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 女朋友們
2024-10-09 05:38:07
作者: (法)羅曼·羅蘭
雖然克利斯朵夫在法國以外有了點聲望,兩位朋友的境況並沒好轉。每隔一個時候,總有些艱苦的日子使他們不得不束緊褲帶。有了錢,他們便拼命吃一個飽,補償過去的飢餓。但日子久了,這種飲食的習慣究竟是傷身體的。
此刻他們又逢著窮困的時期。克利斯朵夫熬著夜替哀區脫做完了一件乏味的改譜工作,到天亮才上床;他納頭便睡,以便找補那損失的時間。奧里維清早就出門,到巴黎城的那一頭去教課。八點左右,送信上樓的門房來打鈴了,平時他按鈴不應就把信塞在門下。這天早上他卻繼續敲門。克利斯朵夫倦眼惺忪,嘰嘰咕咕的去開門,完全沒注意門房微笑著,嘮嘮叨叨跟他講起報上的一篇文章,他拿了信,連瞧也不瞧一眼,把門一推,沒關嚴就上了床,一下子又睡著了。
過了一小時,他又被屋子裡的腳聲驚醒了:他看見床前有個陌生人對他很鄭重的行禮,不禁大為詫異。原來是個新聞記者,因為大門開著,便老實不客氣走了進來,克利斯朵夫憤憤地從床上跳起,嚷道:「你來幹什麼?」
他抓起枕頭往客人扔過去,客人趕緊退了一步,說明來意,自稱為《民族報》的記者,為了《大日報》上的一篇文章特意來訪問克拉夫脫先生。
「什麼文章?」
「你先生沒看到嗎?」記者說著,便自告奮勇把那篇文字的內容告訴他。
克利斯朵夫重新躺下,要不是瞌睡得迷迷糊糊的話,他早就把來人趕出去了;但他覺得讓來人說話究竟沒有把他驅逐來得費力。他便鑽入被窩,閉上眼睛,裝作睡覺。他很可能弄假成真地睡去。可是來客非常固執,提高著嗓子,開始念文章了。聽了最初幾行,克利斯朵夫就豎起耳朵,人家把克拉夫脫先生說做當代第一個音樂天才。克利斯朵夫把假裝睡覺的事忘了,大驚小怪地咒了一聲,在床上坐起,說道:「他們瘋了。難道他們著了魔嗎?」
記者趁此機會停止了朗誦,向克利斯朵夫提出一大串問話,克利斯朵夫都不假思索的回答了。他撿起那篇文章,好不驚奇地打量著印在第一版上的自己的照相。他還沒有時間看文字的內容,第二個記者又跑進房裡來了。這一回克利斯朵夫可真惱了。他命令他們出去;可是他們沒有把室內的布置,牆上的照片,藝術家的面貌迅速的記載下來以前,絕不肯照辦,克利斯朵夫又好氣又好笑的,衣服也沒穿好,推著他們的肩膀,把他們直送出門外,趕緊上了鎖。
然而這一天他是命中注定不得安靜的。梳洗還沒完畢,又有人敲門了,而且用著只有幾個最親密的朋友知道的方式敲著。克利斯朵夫開出門來,發現又是個陌生人,他決意直截了當的把他打發走,不料來人立刻分辯說,他就是今天報上那篇文字的作者。對一個捧你為天才的人,有什麼辦法拒絕呢?克利斯朵夫懊惱之下,只能領受他的崇拜者的熱誠。他奇怪這種聲名怎麼會忽然從雲端里掉在他頭上,是不是他上一天給人家演奏了什麼連自己也沒覺察的傑作?他可沒有時間追究這些。這位記者是不管他願不願意,特意來拉他出去的,想一邊談一邊帶他上報館:大名鼎鼎的阿賽納·伽瑪希等在那裡要見他,汽車已經在樓下了。克利斯朵夫推卻了一番;但對於人家好意的邀請,他是天真的,卻不過情面的,終於不由自主地聽人擺布了。
十分鐘後,他就被介紹給誰都見了害怕的無冕之王。那是個身強力壯的男子,年紀在五十上下,矮小,肥胖,又圓又大的腦袋,灰色頭髮,留著平頭,紅紅的臉,說話帶著命令式,聲音笨重,浮誇,常常會口若懸河地來一套議論。他在巴黎拿種族平等做幌子。既會做買賣,又會利用人,自私自利,又天真又狡猾,熱情,自負,他把自己的事業跟法國的、甚至和全人類的合而為一。他的利益,他的報紙的發達,是和公眾的福利息息相關的。他一口咬定誰損害他就是損害法蘭西;並且為了打倒一個敵人,他連推翻政府都在所不惜。除此以外,他也不乏寬宏的度量。像有些人在酒醉飯飽之後一樣,他是個理想主義者,喜歡模仿上帝的作風,不時從溝壑中提拔幾個可憐的窮人出來,表現他權勢的偉大可以平空白地造出一個名人,或是什麼部長之流;只要他願意,他也能製成君王,廢黜君王。他的神通是無限的。倘使他高興,他也能製造天才。
這一天,他來「製造」克利斯朵夫了。
發動這件事的其實是無心的奧里維。
不為自己作任何鑽營,痛恨宣傳而避新聞記者如避疫癘一般的奧里維,為了他的朋友卻是另一種看法了。他仿佛那些溫柔的媽媽,明明是老實的小布爾喬亞,貞節的妻子,為了替無賴的兒子求情,竟不惜出賣自己的身體。
奧里維在雜誌上寫文章的時候,和許多批評家與愛好音樂的人接觸的時候,一有機會就提到克利斯朵夫;而從某些時候以來,他很奇怪的發覺居然有人聽信他的話,周圍有個好奇的運動,有些神秘的傳說,在文學集團與上流社會中傳布。這個運動是怎麼來的呢?是最近英德兩國演奏了克利斯朵夫的作品在報上引起的回聲嗎?其中似乎也沒有一個確切的原因。但巴黎有般善觀氣色的人,比著聖·雅各街的氣象台更有把握能在前一天預測醞釀中的風向,知道明天那陣風會吹點兒什麼東西來。在這個神經質的大都市中,有的是使人震顫的電流,有的是看不見的光榮的波浪。一個將升的明星跑在另外一個明星前面,沙龍里流行著一些渺茫的傳說,到了某個時間,就會在一篇GG式的文字中宣布出來,粗聲大氣的喇叭把新偶像的名字吹進最麻木的耳朵。這陣喧鬧往往把它所頌揚的人的第一批最好的朋友嚇跑了。其實這種情形還是應當由第一批最好的朋友負責的。
因此奧里維和《大日報》那篇文字也脫不了干係。他利用人家對克利斯朵夫的關切,很巧妙地透露些消息,刺激大眾的情緒。他不讓克利斯朵夫和新聞記者直接發生關係,免得鬧笑話。但他依著大日報館的請求,暗中使克利斯朵夫和一個記者在某咖啡店不露聲色的見了一面。所有這些預防的措置更引起人家的好奇心,使克利斯朵夫顯得更有意思。奧里維從來沒跟新聞界打過交道,想不到開動了一架可怕的機器——你一朝撥動之後,再要加以控制或要它留量一些是辦不到的了。
他在上課去的路上讀到《大日報》的文字,不禁嚇壞了。他沒料到有這一下。他以為報紙一定要等到把所有的材料收齊了,對於他們所要談的人認識更清楚之後,方始動手寫文章。這想法真是太天真了。倘使一份報紙肯費心發現一個新人物,當然是為了報紙本身,為了和同行爭取發現新人物的榮譽。所以它得趕緊,完全不管對這新人物是否了解。而被捧的人也絕不會抱怨別人誤解;一朝有人捧了,那他當然是被人相當了解的了。
