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
2024-10-09 05:38:04
作者: (法)羅曼·羅蘭
可是克利斯朵夫決不肯罷休。他繼續跟夏勃朗少校爭辯,有時很激烈。賽麗納看了覺得好玩。她聽他們談話,靜靜地做著活兒,並不加入辯論,但她似乎快活了些,眼睛更有光彩,四周的天地也擴大了。她開始看書,比較地肯往外走動了,感到興趣的事也多了些。有一天克利斯朵夫為了哀斯白閒跟她的父親大開論戰的時候,少校看見她微微笑著,便問她作何感想。她安詳地回答:「我覺得克利斯朵夫先生是對的。」
少校不由得愣了一愣:「怎麼!你也這樣說?……好吧,不管誰是誰非,反正我們現在這樣過得很好,不用看見這些人。可不是,孩子?」
「不,爸爸,有些人來往來往,我覺得是愉快的。」
少校不出聲了,只裝沒聽見女兒的話。他表面上不願意露出來,其實對於克利斯朵夫給她的影響並不是毫無感受。他的狹窄的頭腦和暴躁的性情還沒壓倒他的正直和豪俠的心腸。他喜歡克利斯朵夫,喜歡他的坦白與精神的健康,常常惋惜他是德國人。他雖然跟克利斯朵夫爭得面紅耳赤,卻老是要找這種辯論的機會,克利斯朵夫的理由慢慢地在他心中發生作用了。他當然不肯承認。有一天,克利斯朵夫發覺他躲躲閃閃地看著一本書。後來賽麗納送克利斯朵夫出門的時候,說:「你知道他看的什麼書嗎?是韋爾先生的著作。」
克利斯朵夫聽了很高興。
「那麼他怎麼說呢?」
「他說:『這畜生……』可是他捨不得把書丟下。」
克利斯朵夫下次看到少校的時候絕口不提那件事。倒是他先問:「怎麼你不再拿你的猶太人來跟我麻煩了?」
「用不著了。」克利斯朵夫說。
「為什麼?」少校氣勢洶洶地追問。
克利斯朵夫不回答他,一邊笑一邊走了。
奧里維說得不錯。一個人對於別人的影響,絕非靠言語完成,而是靠精神來完成的。有一班人能夠用目光,舉動和清明的心境,在周圍散布出一種恬靜的,令人蘇慰的氣氛。克利斯朵夫所散布的是活潑潑的生命。它慢慢地,慢慢地,仿佛春天的一股暖氣似的,透過死氣沉沉的屋子,透過古老的牆壁和緊閉的窗子,使那些被多少年的痛苦,病弱,孤獨,磨得枯萎憔悴,差不多已經死了的心再生。這是心靈對心靈的力量,感受的和施與的雙方都不知道的。可是宇宙萬物的生命就靠這種潮漲潮落的運動,而支配這運動的便是那神秘的吸引人的力量。
住在克利斯朵夫和奧里維的公寓的四層樓上的,便是上文提過的那個三十五歲的少婦,奚爾曼太太。她兩年以前死了丈夫,一年以前又死了一個七八歲的女孩子。她和婆婆住在一起,她們都不跟人往來。在整幢屋子的房客中間,和克利斯朵夫最生疏的便是她了。他們難得碰到,並且從來不搭訕。
她是個高大,清瘦,身腰相當好看的女人:深色的眼睛沒有光彩,沒有表情,有時射出一道暗淡的陰沉沉的火焰,照著她蠟黃的扁平臉和癟陷的嘴巴。老奚爾曼太太是個虔婆,成天待在教堂里。媳婦卻一心一意想著自己的悲傷,對什麼都不感興趣。她周圍放的全是亡女的遺物和照相,等等。因為全神貫注著這些東西,她腦海里再也看不見孩子的形象,眼前那些死的形象把心中那個活的形象給毀掉了。她因為看不見孩子,便更固執地要看見孩子;她要想念她,要專心一意地想念她,結果是毫無辦法。於是她冷冰冰地待在那裡,惘然若失,一滴眼淚都沒有,生命枯涸了。宗教也無能為力。她奉行儀式,可並不愛宗教,因此也沒有活潑潑的信仰;她在教堂里獻捐,但不積極參加慈善事業;她所有的宗教都建築在一個念頭上,就是跟女兒再見。其餘的都對她不相干。上帝?她跟上帝有什麼關係?要能再見女兒才行呢!……但這一點就毫無把握。她只是心裡要這麼相信,固執地,拼命地要相信,但老是懷疑著……她最受不了看到別人的孩子,心裡想:「為什麼這些孩子倒沒有死?」
街坊上有個小姑娘,身段舉動都像她死了的女兒。一朝瞧見她拖著小辮子的背影,她就渾身發抖,跟在後面;看到孩子回過頭來而明明不是她的女兒的時候,她真想把她勒死。她抱怨哀斯白閒家的孩子在上一層樓吵鬧;她們已經被父母管教得很安靜了,但只要在屋子裡邁著小步走幾下,她立刻打發僕人上去要求靜默。克利斯朵夫有一回帶著那些小姑娘從外邊回來碰到她,被她瞧孩子的那副兇狠的目光嚇壞了。
一個夏天的晚上,這個活死人正靠近窗子,坐在暗中發愣,腦子裡一片虛無,忽然聽見克利斯朵夫的琴聲。他慣於在這個時間一邊彈琴一邊幻想。她聽到這音樂就惱,因為迷迷糊糊的境界被擾亂了。她憤憤地關上窗,可是音樂直鑽到房間裡頭,使她恨極了。她心裡想禁止克利斯朵夫彈琴,但是沒有這權利。從此,每天在同一個時間,她又憤怒又焦急地等琴聲開始;倘若開場得遲了,她的怒氣只有增加。她不由自主地要把音樂從頭聽到尾,等到音樂完了,她那個麻痹的境界再也找不到了。有天晚上,她待在黑魆魆的臥室的一角,從緊閉的窗子中透過來的遙遠的音樂使她打了個寒噤,久已枯涸的眼淚居然淌了出來。她過去打開窗子,一邊聽一邊哭。音樂好比雨水,一點一滴地滲透了她枯萎的心,它又活過來了。她重新見到了天空、明星、夏夜,覺得像一線暗淡的光似的,心中有了些對於生命的興趣,對於人類的同情。夜裡,幾個月來第一次,她的孩子在夢中出現了。因為使我們接近亡人的最可靠的辦法,是積極地參加生活,他們是跟著我們的生存而生存,跟著我們的死亡而死亡的。
她並不想認識克利斯朵夫,但一聽到他跟孩子們在樓梯上走過,不禁躲在門背後聽幾句兒童的嘮叨,同時她的心忐忑的亂跳。
有一天她正要出門,聽見小小的腳步在樓梯上走下去,聲音比平時高了一些,有個孩子和她的妹妹說:「輕一點,呂賽德,你知道,克利斯朵夫說過的,別打攪那位傷心的太太。」
另外一個便放輕了腳步,低著聲音說話。這一下奚爾曼太太可忍不住了:她開出門去,拼命抓著她們擁抱。她們害了怕,有一個甚至哭了。她只得把她們放下。
