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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我在塞勒姆學校的第一學期

2024-10-09 05:44:15 作者: (英) 查爾斯·狄更斯

  第二天,學校正式開學。我記得,教室里原本人聲鼎沸,但克里克爾先生吃過早餐後一進來,房間裡頓時變得一片死寂,這給我留下了極深的印象。他站在教室門口,把我們掃視了一遍,就像故事書里的巨人查看他的俘虜。

  滕蓋就緊挨克里克爾先生站著。我想,他已經沒有機會惡狠狠地喊「安靜」了,因為學生們早已嚇得瞠目結舌,呆若木雞。

  學生們看見克里克爾先生的嘴在動,聽到的卻是滕蓋的聲音,內容大致是:

  「聽著,學生們,新學期開始了。在這個新學期,你們的一舉一動可要當心。我勸你們,趁著這股子新鮮勁兒好好學習,要不然,我就會趁著這股子新鮮勁兒好好懲罰你們。我不會手軟的。不管你們怎麼擦都沒用,我留在你們身上的鞭痕是擦不掉的。好了,你們都去念書吧!」

  這段可怕的開場白結束後,滕蓋又拖著木腿咚咚咚地走出去了。克里克爾先生來到我的座位前,對我說,如果我是以愛咬人著名,那他也是以愛咬人著名。接著,他給我看了他那根藤條,問我:「藤條比起牙齒來怎麼樣?它趕不趕得上一顆鋒利的牙齒,嗯?趕不趕得上一對牙齒,嗯?它是不是又長又尖,嗯?它咬不咬人,嗯?咬不咬人?」他問一句,就用藤條抽我一下,抽得我皮開肉綻,身子不停扭曲。就這樣,我很快便享受到了塞勒姆學校的一切權利(如斯蒂爾福思所說),而且很快也淚如雨下了。

  我並不是說,只有我一個人獲得了這份殊榮。恰恰相反,大多數學生(尤其是年紀小的)都在克里克爾先生巡視教室時受到了類似的關照。一天的功課還沒開始,就有一半學生在扭來扭去、哭天喊地了。而一天功課結束前,又有多少學生扭來扭去、哭天喊地,我真的不敢回想,以免說出來有誇大之嫌。

  我覺得,世上再沒有誰像克里克爾先生那樣享受工作了。他以抽打學生為樂,仿佛這樣可以滿足某種渴望一樣。我相信,他一見胖嘟嘟的學生就忍不住想打,那種學生身上有種東西令他著迷,不把對方當天就打得傷痕累累,他就會心煩意亂。我自己就長得胖嘟嘟的,所以很清楚這一點。現在想起那傢伙,我敢說,就算我從未遭到他的凌辱,只要知道他的所作所為,也會義憤填膺。但我現在之所以怒火中燒,是因為我知道他是無能的畜生,根本不配得到那麼大的信任,就像他不配當海軍大臣或陸軍總司令一樣—其實,他如果真擔任了其中一種職務,很可能幹的壞事比當校長時少得多呢!

  我們在他面前是多麼悽慘,就像一群可憐的小贖罪者面對一尊殘忍無情的邪神!現在回想起來,在我剛踏上人生旅途時,竟然會對那種才能低劣、虛張聲勢的傢伙如此卑躬屈膝,真是匪夷所思!

  現在,我好像又坐在課桌旁,注視著他的眼睛—謙卑地注視著他的眼睛—他正拿著尺子給另一名「受難者」在算數本上畫線,後者剛被同一把尺子打過手,想用小手帕把手上的刺痛感擦掉。我有許多功課要做。我注視他的眼睛並非因為閒得無聊,而是因為他的眼睛對我有一種病態的吸引力。我惴惴不安地想要知道他接下來會做什麼,是不是該輪到我,或者別的什麼人挨打了呢?我面前的一排小學生對他的眼睛懷著同樣的興趣,也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我想他是知道這一點的,卻裝出渾然不覺的樣子。他一邊在算數本上畫線,一邊齜牙咧嘴,可怕極了。現在,他又斜眼看向我們這一排,我們立刻埋頭看書,渾身哆嗦。不一會兒,我們又抬頭瞟他。一個倒霉的犯人,因為犯下功課未做好的罪行,被他叫到跟前。那犯人結結巴巴地求饒,發誓說明天一定做得更好。克里克爾先生打他前還說了個笑話,我們都笑了—我們這群可憐的小狗啊,竟然都笑了,但已經嚇得面如死灰,魂飛魄散。

  現在,我好像又坐在課桌旁。這是一個令人昏昏欲睡的夏日午後,我周圍響起嗡嗡嚶嚶的聲音,仿佛那些學生是密密麻麻的綠頭大蒼蠅。我嘴裡依然殘留著微溫的肥肉那黏糊糊的感覺(我們一兩個小時前吃過飯),我的腦袋就像鉛塊那麼沉。只要能睡上一覺,叫我付出什麼我都願意。我坐在那裡,注視著克里克爾先生,像小貓頭鷹一樣對他直眨眼。有那麼一小會兒,我被睡魔征服,而克里克爾先生依然朦朦朧朧地浮現在我夢中,在算數本上畫著線。不過,他的形象很快就清晰了,因為就在我打瞌睡的時候,他輕手輕腳地來到我身後,在我背上抽出一道紅腫的傷痕,我登時就醒了。

  

