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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9 05:38:19
作者: (法)羅曼·羅蘭
克利斯朵夫注意到雅葛麗納的親熱,毫不驚奇。他一朝對一個人抱著好感的時候,自有一種天真的傾向,認為人家一定也會毫無作用地愛他。所以看著雅葛麗納那麼殷勤,他也表示一樣的殷勤,覺得她非常可愛,跟她玩得很痛快。結果他對她觀感太好了,差不多要認為奧里維的不能幸福是由於奧里維自己的笨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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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陪著他們坐汽車去做幾天短期旅行。朗依哀家在蒲高涅鄉下有一所老屋子,僅僅為了它是老家的紀念物而保存著,平時不大去住的:克利斯朵夫就在那兒做客。屋子孤零零的位於葡萄園與森林中間,內部已經破舊,窗子也關不嚴,到處有股霉爛的,陰涼的,被太陽曬熱的樹脂味。和雅葛麗納一起過了幾天之後。克利斯朵夫漸漸地感到一種甜蜜的情緒,可是精神並不騷動,他看著她,聽著她,拂觸到那美麗的身體,呼吸到她的氣息,頗有一種無邪的,可是也帶點兒肉感的快樂。奧里維稍微擔著心,一聲不出。他毫無猜疑的意思,但心裡模模糊糊的覺得不安,而又不敢承認。他認為自己不應該這樣揪心,便故意讓他們常常單獨在一塊。雅葛麗納看到他的心事,覺得很感動,想和他說:「喂,朋友,別難過吧。我愛的還是你啊。」
可是她並不說。他們三個人聽讓自己去冒險:克利斯朵夫是一無猜疑,雅葛麗納是不知道自己有什麼欲望,也就存著弄到哪兒算哪兒的心;唯獨奧里維一個人有著先見之明,有著預感,但為了自尊心和愛情,不願意去想。然而意志緘默的時候,本能就要說話了;心不在這兒的時候,肉體就要自由行動了。
一天晚上,吃過晚飯,大家覺得夜景美極了——沒有月亮,滿天星斗——都想到園中去遛遛。奧里維和克利斯朵夫已經走出屋子。雅葛麗納上樓去拿一條圍巾,好久不下來。最討厭女人行動遲緩的克利斯朵夫,進屋去找她(近來他不知不覺當了丈夫的角色)。他聽見她在那邊來了。但他進去的那間屋子,百葉窗統統關了,什麼都瞧不見。
「喂!來吧,老是收拾不完的太太,」克利斯朵夫嘻嘻哈哈地嚷著,「你把鏡子照個不停,不怕把鏡子照壞嗎?」
她不回答,停住了腳步。克利斯朵夫覺得她已經在屋子裡,可是站著不動。
「你在哪兒啊?」他問。
她還是不做聲。克利斯朵夫也不說話了,只在暗中摸索,突然他感到一陣騷動,心兒亂跳,也停了下來,聽見雅葛麗納的呼吸就在身邊。他又走了一步,又停住了。他知道她就在近旁,但他不願意再向前。靜默了幾秒鐘。突然之間,兩隻手抓住了他的手,把他拉著,一張嘴貼在了他的嘴上。他把她緊緊摟著。大家沒有一句話,一動也不動——然後嘴巴離開了,彼此掙脫了。雅葛麗納走出屋子。克利斯朵夫氣吁吁地跟著她,兩腿索索地發抖。他靠著牆站了一會兒,讓全身奔騰的血平靜下去。終於他追上了他們。雅葛麗納若無其事地和奧里維說著話。他們走在前面,和他相隔幾步。克利斯朵夫垂頭喪氣地跟著。奧里維停下來等他。克利斯朵夫也跟著停下。奧里維親熱地叫他。克利斯朵夫只是不答。奧里維知道朋友的脾氣和那種死不開口的癖性,也就不堅持而繼續和雅葛麗納往前走了。克利斯朵夫木頭人似的隨在後面,隔著十來步,像條狗一樣。他們停下,他也停下。他們走,他也走。大家在園中繞了一轉,進去了。克利斯朵夫上樓去關在自己房裡:不點燈,不睡覺,不思想。到了半夜,他倦極了,把手和腦袋靠在桌上,睡著了。過了一小時,他醒過來,點起蠟燭,性急慌忙地把紙張雜物都收起來,整好了衣箱,倒在床上直睡到天亮。然後他帶著行李下樓,動身了。大家整天等著他,找他。雅葛麗納面上裝做很冷淡,心裡又氣又惱,用一種侮辱的譏諷的神氣,故意檢點她的銀票。直到第二天晚上,奧里維方始接到克利斯朵夫一封信:
好朋友,別怪我像瘋子一般地走了。我是瘋子,你也知道的。有什麼辦法呢?我就是我。謝謝你親切的招待。那真是太好了。可是你瞧,我從來不能和別人一起生活。也許我根本不配生活。我只能躲在一邊,遠遠地愛著別人,這樣比較妥當。要從近處看人,我會厭惡他們。而這是我不願意的。我願意愛別人,愛你們。噢!我多願意使你們幸福。要是我能夠使你們——使你幸福,我肯犧牲我自己所能有的幸福!……但這是不允許的。一個人只能為別人引路,不能代替他們走路。各人應當救出自己。救你吧!救你們吧!我多愛你!——耶南太太前乞代致意。
克利斯朵夫
「耶南太太」抿著嘴唇,念完了信,帶著輕蔑的笑容冷冷地說:「那麼聽他的勸告。救救你自己吧。」
奧里維伸出手去想收回信來,雅葛麗納卻把信紙搓成一團,摔在地下,兩顆眼淚在眼眶中涌了上來。奧里維抓著她的手,慌慌張張地問:「你怎麼啦?」
「別管我!」她憤憤地叫著。
她出去了,在門口又嚷了一聲:「你們這批自私的傢伙!」
克利斯朵夫終於把《大日報》方面的保護人變成了仇敵。那是早在意料之中的。克利斯朵夫天生有那種為歌德所稱揚的「不知感激」的德行:
「不願意表示感激的脾氣是難得的,只有一班出眾的人物才會有。他們出身於最貧寒的階級,到處不得不接受人家的幫忙,而那些恩德差不多老是被施恩的人的鄙俗毒害了……」
克利斯朵夫認為不能為了人家的援助而降低自己的人格,也不能放棄自由,那跟降低人格並無分別。他要給人好處,決不自居為希望收利息的債主,而是把好處整個的送人的。他的恩主們的見解可不是這樣。他們認為受恩必報是天經地義,所以克利斯朵夫不肯在報館主辦的一個含有GG性質的遊藝會中,替一支荒謬的頌歌寫音樂,在他們眼中簡直是豈有此理。他們暗示克利斯朵夫說他行為不對。克利斯朵夫置之不理。不久他還很不客氣地否認報紙所宣傳的他的主張,使那些恩主們愈加惱羞成怒。