《大日報》先對克利斯朵夫清苦的生活零零碎碎敘述了一些荒唐的故事,把他寫成德國專制政府的一個犧牲者,一個自由的使徒,被迫逃出德意志帝國,躲到自由靈魂的託庇所——法蘭西來(作者藉此發揮了一套排外的議論);然後又對他的天才肉麻的頌揚一番:而關於這天才,作者一無所知,只知道他早期在德國作的幾支平板的歌,那是克利斯朵夫引以為羞而要毀去的東西。那位記者雖不知道克利斯朵夫的作品,可自命為知道克利斯朵夫的用意——他所假借給克利斯朵夫的用意。從克利斯朵夫或奧里維嘴裡,甚至從自以為知道得很詳盡的古耶一流的人嘴裡,東零西碎聽來的幾句話,為記者已經足夠造成一個「共和政治的天才——民主主義的大音樂家約翰·克利斯朵夫」的形象。他又乘機毀謗當代的法國音樂家,尤其是最有特色,最自由,最不關心民主的那一批。他只把一兩個作曲家除外,因為他們在選區里很有人望。可惜他們的音樂遠不及他們的政治活動得人心。但這是小節。而且他們的捧場,便是對克利斯朵夫的捧場,也遠不及對別人的批評來得重要。在巴黎,你讀到一篇恭維某人的文字,最聰明的辦法是先要推敲它的反面文章,心裡想一想:「這是說誰的壞話呢?」
奧里維一邊看著報,一邊羞得臉紅了,對自己說:「我做得好事!」
他心不在焉地上完了課,立刻趕回家。一聽到說克利斯朵夫已經和新聞記者出去了,他簡直嚇呆了。他等他回來吃午飯。克利斯朵夫可不回來。奧里維一小時一小時的越來越焦急,心裡想:「他們要逗他說出多少傻話啊!」
三點左右,克利斯朵夫高高興興地回來了。他和阿賽納·伽瑪希一同吃了飯,被香檳酒灌得糊裡糊塗的,完全不懂奧里維的憂慮,不懂他為什麼很不放心地追問他說了什麼話,做了什麼事。
「你問我做了什麼事?吃了一頓好飯。我長久沒這樣大嚼了。」
他把菜單背給奧里維聽:「還有酒……各種顏色的我都灌下去了。」
奧里維打斷了他的話,問他同席的是些什麼人。
「同席的?……我不知道。有伽瑪希。那矮胖子真痛快。還有那篇文章的作者格勞杜米,挺可愛的青年。還有三四個我不認識的記者,人很快活,待我很好很殷勤,都是一般最好的好人。」
奧里維似乎不大相信。克利斯朵夫覺得他的冷淡有些古怪,便問:
「難道你沒看到那篇文字嗎?」
「看到了,就為這個啊。你,你仔細看過沒有?」
「看的……就是說瞅了一眼。我沒有時間。」
「那麼你去念一遍吧。」
克利斯朵夫念了開頭幾行就樂死了:「啊!混帳東西!」
他笑彎了腰,接著又說:「喝!批評家都是這路貨:一竅不通!」
可是念到後來,他生了氣:那太胡鬧了,人家簡直把他搞得不成體統,說他是「一個共和政治的音樂家」,這算什麼意思!……除了這種笑話,人家還拿他「共和的」藝術作為抨擊前輩大師的「教堂藝術」的武器——實際上他是以這些偉人的心靈作為精神養料的——那還成話嗎?……
「狗東西!他們竟要教人把我當做白痴了!……」
而且在提到他的時候,有什麼理由罵倒一些有天分的法國音樂家呢?這些音樂家還是他多少愛著的——雖然愛的程度很少——他們都是行家,為本行增光的。而最可惡的是硬說他對他的祖國有那種卑鄙的仇恨心!……那可受不了……
「我要寫信給他們。」克利斯朵夫說。
奧里維勸他:「不,現在別寫!你太興奮了。明天,等你頭腦冷靜的時候再寫……」
克利斯朵夫固執得很。他一朝有話要說就不能等,只答應把信先給奧里維看過。這一點當然很重要。信稿經過嚴密的修正,要點是更正他對於祖國的意見。然後,克利斯朵夫馬上連奔帶跑地拿信送往郵局。
「這樣,」克利斯朵夫回來說,「事情總算挽回了一半,我的信明天就可登出來。」
奧里維用著懷疑的神氣搖搖頭。隨後,他還是很不放心的瞅著克利斯朵夫,問:「你吃中飯的時候,沒說什麼冒失的話嗎?」
「沒有啊。」克利斯朵夫笑著回答。
「可是真的?」
「當然真的,膽怯鬼。」
奧里維稍微寬心了些。克利斯朵夫可並不。他想起自己曾經胡說八道的說過好些話。當時他無拘無束的,對人家一見如故,絲毫沒有戒心:他覺得他們多誠懇,對他多好!這倒是真的。人們對於受自己恩惠的人總是挺好的。克利斯朵夫又是那麼興高采烈,把別人的興致也提高了。他的親熱的隨便的態度,嘻嘻哈哈的俏皮話,老饕式的胃口,灌了多少酒而面不改色的宏量,使伽瑪希覺得很對勁;因為他也是個飯桌上的好漢,結實,粗野,血色挺好,最瞧不起身體嬌弱,既不敢吃也不敢喝的巴黎人。他是在飯桌上判斷人的,所以很賞識克利斯朵夫。他當場向克利斯朵夫提議,把他的《卡岡都亞》編成歌劇在歌劇院上演。——對於這些法國布爾喬亞,藝術的頂點就是把《浮士德入地獄》[56]或九闋交響樂搬上舞台。——克利斯朵夫聽了這古怪的主意哈哈大笑,好容易才把報館經理攔住了,不讓他立刻打電話給歌劇院或美術部去下命令。(據伽瑪希說,那些人都是由他支配的。)這個提議使克利斯朵夫想起從前改編交響詩《大衛》的事,就手把眾議員羅孫為要捧情婦出場而主辦的那次表演[57]敘述了一遍。原來與羅孫不和的伽瑪希,聽了很高興。克利斯朵夫喝多了酒,又看到聽眾那麼熱心,不知不覺又講了許多別的軼事,給人家一一記在心裡。離開飯桌就把話忘得乾乾淨淨的,只有克利斯朵夫一個。此刻經奧里維一問,他不由得想起那些故事,直打寒噤。因為他已經有相當的經驗,知道可能發生的後果。現在沒有了酒意,他對於將來的情形看得格外清楚,好像已經發生了:冒失的故事經過一番點綴之後,被人登在攻訐陰私的報紙上;他關於藝術方面的胡說八道也一變而為攻擊他人的冷箭。至於他更正的信會有什麼結果,他和奧里維知道得一樣清楚:去答覆一個新聞記者是浪費筆墨;說最後一句話的永遠輪不到你。
事實果然和克利斯朵夫預料的一模一樣。他所泄漏的私事被發表了,更正的信可沒有登出來。伽瑪希只教人傳話,說他知道克利斯朵夫心胸寬大,這種有良心的作風是令人欽佩的;但伽瑪希把他有良心的作風守著秘密;而硬派作克利斯朵夫的意見卻繼續傳播開去,先在巴黎的報上,繼而在德國的報上,引起尖刻的批評,因為一個德國藝術家對於祖國發表這樣有失身份的言論,簡直動了公憤。
克利斯朵夫自作聰明,利用別家報館的記者訪問的時候,聲明他對於德國政府是愛護的,說在那邊至少跟在法蘭西共和國一樣的自由。——不料那記者所代表的是一份保守黨的報紙,便立刻替他編了一套反對共和的言論。
