從我上次念過以後就一直把書帶在身上—然後我們又談起了塞勒姆學校,話題自然轉到了斯蒂爾福思身上,因為他是我最喜歡談論的話題。我們非常快活。那一晚永遠不會從我記憶中消失,因為我今後再也沒有經歷過那樣的夜晚,我人生的那一卷也註定在那晚畫上句號。

  快到十點的時候,我們聽見了車輪聲,於是都站起來。母親連忙說,時間很晚了,默德斯通姐弟都主張小孩子要早睡,所以我最好去上床睡覺。我吻了她,趁他們還沒進屋,立刻端著蠟燭上樓去了。我上樓來到曾經囚禁我的那間臥室的時候,我幼小的心靈似乎覺得,他們將一股冷風帶進了家,把過去那熟悉的溫暖像羽毛一樣吹走了。

  第二天早晨下樓吃早飯的時候,我心裡很不舒服,因為自從我犯了那樁令人難忘的罪行之後,就從未見過默德斯通先生。不過,反正躲也躲不開,我還是下了樓。但我走到半路,又踮著腳尖返回了臥室,就這樣來回折騰了兩三次,才終於在客廳露面。

  默德斯通先生背對壁爐站著,默德斯通小姐正在沏茶。我進來的時候,他目不轉睛地盯著我,但沒有任何認出我的表情。

  我不知所措,但很快就走上前去,道:「我請求你原諒,先生。我為我做過的事感到十分抱歉。希望你能寬恕我。」

  「我很高興聽到你說抱歉,大衛。」他回應道。

  他伸給我的手就是我咬的那隻。我的目光不禁在那隻手的紅疤上停留了片刻,但我看到他那兇狠的表情,我的臉就唰地紅了,比那塊疤更紅。

  「你好嗎,小姐?」我對默德斯通小姐說。

  「啊,老天!」默德斯通小姐嘆了口氣,向我伸過來的不是手指,而是茶匙,「你放多少天假?」

  「一個月,小姐。」

  「從哪天算起?」

  「從今天算起,小姐。」

  「噢!」默德斯通小姐說,「那可以劃掉一天了。」

  她就這樣一天天地計算著我的假期,每天早晨劃掉一天,如此周而復始。頭九天她都悶悶不樂,但進入第十天後,她漸漸燃起了希望。隨著開學的日子越來越近,她甚至眉飛色舞起來。

  就在假期的第一天,我不幸將她嚇得魂飛魄散,儘管她在一般情況下不會這般軟弱。當時,她和我母親坐在房間裡,我走進去,看見那個小嬰兒(他只有幾個禮拜大)躺在我母親大腿上,便小心翼翼地把他抱起來。這時,默德斯通小姐突然尖叫起來,嚇得我差點兒把小嬰兒掉到地上。

  「親愛的簡!」母親喊道。

  「天哪,克拉拉,你看見了嗎?」默德斯通小姐驚呼。

  「看見什麼呀,親愛的簡?」母親說,「看哪兒?」

  「他把娃娃抱起來了!」默德斯通小姐嚷著,「那孩子把娃娃抱起來了!」

  默德斯通小姐嚇得腿都軟了,但還是硬撐著衝上來,把嬰兒從我懷中奪走。然後她就昏了過去,而且昏迷得很嚴重,大家不得不給她灌下櫻桃白蘭地。她清醒過來後,立即鄭重其事地下了一道命令,嚴禁我以任何藉口碰我弟弟。我看得出來,我那可憐的母親其實並不贊同,但還是溫順地認可了這道禁令,說:「毫無疑問,你是對的,親愛的簡。」

  還有一次,我們母子三人在一起的時候,又是這個可愛的娃娃—因為我們是由一個母親所生,我真的覺得他很可愛—惹得默德斯通小姐發了通脾氣,他自己還什麼都不知道。當時,母親把那娃娃放在大腿上,瞅了會兒他的眼睛,說道:「大衛!你過來!」

  接著她又瞧了瞧我的眼睛。

  我看見默德斯通小姐把正在串的鋼珠放下來。

  「我敢說,」母親柔聲道,「你們倆的眼睛一模一樣。我覺得都像我,跟我的眼睛一個顏色。太像了,簡直不可思議。」

  「你在說什麼呀,克拉拉?」默德斯通小姐說。

  「親愛的簡,」聽到這句嚴厲的質問,母親立刻有點兒發窘,結結巴巴地說,「我發現這娃娃的眼睛和大衛的眼睛一模一樣。」

  「克拉拉!」默德斯通小姐說,氣呼呼地站了起來,「你有時候真是個徹頭徹尾的傻瓜!」

  「親愛的簡。」母親抗議道。

  「徹頭徹尾的傻瓜。」默德斯通小姐說,「除了你,誰還會把我弟弟的娃娃同你的孩子比?他們一點兒也不像。他們完全不一樣。他們不論在哪方面都沒有相似之處。我希望他們永遠這樣。我可不願坐在這裡,聽你拿他們這樣做比較。」說完,她就高傲地踱出房間,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總而言之,默德斯通小姐不喜歡我。總而言之,這裡的所有人都不喜歡我,連我自己也不喜歡。因為喜歡我的人不能表現對我的喜歡,而不喜歡我的人卻能公然表現對我的厭惡,所以我可以敏銳地感覺到自己總是顯得拘束、粗笨、遲鈍。

