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

2024-10-09 05:38:15 作者: (法)羅曼·羅蘭

  「你們太無聊了。一個人有了多少幸福的條件還要怨天尤人,簡直是荒唐!」

  同時也應該有人把他們的財產,健康,和一切他們不配有的神奇的天賦,統統剝奪!把這些自己不能解脫的,對自己的自由害怕的奴隸,重新戴上艱難的枷鎖和真正的痛苦的枷鎖!倘若他們非辛辛苦苦掙取自己的麵包不可,他們一定會很快活的吃下去的。而一朝看到了痛苦的真面目,他們也不敢再拿痛苦來玩可厭的把戲了……

  可是歸根結底,他們的確痛苦著。他們倆是病人,怎麼不教人可憐呢?——雅葛麗納的疏遠奧里維,和奧里維的沒有羈縻雅葛麗納,同樣是無辜的。她完全保持著天性。她不知道結婚是對天性的挑戰,早該料到天性會起來反抗,而自己應當預備勇敢地應戰的。她只發覺自己把事情看錯了,不勝惱恨。失意之下,她遷怒於她從前所愛的一切,仇視她從前所信仰的奧里維的信仰。一個聰明的女子,比男人更能夠在一剎那間憑著直覺體會到那些有關永恆的問題,但要她鍥而不捨地抓住就不容易了。抱著這種思想的男人是用自己的生命去灌溉它的。女子卻拿這種思想來做自己的養料,她吸收它,絕對不創造它。她的精神與感情不能自給自足,永遠需要新的養料。沒有信仰沒有愛的時候,她就從事於破壞——除非她徼天之幸,能夠有那最高的德行:恬靜。

  從前,雅葛麗納熱烈的相信以共同的信仰為基礎的結合,相信共同奮鬥、共同受苦、共同建造便是幸福。但這個信心,只有在受到愛情的陽光照射的時間,她才相信;太陽慢慢地落下去,她的信心就像一座陰沉的荒山矗立在空虛的天上。雅葛麗納覺得沒有氣力繼續她的行程了:爬到了山巔又有什麼用呢?山的那一邊又有些什麼呢?簡直是個大騙局!雅葛麗納再也弄不明白,奧里維怎麼會繼續受這些侵蝕生命的幻想欺騙。她以為他既不十分聰明,也沒多大生氣。她在他的空氣中感到窒息,不能呼吸,求生的本能使她為了自衛而開始攻擊了。她還愛著奧里維,但她要把他的信仰破壞得乾乾淨淨,因為那些信仰是她的敵人;譏諷與肉慾都被她用作武器;她把自己的欲望和瑣碎的心事像藤蘿一般的纏繞他,希望把他做成自己的影子……而所謂「她自己」,不但不知道要些什麼,連自己是怎麼樣的人都弄不清!她覺得奧里維沒有成名對她是種屈辱,可不問他的不成名是對的還是不對的:因為她終於相信,歸根結底,一個人有沒有出息,有沒有才具,是靠名氣決定的。奧里維感覺到妻子對他這樣的懷疑,不禁大為喪氣。可是他竭力掙扎。像他那樣掙扎的人,過去有的是,將來也有的是,掙扎大半是毫無效果的。在這個勢力不均的鬥爭中間,被女子自私的本能利用來對抗男人靈智的自私的,是男人的軟弱,失意,和世故人情——世故人情便是一個遮掩人生磨蝕和男人的懦弱的名詞。雅葛麗納與奧里維至少比一般的戰士高明多了。因為奧里維永遠不會欺騙自己的理想,不像普通的男人聽任懶惰、虛榮、混亂的愛情驅使,甘心否定自己的靈魂。而且倘若他做到了這一步,雅葛麗納也要瞧不起他。然而她在那種盲目的情形之下,竭力要毀滅奧里維的力量,不知這力量便是她的力量,是他們兩人的保障。她還憑著本能把支持這股力量的友誼也加以破壞。

  自從他們得了遺產以後,克利斯朵夫覺得跟他們在一起有點格格不入。雅葛麗納故意在談話之間表現的冒充風雅和平凡的實際觀念,終於達到了目的。有時他憤慨之下,說些尖刻的話,使對方聽了生氣。但兩位朋友交情太深了,從來不因之有何芥蒂。奧里維無論如何不願意犧牲克利斯朵夫,同時又不能強制雅葛麗納跟自己一樣。他為了愛情,絕對不忍心使她痛苦。克利斯朵夫看到奧里維的苦衷,便自動引退了。他懂得自己在他們之間周旋不能對奧里維有何幫助,反而會妨害他,便想出種種藉口和他疏遠;懦弱的奧里維居然接受了,可是他體會到克利斯朵夫所做的犧牲,心裡非常難過。

  克利斯朵夫並不恨他。他想,人家說女人是半個男人,這話是不錯的。因為結了婚的男人只剩半個男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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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竭力把生活重新組織起來,希望能丟開奧里維,硬教自己相信分離是暫時的,可是沒用:他雖然樂觀,有時也很抑鬱。他過不慣一個人的生活了。當然,他在奧里維居住外省的期間已經是孤獨的了,但那時他有方法可以自慰,想到朋友是在遠處,會回來的。如今朋友回來了,卻比什麼時候都離得更遠。一朝失掉了幾年來和他的生活打成一片的溫情,他仿佛失掉了行動的意義。自從他愛了奧里維,所有的思想都脫離不了朋友。工作已不夠填補空虛:因為克利斯朵夫在工作中間慣於羼入朋友的影子。現在朋友對他冷淡了,克利斯朵夫就像一個失去平衡的人:為了恢復這個平衡,他需要另外找一股溫情。

  亞諾太太和夜鶯始終對他很好。但這些精神安定的朋友那時對他是不夠的。

  他們兩人似乎也猜到克利斯朵夫的哀傷,暗中對他很表同情。有天晚上,克利斯朵夫很奇怪的看見亞諾太太到他家裡來。這是她破題兒第一遭來看他,神色有點騷動。克利斯朵夫不加注意,以為她是膽怯。她一聲不出地坐下。克利斯朵夫為了免得她發窘,便帶她參觀屋子。既然到處有奧里維的紀念物,兩人就不知不覺地提到奧里維。克利斯朵夫很高興地談著,絕對不透露他們之間的情形。但亞諾太太不禁用著憐憫的神氣望著他,問:「你們差不多不見面了,是不是?」

  他以為她是來安慰他的,不由得惱了:他最討厭人家干預他的事,便回答說:「我們高興不見面就不見面。」

  她紅著臉,說:「噢!我那句話並沒刺探你們的意思。」

  他後悔自己的粗暴,便握著她的手:「對不起。我老是怕人家攻擊他。可憐的孩子!他跟我一樣的痛苦……是的,我們不見面了。」

  「他也沒寫信給你嗎?」

  「沒有。」克利斯朵夫覺得不大好意思。

  「人生多可悲啊!」亞諾太太過了一會兒又說。

  克利斯朵夫抬起頭來:「不,人生並不可悲。它不過有些可悲的時間。」

  亞諾太太隱隱約約用著一種哀傷的口吻又道:「大家相愛了,又不相愛了。可見愛也是空的。」

  「已經相愛過就行了。」

  她又說:「你為他做了犧牲。要是你的犧牲能夠對所愛的人有些好處,倒也罷了。可是他並不因之更幸福!」

  「我並沒犧牲,」克利斯朵夫憤憤地回答,「即使我犧牲,也是因為我樂於犧牲。這是沒有問題的。一個人就是做他應當做的事。要是不那麼做,他會痛苦的。犧牲這個字簡直荒謬極了!不知是哪些心路不寬的牧師,把一種憂鬱的、陰沉的觀念,跟犧牲攪在一起。仿佛一定要犧牲之後感到苦悶,你那犧牲才算有價值……見鬼!如果犧牲對你是悲哀的而不是快樂的,那麼還是不要犧牲,你根本不配。一個人的犧牲,並非替人做苦工,而是為你自己。如果你在獻身的時候不覺得快活,還是去你的吧!你不配生活。」