從此以後,遇到她們,她就對她們笑,可是笑起來臉有點兒抽搐。(她已經沒有笑的習慣了。)她也和她們說些突兀的親熱的話,孩子們驚駭之下,只嗄著嗓子輕輕地回答幾句。她們始終怕這位太太,比以前更怕了。走過她家的門口,唯恐她來抓她們而竟飛跑了。她卻躲在門內偷瞧,心中非常慚愧,自以為對不起死了的女兒,甚至跪在地下禱告,請她原諒。但那時她生活的本能與愛的本能都已經甦醒,再也壓不下去了。一天晚上,克利斯朵夫從外面回來,發現屋子裡亂鬨鬨的,好像出了事。人家告訴他華德萊先生突然害了心絞痛[54]死了。克利斯朵夫想起那個義女,不禁為之悽然。沒有人知道華德萊先生有什麼親屬,所以那女孩子差不多是毫無倚靠了。克利斯朵夫連奔帶爬地趕到四樓,華德萊公寓的門打開著,他衝進去,發現高爾乃伊神甫守在靈前,女孩子淌著眼淚叫著爸爸;看門女人很笨拙地在那兒安慰她。克利斯朵夫過去抱起孩子,跟她說些溫柔的話。她傷心得無可奈何地勾著他的脖子;他想把她從家裡帶出來,她不肯。他只得留在那裡陪她。白日將盡,他靠窗望著,把她在臂抱中輕輕地搖擺。孩子慢慢地靜下來,嗚嗚咽咽地睡著了。克利斯朵夫把她放在床上,笨手笨腳地替她解鞋帶。天快黑了。公寓的門還開著,有一個影子閃進來,連帶還有裙子窸窸窣窣的聲音。克利斯朵夫在昏暗中認出奚爾曼太太的那雙火剌剌的眼睛。她站在門口,喉嚨梗塞著說:「我是來……你可願意……把她交給我嗎?」
克利斯朵夫握著奚爾曼太太的手。她哭了。接著坐在床頭,過了一會兒又說:「讓我來照顧她吧……」
克利斯朵夫和高爾乃伊神甫一同回到頂樓上。教士有點不好意思,表示自己很唐突。他謙卑地說希望死者原諒:他不是以教士的身份而是以朋友的身份來的。
第二天早上,克利斯朵夫再到華德萊公寓的時候,發現女孩子抱著奚爾曼太太的脖子,那種天真跟信賴的神氣,足見兒童對於能夠討他們喜歡的人是立刻會傾心的。她答應跟著新朋友走……原來她已經把義父給忘了,對新媽媽表示非常親熱。這種情形照理是教人不大放心的。奚爾曼太太自私的愛有沒有看到這一層呢?……也許看到吧。可是有什麼相干?她非愛不可。愛才是幸福……
華德萊先生下葬了幾星期以後,奚爾曼太太帶著孩子離開巴黎,到鄉下去了。走的時候,克利斯朵夫和奧里維都在場。她那個衷心歡悅的表情,他們倆從來沒見過。她完全沒注意到他們,臨走才發覺了克利斯朵夫,過來握著他的手說:「你救了我。」
克利斯朵夫聽了很奇怪,他和奧里維回上樓去,說:「她是什麼意思呢,這瘋瘋癲癲的女人?」
過了幾天,他接到一張照片,是個陌生的女孩子,坐在一張圓凳上,很乖的把兩隻小手交叉著放在膝蓋上,眼神清明而憂鬱。照片下面寫著一行字:「我的亡女感謝你。」
一縷新生的氣息就是這樣的在那些人中間吹過。一座熱情的爐灶在六層樓上燃燒,它的光芒慢慢地透入整幢屋子。
克利斯朵夫可不覺得,他只嫌功效太慢。
「啊!」他嘆道,「要那些不願意相識的,信仰不同的,階級不同的好人攜手,難道竟不可能嗎?」
「急什麼!」奧里維說,「那需要互相的容忍和同情,而這些又得從內心的歡樂產生的。所謂內心的歡樂,是一個人過著健全的,正常的,和諧的生活所感到的喜悅——覺得自己做著有益的活動,參與著偉大的事業所感到的喜悅。要達到這種境界,必須國家處在一個偉大的時代,或者更好是正在走向『偉大』的時代。同時也需要——(這兩點是同時來的)——有一個超黨派的、聰明的、強有力的政權,能運用大家所有的精力的政權。這超黨派的政權的力量一定是靠自己本身而非靠什麼群眾的,一定是不依賴那些混亂的『多數』,而是以它所完成的事業使大眾心悅誠服的,例如戰勝的將軍,匡救國難的獨裁政府,『智慧高於一切』的政權……究竟是什麼我也說不上來。那是我們做不了主的。要有機會,還要有懂得抓住機會的人;要幸運與天才兩者具備。等著吧,希望吧!力量已經有在這裡了:信仰的力量,科學的力量,古法蘭西、新法蘭西、大法蘭西的工作的力量……如果有什麼神咒能把這些聯合的力量發動起來,那將是多麼偉大的氣勢!可是這神咒,既不是你,也不是我念得出來的。誰能夠呢?勝利嗎?光榮嗎?……耐著性子吧!主要的是,整個民族所有堅強的分子都得養精蓄銳地等著,不能消耗自己的力量,不能在時間沒來到以前灰心。唯有能夠用幾世紀的耐性,勞苦,信仰,去換取幸運與天才的民族,才有獲得幸運與天才的希望。」
「誰知道?」克利斯朵夫說。「幸運與天才往往來得出人意料的早——就在大家並不期待的時候。你們計算的時候太看重『世紀』了。準備起來吧!把行裝收拾起來吧!得永遠穿著鞋子,拿著手杖,……誰敢說主不就在今晚走過你的門口呢?」
今晚他已經來得很近。他的翅膀的影子已經映在門上了。
德法兩國之間出了些表面上無關緊要的事,接著邦交突然緊張起來。三天之內,大家從平時好鄉鄰的關係一變而為戰爭前奏的挑釁口吻。對於這種情形,誰也不會驚奇,除非是那班以為理性業已統制世界的夢想家。而這等人在法國是很多的。他們看到萊茵彼岸的輿論界忽然一夜之間變了態度,氣勢洶洶地高唱排法論調的時候,不由得大吃一驚。兩國之內都有些報紙素來自命為享有愛國的專利權,以民族的代表自居(有時是暗中受著政府的指使),要求政府採取某種政策。德國的輿論便是這樣的對法國用了蠻橫無理的,最後通牒式的口吻。原來德國跟英國有糾紛,而德國不答應法國置身事外。它那些傲慢的報紙強迫法國作擁護德國的聲明,否則就要法國支付戰爭的第一批代價;它們想用恫嚇手段來獲取同盟國,不經戰爭而先把對方當做戰敗的、心悅誠服的屬國看待——總而言之,把法國看做跟奧國一樣。這兒我們可以看出德意志帝國主義被勝利沖昏了頭腦,也可以看出德國一般政治家完全不了解別的民族,把他們行之於國內的金科玉律,強權就是公理的那一套,應用到別人身上。對於一個古老的民族,在歐洲享有德國從來未有的幾百年的光榮和威望的國家,這種強暴的壓迫自然要引起跟德國的期望完全相反的後果。法蘭西那股沉沉酣睡的傲氣驚醒了,舉國上下都沸騰起來,連最麻木的人也氣得直嚷。
德國的民眾跟這些挑釁行為完全不相干:每個國家的老百姓只要求和和平平地過日子,德國的百姓尤其來得和平,親熱,願意跟大家安居樂業,並不想打倒別人而很樂於讚美他們,模仿他們。可是當局並不徵求老實人的意見;他們也沒有膽量發表意見。凡是沒有勇氣參與公共行動的人,勢必成為公共行動的玩具,成為響亮而荒唐的回聲,反射出輿論界的吶喊和領袖們的挑戰。《馬賽曲》或《保衛萊茵》便是這樣產生的。