「越來越妙了!」克利斯朵夫說,「唉,我的音樂跟政治扯得上什麼關係呢?」
「這是我們這兒的習慣,」奧里維回答,「你瞧那些關於貝多芬的論戰吧。有的說他是雅各賓黨,有的說他是教會派,有的說他是平民派,有的說他是保王黨。」
「嘿,貝多芬真會把他們一齊踢出去呢!」
「那麼你也如法炮製就是了。」
克利斯朵夫心裡很想這樣做。可是他卻不過那些對他親熱的人的情面。奧里維總不放心讓他一個人在家。因為不斷有人來訪問;而克利斯朵夫儘管答應小心行事,結果還是有一句說一句,把腦子裡想到的統統說出來。有些女記者自稱為他的朋友,逗他說出他的戀愛經驗。也有些來利用他毀謗這一個或那一個。奧里維回家的時候,常常發覺克利斯朵夫狼狽不堪。
「你又胡鬧了是不是?」他問。
「是啊。」克利斯朵夫垂頭喪氣地回答。
「你這個脾氣竟沒法改嗎?」
「我真該教人關起來才好……可是,我向你賭咒,這一次一定是最後一次了。」
「哼!下次還是這麼一套……」
「不,不,我決不再犯了。」
第二天,克利斯朵夫得意揚揚地告訴奧里維:「又來了一個。被我攆走了。」
「別過火,對付他們得非常小心。這畜生凶得很……你一抵抗,他就攻擊你……他們要報復真是太容易了!哪怕是一句極平常的話,他們也會找到把柄的。」
「啊,天哪!」克利斯朵夫把手捧著腦門。
「怎麼呢?」
「我關門的時候對他說……」
「說什麼?」
「說了一句德皇的話。」
「德皇的?」
「是的,要不是德皇的,就是皇族的……」
「該死!明天一定登在報紙的第一版上。」
克利斯朵夫急得直打哆嗦。但他明天看到的,是關於他的屋子的描寫——其實那記者連腳也沒踏進去——另外是完全杜撰的一段對話。
消息一路傳開去一路改頭換面。外國報紙又加上許多誤會。法國報上敘述克利斯朵夫窮得沒辦法的時候替人把有名的曲子改成六弦琴譜,一家英國的日報卻說他彈著六弦琴沿街賣唱。
他看到的並非全是恭維的話。那才差得遠呢!因為克利斯朵夫是《大日報》所捧的,別的報紙就對他攻擊了。他們的尊嚴,絕不容許同行發現一個他們所不知道的天才,所以他們都拿他開玩笑。古耶因為抓在手裡的活寶給人搶了去而很氣,便寫了一篇「以正視聽」的文章。他親昵地提起他的老朋友克利斯朵夫,初到巴黎的時期,一切行動都是由他領導的。他說,沒有問題,克利斯朵夫是個很有天分的音樂家,但是——他可以這樣說,因為他們是朋友——修養不夠,缺少特色,驕傲得不像話;現在人家用如此可笑的方式去奉承,去助長這種驕傲的脾氣,實在是害了他,因為他需要的是一個有頭腦、有眼力、有學問、好意而嚴正的導師(這是古耶的自畫像)。一班音樂家勉強笑著,表示極瞧不起一個有報紙撐腰的藝術家;他們裝作討厭逢迎吹拍,因為吃不到葡萄而說葡萄是酸的。有些是中傷克利斯朵夫;有些是對他假裝憐憫。又有些是回過頭來恨奧里維——那都是奧里維的同文——他們素來恨他的強硬,恨他不和他們親近。其實他這種態度是愛好孤獨的成分多,厭惡他們的成分少。某幾個人還隱隱約約的說他在《大日報》那些文章中間有利可圖。又有幾個替克利斯朵夫抱不平,責備奧里維不該把一個嬌弱的,老是做夢一般的,精力不足以應付人生的藝術家——克利斯朵夫——推到嘈雜的節場上去,使他迷路。他們說這種辦法簡直把克利斯朵夫的前途給斷送了:他雖沒有天才,但若用功的話還能有點兒成就,現在被人家的巧言令色沖昏了頭腦,豈不可憐!難道人們不能讓他無聲無息地耐性工作嗎?
奧里維很想告訴他們:「吃飽了肚子才能工作。誰給他麵包呢?」
可是這種話是難不倒他們的。他們很可以非常清高地回答說:「這個嗎,不過是小節。人是應當受苦的。」
當然,高唱這種禁欲主義的都是上流社會的人。例如有人求某個百萬富翁幫助一個窮藝術家的時候,那富翁回答說:「先生,窮有什麼關係!莫扎特就是窮死的!」
要是奧里維告訴他們,說莫扎特只求生存,克利斯朵夫也絕不肯餓死,那他們一定會覺得奧里維趣味惡劣。
克利斯朵夫被這些長舌婦的胡說八道攪得厭倦透了。他心裡想這種情形是不是要永遠繼續下去。可是過了半個月,事情就完了。報紙上不再提到他了。但他已經出了名。人家提到他的名字,並不說:「《大衛》的作者」或「《卡岡都亞》的作者」,而是說:「啊,是的,那個《大日報》上的人物!……」所謂聲名,就是這麼回事。
奧里維也發覺這一點,因為他看見克利斯朵夫收到大批的信,而他自己也間接收到不少:寫腳本的作家,音樂會的掮客,都來招攬生意;初期的敵人搖身一變而為新朋友,特意來信表示親善;還有婦女們忙著寄請帖來。為了報紙的特輯,人家提出許多問題來徵求他的答案,例如法國人口激減問題,理想派的藝術問題,女人胸衣問題,舞台上的裸體問題,還問他德國是不是已經到了頹廢的階段,音樂是不是已經完了等等。他們倆看了都笑起來。但儘管心裡滿不在乎,克利斯朵夫這個粗人也居然接受那些宴會的邀請。奧里維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你也上那些地方去嗎?」
「是的,」克利斯朵夫咕嚕著回答,「你以為只有你會去看太太們嗎?現在也輪到我了,告訴你!我也要去玩玩了!」
「你去玩玩?可憐的朋友!」
實際是克利斯朵夫在家關得太久了,忽然覺得非出去走走不可。並且他也很樂於呼吸一下新的光榮的氣息。在那些晚會裡,他照舊厭煩,覺得所有的人都是混蛋。但他回家故意賣弄狡獪,對奧里維說著相反的話。他到處都去,可是同一個人家絕不去兩回;他會找出古古怪怪的藉口,用著駭人的滿不在乎的態度,迴避他們第二次的邀請,教奧里維看了也認為豈有此理。克利斯朵夫卻是哈哈大笑。他到沙龍去不是為了培養自己的聲名,而是為了添加他生命的養料,搜集一些新人的目光,舉止,語聲,以及種種的形式,聲音,色彩;因為一個藝術家每隔多少時候就得把他的調色板充實一次。一個音樂家的營養絕不能以音樂為限。一句說話的抑揚頓挫,一個動作的節奏,一個和諧的笑容,都可以比一個同業的交響樂給你更多的音樂感應。不幸沙龍里那些面貌那些心靈的音樂,和音樂家的音樂同樣枯索,同樣單調。各人有各人固定的姿態。一個年輕美貌的女人的微笑,那種刻意研求的嫵媚,和一支巴黎曲調同樣是印板式的。而男人比女人更無聊。萎靡的風氣使一般剛強的人物化為泡沫,特出的個性很快地軟化了,消滅了。克利斯朵夫看到藝術家中已死的與將死的人太多了:某個青年音樂家朝氣蓬勃,天分極高,結果竟被榮名壓倒,只想呼吸那種毒害他的諂媚逢迎的空氣,只想享樂,只想睡覺。他二十年後的模樣,只要看那個坐在沙龍一角的年老的大師便可知道:有錢,有名,一身兼了所有的學士院的會員,登峰造極,似乎用不著再怕什麼敷衍什麼,而他卻對所有的人低頭,怕輿論,怕政府,怕報紙,不敢說出自己的思想,並且也不再思想,不再存在,只像載著自己遺骸的驢子一般在人前展覽。
