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2024-10-09 05:38:11 作者: (法)羅曼·羅蘭

  雅葛麗納問:「你的姊姊像你嗎?」

  奧里維吃了一驚:「你為什麼提起她?難道你認識她嗎?」

  「克利斯朵夫講給我聽的……你曾經非常痛苦,可不是?」

  奧里維點點頭,感動得答不上話來。

  「我從前也很痛苦的。」她說。

  於是她講起她的亡友,親愛的瑪德姑母,很心酸地說她曾經哭得死去活來。

  「你會幫助我的,是不是?」她用著哀求的口吻說。「幫助我生活,做個好人,把可憐的姑媽做榜樣!你喜歡我的姑媽嗎,你?」

  「她們倆我們都愛。正如她們倆也會彼此相愛。」

  「可惜她們不在這兒了。」

  

  「阿太們在這兒呀!」

  兩人緊緊抱著,連彼此的心跳都感覺到。忽然來了陣細雨,使雅葛麗納直打寒噤。

  「我們進去吧。」她說。

  樹蔭底下差不多已經黑了,奧里維吻著雅葛麗納潮潤的頭髮,她向他仰起頭來,他的嘴唇第一次感覺到那動了愛情的嘴唇,那種少女的灼熱而有點龜裂的嘴唇。他們差點兒暈過去了。

  快到屋子的時候,他們又停下來。

  「以前我們多孤獨啊!」他說。

  他已經把克利斯朵夫給忘了。

  可是他們立刻想起他。琴聲已經沒有了。他們走進屋子。克利斯朵夫把肘子靠在風琴上,雙手捧著腦袋,也想著許多過去的事。他聽見開門才從幻夢中驚醒過來,對他們和顏悅色,堆著一副莊嚴而溫柔的笑容。他看到他們的眼睛就知道了經過的情形,便握著他們的手,說道:「坐下吧。讓我彈些東西給你們聽。」

  他們坐下了,他在琴上把胸中所有的感情,對他們倆所有的愛,一齊傾訴了出來。彈完之後,三個人都一聲不響。隨後他站起身子瞧著他們。他的神氣多麼和善,比他們老成多了,堅強多了!他這才破題兒第一遭體會到克利斯朵夫的心。他把他們倆都摟在懷裡,對雅葛麗納說:「你很愛他是不是?你們都非常相愛吧?」

  兩人都覺得對他感激不盡。可是克利斯朵夫馬上轉變話題,高聲笑著,走向窗子,跳到花園裡去了。

  以後的幾天,他勸奧里維向雅葛麗納的父母求婚。奧里維不敢,怕遭到意料中的拒絕。克利斯朵夫同時也逼他去找個差事。假定兩老答應了,奧里維在不能謀生的情形之下,就不能接受雅葛麗納的財產。奧里維跟他一般想法,可不同意他對於跟有錢的女子結婚所抱的過分警戒而近乎可笑的態度。克利斯朵夫始終認為財富是毒害心靈的。他最喜歡引用一個哲人對一個為靈魂得救問題操心的富家婦說的話:

  「怎麼,太太,您有了百萬家私,還想有一顆不朽的靈魂?」

  「你得提防女人,」他半正經半取笑地和奧里維說,「提防女人,特別是有錢的女人!女人愛藝術,也許是真的,但她把藝術家壓得透不過氣來。有錢的女人可是把藝術跟藝術家都傷害了。財富是一種病。女人比男人更受不住。所有的富人都是不正常的……你笑嗎?你笑我嗎?哼!難道一個富翁會懂得什麼叫做人生?難道他跟艱苦的現實有什麼接觸?他嘗過饑寒交迫的滋味嗎?聞到過用自己的勞力換來的麵包的味道嗎?感覺到自己胼手胝足去墾殖的土地的氣息嗎?他懂得什麼眾生萬物?連看都看不見呢!……我小時候有幾次給人家帶著坐了大公爵的馬車出去玩。車子走過我每根草都熟悉的草原,穿過我獨自奔馳而心愛的樹林。可是那時我什麼都看不見了。所有那些可愛的景致,都變得像帶我遊覽的那些糊塗蟲一樣的僵死,一樣的不自然。那批昏庸老朽的人好比幕一般把草原跟我的心隔斷了;不但如此,只要腳下踏著木板,頭上蓋著車頂,就可以使我和天地絕緣。要能感到大地是我的母親,必須把我的腳踩入它的肚子裡,好似一個初見光明的新生兒一樣。財富斬斷大地跟人類的聯繫,斬斷所有大地之子相互間的聯繫。這樣,你怎麼還能成為一個藝術家?藝術家是大地的聲音。一個有錢的人不能成為一個大藝術家。如果能夠,那麼在這樣水土不宜的環境中,他必須有勝過別人千倍的天才。而且即使成功了,他也免不了是一顆暖室里培養出來的果子,連偉大的歌德也沒用:跟他的心靈配搭的是萎縮的四肢,他缺少那些被財富斬斷的主要器官。你既沒有歌德的氣魄,勢必被財富吞掉,尤其被一個有錢的妻子吞掉,這一點在歌德至少是避免了的。單身的男人還可以抗拒災難。他有一股天生的強悍之氣,有些堅韌的本能把他跟土地連在一塊兒。但女人是容易中毒的,還要把毒素傳給別人。他喜歡聞財富的那股加著香料的臭氣。他有了貲財而還能保持心靈的健康簡直是奇蹟,好似一個百萬富翁有天才一樣……而且我不喜歡妖魔。凡是財產超過生活需要的人就是一個妖魔——一個侵蝕他人的癌。」

  奧里維笑道:「可是,我總不成因為雅葛麗納不窮而不愛她,也不能硬要她為了愛我而變得窮。」

  「你要是救不了她,至少得救你自己!而這還是救她的最好的方法。你得保持純潔。你得工作。」

  奧里維無須克利斯朵夫告訴他這些顧慮。他比他更敏感。並非他把克利斯朵夫對財富的詛咒當真,他自己也是有錢人家出身,絕對不鄙薄財產,而且認為財產和雅葛麗納俊俏的臉蛋非常適配。但他受不了人家猜疑他的愛情是為了圖利,所以要求重進教育界。目前所能希望的只有一所內地中學裡一個很普通的職位。這便是他所能獻給雅葛麗納的,可憐的新婚禮物。他很不好意思地和她談起此事。雅葛麗納先是不能接受他的理由:以為這種過分的要強是克利斯朵夫影響他的,她認為可笑的;一個人真有愛情的時候,和所愛的人同甘共苦不是挺自然的嗎?拒絕愛人樂於貢獻給他的優惠,不是矯情嗎?……可是臨了,她仍贊同了奧里維的計劃;因為這計劃中間頗有些苦澀與不愉快的成分,她才下了決心,覺得這倒是一個機會可以滿足她犧牲的熱情。姑母的死惹動了她對環境的反抗,愛情更把她刺激得興奮起來。凡是自己天性中跟神秘的熱情不相容的成分,她一概加以否定。她仿佛引滿了一張弓要把自己的生命向一種理想射去,而所謂理想便是極純潔、極艱苦,同時又有幸福的光輝的生活……將來的阻礙,清苦的境況,對她都變成了歡樂。那才是多美妙的境界!……

  朗依哀太太一心只管著自己,沒工夫留意周圍的事。最近她只想著健康問題,整天忙著她那些莫須有的病,一會兒試試這個醫生,一會兒試試那個醫生:每個新醫生都是救星;過了十五天可又得換一個。她幾個月的不待在家裡,住著費用浩大的療養院,不勝虔誠地做種種可笑的治療,把女兒和丈夫統統給忘了。

