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2024-10-09 05:42:36
作者: (美)詹姆斯·艾爾羅伊
醫生說:「我和你們埃克斯利警監說過了,我說盤問戈德曼先生多半是白費時間,他大多數時間根本就神志不清。不過,既然他非得派你跑這一趟,那我就再陪你試一次吧。」
傑克環顧四周。卡馬里奧病院讓他毛骨悚然,許多病人,牆上掛著古怪的畫作。「能行嗎?警監需要他的供述。」
「嗯,那只能祝他好運氣了。去年7月,戈德曼先生和他的夥伴米基·科恩在麥克尼爾島監獄遭到刺刀和鉛管的襲擊。兇手身份未能查明,相比之下科恩沒受什麼傷,但戈德曼先生大腦嚴重受創。兩人去年年末假釋出獄,戈德曼先生開始舉止失常。12月末他因為在貝弗利山當眾撒尿而被捕,法官判他來這兒觀察九十天。我們從聖誕節收下他,期滿後再加九十天。實話實說:我們拿他沒辦法,唯一的怪事是科恩先生來探望他,提出把戈德曼先生轉去一家私人診療機構,費用由他負責,但戈德曼先生拒絕了,表現出很害怕科恩先生的樣子。奇怪吧?」
「難說。他在哪兒?」
「那扇門的另一邊。請待他溫和些,他以前是黑幫分子不假,但現在只是個可憐蟲而已。」
傑克打開門。襯著軟墊的小房間,達維·戈德曼坐在帶軟墊的長台上,看起來需要刮臉,渾身來蘇水的臭味。達維張著嘴巴,在看一本《國家地理》。
傑克在他身邊坐下,戈德曼移開。傑克說:「鳥地方爛透了,你應該讓米基幫你轉院的。」
戈德曼摳出鼻屎,吃掉。
「達維,你和米基鬧翻了?」
戈德曼把雜誌伸到他面前,裸體黑人揮舞長矛。
「漂亮,他們要是登白人裸照,我保證訂閱。達維,還記得我嗎?傑克·文森斯,以前是洛城警局緝毒組的,咱們在日落大街經常打照面。」
戈德曼撓撓下體。他微笑,欠缺生氣,軀殼裡沒有靈魂。
「給我裝是吧?別玩了,達維。你和米基在一起那麼久,你知道他會照顧你的。」
戈德曼捏死一隻看不見的蟲子:「現在不了。」
心智盡喪的聲音,沒人能裝得這麼好。「告訴我,達維,迪恩·凡蓋爾德出了什麼事?你記得他,他去麥克尼爾島探望過你。」
戈德曼摳鼻子,擦在腳上。傑克說:「迪恩·凡蓋爾德。1953年他去麥克尼爾島探望你,就是彼得和巴克斯特·恩格克林兩兄弟探望米基的那段時間。現在你很害怕米基,凡蓋爾德宰了一個叫『公爵』凱斯卡特的人,結果自己也死在世界聞名的夜梟大屠殺里。你剩下的大腦還能談談這個嗎?」
毫無智慧的光芒。
「說吧,達維。告訴了我,你就不會這麼難受了。來,告訴你的傑克叔叔。」
「荷蘭人!荷蘭龜孫子!米基應該知道該怎麼傷害我,但他沒有。Hub rachmones[2],梅耶,hub rachmones,梅耶·哈里斯·科恩,te absolvo[3]我的罪孽。」
只有嘴巴在說話,他的其他部分都已死去。傑克推測,凡蓋爾德就是荷蘭人,從意第緒語到拉丁文,應該是背叛之類的事情。「說啊,接著說。向傑克神父懺悔,我會讓你一切都好的。」
戈德曼摳鼻子,傑克推他一把。「快說啊!」
「荷蘭人搞砸了!」
什麼意思?也許是在監獄裡下令做掉「公爵」凱斯卡特。「說啊,快!」
戈德曼用心智盡喪的單調聲音說:「託付經營的小子被三個槍手啪啪啪。停滯期可不是唱歌跳舞,米基以為他能逮住大魚,可愛爾蘭柴郡貓吃了肉,米基只有骨頭連肉湯都沒有,碰上喵喵魔王他就是盤中餐。Hub rachmones,梅耶,我能信任你,信不過他們,全都冰好了,但不是給我們的,te absolvo……」