而在從前曾經偉大或是可能偉大的那些藝術家和有識之士後面,一定有個女人在腐蝕他們。她們都是危險的,不管是蠢的或是不蠢的,愛他們的或只愛自己的;最好的女子其實是最可怕的:因為她們目光淺陋的感情更容易毀掉藝術家,她們一心要馴服天才,把他壓低,把他刪除,剪削,搽脂抹粉,只要這天才能夠配合她們的感覺,虛榮,平凡,並且配合她們來往的人的平凡才甘心。
克利斯朵夫雖是在這個社會裡不過走馬看花,但看到的已經足以使他感到危險。想利用他、拿他點綴沙龍的女人,不止一個,克利斯朵夫對於低顰淺笑的勾引也不能說完全無動於衷。要不是他有見識,要不是看到周圍那些可怕的榜樣,他可能逃不過的。但他並不想替那班看守呆子的美女擴充他們的羊群。倘若她們不是緊緊地盯著他,他所冒的危險倒反更大。大家一朝相信他們中間有著一個天才的時候,照例要來摧殘他的。這班人看見一朵花就想把它摘下插在瓶里,看到一頭鳥就想把它關在籠里,看見一個自由人就想把他變成奴隸。
克利斯朵夫迷惑了一會兒,馬上振作起來,把他們一股腦兒丟開了。
運命老是耍弄人的。它會讓一班粗心大意的人漏網,但決不放過那些提防的,謹慎的,有先見之明的人。投入巴黎羅網的倒並非克利斯朵夫而是奧里維。
他的朋友的成功使他沾到好處:克利斯朵夫聲名的光彩也射到他身上。他此刻比較出名了,不是為了他六年來所寫的文章,而是為了他發現克利斯朵夫。所以克利斯朵夫被邀請的時候也有他的份;他陪著克利斯朵夫去,存著暗中監督的意思。但大概他太專心幹這件任務了,來不及再顧到自己。愛神在旁邊經過,把他帶走了。
那是一個頭髮淡黃的少女:清瘦,嫵媚;細緻的捲髮,像波浪般圍著她的狹窄而神情開朗的額角,淡淡的眉毛,沉重的眼皮,碧藍的眼睛,玲瓏的鼻子,微微翕動的鼻孔,有點凹陷的太陽穴,表示任性的下巴,清秀而肉感的嘴,嘴角向上,很有風韻的笑容仿佛是純潔的田野之神的笑容。他她的脖子長得又長又細,身材細小而苗條,年輕的臉顯得很快活,也有點若有所思的神氣,籠罩著初春的惱人的謎。——她叫做雅葛麗納·朗依哀。
她年紀還不到二十歲。家庭是信舊教的,有錢,高尚,頭腦很開通。父親是個聰明的工程師,心思靈巧,做事能幹,胸襟寬廣,能夠接受新思想。他靠了工作,靠了政治關係,靠了他的婚姻,掙了一筆財產。太太是金融界裡一個十足巴黎化的漂亮女人,他們的婚姻可以說是愛情的結合,也可以說是金錢的結合——在這班人心目中,這才是真正愛情的結合。金錢是保留了,愛情可是完了。但遺留下一些殘餘的光輝,因為雙方當年都是很熱烈的;可是他們並不過分的自命為忠實。各干各的事,各尋各的快樂,彼此照舊很投機,像兩個自私自利的好夥計一樣,一方面覺得問心無愧,一方面也很謹慎。
女兒是他們中間的橋樑,同時是暗中爭奪的對象:因為他們都非常疼她。各人在她身上看到自己的面目,自己的缺陷——那是各人特別喜歡而被兒童的嫵媚加以理想化了的;雙方都費盡心機想把女兒抓在自己手裡。這個情形自然瞞不過孩子;並且兒童都有一種天真的想法,把自己當作是宇宙的中心,所以她儘量利用機會,刺激父母,使他們比賽誰更愛她。任何使性的行為,倘使一個表示反對,她有把握得到另外一個的讚許;而早先那個反對的因為自己被疏遠而氣惱,會進一步答應更多的條件。這樣她就受著過分的溺愛,幸虧她天性中沒有什麼壞的成分。——當然她像所有的兒童一樣很自私,但因她太受寵太有錢了,從來沒遇到阻礙,所以她的自私更帶點病態的意味。
朗依哀夫婦雖然疼女兒疼到極點,可決不為她犧牲一些他們個人的方便。白天大部分時間,他們讓孩子一個人玩兒。因此她並不缺少幻想的時間。由於早熟,由於人們當著她的面說的不加檢點的話——他們並不為他而有所顧忌——她六歲的時候就對拿在手裡玩的小娃娃講著戀愛故事,其中的人物是丈夫,妻子,情人。不用說,她這是沒有邪念的。等到有天她咂摸到說話後面有著感情的影子,她的故事就不拿小娃娃做對象而給自己保留起來了。她天真無邪,可是欲魔已經在遠遠地叫吼,仿佛在地平線那一邊的、看不見的遠鍾,有時風中傳來幾陣聲音,不知從哪兒來的,只覺得自己被它包裹了,臉紅了,又害怕又快活的喘不過氣來,但你對這種情形完全莫名其妙。隨後聲音沒有了,像來時一樣的突兀。什麼都聽不見了。僅僅有些嗡嗡聲,隱隱約約的回音,在碧藍的天空融化。你只知道應當上那邊去,在山的那一面,越快越好:幸福就是在那個地方。啊!要到了那兒才好呢!……
沒到達以前,她對於那邊的情形想入非非的作著種種猜測。以這個女孩子的頭腦而論,要猜到那未來的境界簡直是樁大事。她有位年齡相仿的女朋友,西蒙納·亞當,常常跟她討論這些重大的問題。各人拿出十二歲上的聰明與經驗,聽到的談話和偷看的書作參考。兩個小姑娘提著足尖,抓著石頭,想從舊牆上瞻望自己的前途。但她們白費氣力,以為從牆縫中窺到了什麼,其實是一無所見。她們天真爛漫,便是淘氣也不無詩意,同時也有巴黎人喜歡嘲弄的脾氣。她們說了野話而完全沒覺得,並且拿小事看做天一樣大。可以在家到處搜索而無人敢阻止的雅葛麗納,把父親的書都翻遍了。幸而她的無邪與純潔的本能,使她沒有受什麼壞影響:只要一幕稍稍露骨的景象,一句稍微放肆的話,她就不勝厭惡,立刻把書扔掉了。她在下流的隊伍中穿過,有如一頭小貓在髒水窪里跳出來,居然沒沾到泥漿。
小說並不怎麼吸引她:那太明確太枯索了。使她心兒顫動而懷著希望的,卻是詩人的——當然是談愛情的詩人的——作品。這等詩人的氣質和女孩子的很接近。他們看不見事實,只從欲望或悔恨的三稜鏡中想像事實。他們的神氣就像他一樣伏在舊牆的隙縫中瞧望。但他們知道的事多得很,凡是應該知道的都知道,而且他們用著非常甜蜜與神秘的字眼把它們包裹著,你得小心翼翼地揭開來才能找到……找到……啊!結果什麼都沒找到,可是永遠在就要找到的關頭……