這件事對克利斯朵夫與奧里維真是一個可怕的打擊。他們平素相親相愛的程度,使他們沒法想像為什麼他們的國家不採取跟他們同樣的辦法。這股突然覺醒的深仇宿恨,兩個人都看不出其中的理由,尤其是克利斯朵夫,他以德國人的身份,覺得對一個被自己的民族打敗的民族沒有憎恨的理由。他一部分同胞的驕傲狂悖使他非常痛心。在某個限度之內,他對於這種迫令投降的舉動和法國人同樣憤慨,可是他不大明白為什麼法國不肯做德國的盟友。他認為德法兩國有多少深刻的理由應當攜手,有多少共同的思想,同時又有多麼重大的使命應當協力完成,所以它們倆一味仇視的情形使他看了大為氣惱。和所有的德國人一樣,他覺得法國在這件誤會中是主要的罪人。因為即使他承認戰敗的回憶對法國很痛苦,也認為只是自尊心的問題,而為了更重大的利益——為了文明,為了法蘭西——就不應當再想到自尊心。他從來沒費心把阿爾薩斯–洛蘭問題思索一下。他在小學裡已經學會了把併吞阿爾薩斯–洛蘭的行為看作天公地道的行為,那不過是在幾百年的異族統制之後,把德國的土地歸還給德國罷了。所以一發覺他的朋友認為那是件罪行的時候,他簡直搞糊塗了。他從來沒跟他談起這些事,滿以為他們的意見是一致的。不料他素來相信為誠實的,胸襟寬大的奧里維,竟沒有衝動,沒有憤怒,而只是不勝悲苦地和他說,一個民族可能放棄對於這樣一件罪行的報復,但要他同意這件罪行究竟對他是奇恥大辱。
他們倆極不容易彼此了解。奧里維舉出許多歷史上的理由,證明阿爾薩斯為拉丁土地而應當由法國收回,但對克利斯朵夫一點沒作用,可以支持相反的主張的同樣充分的論據多得很:不論哪一種政見,都可以在歷史上找到它所需要的理由。克利斯朵夫的重視這個問題,並不僅僅是為了牽涉到法國,而主要是為了人情問題。關鍵不在於阿爾薩斯人是否德國人。事實是他們不願意做德國人,成為問題的只有這一點。誰有權利說:「這個民族是屬於我的,因為他是我的兄弟。」倘使對方不認他是兄弟的話?即使這種否認是不應該的,那麼錯也錯在不能討兄弟喜歡的那一方面,因為他沒有權利硬要對方跟著他走。四十年來,德國人用著武力和種種的威脅利誘,甚至也由賢明正直的德國當局行了許多德政以後,亞爾薩斯人始終不願意做德國人。即使他們因意志消沉而不得不讓步的時候,那般被迫離鄉別井,逃亡異地的人的痛苦——或者更慘的,那些沒法離開而忍受著深惡痛絕的枷鎖,眼看鄉土被侵占,同胞被屈服的人的痛苦,是永遠消滅不了的。
克利斯朵夫天真地承認自己從來沒看到問題的這一方面,接著心裡就不好過了。一個老實的德國人討論問題往往非常坦白,那是看重自尊心的拉丁人——不管他多麼真誠——不大辦得到的。固然,歷史上所有的民族都犯過這一類的罪惡:克利斯朵夫可並不援引那些例子做德國的口實。他太高傲了,不能去找那種可恥的藉口;他知道人類越進步,人的罪惡越顯得可怕,因為四周有著更多的光明。但他也知道,倘若法國打了勝仗,也不見得比德國更有節制,一定也會在罪惡的連鎖中加上一環。這樣,悲慘的衝突可以永遠繼續下去,使歐羅巴文明的精華受到危險。
克利斯朵夫固然為了這個問題很難受,但奧里維更痛苦。可悲的還不止在於兩個最配攜手的民族自相殘殺。便是在法國內部,也有一部分人準備跟另一部分的人廝殺。和平運動與反軍國主義運動,多少年來同時由國內最高尚的跟最下賤的分子在那裡宣傳。政府讓他們干去,只要是不妨礙政客們眼前的利益的,政府對一切都采著旁觀的態度。它沒想到最危險的並不在於公開支持一種最危險的主義,而是在於聽讓這種主義潛伏在民族的血管中,等政府預備作戰的時候來破壞戰爭。這主義一方面迎合自由思想的人,因為他們夢想建立一個友好的歐羅巴,由它把所有的努力結合起來,締造一個更公平更有人性的世界;同時它也迎合無恥小人的自私自利,因為這般人是不論為什麼人什麼事都不肯把自己的皮肉去冒險的——這些反戰思想把奧里維和他的許多朋友都感染了。有一兩次,克利斯朵夫在自己家裡聽到一些談話,不禁為之駭然。那位好心的莫克,腦子裡裝滿了人道主義的幻想,精神奕奕的睜著眼睛,語氣非常柔和地說,應當阻止戰爭,而最好的方法是煽動士兵反抗,教他們向長官開槍。他保證那一定會成功。工程師哀里·哀斯白閒冷冷的回答說,倘若發生戰事,他和朋友們先要跟國內的敵人算清了帳,再上前線。安特萊·哀斯白閒卻站在莫克一邊。克利斯朵夫有一天看見弟兄倆爭執得很兇,甚至互相以槍斃來威嚇。雖然這些殺氣騰騰的話還帶著說笑的口吻,可是聽的人很能感到他們說的話有朝一日的確句句會實行的。克利斯朵夫好不詫異地估量著這個荒唐的民族,永遠預備為了思想而自殺……真是瘋子。專講邏輯的瘋子。各人只看見自己的思想,不走到終點,決不肯有一點兒讓步。而且他們當然是以互相消滅為快的。人道主義者對愛國主義者開火。愛國主義者對人道主義者開火。而這時候敵人來了,把國家和人類一齊壓得粉碎。
「可是告訴我,」克利斯朵夫問安特萊·哀斯白閒,「你們和別的民族的無產階級有沒有聯繫好呢?」
「反正要有個人首先發難。那就由我們來了。我們素來是打先鋒的。讓我們來發信號吧!」
「要是別人不響應怎辦呢?」
「不會的。」
「你們有沒有協定,有沒有預先定下一個計劃?」
「用不著協定!我們的力量比什麼外交手段都強。」
「這不是一個觀念的問題,而是戰術的問題。倘使你們要消滅戰爭,就得用戰爭的方法。在兩國之間先把你們的作戰計劃定下來,把你們在德法兩國的行動和日期商量妥當。倘若你們只存著碰運氣的心,那麼結果怎麼樣?一方面是毫無計劃的碰運氣,另一方面是有組織的強大的力量——你們不被他們壓倒才怪!」
安特萊·哀斯白閒不聽這些。他聳聳肩,只空空洞洞地說些威嚇的話:他說拿一把砂子放在要害,放在齒輪里,就能把機器破壞。
可是從容不迫地談理論是一件事,把思想付諸實行——尤其在需要當機立斷的時候——又是一件事。狂風巨浪在心坎里嘗過的時間的確是難過的。一個人自以為是自由的,是自己思想的主宰;不料你忽然覺得不由自主地被什麼東西拖著。你心中有個曖昧的意志要違反你的意志。你這才發現有個陌生的主宰,有一種無形的力統治著人類。
