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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我擴大了交際圈

2024-10-09 05:44:12 作者: (英) 查爾斯·狄更斯

  這種生活我過了大概一個月,木腿男人就開始提著拖布和水桶咚咚咚地四處轉悠了。我由此推斷,他在準備迎接克里克爾先生和學生返校。我猜得沒錯,因為不久拖布就伸進了教室,把我和梅爾先生趕了出去。有好幾天,我們能待在哪兒就待在哪兒,能怎麼湊合過就怎麼湊合過。這期間,兩三個幾乎從未露面的女人也來了,我們常常會妨礙人家幹活兒。我們一直在被飛揚的塵土包圍,害得我老打噴嚏,仿佛塞勒姆學校就是個巨大的鼻煙盒。

  一天,梅爾先生告訴我,克里克爾先生當天晚上就會回到學校。傍晚用過茶點,我聽說他已經回來了。睡覺以前,木腿男人就來帶我去見他。

  克里克爾先生在學校里的住處比我們的舒服多了。他有一個令人愜意的小花園。看慣塵土飛揚的運動場之後再看這個花園,簡直令人心曠神怡。那個運動場就是一片微型沙漠,除了雙峰駝或單峰駝,沒有誰會在那裡感覺愜意。我戰戰兢兢地去見克里克爾先生,發覺走的過道也很舒適,但對我來說,似乎有這種感覺也是膽大包天。我被帶進房間,來到克里克爾先生面前。因為過於局促不安,我竟然連克里克爾太太和小姐(她們都在客廳)都沒看見,也沒留意別的什麼東西,眼中只有克里克爾先生一人。他是一位胖乎乎的紳士,表鏈上掛著許多印章[1]。他坐在扶手椅里,身旁放著一個玻璃酒杯和一個酒瓶。

  「啊!」克里克爾先生說,「這就是那位需要銼銼牙齒的年輕先生吧!把他轉過去。」

  木腿男人把我轉過去,讓牌子正對著克里克爾先生。等木腿男人好好端詳一番後,木腿男人又把我轉過來,面對克里克爾先生,自己則站在他身旁。克里克爾先生臉龐通紅,小小的眼睛深陷在眼窩裡,額頭青筋暴起,鼻子很小,下巴很大。他禿了頂,只剩些稀稀拉拉、剛開始變白的頭髮,看上去濕漉漉的,從兩鬢往中間梳,交叉著蓋在額頭上。但他整個人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他聲音嘶啞低沉,就像在說悄悄話。因為他說話相當費勁,也有可能是因為他意識到自己說話太虛弱,所以他一開口,那本就憤怒的表情便顯得愈發憤怒,暴起的青筋也脹得愈發粗大。如今回想起來,我把這當成他的主要特徵也沒什麼好奇怪的。

  「嗯,」克里克爾先生道,「關於這個學生的情況,有什麼需要報告的嗎?」

  「他還沒犯什麼錯,」木腿男人答道,「他還沒得到機會哩。」

  我覺得克里克爾先生聽到這話大失所望,但克里克爾太太和小姐(我這時才瞥見她們,她們全都身材苗條,寡言少語)並沒有失望。

  

  「過來!」克里克爾先生沖我招手道。

  「過來!」木腿男人說,也跟著招了招手。

  「我有幸認識你的繼父,」克里克爾先生一把揪住我的耳朵,低聲說,「他是一個可敬的人,性格堅強。他了解我,我也了解他。你了解我嗎?嗯?」克里克爾先生說,開玩笑似的狠狠揪了下我的耳朵。

  「還不了解,先生。」我說,疼得直往後縮。

  「還不了解?嗯?」克里克爾先生重複道,「但你很快就會了解的,嗯?」

  「你很快就會了解的,嗯?」木腿男人重複道。後來我發現,克里克爾先生跟學生說話的時候,木腿男人往往會高聲複述一遍,充當傳話筒。

  我嚇得魂飛魄散,說如果他高興,我也希望很快了解他。對話期間,我都覺得耳朵火辣辣的—他揪得太用力了。

  「我來告訴你我是什麼人吧。」克里克爾先生低聲說,總算鬆開了我的耳朵。但在鬆開之前,他死命擰了一把,疼得我眼淚都流出來了。「我是韃靼人[2]。」

  「韃靼人。」木腿男人說。

  「我說要做什麼,我就會去做什麼。」克里克爾先生道,「我說讓誰做什麼,誰就要做什麼。」

  「—讓誰做什麼,誰就要做什麼。」木腿男重複道。

  「我性格堅定,」克里克爾先生說,「我就是這種人。我盡職盡責,我做的就是這種事。我的親骨肉,」說到這裡,他看了看克里克爾太太,「如果反抗我,那他就不是我的親骨肉。我就會拋棄他。那個傢伙,」他問木腿男人,「又來過沒有?」