  亞諾太太聽著克利斯朵夫,對他望都不敢望。突然她站起來說:「再見了。」

  這時他才想起她此來一定有什麼心裡的話告訴他,便說:「噢!對不起,我自私透了,老講著自己的事。再坐一會兒吧,好不好?」

  「不坐了……謝謝你……」說完她走了。

  他和亞諾太太隔了相當的時間沒見面。她既沒給他消息,他也不上她家去,也不上夜鶯家去。他很喜歡她們,可是怕談到使他悲哀的事。而且她們那種安靜平凡的生活,稀薄的空氣,暫時也對他不相宜。他需要看一些新人物,需要關心一件事,或是有什麼新的愛情使自己振作起來。

  為了排遣心中的愁悶,他又上疏闊已久的戲院去。他覺得,對於一個想觀察熱情和記錄熱情的音樂家,戲院是一所極有意思的學校。

  這並非說他對法國戲劇比他初到巴黎的時期更有好感。他除了不喜歡那些永久不變的、平板的、火暴的題材,老是分析愛情的那套心理學以外,還認為法國人的戲劇語言也是虛偽的,尤其在詩劇方面。他們的散文與韻文,跟民眾的活語言和民眾的特性都毫不相干。散文是一種做作的語言,上焉者像社交版記者的筆調,下焉者像粗俗的副刊文章。至於詩歌,恰如歌德所說的:「越是那些無話可說的人越喜歡寫詩。」

  它是一種冗長的,裝腔作勢的散文,心中一無所感而勉強制造出來的形象,使一切真誠的人都覺得是謊言。克利斯朵夫並不把這些詩劇看得比靡靡之音的義大利歌劇更高。倒是演員比劇本使他感到更大的興趣。妙的是作家們都在竭力模仿演員。「要不是把戲子們的惡習做你劇中人物的粉本,那麼你的戲上演的時候絕沒成功的希望。」從狄德羅寫了這段文字以來[61],情形並沒如何改變。喜劇演員成為藝術的模型。只要一個戲子成了名,他立刻可以有他的戲院,有他的劇作家——他們會像殷勤的裁縫一般照他的身材定製劇本。

  在這些走紅的明星中間,有個叫做弗朗索瓦絲·烏東的,引起了克利斯朵夫的注意。近一兩年來大家都為她入迷了。她也有她的劇本供應者,但她並不只演為她特寫的劇本。從易卜生到薩爾多,鄧南遮到小仲馬,蕭伯訥到亨利·巴塔耶,在她相當混雜的戲碼內都可以找到。有時,她也在古典詩劇和莎士比亞的作品中露臉。可是在這等場合,她比較不自在。不論演什麼,她總表現她自己,永遠只表現她自己。這是她的短處,也是她的長處。她本人沒受到群眾注意的時候,她的演技並不受歡迎。但一朝引起了大眾的好奇心,她無論演什麼就都顯得出神入化。事實是一看到她,你的確會忘掉那些貧弱的作品;經過她的生命點綴之下,那些作品都顯得美了。克利斯朵夫覺得比她所演的作品更動人的,倒是這個由一顆陌生的靈魂塑成的、女性的肉體之謎。

  她的側影美麗,清楚,像悲劇中人物,可不像羅馬女子那麼輪廓鮮明。她的細膩的,巴黎人的線條和約翰·古雄的雕像一般,好比一個少年男子。鼻子雖短,很有姿態。美麗的嘴巴,嘴唇很薄,有一道悲苦的皺痕。聰明的臉蛋,清瘦,年輕,有些動人的表情,反映出內心的痛苦。下巴的模樣顯出她性格強硬。皮膚慘白、慣於不動聲色的臉,照舊像鏡子一樣反射出她的心靈。頭髮,眉毛,都很細膩。變化莫測的眼睛,又是灰灰的,又是琥珀色的,閃著或青或黃的光彩,像貓眼。她表面的神態也跟貓一樣的迷迷惘惘,半睡半醒,可是睜著眼睛,窺伺著,永遠提防著,常常會突然之間發性子,流露出她隱藏的殘忍。身材並沒看起來那麼高,身體也沒看起來那麼瘦,她肩頭和胳膊都很好看,一雙手又長又軟。衣著和頭髮的式樣都很大方,素雅,不像某些女演員的不修邊幅或是過分的修飾——雖然出身低微,本能上卻是一個貴族——這一點又是像貓,她骨子裡還有非常強悍的性格。

  她年紀大概不到三十歲。克利斯朵夫在伽瑪希那邊聽見人家談到她,用粗野的口吻表示對她佩服,仿佛談論一個很放浪的,聰明的,大膽的女子,極有魄力,極有野心,可是潑辣,古怪,暴烈。據說她沒成名以前曾經淪落風塵,得志以後便儘量的報復。

  有一天,克利斯朵夫搭火車到墨屯去探望夜鶯,一打開車廂的門,發現那女演員已經先在那兒。她似乎非常騷動、痛苦。克利斯朵夫的出現使她大為不快,馬上轉過背去,老望著窗外。克利斯朵夫注意到她神色有異,便目不轉睛地盯著她,那種天真的同情的神氣簡直令人發窘。她不耐煩了,把他狠狠地瞪了一眼。他只覺得莫名其妙。在下一站上,她走下去換了一個車廂[62]。那時他才想到是自己把她嚇跑的,因此很不痛快。

  過了幾天,他在同一路線上預備搭車回巴黎,占著月台上那張獨一無二的凳子。她又出現了,過來坐在他旁邊。他想站起來走開,她卻說了聲:「你坐下吧。」

  那時沒有旁人在場。她對於那天使他更換車廂的事表示歉意,她說要是早想到自己使他發窘,她一定會下車的。他冷冷地笑著回答:「不錯,那天你一刻不停的老瞪著我,討厭透了。」

  「對不起,」她說,「我自己也壓制不住……你那天好似很痛苦。」

  「那又怎麼呢?」

  「我那是不由自主的。倘若看見一個人淹在河裡,你不是會伸手救他嗎?」

  「我嗎,我才不呢。我要把他的腦袋按在水裡,讓他早點兒完蛋。」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既有點兒嬉笑怒罵,又有點兒牢騷的口吻。因為他愕然望著,她便笑了。

  火車到了。除了最後一輛,列車都已經客滿。她上去了。車守催著他們。克利斯朵夫不願意重演上次的故事,想另找一間車廂。她可是說:「上來吧。」

  他上去以後,她又補了一句:「今天我無所謂了。」

  他們談著話。克利斯朵夫一本正經地跟她解釋,說一個人不該對旁人抱著漠不相關的態度;互相幫助,互相安慰,大家都可以得益……

  「安慰對我不生作用……」她說。

  克利斯朵夫堅持著,她就傲慢地笑了笑,回答說:「不錯,安慰人家的角色當然對扮演的人是有利的。」他想了一會兒,才明白對方是懷疑他別有用心,不禁憤憤地站起來,打開車門,不管火車開動,就想往下跳。她好容易把他擋住了。他怒氣沖沖地關上了門,重新坐下,那時火車剛進地道。