一班頭腦最堅定,信仰最穩固的人,發覺自己的信仰溶解了,他們彷徨無措,不知道怎麼決定,而結果往往會走上跟他們預定的完全不同的路,教自己大吃一驚。反對戰爭最激烈的人中,有些會覺得國家的驕傲與熱情突然在胸中覺醒起來。克利斯朵夫看到一班社會主義者,甚至工團主義者,對著這些相反的熱情與責任依違兩可,無所適從。在兩國衝突的初期,克利斯朵夫還沒把事情看得嚴重,他用著德國人那種冒失的態度和安特萊·哀斯白閒說,這是實行他理論的時候了,要是他不願意德國把法國吞滅的話。安特萊聽著大怒,跳起來回答說:
「試著瞧吧!……你們這批混蛋,也算有個該死的社會黨,擁有四十萬黨員,三百萬選舉人,你們還不敢堵住你們皇帝的嘴巴,擺脫你們的枷鎖!……哼,我們會來代勞的,我們!吞滅我們罷!我們才會吞滅你們呢!……」
等待的時期越拖長,大家心裡越煩躁。安特萊痛苦不堪。明知自己的信仰是對的而沒法加以保衛!同時還覺得受到那種精神疫癘的傳染——它就在民間傳播集體思想的強烈的瘋狂,戰爭的氣息!這股氣息對克利斯朵夫周圍的人都起了作用,便是克利斯朵夫也免不了受到影響。他們彼此不說話了,大家都離得遠遠的。
但遲疑不決的心緒是不能長久拖下去的。行動的怒潮,不管那些躊躇的人願意不願意,把他們都推送到這個或那個黨派里去了。有一天,人們以為到了最後通牒的前夜——兩國所有的活力都緊張到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的時候,克利斯朵夫發現大家都已經挑選定了。一切敵對的黨派都不知不覺站到它們先前嫉恨或瞧不起的政府方面去。頹廢藝術的大師們和美學家們,在短篇的色情小說中加進一些愛國的宣傳。猶太人說要保衛他們祖先的神聖的土地。哈密爾頓一聽到國旗二字就會下淚。而大家都是真誠的,都是害了傳染病。安特萊·哀斯白閒和他提倡工團主義的朋友們,跟別人一樣——並且更甚,為了形勢所迫,為了不得不採取一個他們痛恨的主張,便抱著一肚皮陰沉的、悲觀的怒意打定了主意,那種心緒就逼著他們替殘殺做了瘋狂的工具。電機工人奧貝,因為後天的人道主義與先天的排外主義在胸中交戰得難解難分,差點兒發神經病。他失眠了好幾夜,終於找到了一個解決一切的方式:認為法國便是全人類的化身。從此他不再跟克利斯朵夫談話。差不多屋子裡所有的人對他都閉門不納了。連那麼和氣的亞諾夫婦也不再邀請他。他們繼續弄著音樂,沉浸在藝術里,想忘掉那件大眾關切的事。但他們時時刻刻要想到。他們之中每個人單獨遇見克利斯朵夫的時候,仍舊很親熱的跟他握手,可是急匆匆的,躲躲閃閃的。倘使在同一天上克利斯朵夫又碰到他們而逢著他們夫婦倆在一塊兒,他們就很窘的行個禮,連停也不停下來。反之,多少年來不交談的人倒反突然接近了。有天晚上,奧里維做手勢教克利斯朵夫走近窗口,要他看哀斯白閒一家和夏勃朗少校在下面園子裡談天。
克利斯朵夫對於大家思想上這種突然之間的變化並不驚奇。他自己的問題也盡夠操心了。他心中騷亂惶惑,簡直無法控制。比他更有理由騷動的奧里維卻比他鎮靜。他似乎是唯一不受傳染的人。儘管一邊等著將臨未臨的戰爭,一邊怕意料中的國內的分裂,他卻知道遲早必須一戰的兩個敵對的信仰都是偉大的,也知道法國的使命是要做人類進步的實驗場,而新思想的成長就得靠法國用熱血來灌溉。但他自己不願意捲入漩渦。對於人類的殘殺,他很想引一句安提戈涅名言[55]:「我是為了愛而生的,不是為了恨而生的。」——對啦,為了愛,也為了了解,那是愛的另外一種形式。他對克利斯朵夫的溫情足以使他明白自己的責任。在這個千千萬萬的生靈準備互相仇恨的時間,他覺得,為了他和克利斯朵夫這樣兩顆靈魂的責任與幸福,應當在大風暴中保持他們的友愛和理性。他記起歌德拒絕參加德國一八一三年代的仇法運動。
這種種,克利斯朵夫全感覺到,可是沒法安靜。在某種方式之下拋棄了德國而不能回去的他,雖然像老朋友蘇茲一樣,浸淫著十八世紀那些偉大的德國人的歐羅巴思想,厭惡新德意志的軍國精神和經商主義,他心中卻掀起了一股巨大的熱情,不知道會把他拖到哪兒去。他並不把這個情形告訴奧里維,只整天惶惶然等著消息,偷偷地整著東西,收拾行李。他不再用理性思索了。他抑制不住了。奧里維很不放心地注意著,猜到他內心的鬥爭而不敢動問。他們覺得需要比平時更接近,事實上也比什麼時候都更相愛。但他們怕談話,唯恐發現思想上有什麼不同而使他們分離。四目相對的時候,他們往往有一種不安的溫柔的情緒,好似到了永別的前夜。兩人都不勝苦悶地守著緘默。
可是,在天井對面那座正在建造的房屋頂上,在這些悲慘的日子裡,工人們冒著狂風驟雨,正敲著最後幾下的錘子,而克利斯朵夫的朋友,那個多嘴的蓋屋工人,遠遠地笑著對他嚷道:「瞧,我的屋子完工了!」
幸而陣雨過了,來得快也去得快。宮廷中半官式的文告像晴雨表似的報告天氣轉好。輿論界叫囂的狗重新回到窠里。幾小時之內,人心都鬆了下來。那是一個夏天的晚上。克利斯朵夫氣吁吁的跑來把好消息告訴奧里維。他們好不痛快的呼了幾口氣。奧里維望著他,微微笑著,有點兒悵惘,還不敢把老掛在心上的問題提出來。他只說:
「哦,那些老是鬧意見的人,你不是看到他們團結了嗎?」
「我看見了,」克利斯朵夫笑嘻嘻地回答,「你們真會開玩笑!你們吵吵嚷嚷的好像彼此勢不兩立,其實都是一樣的見解。」
「你應該滿意了吧?」
「幹嗎不滿意?因為他們的團結要拿我做犧牲品嗎?……得了吧!我是相當強的人,並且經歷一下這個掀動我們的浪潮,看到這些魔鬼在心中覺醒,也很有意思。」
「我可是怕極了,」奧里維說,「我寧願我的民族永遠孤獨下去,不希望它以這種代價來團結。」
他們不出聲了;兩人都不敢提到使他們心慌的問題。終於奧里維鼓足勇氣,嗄著嗓子問:「老實告訴我,克利斯朵夫,你已經預備走了是不是?」
「是的。」克利斯朵夫回答。
奧里維早已料到這句話,但聽了心裡仍不免為之一震:
「克利斯朵夫,你竟會……」
克利斯朵夫把手按了按腦門:「別談這個了,我不願意再想了。」
奧里維很痛苦地又提了一句:「你預備跟我們作戰嗎?」