兩個好奇的孩子一點都不厭倦。她們彼此輕輕地念著阿爾弗雷德·特·繆塞和蘇利·普呂多姆的詩句,打著寒噤,以為那就是邪惡的深淵,她們把詩抄下來,互相推敲某些段落的隱藏的意義,而有時根本沒有什麼隱藏的意義。這些十三歲的小婦人,無邪的,荒唐的,完全不知道什麼叫做愛情,可半嬉笑半正經地討論著愛情與肉慾。她們在課室內當著和善可欺的教員的面——一個挺柔和挺有禮貌的老頭兒——在吸墨紙上塗些有天被他抄到而為之錯愕的詩句:
讓我,噢!讓我緊緊地摟抱你,
在你的親吻里喝著狂亂的愛情,
一點一滴的,長久的!……
她們進的學校是富家子女上學的學校,教員都是教育界裡的名流。在這兒,她們的感情可有了發泄的機會。差不多所有的女孩子都鍾情於她們的教授。只要他們年輕,長得不太難看,就可使她們神魂顛倒。她們把功課做得挺好,為的要討她們的偶像喜歡。作文卷子的分數差了一些,她們就得哭一場;被老師讚美幾句,她們臉上便紅一陣白一陣,還要對他丟幾個感激而賣俏的眼風。要是給叫到一邊去指點什麼或誇獎一番,那簡直快樂得像登天一樣了。並且要她們喜愛,也無須怎麼了不得的人才。教師在體操課上把雅葛麗納抱到鞦韆架上的時候,她會渾身發熱。此外又有多麼劇烈的競爭!多少嫉妒的心理!一個又一個的眼風向老師丟過去,多麼謙卑,多麼迷人,想把他從一個驕橫的情敵手裡搶過來!他在教室里一開口,鋼筆與鉛筆就像飛一般的忙起來。她們並不求理解,主要是不能聽漏一個字。他們一邊寫,一邊用好奇的目光偷偷注意偶像的臉色和舉動,雅葛麗納和西蒙納彼此輕輕地商量:「你想他用一條藍點子的領帶好看不好看?」
後來她們又拿些彩色畫,荒誕不經的詩句,風花雪月的插圖,作為理想人物的根據——戀著優伶,演奏家,過去的或現存的作家,一會兒是穆內–蘇利,一會兒是薩曼[58],一會兒是德彪西。想到在音樂會中,沙龍里,街道上,和一些陌生的青年交換的眼風,她們腦筋里馬上會組織起一些愛情故事。總之,心裡永遠需要愛,需要有個愛的藉口。雅葛麗納和西蒙納彼此無話不談:這就證明她們並不真有多少感情;並且這也是使自己永遠沒有深刻的感情的好辦法。可是這等心情變成了一種慢性病,她們自己雖然覺得好笑,暗中卻在加意培植。兩人互相刺激。西蒙納頗有許多想入非非的念頭,但實際是謹慎的。真誠而熱烈的雅葛麗納倒更容易把荒唐的計劃實地去做。她不知有多少次差點兒鬧出大笑話來……這是少年人常有的情形:有時候,這般可憐的受驚的小動物——我們都經歷過這階段——不是差一點自殺,就是差一點投入隨便碰到的一個人的懷裡。可是徼天之幸,幾乎所有的青年都至此為止。雅葛麗納起了十多封情書的稿子,想寄給那些僅僅見過一面的人;結果都沒寄出,除了一封非常熱烈的不署名的信,給一個其丑無比的、俗不可耐的、自私的、無情的,頭腦狹窄的批評家。她因為在他的文章里看到有兩三行富於感情的表現,就對他傾心了。她也迷著一個住在近邊的名演員;每次走過他的屋子心裡總想:「要不要進去呢?」
有一回她竟大著膽子走到他住的那層樓上,一到那兒,她卻立刻逃了。她能和他說些什麼呢?根本沒有什麼可說的。她並不愛他。她也明明知道。這種瘋癲一半是有心哄騙自己,另外一半是需要愛,那是永遠少不了的,又甜美又愚蠢的需要。既然雅葛麗納很聰明,這些她都明白。可是她並不因此而不瘋癲。一個心中明白的瘋子抵得兩個。
她常常出去交際。許多青年都為她著迷,到處有人巴結她,而愛她的也不止一個。她一個都不愛,卻和所有的男人調情。她並不把自己可能給人家的痛苦放在心上。一個美貌的少女是把愛情當作一種殘忍的遊戲的。她認為人家愛她是挺自然的,可是她只對自己所愛的人負責;她真心地相信:誰愛上她就夠幸福了。這也難怪,因為她雖然整天想著愛情,其實對愛情一無所知。大家以為在暖室里長大的上流社會的少女,總比鄉下女子早熟;實際正是相反。看到的書,聽到的話,使她念念不忘於愛情,而在她遊手好閒的生活中,這念念不忘的心情竟變成了一種嗜好;她有時把一個劇本念熟了,所有的字句都能背了,結果對內容反而毫無感覺。在愛情方面像藝術方面一樣,我們不應該去念別人說的話,而應該說出自己的感覺;要是在無話可說的時候急於說話,可能永遠說不出東西來。
因此,雅葛麗納像多數的女孩子一樣,靠著別人的感情的殘灰餘燼過生活,那些灰燼雖然替她維持著騷動的心情,使她雙手發熱,喉嚨乾澀,眼睛作痛,可是也使她看不見事物的真相。她自以為認識它們。她並不缺少意志。她儘量地看書,聽人家的談話,東鱗西爪地得了不少知識,甚至也努力省察自己的心。她比周圍的人高明,因為她更真。
有一個女子給了她很好的影響,可惜時間太短。那是她父親的一個不出嫁的姊妹:叫做瑪德·朗依哀,年紀在四十至五十之間,長得五官端正,可是表情憂鬱,談不到什麼美;她永遠穿著黑衣服,舉動大方而有點侷促,很少說話而聲音極低。要沒有那雙灰色眼睛的清明的目光,和哀怨的嘴角上那個慈祥的笑容,人家簡直不會注意到她。
她只在某些沒有外客的日子才在朗依哀家露面。朗依哀對她很敬重,心裡卻有點厭煩。朗依哀太太對丈夫老實表示對她的訪問不感興趣。可是他們為了禮數關係,每星期留她在家吃一頓飯,表面上也不露出敷衍的意味。朗依哀談著自己的事,那是他永遠感到興趣的。朗依哀太太想著別的事,照例笑盈盈的,回答的話常常莫名其妙。彼此相處得很好,禮貌非常周到。並且當知趣的姑母出人意料的提早告退的時候,也頗有些親熱地表示;有些日子,朗依哀太太想到一些特別愉快的往事,她的魅人的微笑便越發顯得光彩熠熠。瑪德姑母把一切都看在眼裡,兄弟家中很有些教她受不了或心裡難過的事。但她絕對不露聲色:表示出來有什麼用呢?她愛她的兄弟,對他的聰明與成就很得意;跟老家裡其餘的人一樣,她認為當初的犧牲和長子現在的成就比較之下,並不算付了過高的代價。但她至少對他保持著批評精神。和他一樣聰明,精神上比他更堅實更剛強——法國很多女人都比男人高明——她把他看得很明白。他徵求她意見的時候,她會老老實實說出來。可是朗依哀久已不來請教她了!他認為最好是不要知道那些意見,或者是——因為他和她一樣明白——閉上眼睛。她為了高傲,遠遠地躲在一邊。誰也不關切她的內心生活。