  現在,我似乎來到了運動場。雖然我看不見克里克爾先生,眼睛卻不斷搜尋著他。我知道,他就在離窗戶不遠的地方吃飯,那扇窗戶代表了他,於是我就看著那扇窗戶。只要他在窗戶附近一露臉,我馬上就會換上一副哀求、馴服的表情。假如他透過玻璃窗往外看,即便是最大膽的學生(斯蒂爾福思除外)也會停止叫喚或呼喊,裝出沉思的樣子。一天,特拉德爾斯(世上最倒霉的學生)不小心把球踢到窗戶上,打碎了玻璃。我驚恐萬狀地看見球砸碎窗戶,感覺它迸到了克里克爾先生那神聖不可侵犯的腦袋上。現在回想起來,我仍然不寒而慄。

  可憐的特拉德爾斯!他穿著一身將他緊裹起來的天藍色窄小衣褲,胳膊和腿看上去都像是德國香腸或果醬布丁卷。他是所有學生中最快活,也最悲慘的孩子。他總是挨克里克爾先生的藤條抽打—我記得那個學期他每天都挨打,除了一個放假的禮拜一,他只是被尺子打了兩隻手—他總說要寫信給叔父訴苦,但始終沒寫。每次挨過打,他就會在桌子上趴一會兒,然後莫名其妙地振作起來,開始哈哈大笑,眼裡的淚都沒幹,就滿小黑板地畫起了骷髏。我一開始不明白特拉德爾斯能從畫骷髏中得到什麼安慰,有段時間還將他看作某種隱士,用那些死亡象徵提醒自己,鞭笞不會永無結束之日。但現在我認為,他之所以那樣做,只是因為骷髏容易畫,不需要描繪具體的容貌。

  特拉德爾斯的為人非常值得欽佩,他就是這樣可敬的人。他認為同學之間互相幫助是一項神聖的義務。因為這一信念,他吃了好幾次苦頭。特別有一次,斯蒂爾福思在教堂里笑出了聲,牧師助理認為是特拉德爾斯在笑,就把他帶了出去。現在,我好像又看見他在會眾的鄙夷目光中被押出教堂的情景。第二天他就為此挨了一頓打,還被監禁了好幾個小時,等放出來的時候,他那本拉丁文詞典里,已經密密麻麻地擠滿了整個教堂墓地的骷髏。雖然如此,他卻始終沒有說出真正犯規的人是誰。不過,他也得到了報償。斯蒂爾福思說,特拉德爾斯絕不是告密的小人,我們大家都覺得那是最崇高的讚譽。至於我,只要能贏得這樣的報償,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心甘情願(雖然我遠不如特拉德爾斯勇敢,年紀也沒有他大)。

  斯蒂爾福思同克里克爾小姐手挽手從我們前面走向教堂,乃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美場景之一。我認為,克里克爾小姐在容貌方面無法同小埃米莉相提並論,我也不愛克里克爾小姐(我可沒那個膽子),但我認為她是一位魅力非凡的小姐,在優雅方面無人能及。當斯蒂爾福思穿著白褲子為她打陽傘時,我甚至因為認識他而感到自豪。我相信,她除了全心全意地愛他也別無選擇。在我眼裡,夏普先生和梅爾先生都是赫赫有名的大人物,但他們同斯蒂爾福思比起來,就像是兩顆星星之於太陽。

  斯蒂爾福思繼續保護我,成為對我最有用的朋友,因為凡是有幸得到他支持的人,誰都不敢騷擾。克里克爾先生對我特別嚴厲,斯蒂爾福思無法—或者說,從來都沒有—保護我免遭克里克爾先生責罰。但每逢我受到了比平時更嚴厲的處罰,他總會告訴我,我缺少他那樣的勇氣,他是絕不會忍氣吞聲的。我認為他這麼說是想鼓勵我,便覺得他對我真好。克里克爾先生雖然嚴厲,但也有一點兒好處,我知道這一點兒好處,那就是,他在我坐的長凳後面走來走去,想用藤條順手抽我一下的時候,覺得我背上那塊牌子很礙事。於是,那塊牌子很快就被取了下來,此後我再沒見過。

  一個偶發事件加深了我同斯蒂爾福思之間的親密友情。這件事使我感到頗為驕傲得意,儘管有時候也會給我帶來不便。有一次,在運動場上,他賞臉找我說話,我斗膽提到,某人或某事—現在我記不清是什麼了—很像《皮克爾傳》中的某人或某事。他當時沒說什麼,但晚上我正要上床睡覺的時候,他問我手邊有沒有那本書。

  我回答說沒有,還說明了我是怎麼讀到那本書,還有我提到過的其他書的。

  「你記得住這些書里的內容嗎?」斯蒂爾福思說。

  「噢,記得,」我答道,「我的記性很好,我相信我記得清清楚楚。」

  「那咱們這麼辦吧,小科波菲爾,」斯蒂爾福思說,「你把書里的內容講給我聽。晚上太早了我也睡不著,早晨我又常常醒得很早。我們一本本地講,就像《一千零一夜》那樣,每天晚上講一點兒。」

  這樣的安排令我受寵若驚,當晚就將其付諸實施。我轉述故事時,把心愛的作者糟蹋成什麼樣子,我實在說不出口,也壓根兒不想知道。但我對他們深懷信任,而且我堅信,我是抱著最誠懇的態度講述這些故事的,而這種態度產生了極好的效果。