於是報紙開始用各種武器攻擊他了。人們又搬出一些血口噴人的古老的武器,那是一切低能的人用來攻擊一切創造者而從來殺不死一個人的,可是對於所有的糊塗蛋,的確百發百中,極有效果。他們指控克利斯朵夫的罪名是剽竊。他們割裂他的作品,取出其中的一段,再從一些無名作家的曲子裡取出一段來化裝一番,證明他偷了別人的靈感,說他想扼殺年輕的藝術家。這一套要是出之於一班以狂吠為職業的人,出之於爬在大人物肩上喊著「我比你更偉大」的下賤的批評家,倒還罷了,可是有才氣的人也要互相傾軋,竭力教對方受不了。他們完全不知道:世界之大盡夠他們安安靜靜地各做各的工作,而各人為了發展自己的才具已經需要拼命的奮鬥了。
德國有些嫉妒的藝術家常常把武器供給克利斯朵夫的敵人,必要的時候還能發明些武器。這種人在法國也有的是。音樂刊物上的國家主義者——其中不少是外國人——指出克利斯朵夫出身的種族,也算是對他的一種侮辱。克利斯朵夫的名氣已經不小。就因為他走紅,連那些毫無成見的人看了也惱了——其餘的更不必說。在音樂會聽眾裡面,此刻有一批上流人物和前進雜誌的作家熱烈擁護克利斯朵夫,不問他寫什麼,總一致叫好,說在他以前簡直沒有音樂。有幾個人解釋他的作品,發現其中有哲學意義,使克利斯朵夫聽了吃驚。又有幾個從中看到一種音樂革命,說是對於傳統的攻擊,不知克利斯朵夫正敬重傳統。他儘管分辯也沒用。大家會說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寫的是什麼。他們這樣的佩服他就等於佩服他們自己。所以報紙上對克利斯朵夫的攻擊,使他音樂界的同業非常痛快,因為他們相信那虛構的「謊言」是事實而表示憤慨。其實他們不愛他的音樂也用不著這些理由。自己並無思想可以表現,但照著呆板的方式把思想表現得非常流利的大多數人,一朝看到克利斯朵夫思想豐富,而憑著創造的想像力(表面上不免有點兒雜亂)表現得有些笨拙的時候,當然要惱怒了。一班當書記的傢伙,只知道所謂風格便是文社學會裡的公式,只消把思想放進去,像烹飪時把食物放入模子一樣:所以他們一再指責克利斯朵夫不會寫作。至於他最好的一批朋友,不想了解他的,或是因為老老實實地愛他(因為他使他們幸福)而真能了解他的,都是在社會上沒有發言權的無名的聽眾。唯一能夠替克利斯朵夫做強有力的答覆的奧里維,和他分離了,似乎把他忘了。於是克利斯朵夫同時落在他的敵人和他的崇拜者手裡。這兩種人作著競爭,看誰把他損害得更厲害。他厭惡之餘,絕對不加聲辯。有一回他在一份大報上讀到一個為大眾的愚昧與寬縱所造成的藝術界權威——一個僭越的批評家對他的宣判,他聳聳肩說:
「好吧,你批判我吧。我也批判你。一百年以後看你們投降不投降!」
可是眼前到處是對他的毀謗。而群眾照例是有一句信一句,對於最荒謬最卑鄙的控訴都信以為真。
克利斯朵夫仿佛覺得自己的處境還不夠困難,居然挑了這個時期跟他的出版家反目。其實他沒有什麼可以抱怨哀區脫的,他依次印行他的新作,跟他的交易也很誠實。固然,這種誠實並不能使他不訂立對克利斯朵夫不利的契約,但這些契約他是遵守的,只嫌遵守得太嚴格。有一天,克利斯朵夫出乎意外地發現他的七重奏被改為四重奏,一支普通的鋼琴曲被改為——而且改得很笨拙——四手的鋼琴曲,事先都沒通知他。他便跑去見哀區脫,把這些違法的樂譜丟在他面前,問:「你知道這個嗎?」
「當然知道。」
「你竟然敢……竟然敢私自篡改我的作品,不經我的許可!……」
「什麼許可?」哀區脫靜靜地說,「你的作品是屬於我的。」
「也是屬於我的!」
「不是的。」哀區脫語氣很溫和地說。
克利斯朵夫跳起來:「怎麼,我的作品會不屬於我的?」
「你把它們賣掉了。」
「你這是跟我開玩笑了!我賣給你的是紙。你要拿它去賺錢,儘管去賺吧。但寫在紙上的是我的血,是屬於我的。」
「你什麼都賣給我了。以初版每份三十生丁計算,我已經預付你三百法郎,作為你賣絕的代價。在這種條件之下,你把作品的全部權利都讓給我了,沒有任何限制,也沒有任何保留。」
「連毀掉它的權利也在內嗎?」
哀區脫聳聳肩,按了鈴,對一個職員說:「把克拉夫脫先生的案卷給拿來。」
他靜靜地把契約條文念給克利斯朵夫聽,那是當時克利斯朵夫並沒看過一遍就簽了字的——也是依照音樂出版家普通契約的規則訂的:「哀區脫君取得作家全部的權利,由哀區脫獨家出版,發行,鐫版,印刷,翻譯,出租,出售,在音樂會,咖啡店音樂會,舞場,戲院等處演奏,加以修正,改削,以便適合任何樂器,或增加歌詞,或更換題目,或……均由哀區脫君自由處理,與任何人無涉……」
「你瞧,」他說,「我還是極客氣的呢。」
「不錯,」克利斯朵夫說,「我得謝謝你。你還可以把我的七重奏改成咖啡店音樂會裡的小調呢。」
他不做聲了,狼狽不堪地把手捧著頭,再三說:「我把靈魂出賣了。」
「放心吧,」哀區脫帶著譏諷的口氣,「我決不濫用我的權利。」
「你們的共和國竟允許有這種交易嗎?你們說人是自由的。實際上你們卻是在拍賣思想。」
「你已經取得了代價。」哀區脫回答。
「是的,三十生丁,」克利斯朵夫說,「拿回去吧。」
他在袋裡掏著,想拿出三百法郎來還給哀區脫,可是拿不出。哀區脫微微笑著,帶著輕蔑的神氣。這笑容使克利斯朵夫愈加有氣。
「我要我的作品,」他說,「我向你贖回來。」
「你沒有贖回的權利,」哀區脫回答。「可是我素來不願意勉強人,只要能賠償我的損失,我答應你贖回。」
「好吧,就是為此而要把我自己賣掉也行。」