一堆問號。「你在說哪些人?」
戈德曼哼歌,跑調,但耳熟。傑克聽出旋律,是《乘上A號快車》。「達維,告訴我。」
達維唱道:「叭叭——梆梆梆梆梆梆梆梆,可愛小火車,梆梆梆梆,可愛小火車。」
達維情況惡化,仿佛他的大腦也有軟墊牆壁。「達維,說話啊。」
他胡言亂語:「滋滋滋,說話蟲在聽。貝蒂本尼蟲在聽,巴尼蟲。Hub rachmones,梅耶,我親愛的朋友。」
讓人難以捉摸,這變得或許有意義。
恩格克林兄弟在牢房裡見到科恩,講述「公爵」凱斯卡特的黃書計劃。米基發誓他沒告訴過任何人。戈德曼發現此事,決定砸攤子,派迪恩·凡蓋爾德去殺凱斯卡特,或者想插一腳。傑克滿是疑問,他怎麼知道的?他難道在科恩的牢房安裝了竊聽器?
「達維,給我說說蟲子。」
戈德曼開始哼《心情不錯》。
醫生開門:「夠了,警官,你騷擾他的時間夠久了。」
埃克斯利在電話上批准,去麥克尼爾島檢查米基·科恩住過的牢房,搜尋竊聽裝置的證據。醫院離文圖拉縣機場只有幾英里,他飛往普吉特灣,搭計程車到監獄。鮑勃·加勞戴特會找個監獄管理局的夥計居中聯絡,麥克尼爾監獄的管理人員非常遷就科恩,肯定收了賄賂,估計不施加壓力就不肯配合。埃克斯利認為竊聽器猜想的可能性很小,他怒罵下落不明的巴德·懷特,菲斯克和克萊克納出去找他了,龜孫子多半在躲《耳語》文章和聖貝納迪諾那具屍體。菲斯克給他留了字條,挑明屍體已被發現。帕克說達德利·史密斯在研究恩格克林兄弟的案卷,很快就會向他匯報。琳恩·布雷肯依然有所隱瞞。傑克說:「咱們該怎麼辦?」埃克斯利答道:「今晚午夜餐車見,討論一下。」
可怕的艾德警監,最後那句話讓他膽戰心驚。
傑克開車到文圖拉,趕上飛機。埃克斯利打過電話,幫他訂好機票。空乘人員送上報紙,他接過《洛杉磯時報》和《洛杉磯每日新聞》,讀夜梟案的消息。
達德利那幫崽子把黑人區翻個底朝天,抓有名有姓的黑人罪犯回去問話,尋找真正在格里菲斯公園放槍的流氓。純粹扯淡,把槍栽贓放在雷·科特斯車上的人,同樣把相應的彈殼栽贓放在公園裡,利用了報紙上的地點線索,只有專業人士才有這個腦子和膽量。邁克·布魯寧和迪克·卡萊爾在七十七街分局設立指揮部,七十七街的刑警隊和重案組調來的另外二十個人全部投入調查。罪犯不可能是發瘋的黑人,局面越來越像1953年重現。《洛杉磯每日新聞》刊載照片:中央大道擠滿揮舞標語牌的黑鬼,埃克斯利買給伊內茲·索托的屋子。《洛杉磯時報》有張好照片,伊內茲在雷·迪特林的拉古納寓所外,遮住眼睛躲避閃光燈。
傑克繼續讀報。
州檢察總署發表聲明:艾里斯·洛韋用一紙禁止令智勝他們,但他們仍舊關注此案,等禁止令失效就會插手。除非洛城警局在適當的時間內解決夜梟爛攤子,並且讓洛杉磯縣大陪審團滿意。洛城警局發布新聞稿,充滿細節地詳述1953年伊內茲·索托遭到的強暴。另有一段暖心內容:艾德·埃克斯利警監如何幫助她重建生活。埃克斯利的老頭子也見報了:《洛杉磯每日新聞》大張旗鼓地宣傳南加州公路網的落成,提到一則最近爆出的傳言,老普萊斯頓很快將宣布參選州長,兩個半月後將迎來共和黨初選,最後關頭宣布參選的策略旨在最大限度地利用公路完工的轟動效應。兒子的負面消息會影響他的勝算嗎?