  這樣做的壞處,是一到晚上我就犯困,或者打不起精神,不想接著講故事,於是說書就成了一件苦差,卻又非講不可,因為令斯蒂爾福思失望或者惹他不高興,那是絕對不行的。早晨也一樣,我困意沉沉,很想再享受一個小時的睡眠。可起床鈴還沒響,我就要被叫起來,像山魯佐德王后[1]那樣,講述一個很長的故事,這著實令人厭煩。但斯蒂爾福思一定要這麼做,他對我的報答,就是為我講解算術和別的作業,以及功課中的任何難題,所以這筆交易我並沒有吃虧。不過,說句公道話,我之所以受感動,不是出於自私自利,也不是因為畏懼他。我崇拜他,喜歡他,而他對我的讚許便是對我的回報。這份讚許對我來說彌足珍貴。如今回顧當年的點點滴滴,我的內心仍然隱隱作痛。

  斯蒂爾福思也很體貼人。有一次,在一件事情上,他毫不畏縮地表達了這種體貼。我懷疑,可憐的特拉德爾斯和其他同學對此都有點兒眼饞。這「學期」開學好幾個禮拜之後,佩戈蒂答應寫給我的信終於寄到了—這封信多麼令人寬慰呀!—隨信還寄來一籃橘子,整整齊齊地擺了一圈,中間圍著一塊蛋糕,此外還有兩瓶櫻草酒。這些寶貝,我義不容辭地全都放在斯蒂爾福思的面前,請他處置。

  「好吧,我來告訴你怎麼辦,小科波菲爾,」他說,「這酒就留著,給你講故事的時候潤嗓子吧。」

  聽到這個主意,我頓時羞紅了臉,謙虛地懇求他別這樣想。但他說,他注意到我有時候聲音嘶啞—他的原話是「有點兒沙沙的」—所以這酒一點一滴都要用於解決他提到的問題。於是,這兩瓶酒都被鎖進了他的箱子裡,在他覺得我需要提神的時候,就由他親自倒進小玻璃瓶里,讓我用一根插在軟木塞里的羽毛管往外吸。有時候,為了讓這種特效藥發揮更大的效力,他還會好心地把橘子汁擠進酒里,或者把薑片放進去攪拌,或者滴幾滴薄荷油。雖然我不能斷言這些實驗讓酒更好喝了,也很難說這就是人們通常會選的健胃劑,但我每天晚上最後一件事和每天早上第一件事,都是滿懷感激地把酒喝下去,並深切體會到他對我的關心。

  我覺得自己光是講《皮克爾傳》就講了好幾個月,別的故事又講了好幾個月。我敢說,我們這個小團體,從沒有因為缺乏故事而煩惱,而那兩瓶酒也差不多喝到了故事結束那天。可憐的特拉德爾斯—一想起那個孩子,我不知怎麼就想發笑,想流淚—總是插科打諢,聽到可笑的情節,他便假裝捧腹大笑;聽到某個可怕的人物登場,他便假裝驚懼不已。這常常讓我講不下去。我記得,最好笑的是,我在講《吉爾·布拉斯》時,一提西班牙警察,他就會假裝嚇得牙齒咔嗒咔嗒直打架。我記得,說到吉爾·布拉斯在馬德里遇見強盜頭子的時候,這個愛開玩笑的傢伙假裝嚇得不停哆嗦,卻不幸被在走廊里巡視的克里克爾先生聽見,說他在破壞寢室紀律,狠狠揍了他一頓。

  我在黑暗中講了那麼多故事,心底的浪漫夢想都被鼓動起來。從這方面說,這件事也許對我沒有多少好處。但是,我在寢室里被當成開心果,備受寵愛;我也意識到,雖然我年紀最小,我講故事的本領卻在同學中傳開了,引來了眾人關注。這一切都激發了我的努力上進。在一個完全靠殘暴手段運行的學校里,不管經營者是不是蠢貨,學生都學不到什麼東西。我相信,總的來說,我們這幫學生同其他任何學校的學生一樣,都是一群白痴。他們受到太多的煩擾和責打,根本無心學習。他們不能好好學習,就像始終生活在不幸、折磨和憂慮之中的人必定一事無成一樣。然而,不知為什麼,我那一點兒虛榮心,還有斯蒂爾福思對我的幫助,卻激勵我不斷進步。在校期間,雖然我所受的懲罰並未因此減輕多少,但在踏踏實實、零零星星地吸取知識方面,我卻成了所有學生中的例外。

  在這方面,我得到了梅爾先生的大力幫助。他喜歡我,我想起這一點就非常感激。斯蒂爾福總是蓄意毀謗他,不放過任何傷害他感情或者唆使他人這樣做的機會。每次看到這些,我就心如刀割。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相當苦惱,因為我很快就把梅爾先生帶我去見那兩個老太太的事告訴了斯蒂爾福思。我已經無法再對斯蒂爾福思保守任何秘密,就像我無法不同他分享蛋糕或者其他任何有形之物一樣。我一直擔心他把這事張揚出去,並藉此嘲笑梅爾先生。

  我敢說,我到倫敦的頭天早晨,我吃完早餐,然後在孔雀翎子的陰影下伴著笛聲入睡時,我們當中誰也沒有想到,把我這個微不足道的人物帶進救濟院會招致什麼後果。但那次拜訪產生了始料未及的後果,而且還相當嚴重。