哀區脫在半個月以後提出的條件,他毫不爭論地接受了。他發了傻勁,決意收回全部作品的出版權,代價是比他從前的收入多出五十倍,雖然這賠償的數目不能說誇張:因為那是哀區脫根據實際的利潤精密計算出來的。克利斯朵夫一時沒法償付,而這也早在哀區脫意料之中。他並不想打擊克利斯朵夫,認為以藝術家而論,以一個普通人的人格而論,他比任何青年音樂家都值得重視;但他要給克利斯朵夫一個教訓:他絕對不容許人家干涉他權利以內的行動。並且那些契約的規則不是他定的,而是當時通行的,所以他覺得很公平。此外他還真心相信,那些條文對作家的好處並不亞於對出版家,出版家更懂得推廣作品的方法,不像作家那樣拘泥著一些感情問題——這種顧慮不用說是很高尚的,但究竟和他真正的利益背道而馳。他決意要教克利斯朵夫成功,可是要照他的方式,要克利斯朵夫完全聽他擺布才行。他要使克利斯朵夫感覺到,不要他幫忙也沒這麼容易。於是他們成立了一個協定:如果六個月以內克利斯朵夫不能賠償損失,克利斯朵夫的作品就完全歸哀區脫所有。顯而易見,在那個期限之內,克利斯朵夫連這筆款子的四分之一都不見得能湊起來。
可是他一味固執,把多麼可紀念的屋子退租了,另外租了一所便宜的,賣掉了好多東西——他很奇怪地發覺竟沒有一件值錢的——借著債,求助於好心的莫克,不幸他那時期病交加,鬧著關節炎,沒法出門。他又去找別的出版家,條件到處都和哀區脫的一樣不公平,有的甚至還不願意接受。
那時正碰上音樂刊物對他攻擊最猛烈的時期。巴黎某一份大報對他特別兇狠,一個不署名的編輯拿他當作該打的孩子:沒有一星期不在《回聲》欄內寫些誣衊的文字把他形容得非常可笑。另外一個音樂批評家再來跟那位不露面的同事唱雙簧:任何細微的藉口都可以使他發泄一下殘暴的獸性。這還不過是第一戰役:他預告過幾天再來一個徹底的殲滅戰。他們不慌不忙,知道任何確鑿地指控對群眾的效果還不及反覆不已的諷示,便像貓兒耍弄耗子一樣的耍弄克利斯朵夫,把每篇文字寄給他。他雖抱著鄙夷不屑的態度,也不免因之痛苦。然而他始終緘默,不去答覆那些侮辱——即使他要答覆,也不一定能夠——只固執著為了無益的、過分誇大的自尊心,跟他的出版家奮鬥。他為此損失了時間、精力、金錢,同時又損失了他唯一的武器,因為他意氣用事,不願意讓哀區脫再為他的音樂做宣傳。
突然,一切改變了。報上預告的文字始終沒發表。對群眾的諷示也靜默下來。攻擊忽然停止了。不但如此,兩三星期以後,那份日報的批評家還借著偶然的機會寫了幾行讚美的文字,似乎證實他們已經講和了。萊比錫一個有名的出版商有信要求承印他的作品,契約的條件對作者很有利。一封蓋有奧國大使館印章的恭維信,向克利斯朵夫表示很願意在使館的慶祝會中演奏他的曲子。克利斯朵夫所賞識的夜鶯也被請去演奏。這樣以後,夜鶯立刻被德意兩國僑居巴黎的貴族邀請。有一回克利斯朵夫也不能不出席這一類的音樂會,居然受到大使熱烈的招待。可是只談了幾句話,他就知道這位主人並不懂得音樂,對他的作品茫無所知。那麼這種突如其來的好感是從何而來的呢?似乎有一個人在暗中照拂他,替他排除障礙,替他開路。克利斯朵夫探問之下,大使提到克利斯朵夫的兩位朋友,說裴萊尼伯爵和伯爵夫人對他非常欽佩。克利斯朵夫連這兩個姓氏都沒聽到過;而在他到使館去的那晚,也沒機會見到他們。他並不一定要認識他們。這個時期他對所有的人都覺得厭惡,對朋友也像對敵人一樣的不信任。他認為友和敵都同樣靠不住,只要吹過一陣風,他們就會改變的。我們不應當依賴他們,而應當像那位十七世紀的名人所說的:
「上帝給了我朋友,又把他們收回去了。他們把我遺棄,我也把他們丟了,從此隻字不提。」
自從他那天離開了奧里維的屋子,奧里維再沒消息給他,他們之間似乎一切都完了。克利斯朵夫不想再交新朋友,以為裴萊尼伯爵夫婦也是那些自稱為他的朋友的時髦人物,所以完全不想跟他們見面,倒反有心躲避他們。
不但如此,他還想躲避整個的巴黎。他需要在親切而孤獨的環境中隱遁幾個星期。啊!要是他能夠到故鄉去靜修幾天的話,只要幾天就行了!這種思想慢慢地變成了一種病態的欲望。他要再見他的萊茵,他的天空,埋著他的亡人的土地。他非要重見一次不可。但那是有被捕的危險的:從他亡命以來,通緝令始終沒撤銷。可是他覺得,為了要回去,哪怕只是回去一天,他什麼傻事都會做出來的。
幸而他和一個新的保護人提到這個心愿。德國使館有個青年隨員,在某次演奏他作品的晚會中遇到他,說他的祖國對於一個像他那樣的音樂家一定是很得意的,克利斯朵夫很心酸地回答:「不錯,祖國為了我得意極了,甚至於讓我死在國門外面而不許我進去。」
年輕的外交官要他把原因解釋了。過了幾天,他去找克利斯朵夫,對他說:
「上面有人關切你。一個地位極高的人物,有權使那個通緝令暫時不生效力的人,知道了你的情形,很表同情。我不知道你的音樂怎麼會使他喜歡的;因為——我們之間不妨老實說——他趣味並不高明,但是個聰明人,心很好。他此刻雖不能馬上撤銷你的通緝,但倘若你想回去兩天,看看你的家屬的話,地方當局可以裝聾作啞。這兒是一張護照。你到的時候跟離開的時候教人家驗一驗。諸事小心,別引起人家的注意。」
克利斯朵夫又見到了一次故鄉。依照人家答應的期限,他耽了兩天,只跟鄉土和埋在鄉土裡的人敘了一番舊話。他看到了母親的墳。草長得很長,但鮮花是新近供上的,父親跟祖父肩並肩地長眠著。他坐在他們腳下。墓背後便是圍牆,高頭是一株長在牆外凹陷的路上的栗樹的樹蔭。從矮牆上望過去,可以看到金黃色的莊稼,溫暖的風在上面吹起一陣柔波,太陽照著懶洋洋的土地,鵪鶉在麥田裡叫,柏樹在墓園上面簌簌地響。克利斯朵夫自個兒在那裡出神,心非常安靜:雙手抱著膝蓋坐著,背靠著牆垣,望著天。他把眼睛閉了一會兒。啊,一切多單純!他仿佛就在自己家裡,和親人在一塊兒。他和他們挨得很近,手握著手。這樣的過了幾小時。傍晚,沙子鋪的走道上忽然有腳步聲音。守墓的人走過,對坐在地下的克利斯朵夫望了望。克利斯朵夫問那些花是誰供的。那人回答說是蒲伊農莊上的主婦,每年總得上這兒來一二次。
「是洛金嗎?」克利斯朵夫問。
他們就此攀談起來。
「你是兒子嗎?」園丁問他。
「她有三個兒子呢。」克利斯朵夫回答。
「我說的是漢堡的那一個。其餘兩個都沒出息。」
克利斯朵夫的頭微微往後仰著,一動不動,不做聲了。太陽下山了。
「我要關門了。」園丁說。
克利斯朵夫站起來,和他在墓園中繞了一轉。園丁帶他去看他住的地方。克利斯朵夫在那裡停了一會兒,看看死者的留名。啊,多少熟人的名字都在這兒了!老於萊,於萊的女婿,還有他童年的伴侶,和他玩耍的小姑娘,最後有一個名字使他心中一動:阿達!大家都得到安息了……