  「你瞧,」她說,「跳下去不是要送命嗎?」

  「我不管。」

  他不願意再和她說話。

  「人真是太蠢了,」他說,「大家互相折磨,又把自己折磨;人家想來幫助他的時候,他倒反猜疑。可惡透了!這種人是沒有人性的。」

  她一邊笑一邊撫慰他,把戴著手套的手按在他的手上,親熱地和他談著,喊出他的名字。

  「怎麼,你認得我嗎?」他說。

  「怎麼不認識?你,你也是一個紅人哪。我剛才不該對你說那種話。你是個好人,我看得出的。算了吧,別生氣了。好!咱們講和吧!」

  他們握了握手,友好地談著話,她說:「可是那也不是我的錯。我跟那一班人接觸的經驗太多了,不得不提防。」

  「他們也常常欺騙我,」克利斯朵夫說,「我卻老是相信他們。」

  「我看出你是這樣的,你大概是個天生的傻瓜。」

  他笑了:「是的,甜酸苦辣我一生嘗過不少了,可是對我沒有什麼害處。我的胃很強,飽也沒關係,餓也沒關係,必要的時候也能吞下那些來攻擊我的可憐蟲。我反而身體更好。」

  「那是你運氣,你哪,你是個男人。」

  「而你,你是個女人。」

  「那又算不了什麼。」

  「那是很有意思的,做個女人!」

  她聽著笑了。「哼!」她說,「可是人家怎麼對付女人的?」

  「得自衛啊。」

  「那麼所謂善心也維持不久的了。」

  「那是因為一個人還不夠慈悲。」

  「或許是吧。可是吃苦也不能吃得太多,太多了一個人的心會幹枯的。」

  他正想對她表示同情,忽然記起了她剛才的態度……

  「你又要說安慰人家的人是別有用心了……」

  「不,」她說,「我不說這個話了。我覺得你心地好,非常真誠。我很感激。可是請你什麼話都別跟我說。你不知道……謝謝你的好意。」

  他們到了巴黎,分手了,雙方既沒留下地址,也沒說什麼請去談談的話。

  過了一兩個月,她跑來敲克利斯朵夫的門。

  「我來找你,想跟你談談。從那次見面以後,我不時在想起你。」她說著坐下了,「只要一會兒工夫,不會打擾你很久的。」

  他開始和她談話。她說:「請等一會兒,好不好?」

  他們不出聲了。過了一下他笑著說:「剛才我支持不住了。現在可好些了。」

  他想問她。

  「不,」她說,「別提我這個!」

  她向四下里瞧了一眼,把各種東西看過了,估量了一下,忽然瞧見魯意莎的照片。

  「這是你的媽媽嗎?」

  「是的。」

  她把照片拿在手裡,非常同情地瞧著。「多好的老太太!」她說,「你運氣不錯!」

  「可惜她已經故世了。」

  「那沒關係。反正你是有過這樣一個母親的。」

  「那麼你呢?」

  她擰了擰眉頭,把話扯開了。她不願意人家問起他的事。

  「跟我談談你的事吧。告訴我……告訴我一些關於你生活方面的事……」

  「這跟你有什麼相干?」

  「不用管,你講吧……」

  他不願意講,可是不由自主地回答了她的問話:因為她問得非常巧妙。而他所敘述的正是使他悲傷的事,他的友誼的故事,跟他分離了的奧里維。她聽著,帶著又同情又嘲弄的笑意……突然她問:「什麼時候了?啊!天!我來了兩個鐘點了!對不起……啊!此刻我心情安定多了……」

  接著她又說:「我希望能再來……不是常常……而是有時候……這對我有些好處。可是我不願意使你厭煩,浪費你的時間……只要偶爾談幾分鐘就行了……」

  「我可以到你那邊去。」克利斯朵夫說。

  「我不要你上我家去。我更喜歡在你這兒談……」

  可是她許多時候沒有來。

  有天晚上,他無意中知道她病得很重,已經停演了幾星期,便不管她從前攔阻的話,逕自跑去看她。人家回答說她不見客,但裡頭知道了他的名字,又把他從樓梯上叫回去。她躺在床上,病好些了。她害了肺炎,模樣有了相當的改變,但始終保持著那副嘲弄的神氣和銳利的目光。她見到克利斯朵夫,心裡真的很高興,要他坐在床邊,用著滿不在乎的遊戲態度談到自己,說她差點兒死去。他聽著臉色變了。她卻取笑他。他埋怨她不早通知他。

  「通知你要你來嗎?那才不呢!」

  「我相信你連想也沒想到我。」

  「那就是你的運氣了,」她俏皮又悲哀地笑著說,「我病中從來沒想到你。只是今天剛想到。得了吧,你別難過。我鬧病的時候誰都不想的。我只要求人家一件事,就是讓我清靜。我把鼻子朝著牆等著,願意孤零零地死掉。」

  「自個兒痛苦究竟是不好受的。」

  「我慣了。我受過多少年的磨折,沒有一個人來幫助我,現在已經成了習慣。而且這樣倒更好。你倒了霉,誰都是無能為力的,不過在屋子裡鬧些聲音,給你一些不識趣的關切,虛情假意的嘆息一陣……我寧可一個人清清靜靜地死。」

  「你倒很能夠隱忍!」

  「隱忍?我簡直不知道這個字是什麼意思。我只是咬緊牙關,恨那個使我痛苦的病。」

  他問是不是沒有人來看她,關切她。她說戲院裡的同事都是些好人——是些糊塗蛋——對她很殷勤,很好,雖然是浮表的。

  「倒是我,告訴你,倒是我不願意見他們。我是一個不容易相交的人。」

  「我可不怕。」他說。

  她帶著可憐他的神氣望著他:「你!你也會說這種話嗎?」

  「對不起,對不起……天哪!我竟變成了巴黎人!……慚愧慚愧……我敢打賭,我說的話簡直想都沒想過……」

  他把臉蒙在被單里。她不由得大聲笑了出來,在他頭上輕輕地拍了一下:「啊!這話可不是巴黎人說的了!還好!我又認出你的本來面目了。好,把頭抬起來。別哭濕了我的被單。」

  「那麼你原諒我了?」

  「當然。甭提啦。」

  她又和他談了一會兒,問他做些什麼,隨後她累了,厭煩了,就把他打發走。

  她約他下星期再來。到期正要出口,他忽然接到她的電報,教他別去:她正逢著心情惡劣的日子。後來,過了一天,她又通知他去了。她差不多已經痊癒,靠窗躺著。那是初春時節,天上照著晴朗的太陽,樹木抽著嫩芽。他從來沒看見她這樣親切這樣溫和。她說前天連一個人都不能見:便是克利斯朵夫也要跟別人一樣受她厭惡。

  「那麼今天呢?」

  「今天,我覺得自己年輕,新鮮,對周圍一切年輕和新鮮的人——比如你——都有好感。」

  「可是我已經不年輕不新鮮了。」

  「你到死都是的。」

  他們談著他在別後所做的事,談著她不久又要去登台的戲院。說到這兒,她告訴他對於戲劇的意見,她厭惡它,又捨不得它。

  她不願意他再上她家裡來,答應以後繼續去探望他,可是怕打攪他。他把比較不會妨害他工作的時間告訴她,約定一種暗號,教她用某種方式敲門,他隨著自己的心緒而決定開或不開……

  她絕對不濫用這種約會。可是有一次她去赴一個夜會擔任詩歌朗誦,忽而臨時不得勁了,半路上打電話去辭掉,轉車到克利斯朵夫寓所來。她原意只想跟他招呼一下就走的。可是那晚上她居然把一生的歷史統統說了出來。