  有一天,克里克爾先生因身體微恙未能到校,全校自然洋溢著歡快喜慶的氣氛,早晨上課時鬧得沸反盈天。學生們如釋重負,得意揚揚,變得很難約束。雖然可怕的滕蓋拖著木腿進了教室兩三次,記下了鬧得最凶的學生的名字,但吵嚷並沒怎麼被壓制下去。因為學生們知道,不管幹什麼,明天都會惹上麻煩,倒不如想開一點兒,索性今天玩個痛快。

  準確地說,那天是禮拜六,本來就要放半天假。但是,如果到運動場去,吵鬧就會驚動克里克爾先生,而天氣也不適合外出散步,所以下午我們被勒令留在教室里,做臨時安排的功課,比平時輕鬆一些。那天是每個禮拜夏普先生外出燙假髮的日子,所以只有梅爾先生獨自留在學校里管學生,因為不論什麼苦差,向來都由梅爾先生承擔。

  像梅爾先生那樣溫和的人,是很難讓人聯想到牛或熊的,但那天下午,當喧鬧達到頂點時,我不由得想到,他就像是一頭遭到上千條狗圍攻的牛或熊。我記得,他用一隻瘦骨嶙峋的手支撐著疼痛欲裂的腦袋,俯身在桌上看書,努力在那片足以令下議院議長頭暈目眩的喧囂中,繼續進行無聊的工作,那樣子悲慘極了。學生們在自己的座位上跑進跑出,和同學玩「搶座位」遊戲。有人哈哈大笑,有人放聲唱歌,有人談天說地,有人蹦來跳去,有人嗷嗷亂叫,有人拖著腳慢騰騰地走,有人圍著他打轉,齜牙咧嘴,擠眉弄眼,在他的背後或者面前模仿他—模仿他的窮酸樣,模仿他穿靴子,模仿他穿外套,模仿他母親。他身上所有本該憐憫的地方,他們都在模仿。

  「安靜!」梅爾先生突然站起身,用書敲著桌子喊道,「你們這是什麼意思?真讓人受不了。都快把人逼瘋了。你們怎麼能這樣對我,同學們?」

  他用來敲桌子的那本書是我的。我站在他身邊,跟隨他的目光掃視教室,只見所有學生都停止了打鬧,有幾個猛然一驚,有幾個略帶懼色,還有幾個或許感到了愧疚。

  斯蒂爾福思的座位在最深處,就是這間長教室的另一頭。梅爾先生看他的時候,他正懶洋洋地靠牆而立,手插口袋,回望著梅爾先生,噘著嘴,像在吹口哨。

  「安靜,斯蒂爾福思先生!」梅爾先生說。

  「該安靜的是你!」斯蒂爾福思漲紅了臉,說,「你在跟誰講話?」

  「坐下!」梅爾先生說。

  「該坐下的是你,」斯蒂爾福思說,「別多管閒事。」

  有人撲哧一笑,有人拍手叫好,但看到梅爾先生臉色煞白,大家一下子都安靜下來。有個從梅爾先生背後衝出來的學生,本來打算再次模仿他母親,現在也改變了主意,裝出要修筆的樣子。

  「要是你認為,斯蒂爾福思,」梅爾先生說,「我不知道你對這裡的每個人有多大影響,」他不知不覺(這是我猜的)把手放在我頭上,「或者認為我沒有看見你剛才教唆比你小的同學用各種方式侮辱我,那你就錯了。」

  「我才不會為你費神呢,」斯蒂爾福思冷冷地說,「所以,我恰恰沒有錯。」

  「你利用你在這裡得寵的地位,先生,」梅爾先生接著說,嘴唇一個勁兒地哆嗦,「侮辱一位紳士—」

  「一位什麼?—他在哪裡?」斯蒂爾福思說。

  這時有人高喊:「可恥呀,詹·斯蒂爾福思!你太壞了!」發聲的是特拉德爾斯,但梅爾先生立刻打斷了他,叫他不要多嘴。

  「—侮辱一個生活不幸的人,先生,這人可從沒得罪你。你這麼大了,又這麼懂事,應該明白沒有理由侮辱這樣的人。」梅爾先生說,嘴唇抖得愈發厲害了,「你幹了一件卑鄙下流的事。要坐要站,隨你的便,先生。科波菲爾,繼續做功課吧。」

  「小科波菲爾,」斯蒂爾福思從房間另一頭走過來,「等一下。我要把話跟你一次說清楚,梅爾先生。如果你膽敢用『卑鄙下流』之類的字眼罵我,那你就是個厚顏無恥的乞丐。你一直都是乞丐,這你是知道的。但你要是那樣罵我,你就是個厚顏無恥的乞丐了。」

  我記不清當時是他要動手打梅爾先生呢,還是梅爾先生要動手打他,抑或雙方都有動手的意思。我看見全校學生都僵住了,仿佛一個個都變成了石像。我還發現,克里克爾先生已經來到我們中間,旁邊跟著滕蓋,克里克爾太太和小姐則在門口向里張望,似乎被嚇壞了。梅爾先生兩肘支在桌上,臉埋在手裡,一動不動地坐了好一陣子。

  「梅爾先生,」克里克爾先生搖著他的胳膊說,校長這時的低語足夠清晰,滕蓋覺得沒必要再重複一遍,「我想,你沒忘記自己的身份吧?」

  「沒忘記,先生,沒忘記。」那位教師答道,抬起臉,搖著頭,十分不安地搓著手,「沒忘記,先生,沒忘記。我記得我自己的身份,我—我沒忘記,克里克爾先生,我沒忘記自己的身份,我……我記得我自己的身份,先生。我……我……我倒希望您早點兒想起我呢,克里克爾先生。那……那……那就更仁慈了,先生,也更公道了,先生。那能幫我省去很多麻煩,先生。」