大家覺得還是不知道更方便。她過著獨身生活,難得出門,只有很少的幾個並不十分親密的朋友。她不難利用兄弟的交際和自己的才能:但她並不利用。她在巴黎有名的雜誌上寫過兩三篇關於歷史和文學的文章,那種樸素、確切、特殊的風格曾經受到注意。她可是至此為止。和一班關切她而她也樂於認識的優秀人士,她很可能交些有意思的朋友。但他們儘管表示親近,她只是不理。有時她在戲院定了座,預備去看她心愛的作品上演,結果竟沒有去,而在能夠作一次她所喜歡的旅行的時候,臨了還是留在家裡。她的性格是禁欲主義和神經衰弱的奇怪的混合物。但神經衰弱絕對沒有損害到她思想的淳樸。她的生命是受傷了,精神卻並沒有。唯有她一個人知道的一個舊創,在她心上留下了痕跡。而更深刻更曖昧的——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的——是命運的烙印,是已經在那裡摧殘她的潛伏的疾病。——然而朗依哀一家只看見她那雙有時使他們難堪的雪亮的眼睛。
雅葛麗納在無愁無慮的快樂的時候——這是她幼年的正常狀態——根本不大注意到姑母。但她到了一個年紀,身心都騷動起來,使她在莫名其妙的神魂顛倒的時間,雖然並不長久、但覺得自己要死去一般的時間,嘗到了悲苦、厭惡、恐怖、鬱悶的滋味——像個孩子淹在水裡而不敢喊救命的時候,那她在身旁就只看見瑪德姑母對她伸著手了。啊!其餘的人和她離得多遠!父母都像外人似的,面上親切而實際自私,又是那樣自滿,哪有心思來理會一個十四歲的小娃娃的悲傷!但姑母是懂得的,並且和她表示同情。她一句話都不說,只是非常純樸地笑笑,隔著飯桌對雅葛麗納挺和善地瞧一眼。雅葛麗納覺得姑母了解她,便躲在她身旁。瑪德不聲不響,只拿手摩著雅葛麗納的頭。
於是她信賴姑母了,心中一不好過就去訪問這位好朋友。不論什麼時候去,她有把握可以遇到同樣寬容的眼睛,把它們的恬靜灌注一部分到她心裡。她並不和姑母提起她幻想的羅曼史,那她要覺得害羞的;她也感到那絕對不是真的。但她說出她渺渺茫茫的,深刻的,更實在的苦悶。
「姑媽,」她有時嘆了口氣說,「我多麼願意幸福啊!」
「可憐的孩子!」姑媽微微笑了笑。
雅葛麗納把頭枕在她膝上,吻著那撫摩她的手:「我將來能幸福嗎?姑媽,告訴我,我將來能幸福嗎?」
「我不知道,親愛的。一半要靠你……一個人願意幸福的時候一定會幸福的。」
雅葛麗納表示不信。
「那麼你幸福嗎?你?」
瑪德淒涼地笑笑:「幸福的。」
「可是真的?你可真是幸福的?」
「難道你不信嗎?」
「信是信的。可是……」雅葛麗納停住了。
「怎麼呢?」
「我要幸福,可不是像你那種方式的。」
「可憐的孩子!我也希望如此。」瑪德說。
「真的,」雅葛麗納堅決地搖搖頭,繼續說,「像你那樣,我先就受不了。」
「我也想不到自己會受得了。可是有許多辦不到的事,人生會教你辦得到。」
雅葛麗納聽了不大放心,回答說:「噢!我可不願意學這一套,我要的幸福一定得合我自己心意的那種。」
「可是人家問你究竟要怎麼樣的幸福,你就答不出了。」
「我很知道我要什麼。」
她要的事多得很。可是要她舉出來,她只找到一件,翻來覆去像復唱的歌詞一樣:
「第一,我要人家愛我。」
瑪德不出一聲,做著針線。過了一會兒,她說:「倘使你不愛人家,單是人家愛你有什麼用?」
雅葛麗納愣了一愣,回答:「可是,姑媽,我說的當然是限於我所愛的人!其餘的都不算的。」
「要是你一無所愛又怎麼呢?」
「你這話好怪!一個人總是有所愛的。」
瑪德搖搖頭,表示懷疑:「一個人並不能真愛,只是心裡要愛。愛是上帝給你的一種恩德,最大的恩德,你得求他賜給你。」
「倘使人家不愛我呢?」
「人家不愛你,你也得這樣。你會因之更幸福。」
雅葛麗納拉長著臉,裝出氣惱的模樣:「我可不願意,我對這個一點不感興趣。」
瑪德很親熱地笑了,望著雅葛麗納嘆了口氣,隨後又做她的活兒。
「可憐的孩子!」她又說了一遍。
「你為什麼老說可憐的孩子?」雅葛麗納不大放心地問。
「我不願意做個可憐的孩子。我多麼希望幸福呢!」
「就因為此我才說:可憐的孩子!」
雅葛麗納有些惱了。但不久也就過去了。姑母笑得那麼盡興,使她沉不下臉來。她一邊假裝生氣一邊擁抱她。其實,一個人在這個年齡上聽到自己將來——在很遠的將來——會有點兒悲哀的事,反而是得意的。從遠處看,人生的不幸還很有詩意呢。一個人最怕庸庸碌碌的生活。
雅葛麗納完全沒覺察姑母的臉色越來越慘白,只注意到她出門的次數越來越少,以為那是她喜歡待在家裡的怪脾氣,雅葛麗納還常常因之取笑她。有一兩次她去探望的時候,碰到醫生出門。她就問姑母:「你病了嗎?」
姑母回答:「只是一點兒小病。」
可是她連每星期上朗依哀家吃一頓飯都不去了。雅葛麗納忿忿地去質問她。
「好孩子,」瑪德很溫和地說,「我累了。」
雅葛麗納不相信,以為是推託。
「哼,每星期上我們家來兩小時就累了嗎?你不喜歡我。你只喜歡待在你那個火爐旁邊。」
她回家得意揚揚把這些刻薄話講出來,不料立刻被父親訓了幾句:「別跟姑媽去煩!你難道不知道她病得很兇嗎?」
雅葛麗納聽著臉都白了。她聲音顫抖的追問姑母害了什麼病。人家不肯告訴她。最後她才知道是腸癌,據說姑母只有幾個月的壽命了。
雅葛麗納心裡害怕了好幾天,等到見了姑母才寬慰一些。瑪德還算運氣,並不太痛苦。她依舊保持著安詳的笑容,在透明的臉上映出內心的光彩。雅葛麗納私下想:
「大概不是吧。他們弄錯了,要不然她怎麼能這樣安靜呢?……」
她又絮絮叨叨地講那些心腹話,瑪德聽了比從前更關切了。可是談話中間,姑母有時會走出屋子,一點不露出痛苦的神色;她等劇烈的疼痛過去了,臉色正常了,才回進來。她絕口不提自己的病,竭力掩飾;也許她不能多想它;她明明知道受著病魔侵蝕,覺得毛骨悚然,不願意把思想轉到這方面去,她所有的努力是在於保持這最後幾個月的和平恬靜。可是病勢出人意料的急轉直下。不久她除了雅葛麗納以外不再接見任何人。後來雅葛麗納探望的時間也不得不縮短。後來終於到了分別的日子。姑母躺在幾星期來沒離開過的床上,跟小朋友告別,說了許多溫柔與安慰的話。然後她關起門來等死。