  比較關心家庭的朗依哀先生開始猜到女兒的計劃了。那是他為父的嫉妒心理提醒他的。他對雅葛麗納素來有著謎一般的溫情,為許多父親對女兒都感覺到而不肯承認的;那是一種神秘的,肉感的,幾乎是神聖的好奇心,使一個人想在自己的化身、是自己的骨肉而是個女人的人身上再生。在這等幽密的心情中間,有些影子與暗淡的閃光,還是不知道的好。至此為止,他覺得女兒使青年們風魔很好玩:他喜歡她這樣:賣弄風情,想入非非,可是頭腦清楚——像他自己。但他看到事情弄假成真就不放心了。他開始在雅葛麗納前面取笑奧里維,後來又用一種相當尖刻的口吻批評他。雅葛麗納先是笑笑,說:「別說他這麼多壞話,爸爸,你以後要發窘的,倘使我嫁了他。」

  朗依哀先生高聲嚷起來,把她當作瘋子。這才是使她完全成為瘋子的好方法!他說她永遠不能嫁給奧里維。她說非嫁他不可。幕揭開了。他發現她已經不把他放在心上。做父親的自私心不禁大為氣憤。他賭咒說再不讓奧里維和克利斯朵夫上門。雅葛麗納聽了氣壞了。有天早上,奧里維開出門來,看見她像一陣狂風似的卷進屋子,臉色發白,非常堅決地對他說:「你把我帶走吧!爸爸媽媽不答應。我卻非要不可。我不回去了。」

  奧里維又是驚駭又是感動,並不想和她從長計議。幸而克利斯朵夫在家。平常他是最沒理性的,那天倒反勸他們講理性了。他說他們這樣會鬧出醜事來,以後更痛苦了。雅葛麗納怒不可遏的咬著嘴唇,回答說:「以後我們自殺就完了。」

  這句話非但沒有把奧里維嚇倒,反而使他打定了主意。克利斯朵夫好容易教兩個瘋子姑且耐著性子;他說在用到這最後一招之前,總得試過其他的方法:雅葛麗納先回家,由他去看朗依哀先生做說客。

  古怪的說客!他才說了幾句,朗依哀先生差點兒攆他出門;然後他又覺得事情可笑。來客的嚴肅,誠實,深信不疑的態度,慢慢地使聽的人動容了;然而朗依哀始終表示不動心,繼續說些譏諷的話。克利斯朵夫只做不聽見;可是逢到對方來一下特別尖銳的冷箭,他也停下來,不聲不響的遲疑一會兒,隨後又往下說。到了一個時候,他把拳頭往桌上敲了一下,說道:

  「請你相信我一句話:我這次的拜訪對我並不是一件有趣的事:我真得竭力壓制自己才能不來挑剔你某些措辭,可是我認為我有權利對你說話,所以我就說了。請你像我一樣的客觀一些,把我的話考慮考慮。」

  朗依哀先生聽著,一聽見自殺的計劃,他聳聳肩膀,裝做一笑置之,但心裡的確震動了。以他的聰明,決不致把這種威嚇當做玩笑看,他知道應該顧到痴情女子的瘋狂。從前他有個情婦,平素嘻嘻哈哈的,脾氣挺好,他認為決不會實行她的大話的,居然當著他的面把自己打了一槍,當場並不就死;那一幕他現在又覺得如在目前了……對付那些瘋瘋癲癲的女孩子簡直毫無把握。想到這兒,他不由得一陣心酸……「他自己要嗎?那麼好吧,傻孩子活該倒霉!……」當然,他可能用點手段,假作應允,把日子拖一拖,再慢慢地使雅葛麗納疏遠奧里維。可是這樣非得花一番他不願意或不能花的心血。何況他也是個軟心人;因為他曾經惡狠狠地對雅葛麗納說過一聲「不」現在就大為不忍而願意說一聲「好」了。歸根結底,世界上的事誰說得准呢?或許孩子的看法是對的。主要是兩人相愛。朗依哀先生也並非不知道奧里維是個正人君子,也許還有才氣……因此他同意了。結婚前一天,兩個朋友廝守了半夜沒睡覺。他們對於一個可愛的過去的最後幾個鐘點,都想好好的領略一番。可是眼前這個時間已經是過去了。好似那些淒涼的離別,在車子開行以前大家執意要留在月台上,彼此瞧著,說著話,但心早已不在這兒,朋友已經遠去了……克利斯朵夫一句話說到半中間,發覺奧里維心猿意馬的眼神,便停下來,笑了笑,說:「你已經不在這兒了!」

  奧里維不勝惶恐地道歉,因為自己在最後一段親密的時間這樣分心,覺得很難過。但克利斯朵夫握著他的手,說:「算了罷,別勉強。我很快活。你做你的夢吧,孩子。」

  他們偎依著站在窗口,望著黑暗中的花園。過了一會兒,克利斯朵夫對奧里維說:

  「你想逃開我嗎?你以為可以躲掉我了?你想著你的雅葛麗納。可是我會追上來的。我也想著她。」

  「好朋友,」奧里維回答,「我何嘗不想你!即使……」說到這兒他停住了。

  克利斯朵夫笑著把他的話接下去:「……即使要想著我是多麼不容易!……」

  參加婚禮的時候,克利斯朵夫穿扮得很體面,可以說很漂亮了。他們不用宗教儀式;奧里維是因為對宗教冷淡,雅葛麗納是因為存著反抗的心,兩人都不願意要。克利斯朵夫寫了一個交響樂體裁的曲子準備在區公所演奏;但到最後一刻,他明白了公證結婚是怎麼回事,便把音樂放棄了,認為那是可笑的,表示一個人既沒有信仰,也沒有自由思想。一個真正的舊教徒好容易變成了自由思想者,並非要把一個公務人員變成教士。在上帝與自由良心之間,絕無理由把國家拉來代替宗教。國家只管登記,不管結合。

  奧里維和雅葛麗納結婚的情形,使克利斯朵夫覺得幸而沒有把音樂放到典禮中去。區長俗不可耐的恭維著新夫婦,恭維著新娘的有錢的家庭和那些掛著勳章的證婚人。奧里維心不在焉的,含譏帶諷地聽著。雅葛麗納可完全不聽,偷偷地向冷眼覷著他的西蒙納吐舌頭。她曾經跟他賭東道,說結婚「決不會使她緊張」,她現在快要贏這個東道了:她簡直不大想到結婚的就是自己,即使想到也只覺得好玩。其餘的人都是為了來賓而裝腔作勢,來賓也都拿著手眼鏡瞧他們。朗依哀先生只管在人前賣弄;雖然對女兒的感情那麼真,他當時最注意的還是賓客,心裡想有沒有漏發什麼請帖。唯有克利斯朵夫很激動;他仿佛一身兼了父母、結婚當事人和區長這許多角色。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奧里維,奧里維可並不瞧他。

  晚上,新人動身上義大利,克利斯朵夫和朗依哀先生送他們到車站,看見新夫婦很快樂,毫無遺憾,也不隱瞞他們巴不得快點走掉的心緒。奧里維像一個少年人,雅葛麗納像一個小姑娘……這一類離別使人非常惆悵。父親眼看著女兒被一個陌生人帶走……從此跟他越離越遠。但他們只感到一股解放的醉意。什麼束縛都沒有了,什麼阻礙都沒有了,他們自以為到了人生的頂點,萬事齊備,用不著再怕什麼,可以死而無憾了……過後,他們才知道這不過是一個階段。拐過了山峰,又是遙遙前途擺在那裡;而且很少人能到達第二個階段……

  火車在黑夜裡把他們帶走了。克利斯朵夫和朗依哀一同回去,俏皮地說了句:

  「咱們現在都是鰥夫了!」

  朗依哀先生笑了。他們道了再會,各自走上回家的路。兩人都很難過。但那是一種又悲傷又甜美的感覺。克利斯朵夫自個兒在臥室里想道:「現在我生命中最高尚的一部分得到了幸福了。」