  我覺得他們讓我不舒服,我同樣也讓他們不舒服。如果他們在房間裡聊天,母親好像也很開心,可我一進去,她臉上就會悄悄蒙上一層焦慮的陰雲。如果默德斯通先生心情大好,我一進去就會令他驟然敗興。如果默德斯通小姐情緒低落,我一進去便會令她愈發不悅。我清楚地認識到,受害者總是我母親。她不敢跟我說話,也不敢對我好,唯恐這樣做會冒犯默德斯通姐弟,事後還要挨訓斥。她不僅無時無刻不在害怕自己會冒犯他們,而且也害怕我會冒犯他們。只要我一動彈,她就會提心弔膽地觀察他們的臉色。所以,我決定儘可能躲開他們。那個冬天的許多時間,我都坐在陰暗的臥室里,裹著小小的厚大衣,埋頭讀書,陪伴我的只有教堂的鐘聲。

  晚上,我有時也到廚房陪佩戈蒂坐一會兒。我在那裡很自在,不擔心表現出自己真實的一面。可是,我的這兩種逃避方法,客廳里的那兩位都不贊同。他們奉行不折磨人不罷休的宗旨,自然禁止我繼續逃避。他們仍然認為,要訓練我那可憐的母親,我是必不可少的。作為對她的考驗之一,我萬萬不能缺席。

  「大衛,」一天晚飯過後,我正要像往常一樣離開客廳,默德斯通先生叫住了我,「看到你這樣鬱鬱不樂,我很難過。」

  「跟熊一樣,總是繃著個臭臉!」默德斯通小姐說。

  我低著頭,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

  「聽著,大衛,」默德斯通先生說,「在所有的性情當中,陰鬱執拗是最壞的。」

  「這種性情的孩子我見過不少,」他姐姐說,「這孩子是他們當中最頑固不化的一個。我想,親愛的克拉拉,就連你也看出來了吧?」

  「請原諒,親愛的簡,」母親說,「但你確定—我知道我這樣問,你是不會見怪的,親愛的簡—你確定你了解大衛嗎?」

  「如果我不了解這孩子,或者任何孩子,」默德斯通小姐答道,「我就該感到羞愧,克拉拉。我不敢說自己學識淵博,但至少還懂點兒常識。」

  「毫無疑問,親愛的簡,」母親回應道,「你對別人的了解是相當深入的—」

  「噢,天哪,拜託!千萬別說這種話,克拉拉。」默德斯通小姐氣沖沖地打斷我母親。

  「但我敢肯定這就是事實,」母親接著說,「而且大家都知道。多虧你的這種能力,我才受益良多哇—至少我應該如此—沒有誰比我更相信這點了。所以我說起話來特別沒把握,親愛的簡,我可以向你保證。」

  「姑且當我不了解那孩子吧,克拉拉。」默德斯通小姐回應道,理了理手腕上的小手銬,「如果你願意,我們姑且可以同意,我根本不了解那孩子。他太複雜了,我摸不透。可話說回來,我弟弟或許具備足夠的洞察力,可以多多少少了解那孩子的秉性。我相信,我們插了我弟弟話的時候—這可不大得體—他正在談論這個話題呢。」

  「我覺得,克拉拉,」默德斯通先生用低沉、嚴厲的聲音說,「對這個問題,或許有人做出的判斷更準確,更不帶偏見。」

  「愛德華,」母親戰戰兢兢地回應道,「對所有的問題,你的判斷都比我準確得多,我只是自以為是罷了。你和簡都比我高明。我只是說—」

  「你只是說些軟弱又欠考慮的話罷了。」他回應道,「千萬別再這樣了,親愛的克拉拉。要時刻留意自己的言行呀。」

  母親動了動嘴唇,似乎是在回答:「是,親愛的愛德華。」但她沒說出聲來。

  「我剛才說,大衛,看到你這樣鬱鬱不樂,我很難過。」默德斯通先生說,把腦袋和眼睛僵硬地轉向我,「如果你任由這種壞脾氣在我眼皮子底下愈演愈烈而不去努力糾正,那我是決不會容許的。你必須努力呀,先生,努力將這脾氣改過來。我們也必須努力幫你改。」

  「請原諒,先生,」我結結巴巴地說,「自打我回家之後,就沒有故意要鬱鬱不樂啊!」

  「不要用謊話來逃避,先生!」他惡狠狠地回應道。我看見母親不由自主地把顫抖的手伸出來,好像要把我們隔開似的。「你明明就鬱鬱不樂地躲在自己的房間裡。該在這裡的時候,你卻待在自己的房間裡。我現在告訴你,而且我只講一次:我要求你待在這裡,而不是你自己的房間裡。還有,我要求你在這裡服服帖帖的。你了解我,大衛。我說的話,你必須照辦。」