晚霞如帶,鋪在平靜的天邊。克利斯朵夫走出墓園,在田野里溜達了好久。星都亮起來了……
第二天他又去,在老地方消磨了一個下午。但上一天那種恬靜的心境變得活躍了。心中唱著一支無愁無慮的快樂的頌歌,他坐在墓欄上把那支歌用鉛筆記上小冊子。一天又這樣的過去了。他覺得自己在當年的小房間裡工作,媽媽就在隔壁。寫完了歌,要動身的時候——已經走了幾步——他忽然改變主意,回來把小冊子藏在草里。天上滴滴答答地下了幾點雨。克利斯朵夫想道:
「不久那就得化為泥土。好吧!……我這是給你一個人的,不是給別人的。」
他又看到了河,看到了熟悉的市街:情形跟從前大不同了。城門口,在廢棄的壕溝的走道上,有個小小的皂角樹林,他以前看著種起來的,現在占了很大的地方,把老樹都擠塞了。沿著特·克里赫家花園的圍牆走去,他還認得那根界碑,小時候爬在上面眺望園子的。他不勝奇怪地發現:那條街,那道牆,那個花園,都變得狹小了。在鐵門前面,他停了一會兒,等到繼續往前走的時候,恰好有輛車經過。他無意中抬起頭來,看見一個鮮艷的,肥胖的,得意揚揚的少婦,好奇地在車中打量他。接著她驚訝地叫了一聲,做了個手勢教車子停下,喊道:「是克拉夫脫先生嗎?」
他停住了腳步。
她笑著說:「我是彌娜呀……」
他迎上前去,心裡差不多像初次遇到她[69]的時候一樣的慌亂。和她一起有位高大禿頂,鬍鬚往上翹起的,志得意滿的男子,他介紹說是「法官洪·勃龍罷哈先生,」——她的丈夫。她要克利斯朵夫到她家裡去。他想法推辭。但彌娜一味嚷著:「不,不,一定要來,還得在我們家吃晚飯。」
她說話又響又急,不等克利斯朵夫問,就把自己這幾年的情形統統講了出來。克利斯朵夫被她的大聲叫嚷鬧昏了,只聽到一半,只管望著她。啊,啊,這便是他的小彌娜!她長得結實,豐滿,皮膚挺好,顏色像薔薇似的,但線條都鬆了,尤其是那個豐腴的鼻子。姿勢,態度,風韻,都和從前一樣,唯有身材變了。
她老是說個不停,和克利斯朵夫講著她過去的歷史,她的私事,講著她愛丈夫和丈頭愛她的方式。克利斯朵夫聽了很窘。她卻非常樂觀,沒有一點兒批評精神,覺得——至少在當著別人的時候——她的城市,她的屋子,她的家庭,都勝過別的城市,別的屋子,別的家庭。她在丈夫面前說丈夫是「她從來沒有見過的最偉大的男子」,在他身上有「一股超人的力量」。而那「最偉大的男人」一邊笑著一邊拍拍彌娜的腮幫,和克利斯朵夫說她是「一個了不得的賢慧的太太」。這位法官似乎知道克利斯朵夫的事,決定不對他應該表示敬意還是輕蔑,既然一方面他還有舊案未了,另一方面又有大佬庇護,結果他決定參用這兩種態度。彌娜可老是滔滔不竭地說著,對克利斯朵夫說了一大堆關於自己的事,又轉過話題來提到他了。她問他這個那個,內容的親密恰好像她的自白一樣,因為她剛才的敘述就是對他並未提出而由她自己假想出來的問題的答覆。她能重新見到克利斯朵夫,真是高興極了。她對他的音樂一無所知,可是知道他已經成名,覺得自己被他愛過——而被她拒絕——是很可以得意的,便在說笑之間提到那件事,也不管措辭的雅俗。她要他在紀念冊上簽名,緊盯著盤問他巴黎的情形。她對這個城市所表示的好奇心,正好跟她的輕蔑相等。她自稱為認識巴黎,去過歌舞劇場,歌劇院,蒙瑪德爾,聖·格魯。據她說來,巴黎女子都是些淫娃蕩婦,毫無母性,只希望孩子越少越好,有了也置之不問,把他們丟在家裡而自己到戲院與娛樂場所去。她絕對不允許人家表示異議。晚上,她要克利斯朵夫在琴上奏一闋。她覺得妙極了,但心裡認為丈夫的琴和克利斯朵夫彈得一樣高明。
克利斯朵夫很高興見到彌娜的母親,特·克里赫太太。他暗中老是感激她,因為她以前待他很好。她此刻心地還是那樣慈悲,並且比彌娜更自然,但對克利斯朵夫永遠帶點取笑的態度,那是他從前為之氣惱的。她和他當年離開她的時候完全一樣,喜歡著同樣的東西,覺得一切都很好,也不可能有另一種面目。她把以前的克利斯朵夫和今日的克利斯朵夫相比之下,還是更喜歡小時候的克利斯朵夫。
除了克利斯朵夫,克里赫太太周圍的人一個也沒改變思想。死氣沉沉的小城,眼界的狹窄,使他受不了。那晚上有一部分的時間,主人們都在說他不認識的人的壞話。他們老注意著鄉鄰的可笑,把凡是跟他們不同的地方都叫做可笑。這種惡意的好奇心,永遠關切著一些無聊的事,終於使克利斯朵夫非常難受。他提到自己在外國的生活,但立刻感到他們是沒法領會這種法國文明的。過去他討厭這種文明,現在回到本國來,倒是他代表這文明而覺得它可貴了——自由的拉丁精神的第一條規律是了解:不惜把「道德」犧牲了去換取「儘量的了解」。在那些主人們身上,尤其在彌娜身上,他重新發現以前傷害過他而他已經忘了的那種驕傲——從弱點上來的、也是從德行上來的驕傲——只知道守本分而沒有一點慈悲心,以自己的德行來傲視別人:凡是自身沒有的缺陷,他們都瞧不起;最重要的是體統,「不合常規」的優越都是要不得的。彌娜心平氣和的,儼然的,相信自己永遠不會錯,批判別人的時候用的老是同樣的尺寸。她不願意費心去了解他們,只知道關切自己。她的自私染上了一層模糊的玄學色彩,無論什麼都離不開她的自我和自我擴張。或許她心地很好,能夠愛別人。但她太愛自己,尤其是太尊重自己。她似乎永遠要在她的自我前面加一個「長老」或「敬禮」的字眼。我們可以覺得,要是她最心愛的男人膽敢有一刻兒——以後他一定會後悔無窮——對她尊嚴的自我失敬的話,她就會不愛他,永遠的不愛他……嘿!為什麼不丟開你這個「自我」,想想「你」呢?……
然而克利斯朵夫並不用嚴厲的眼光看待她。他平時那麼容易氣惱,此刻竟非常耐性地聽著,不讓自己批判她,只把童時的回憶像一道光輪般罩著她,一心一意要在她身上找出小彌娜的影子。她某些姿態的確保存著當年的模樣,嗓子有些音色也還能引起動人的回憶。他沉溺著這些,不聲不響,也不聽她的話,只裝做聽著的樣子,始終對她表示一種溫柔的敬意。可是他不大能集中精神:現在這個彌娜的嘰嘰呱呱的聲音使他聽不見從前的彌娜。最後他有點膩了,站起身來,心裡想著:
「可憐的小彌娜!他們想教我相信你在這裡,在這個大聲叫嚷,使我厭煩的,美麗肥胖的女人身上。但我明明知道不是。算了吧,彌娜。咱們跟這些人是不相干的。」
他走了,推說明天再來。倘若他說出當晚動身的話,不到開車的時間他們一定不讓出門的。在黑夜裡才走了幾步,他又恢復了沒有遇到彌娜以前的那種愉快的印象。不痛快的夜會一下子就給忘了,萊茵的聲音把什麼都淹沒了。他走到河濱,靠近自己出生的屋子。他一看就認得了。護窗關得嚴嚴的,裡頭的人已經睡了。克利斯朵夫在路中停下,覺得要是去敲門的話,那些熟識的幽靈一定會來開的。他走上屋子四周的草原,到河邊從前跟舅舅談話的地方坐下。以往的日子仿佛都回來了。而那個跟他一起做過美妙的初戀的夢的、心愛的小姑娘,也復活了。少年的溫情,甜蜜的眼淚,無窮的希望,都重新溫了一遍。他自嘲自諷地笑著對自己說:
「我簡直沒得到人生的教訓。明知故犯……明知故犯……永遠做著同樣的夢。」
能夠始終如一的愛,始終如一的信仰是多麼好!凡是被愛過的都是不死的。
「彌娜,和我在一起的——不是和另外一個男人在一起的……彌娜,永遠不會老的彌娜!……」
朦朧的月從雲端里出來,在河上照出粼粼的銀光。克利斯朵夫覺得河面跟他所坐的陸地比以前近多了。他走過去細看了一下。是的,從前在這裡,在這株梨樹的外邊,有一帶沙地和一方小小的草坪,他老在上面玩兒的。河流把它們侵蝕了,水已經浸到梨樹的根。克利斯朵夫不由得悲從中來。然後他向車站走去。那兒也變了一個新興的市區:有窮人的住家,有正在建築的工場,有工廠的煙囪。克利斯朵夫記起下午看到的皂角樹林,想道:「那邊,河流也在侵蝕……」
在陰影中沉睡的古舊的城市,和城裡的一切生人與死者,對他更顯得可貴了,因為他覺得它們受著威脅……
敵人已經占有了城垣……
趕快把我們的人救出來吧!死亡窺伺著我們所愛的一切。趕快把正在消失的臉龐塑成永久的銅像吧。我們得從火焰中救出國家的財寶,趁著大火還沒把宮殿燒毀的時候……
克利斯朵夫好似一個逃避洪水的人,上了火車走了。可是也和那班從城裡救出護城神的人一樣,克利斯朵夫把那些從鄉土裡爆起來的愛的火花,過去的神聖的靈魂,一齊揣在懷裡帶走了。
在某個時期內,雅葛麗納和奧里維彼此接近了些。雅葛麗納的父親故世了。在真正的苦難前面,她才感到別的苦難都是無聊的。而奧里維的溫情也把她對他的感情重新燃燒起來。她覺得倒退了幾年,過著像瑪德姑母死後那些淒涼而緊接著愛情的日子。她認為自己對人生太不知足,應當要感謝人生沒有把它所給的些少東西收回。現在知道了這些少東西的價值,她就拼命地抓著。醫生勸她離開一下巴黎,免得永遠想著喪事。她便和奧里維作了一次旅行,到他們初婚那年住的地方走了一轉,結果愈加感動了。生命的途程拐了彎,他們不勝惆悵地又看到了先前認為已經消失的愛情,看著它來,也知道它仍舊要消滅——消滅多少時候呢?也許是永遠——於是兩人無可奈何地把愛情死抓著……
「留下來啊,和我們守在一塊兒啊!」
但他們明明知道要失掉的……
雅葛麗納回到巴黎,覺得身上有了一個被愛情燃燒起來的小生命。但愛情已經過去了。這個漸漸加重起來的擔負,並不使她和奧里維靠得更緊。她並不感到意料之中的快樂,只是很不放心地追問自己。從前她苦悶的時候,往往以為生個孩子一定可以救她。現在孩子來了,救星可沒有來。這是一株植物,根須深深種在她的肉里:她不勝驚駭地覺得它在生長,喝著她的血。她整天的出神,惘然聽著,整個生命都被這個占據著她的陌生的生命吸引。那是一種模糊的,柔和的,催眠的,悲痛的,嗡嗡的聲音。她忽然驚醒過來——汗流浹背,打著寒噤,想要反抗了。她掉入了「自然」的網羅,竭力想掙扎。她要生活,要自由,覺得被「自然」欺騙了。隨後她又覺得這些思想可恥,覺得自己殘忍,不知道自己的心地是不是比別的女子壞,是不是跟她們完全不同。然後她又慢慢平靜下去,迷迷糊糊地想著在懷中成熟的「活果」。他將來是怎麼樣的呢?……
一聽見他出世以後的第一聲叫喊,一看到那可憐而動人的小身體,她整個的心都融化了,一剎那間嘗到了母性的光榮的歡樂,世界上最強烈的歡樂:從痛苦中創造出一個用自己的血肉製成的生物,一個人。策動宇宙的愛的巨浪,把她從頭到腳的裹住了,連卷帶滾,夾著上天了……噢,上帝!能夠創造的女人是跟你平等的,而你還領略不到她那樣的歡樂:因為你沒有受苦……
隨後,浪頭落下去了,心又沉到了海底。
奧里維激動得渾身哆嗦,瞧著孩子。他對雅葛麗納微微笑著,想了解在他們倆和這個可憐的,略具人形的生物之間,有什麼神秘的生命的關係。他又溫柔又有點兒厭惡的,把嘴唇親了親那個黃黃的打皺的小腦袋。雅葛麗納望著他,她很忌妒地把他推開了,接過孩子,緊緊地摟在懷裡,拼命親吻。孩子嚷了,她馬上放下,掉過頭去哭了。奧里維走來擁抱她,替她抹眼淚。她也把他擁抱了,勉強笑著。然後她要求讓她休息,把孩子留在身邊……唉!可憐!一朝愛情死了,還有什麼辦法?男人是把自己一大半交給智慧的,只要有過強烈的感情,決不會在腦海中不留一點痕跡,不留一個概念。他可能不再愛,卻不能忘了他曾經愛過。一個毫無理由的、整個兒愛人家的女人,一朝毫無理由的整個兒不愛的時候,卻是沒有辦法的。發願心嗎?自騙自嗎?但要是她太懦弱而不能發願心,太真誠而不能騙自己的時候又怎麼辦呢?……
雅葛麗納把肘子撐在床上,又溫柔又哀憐地望著孩子。他是什麼呢?不管他是什麼,總不完全是自己。他也是「另外一個」。而這「另外一個」,她已經不愛了。可憐的孩子!親愛的孩子!她對於這個要把她和一個已經死滅的「過去」連在一起的生物感到惱怒,她傴著頭瞧他,擁抱他,擁抱他……
現代女子的大不幸,是她們太自由而又不夠自由。倘使她們更自由一點,就可以想法找點事作依傍,從而得到快感和安全。倘使沒有現在這樣的自由,她們也會忍受明知不能破壞的夫婦關係而少痛苦些。但最糟的是,有著聯繫而束縛不了她們,有著責任而強制不了她們。