  奧里維的屋子裡一切都保持原狀。兩位朋友約定:在奧里維沒回來搬家之前,他的家具和紀念物照舊存在克利斯朵夫那邊。所以他還是在眼前。克利斯朵夫瞧著安多納德的照相,拿來放在自己桌上,對它說道:

  「朋友,你快活嗎?」

  他常常——稍微太密了些——寫信給奧里維。回信很少,內容也是心不在焉的,朋友在精神上漸漸跟他疏遠了。他很失望,但硬要自己相信這是應當如此的;他並不為他們友誼的前途操心。

  孤獨並不使他難受。以他的口味而論,他覺得還不夠孤獨呢。《大日報》的撐腰已經使他感到厭惡。阿賽納·伽瑪希有個脾氣,以為由他費了心血吹捧出來的名流應當歸他所有,而他們的光榮理當和他的光榮打成一片,好似路易十四在寶座周圍擺著莫利哀、勒·勃侖和呂里一樣。克利斯朵夫覺得在藝術上便是德皇也不見得比他《大日報》的老闆更可厭。因為這個新聞記者對藝術既不比皇帝更懂,成見倒不比他少;只要是他不喜歡的,他絕對不容許存在,說是惡劣的,危險的;他為了公眾的福利要把它們消滅。最醜惡而最可怕的,莫過於這般畸形發展的,不學無術的市儈,自以為用了金錢和報紙,不但能控制政治,還能控制思想:凡是聽他們指揮的人,就賞賜一個窠,一條鏈子,一些肉餅;拒絕他們的,他們就放出成千成百的走狗去咬!——克利斯朵夫可不是受人呵斥的傢伙。他認為一頭蠢驢膽敢告訴他在音樂方面什麼是應該做的,什麼是不應該做的,未免太不成話;他言語之間表示藝術需要比政治更多的準備。他直截了當地拒絕把一部無聊的腳本譜成音樂,不管那作者是報館高級職員之一而為老闆特別介紹的。這一件事就使他和伽瑪希的交情開始冷淡了。

  但克利斯朵夫反而因之高興。他才從默默無聞的生活中露出頭來,已經急於要回到默默無聲的生活中去了。他覺得「這種聲勢赫赫的名氣,會使自己在人群中迷失」。關切他的人太多了。他玩味著歌德的話:

  一個作家憑著一部有價值的作品引起了大眾的注意,大眾就設法不讓他產生第二部有價值的作品……一個深自韜晦的有才氣的人,也會不由自主地捲入紛紜擾攘的社會,因為每個人都認為可以從作家身上沾點兒光。

  於是他關上大門,守在家裡,只接近幾個老朋友。他又去探望近來比較疏遠了的亞諾夫婦。亞諾太太白天一部分的時間總是孤獨的,很有餘暇想到別人的悲傷。她想到克利斯朵夫在奧里維走後所感到的空虛,便壓著膽怯的心情請他吃晚飯。她很願意不時來照顧一下他的家務,可是她沒有膽子,這也許更好:因為克利斯朵夫絕對不喜歡人家顧問他的事。但他上亞諾家吃飯,黃昏時也常到他們家去坐一會兒。

  他發現這對夫婦老是那樣親密,維持著同樣溫柔而悒鬱的氣氛,比從前更灰色了。亞諾精神上經過一個頹喪的時期,教書生涯把他磨得很苦——累人的勞作,一天又一天地永遠沒有變化,仿佛一個輪子老在一個地方打轉,從來不停,也從來不向前。雖然很有耐性,這好人也不免垂頭喪氣。他為了某些不公平的事很難過,覺得自己的忠誠毫無用處。亞諾太太說些溫婉的話鼓勵他;他似乎永遠那麼和平恬靜,可是人慢慢地憔悴了。克利斯朵夫當著他的面祝賀亞諾有這樣一位賢德的夫人。

  「是的,」亞諾說,「她真好:無論遇到什麼事總是很安定。這是她的運氣,也是我的運氣,要是她對我們的生活覺得痛苦的話,我會一蹶不振的。」

  亞諾太太紅著臉不出聲。接著她用著平穩的語調扯上別的事去了。克利斯朵夫的來往照例對他們很有好處;而在他那方面,也樂於到這些好人旁邊來讓自己的心溫暖一下。

  那時來了另外一個女朋友,更準確的說,是克利斯朵夫去找來的;因為他雖然願意認識她,可絕不會自動來看她。那是一個二十五歲左右的女子,音樂家,得國立音樂院的鋼琴頭獎的,名叫賽西爾·弗洛梨。矮個子,相當的胖;眉毛很濃,美麗的大眼睛水汪汪的;又小又粗的鼻子下端往上翹著,帶些紅色,像鴨嘴;厚嘴唇,表示人很篤實,溫柔;下巴肥肥的,很結實,很有個性;腦門長得並不高,可是很寬;濃密的頭髮挽成個大髻掛在脖子上;粗大的胳膊,鋼琴家的手,又長又大,指尖是方的,大拇指跟別的手指離得很遠。她渾身上下都元氣充足,像鄉下人一樣的健康。她和母親住在一起,對她很孝順。母親也是個好心的女人,對音樂毫無興趣,但因為常常聽人談到,便也談著音樂,知道一切音樂界的潮流。賽西爾過著平凡的生活,整天教課,有時也舉行些沒人注意的音樂會。平日她回家很遲,或是步行,或是坐街車,筋疲力盡,可是興致不壞;回來還打起精神練琴,縫帽子,話很多,愛笑,愛莫名其妙地哼哼唱唱。

  人生並沒寵她。她懂得辛辛苦苦換來的一點兒享受是多麼寶貴,也很能體會一些小小的快樂,體會她的境況或藝術方面的些少進步。只要她本月比上月多掙五法郎,或者把彈了幾星期的一段曉邦終於彈好,她就歡喜不盡。她自修的功課並不過度,恰好配合她的能力,像適當的健身運動一般使她身心痛快。彈琴,唱歌,教課,這些正常而有規則的活動使她一方面覺得日子沒有虛度,一方面能過著小康的生活,有點平平穩穩的成就。她胃口很好,吃得下,睡得著,從來不鬧病。

  她為人正直,合理,謙虛,精神很平衡,一無煩惱:因為她只管現在,不問已往也不問將來。既然身體好,生活安定,不會有什麼風浪,她就差不多永遠是快樂的。她高興練琴,也高興管家務,也高興一事不做。她的生活不是一天天過的——她很經濟,做事有預算——而是一分鐘一分鐘過的。她心中毫無高遠的理想;即使有,也是見諸她所有的行為與思想的布爾喬亞理想,就是說心安理得的愛好她所做的事。星期日她上教堂去,但宗教情緒在她的生活中毫無地位。她佩服那些狂熱的人,像克利斯朵夫一般有一種信仰或天才的,但她並不羨慕:有了他們的煩悶和他們的天才,又怎麼辦呢?