「我不知道,我沒想過這問題。」
「可是你心裡已經決定了,是不是?」
「是的。」克利斯朵夫回答。
「對我作戰嗎?」
「對你?永遠不會的!你是我的。我不論到哪兒,你總跟我在一起。」
「那麼是對我的國家了?」
「為了我的國家。」
「這真是可怕,」奧里維說,「我也愛我的國家,像你一樣。我愛我親愛的法蘭西;可是我能為了它而殺害我的靈魂,欺騙我的良心嗎?那等於欺騙法蘭西。我怎麼能沒有仇恨而恨,怎麼能扮演那種仇恨的喜劇而不犯說謊的罪?自由思想的人第一個原則是要了解,要愛;現代的國家把它的鐵律去約束自由思想的人簡直是罪大惡極,它會因之自取滅亡的。要做皇帝就做皇帝,可不能自以為上帝!他要取我們的金錢性命,好吧,拿去就是。他可沒有權利支配我們的靈魂,他不能拿血來濺污它們。我們到世界上來是為傳播光明而非熄滅光明的。各有各的責任!倘若皇帝要戰爭,那麼讓他用自己的軍隊去戰爭,用從前那種以打仗為職業的軍隊去戰爭!我不會那麼蠢,對著暴力呻吟。可是我不屬於暴力的隊伍而屬于思想的隊伍;我跟我千千萬萬的同胞代表著法蘭西。皇帝要征服全世界,由他去征服吧!我們是要征服真理。」
「要征服,」克利斯朵夫說,「就得戰勝,就得生活。真理不是由腦子分泌出來的硬性的教條,像岩洞的壁上分泌出來的鐘乳石那樣。真理是生活。你不應當在你的腦子裡去找,而要在別人的心裡去找。跟他們團結起來吧。你們愛怎麼想都可以,但每天得洗一個人間的浴。應當體驗別人的生活而忍受自己的命運,愛自己的命運。」
「我們的命運是保持我們的本來面目。思想或是不思想,都不由我們做主,即使因之而冒什麼危險也沒辦法。我們到了文明的現階段,再也不能往後退了。」
「不錯,你們到了高峰的邊緣上,到了一個民族只想往下跳的地方。宗教與本能在你們身上都沒有力量了。你們只剩著智慧。危險啊!死神來了。」
「所有的民族都要到這個地步的:不過是幾個世紀的上下而已。」
「丟開你的世紀吧!整個的生命是日子的問題。真要那班該死的夢想家才會把自己放在虛無縹緲間,而不去抓住眼前飛逝的光陰。」
「你要怎麼辦呢?火焰就在燒著火把。可憐的克利斯朵夫,一個人不能在現在與過去同時常住的。」
「應當在現在常住。」
「過去有些偉大的成就是不容易的。」
「要現在還有活著的並且是偉大的人能夠賞識的時候,過去的偉大才成其為偉大。」
「與其成為今日這些醉生夢死的民族,你豈不願意成為已經死了的希臘人?」
「我更願意成為活的克利斯朵夫。」
奧里維不討論下去了。並非他沒有許多話可以回答,但他不感興趣。剛才辯論的時候,他從頭至尾只想著克利斯朵夫。他嘆了口氣,說:「你的愛我不及我的愛你。」
克利斯朵夫溫柔地握著他的手:
「親愛的奧里維,我愛你甚於愛我的生命。可是原諒我,我不能愛你甚於愛生命,甚於愛人類的太陽。我最恨黑夜,而你們虛偽的進步就在勾引我往黑暗中去。在你們一切隱忍捨棄的說話底下,都藏著同樣的深淵。唯有行動是活的,即使那行動是殺戮的時候也是活的。我們在世界上只有兩件東西可以挑:不是吞噬一切的火焰,便是黑夜。雖然黃昏以前的幻夢特別有種淒涼的韻味,我可不要這種替死亡作前奏的和平。至於無窮無極的空間,它的靜寂是使我害怕的。讓咱們在火上添些新柴罷!愈多愈好!連我也丟進去吧,要是必需的話……我不願意火焰熄滅。倘使它熄滅了,我們就完了,世界上一切都完了。」
「你這種口吻我是熟悉的,」奧里維說,「那是從過去的野蠻時代來的。」
他在書架上抽出一部古印度詩人的集子。念道:
「你起來吧,堅決的去戰鬥。不問苦樂,不問得失,不計成敗,盡你的力量戰鬥……」
克利斯朵夫從他手裡搶過書來,接著念下去:
「……世界上沒有一件東西強迫我行動,也沒有一件東西不是我的,可是我決不拋棄行動。要是我不孜孜矻矻地幹著,讓人家照著我的榜樣做,所有的人都要滅亡。倘若我的行動停止一分鐘,我就要使世界陷入混沌,我要變成生命的劊子手。」
「生命,」奧里維再三說著,「生命,什麼叫做生命?」
「一場悲劇,」克利斯朵夫回答,「往前沖吧!」
風浪過去了。大家懷著鬼胎,急於要把它忘掉。似乎沒有一個人記起經過的情形。可是每個人都還在心裡想著,只要看他們興高采烈地恢復日常生活便可知道,受過了威脅,日常生活才更顯得可貴。好似在每次大難以後,大家都拼命地把東西往嘴裡塞。
克利斯朵夫用著十倍的興致重新埋頭創作。奧里維也受了他的影響。為了需要把憂鬱的思想廓清一下,他們根據拉伯雷的作品合作一部史詩。健康的唯物色彩非常濃厚,那是精神受了壓迫以後必然的現象。除了卡岡都亞,巴奴越,修士約翰,這幾個知名的角色以外,奧里維受著克利斯朵夫的感應,又添了一個新人物,一個叫做忍耐的鄉下人。他天真,狡猾,被人毆打,被人竊盜也無所謂;妻子被人親吻,田地被人劫掠也無所謂——不辭勞苦的種著他的田,被逼去打仗,受盡千辛萬苦也無所謂;他一邊看著主子們剝削,一邊等著他們的鞭子,心裡想:「事情不會老是這樣的。」他料到他們會倒霉,在眼梢里瞅著,已經不聲不響地扯著他的大嘴在那裡笑了。果然有一天,卡岡都亞和修士約翰當了十字軍,遭了難。忍耐真心地可惜他們,又很快活地安慰自己,把淹得半死的巴奴越救起來,說道:「我知道你還要耍弄我,可是我少不了你,你能替我解悶,教我發笑。」
根據這篇詩歌,克利斯朵夫寫成幾支分幕的,附帶合唱的交響曲。其中有悲壯而可笑的戰爭,有狂歡的節會,有滑稽的歌唱,有耶納甘派的牧歌,有兒童一般粗豪的歡樂,有海上的狂風暴雨,有音響的島嶼和鐘聲,最後是一闋田園交響樂,充滿著草原的氣息:觱篥,笛子,民歌,唱出一派輕快喜悅的調子。兩位朋友非常愉快地工作著。清瘦蒼白的奧里維洗了一個健身浴。歡樂的巨潮在他們的頂樓中卷過……用自己的心靈創作,同時也用朋友的心靈的創作!便是情侶的擁抱也不會比這兩顆友愛的靈魂的結合更甜蜜更熱烈。兩心相契的程度使他們常常同時有同樣的思想:或者是克利斯朵夫寫著一幕音樂,奧里維立刻想出了歌詞。他帶著奧里維向前邁進。他的精神籠罩了朋友,使朋友也產生了果實。