如果雅葛麗納相信她是一輩子註定守在這個小家庭里的,那麼她可能不覺得家庭這麼窄,這麼不方便,她會把它安排得更舒服,終於會像開始的時候一樣的愛家庭。可是她知道能夠走出家庭,便覺得在屋子裡窒息了。她可以反抗:結果她竟相信是應該反抗的了。
現代的道德家真是些古怪的動物。他們把整個的生命都做了「觀察器官」的犧牲品。他們只想看人生,既不十分了解它,更談不到有什麼願望。他們把人性認清了,記錄下來之後,就以為盡了責任。他們說:「瞧,人生就是這麼回事。」
他們並不想改造人性,在他們心目中,仿佛「存在」便是一種德行。因此所有的缺陷都有一種神聖的權利。社會是民主化了。從前不負責任的只有君主,現在是所有的人,尤其是那些無賴,都是不負責任的了。這種導師真是了不起!他們殫精竭慮,竭力要教弱者懂得他們軟弱到什麼程度,懂得那是他們的天性,應當永遠這樣的。在這個情形之下,弱者除了抱著手臂發呆以外還有什麼事可做?凡是不欣賞自己的弱點的人算是上乘的了。但女人老聽見人家說他是個有病的孩子,就以疾病與幼稚自傲。人們培植他們的懦弱,幫助他們變得更懦弱。要是有人敢公然宣稱,少年時代有個年齡,因為心靈還沒得到平衡,所以大有犯罪、自殺、靈肉墮落的危險,而這些都是可以原諒的:那麼立刻會有罪案發生。便是成人,只要你反覆不已地和他說他是不能自主的,他就可以不能自主而聽任獸性支配。反之,只消告訴女子,說他能夠支配他的肉體和意志,他就可以做到這一步。可是你們這班懦怯的傢伙偏不肯說:因為你們要利用他們不知道這個道理而從中取利!……
雅葛麗納所處的可悲的環境終於使她完全迷路。自從她和奧里維疏遠以後,她又回到她少年時代瞧不起的社會中去。在她和她的已嫁的女朋友周圍,有一小群有錢的青年男女,都是漂亮的,有閒的,聰明的,意志薄弱的。他們的思想言論都絕對自由,但他們極有風趣,不至於自由到過火的地步,倒反使自由有點兒調劑的作用。他們很樂意引用拉伯雷的箴言:
你愛做什麼就做什麼。
其實這是他們誇口,因為他們並沒有多大願望,只是些在德廉美修院[70]里煩悶的人物。他們樂於宣揚「本能自由」的教義,但這些本能在他們身上差不多已經消滅;他們的放縱只是在頭腦里空想一番。他們最高興讓自己在這個文明的浴池中溶化,呼吸那種淡薄的淫樂的空氣——人類的精力,強烈的生命,原始的獸性,信仰,意志,熱情,責任,都在那微溫的泥窪里化為液體。雅葛麗納美麗的身體,就浸在這黏液似的思想中間。奧里維沒法阻止她。他也傳染到當時的流行病,以為自己沒權利限制他所愛的人的自由;除非靠著愛情的力量,他什麼都不願意爭取。雅葛麗納可並不對他感到滿意,因為她認為自由原來是他的權利。
糟糕的是,她把她的心整個的交託給這個兩重生活的社會,而她的心是絕對不容許有模稜兩可的情形的:一朝有了信仰,就得傾心相與。那個熱烈慷慨的靈魂,便是在自私的行為中也是火辣辣地燃燒著她所有的血管,而且在她和奧里維共同生活的期間,她也保持著遇事不稍假借的精神,即使是不道德的事也預備徹徹底底地去干。
她的一班新朋友是太謹慎了,決不會給別人看到自己的真相。如果他們在理論上揚言絕對不受道德與社會的偏見支配,實際上卻安排得絕不和任何對他們有利的偏見斷絕關係。他們利用道德與社會,同時欺騙它們,好比不忠實的僕役盜竊主人。由於遊手好閒,也由於習慣,他們之間還互相竊盜。很有些丈夫知道妻子養著情夫。這些妻子也知道丈夫有著外遇。他們各得其便。只要不吵吵嚷嚷地鬧起來,就無所謂醜事。這些好夫妻都是像合夥股東——也可以說是共謀犯——一樣有默契的。可是雅葛麗納比較坦白,對什麼都一本正經。第一,要真誠。第二,要真誠。第三,還是要真誠,永遠要真誠。真誠也是當時所宣揚的德行之一。但我們在這兒可以看到,對於健全的人,一切都是健全的;對於腐敗的心靈,一切都是腐敗的。真誠有時是多麼醜惡!一般庸劣的人要洞燭他們的內心簡直是一種罪孽。因為他們只看到自己的庸劣而還沾沾自喜。
雅葛麗納老是在鏡中研究自己,看到了最好是永遠不要看到的東西:因為一朝看到了,她就沒勇氣把眼睛移往別處。她非但不加撲滅,反而看著它們長大,變得碩大無朋,終於把她的眼睛和思想一齊占據了。
孩子並不充實她的生活。她不能自己餵奶,孩子一天天的委頓了。只得雇用乳母。她先是非常悲傷……不久可覺得鬆了口氣。孩子健旺了,長得很強壯,脾氣很乖,沒有聲響,常常睡著,夜裡也難得哭喊。乳母是一個並非初次哺育的結實的女子,對嬰兒有種本能的,嫉妒的,過分的感情——她反倒像是真正的母親。雅葛麗納要是發表什麼意見,乳母也只管依著自己的心思做去;倘若雅葛麗納爭論幾句,馬上會發現自己原來一無所知。自從生產以後,她的健康始終沒恢復:初期的靜脈炎使她精神上大受打擊。幾星期的躺著不動,她更苦惱了,狂亂的思想翻來覆去地盯著同一個問題,永遠是那幾句怨嘆:「我根本沒生活,而現在我的生命已經完了……」因為她神經過敏,自以為永遠殘廢了,又認為孩子是致病的原因,暗中非常恨他。這種心理並不像一般人所想的那麼少,不過是被遮上一重幕罷了。有這種心理的女子還不敢對自己承認,覺得是可恥的。雅葛麗納責備自己:自私與母愛在胸中交戰。看到嬰兒睡得那麼甜蜜,她就軟心了,但一會兒她又好不辛酸地想道:「他要了我的命。」
同時她對於孩子無知無覺的酣睡有種反感:他的幸福是用她的痛苦換來的。便是她病好了,孩子大了一些之後,她暗地裡仍舊懷著這種敵意。但因為她覺得可恥,便把敵意轉移到奧里維身上。她繼續拿自己看做病人,老是擔憂健康問題,醫生們又推波助瀾,鼓勵她一事不做——其實一事不做就是她的病根——使她和嬰兒隔離,絕對不能行動,絕對的孤獨,幾星期地躺著,百無聊賴,吃得飽飽的睡在床上,像一隻填鴨——結果她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身上。現代的醫學治療真是古怪,它拿另外一種病——自我擴張病——去代替神經衰弱!你們為什麼不替他們的自私病施行放血治療呢?倘若他們的血不太多,那麼為什麼不把他們頭裡的血移一部分到心裡去?