  那麼她怎麼能體會到大作家的音樂的?她自己也說不清。她只知道的確體會到。她高出別的演奏家的地方,是在於她身心的健康與平衡。這顆自己並無熱情而生命力很強的靈魂,為陌生人的熱情倒是一塊特別富饒的園地。她並不因之受到騷亂。侵蝕過藝術家的可怕的熱情,她能儘量傳達出它的氣勢而自己不受它的毒害;她只感到那些作品的力量和彈完以後的痛快的疲勞。那時她滿頭大汗,筋疲力盡,安詳地笑著,覺得心滿意足了。

  克利斯朵夫有一晚聽到她的表演,大為稱賞。他在會後向她握手道賀。她非常感激:那晚聽眾很少,而且她素來不大有人捧的。她既沒巧妙的手段去加入什麼音樂集團,也沒那種本領招致一般捧角的人跟在她後面,既不用過分的技巧來標新立異,也不用想入非非的方式去表演名作引人注意,同時她也不自命為巴赫或貝多芬的專家,更不對她所奏的東西標榜什麼理論,只是老老實實地把自己感覺到的彈出來——因此誰也不注意她,批評家們也不知道她:因為沒人告訴他們說她彈得好,而他們自己又不知道好壞。

  克利斯朵夫以後常常看到賽西爾。這個身子結實而精神安定的女子對他有種說不出的吸引力。她人很剛強,淡於名利。他因為人家不知道她而很氣憤,提議要教《大日報》的朋友們提到她。她雖很樂意有人稱讚,卻求他切勿為她鑽謀。她不願意奮鬥,花許多氣力,惹人家妒忌;她只求安安靜靜地過日子。人家不提起她倒是更好。她絕不忌才,對於別的演奏家的技巧,她第一個會驚嘆佩服。既無野心,亦無欲望,她太懶了,沒有這個勁。要是當前沒有什麼確定的目標需要她關心,她便一事不做:連胡思亂想都沒有;夜裡躺在床上,不是馬上睡著,就是一無所思。多少在這個年紀上沒嫁人的女子,念念不忘的想著婚姻,唯恐做老處女,她卻沒有這種煩惱。人家問她喜歡不喜歡有一個好丈夫,她回答說:

  「咄,抱這種野心幹嗎?為什麼不夢想五萬法郎的進款呢?做人應當知足,應當安分守己。人家要是給你,那麼更好!要不然就算了。一個人不能因為沒有蛋糕吃就覺得上白麵包不夠味。尤其在你吃過了長久的硬麵包之後!」

  「並且,」母親接著說,「還有許多人不是每天都有得吃呢!」

  賽西爾自有她不相信男人的理由。幾年前故世的父親是個懦弱而懶惰的人,使妻兒子女吃了不少苦。她也有一個不成器的兄弟,不知在混些什麼,每過一些時候出現一下,向家裡要錢;大家怕他,覺得他丟人,唯恐有朝一日會聽到他出什麼亂子;可是大家疼他。克利斯朵夫看見過他一次。他正在賽西爾家,忽然有人打鈴,母親跑去開門了。然後他聽到隔壁屋子裡有人談話,不時高聲地嚷幾下。賽西爾似乎慌了,也出去了,讓克利斯朵夫一個人待在那裡。隔壁繼續在爭吵,陌生人慢慢地有了威嚇的口氣;克利斯朵夫以為應當出去干涉,便開門出去,但他只看到一個身子有點畸形的年輕人的背影,就給賽西爾趕來攔住了,求他回進屋子。她也跟著一同進來,大家不聲不響地坐著。來人在隔壁又嚷了幾分鐘,走了,把大門使勁碰了一下。於是賽西爾嘆了口氣,對克利斯朵夫說:「是的……是我的兄弟。」

  克利斯朵夫明白了。「啊!」他說,「我知道……我,我也有一個……」

  賽西爾握著他的手,又親切又同情地說:「你也有麼?」

  「是的……那都是教家裡的人發笑的寶貝。」

  賽西爾笑了,他們的談話換了題目。真的,這種使家人發笑的寶貝,對她不是味兒,而結婚的念頭也不會打動她的心:男人都沒意思,還是過獨立生活好。母親看到女兒這樣,只有嘆氣。她可不願意喪失自由,平時唯一的夢想是將來能有一天——天知道什麼時候!——住到鄉下去。但她不願意費心去想像那種生活的細節,覺得想一樁這樣渺茫的事太沒意思,還不如睡覺,或是做她的工作……

  在未能實現他的夢想之前,她夏天在巴黎近郊租一所小屋子,跟母親兩人住著。那是坐二十分鐘火車就可以到的。屋子和孤零零的車站離得相當遠,在一大片荒地中間,賽西爾往往夜裡很晚才回去,可是並不害怕,不相信有什麼危險。她雖然有支手槍,但常常忘在家裡,而且也不大會用。

  克利斯朵夫去探望她的時候,常常要她彈琴。她對於音樂作品的深切的領悟使他看了很高興,尤其是當她用一言半語把表情指點她的時候。他發覺她嗓子很好,那是他自己沒想到的。他勸她訓練,教她唱德國的老歌謠或是他自己的作品;她唱得很感興趣,技巧也有進步,使他們倆都很驚奇。她天分極高。音樂的光芒像奇蹟似的照在這個毫無藝術情操的巴黎小布爾喬亞女子身上。夜鶯——他這樣稱呼她——偶爾也提到音樂,但老是用實際的觀點,從來不及於感情方面;她似乎只關心歌唱與鋼琴的技巧。她和克利斯朵夫在一起而不弄音樂的話,就談論俗事:不是家務,便是烹飪或者日常生活。平時一分鐘都不耐煩和一個布爾喬亞女人談這些題目的克利斯朵夫,和夜鶯倒談得津津有味。

  他們這樣的在一塊兒消磨夜晚,彼此真誠的相愛,用一種恬靜的,幾乎是冷淡的感情。有天晚上他來吃晚飯,比平時耽久了些,突然下了一場陣雨,等到他想上車站去趕最後一班火車的時候,外面正是大風大雨;她和他說:「算了吧!明兒早上走吧。」

  他在小客廳里睡著一張臨時搭起來的床。客廳和賽西爾的臥室之間只有一重薄薄的板壁,門也關不嚴的。他在床上聽到另一張床格格地響,也聽到賽西爾平靜的呼吸。過了五分鐘,她已經睡熟了;他也跟著入夢,沒有一點騷亂的念頭驚擾他們。

  同時,他又得到一批陌生朋友,被他的作品招引來的。他們住的地方大半離開巴黎很遠,或是幽居獨處,從來不會遇到克利斯朵夫的。一個人的名氣即使是鄙俗的,也有一樁好處;就是使上千上萬的好人能夠認識藝術家,而這一點,要沒有報上那些荒謬的宣傳就辦不到。克利斯朵夫和其中的幾個發生了關係。有的是孤獨的青年,生活非常艱苦,一心一意的追求著一個自己並無把握的理想:他們儘量吸收著克利斯朵夫友愛的精神。也有的是一些內地的無名小卒,讀了他的歌以後寫信給他,像老蘇茲一樣,覺得和他聲氣相通。也有的是清苦的藝術家——其中有一個作曲家,不但沒法成功,並且也沒法表白自己:他們看到自己的思想被克利斯朵夫表現了出來,快活極了。而最可愛的也許是信上不署名的人:因為這樣他們說話可以更自由,很天真地把信心寄托在這個支持他們的長兄身上。克利斯朵夫多麼願意愛這些可愛的靈魂,但他永遠不能認識他們,因之大為惆悵。他吻著那些陌生人的信,好似寫信的人吻著克利斯朵夫的歌一樣;各人都在心裡想:「親愛的紙張,你們給了我多少恩惠!」

  這樣,根據物以類聚的原則,他周圍有了一群志同道合的人,仿佛是一個天才的家屬,在他身上汲取營養,同時也給他營養。這集團慢慢地擴大,終於形成一顆以他為中心的集體靈魂——好像一個光明的世界,一個無形的星球在太空中運行,把它友愛的歌聲跟一切星球之間的和聲交融為一。