  「沒有。」木腿男人答道。

  「沒有?」克里克爾先生說,「他還算知趣。他了解我。就讓他躲得遠遠的去吧。我說,讓他躲得遠遠的去吧。」說著,克里克爾先生往桌子上一拍,盯著克里克爾太太,「因為他了解我。現在,你也開始了解我了,年輕的朋友。你可以走了。帶他出去。」

  聽到他命令我離開,我很開心。因為克里克爾太太和小姐都在抹眼淚,我不僅為自己,也為她們感到難過。但我心裡還有一個請求,對我來說至關重要,我忍不住說了出來,真不知自己當時哪來的勇氣:「對不起,先生—」

  克里克爾先生低聲說:「啊!你要幹什麼?」他灼熱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仿佛要把我燒成灰一樣。

  「對不起,先生,」我結結巴巴地說,「可不可以—我真的為我做過的錯事感到非常抱歉,先生—可不可以在學生返校之前,把我身上這塊牌子摘下來—」

  話音未落,克里克爾先生便嗖地從椅子上跳起來。他是真想打我,還是只想嚇唬我,我不得而知。反正我不等木腿男人帶路,撒腿就跑,一口氣跑回自己的寢室。發現沒人追我,我便上床睡覺,因為就寢時間已經到了。我躺在床上哆嗦了兩三個小時。

  第二天早晨,夏普先生回來了。他是教學主任,地位比梅爾先生高。梅爾先生跟學生一起用餐,而夏普先生同克里克爾先生共進午餐和晚餐。我覺得這位先生看上去無精打采,弱不禁風。他鼻子很大,腦袋總是偏向一邊,仿佛太重,抬不起來似的。他的頭髮非常光滑捲曲,但頭一個返校的學生告訴我,那是假髮(而且還是二手的,那個學生說)。夏普先生每個禮拜六下午都要出去燙髮。

  向我提供這份情報的不是別人,正是湯米·特拉德爾斯。他是頭一個返校的學生。他自我介紹時說,我可以在大門右上角的頂閂上方找到他的名字。於是我說:「特拉德爾斯?」他回答:「不錯。」然後,他就要我把我自己和我家的情況詳細說給他聽。

  對我來說,特拉德爾斯第一個返校實屬幸事。他太喜歡我那塊牌子了。每個學生,無論大小,只要一返校,他就會立刻這樣介紹我:「快看!多好笑啊!」如此一來,我也不必為該藏牌子還是亮牌子左右為難了。還有一件事值得慶幸,大部分返校的學生垂頭喪氣,沒有像我預料的那樣熱衷於取笑我。確實有些學生像野蠻的印第安人一樣圍著我跳舞,其中大多數還經不住誘惑,把我當成一條狗,一邊拍我摸我,以免我咬他們,一邊說:「躺下!」還給我起了個狗名,叫「大壯」。在如此多陌生人中間,這自然使我不知所措,流了不少眼淚,但總的來說,比我預想的好多了。

  然而,直到詹·斯蒂爾福思返校之後,我才算是正式入了學。他以見多識廣著稱,長相十分英俊,至少大我六歲。我被帶到他面前的時候,就像見到了治安法官一樣。在運動場上的一個棚子底下,他詢問了我受罰的詳情,然後樂呵呵地表達了自己的看法,說這「簡直是胡鬧」。就因為這句話,我從此同他結下了不解之緣。