  悲慘的童年:她從來沒知道誰是她的父親。母親在法國北部某城的近郊,開著一所聲名狼藉的小客店;許多趕車的跑來喝酒,跟女店主睡覺,同時還虐待她。其中有一個跟她結了婚,因為她有幾個錢。他常常酗酒,打老婆。弗朗索瓦絲有一個姊姊在小客店裡當侍女,做牛做馬的辛苦到極點,還被繼父當她母親的面奸占了,結果是害肺病死的。弗朗索瓦絲從小挨著拳頭,看盡了下流無恥的事。她皮膚蒼白,性子暴躁,沉默寡言,童年的心中火氣十足,野性很厲害。她眼看母親和姊姊飲泣吞聲,受盡了痛苦,恥辱,終於死掉。她可是意志倔強,不肯屈服。她是個反抗的女人:受到某些羞辱的時候,神經發作起來,會把打她的人亂抓亂咬。有一回她想自殺,結果沒成功:剛開始上吊已經不願意死了,生怕真會弔死;等到她氣透不過來的時候,便趕緊用抽搐的手指解開繩子,一心一意只想活了。既然不能借死亡來逃避——克利斯朵夫聽到這裡不禁悲哀的笑笑,想到自己的同樣的經驗——她就發誓要出人頭地,要自由,要有錢,把一切壓迫她的人都打倒在腳下。有一晚她在小房間裡聽見那男的在隔壁咒罵,被他毆打的母親叫著嚷著,被他凌辱的姊姊哭著,她便暗暗發下這個願。她覺得自己多可憐,發了這個願,心裡才鬆動些。她咬緊牙齒想道:「我要把你們一齊打死。」

  在這個暗淡的童年只有一線光明:

  有一天,一個和她常在小溝邊上玩兒的孩子,因為父親是戲院裡的門房,便帶她冒著禁令去看了一次排戲。他們在黑暗裡躲在戲池的盡裡頭。舞台上神秘的景致,在黑暗中愈加顯得光華燦爛,那些人說的美妙而不可解的話,女演員那副王后一般的神氣——她的確在一出浪漫派的雜劇中串演王后——把她看呆了。她緊張得渾身冰冷,心跳得很厲害……「對啦,對啦,要做個這樣的人才好呢!……噢!要是辦得到的話……」——等到排演完了,她無論如何要看一看晚上的公演。她假裝跟著同伴一起出去,卻又偷偷地溜回來躲在戲院裡,伏在凳子底下,在灰塵中挨了三小時。戲院快要開場,觀眾已經來了,她正想從躲的地方鑽出來,不料被人當場捉住,大受羞辱,結果是被押送回家,又挨了一頓打。那一晚要不是已經知道她將來能夠對這些惡徒報復的話,她一定會自殺的了。

  她打定了主意,投到一班演員們寄宿的劇場旅館去當侍女。她字也沒識多少,寫也不大會寫,一本書也沒看過,也沒有一本書可看。但她願意學習,發憤用功,在客人房中偷了書,拿來在月夜或是黎明的時候讀,免得耗費燈燭。因為演員們生活毫無規律,她這種偷竊的行為很久沒有被發覺:至多是失主發一陣脾氣了事。並且她把書看過了也還給他們——可不是完璧:因為她把喜歡的幾頁撕了下來。書拿回去總是塞在床底下或是家具底下,讓失主發現的時候以為從來沒出過房間。她常常把耳朵貼在門上,偷聽演員們念台詞。隨後她自個兒在走廊里輕輕的學著他們的聲調,做著手勢。人家撞見了,便拿她取笑一陣,羞辱一陣。她只得氣憤憤地不作聲——這種方式的教育可以長久繼續下去,要不是她有一次偷了一個演員的腳本的話。失主大發雷霆,因為除了她,誰也沒進過他的臥室,就咬定是她偷的。她拼命抵賴:演員說要教人搜查,她便嚇壞了,立刻撲在地下招認了,同時也招認了別的竊案和撕掉的書頁。他大罵了一頓,但他的心地不像外表那樣凶。他追究她為什麼要幹這些事,一聽到她說要做一個女戲子,不由得哈哈大笑,隨後又仔細問她:她把記得爛熟的腳本背了好幾頁,他非常奇怪,問道:「喂,你說,要不要我教你?」

  她快活極了,吻著他的手。

  「啊!」她打斷了話和克利斯朵夫說,「那時我心裡多喜歡他啊!」

  不料那傢伙立刻補上一句:「可是,孩子,你知道,什麼都要付代價的……」

  那時她還是個處女,人家對她的襲擊,她一向是拿出蠻勁來躲過的。這種野人似的貞操,對不潔的行為,對沒有愛情的性慾的厭惡,是從小就有的,是家裡那些悲慘的景象感應她的。她至今還保持這性格——可是,唉!她受到多麼殘酷的懲罰!……命運弄人,竟然到這個地步!……

  「那麼你答應他了?」克利斯朵夫問。

  「啊!那時倘若能跳出他的魔掌,我連跳在火里都願意!可是他威嚇說要把我當賊一樣送去法辦。我無路可走——這樣我就投進了藝術……投進了人生。」

  「那該死的混蛋!」克利斯朵夫嚷著。

  「是的,我當然恨他。但從此以後,我見得多了,他還不算是頂壞的呢。至少他對我沒失信,把他所知道的——也並不多——一套本領教給我。他介紹我進了劇團。我先得侍候大家,替每個人當差,串戲也只串跑龍套。後來,有一晚,扮侍從的女角兒病了,人家臨時把我補上去。從此我就當上了這個角兒。大家認為我要不得,滑稽可笑。那時我長得很醜。我始終是丑的,直到有一天人家忽然認為我是特別的,理想的女人……嘿!那些混蛋!——我的演技被認為一點不照規矩,荒唐胡鬧。看客不賞識我。同伴們取笑我。但人家始終把我留著,因為我究竟還有點用處,而且薪水很低。不但薪水很低,還得給人代價。每學一點東西,每次的升級,都要用肉體去報酬。同伴,經理,戲子掮客,戲子掮客的朋友……」

  她不出聲了,臉色發白,咬著牙齒,睜著惡狠狠的眼睛,但你可以咂摸到她心中流著血淚。一剎那間,她又看到了當年那些恥辱和支持她的那股非戰勝不可的強烈的意志。每經歷一次新的污辱,她的意志就鍛鍊得更加堅強。她很希望死,但就在這些屈辱中間倒下去是太可怕了。要是在以前自殺倒還罷了。要不然等勝利以後也行。可是在已經墮入泥里而還毫無取償的時候死掉,未免……

  她半天不作聲。克利斯朵夫氣憤之極,在屋子裡來回走著。他恨不得把磨難這女子、污辱這女子的那些男人一齊打死。然後他不勝憐憫地望著她,站在她前面,捧著她的頭,扶著她的前額,親熱地抱著,叫了聲:「可憐的孩子!」

  她掙扎了一下。他說:「別怕。我很喜歡你。」

  於是眼淚在弗朗索瓦絲慘白的臉上淌下來了。他跪在旁邊,吻著她美麗的細長的手,把兩顆淚珠掉在上面。

  隨後他重新坐下。她也定了定神,很安靜地繼續講她的身世。

  終於有個作家把她捧了出來。他在這個古怪的女人身上發現有魔性,有天才,認為她是一個「戲劇的典型,代表時代的新女性」。自然,在那麼許多人之後,他也把她占有了。而她在那麼許多人之後也讓他占有了,不但毫無愛情,甚至還有跟愛相反的情緒。可是他造成了她的名氣,她也造成了他的名氣。