  正當克利斯朵夫和他那些精神上的朋友有了神秘的聯繫的時候,他的藝術思想發生了重大的變化,變得更寬廣,更富於人間性。他不再希望音樂只是一種獨白,只是自己的語言,更不希望它是只有內行了解的艱深複雜的結構。他要音樂成為和人類溝通的橋樑。唯有跟別人息息相通的藝術才是有生命的藝術。約翰·賽巴斯蒂安·巴赫在最孤獨的時間,也靠著他在藝術中表白的宗教信仰和其餘的人結合為一。亨德爾和莫扎特的寫作,由於事勢所迫,也是為了一批群眾而不是只為他們自己。連貝多芬也得顧到大眾。而這是大有裨益的。人類應當用這種話提醒天才:

  「你的藝術中間哪些是為我的?要是沒有,那麼我不需要你!」

  這種強制使藝術家第一個得到好處。當然,只表白自己的大藝術家也有。但最偉大的總是那些心兒為全人類跳動的藝術家。誰要面對面的見到活的上帝,就得愛人類;在自己荒漠的思想中是找不到上帝的。

  然而當代的藝人談不到這種愛。他們只為了一批虛榮的,混亂的,脫離社會生活的少數人士寫作——這等少數人士絕對不願意分享別人的熱情,或竟加以玩弄。為了不要跟別人一樣,他們寧可和人生割絕。這種人還是死了的好。我們可是要走向活人堆里去的,我們要喝著大地的甘乳,吸收人類最聖潔的部分,汲取他們愛家庭愛土地的感情。在最自由的世紀,義大利文藝復興的代表拉斐爾,在那些聖母像中謳歌母性的光榮。今日誰能為我們在音樂上作一幅《聖母坐像》[59]呢?誰能為我們做出人生各個階段的音樂呢?你們一無所有,你們法國一無所有。你們想拿些歌曲給民眾的時候,不得不剽竊德國往日的名作。在你們的藝術中,從底層到峰頂,一切都得從頭做起,或者重新做起……

  克利斯朵夫和此刻卜居在外省的奧里維通信,想靠書信來繼續他們從前產量豐富的合作。他要他搜集優美的詩歌,和日常的思想行動有密切關係、像德國的老歌謠那樣的,例如聖書或印度詩歌中的片段,宗教的或倫理的頌歌,自然界的小景,關於愛情的或天倫的感情,清晨,黃昏與黑夜的詩歌,適合一般淳樸而健全的心靈的東西。每支歌只消四句或六句就行,表情要極樸素,用不著發揮得如何高深,用不著精煉的和聲,你們那些冒充風雅的人的賣弄本領對我是沒用的。希望你愛我的生命,幫助我愛自己的生命!替我寫些《法蘭西的祈禱》罷。咱們應當找些明白曉暢的曲調。所謂藝術的語言,我們應當避之唯恐不及,那是像今日多少音樂家的作品一樣,變了一個階級專用的術語。應當有勇氣以人的立場而非以藝術家的立場說話。瞧瞧前人的作品吧。十八世紀末期的古典藝術,就是從大眾的音樂語言中來的。如格魯克,如一般創造交響樂的作者,初期歌謠的作家,他們的樂句和巴赫與拉慕的精煉高深的句子比較起來,有時會顯得平淡庸俗。但就是這種本地風光的背景造成了偉大的古典作者的韻味與通俗性。它們是從最簡單的音樂形式,從歌謠里來的;這些日常生活里的小小的花朵,深深地印在莫扎特或韋伯的童年的心上。你們不妨效法他們,寫作一些為大眾的歌曲。以後你們再創作交響樂。越級有什麼用?金字塔不是從頂上造起的。你們現在的交響樂只是一些沒有軀幹的頭顱。噢,美麗的思想,你們得有一個身體啊!必須有幾代耐性的音樂家和群眾親近。一個民族的音樂絕不是一朝一夕所能建立起來的。

  克利斯朵夫不但把他的原則應用於音樂,並且還鼓勵奧里維在文學方面實行:

  「現在的作家,」他說,「努力描寫一些絕無僅有的人物,或是在健全的大眾以外,只有在不正常的人群中才有的典型。既然他們自願站在人生的門外,那麼你用不著管他們,你自己向著有人類的地方去吧。對普通的人就得表現普通的生活:它比海洋還要深,還要廣。我們之中最渺小的人也包藏著無窮的世界。無窮是每個人都有的,只要他甘於老老實實地做一個人,不論是情人,是朋友,是以生兒育女的痛苦換取光榮的婦女,是默默無聞的犧牲自己的人。無窮是生命的洪流,從這個人流到那個人,從那個人流到這個人……你寫這些簡單的人的簡單的生活吧,寫這些單調的歲月的平靜的史詩吧,一切都那麼相同又那麼相異,從開天闢地起,一切都是同一母親的子女。你寫得越樸素越好。切勿學現代藝術家的榜樣,枉費心力去尋求微妙的境界。你是向大眾說話,得運用大眾的語言。字眼無所謂雅俗,只有把你的意思說得準確不準確。不論你做什麼,得把自己整個兒放在裡頭:保持你的思想,保持你的感覺。文字應當跟從你心靈的節奏。所謂風格是一個人的靈魂。」

  奧里維贊成克利斯朵夫的意見,但他用著懷疑的口氣說:

  「一部這樣的作品可能是美的,但它永遠到不了那些能夠讀這等作品的人眼裡。批評界在半路上就把它壓下去了。」

  「你老是這套法國小布爾喬亞的說法!」克利斯朵夫回答,「你擔心批評界對你的作品作何感想!……告訴你,那些批評家只知道記錄成功或失敗。你只要成功就行了!……我完全不把他們放在心上!你也得不把他們放在心上……」

  但奧里維不放在心上的東西正多著呢!他可以不需要藝術,不需要克利斯朵夫。那時他只想著雅葛麗納。

  他們只知有愛情,不知有其他。這種自私的心理在他們周圍造成一片空虛,毫無遠見地把將來的退路都給斷絕了。

  在初婚的醉意中,兩顆交融的生命專心一意的只想彼此吸收……肉體與心靈的每個部分都在互相接觸,玩味,想彼此參透。僅僅是他們兩人就構成了一個沒有規則的宇宙,一片混沌的愛,一切交融的成分簡直不知道彼此有什麼區別,只管很貪饞地你吞我,我吞你。對方身上的一切都使他們銷魂盪魄,而所謂對方其實還是自己。世界對他們有什麼相干?有如古代的兩性人[60]在和諧美妙的夢裡酣睡一般,他們對世界閉著眼睛,整個的世界都在他們身上。

  噢,白天,噢,黑夜,你們織成了同一片夢境,你們這些像美麗的白雲般飛逝的時間,在眩暈的眼中只現出一道光明的軌跡——還有令人感此系古希臘神話假想之民族,謂其兼具男女兩性。到春倦的溫暖的氣息,肉體的暖意,愛情的沉醉,貞節的淫亂,瘋狂的摟抱,嘆息與歡笑,喜極而泣的眼淚——噢,微塵般的幸福,你還留下些什麼呢?……我們的心簡直想不起你了:因為你在的時候,時間是不存在的。

  歲月如流,老是同樣的日子……甜蜜的黎明……兩個緊緊摟抱的肉體從睡眠的深淵中同時浮起來;笑盈盈的,呼吸交融,一同睜開眼來,又相見了,又親吻了……平旦清明之氣使身體上的熱度退了下去……無窮的歲月只有酣暢迷惘的感覺,其中還有黑夜的甜美在嗡嗡作響……夏日的午晝,在田野里,在草茵上,在蕭蕭的白楊底下出神……優美的黃昏,雙雙挽著手在明朗的天空下回向愛情的床蓆。風吹著叢樹的葉子,明淨如水的天上,像鵝毛般浮著一輪銀色的月。一顆星掉下來,殞滅了——使你心中一震……一個世界無聲無息的吹掉了。路上,在他們旁邊,難得閃過一些默默無聲的影子。城裡的鐘聲報告明天的佳節。他們停了一會兒,他緊緊靠著她,默然無語……啊!但願生命就像這時候一樣,一動不動的……他嘆了口氣說:

  「我為什麼這樣愛你呢?……」

  在義大利旅行了幾星期之後,他們在法國西部的一個城裡安傾下來,奧里維在那兒有個中學教員的位置。他們差不多謝絕賓客,對什麼都不關心。等到不得不出去拜客的時候,他們毫無顧忌地對人很冷淡,使有些人不快,使有些人微笑。所有的閒言閒語只在他們身上滑過,毫無作用。他們跟一般新婚夫婦一樣的傲慢,神氣仿佛說:

  「哼,你們,你們才不知道呢……」

  在雅葛麗納那張俊俏而有點氣惱的臉上,在奧里維的快樂的,心不在焉的眼中,顯然透露出這樣的意思:

  「你們多討厭!……什麼時候我們才能清靜呢?」

  哪怕在眾人面前,他們也是我行我素。人們常常會發現他們一邊說話一邊眉目傳情。他們用不著彼此瞧望就能看到對方;兩人微微笑著,知道彼此同時想著同樣的念頭。等到從應酬場中出來,他們簡直快活得直叫直嚷,做出種種痴兒女的狂態,仿佛只有八歲。他們說著傻話,互相用古怪的名字稱呼。他把奧里維叫作奧里佛,奧里丸,奧里芳,法南,瑪米……竭力裝作小女孩子的模樣。他要同時成為他的一切,又是母親,又是姊妹,又是妻子,又是情人,又是情婦。

  她不但以分享他的快樂為滿足,還要實行自己從前許的願,分擔他的工作:這也是一種遊戲。初期,她又好玩又熱心地幹著,因為工作在她這樣的女人是件新鮮的玩意兒,所以對最枯索的事也感到興趣:圖書館裡的抄寫,翻譯無味的書,都變了她生活計劃中的一部分。她理想的生活不就是純潔,嚴肅,全部貢獻給共同的、高尚的思想與勞作的嗎?只要有愛情的光輝照著,一切都很好。因為她只想著他,而不是想著她所做的事。最奇怪的是,凡是她這樣做出來的一切都做得很好。她的頭腦,對於那些在一生中別的時間絕不能勝任的抽象的讀物,都能毫不費力地應付。愛情使她整個的人脫離了俗世。她自己可不覺得,好比一個夢遊病者在屋頂上走著,非常的安閒,什麼都看不見,只管做著她的嚴肅而快樂的夢……

  過了一晌,她開始看到屋頂了,可並不驚慌,只盤問自己在屋頂上幹什麼,便回進了屋子。工作使她厭煩了。她以為它影響了愛情。那當然是因為她的愛情已經不及從前熱烈。但表面上還看不出什麼。他們倆一刻都不能分離,竟自閉門謝客,所有的應酬都不去了。他們討厭別人對他們的感情,討厭自己的工作,討厭一切打擾他們愛情的事。和克利斯朵夫的通信也減少了。雅葛麗納不喜歡他:他仿佛是個情敵,代表奧里維過去的一部分,而這一部分是完全沒有她的份的。克利斯朵夫在奧里維的生活中越占地位,她本能上越想搶掉那個地位。她並不存心,只暗中使奧里維跟他的朋友疏遠。她取笑克利斯朵夫的態度,面貌,寫信的體裁,藝術方面的計劃;她這麼做並沒有惡意,也不弄手段:那是忠厚的天性使她避免了的。奧里維聽了她的批評覺得好玩,也不覺得有何居心;她自以為愛克利斯朵夫的心始終不滅,但此刻所愛的只限於克利斯朵夫那個人了:而這是在友誼中沒有多大作用的;她沒發覺自己漸漸的不了解他,不再關切他的思想,不再關切使他們從前心心相印的英勇的理想主義。對於一顆年輕的心,愛情這股味道真是太濃了:和它比較之下,什麼信仰都會顯得沒有意思。愛人的肉體,以及在這個神聖的肉體上面體會到的靈魂,代替了所有的學問,所有的信仰。在這種情形之下,一個人看著別人熱愛的理想,看著自己從前熱愛過的理想,只覺得可憐可笑。關於轟轟烈烈的生活和艱苦的努力,他只看到一剎那的鮮花,以為是千古不朽的東西……愛情把奧里維吞掉了。最初他的幸福還有力量用嫵媚的詩歌來表現自己。後來連這個也顯得空虛而侵占了愛情的時間了!而雅葛麗納也像他一樣,除了愛情以外,把一切生活的意義都竭力摧毀,殊不知大樹一倒,藤蘿般的愛情也就失去了倚傍。這樣,他們倆就在愛情中互相毀滅。

  可憐一個人對於幸福太容易上癮了!等到自私的幸福變了人生唯一的目標之後,不久人生就變得沒有目標。幸福成為一種習慣,一種麻醉品,少不掉了。然而老是抓住幸福究竟是不可能的……宇宙之間的節奏不知有多少種,幸福只是其中的一個節拍而已。人生的鐘擺永遠在兩極中搖晃,幸福只是其中的一極:要使鐘擺停止在一極上,只能把鐘擺折斷……

  他們嘗到了安樂的煩悶,需要刺激的感覺越來越不知厭足。甜蜜的光陰減低了速度,變得軟弱無力,像沒有水分的花一般黯然失色了。天空老是那麼藍,可已經沒有清晨那種輕快的空氣。一切靜止,大地緘默。他們孤獨了,正如他們所願望的那樣。可是他們不勝悲傷。

  一種說不出的空虛的情緒,一種並非沒有魅力的渺茫的煩惱出現了。他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只模模糊糊地感到不安。他們多愁善感,近乎病態;神經在靜寂中緊張起來,一遇到最輕微的意外的擊觸,就會像樹葉般發抖。雅葛麗納無端端的流著眼淚;雖然她以為是愛極而泣,其實並不是的。結婚以前的幾年,她那麼緊張,熱烈,苦惱;一朝達到了而且超過了目的,她的生命力就突然停止活動,而一切新的行動——或許連一切過去的行動在內——也忽然顯得毫無意義:這種情形使她莫名其妙地感到困惑與消沉。她自己不肯承認,以為是神經疲倦所致,便勉強笑著;但她的笑和她的哭同樣帶著不安的意味。她鼓足勇氣想再去干以前的工作。不料她馬上不勝厭惡地扔下了,甚至還弄不明白以前怎麼會對這樣無聊的事感到興趣的。她又勉強出去交際,也同樣沒結果:習慣已深,她再也受不了平庸的人物與無聊的談話;這些原是人生不可避免的,她卻只覺得鄙俗不堪,便守著丈夫孤獨下去,同時還拿這些不幸的嘗試硬教自己相信:人生除了幸福以外竟是一無足取。有一晌她果然比什麼時候都更沉溺於愛情了。但那純粹是意志的力量。

  不像她那麼狂熱但更溫柔的奧里維,比較不容易受這些煩悶侵擾;他本人只覺得偶然有點兒說不出的顫抖。並且他的愛情在某種程度內也受著日常事務——他不喜歡的職業——的限制而不至於完全消耗。但他既然非常敏感,愛人心中所有的動靜都會在他心中引起反應,那麼雅葛麗納暗地裡的困惑當然要傳染給他了。