  「你有多少錢,科波菲爾?」他用那幾個字對我的事下了結論之後,同我並肩而行時問道。

  我告訴他,我有七先令。

  「你最好把錢交給我來保管。」他說,「如果你願意的話,就可以這樣做。不願意的話就不必了。」

  我連忙採納了他這一友善的建議,打開佩戈蒂給我的錢包,口朝下,底朝上,把錢全都倒進他手裡。

  「現在你想花錢買點兒什麼嗎?」他問我。

  「不想,謝謝。」我答道。

  「要知道,你要是想花就可以花,」斯蒂爾福思說,「儘管開口。」

  「不想,謝謝,先生。」我再次說道。

  「也許過會兒到了寢室,你會想花一兩個先令,買一瓶紅醋栗酒?」斯蒂爾福思說,「我發現我們住同一個寢室呢。」

  我以前當然沒想過買酒的事,但我還是說:「是的,我想買那個東西。」

  「很好,」斯蒂爾福思說,「我猜,你也會樂意再花一兩個先令買杏仁餅吧?」

  我說:「不錯,我也想買那個東西。」

  「再花一兩個先令買餅乾,花一個先令買水果,嗯?」斯蒂爾福思說,「我說,小科波菲爾,你真是花錢如流水呀!」

  他微微一笑,我也跟著笑了,其實我心裡還有點兒不安。

  「哎!」斯蒂爾福思說,「咱們得儘可能花好這筆錢,這是關鍵。我會盡全力幫助你。我可以隨意外出,把食物偷偷運進來。」說到這裡,他把錢塞進口袋,和顏悅色地告訴我不必擔心。他會十分小心,不出差錯。

  他果然說到做到,沒出差錯。但我曾暗自懷疑,他說的「不出差錯」似乎是大錯特錯—我擔心他把母親給我的兩枚半克朗亂花掉,儘管我已經把包銀幣的紙珍藏了起來。我們上樓睡覺的時候,他把價值七先令的東西拿出來,擺在灑滿月光的床上,說道:「你瞧,小科波菲爾,你這是要辦皇家盛宴啊!」

  我當時那么小,又有他在身邊,所以根本無法想像由我來主持宴會。一想到這個,我就雙手顫抖。我請他替我主持,我的請求得到寢室內其他同學的贊同,於是他同意了,坐在我的枕頭上,把珍饈美味分給大家—我得說,他分得十分公平—用一隻沒有腳的小玻璃杯分發紅醋栗酒,那杯子是他自己的。我坐在他的左邊,其餘的人圍著我們,坐在近旁的床上或地板上。

  當時的情形,我記得多麼清楚啊!我們坐在那裡,低聲交談著;或者不如說,他們在交談,我在恭恭敬敬地聆聽。月光通過窗戶,落在窗前,在地板上勾勒出一個淡淡的窗影。我們大多數人都處在黑暗中,只有當斯蒂爾福思想在桌上找什麼東西、將一根火柴插入磷盒的時候[3],才有一道藍光照亮我們,但轉眼便消失了!漆黑的房間,秘密的歡宴,從頭到尾的悄聲低語,當時那一切引發的神秘感,現在又不知不覺襲上我心頭。我帶著一種莊重、敬畏的模糊感覺,傾聽他們告訴我的所有事。我為他們全都回到我身邊而高興。當特拉德爾斯假裝看見牆角有鬼時,我嚇壞了(雖然我假裝在笑)。

  我聽到了關於學校本身和與學校有關的各種傳聞。我聽說,克里克爾先生自稱韃靼人並非毫無原因;他是所有教師中最嚴厲、最苛刻的;他每天都像騎兵一樣沖入學生中間,左右開弓,揮鞭亂抽,毫不留情。除了拿鞭子打人,他什麼也不懂,連全校最差的學生都不如(這是詹·斯蒂爾福思說的)。我還聽說,很多年前,克里克爾先生只是薩瑟克區[4]的一個啤酒花小販,後來破了產,花光了克里克爾太太的錢,才開始了辦學校的生意。他們還告訴了我許多這樣的事,我很納悶他們都是怎麼知道的。

  我聽說,那個木腿男人名叫滕蓋,是個倔強的粗人,從前幫著克里克爾先生做啤酒花生意。學生們猜測,他在給克里克爾先生做事時斷了腿,又幫他幹了不少見不得人的勾當,知道他的秘密,所以才跟著克里克爾先生進了教育行業。聽說全校除了克里克爾先生,連教師帶學生,都被他視為天敵。他生活中唯一的樂趣就是對人尖酸、惡毒。我又聽他們說,克里克爾先生有一個兒子,跟滕蓋合不來,本來也在學校里幫著做事。但有一次,因為學校對學生的懲罰太嚴厲,他向父親表達了抗議。此外,聽說他還反對父親虐待母親。因為這些,克里克爾先生把他逐出了家門。此後,克里克爾太太和小姐便處境悲慘,鬱鬱寡歡。