  「現在,」克利斯朵夫說,「人家對你可沒辦法了;輪到你來隨心所欲地支配他們了。」

  「你以為是這樣嗎?」她辛酸地回答。

  於是她又講起另外一件被命運播弄的事——她對一個自己瞧不起的壞蛋發生了熱情:他是個文人,拿她最痛苦的秘密做了寫文章的材料,然後把她丟了。

  「我瞧不起他,把他看作跟我腳底下的泥巴一樣。可是我愛他,只要他叫一聲,我就會跑去向這個該死的傢伙低頭。想到這點,我氣壞了。可是有什麼辦法?我的心永遠不愛我的理智所喜歡的對象。感情和理性,兩者必有一個受委屈。我有一顆心。我也有一個肉體。它們叫著,嚷著,都要求滿足。我又沒有制服它們的武器,我沒有信仰,我是自由的……哼,自由!老做著我的心和肉體的奴隸,它們要這個要那個,往往都是我不願意要的。它們使我屈服,我只覺得慚愧。可是怎麼辦呢?……」

  他停了一會兒,呆呆的用鉗子撥著火灰,然後又說:「我看到書上說做戲的人是麻木不仁的。事實上,我所見到的那一批,的確是虛榮的大孩子,除了些爭面子的小問題,什麼思想都沒有。我不知道他們和我,究竟誰才是真正的戲子。我相信絕不是我。總之我替他們付了代價。」

  她打住了話頭,時間已經到了夜裡三點。她站起身子想走。克利斯朵夫勸她等天亮再回去,姑且在床上躺一躺。她卻寧可坐在熄滅的壁爐旁邊,繼續在寂靜無聲的屋子裡談話。

  「你明天會累的。」

  「我慣了。可是你呢……明兒有事嗎?」

  「我是閒人。要十一點才替一個學生上課呢……並且我身子很棒。」

  「那就更需要睡覺了。」

  「是的,我睡得像死人一樣。無論什麼痛苦都抵抗不了瞌睡。有時我恨透了。糟掉了多少光陰!……偶爾熬上一夜,對睡眠報復報復,我倒是挺高興的。」

  他們繼續輕輕地談著,中間隔著長時間的靜默。克利斯朵夫睡著了。弗朗索瓦絲看著笑笑,扶著他的頭不讓它倒下來……她胡思亂想,靠窗坐著,望著漆黑的園子,園子不久也亮起來了。七點左右,她輕輕喚醒了克利斯朵夫,和他道別。

  在同一個月里,她又來了一回,恰好克利斯朵夫不在家,門關著。以後克利斯朵夫把公寓的鑰匙交給她,讓她能隨時進去。果然,好幾次克利斯朵夫都出去了,她在桌上留下一小束紫羅蘭,或是在紙上寫幾個字,塗幾筆速寫,漫畫——表示她來過了。

  一天晚上,她從戲院出來,到克利斯朵夫家談天。她發現他在工作,兩人談了幾句,就發覺彼此都沒有上回那樣的興致。她想走,可是太晚了。並非克利斯朵夫阻止她。而是她自己的意志不允許她再走。於是他們留著,都動了慾念。

  他們便互相占有了。

  這一夜以後,有好幾個星期不見她的蹤跡。他久已麻木的慾火被她在那一夜挑了起來,竟少不了她了。她不准他到她家裡,他便上戲院去,躺在最後幾行的位置上,心裡又是愛,又是衝動,渾身打戰。她演戲的時候所發泄的悲壯熱烈的情緒,使他跟她一樣的筋疲力盡。他終於寫信給她:

  「朋友,你恨我嗎?要是我使你不快,還得請你原諒。」

  一看到這種謙卑的話,她立刻跑來撲在他懷裡,說:

  「大家簡簡單單的做個好朋友倒是更好。但既然不可能,也用不著勉強掙扎了。咱們聽其自然吧!」

  他們過著共同生活,可是並不住在一起,各人保持各人的自由。弗朗索瓦絲不可能和克利斯朵夫過有規律的同居生活,她的地位也不容許。只能由她到克利斯朵夫家裡來,或是白天,或是黑夜,和他消磨幾個鐘點,但每天都回家去過夜。

  在戲院停演的暑假中,他們在巴黎郊外,靠葉弗那邊租了一所屋子。雖然不免有些淒涼憂鬱的時間,他們的確過了些快樂的日子,心心相印和刻苦用功的日子。他們有一間精美的光線很好的臥室,居高臨下,一望無際,眼底儘是碧綠的田壟。夜裡,他們在床上可以從窗內望見奇奇怪怪的雲影,在陰沉暗淡的天空馳騁。他們互相抱著,在半睡半醒的狀態中聽著蟋蟀的歡唱,聽著雷雨的聲音,泥土的呼吸——金銀樹、仙人草、蔓藤、割下的乾草的氣味,透到屋子裡來,透入他們的身體。黑夜那麼寂靜。兩人睡得那麼甜。萬籟俱寂。遠處幾聲狗吠,幾聲雞鳴。晨光透露了。在灰暗寒冷的曉色中,遠鍾傳來早禱的聲音,使身體躺在溫暖的床上打著寒戰,彼此靠得更緊了。群鳥在爬牆的蔓藤上醒來,嘁嘁喳喳的聒噪。克利斯朵夫睜開眼睛,屏著氣,抱著一腔柔情看著身旁這個朋友的可愛的臉,看著她在愛情激動過後的慘白的顏色……

  他們的愛不是自私的情慾,而是肉體也要求參與一分的深刻的友誼。他們不相妨礙,各做各的工作。克利斯朵夫的天才,慈悲,人格,都是弗朗索瓦絲非常重視的。在某些事情上她覺得自己比他年長,因此感到一種母性的快樂。她很抱憾一點不懂他所彈的東西:她不能領會音樂,除非在極難得的時間,才覺得有一股獷野的情緒把她控制了,但那種情緒還不是直接從音樂來的,而是由於她當時感染的熱情,由於她和她周圍的一切:風景、人物、顏色、聲音,都感染到的那股熱情。但她在這個莫名其妙的神秘的語言中,同樣能感覺到克利斯朵夫的才氣。仿佛看著一個偉大的演員講著外國語做戲,她自己的性靈也被鼓動起來了。至於克利斯朵夫,他創造一件作品的時候,往往把思想與熱情都寄托在這個女子身上,看到這些思想與熱情比在自己心中更美。跟一個這樣女性、這樣軟弱、這樣善心、這樣殘忍、而有時還有天才的光芒閃耀的靈魂,心心相印的結果,簡直有種估計不盡的富藏。她教了他許多關於人生和人的知識——關於她不大認識而為他清明的目光判斷得很尖刻的女人的事。他尤其靠了她而對於戲劇有了進一步的認識;她使他深深體味到這個一切藝術中最完美,最樸實,最豐滿的藝術的精神。他這才知道戲劇是創造夢境的最奇妙的工具。她告訴他不應該為自己一人寫作,像他現在這種傾向——那是多少藝術家都免不了的,他們學著貝多芬的榜樣,不肯「在有靈感的時候為一張該死的提琴寫作」——可是為了某一個舞台面寫作,把自己的思想去適應某幾個演員:一個偉大的詩劇作家也不以為羞,不覺得這種辦法會把自己變得渺小。因為他知道,倘若幻想是美的,那麼實現這幻想當然是偉大的。戲劇像壁畫一樣是最嚴格的藝術——是活的藝術。

  弗朗索瓦絲所表現的這些思想,正和克利斯朵夫的思想符合。她那時在藝術生涯中所到達的階段,正傾向於一種和人類溝通的集體藝術。弗朗索瓦絲的經驗,使她體會到群眾與演員之間的神秘的合作。弗朗索瓦絲雖然那麼現實,毫無自欺欺人的幻象,也感覺到那種互相感應的力,把演員和群眾聯繫起來的共鳴的電波,她咂摸到一個演員的聲音便是無聲無息的千萬人的心聲。當然,這種感覺是間歇的,極難得的,從來不會在同一齣戲同一個段落上再現。其餘的時間,只有演員個人的沒有靈魂的演技,巧妙而無熱情的呆板功夫。但值得重視的就是例外的情形:那時仿佛電光一閃,一剎那間照出了深淵,照出了由一個人來表白而實際是千百萬人的共同的靈魂。