  克里克爾先生緊盯著梅爾先生,手扶住滕蓋的肩膀,站上身邊的長凳,坐到課桌上。克里克爾先生在寶座上又瞪了梅爾先生一會兒,見他依然搖頭搓手,極度不安,這才轉頭對斯蒂爾福思說:「好吧,既然梅爾先生不肯屈尊告訴我,那就請你說說這是怎麼回事吧,先生。」

  有那麼一小會兒,斯蒂爾福思對這個問題避而不答,只是默不出聲地用鄙夷和憤怒的目光注視著對手。我記得,就連在那樣的間隙,我也不禁想到,斯蒂爾福思看上去是多麼高尚優雅,而相形之下,梅爾先生是多麼平庸齷齪。

  「那他說我得寵是什麼意思?」斯蒂爾福思終於開口道。

  「得寵?」克里克爾先生重複道,腦門子上青筋暴起,「誰說你得寵?」

  「他說的。」斯蒂爾福思說。

  「請你說說,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先生?」克里克爾先生怒不可遏地轉向他的助手,質問道。

  「我的意思是,克里克爾先生,」梅爾先生低聲答道,「正像我說過的那樣,任何學生都無權利用他得寵的地位來侮辱我。」

  「侮辱你?」克里克爾先生說,「我的天哪!請允許我問問,你這位叫什麼來著的先生,」說到這裡,克里克爾先生拿著藤條雙臂抱胸,雙眉緊鎖,以至於眉毛下的小眼睛都幾乎不見了,「你說『得寵』這話的時候,對我表現出適當的尊重了嗎?對我,先生,」克里克爾先生說,突然把頭朝梅爾一伸,然後又縮回來,「對這裡的校長,對你的僱主,你可曾尊重?」

  「我願意承認,那樣的話並不明智。」梅爾先生說,「如果我頭腦冷靜,是不會這樣說的。」

  這時,斯蒂爾福思突然插話。

  「後來他說我卑鄙,還說我下流,然後我就罵他是乞丐。如果我頭腦冷靜,也許我就不會罵他是乞丐。可是我罵了,我已經準備好承擔相應的後果。」

  我也許根本沒考慮他有什麼後果要承擔,所以聽了他這番慷慨陳詞,我激動得滿臉通紅。這番話給別的學生也留下了深刻印象,因為他們中間傳出一陣輕微的騷動,儘管誰都沒有說話。

  「我很吃驚,斯蒂爾福思—雖然你的坦率令人欽佩。」克里克爾先生說,「當然令人欽佩—我得說,我很吃驚,斯蒂爾福思,你竟然將『乞丐』這一侮辱性詞語用在塞勒姆學校花錢雇用的人身上,先生。」

  斯蒂爾福思哈哈一笑。

  「這可算不上回答了我的話,先生。」克里克爾先生說,「我對你的期待不止於此,斯蒂爾福思。」

  如果說在我的眼裡,梅爾先生在這位英俊少年面前顯得平庸齷齪的話,那克里克爾先生就平庸齷齪得難以形容了。

  「那就讓他來否認吧。」斯蒂爾福思說。

  「否認自己是個乞丐,斯蒂爾福思?」克里克爾先生喊道,「哎呀,他要去哪裡要飯?」

  「就算他本人不是乞丐,他有個近親卻是。」斯蒂爾福思說,「這沒什麼兩樣。」

  他瞥了我一眼,梅爾先生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滿臉通紅,慚愧難當,抬起頭來,但梅爾先生直勾勾地望著斯蒂爾福思。他繼續溫柔地拍打著我的肩膀,眼睛卻看著斯蒂爾福思。

  「既然你期待我做出解釋,克里克爾先生,」斯蒂爾福思說,「期待我把話說清楚—那我就只好說出來了:他母親住在救濟院裡,靠施捨度日。」

  梅爾先生依然盯著他,依然溫柔地拍著我的肩膀。如果我沒聽錯的話,他低聲自言自語道:「不錯。我想是有這麼回事。」

  克里克爾先生的眉毛擰成一團,勉強維持著禮貌的態度,轉身問他的助理:「現在你聽到這位先生說的話了吧,梅爾先生?請你當著全體學生的面糾正他的說法。」

  「他說得對,先生,無須糾正。」梅爾先生在一片死寂中回應道,「他說的是事實。」

  「那就請你當眾宣布,」克里克爾先生說,把腦袋一歪,眼珠子在學生身上亂轉,「我此前是否知道這件事。」

  「我相信,您並不知道這件事。」他答道。

  「哎呀,你明明知道我不知道這件事,」克里克爾先生說,「對不對,夥計?」

  「就我所知,您從不認為我的生活境況很好。」他的助手答道,「我在這兒現在是什麼情況,過去是什麼情況,您是很了解的。」

  「既然你都把話說到這份兒上了,」克里克爾道,額頭上的青筋漲得比以前任何時候都粗大,「那你就完全不適合一直從事這份工作。你錯把這裡當成慈善學校了。梅爾先生,請你另謀高就吧,越快越好。」

  「現在走就是最好的。」梅爾先生答道,站起身來。

  「先生,那就請便吧!」克里克爾先生說。

  「我這就向您告別,克里克爾先生,向你們所有人告別。」梅爾先生說,環視整間教室,又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詹姆斯·斯蒂爾福思,我能留給你的最好祝願是,希望你會為今天的所作所為感到羞恥。現在,我決不會將你視作我的朋友,或者我關心的人的朋友。」