除了創造的快樂,又加上戰勝的快樂。哀區脫決心把《大衛》付印了,一出版立刻在外國引起很大的迴響。哀區脫有個華格納的朋友住在英國,是有名的樂隊指揮,對克利斯朵夫這件作品非常熱心,拿它在好幾個音樂會裡演出,極受歡迎。憑著這一點,同時靠著名指揮的力量,《大衛》在德國也被演奏了。那指揮又跟克利斯朵夫通信,問他要別的作品,說願意幫忙;他也竭力替克利斯朵夫做宣傳。以前被喝倒彩的《伊菲姬尼》,在德國被人重新發現了。大家都認為他是天才。克利斯朵夫傳奇式的生涯使人家對他格外好奇。《法蘭克福日報》首先發表了一篇轟動一時的文章。別的報紙也跟著來了。於是法國也有人發覺他們中間有著一個大音樂家。《拉伯雷史詩》還沒完工,巴黎某音樂會的會長就向克利斯朵夫要求這件作品;而古耶,因為預感到克利斯朵夫快要享盛名了,便用著神秘的口吻提到他所發現的天才朋友。他寫了篇文章把美妙的《大衛》恭維一陣,完全忘了他上年提到這作品的時候用的是兩句侮辱的話。他周圍的人也沒有一個想起這一點。巴黎多多少少的人過去都揶揄華格納和弗蘭克,現在又捧著他們去打擊新興的藝術家,然後等新興藝術家成為過去的人物之後再捧他們。
這次的成功出於克利斯朵夫意料之外。他知道自己早晚會勝利的,可沒想到勝利來得這麼快。他對於太迅速的成功懷著戒心,聳聳肩膀,說希望人家別跟他煩。要是人們在上一年他寫作《大衛》的時候恭維他,他可能接受。但現在心情已經不同,他又多爬了幾級。他很想和那些對他提起舊作的人說:
「別拿這個髒東西來跟我煩!我討厭它,也討厭你們。」
接著,他用一種因為被人打擾而有點兒生氣的心緒,重新埋頭做他的新工作。但他暗裡畢竟感到一種快意。榮名的最初幾道光輝是很柔和的。打勝仗是愉快的,增進健康的。那好比窗子打開了,初春的氣息滲透了屋子。——克利斯朵夫雖然瞧不起自己的舊作,尤其是《伊菲姬尼》,但看到這件可憐的作品從前給他招來多少羞辱,而如今受著德國批評家的恭維與戲院的歡迎,究竟也出了一口氣。他收到一封特萊斯登那邊的信,說人家很願意排演他的樂劇,在下一季中上演……
這個消息使他在多少年的憂患以後終於窺見了比較恬靜的遠景和勝利。但他當天又收到另外一封信。
那天下午,他一邊洗臉一邊隔著房間和奧里維高高興興的說話,門房從門底下塞進一封信來。他一看是母親的筆跡:他正預備寫信給她,因為能告訴她一些好消息而很快慰……他拆開信來,只有幾句話……啊,她的字怎麼抖得這樣厲害呀?……
親愛的孩子,我身體不大好。要是可能,我還想見你一面。我擁抱你。
媽媽
克利斯朵夫哭了。奧里維吃了一驚,立刻跑來。克利斯朵夫說不上話,只指著桌上的信。他繼續哭著,也不聽奧里維看完了信以後對他的安慰。然後他奔到床前,拿起外衣急匆匆穿了,領帶也不戴——(手指在發抖)——往外便走。奧里維追到樓梯上把他攔著,問他想怎麼辦。搭下班車嗎?在黃昏以前就沒有車。與其在站上等還不如在家等。必不可少的路費有了沒有呢——他們倆搜遍了各人的衣袋,統共也不過三十法郎左右。時方九月,哀區脫,亞諾夫婦,所有的朋友都不在巴黎。沒有地方可以借。克利斯朵夫焦急地說他可以徒步走一程。奧里維要他等一小時,讓他去張羅旅費。克利斯朵夫一籌莫展,只得由他擺布。奧里維破天荒第一遭進了當鋪;他是素來寧願挨餓而不肯把紀念物當掉一件的,但這次是為了克利斯朵夫,而且事情那麼緊急。他便當了他的表,可是當來的錢和預算的還相差太遠,便回家拿了幾部書賣給舊書攤。當然他為之很難過,但此刻無暇想到,心中只記掛著克利斯朵夫的悲傷。回到家裡,他發現克利斯朵夫神色慘沮的坐在原來的地方。奧里維張羅來的錢,再加上三十法郎,已經綽綽有餘了。克利斯朵夫心亂如麻,根本沒追究錢的來源,更沒想到自己走了以後朋友還有沒有錢過日子。奧里維也和他一樣;他把所有的款子交給了克利斯朵夫,還得像照顧孩子似的照顧朋友,把他送上車站,直到車子開動了才和他分手。
夜裡,克利斯朵夫睜大著眼睛,望著前面,想道:「我還趕得上嗎?」
他知道,要母親寫信叫他回去,她一定是迫不及待地了。他焦急的心情恨不得要風馳電掣般的特別快車再加快一些速度。他埋怨自己不應該離開母親,同時又覺得這種責備是空的:事勢推移,他也做不了主。
車輪與車廂單調的震動,使他慢慢地平靜下來,精神被控制了,有如從音樂中掀起的浪潮被強烈的節奏阻遏住了。他把自己的過去,從遙遠的童年幻夢起,全部瀏覽了一遍,愛情,希望,幻滅,喪事,還有那令人狂喜的力,受苦,享受,創造的醉意,竭力要抓握人生的光明與黑暗的豪興——這是他靈魂的靈魂,潛在的上帝。如今隔了相當的距離,一切都顯得明白了。他的欲望的騷動,思想的混亂,他的過失,他的錯誤,他的頑強的戰鬥,都像逆流和漩渦,被大潮帶著沖向它永遠不變的目標。他懂得了多年磨鍊的深刻的意義:每次考驗的時候必有一道柵欄被逐漸高漲的河流衝倒,它從一個狹窄的山谷流到另一個更寬廣的山谷,把它注滿了,視線變得更遼闊,空氣變得更流暢。在法國的高地與德國的平原中間,河流找到了出路,衝到草原上,剝蝕著高岡下面的低地,把兩國的水源都吸收了,匯集了。它在兩國中間流著,不是為了把它們分野,而是為了把它們結合:兩個民族在它身上融和了。克利斯朵夫這才第一次感覺到,他的命運是像動脈一般把兩岸所有的生命力灌注到兩岸敵對的民族中去。在最陰慘的時間,他面前反出現一個恬靜的境界和突如其來的和平……然後那些幻象消失了,眼前只有老母那張痛苦而溫柔的臉。
他到本鄉的時候,東方才發白。他得留神不給人家認出來,因為通緝令還沒撤銷。可是站上沒有一個人注意他,大家還睡著,屋子都沒開門,街上荒荒涼涼的:那是灰暗的時間,夜色已盡,日光未至,睡眠最甜,而夢境都染上曙色的時間。一個年輕的女僕正在打開鋪子的百葉窗,嘴裡唱著一支老歌。克利斯朵夫差點兒透不過氣來。噢,故鄉!親愛的故鄉!……他真想撲下去親吻泥土,聽著那個使他心都溶化的平凡的歌,他覺得遠離鄉土的時候多麼苦惱,而自己又多麼愛它……他凝神屏氣的走著,一看到家,不得不用手掩著嘴巴,不讓自己叫起來。留在這兒的被他遺棄的人,究竟怎麼樣了呢?他喘了口氣,連奔帶跑的直到門前。門半開著。他推進去。一個人都沒有……舊扶梯在腳下格格作響。他走上二樓。屋子好像沒人住的,母親的房門關著。