傑克估量自己的勝算。他和凱倫重歸於好,因為凱倫看到他在努力,維持關係的最佳手段是變現他的二十年,拿著養老金離開洛杉磯。接下來的兩個月將是快跑,逃避重啟的調查,帕切特和布雷肯掌握的把柄。這方面的勝算就拿不準了,他對這種快跑是又害怕又厭倦,也開始覺得歲月不饒人了。埃克斯利肯定想好了快跑的步子,深夜碰頭不是他的風格。布雷肯和帕切特有可能拿他的醜聞做交易,帕克有可能會壓下去,以保護警局的顏面。但是凱倫會知道,岌岌可危的姻緣會徹底完蛋。因為嫁給酒鬼和掮客尚可勉強忍受,「殺人犯」則是一顆兩人都無法躲避的子彈。
飛行三小時,幽閉三小時思考。飛機降落在普吉特灣,傑克上計程車去麥克尼爾。
灰色的岩石小島,有一座醜陋的灰色的龐大建築。灰色的牆壁,灰色的霧靄,鐵絲網緊貼灰色海水的邊緣。傑克在警衛亭下車,守門人檢查他的證件,點點頭。鐵門滑進石塊。
傑克走進去。一個精瘦的男人在出入口迎接他。「文森斯警司?我是監獄管理局的戈達德專員。」
兩人使勁握手。「埃克斯利有沒有說我為什麼來?」
「鮑勃·加勞戴特說了。你在辦夜梟案及相關的合謀案件,你認為科恩的牢房有可能被安裝竊聽器。我們來尋找證據,支持這個猜想,但我認為可能性不大。」
「為什麼?」
他們頂風而行,戈達德侃侃而談:「科恩在這裡得到貴賓級待遇,戈德曼也是。特權多得嚇死人,訪客數量不受限制,帶進牢房的東西不太仔細檢查,因此確實也有可能安裝竊聽器。你認為戈德曼背叛了米基?」
「差不多吧。」
「嗯,有可能。他們的牢房隔兩扇門,在米基指定的那一層,因為那層有一半牢房的下水道壞了,沒法關押太多囚犯。你很快就會見到,我清空了整排牢房,封存等待檢查。」
幾個檢查哨,牢房區有六層,由天橋連接。傑克上樓,進走廊,有八個空蕩蕩的牢房。戈達德說:「這是頂樓,安靜,人少,有個舒服的休息室可以打撲克。線人說囚犯能不能被關進這層樓需要科恩點頭。能想像他有多膽大妄為嗎?」
傑克說:「天哪,你很厲害,而且動作夠快。」
「呼,埃克斯利和加勞戴特有分量唄,這兒管事的都沒時間準備。哪,看看我帶來的寶貝吧。」
休息室的桌上,有撬棒、鑿子、鐵錘、帶鉤的細杆。一塊毯子墊著磁帶錄音機和一團電線。戈達德說:「咱們去拆房子吧。我承認可能性不大,但還是帶了錄音機,萬一真找到磁帶用得上。」
「要我說可能性不小。戈德曼和科恩去年秋天假釋出獄,但7月遭到襲擊,達維大腦嚴重受損。如果是他在監聽磁帶,那麼多半沒那個腦子拆掉錄音機。」
「扯夠了。咱們挖吧。」
兩人開挖。
戈達德用鉛錘從科恩牢房的暖風口拉到戈德曼牢房的暖風口,在兩個牢房之間的天花板上畫線,拿起鐵錘和鑿子開始探查。傑克撬開米基牢房牆上的護板,用細杆鐵鉤在通風管里敲打。除了鐵皮別無他物,開口附近也沒有電線。遇到了挫折,可這兒是安裝麥克風的理想地點。熱風呼呼地吹出管道,傑克改變思路,華盛頓州很冷,一年到頭大部分時候有暖氣,會蓋住談話聲。他在牆上和天花板上尋找其他管道,沒有,然後是暖風口四周的區域。護板旁邊的灰泥抹得不太均勻,還有一些針孔般的小洞。他用鐵錘砸開半面牆,灰泥裹著的小麥克風連著電線赫然出現。電線忽然跳出掌心,縮回牆裡。五秒鐘後,戈達德拿著電線站在他面前,電線另一頭是塑料包著的磁帶錄音機。「兩個牢房的半中間,通風管上有個藏物洞。來,咱們聽聽看。」