  一個天氣美好的下午,他們在野外溜達。出門以前,兩人都覺得這次的散步一定是很愉快的。周圍的一切都有笑意。不料才走了幾步,一種陰沉的,令人睏倦的憂鬱忽然湧上心頭。他們沒法談話,可勉強談著:每個字都使他們感到空虛。散步完了,他們像木偶似的一無所見,一無所感,非常悲傷地回家。時間已經到了傍晚,屋子裡只顯得空虛,黑暗,寒冷。為了避免看到對方,他們並不馬上點燈。雅葛麗納走進臥室,帽子跟大衣都不脫,逕自默默的靠窗坐下。奧里維在隔壁靠著書桌站著。兩間屋子中間的門打開在那裡;彼此離得很近,連呼吸都能聽到。兩人在半明半暗中悄悄地哭了,哭得很傷心。他們掩著嘴,不讓自己出聲。最後奧里維沉痛地叫了聲:「雅葛麗納……」

  雅葛麗納咽著眼淚回答:「怎麼呢?」

  「你不來嗎?」

  「我來了。」

  她脫了大衣,洗了臉。她點起燈來。過了幾分鐘,他進來了。兩人不敢相視,知道彼此都哭過了。他們不能互相安慰:因為各人都明白是為的什麼。

  終於到了一個時候,他們倆不能把胸中的苦悶再隱藏下去。因為大家不願意承認其中的原因,便想法另外找一個原因,那當然是不難的。他們認為一切都是枯索的內地生活造成的。這一下他們寬慰了。朗依哀先生知道女兒對於刻苦的生活厭倦了,並不怎麼驚奇。他託了政界的朋友把女婿調到巴黎來。

  一聽到好消息,雅葛麗納快活得跳起來,覺得過去的幸福又回來了。一朝要離開的時候,這個可厭的地方倒反顯得親切可愛:這兒留著他們多少愛情的紀念!最後幾天,他們儘量去搜尋那些遺蹟,心裡又惆悵又感動。恬靜的原野是看見他們幸福過來的。他們聽見心中有個聲音喁喁地說著:

  「你留下的東西你是知道的。你可知道將來的遭遇嗎?」

  動身前夜,雅葛麗納哭了。奧里維問他為什麼。他不願意回答。他們拿起一張紙寫道——平時他們怕自己說話的音調引起誤會,常常用這個辦法——

  「親愛的小奧里維……」

  「親愛的小雅葛麗納……」

  「我為了要離開而很難過。」

  「離開哪兒呢?」

  「離開我們相愛的地方。」

  「上哪兒去呢?」

  「到我們要更老的地方去。」

  「到我們偕老的地方去。」

  「可是不會再這樣的相愛了。」

  「只有更愛。」

  「誰知道?」

  「我知道。」

  「我非要更相愛不可。」

  於是他們在紙尾畫著兩個圓圈,表示兩人擁抱。隨後他抹著眼淚,笑了,把他穿扮得像亨利三世的愛人一般,頭上戴著他的便帽,身上披著高領的白坎肩,使奧里維的頭活像一顆楊梅。

  在巴黎,他們又遇到了親朋故舊,覺得這些人都跟離開的時候不同了。一聽到奧里維來到的消息,克利斯朵夫馬上高興非凡地趕來。奧里維也同樣的高興。可是一見之下,他們都意想不到的發窘。兩人都想提起精神來,只是沒用。奧里維很親熱,但多少有點改變了。克利斯朵夫很清楚地感覺到。一個結婚以後的朋友,無論如何不是從前的朋友了。男人的靈魂現在羼入了一些女人的靈魂。克利斯朵夫在奧里維身上到處發現這種痕跡:眼睛有些不可捉摸的光彩,嘴唇有些從前沒有的褶痕,聲音與思想也有些新的抑揚頓挫。奧里維自己沒覺得,倒反奇怪克利斯朵夫和從前大不同了。當然他不至於以為是克利斯朵夫改變,承認是自己改變。在他看來,這是跟著年齡來的正常的演變。他還詫異克利斯朵夫沒有先前的進步,責備他始終保持著那些思想,那是他以前非常重視而現在認為幼稚與老朽的。因為奧里維的心給一個陌生人占據了,而克利斯朵夫的思想和這個外來的靈魂格格不入。這種感覺在雅葛麗納也參加談話的時候特別明顯:那時奧里維和克利斯朵夫之間隔著一重冷言冷語的幕。可是大家都竭力掩藏心中的印象。克利斯朵夫繼續到他家裡去。雅葛麗納無邪地向他放幾下冷箭,他不以為意。但他回去以後很難過。

  到巴黎以後的最初幾個月,為雅葛麗納是相當快樂的時期,所以為奧里維也是的。她是忙於布置新居。他們在巴西區一條老街上找了一所可愛的小公寓,窗外有一方小花園。家具與糊壁紙的選擇足足花了她幾個星期。雅葛麗納拿出全副精神,甚至把熱情都放了上去,仿佛她永久的幸福就靠幾口舊櫥的顏色與形狀似的。然後她對於父親,母親,朋友,作了一番新的認識。因為她在沉醉於愛情的那一年把他們完全忘了,這一下倒是真正的新發現;尤其因為,像她的靈魂滲入了奧里維的靈魂一樣,奧里維的靈魂也滲入了她的靈魂,所以她對舊時的熟人不免用新的眼光來看。她覺得這些人比從前有意思得多。最初,相形之下,奧里維還不如何遜色。把他和親朋故舊放在一起,雙方都相得益彰。他的沉潛韜晦,半明半暗的詩意,使雅葛麗納在那些只求享樂、炫耀、討人喜歡的浮華人物身上發現更多的魅力;另一方面,他們可愛而危險的缺點——因為她是這個社會出身,所以認識得格外清楚——使她更賞識丈夫的忠誠可靠的心。她喜歡做這些比較,而且喜歡老是比較下去,以便證明她的選擇著實不錯。但比較到後來,她有時竟不明白為什麼做了這個選擇了。幸而這種時間並不長久。甚至她因之感到內疚,而事後對奧里維也比任何時期都更溫柔。然後她重新再來。等到她這一套成了習慣,便不覺得有趣了。比較的結果,慢慢地使兩種相反的人物不像從前那樣相得益彰,而開始衝突起來。她私下想,奧里維倘使有一些她此刻在那些巴黎朋友身上所賞識的優點,甚至於缺點,豈不是更好?她嘴上絕對不跟奧里維提,但奧里維感覺到她用苛刻的目光打量他,心裡覺得又不安又屈辱。

  雖然如此,他對雅葛麗納還沒失去愛情給他的優勢。青年夫婦的溫柔與勤勉的生活還可繼續得相當長久,要是沒有特殊的事故把他們的境況改變,把那勉強維持在那裡的平衡破壞的話。

  我們這才覺得財神是最大的敵人……

  朗依哀太太的一個姊妹故世了。她是一個有錢的實業家的寡婦,無兒無女,全部的財產都轉移到朗依哀家裡。雅葛麗納的財富增加了一倍以上。遺產來的時候,奧里維記起了克利斯朵夫那番關於財富的話,便說:「沒有這筆財產,我們也過得很好;也許錢多了反而有害處。」

  雅葛麗納取笑他:「傻子!這也會有害嗎?何況我們可以不改變生活。」

  表面上生活固然照舊。因為照舊,以致過了一些時候,雅葛麗納抱怨錢不夠了,那顯然是有些事情已經改變了。事實上,收入多了三倍,還是全部花光,也不知花在哪裡的。他們簡直不懂以前是怎麼過活的了。錢像水一般的流出去,被無數新添出來而馬上成為日常必不可少的用度吞掉。雅葛麗納結識了一批有名的裁縫,把從小熟識的上門做活的女裁縫辭退了。從前戴的是不費多少材料就能做得很美的四個銅子的小帽子,穿的是並不十全十美,但反映著自己的嫵媚,有些自己氣息的衣衫:這些日子現在都完了。周圍所有的東西原來都有種溫暖親切的情調,現在一天天的減退。她身上的詩意消失了,變得庸俗了。