克利斯朵夫心忐忑地跳著,抓著門鈕,沒有氣力推開……
魯意莎孤零零地躺著,覺得自己快完了。其餘兩個兒子都不在這兒:經商的洛陶夫在漢堡成了家;恩斯德上美洲去了,杳無音訊。誰也不關切她,只有一個鄰居的女人每天來看她兩次,問她可需要什麼,待上一會兒,就回家去干自己的事——她來的時間沒有準兒,往往來的很晚。魯意莎覺得人家忘記她是挺自然的,跟自己鬧病一樣的自然,而且她苦慣了,涵養工夫好到極點。她心臟不好,常常會閉過氣去,自以為要死了:她睜著眼睛,雙手抽搐,滿頭大汗。她並不抱怨,以為是應當如此的。她已經準備好了,臨終聖體也受過了。只有一件事情使她掛心:就是怕上帝不許她進天堂。其餘的一切,她都能夠耐著性子忍受。
在小房間的黑洞洞的一角,她在床高頭的壁上和枕頭四周,把所有心愛的人的照片都集中在一起:三個孩子的,丈夫的(她對他始終保持著初期的愛情),老祖父的,還有哥哥高脫弗烈特的。凡是待她好的人——不管那好心是怎樣的不足道——她都念念不忘。她把克利斯朵夫寄來的最後一張照相用針扣在褥單上,靠近著她的臉,又拿他最近幾封信放在枕頭底下。她最愛秩序和清潔,現在看到屋子裡沒有整理得頂好,就覺得不大好過。外邊各種細小的聲音,對她等於是報告時刻。那她聽了多少年了!整整的一生都是在這個小天地中消磨的……她想著心愛的克利斯朵夫,多麼希望他此時此刻能到這兒來,挨在她身邊!可是他要不來的話也算了。沒有問題,她一定能在天上見到他。現在她只要閉上眼睛就能看見他了。她迷迷糊糊地老是在回憶中過日子……
她在萊茵河邊上的老屋內……家裡在過節……正是夏季一個大好的晴天。窗子開著:太陽照在明晃晃的路上。鳥兒唱著歌。曼希沃跟祖父坐在門前抽菸,一邊談天一邊挺高興地笑著。魯意莎看不見他們,但是很快活,因為這一天丈夫在家,祖父脾氣很好。她在樓下做飯:一頓豐盛的午飯。她非常留神地照顧著。有一樣大家意想不到的好東西:一塊栗子蛋糕;一想到孩子會快活地叫起來,她心裡就很舒服……啊,孩子,他在哪兒呢?在樓上:她聽見他在彈琴。她不懂他彈的東西,但聽到那琤琤琮琮的聲音,知道他乖乖地坐在那裡,她就很快活了。天氣多好!大路上有輛車子傳來輕快的鈴聲……啊!天哪!我的烤肉呢!但願不要在她眼望窗外的時節給烤焦了!她唯恐她多麼喜歡而又多麼害怕的祖父不樂意,埋怨她……還好,托上帝的福,沒有出事。瞧,什麼都預備好了,飯桌也擺好了。她招呼曼希沃跟祖父。他們很愉快地答應了。可是孩子呢?……他不彈琴了。琴聲已經停了一會兒,她沒留意……「克利斯朵夫!」……他在幹什麼呢?一點聲息都沒有。他老是想不到下來吃飯的,又得給父親罵了。他急急忙忙的上樓:「克利斯朵夫!」……沒有回音。她打開他屋子的門。沒有人。屋子裡空空的,鋼琴也蓋上了……魯意莎不由得一陣心痛。他怎麼的?窗子開著。天哪!他不會掉下去吧!……魯意莎嚇壞了,趕緊從窗口往下瞧……「克利斯朵夫!」……哪兒都找不到他。各個房間都走遍了。祖父在樓下對他嚷著:「你來吧,別急,他自個兒會來的。」她可不願意下樓。她知道他在這兒,一定是躲著玩兒,跟她搗亂。啊!可惡的孩子!……是的,毫無疑問的,樓板在那裡格格地響,他躲在門後呢。可是鑰匙不在門上。去拿鑰匙吧!她在一張放著各式鑰匙的抽屜內急急忙忙地找。這一個,這一個,……哦,不是的!——對啦,是這個!……可是插不進鎖孔。魯意莎的手拼命地發抖。她急得很,要趕緊呀。為什麼?不知道。只知道要趕緊。要不然她就等不及了。她聽見克利斯朵夫在門後呼吸……啊!這鑰匙!……終於開了。她高興得叫起來。是他呀,他撲上她的脖子……啊!可惡的孩子,好孩子,親孩子!……
她睜開眼來。他果然在這裡,在她面前。
他已經對她望了一些時候,望著這張大大改變了的,又瘦又有些虛腫的臉,那種無言的痛苦,給她聽天由命的笑容襯托得格外悽慘。周圍又是那麼冷靜,那麼孤獨……他看了心都痛了……
她見了他,並不驚奇,只微微笑著。那笑容是沒法形容的。他撲上她的脖子,把她擁抱了;她也擁抱他,大顆的眼淚從腮幫上直淌下來,輕輕地說了聲:「等一等……」
他看見她氣喘得厲害。
兩人一動不動。她不住地流著淚,摸著他的頭。他一邊哭一邊親她的手,把被單遮著臉。
等到安靜了一點,他想說話,可是說不上來:用的字都是錯的,他很不容易懂得。那也沒關係。反正他們已經見了面,始終那麼相愛:那就行了。他很氣地查問為什麼人家把她一個人丟在這兒。她替那個照顧她的女人解釋道:「她不能老待在這裡:她有她自己的工作。」
然後她用著一種微弱的,斷續的,連字母都念不周全的聲音,很急促地囑咐一些關於她墳墓的事。她要克利斯朵夫向其餘兩個把她忘了的兒子轉達她為母的遺愛。她也提到奧里維——他對克利斯朵夫那種深厚的友情,她是知道的。她要克利斯朵夫告訴他,說她祝福他——但她馬上改正了,用了兩個更謙卑的字眼,說她對他表示敬愛……
說到這兒她又氣急了。他扶著她在床上坐起來,滿臉淌著汗。她勉強笑著,心裡想現在握到了兒子的手,自己在這個世界上也沒什麼要求了。
克利斯朵夫突然覺得母親的手在他手裡抽搐起來。魯意莎張著嘴,不勝憐愛地望著兒子,溘然長逝了。
當天晚上,奧里維趕到了。他不能讓克利斯朵夫在這個悲痛的時間孤獨無助,那種滋味他是經驗過的。同時他也擔心朋友回到德國所冒的危險。他要跟他在一起,保護他,可是沒有旅費。送了克利斯朵夫回去,他決意賣掉幾件老家傳下來的首飾。那時當鋪已經關門,而他又想搭明天第一班車走,便預備去找街坊上一個賣舊貨的想辦法,不料一出門就在樓梯上遇見了莫克。莫克知道了這些事,立刻表示奧里維沒有去找他使他非常難過;他硬要奧里維接受他的錢。但他還是介介於懷,因為奧里維為了籌措克利斯朵夫的川資,當掉了表,賣掉了書,而沒有向他開口。他那麼熱心地要幫助他們,甚至向奧里維提議陪他一同上克利斯朵夫那邊去。奧里維好不容易才把他攔住了。
奧里維的來到使克利斯朵夫精神上得到很大的支持。他陪著長眠的母親,失魂落魄地過了一天。幫忙的女工來做了幾件零碎事兒又走了,沒有再來。整天死氣沉沉的,仿佛時間停頓了。克利斯朵夫跟床上的遺骸一樣的一動不動,眼睛老盯著他。他不哭,不想,也變了個死人了。奧里維的來到,等於完成了一件友誼的奇蹟,使他的眼淚和生命一齊回復了。