  大藝術家的責任就在於把這共同靈魂具體表現出來。他的理想應當像希臘古時代的詩人一樣,先擺脫了自我,然後把那股吹遍人間的集體的熱情放入心中。弗朗索瓦絲尤其渴望這一點,因為她沒法達到這個無我之境,老是要表現自己——一百五十年以來,個人抒情主義過分的發展,已經到了病態的階段。一個人想求精神上的偉大,必須多感覺,多控制,說話要簡潔,思想要含蓄,絕對不鋪張,只用一瞥一視,一言半語來表現,不像兒童那樣誇大,也不像女人那樣流露感情;應當為聽了半個字就能領悟的人說話,為男人說話。現代音樂嘮叨不已地講著自己,遇到無論什麼人都傾箱倒篋地說心腹話:這是沒有廉恥,不登大雅的。那頗像某些病人,津津有味地對旁人講著自己的病狀,把可厭可笑的細節描摹得淋漓盡致。弗朗索瓦絲雖非音樂家,也感覺到音樂像寄生蟲般侵害詩歌的情形是種頹廢的徵象。克利斯朵夫先是否認,但細細想了想,覺得這說法也許有一部分是對的。根據歌德的詩譜成的第一批德國歌謠是樸素的,準確的;不久,舒伯特就滲入他羅曼蒂克的感傷性;舒曼又加上他小姑娘式的多愁善感;到了雨果·沃爾夫竟變做一種特別加強的朗誦,毫無含蓄的分析,非把靈魂赤裸裸的暴露不可了。凡是遮蓋神秘的心靈的幕都被撕掉了。

  克利斯朵夫對這種藝術有點慚愧,覺得自己也感染了。他當然不願意復古——那是荒唐的,違反自然的——可是他挑出幾個把思想表現得特別含蓄,具有集體藝術意識的大師,讓自己薰陶一下:他重新瀏覽亨德爾的作品——亨德爾因為厭惡德國民族的禁欲主義的宗教,特意把聖樂寫成史詩一般,替平民寫作平民歌謠。現在的困難是要找出能喚醒現代民眾的情緒,像亨德爾時代的《聖經》那樣的題材。今日的歐羅巴沒有一部共同的經典了:沒有一首詩,沒有一節禱祠,沒有一種信仰,可以說是屬於大眾的。這是今日所有的文人,藝術家,思想家的恥辱!為了大眾而寫作,為了大眾而思想的人一個都沒有。只有貝多芬留下幾頁安慰心靈的福音書;但這幾頁只有音樂家能夠讀,大多數人是永遠聽不到的。華格納曾經想在拜羅伊特的山崗上建立一種聯合全人類的宗教藝術。但他偉大的心靈已經染上當時的頹廢音樂與頹廢思想的污點:來到這神聖的高岡上的已非加利利的漁夫,而是一批法利賽人了[63]。

  克利斯朵夫對於自己應當作的工作看得很清楚;但他缺少一個詩人,只能靠自己,以音樂為限。而音樂,雖然大家認為是普遍的語言,究竟不是普遍的:應當要拿文字來做一張弓,才能把聲音射到大眾的心裡去。

  克利斯朵夫計劃寫一組以日常生活為根據的交響樂。他假想一闋《家庭交響樂》,可不是理查·施特勞斯[64]式的,並不把家庭生活用一幅電影式的圖畫來表現,並不用一些傳統的字母,以音樂的辭藻依著作者的意志來表現各種人物。那是對位學者的迂腐而幼稚的玩意兒!……他不預備描寫人物或動作,而是要說出每個人都熟悉的,都能在自己心中覓得回聲的情感。第一章,表現一對青年夫婦嚴肅而天真的幸福,溫柔的感情,和對於前途的信心。第二章是哭一個亡兒的輓歌。克利斯朵夫表現痛苦的時候竭力避免寫實;沒有什麼個人的面貌,只有一片無邊的苦難——你的,我的,一切人的苦難,也許就是誰都逃不了的命運。因死亡而沮喪的心靈,痛苦地掙扎著,慢慢地振作起來,把它的苦難作為奉獻給神明的犧牲。緊接第二章的樂曲,表現心靈繼續前進——是一支意志堅強的《賦格曲》,遒勁的線條與固執的節奏終於把整個的人感染了,把他在鬥爭與血淚中拖著向前,唱著威武的進行曲,抱著百折不回的信仰。最後一章是描寫人生的幕景:第一章開始時的那些主題重新出現——依然有著動人的信心和溫柔的情緒——可是更成熟了;它們受過了磨鍊,在痛苦的陰影中浮現出來,戴著光明的冠冕,向天空唱著頌歌,對無窮的生命表示虔敬與熱愛。

  克利斯朵夫也在古書中尋找簡單的,有人情味的題目,能夠訴之於大眾的心靈的。他選擇了兩個:約瑟與尼奧貝。但克利斯朵夫在這兒遇到了把詩與音樂結合起來的難題。和弗朗索瓦絲的談話使他又想起從前和高麗納商量過的計劃[65],一種介乎吟詠歌劇與話劇之間的樂劇——以自由的語言與自由的音樂結合起來的藝術——那是今日沒有一個藝術家想到的,也是被浸淫於華格納傳統的,墨守舊法的批評家非笑的藝術。但這的確是嶄新的事業,因為要點並不在追隨貝多芬,韋伯,舒曼,比才之後,雖然他們在雜劇方面都很有造就;也並不在把某種朗誦配合某種音樂,竭力用顫音為粗俗的群眾製造粗俗的效果;而是在於創造一種新的體裁,使歌唱的聲音和近於這些聲音的樂器結合起來,把音樂的幻想與嗟嘆的回聲羼和在優美和諧的詩句中間。這樣的形式只能適用於某些有限的題材,適用於心靈的某些特殊的時間,適用於親切的默省的境界:唯有這樣才能給人一種詩的韻味。沒有一種藝術比這個更含蓄更貴族化了。所以在藝術家們自命不凡而實際全是鄙俗的暴發戶時代,這種藝術很少發展的機會。

  或許克利斯朵夫也不比別人更適合於這種藝術;他的長處,他的平民式的力,就是極大的障礙。他只能想像到這種藝術,同時靠了弗朗索瓦絲的助力,做出一些略具雛形的樣品。

  他用這種方法把《聖經》上的文字譜成音樂,差不多是逐字迻譯——例如約瑟和他的兄弟們重新相聚的那個不朽的故事,約瑟試過了多少方法以後,才那麼感動的,那麼輕輕的,說出幾句使老年的托爾斯泰為之下淚的話:

  「我忍不住了……告訴你們,我是約瑟;父親還活著嗎?我是你們的兄弟,你們失掉了的兄弟……我是約瑟……」[66]

  這個美妙而自由的結合沒法持久。他們在一起固然有些生活極豐滿的時間,但性格相差太遠了。雙方性子都很暴躁,時常會發生衝突,可不是為了瑣碎無聊的事:因為克利斯朵夫素來敬重弗朗索瓦絲。而可能很殘酷的弗朗索瓦絲,對於一片好心待她的人也報以一片好心,無論如何不願意傷害她。並且他們生性都很快活。她常常嘲笑自己,但照舊很痛苦:因為從前的熱情始終占據著她的心靈,她還想著她所愛的那個壞蛋;這種割捨不掉的情形使她感到羞辱,更受不了被克利斯朵夫猜疑到這樁心事。