雅葛麗納有幾個月工夫非常痛苦。姑母死的時候,她正經歷著精神上最苦悶的時期。在這種情形之下能支持她的原來只有姑母一個人。此刻她可孤獨到極點。她很需要一種信仰做倚傍。從表面上看,這種倚傍似乎不會缺少的:她從小就奉行宗教儀式;她的母親也是的。但問題就在這兒:母親是奉行儀式的,瑪德姑母卻並不:怎麼能不把她們做比較呢?大人們視若無睹的謊言逃不過兒童的眼睛,他們很清楚地看到許多弱點與矛盾。雅葛麗納發覺母親跟一班自稱信仰宗教的人照舊怕死,仿佛沒有信仰一樣。真的,靠宗教是不夠的……此外,還有些個人的經驗,反抗,厭惡,一個笨拙的懺悔師傷害她的說話……都使她懷疑宗教。她繼續上教堂去,可是並無信仰,只像拜客一樣,表示自己有教養。她覺得宗教像世界一樣空虛。唯一的救星是對於死者的回憶,她把她完全裹在身上了。她悔恨當初不該逞著青年人自私的脾氣而忽視姑母,如今是叫也叫不應了。她把她的面目理想化:而瑪德留下的深刻的韜晦的生活榜樣,使她討厭社會上那種不嚴肅不真實的生活。她眼中只看見它的虛偽;而那些可愛的誘惑,在別的時間會使她覺得好玩的,此刻卻使她深惡痛絕。她患著神經過敏症。無論什麼都會教她痛苦,她的意識一點兒不受蒙蔽。凡是一向因為漠不關心而沒注意到的事,她現在統統看到了。其中有一件竟把她傷害入骨。
有天下午,她在母親的客室里。朗依哀太太正在見客——一個時髦畫家,裝腔作勢的小白臉,是她們家的熟客,但並非十分知己的朋友。雅葛麗納覺得自己在場使母親跟客人都不方便,因此她愈加留著不去了。朗依哀太太有點兒不耐煩,輕微的偏頭痛使她昏昏沉沉,再不然是被今日的太太們像糖果一般咬著的頭痛丸攪糊塗了,不大留神自己的話。她無意之間把客人叫做「我的心肝……」
她立刻發覺了。他也和她一樣的不動聲色。兩人繼續用客氣的口吻談下去。正在一旁沏茶的雅葛麗納心中一震,差點兒把一隻杯子滑在地下。她感覺到他們在背後交換著會心的微笑。她轉過身來,果然看到他們心照不宣的目光,一下子就給遮掩過去了——這個發現把她嚇壞了。雅葛麗納從小過著放任的生活,不但常常聽到這一類的玩意兒,她自己也會嘻嘻哈哈地提起的,可是這一回竟感到難以忍受的痛苦,因為看見她的母親……她的母親,那事情可不同了!以她慣於誇大的性情,她從這一個極端轉到另一個極端。至此為止,她對什麼都不猜疑的。從今以後,她對一切都猜疑了。她想著母親過去的行為,推詳某些小節。沒有問題,輕佻的朗依哀太太犯嫌疑的地方太多了,但雅葛麗納還要加些上去。她很想接近父親。他跟她一向比較密切,而他的聰明也對她很有吸引力。她願意多愛一些父親,對他表示同情。可是朗依哀似乎不需要人家為他抱怨。於是這神經過敏的少女又起了疑心,比對母親的猜疑更可怕,就是說父親是什麼都明白的,但認為假作痴聾更方便,只要自己能夠為所欲為,別的事他都不放在心上。
於是雅葛麗納覺得沒希望了。她不敢鄙薄他們。她愛他們。可是她在這兒過不下去了。西蒙納的友誼對她並沒幫助,她很嚴厲地批判她從前的伴侶的弱點,對自己也不隨便放過,看到自身的醜惡與平庸大為痛苦,只無可奈何地回想著純潔的姑媽。但這些回憶也慢慢地消失了。時間的洪流把它們淹沒了,把它們的痕跡洗掉了。由此可見,一切都是要完的;她將來要跟別人一樣的掉在污泥里……噢!無論如何都得跳出這個世界!救救我啊!救救我啊!……
就在這個又狂亂又孤獨、又厭世又熱烈的時期,抱著神秘的等待的心情、向著一個無名的救主伸手求援的時候,雅葛麗納遇到了奧里維。
朗依哀太太和大家一樣邀請了那個冬天走紅的音樂家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來了,照例不想討人喜歡。朗依哀太太可仍舊覺得他可愛:只要在當令的時候,他拿出無論什麼態度都可以,人家總覺得他可愛的,這往往是幾個月的事。雅葛麗納並不覺得他怎麼了不起,克利斯朵夫受到某些人的恭維先就使她不信任。何況他粗魯的舉動,高聲的說話,快活的心情,都教她看不上眼。以他那時的心境,生活的興致顯得是鄙俗的;她所追求的是淒涼的,半明半暗的境界,自以為喜歡這個境界。克利斯朵夫身上的光太強了。但他談話之間提起了奧里維:他需要把他的朋友跟他一切愉快的遭遇連在一起。他把奧里維說得那麼有意思,使雅葛麗納以為看到了一個合乎理想的人物。她要母親把奧里維也邀請了。奧里維並不馬上接受:而在他姍姍來遲的那個時期之內,克利斯朵夫和雅葛麗納更能從從容容地描成一個幻想的奧里維的肖像,而等到他決意應邀而來的時候,真正的面目跟那幻想的圖畫也不會不像了。
他來了,可很少說話,也不需要說話。他的聰明的眼睛,他的笑容,他的文雅的舉止,渾身上下那種光輝四射的恬靜,自然把雅葛麗納迷住了。再加有克利斯朵夫在旁邊作對照,更烘托出奧里維的妙處。但他臉上全無表示,因為怕正在心中萌動的感情。她繼續跟克利斯朵夫談話,談的卻是奧里維的事。克利斯朵夫能夠談到他的朋友,得意極了,根本沒注意雅葛麗納聽得津津有味。他也提到自己,而她雖然毫無興趣,也殷勤地聽著,隨後又不著痕跡地把話題扯上跟奧里維有關的故事。
雅葛麗納的風情對於一個不自警戒的人是很危險的。克利斯朵夫不知不覺已經給她迷住了:他喜歡常常到她家裡去,開始注意自己的裝束;他熟識的那種感情又笑眯眯的混入他所有的幻想中來了。奧里維從最初幾天起也入了迷,以為對方冷淡他,暗中很難過。克利斯朵夫高高興興地把自己和雅葛麗納的談話告訴他聽,更增加他的痛苦。奧里維根本沒想到自己會討雅葛麗納喜歡。雖然因為跟克利斯朵夫一起生活,他看事比較樂觀了些,但仍舊沒有自信。他把自己看得太清楚了,不相信會得到人家的愛。其實,倘若一個人的被愛要靠他本身的價值而不是靠那個奇妙與寬容的愛情,那麼夠得上被愛的人也沒有幾個了。
一天晚上,他受著朗依哀家的邀請,但覺得再去看那個冷淡的雅葛麗納太難堪了,便推說疲倦,教克利斯朵夫一個人去。蒙在鼓裡的克利斯朵夫挺快活地去了。以他天真的自私心理,他只想著和雅葛麗納單獨相對的快樂。可是他得意的時間並不久。一聽到奧里維不來的消息,雅葛麗納馬上扮起一副懊喪的、氣惱的、煩悶的、失望的臉,她再也不想討人喜歡了,也不聽克利斯朵夫說的話,只隨便回答幾句。他甚至非常難堪地看見她掩著嘴,不耐煩地打了個呵欠。她真想哭出來。突然之間她走出客廳,不再露面了。