  不過,關於克里克爾先生,我聽到的最奇怪的事是,學校里有一個學生,他從不敢碰一根指頭,那學生就是詹·斯蒂爾福思。別人談起這件事的時候,斯蒂爾福思本人也承認,還說他倒想看看克里克爾先生沖他動手呢。一個性情溫和的學生(不是我)問他,如果他真的看到克里克爾先生沖他動手怎麼辦。斯蒂爾福思故意把一根火柴插入磷盒,好讓他回答時有光照著,然後說,首先,他會拿起總放在壁爐架上的那個七先令六便士買的墨水瓶,砸在克里克爾先生的額頭上,把他打翻在地。聽了這話,我們在黑暗中坐了好一陣子,大氣都不敢出。

  我還聽說,夏普先生和梅爾先生的薪水都少得可憐。同克里克爾先生一起吃飯的時候,如果餐桌上既有熱騰騰的肉,又有冷冰冰的肉,夏普先生總是會說他喜歡吃冷肉。這一點也得到了詹·斯蒂爾福思的證實,因為他是唯一的客廳寄宿生[5]。我聽說,夏普先生的假髮大小並不合適;他大可不必那樣「耍威風」—有人說那是「窮嘚瑟」—因為從後面就能把他本人的紅髮看得一清二楚。

  我聽說,有一個煤商的兒子,以煤帳抵學費來讀書,因此被叫作「匯兌」或「易貨」,這是從算術書里選出來的詞,用來說明這種安排。我聽說,飯桌上的啤酒是從學生家長那裡搶奪過來的,布丁則是強征上來的。我聽說,全校學生都認為克里克爾小姐愛上了斯蒂爾福思。當時我坐在黑暗中,想到斯蒂爾福思悅耳的聲音、俊美的容貌、瀟灑的風度、捲曲的頭髮,我認為,克里克爾小姐是很有可能愛上他的。我聽說,梅爾先生不是壞人,只是窮得連六便士也掏不出來。他母親梅爾老太太無疑也是窮得跟約伯一樣[6]。於是,我想到了那頓早餐,還有那句像是「我的查理」的呼喚。不過,我一直對那件事守口如瓶,現在想來頗感欣慰。

  宴會結束後,我又聽了好一陣子這些故事,還有別的許多故事。大多數客人吃飽喝足之後就立刻上床睡覺了,只有我們幾個人,衣服也沒脫完,繼續說的說,聽的聽,熬到最後才上床。

  「晚安,小科波菲爾,」斯蒂爾福思說,「我一定要好好照顧你。」

  「你太好啦!」我滿心感激地答道,「我真的很感激你。」

  「你沒有姐妹什麼的吧?」斯蒂爾福思打著哈欠說。

  「沒有。」我答道。

  「真可惜,」他說,「你要是有個姐妹什麼的,她準是個漂亮害羞、嬌小可人、眼睛明亮的姑娘。我會很想結識她的。晚安,小科波菲爾。」

  「晚安,先生。」我答道。

  我記得,我上床以後想了他好久,還抬起身子去看躺在月光中的他。只見他那張俊俏的面龐朝上仰著,頭舒舒服服地枕在胳膊上。他在我眼中是個權勢煊赫的人物,這當然就是我對他念念不忘的原因。月光下,朦朧的未來沒有在他身上投下一絲陰影。我夢中終夜徘徊的花園裡,也沒有他的半點兒足跡。

  [1] 這裡的印章是一種刻有圖案的小金屬物體,用於在信件的封蠟上留下印記。

  [2] 中世紀進入西亞和東歐的突厥和蒙古部落成員,後泛指兇猛的人。

  [3] 當時歐洲使用的一種磷盒火柴,包括一根一頭蘸有硫黃的細棒和一小瓶磷,取火時,把細棒插入裝有磷的小瓶內再抽出,火柴頭就會在空氣中自燃。

  [4] 或譯南華克區,英國倫敦中心的一個地區,北面緊臨泰晤士河,是倫敦最古老的地區之一。

  [5] 18—19世紀英國寄宿學校中的一類特殊寄宿生,通常是父母雙亡或家庭富有的孩子,由校長負責照顧,雖然和其他學生一起上課,卻在生活上擁有特殊待遇,不僅可以同校長一家吃飯,還擁有自己的客廳。

  [6] 根據《聖經·舊約·約伯記》,約伯是一位富有而虔誠的地主,上帝為了考驗他的信仰,令他失去了所有的財產,並受到各種疾病和不幸的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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