兩人在休息室聽錄音。戈達德接上機器,換捲軸,按按鈕,竊聽磁帶。
靜電噪聲,犬吠,「來,來,好乖。」是米基·科恩的聲音。戈達德說:「居然允許他在牢房裡養狗。除了美國不可能,對吧?」
科恩說:「別舔你的小香腸了,寶貝。」又一陣犬吠,很長一段時間靜默,咔嗒一聲停止。戈達德說:「我在算時間。語音激活的麥克風。五分鐘沒聲音就自動關閉。」
傑克拍掉手上的石膏:「怎麼上去換磁帶?」
「肯定是什麼帶鉤子的工具,就像我給你的那根細杆。他牢房暖風口的格柵很鬆,所以肯定有人經常探進去。天哪,這東西在裡面放了多久?戈德曼肯定有幫手,這事情一個人辦不了。聽,是不是又啟動了?」
又是咔嗒一聲,陌生的說話聲響起:「賭多少?我讓警衛去下注。」科恩說:「巴齊里奧一千塊,那義大利小子很兇。去醫務室看看達維,好老天,那幫暴徒把他打成了大頭菜,我發誓我非得看著他們被燉成蔬菜湯。」交疊的聲音嘟囔,米基在哄狗,狗汪汪叫。
可以確定戈德曼和科恩遭到襲擊的時間了:米基提前下注賭9月末羅賓遜對巴齊里奧的比賽,到時候他多半已經出獄,在賠率降低前搶先下注。
咔嗒一聲停止,咔嗒一聲啟動,四十六分鐘,米基和至少兩個人打牌,嘟嘟囔囔,沖廁所。這卷磁帶就快到頭,咔嗒一聲停止,咔嗒一聲啟動,該死的狗在嚎叫。
米基說:「蹲了六年十個月,馬上就要出去,卻丟了達維的天才大腦。帶著這種爛事回家。米基二世,你就別舔你那玩意兒了。」
陌生的聲音說:「給它弄條母狗,它就用不著舔了。」
科恩說:「天哪,這狗這麼靈巧,又那麼亢奮,玩老二像是海菲茲拉小提琴,大得能垂到腳上,像是約翰尼·斯托姆潘納托。說到腳,我讀海妲·霍普的專欄,看到約翰尼終於踏上拉娜·特納那條船,他迷戀她那麼多年。」
陌生的聲音大笑。科恩說:「差不多就夠了,馬屁精,我又不是傑克·本尼。我現在需要約翰尼,卻找不到他,因為他忙著撲電影明星的大胸。我的授權經營商一個一個地被做掉,我需要約翰尼替我打探風聲,可就是找不到那個大色鬼黑皮佬!我要做掉那幫鳥人!我要讓傷害達維的龜孫子從地球上消失!」
米基咳嗽,咳嗽,咳嗽。陌生聲音說:「李·瓦切斯和亞伯·泰特鮑姆呢?你可以交給他們啊。」
科恩說:「你是好朋友不假,但實在沒腦子,雖說撲克打得不錯。不行,亞伯已經成了軟蛋,沒法幹這種肌肉活兒,開餐廳喝了太多豬油,脂肪堵塞動脈,遲早一命嗚呼。李·瓦切斯太缺乏辨別能力。」
磁帶到頭。戈達德說:「米基說話確實有風格,但這些和夜梟案有什麼關係呢?」
「我說『沒有』,你覺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