勇敢啊!只要有一雙忠實的眼睛和我們一同哭泣的時候,就值得我們為了生命而受苦。
他們擁抱了很久。然後兩人坐在魯意莎旁邊低聲談話……夜裡……克利斯朵夫靠著床腳,隨便提到些童年往事,說來說去老是牽涉到媽媽的形象。他靜默了幾分鐘,又往下說。最後他疲倦之極,手捧著臉,完全不出聲了。奧里維近前一看,原來他睡熟了。於是他獨自守夜。不久他腦門靠著床架子,也給睡眠帶走了。魯意莎溫柔地笑著,好像守護著兩個孩子覺得很快樂。
天剛亮,他們就被敲門的聲音驚醒。克利斯朵夫去開門。一個鄰居的木匠來通知克利斯朵夫,說他已經被人告發,如果他不願意被捕,應當馬上就走。克利斯朵夫不願意逃,定要把母親送入了墳墓才離開。可是奧里維央求他立刻去搭車,答應一切後事都由他代辦;他硬逼著克利斯朵夫走出屋子,並且為防他反悔起見,還送他上車站。克利斯朵夫執意要在動身之前去看看萊茵河。他是在河邊長大的,他的靈魂像海洋中的貝殼一樣始終保存著河水響亮的回聲。雖是在城中露面很危險,但他打定了主意,不顧一切。兩人沿著下臨萊茵的巉岩走去,看它浩浩蕩蕩,在低矮的河岸中間向北流去。霧靄迷濛,一座大鐵橋的兩個穹窿浸在灰色的水裡,好比碩大無朋的車輪。遠遠的,隔著草原,薄霧中隱隱約約有幾條船沿著曲折的河道上駛。克利斯朵夫看著這些景致出神了。奧里維抓著他的手臂把他帶到車站。克利斯朵夫像害了夢遊病似的完全聽人擺布。奧里維把他安頓在升火待發的車廂里,約定下一天在法國境內第一個車站上相會,免得克利斯朵夫一個人回巴黎。
火車開了,奧里維回到屋裡,門口已經有兩個憲兵等著。他們把奧里維當作克利斯朵夫。奧里維也不急於分辯,好讓克利斯朵夫逃得遠一些。而且警察當局發覺了錯誤的時候並不著慌,也不急於去追逃掉的人;奧里維疑心他們其實是很願意克利斯朵夫走掉的。
奧里維為了魯意莎的葬事,直耽到第二天早上。克利斯朵夫的兄弟,做買賣的洛陶夫,當天才來參加喪禮。這個儼然的人物規規矩矩的送過殯,馬上搭車走了,對奧里維沒有一句問起哥哥近況或是感謝他為母親辦後事的話。奧里維在當地又耽留了一些時候。這兒他一個人都不認識,可是覺得有多少眼熟的影子:小克利斯朵夫,小克利斯朵夫所愛的人,使他受苦的人,還有那親愛的安多納德。所有這些在此生存過的人,現在完全消滅了的克拉夫脫一家,還留下些什麼?……只有一個外國人對於他們的愛。
那天下午,奧里維在約定的邊界車站上和克利斯朵夫相會了。那是林木幽密,山巒起伏的一個小村。他們並不搭下一班開往巴黎的火車,決意走到前面的一個城市。他們需要孤獨,便往靜悄悄的森林中走去,只聽見遠處傳來幾下沉重的伐木聲。他們走到山崗上一片空曠的地方。腳下那個狹窄的山谷還是德國的土地,有所看守樹林的人的屋子,頂上蓋著紅瓦,一小方草地好比森林中一口碧綠的湖。四下里全是深藍色的一望無際的林木,給水汽包裹著。霧氛在柏樹枝間繚繞。一層透明的幕把線條遮蓋了,把顏色減淡了。一切都靜止不動。沒有腳聲,沒有人聲。秋天的櫸樹都變了金黃色,幾點雨水淅淅瀝瀝地打在樹上。一條小溪在亂石中流著。克利斯朵夫和奧里維停下腳步,呆住了。各人都想著自己的喪事。奧里維默默地對自己說著:
「啊,安多納德,你在哪兒?」
克利斯朵夫卻想著:「現在她不在世界上了,成功對我還有什麼意思?」
但各人聽見各人的死者安慰他們:
「親愛的,別哭我們了。別想我們了。你想著他吧……」
他們彼此瞧了一眼,馬上忘了自己的痛苦,而只感覺得朋友的痛苦。他們握著手,心中只有一片淒涼恬靜的境界。沒有一點風,霧氣慢慢地散了,顯出了青天。雨後的泥土那麼柔和……它把我們抱在懷裡,堆著一副親熱的笑容,和我們說:
「休息吧。一切都很好……」
克利斯朵夫的心松下來了。兩天以來,他整個兒在回憶中,在親愛的媽媽的靈魂中過活;他體驗著那卑微的生活,單調而孤獨的歲月,在孩子們都走了的靜寂的家裡,想念那些把她丟下的兒子……可憐的老婦,殘廢,勇敢,抱著樂天安命的信心,生就溫和的脾氣,恬然自得的忍受著一切,沒有一點兒自私……克利斯朵夫也想起他認識的,一切謙卑的心靈。這時他覺得自己跟他們多麼接近!在騷動的巴黎,眼看多少的思想人物發瘋似的攪在一起,最近又看到那陣血腥的風,煽動神志錯亂的民族互相仇視;克利斯朵夫經過了幾年累人的爭鬥和激昂的日子,對於這個騷動而貧瘠的社會,對於自私的爭戰,對於自命為代表理智而實際只是掀風作浪的野心家,深深地感到厭倦。他所愛的卻是成千累萬的淳樸的心靈——他們在各個民族中間靜靜地燃燒著,本身便是些純潔的火焰,代表慈悲,信仰,犧牲。
「是的,我認得你們,我終於跟你們團聚了,你們是和我同一血統的。我早先像浪子一般離開了你們,跟著大路上的那些影子走了。現在我回到你們中間來了,請你們把我留下吧。我們不問生死,都是一體;我到哪兒,你們也到哪兒。噢!母親,我曾經生活在你的身上,如今是你生活在我身上了。還有你們,高脫弗烈特,蘇茲,薩皮納,安多納德,你們全生活在我身上。你們是我的財富。咱們一同上路吧。我的話就是你們的聲音。憑著我們聯合的力量,我們一定能達到目的……」
樹上緩緩地滴著雨水,一道陽光從樹枝間溜進來。樹林下面一小方草地上傳來一群兒童的聲音:三個女孩子在那裡繞著屋子跳舞,唱著一支天真的德國山歌。而遠遠的,一陣西風像吹送薔薇的異香似的,吹來法國方面的鐘聲……
「噢!和平,你是神聖的音樂,你是解脫的心靈的音樂;苦,樂,生,死,敵對的民族與友愛的民族,一齊交融在你身上……噢!我愛你,我要抓住你,我一定能抓住你……」
黑夜降臨了。克利斯朵夫從幻夢中醒來,又看到了朋友那張忠實的臉。他對他笑笑,把他擁抱了。隨後,他們倆穿過樹林,悄悄地重新上道;克利斯朵夫在前面替奧里維開路。
孤零零的,不聲不響,
一個在前,一個在後,
大路上來了兩個年輕的弟兄……
卷七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