  克利斯朵夫看見她默不作聲,渾身緊張,成天在鬱悶中發呆,便奇怪她為什麼不快樂。現在她不是已經達到目的,成為眾人景仰的大藝術家了嗎?……

  「是的,」她說,「可憐我不像那班女戲子,沒有那種老闆娘式的心思,把做戲看成做買賣。這等人一朝爬到相當的地位,嫁了個有錢的布爾喬亞,並且登峰造極,拿到一顆勳章的時候,當然心滿意足了。我,我所要的可不止這些。只要一個人不是傻瓜,成名比不成名顯得更空虛。這一點你是應該知道的!」

  「我知道,」克利斯朵夫說,「啊!天!我小時候理想的光榮絕對不是這樣的。那時我對它多麼熱望!它在我眼裡顯得多光明!我遠遠地膜拜它,把它當作神聖的東西;哪知道實際上完全不是這麼回事……可是沒關係!你出了名也有一種奇妙的後果,就是能給人好處。」

  「什麼好處?勝利固然勝利了。可是有什麼用?一切還是照舊。戲院,音樂會,還不是跟從前一樣?不過是一個新的潮流代替了舊的潮流。他們不了解你,或者是走馬看花地瞅你一下;而他們已經心不在焉,想旁的事了……便是你自己,你是不是了解別個藝術家?至少你沒有被別個藝術家了解。你最愛的人也和你離得多遠!你忘了你和托爾斯泰那回事嗎?……」

  克利斯朵夫曾經寫信給托爾斯泰。他對他的著作十分佩服,想把他一個通俗的短篇譜成音樂,請求他的許可,同時把自己的歌集寄給他。托爾斯泰沒有答覆,正如舒伯特與柏遼茲把傑作寄給歌德的結果一樣。他教人把克利斯朵夫的音樂奏了一遍,完全不懂,非常氣惱。他認為貝多芬是頹廢的,莎士比亞是江湖派。反之,他倒醉心於虛偽矯飾的小作家,認為《一個侍女的懺悔錄》極有基督教精神。

  「大人物是用不到我們的,」克利斯朵夫說,「我們應該想到別人。」

  「別人?誰?布爾喬亞的群眾,那些行屍走肉似的影子嗎?為這些人寫作,表演嗎?為他們而虛度一生,那才慘呢!」

  「對!我對他們的看法也和你一樣,可並不喪氣。他們不見得壞到哪裡去!」

  「你真是個樂天的德國人!」

  「他們也是像我一樣的人,為什麼不能了解我呢?……——而他們不了解我的時候,難道我就為之發愁嗎?在這些成千累萬的人中間,總有一兩個贊成我的……這就得啦,只要一扇天窗就能呼吸到外邊的空氣……你得想到那些天真的看客,那些少年,那些淳樸的老人,為你悲壯的美把他們從平庸的日子裡超度出來的人。你得回想一下你自己小時候的情形!把人家從前給你的好處和快樂轉給別人——哪怕只給一個人也是好的。」

  「你以為真的有人會領情嗎?我簡直不敢相信……那些愛我們的人,其中最優秀的分子是怎樣愛我們的?怎樣看我們的?連會不會看都成問題。他們用著使我們屈辱的方式讚美我們;他們看到無論哪個江湖派的戲子,還不是感到同樣的興趣!他們把我們歸在我們瞧不起的傻子隊裡。凡是走紅的人,在他們眼裡都是平等的。」

  「可是,的確是最偉大的才能傳到後世,成為最偉大的人。」

  「那只是距離的作用。你離得越遠,山顯得越高。山的高度固然是看清楚了,可是你和它離得更遠了……而且誰能說這些的確是最偉大的呢?凡是默默無聞的古人,你認得嗎?」

  「管他!」克利斯朵夫說,「即使連一個人也感覺不到我是怎麼樣的人,我可還是我。我有我的音樂,我愛它,我相信它;它比一切都更真。」

  「在你的藝術里你是自由的,你可以為所欲為。可是我,又怎麼辦呢?我不得不扮演人家要我扮演的東西,一演再演,演到你心頭作惡。美國有些演員把《里普》或《羅伯特·瑪凱爾》[67]上演到一萬次,一輩子倒有二十五年搬弄著一個無聊的角色。我們在法國雖還沒到這個做牛馬的地步,可是也走上這條路了。可憐的戲劇!群眾所能容忍的天才只是極小量的,修正剪裁過的,灑著時行的香水的……一個『時髦的天才』!不教你作嘔嗎?……浪費的精力不知有多少!你瞧人家怎麼對付摩南的?他一輩子有什麼東西可演?只有兩三個人物是值得久存的:一個俄狄浦斯,一個卜里安克德。其餘儘是無聊的東西!可是你想想吧,他可能創造出多偉大多了不起的角色!……在法國以外,情形也不見得更好。人家把杜絲[68]怎樣安排的?他的生命是為了什麼消耗的?為了多少無聊的角兒!」

  「你真正的任務,是強迫社會接受強有力的藝術品。」

  「白費心血,而且不值得。只要這些強有力的作品一上舞台,就會失去詩意,變成謊言。群眾的氣息把它摧殘了。窒息臭穢的城裡的群眾,已經不知道什麼叫做野外,什麼叫做大自然,什麼叫做健全的詩意。它需要一種像我們的臉一樣褪色的詩。啊!而且……而且……即使會成功的話,也不能充實生命,不能充實我的生命……」

  「你還想著他。」

  「想誰?」

  「那個壞蛋嘍。」

  「是的。」

  「如果你跟那傢伙在一起,如果他愛你,你也得承認你決不會快樂,你還是會自尋煩惱的。」

  「不錯……唉!我自己也弄不明白……過去的生活需要我奮鬥的地方太多了,我受的磨折太厲害了,再也恢復不了平靜的心境,我心裡老是煩惱,騷動……」

  「那是你沒受過磨折以前早有的。」

  「也許是吧……不錯,我小時候就有煩惱。」

  「那麼你究竟要些什麼呢?」

  「我怎麼說得清?我要的不是我的力量所能做到的。」

  「我知道這種境界,」克利斯朵夫說,「我少年時代也是這樣的。」

  「可是你已經成人了。我卻永遠是少年,根本是個不完全的人。」

  「沒有一個人是完全的。所謂幸福,是在於認清一個人的限度而安於這個限度。」

  「那對我是不可能了。我已經越出界限。生活逼著我,糟蹋我,把我變成殘廢了。可是我覺得自己很可能成為一個正常的,又健康又美麗的女子,不至於像那些糊裡糊塗的人一樣。」

  「你還是能夠啊。我看你現在多好!」

  「告訴我,你把我看做怎麼樣的人?」

  他假定她是在自然與和諧的情形之下發展起來的,非常快樂,愛著人家,也受到人家的愛。她聽著心裡很舒服,可是過後又說:「現在不可能了。」

  「那麼你應當像老亨德爾雙目失明的時候那樣對自己說:

  世上一切皆善。

  他又在琴上彈給她聽。她把他擁抱了,擁抱她親愛的瘋癲的樂天主義者。他給她安慰,她可給他苦惱,至少是怕要使他苦惱。她常常像發病一樣的受到絕望的侵襲,又沒法瞞著他,愛情使她變得軟弱了。夜裡,兩人躺在床上,她悄悄地熬著痛苦的時候,他猜到了,要求這個似近而實遠的朋友把壓著她的重擔分一些給他。於是她忍不住了,撲在他懷裡,一邊哭著一邊說出心裡的話。克利斯朵夫整夜地安慰她,很有耐性,一點都不生氣。可是日子一久,這種無窮盡的煩惱勢必要打擊他。弗朗索瓦絲唯恐他傳染到自己的騷亂。她太愛他了,決不能讓他為了自己受苦。有人請她到美國去登台,她答應了,藉此強迫自己動身。她和他分手,使他心裡非常屈辱。而她自己也有同樣的感覺。可嘆兩個人竟不能使彼此幸福!