克利斯朵夫不勝狼狽地回去,一路上推敲這種突如其來的改變態度究竟是怎麼回事,慢慢地居然看到了一點兒真相。回到家裡,奧里維等著他,裝著若無其事的神氣問他晚會的情形。克利斯朵夫把那樁不如意事講給他聽。他一邊講著一邊看到奧里維臉色漸漸開朗起來。
「你不是累了嗎?」他問,「幹嗎不睡呢?」
「噢,我覺得好多了,」奧里維回答,「我不累了。」
「對啦,」克利斯朵夫很俏皮地說,「你今晚不去,的確使你精神恢復不少。」
他親切地,狡獪地望了望奧里維,回到自己房裡去了。到了那兒,他笑了,輕輕的,可是笑得連眼淚都淌了出來:
「壞東西!」他心裡想,「她居然拿我開玩笑!而他也在耍我。想不到他們倆有這一手!」
從此他把自己對雅葛麗納的念頭一齊丟開,而像孵著小雞的母雞一樣去孵育兩個小情人的羅曼史,表面上只作不知道他們的秘密,也不代他們之中任何一個向對方揭破,只在暗中幫助他們。
他一本正經地以為自己的責任應當把雅葛麗納的性格研究一番,以便決定奧里維跟她在一起是否能幸福。因為笨拙,他就向雅葛麗納提出許多古怪的問話使她氣惱,有的是關於趣味方面的,有的是道德方面的……
「豈有此理!他這樣問長問短是什麼意思?」雅葛麗納憤憤地轉過背去想。
奧里維看見雅葛麗納不再關切克利斯朵夫,高興極了。而克利斯朵夫看見奧里維高興也高興極了。他甚至把自己的快樂表現得比奧里維更露骨。雅葛麗納看了莫名其妙,她萬萬想不到克利斯朵夫在他們的愛情中看得比她還清楚,所以只覺得他討厭之極,不懂奧里維怎麼能為一個這樣粗俗的朋友入迷。克利斯朵夫猜到這點,有心捉弄她,惹她生氣。隨後他推說事忙,謝絕了朗依哀家的邀請,讓雅葛麗納和奧里維單獨相處。
可是他對於前途還是很擔憂,自以為對這樁醞釀中的婚事有很大的責任,心裡很煩惱,因為他把雅葛麗納看得相當準確,擔心著許多事:第一是她的有錢,其次是她的教育,她的環境,尤其是她的弱點。他想起從前的女朋友高蘭德。沒有問題,雅葛麗納為人更真,更坦白,更熱情,對於勇敢地生活很有點嚮往之情,也有英勇壯烈的志願。
「但單是有志願還不夠,」克利斯朵夫想道,「還得有魄力。」
他想把危險通知奧里維。但一看見奧里維從雅葛麗納那邊回來,眼中閃著快樂的光彩,他就沒勇氣開口了,心裡想:「兩個孩子很快活。別擾亂他們的幸福吧。」
對奧里維的友愛慢慢地使他感染到奧里維的信心。他終於相信雅葛麗納的確是像奧里維所看到的,也是像她自己所願意看到的那種人物。她意志多麼堅強!她愛奧里維,就是愛他不同於她和她的社會的地方。她愛他,因為他清貧,因為他在道德觀念上不肯讓步,因為他在社會上不善於應付。她愛奧里維愛得那麼純潔那麼徹底,恨不得自己和他一樣窮……有時還恨不得要自己變得丑,因為這樣她可以更加肯定奧里維的愛她是為了她本身,為了她的一腔熱愛,那是她渴望的……啊!有些日子,他在眼前的時節,她覺得自己臉色發白,雙手發抖。她勉強嘲笑自己的激動,故意裝作關心別的事,不去瞧他,用譏諷的口吻說話。可是她突然停下來,躲到臥室里去,關上門,下了窗簾,坐在那兒,兩個膝蓋緊擠著,交叉著手臂抱著胸部,壓制自己的心跳,她凝神屏氣的待在那裡,一動也不敢動,唯恐驚散了那幸福的境界。她一聲不出地把愛情緊緊抱著。
現在克利斯朵夫一心一意只關切奧里維的成功,像母親一樣的照顧他,留心他的修飾,對他的衣著發表意見,替他打領帶。奧里維很耐性地由他擺布,寧可到了樓梯上拆開領帶重新打過。他心裡好笑,但對這種親切的表示非常感動。愛情使他膽怯,不敢信任自己了,所以他很願意請教克利斯朵夫,把會面的經過告訴給他聽。克利斯朵夫和他一樣的激動,有時會在夜裡幾小時的搜索枯腸,替朋友的戀愛設計劃策。
在巴黎近郊,亞當島森林近旁的一個小地方,在朗依哀家別莊的大花園裡,奧里維和雅葛麗納有了一次確定終身的談話。
克利斯朵夫陪著朋友一同在那裡。但他在屋子裡發現了一架風琴,便彈著琴,讓兩個人雙雙的散步去了——其實他們不希望他這樣。他們怕單獨相對。雅葛麗納不聲不響,有點兒敵意。上次見面的時候,奧里維已經發覺她態度突然變得冷淡,目光顯得殘酷,甚至有敵對的意味。他看了心都涼了。他不敢盤問,怕從愛人嘴裡聽到什麼殘忍的話。那天看到克利斯朵夫一離開,他心就發抖,覺得唯有克利斯朵夫在場才能使他不至於受到意料中的打擊。
雅葛麗納愛奧里維的心並沒有稍減。她只有更愛他。就因為此,她對他有點兒敵意。她從前當作遊戲而那麼渴望的愛情,此刻來了,在她面前了,但她看到它在腳下變了個窟窿,便嚇得往後倒退。她弄不明白了,心裡想:「可是為什麼?為什麼?這是什麼意思呢?」
於是她望著奧里維,用著那種使他痛苦的目光,又想:「這男人是誰呀?」
她不知道。
「我為什麼愛他呢?」
她不知道。
「我愛不愛他呢?」
她不知道……不知道。但她知道她是被抓住了,被愛情抓住了。她自己將要完全消滅在愛情中間,她的意志,她的獨立,她的自私,她對於未來的夢想,一切都要在這個怪物身上消滅。於是她氣憤憤地跳起來,有些時候簡直恨奧里維了。
他們直走到花園盡處,到了有一行大樹和草坪隔離著的菜園裡,邁著細步在小徑上走:兩旁種滿了紅醋栗樹,掛著許多紅的深色的果實,還有一畦畦清香撲鼻的楊梅。時方六月,陣雨之後氣候很涼爽。天空灰灰的,只有半明半暗的光,低低的雲大塊大塊的隨著風沉重的移動。但這陣來自遠方的風一絲都吹不到地上來:連一張樹葉都不動。無限淒涼的氣息籠罩著一切,籠罩著他們的心。而在花園那一頭,從那望不見的別莊的半開的窗子裡,傳來一陣風琴聲,奏著約翰·賽巴斯蒂安·巴赫的《降E小調賦格曲》。他們倆緊挨著坐在井欄上,臉色慘白,一聲不出。奧里維看見雅葛麗納臉上淌著眼淚。
「你怎麼哭啦?」他嘴唇抖動著,輕輕地問了一聲。
而他的眼淚也淌了出來。
他拿著她的手。她把頭靠在奧里維肩上。她不想再抗拒了,她給打敗了;這才鬆了口氣!……兩人輕輕地哭著,聽著音樂,沉重的雲無聲無息地在頭上移動,仿佛就在樹巔上掠過。他們想著自己過去的痛苦,也許還想著將來的痛苦。在一個人的命運周圍醞釀的哀愁,有時會由音樂突然透露出來……
過了一會兒,雅葛麗納擦擦眼睛,望著奧里維。突然之間他們擁抱了。噢!無可形容的幸福!神聖的幸福!這樣的甘美,這樣的深邃,甚至令人感到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