  他再次把手放在我肩上,然後從書桌里拿出笛子和幾本書,將鑰匙放進去,留給他的繼任者,就這樣夾著自己的所有財產走出了學校。克里克爾先生通過滕蓋發表演說,感謝斯蒂爾福思維護了塞勒姆學校的獨立和尊嚴(雖然手段或許過於激烈)。演說結束時,他同斯蒂爾福思握了握手,我們還發出了三聲歡呼—至於為什麼會歡呼,我不太清楚,但我猜可能是為了斯蒂爾福思吧,於是也跟著熱情地喊了三聲,儘管心裡其實很難過。接著,克里克爾先生用藤條抽了特拉德爾斯一頓,因為他發現這傢伙不僅沒有為梅爾先生的離去歡呼,反而在抹眼淚。打完之後,克里克爾先生就回沙發上或者床上,或者剛才他來的什麼地方去了。

  現在教室里只剩下我們學生了。我記得,當時大家面面相覷,茫然無措。我為自己在剛才發生的事件中扮演的角色深感自責和悔恨,差點兒也哭起來。可我看到斯蒂爾福思老往我這邊瞧,擔心倘若我將難過的情緒表露出來,他也許會覺得我對他不友好—或者,我應該說,考慮到我們的年齡差距和我對他抱有的感情,他會覺得我對他不恭敬。斯蒂爾福思對特拉德爾斯非常生氣,說看到特拉德爾斯挨打,他很快活。

  可憐的特拉德爾斯,這時已經過了趴在桌子上生悶氣的階段,正同往常一樣,藉由狂畫一通骷髏發泄情緒。他說他不在乎自己,只是梅爾先生確實受了欺負。

  「誰欺負他了,你這丫頭?」斯蒂爾福思說。

  「哼,就是你。」特拉德爾斯答道。

  「我幹什麼了?」斯蒂爾福思說。

  「你幹什麼了?」特拉德爾斯反駁道,「你傷了他的心,還砸了他的飯碗。」

  「傷了他的心!」斯蒂爾福思輕蔑地重複道,「我敢肯定,他的心很快就會好起來的。他的心跟你的可不一樣,特拉德爾斯小姐。至於他的飯碗—他這個飯碗很寶貴,對不對?—你覺得我不會寫信回家,設法給他弄點兒錢嗎,波莉[2]?」

  我們都認為,斯蒂爾福思的這個想法非常高尚。他的母親是個寡婦,相當有錢,據說他提的任何要求,他母親差不多都會滿足。看到特拉德爾斯被駁得啞口無言,我們都高興極了。斯蒂爾福思屈尊告訴我們,他是特意為了我們,為了我們的利益才那樣做的,而他的無私之舉給予了我們巨大的恩惠。聽到這些,我們簡直將斯蒂爾福思捧上了天。

  不過,我得說,當天晚上我摸黑講故事的時候,梅爾先生的哀怨笛聲似乎不止一次在我耳畔響起。最後,斯蒂爾福思倦了,我也躺在了床上。我想像著梅爾先生不知在何處吹奏出淒婉的笛聲,心中特別難受。

  我滿腦子都是斯蒂爾福思,很快就把梅爾先生忘記了。原先梅爾先生教的一些課,斯蒂爾福思接著教,輕輕鬆鬆,跟玩票似的,甚至連課本都不用(我覺得,他似乎什麼課本都背下來了)。後來,學校找到了一個新教師,他來自一所文法學校[3]。正式上任之前,有一天,他在客廳吃飯,被介紹給斯蒂爾福思。斯蒂爾福思對此人評價頗高,說他是「大好人」。儘管不清楚這代表他多有學問,我還是十分尊敬他,毫不懷疑他學識淵博,雖然他從不像梅爾先生那樣在我身上下功夫—這並不是說我是什麼了不起的人物,非得對我下功夫。

  在那個學期,除了日常學校生活,還有一件事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至今記憶猶新。之所以如此,原因是多方面的。

  一天下午,克里克爾先生惡狠狠地揮舞著藤條左右出擊,我們被折磨得頭昏腦漲。這時滕蓋走進教室,用平常那種粗大嗓門叫道:「科波菲爾,有人找!」

  他同克里克爾先生交談了幾句,說的無非是來者是誰、帶他們去哪個房間之類。我按規矩,一聽到有人找就站起來,驚訝得差點兒暈過去。然後他們就吩咐我從後樓梯出去,換一條乾淨的襯衫褶邊,再去餐廳。這些命令,我都照做了。我那幼小的心靈還從未如此忐忑不安。走到客廳門口,我忽然想到,來者或許是我母親—在那以前,我一直以為是默德斯通先生或默德斯通小姐—於是我收回了抓住門把手的手,停下來抽泣了一會兒,才推門進去。

  我一開始沒看到任何人,但又覺得似乎有人頂著門,便轉頭向門後看去,然後驚訝地發現,是佩戈蒂先生和哈姆。他們手拿帽子,一面沖我低頭致意,一面靠著牆擠來擠去。我不禁笑起來,但我笑是因為見到他們很高興,而不是因為他們看上去很滑稽。我們非常熱情地握手,我笑啊,笑啊,直到從口袋裡掏出小手帕來擦眼淚。