  「可憐的朋友,」她又悲哀又溫柔地笑著說,「咱們真不高明!將來我們永遠沒有這樣美妙的機會,永遠找不到這樣的友誼的了。可是沒有辦法,沒有辦法。咱們太蠢了!……」

  他們互相望著,垂頭喪氣,難過到極點,為了免得哭而笑著,擁抱著,分別了,眼中含著淚。他們從來沒像分別的時候那麼相愛。

  她動身以後,他又回到他的老夥伴——藝術中去……噢!群星密布,天上是一片和平!……

  隔不多時,克利斯朵夫接到雅葛麗納的一封信。她寫信給他,這還不過是第三次,信中的語氣和她以往的大不相同。她表示因為不再見到他而非常遺憾,很親熱地要他去,倘若他不願意使兩位愛他的朋友傷心的話。克利斯朵夫快活極了,但並不奇怪。他早就料到,雅葛麗納對待他的不公平的態度不會永遠繼續下去的。他喜歡念著老祖父的一句取笑的話:「女人早晚必有些心地善良的時間,只要你耐心等待。」

  因此他就回到奧里維那邊去,他們見到他表示非常快慰。雅葛麗納特別殷勤,把她素來刻薄的口吻也藏起去了,絕口不說足以傷害克利斯朵夫的話,她關切他的工作,很有見識地談到一些嚴肅的問題。克利斯朵夫以為她改變了。其實她的改變僅僅是為討他喜歡。雅葛麗納聽人提起克利斯朵失和時髦女戲子的戀愛——那是已經傳遍巴黎的新聞——不禁對克利斯朵夫有了好奇心,另眼相看了。她這一回久別重逢之下,覺得他果然比從前可愛得多,連他的缺點也不無魅力。她發現克利斯朵夫有天才,應當教他愛上自己才好。

  青年夫婦的生活情況並沒好轉,甚至更壞。雅葛麗納煩悶得要死……女人是多麼孤獨啊!除了孩子以外,什麼都牽不住她,而孩子也不足以永遠牽住她:因為倘若她不但是個女人,而且是個十足地道的女性,有著豐富的靈魂而對生活苛求的話,她就天生的需要做許多事情,而那是沒有人家幫忙,不能單獨完成的!……男人可沒有這樣孤獨,哪怕在最孤獨的時候也不到女人那個地步。他心裡的自言自語就足夠點綴他的沙漠,而倘若他和另外一個人一起孤獨的話,他就更加能適應,因為他更不注意孤獨,而老是自言自語了。他想不到自己若無其事地在沙漠中自個兒說話,使身邊的女人覺得她的靜默更殘酷,她的沙漠更可怕,因為對於她,一切的語言都已經死了,愛情也不能使它再生了。他沒注意到這一點。他不像女人一樣把整個生活孤注一擲地放在愛情上面,他還關切著旁的事……但誰去關切女人們的生活和無窮的欲望呢?這些億兆的生靈,懷著一股熱烈的力量,自從有人類起,四千年來老是毫無結果地燃燒著,把自己奉獻給兩個偶像:愛情與母性——而母性這個崇高的騙局,對千千萬萬的女人還靳而不與,對另一部分的女子不過是充實了她們幾年的生命……

  雅葛麗納在失望中煎熬。她有時感到的恐怖,好比有把刀直刺她的心窩。她想:

  「我為什麼活著呢?我為什麼要生在世界上呢?」

  這樣她就悲痛到極點。

  「天哪!我要死了!天哪!我要死了!」

  這個念頭常常在夜裡跟她纏繞不休。她夢見自己說著:「今年是一八八九年。」

  「不,」有人回答她,「是一九○九年。」

  她想到實際的年齡比自己想像的大了二十歲,非常難過。

  「生命快完了,我還沒有生活過!我這二十年是怎麼過的?我把自己的生命怎麼搞的?」

  她夢見自己變了四個小姑娘,住在同一間房裡,分床睡著。四個都是同樣的身材,同樣的臉,一個八歲,一個十五歲,一個二十歲,一個三十歲。三個都染了時疫死了。第四個在鏡子裡照著,突然害怕起來,她看到自己的鼻子瘦下去了,臉拉長了……她也要死了——一切都完了……

  「……我把自己的生命怎麼搞的?……」

  她流著淚醒來。噩夢並不因白天的來到而消失,白天就是噩夢。她把她的生命怎麼搞的?誰把它糟蹋了的?……她開始恨奧里維了,拿他當作無邪的共謀犯——無邪也不相干,反正是害了人——當作壓迫她的盲目的規律的共謀犯。事後她後悔,因為她心是好的,但她太痛苦了。而那個壓迫她生命的人物雖則也在痛苦,她仍禁不住要使他更痛苦,作為報復。過後她更難過,厭惡自己。她覺得如果沒法救出自己,那她還要增加人家的痛苦。而這救出自己的方法,她就在周圍摸索尋找,好比一個淹在水裡的人,不管什麼都要抓住。她試著去關切一些事情,一件作品,一個人物,好讓她拿來變做自己的事,自己的作品,自己的人物。她勉強再去做些文化工作,學外國語,寫一篇論文,一個短篇,從事於繪畫,作曲……可是沒用:她第一天就灰心了。覺得太難了。而且「書啊,藝術品啊,算什麼呢?我還不知道是否愛它們,不知道它們究竟存在不存在……」有些日子,她非常興奮地和奧里維有說有笑,似乎對他所說的很熱心,她想法教自己麻醉……只是徒然:突然之間興致沒有了,心涼了,她只得躲起來,沒有眼淚,沒有喘息,只是垂頭喪氣——她侵蝕奧里維的工作已經有幾分成功。她變得懷疑,傾向於浮華了。但她並不滿意,覺得他和自己一樣軟弱。兩人幾乎每天晚上都出門,她在巴黎各處交際場中廝混。誰也沒想到,她那含譏帶諷而精神老是緊張的笑容下面,藏著悲痛欲絕的苦悶。她找一個能夠愛她,支持她,不讓她掉入深淵的人……可是找不到。她無可奈何地呼籲,毫無迴響。只有一片靜默。

  她絕對不愛克利斯朵夫。她受不了他粗魯的舉止,令人難堪的爽直,尤其是他的淡漠無情。她絕對不愛他,但她感到他至少是強者——是死亡上面的一塊岩石。她想依附這塊岩石,依附這個身在水中而頭在水外的人,要不然就把他拖下水去……

  而且,單使丈夫跟他的朋友分離還嫌不夠,她得把那些朋友從他手裡搶過來。最老實的女子有時也有一種本能逼她們儘量的,甚至於過分的施展她們的威力。這樣濫用威力的結果,她們的弱點才顯出力量。倘若是一個自私的,傲慢的女人,那麼她會覺得竊取丈夫的朋友的友誼有種不可告人的樂趣。事情挺容易:只要丟幾個眼風就夠了。不管那男的老實不老實,他難得不上鉤的。朋友儘管知己,儘管能夠避免行動,但思想上總是已經欺騙了他的朋友。那朋友要是發覺的話,雙方的交誼就完了:彼此都用另一副眼光相看了。玩這種危險手段的女子,往往至此為止,不再有進一步的行動:她把兩個友誼破裂的男人一齊抓在手裡,任意擺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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