病後,雅葛麗納身體更強壯,更發福,更年輕了——精神上卻是比什麼時候都病得厲害。幾個月的孤獨把她和奧里維思想上最後的聯繫給斬斷了。只要留在他旁邊,她還能受到這個理想主義者的影響,因為他雖然懦弱,還維持他的信念。她一向想擺脫一個精神上比她更強的人的控制,想反抗那洞燭她的內心而有時使她不得不責備自己的目光,只是徒然。但她一朝偶然跟這個男人分離了,沒有他那種明察秋毫的愛壓在她心上,她完全獲得自由以後,他們之間友善的信心立刻會消滅,代之而起的是一種怨恨的心理,恨自己曾經傾心相與,恨長時期的受著感情的束縛,這感情自己是早已沒有的……在一個你所愛的而你也以為愛你的人心中醞釀的怨恨,簡直沒法形容。一夜之間,什麼都變了。上一天她還愛著,似乎愛著,自以為愛著。忽而她不愛了,把先前所愛的人在心上丟開了。他突然發現了這一點,覺得莫名其妙,完全沒看到她心中長時期的醞釀,從來沒猜疑到她暗中日積月累的恨意,也不願意去體會這種報復與仇恨的原因。那些原因往往是長久以前就潛伏著的,多方面的,捉摸不到的——有些是埋在床帷之下的——有些是自尊心受了傷害,心中的秘密被對方窺見了,批判了,又有些……連她自己都不知道。有種暗中的傷害,雖然是無心的,可是受到的人永遠不能原諒。這等傷害,人們永遠不能知道,她自己也不大清楚,但傷痕已經深深地刻在她的肉體上,而她的肉體就永遠忘不了。
要挽回這種可怕的越來越冷淡的感情,必須一個性格和奧里維不同的男人才有辦法——這種人一定是更接近自然,更單純,同時也更有伸縮性,沒有婆婆媽媽的顧慮,本能很強,必要時能採取為他的理性不贊成的行動。奧里維卻是沒有上陣就打敗了,灰心了;太明察的目光使他早已在雅葛麗納身上辨認出比意志更強的遺傳性——她母親的心靈。他眼看她像一塊石子般掉在她那個種族的深淵裡,而他又懦弱又笨拙,所有的努力反而使她往下掉得更快。他強自鎮靜。她卻無意之間有種打算,不讓他保持鎮靜,逼他說出粗暴鄙俗的話,使自己更有理由輕視他。要是他忍不住而發作了,她就瞧不起他。如果他事後羞愧,她就更瞧不起他。如果他耐著性子,不上她的當——那麼她恨他。最糟的是他們一連好幾天的不說話。令人窒息、駭怖的沉默,連最溫和的人也受不住而要為之發狂的。有時你還感到一種想作惡、叫喊、使別人叫喊的欲望。靜默,漆黑一片的靜默,愛情會在靜默中分解,人會像星球般各走各的,湮沒在黑暗中去……他們甚至會到一個階段,使一切的行為,即使目的是求互相接近,結果都促成他們的分離。雙方的生活變得沒法忍受了。而一樁偶然的事故更加速了事情的演變。
一年以來,賽西爾·弗洛梨時常在耶南家走動。奧里維最初在克利斯朵夫那裡碰到她,以後,雅葛麗納請她到家裡去,賽西爾便常常去探望他們,便是在克利斯朵夫和他們分手之後也是這樣。雅葛麗納對她很好,雖則自己不大懂音樂,認為賽西爾很平凡,但喜歡她的唱,覺得一看到她,精神上很舒服。奧里維很高興和她一起彈琴唱歌。久而久之,賽西爾做了他們的朋友。她使人感到心神安定:一踏進耶南家的客廳,那雙坦白的眼睛,健康的皮色,微嫌粗野但令人聽了怪舒服的笑聲,好比濃霧中透入一道陽光。奧里維和雅葛麗納的心都為之蘇慰了。她每次離開的時候,他們很想對她說:「你再坐坐吧,坐坐吧!我多冷啊!」
雅葛麗納出門養病的時期,奧里維見到賽西爾的次數更多了。他不能對她瞞著心中的悲傷,便不假思索地儘量訴說,正如一個懦弱而溫柔的心靈在苦悶的時候需要發泄一樣。賽西爾聽了很感動,用些慈愛的話安慰他。她替他們倆惋惜,鼓勵奧里維不要灰心。可是或許因為她覺得聽了這些心腹話比他更窘,或許因為別的什麼理由,她託詞把訪問的次數減少了。沒有問題,她以為自己的行動對雅葛麗納不大光明,她沒權利知道這些秘密。奧里維認為她的疏遠是為了這個理由,而且那理由也很充分:他埋怨自己不應該向她訴苦。可是疏遠的結果,他發覺了賽西爾在他心中的地位。他已經慣於把自己的思想交給她分擔,唯有她才能使他從壓迫他的痛苦中解放出來。他素來把自己的感情看得雪亮,所以他這一回對賽西爾的感情究竟是哪一種,胸中早已瞭然。他絕對不和賽西爾說,但禁不住要把自己所感到的寫下來。近來他又恢復那危險的習慣,借筆墨來自言自語。在他和雅葛麗納愛情濃厚的幾年中,這種嗜好已經戒掉了,但一朝恢復了隻身獨處的生活,遺傳的癖性又發作了:這是痛苦的發泄,也是一個喜歡自我分析的藝術家的需要。他描寫自己,描寫他的痛苦,好似對賽西爾當面說著一樣——而且可以更自由,因為賽西爾永遠不會看到這些文字。
但不巧這些文字竟落在雅葛麗納眼裡。那天她正覺得自己精神上和奧里維非常接近,那接近的程度是多年來沒有的。她整著柜子,翻到他以前給她的情書,感動得哭了。坐在柜子的黑影里,沒法再收拾東西,她把過去的歷史溫了一遍,眼看自己把它毀了,懊悔到極點,同時又想到奧里維的悲傷。關於這一點,她從來不能無動於衷。她可能忘掉奧里維,但想到他為她而痛苦就受不住。她心碎腸斷,真想撲在他的懷裡和他說:「啊!奧里維,奧里維,咱們怎麼搞的?咱們是瘋子,瘋子!別再自尋煩惱了罷!」
要是他這時候走進屋子的話可多麼好!……
不料正在這時候,她發現了奧里維給夜鶯的那些信……於是什麼都完了——她是不是以為奧里維真正欺騙了她呢?也許是的。但這一點是不相干的。她認為精神上的欺騙比行為方面的欺騙更要不得。她可以原諒她所愛的人有一個情婦,可不能寬恕他私下把心給了另外一個女子。當然,這個想法是不錯的。