  他們換了一個公寓。從前費了多少心血,多麼高興布置起來的屋子,顯得狹窄難看了。那些反映一個人的心靈的,樸素的小房間,窗外搖曳著清瘦的樹影的景致,現在不需要了;他們另外租了個寬大的,舒服的,屋子分配得很好的,可是他們不喜歡而且沒法喜歡的,煩悶得要死的公寓。熟悉的舊東西代之以陌生的家具與糊壁的花綢。往事在這兒是毫無地位的。最初幾年共同生活的印象從腦海里給掃出去了……對於夫婦,最不幸的是他們和過去的愛情的聯繫一朝被斬斷。因為接著初期的溫情必有一個精神沮喪的時期,那時一個人只有靠過去的回憶才能撐持。用錢的方便使雅葛麗納在巴黎,在旅途上——現在他們時常旅行了——接近了一般有錢而無用的人物,和他們交往的結果,使她瞧不起其餘的人,瞧不起勞作的人。以她奇妙的接受能力,她立刻和那些貧弱而腐敗的心靈同化。要她抵抗是辦不到的。一想到人家能夠——而且應該——在盡了日常生活的責任之後,在平凡的環境中得到幸福,她立刻表示氣惱,認為那是「布爾喬亞的下賤」。她甚至對自己過去在愛情中慷慨獻身的行為也不了解了。

  奧里維沒有力量奮鬥。他也改變了。他辭掉了教職,再沒有非做不可的作業。他只是寫作,生活的平衡因之也有了變動。至此為止,他因為不能完全獻身於藝術而痛苦。如今他可以完全獻身於藝術的時候,卻縹縹渺渺的像在雲霧中一樣。倘使藝術沒有一樁職業維持它的平衡,沒有一種緊張的實際生活做它的倚傍,沒有日常任務給它刺激,不需要掙取它的麵包,那麼藝術就會喪失它最精銳的力量和現實性。它將成為奢侈的花,而不再是——像一批最偉大的藝術家表現的——人間苦難的神聖的果子……奧里維嘗到了有閒的滋味,老想著「一切皆空」的念頭,什麼也不來壓迫他了:他丟下了筆,遊手好閒,迷了方向。他和自己出身的階級,和那些耐著性子,不怕艱苦,披荊斬棘的人,失去了接觸。他走進了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雖然覺得不大自在,可也並不討厭。他以懦弱、可愛、好奇的性格,欣然玩味著這個並非沒有風趣、可是動搖不定的社會,他不覺得自己已經受著它的薰陶:他的信念不像從前那麼堅定了。

  可是他的轉變不及雅葛麗納的迅速。女人有種可怕的特長,能夠一下子完全改變。一個人的這些新陳代謝的現象,往往使愛他的人吃驚。但為一個不受意志控制而生命力倒很強的人,朝三暮四的變化是挺自然的。那種人好比一道流水。愛他的人要不被它帶走,就得自己是長江大河而把它帶走。兩者之中不論你挑哪一種,總之得改變。這的確是危險的考驗:你只有向愛情屈服過以後才真正認識愛情。在共同生活的最初幾年中,生活的和諧非常脆弱,往往只要兩個愛人之中有一個有些極輕微的轉變,就會把一切都毀掉。而遇到財產或環境突然有大變化的時候,情形更危險。必須是極堅強的人或是極灑脫的人才抗拒得了。

  雅葛麗納和奧里維既不堅強,亦不灑脫。他們看見彼此都換了一副模樣,熟悉的面貌變得陌生了。在發現這種可悲的情形的時候,他們為了怕動搖愛情而互相躲藏:因為兩人始終是相愛的。奧里維可以借正常的工作來逃避,工作對他有鎮靜的作用。雅葛麗納卻是無所隱遁。她一事不做,老是賴在床上,或是長時間的梳妝,幾小時的坐著,衣衫穿了一半,一動不動的在那裡出神。同時有種說不出的悲哀一點一滴的積聚起來,像一層冰冷的霧。她固執地想著愛情,沒法把念頭轉向別處……愛情!它做著自我犧牲的時候才是人生最了不得的實物。倘使它僅僅是對於幸福的追求,那麼它是最無聊的,最欺人的東西……而雅葛麗納除了追求幸福以外,不能想像人生還有其他的目的。在意志堅強的時間,她勉強去關切旁人,關切旁人的苦難:可是辦不到。旁人的痛苦使她感到一種無可抑制的厭惡。她的神經使她不能看到痛苦的景象,甚至連想都不能想。為了向自己的良心有個交代,她曾經有兩三次做了幾件好事,結果並不高明。

  「你瞧,」她對克利斯朵夫說,「一個人心裡想行善,結果反作了惡。還是不做為妙。我的確沒有這種緣分。」

  克利斯朵夫望著她,想到他偶爾碰到的某個女朋友,明明是自私的,輕佻的,不道德的,不能有真正的溫情的,但她一看見人家受苦,不論是不相干的或不相識的,馬上會有一種母性的同情。哪怕是最髒的看護工作也嚇不倒她:甚至最需要她作克制功夫的照顧,她反而感到特別的樂趣。她自己不以為意:似乎她心裡有股模糊的理想的力,在這兒發泄了出來;她的靈魂在生活中別的場合明明是麻痹的,到了這種難得的時間卻振作起來了;減少一些旁人的痛苦使她心裡非常舒服,那時的快樂差不多是過分的。這個本性自私的女子所表現的仁慈不能說是德,本性善良的雅葛麗納所表現的自私不能說是惡;那對兩人都是一種精神上的調劑。可是另外那個人更健康。

  雅葛麗納絕對不能想到痛苦二字。她寧願死而不願受肉體上的痛楚,寧願死而不願喪失快樂的來源:美貌或青春。要是她自以為應該有的幸福不能全部都有——因為她對幸福抱著絕對的,荒謬的,宗教般的信仰——要是別人有了比她更多的幸福,她就認為是天下最不公平的事。幸福不但是信仰,並且也是德行。在她心目中,苦難簡直是種殘疾,她整個生活慢慢地都照著這個原則安排。她處女時代為了羞怯,把自己真正的性格用理想主義包裹著;現在這性格顯出來了。並且為了反抗過去的理想主義,她對一切都換了一副清楚而大膽的目光。無論什麼人或事,必須配合社會的輿論與生活的方便才會受到她重視。她的心情跟母親到了同樣的境界:她也按期上教堂去,不關痛癢地奉行宗教儀式。她不再操心真誠不真誠的問題:有的是其他更實際的煩惱;想到自己小時候那種帶有神秘色彩的反抗,她只覺得可憐可笑。可是她今日注重實際的思想不比她昨日的理想主義更實在,兩者都是自己強求的。她不是神明,不是野獸,只是一個煩惱的可憐的女人。

  她煩惱,煩惱……因為煩惱的原因既非奧里維不愛她,也非她不愛奧里維,所以她更煩惱。他覺得自己的生活被封鎖了,閉塞了,沒有前途了;她渴望一種時時刻刻變換的新的幸福——其實像她這樣的不懂得消受幸福,便根本不配有這種兒童式的夢想。她跟多少別的女人,多少有閒的夫婦一樣,具備了一切幸福的條件而始終在那裡煩惱。他們都有錢,有著美麗的孩子,很好的身體;人也聰明,能夠欣賞美妙的東西;倘使要活動,要行善,要充實自己的與別人的生活,條件都齊備,而他們整天的抱怨,不是說他們不相愛,就是說他們愛著另一個人或不愛另一個人——永遠只關切自己,關切他們的感情關係或性慾關係,關切他們自以為應該有的幸福,關切他們矛盾的自私自利,老是爭辯,爭辯,爭辯,扮著愛情的喜劇,痛苦的喜劇,結果竟信以為真……對於這等人,真該告訴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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