  默德斯通小姐咯咯地乾笑了一聲。

  「我要你尊敬我,我說什麼,你就要馬上做什麼,而且是心甘情願地做。」他繼續道,「對簡·默德斯通,對你母親,你都要這樣。我不許一個孩子任性妄為,像躲瘟疫一樣躲開這個房間。坐下。」

  他像命令狗一樣命令我,而我也像狗一樣乖乖服從。

  「還有一件事,」他說,「我發現你總喜歡跟下人鬼混。我不許你再跟僕人交往。你在許多方面都需要改進,而你在廚房裡是沒法改進的。對那個教唆你的女人,我不想說什麼,因為你,克拉拉,」他壓低聲音,對我母親說,「和那女人相處太久,對她過分偏愛,一味袒護,這個缺點你還沒有克服。」

  「真是莫名其妙的妄念!」默德斯通小姐叫喚道。

  「我只是說,」默德斯通先生接著對我講下去,「我不贊成你偏愛同佩戈蒂小姐那樣的人交往,你以後不要這樣做了。聽著,大衛,你是了解我的,你知道不嚴格遵照我的話去做會有什麼後果。」

  我知道得很清楚—對我那可憐的母親會有何後果,我比他認為的更清楚—於是我嚴格遵照他的話去做了。我不再躲到自己的房間裡,不再到佩戈蒂那兒避難,而是日復一日、百無聊賴地坐在客廳里,一心盼著天黑,盼著上床睡覺。

  我受的拘束是多麼惱人!一連幾個小時,我都得以同樣的姿勢坐在那裡,胳膊也不敢伸,腿也不敢動,唯恐默德斯通小姐指責我心浮氣躁(她只要有一點兒藉口就會這樣說);眼珠子也不敢轉,唯恐她突然發現我不高興,或者在打量她,從而又有理由責罵我。我坐在那裡,聽著時鐘嘀嗒作響,看著默德斯通小姐串亮閃閃的小鋼珠,琢磨她會不會嫁人,要是會,會嫁給什麼樣的倒霉蛋;心裡默數著壁爐架上的裝飾嵌線;目光從牆紙的波紋和螺旋紋遊走到天花板—這沉悶是多麼令人難受啊!

  天氣惡劣的冬日,我獨自在泥濘的小路上散步。但無論走到哪裡,客廳和客廳里的默德斯通姐弟都盤踞在我的心頭,那是我不得不承受的巨大壓力,是無法破除的夢魘,是籠罩在我頭腦里、導致我智力遲鈍的重負!

  我在沉默與尷尬中吃飯的時候,總覺得有一副刀叉是多餘的,那就是我的;總覺得有一張嘴是多餘的,那就是我的;總覺得有一隻盤子和一把椅子是多餘的,那就是我的;總覺得有個人是多餘的,那就是我自己!

  晚上點起蠟燭後,我得自己找點兒事做,卻不敢看閒書,只好去鑽研一些冷冰冰、硬邦邦的算數論文,可度量衡表卻像給自己配上了《統治吧,不列顛》或《莫憂傷》的調子,不肯停下來讓我學,硬要從我那不幸的腦子通過,左耳進,右耳出,就像是從我祖母的針眼穿線一樣!

  雖然我格外留神,卻依然不由自主地打哈欠犯困。我偷打瞌睡,又猛然驚醒。我很少說話,即便說一兩句,也無人搭理。我的存在仿佛一片空白,大家視而不見,卻又覺得礙眼。晚上九點,鍾剛敲一下,默德斯通小姐就大喝一聲,命令我趕快去睡覺,聽到這話,我如釋重負!

  假期就這樣慢慢過去了。終於,一天早晨,默德斯通小姐說:「今天要劃掉最後一天了!」然後給我喝了假期里的最後一杯茶。

  我對離家並不感到難過。我早已陷入麻痹狀態,但正在一點兒一點兒清醒過來,盼著見到斯蒂爾福思,儘管他背後浮現出克里克爾先生的身影。巴吉斯先生再次來到大門口。母親俯身和我告別時,默德斯通小姐再次發出警告:「克拉拉!」

  我吻了母親,又吻了吻小弟弟。當時我真的很難過,但並不是對離家感到難過,因為每天我們母子之間都隔著一道鴻溝,每天我們都是分離的。母親給了我一個最熱烈的擁抱,但令我永世難忘的並不是那個擁抱,而是擁抱之後的情景。

  我上了馬車,忽然聽見她在呼喚我。我往外望去,只見她獨自站立在花園門前,把那個小嬰兒高高舉起給我看。當時寒冷無風,她手舉嬰兒,熱切地望著我,頭髮沒有一絲飄動,衣褶也沒有一點兒凌亂。

  我就這樣永遠失去了她。後來我回到學校,夢中看到的她還是那般模樣—默不作聲地出現在我床邊,依然熱切地望著我,雙手高舉著嬰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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