  佩戈蒂先生(我記得,他在見到我的這段時間一直笑得合不攏嘴)見我那樣,很是擔心,便用胳膊肘碰了碰哈姆,讓他說點兒什麼。

  「開心點兒,大衛少爺!」哈姆憨憨地笑著說,「哎呀,你長大了嘛!」

  「我長大了?」我邊說邊擦眼淚。我不知道究竟為什麼,反正一見到老朋友,我就莫名其妙地哭了起來。

  「長大了嗎,大衛少爺?他可不是長大了嘛!」哈姆說。

  他們相視而笑,逗得我又笑了,然後我們三個又一起大笑,直到我差點兒又哭起來。

  「你知道我媽媽好嗎,佩戈蒂先生?」我說,「還有我那親愛的、親愛的老佩戈蒂,她好嗎?」

  「非常好。」佩戈蒂先生說。

  「小埃米莉呢?格米奇太太呢?」

  「非常—好。」佩戈蒂先生說。

  大家一時無話可說。為打破沉默,佩戈蒂先生從口袋裡掏出了兩隻特大的龍蝦、一隻巨大的螃蟹,還有一大帆布袋小蝦,都堆在了哈姆的懷裡。

  「你瞧,」佩戈蒂先生說,「你跟我們住一起的時候,我就知道你吃飯喜歡配點兒開胃小菜,就自作主張給你帶了點兒來。這都是那個老媽子煮的,是她,就是格米奇太太煮的,沒錯。」佩戈蒂先生慢吞吞地說。我想,他翻來覆去地說這個話題,似乎是因為沒有別的事好說:「我向你保證,這都是格米奇太太煮的。」

  我表示了感謝。哈姆只是站在那兒,抱著那堆甲殼動物,靦腆地笑著,壓根兒就沒有幫他接話的意思。佩戈蒂先生看了看哈姆,說道:「我們啊,你知道,因為順風順水,就坐一條雅茅斯小帆船到格雷夫森德[4]來了。我妹妹寫信告訴過我這地方的名字。她還說,要是我們到了格雷夫森德,一定要上這兒來見見大衛少爺,替她致敬問好,再告訴你,家裡的人都很好。小埃米莉啊,你知道,我一回去,她就會給我妹妹寫信,說我見到了你,你也非常好。這樣一來,咱們就像旋轉木馬一樣轉了個圈兒。」

  我不得不想了一下,才明白佩戈蒂先生打的這個比方的意思。他是指消息繞了一圈,全都傳遞到了。於是我對他表示衷心的感謝,然後說,我猜小埃米莉跟我們一塊兒在海灘上撿貝殼和石子那會兒不一樣了。說這話的時候,我覺得自己臉都紅了。

  「她就要長成大姑娘嘍,沒錯,就快是大姑娘嘍。」佩戈蒂先生說,「不信你問他。」

  他是叫我問哈姆。哈姆懷裡抱著那袋小蝦,樂呵呵的,滿臉燦爛的笑容,表明此話不假。

  「她那個臉蛋喲!」佩戈蒂先生說,自己也紅光滿面。

  「她那個學問喲!」哈姆說。

  「她寫的那個字喲!」佩戈蒂先生說,「哎呀,黑得就跟煤玉[5]似的!大得在哪兒都看得見。」

  佩戈蒂先生想到他的小寶貝時那熱情洋溢的樣子,叫人看了歡欣無比。此時此刻,他仿佛又站在我面前,那鬚髮濃密、粗豪坦率的臉上,洋溢著快樂的愛意與驕傲,這是我無法用語言形容的。他誠實的眼睛炯炯有神,閃閃發光,仿佛眼睛深處有什麼明亮的東西在翻騰。他寬闊的胸膛因為喜悅而起伏不停。他那雙有力的大手本來是鬆弛的,此時已熱忱地握成了拳頭。遇到表示強調的地方,他就把右臂一揮。在我這個小矮子看來,那就像是一把大錘子。

  哈姆和佩戈蒂先生一樣熱誠。我敢說,要不是斯蒂爾福思冷不防走進來,讓他們覺得不好意思,他們肯定還會講好多關於小埃米莉的話。見我在角落裡同兩個陌生人交談,斯蒂爾福思停下了嘴裡的哼唱,說:「我不知道你在這兒,小科波菲爾!」(因為這個房間不是通常會見客人的地方)然後他就從我們面前經過,朝外走去。

  這時我叫住了他。我不確定這是因為我為擁有斯蒂爾福思這樣的朋友而驕傲,還是因為我急於解釋我怎麼會有佩戈蒂先生這樣的朋友,才把他叫回來的。反正我謙恭地說—天哪,時隔這麼多年,當時的情景又清晰地浮現在我眼前!—

  「請別走,斯蒂爾福思。這兩位是雅茅斯的漁夫—都是非常和善的好人—他們是我保姆的親戚,從格雷夫森德趕來看我的。」

  「噢,是嗎?」斯蒂爾福思轉過身說,「很高興見到他們。你們二位好嗎?」

  他的言談舉止給人以隨和自然之感—那是一種愉快輕鬆的態度,毫不盛氣凌人—我至今仍然相信,他具有一種迷人的魅力。我至今仍然相信,因為他風度翩翩,活力四射,嗓音悅耳,容貌俊秀,身材挺拔,說不定還要加上天生的吸引力(我想只有少數人具備這種吸引力),所以他身上散發出一種魔力。屈服於這種魔力,乃是人性的弱點使然,沒有多少人能抗拒。我一眼就看出,佩戈蒂先生和哈姆是多麼喜歡他,轉眼就對他敞開了心扉。

  「佩戈蒂先生,」我說,「請你務必在信中轉告我的家人,斯蒂爾福思先生對我很好,要是沒有他,我真不知道在這兒該怎麼過。」

  「胡說!」斯蒂爾福思笑道,「你千萬別對他們說這種話。」

  「如果斯蒂爾福思先生哪天到了諾福克或薩福克[6],佩戈蒂先生,」我說,「只要我在那兒,而且他也願意,我一定帶他去雅茅斯看你那座房子,你就放心好了。我敢說,你從沒見過那樣好的房子,斯蒂爾福思。那是用一條船改建的!」

  「用一條船改建的,是嗎?」斯蒂爾福思說,「像他這樣地地道道的漁夫,住在那樣的房子裡真是再合適不過了。」

  「是啊,先生。是啊,先生,」哈姆咧嘴笑道,「你說得對,小紳士。大衛少爺,這位先生說得對。地地道道的漁夫!哈哈!一點兒沒錯!」

  佩戈蒂先生的高興勁兒並不亞於他侄子,但他向來謙卑,不會在接受別人誇獎時大叫大嚷。

  「嗯,先生,」他一面鞠躬,一面樂呵呵地把圍巾兩頭往胸前的衣服里塞,「謝謝你,先生,謝謝你!我只是盡全力干好自己的營生罷了,先生。」

  「就算是最能幹的人,也只能做到這一步了,佩戈蒂先生。」斯蒂爾福思說。他已經記住佩戈蒂先生的姓氏了。

  「我敢打賭,你自己也是這樣,先生。」佩戈蒂先生搖著頭說,「你幹得很好—好極了!謝謝你,先生。你對我們這麼熱情,我很感激你,先生。我很粗魯,先生,但我也很爽快—至少,你明白,我希望自己很爽快。我那房子沒什麼看頭,先生,但你要是跟大衛少爺上我那兒去的話,我一定好好招待你。我是只土牛兒,沒錯。」佩戈蒂先生說。他是指蝸牛,比喻自己走得很慢,因為他每說一句就打算走,但不知怎的又回來了。「祝你們二位健康,還有快樂!」

  哈姆也表達了同樣的祝福,然後我們在無比親切友好的氛圍中同他們道別。那天晚上,我差點兒要跟斯蒂爾福思談談漂亮的小埃米莉。但我膽子太小,不敢提她的名字,也怕斯蒂爾福思笑我。我記得,我把佩戈蒂先生那句「她就要長成大姑娘了」反覆琢磨了好久,心裡隱隱覺得不安,但我斷定自己只是在胡思亂想。

  我們偷偷把那些甲殼動物—佩戈蒂先生謙虛地稱其為「開胃小菜」—搬到寢室里,當晚大吃了一頓。但特拉德爾斯卻沒有因為美味快活起來。他這人太倒霉了,就連像別人一樣安安生生吃頓夜宵的福氣都沒有。他半夜就病了—而且一病不起—病因是吃了螃蟹。被灌了黑藥水和藍藥片之後—據登普爾(他父親是個醫生)說,那藥量足以整垮一匹馬的身體—特拉德爾斯又挨了一頓鞭打,被罰背六章希臘文《新約》,因為他不肯招認病因。

  除了這件事,那個學期其餘的部分在我記憶中就是一團亂麻:我們每天都在奮鬥、掙扎;夏天消逝,季節輪替;我們在寒冷的早晨被鈴聲叫醒,在凜冽的夜氣中上床睡覺;晚上的教室燭光昏暗,爐火微弱,早晨的教室則如同一台顫抖的巨大機器;餐桌上不是燉牛肉就是烤牛肉,不是燉羊肉就是烤羊肉;一塊塊黃油麵包、折角的教科書、裂縫的小黑板、淚痕斑斑的習字簿、挨藤條、挨戒尺、理髮、下雨的禮拜天、羊油布丁,還有無處不在的骯髒墨跡。

  但是,我清楚地記得,遙遠的假期就像一個一動不動的小黑點兒,過了很長時間之後,終於開始朝我們逼近,而且越來越大。起初是幾個月幾個月地數,然後是幾周幾周地數,再後來就是幾天幾天地數了。於是我擔心起來,害怕家裡不允許我回家。當我聽斯蒂爾福思說,我家裡已經通知讓我回去之後,我又產生了一種朦朧的預感,覺得自己或許會在動身前摔斷腿。終於,放假的日子加速到來,從下下周變為下周,從下周變為這周,從後天變為明天,從明天變為今天、今晚—於是我坐進前往雅茅斯的郵車,回家去了。

  我在雅茅斯的郵車裡時睡時醒,斷斷續續地夢見學校里的種種事情。但我中間醒來的時候,窗外已不再是塞勒姆學校的運動場,耳朵聽到的也不再是克里克爾先生用藤條抽打特拉德爾斯的聲音,而是車夫輕輕趕馬的鞭聲。

  [1] 《一千零一夜》中給國王講故事的王后。

  [2] 當時女孩常用名。

  [3] 相當於中學,主要教授拉丁語和希臘語。

  [4] 英格蘭東南部城市,位於倫敦東部泰晤士河畔,以「倫敦港之門」而聞名。

  [5] 黑色礦物,質硬,可拋光用作飾物。

  [6] 雅茅斯位於諾福克,薩福克則與其相鄰,在其南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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