「這有什麼了不起!」有的人會這樣說。因為一般可憐的人只要到愛情的欺騙成為事實的時候才感到痛苦。……殊不知只要心不變,肉體的墮落是不足道的。要是心變了,那就一切都完了。
雅葛麗納不想把奧里維再爭取回來。那已經太晚了!她對他的愛不像以前那麼深切了。或者是太愛他了……但這不是嫉妒,而是全部信心的崩潰,而是她對他所有的信仰與希望的破滅。她沒想到原來是她瞧不起這信仰與希望的,是她使他灰心的,逼他傾向於這次的愛情的,也沒想到這愛情是無邪的,一個人的愛或不愛究竟是不能自主的。她從來沒想到拿自己和克利斯朵夫的調情跟這次的事作比較:她不愛克利斯朵夫,所以那根本不算一回事。在過分衝動的情形之下,她以為奧里維對她扯謊,完全不把她放在心上了。正當她伸出手去抓握最後一個依傍的時候,竟撲了一個空……一切都完了。
奧里維永遠沒知道她那一天所感到的痛苦。但他一見她的面,也覺得一切都完了。
從此以後,他們不再交談,除非當著別人的面。他們互相觀察,好比兩頭被追逐的野獸,提心弔膽,非常害怕。耶雷米亞察·戈特赫爾夫[71]曾經淋漓盡致地描寫一對不再相愛而互相監視的夫婦,各人窺探對方的健康,疾病的徵象,不是希望對方速死,但似乎希望一件意外的禍事,希望自己比對方身體強壯。有時雅葛麗納和奧里維就是互相以為有這種思想,其實兩人都沒有,但僅僅有這種懷疑就夠痛苦了:例如雅葛麗納在夜裡胡思亂想而失眠的時候,便想到丈夫比她健旺,正在慢慢地磨她,不久會把她壓倒……一個人的幻想與心靈受驚以後,竟會有這樣瘋狂的念頭!然而他們倆心中最優秀的部分暗地裡還是相愛的!……
奧里維被壓倒了,不想再奮鬥,他站在一邊,把控制雅葛麗納心靈的舵丟下了。沒有了把舵的人,她對著她的自由頭暈眼花,她需要有個主宰好讓她反抗:倘使沒有的話,就得自己造一個出來。於是她老是執著一念。至此為止,她雖然痛苦,還從來沒有離開奧里維的意思。從那天起,她以為所有的約束都擺脫了。她要趁早愛一個人,因為她年紀輕輕,卻已經自以為老了。她曾經有過那些幻想的,強烈的熱情,對於第一個遇到的對象,一張僅僅見過一次的臉,一個名人,或者只是一個姓氏,一朝依戀之後,再也割捨不掉。而且那些熱情硬要她相信,她的心再也少不了它所選擇的對象:它整個的被他占據了,過去的一切都給一掃而空。她對別人的感情,她的道德觀念,她的回憶,她的自我的驕傲,對別人的尊重,統統被這新的對象排擠掉。等到固執的意念沒有了養料,燒過了一陣也歸於消滅的時候,一個新的性格便從廢墟里浮現出來,是個沒有慈悲,沒有憐憫,沒有青春,沒有幻象的性格,只想磨蝕生命,好似野草侵犯傾圮的古蹟一樣。
這一次,固執的念頭照例屬意於一個玩弄感情的人物。可憐的雅葛麗納竟愛上了一個風月場中的老手。他是個巴黎作家,既不好看,又不年輕,臃腫笨重,氣色赭紅,憔悴不堪,牙齒都壞了,人又狠毒,唯一的價值是當時很走紅,唯一的本領是糟蹋了一大批女性。她並非不知道他自私自利:因為他在作品中拿來公然炫耀。他這麼做是有作用的:用藝術鑲嵌起來的自私好比捕雀的羅網,吸引飛蛾的火焰。在雅葛麗納周圍,上鉤的已不止一個:最近她朋友中一個新婚少婦,被他很容易的騙上了,接著又丟掉了。這些女子可並沒因之死去活來,只是為了怨恨而鬧些笑柄,讓別人看了開心。受害最烈的女子,因為太顧慮自己的利益和社會關係,只得勉強忍受。她們並不鬧得滿城風雨。儘管欺騙丈夫和朋友,或是被丈夫和朋友欺騙,事情決不張揚。她們是為了怕輿論而不惜犧牲自己的女英雄。
但雅葛麗納是個瘋子,她不但說得出,做得到,而且做得到,說得出。她對於自己的瘋狂完全不加計算,不顧利害。她有這個可怕的長處,老是要對自己保持坦白,不怕行動的後果。她比她那個社會裡的人比較有價值,所以做出來的事更糟。她要是愛了一個人,起了姦淫的念頭,就會毫無顧忌地跳下火坑。
亞諾太太一個人在家,像珀涅羅珀[72]做著那件有名的活計一般,又鎮靜又興奮地打著毛線。也像珀涅羅珀一般,她等著她的丈夫。亞諾先生整天在外面。早上和傍晚,他都有功課。通常他總回來吃午飯,不管兩腿怎麼酸軟,不管中學是在巴黎城的那一頭,這並非由於他對妻子的感情,也非由於節省金錢,而是由於習慣。但有些日子,替學生溫課的事把他留住了;或者他利用機會,在那一區的圖書館裡工作。呂西·亞諾獨自留在空蕩蕩的家裡。除了上午八時至十時來幫助她做些粗活的女僕和雜貨商每天來送貨以外,沒有一個人上門。整幢屋子裡,她一個熟人都沒有了。克利斯朵夫搬了家。樓下花園裡來了新房客。賽麗納·夏勃朗嫁給了安特萊·哀斯白閒。哀里·哀斯白閒全家遠行,有人委託他上西班牙開礦去了。老韋爾的太太死了,韋爾本人差不多從來不住這個巴黎的公寓的。唯有克利斯朵夫跟他的女朋友賽西爾,仍舊和呂西·亞諾保持著友誼。但他們住得很遠,又忙又累,常常幾星期不來看她。她只能一個人對付著過日子。
她可並不厭煩。只要一點兒小事就足夠培養她的興趣,例如日常瑣碎的工作:一株極小的植物,她每天早上都用慈母般的心情把那些稀少的葉子拂拭一番;還有那安靜的灰色貓,好似受人疼愛的家畜一樣,久而久之也感染了一些主人的脾氣:它跟她一樣成日蹲在火爐旁邊,或是待在桌上靠著燈,看她手指一來一往地做著活兒,有時抬起古怪的眼睛瞅她一會兒,隨後又滿不在乎地閉上。便是家具也仿佛在那兒陪著她。每件東西都有一副親切的面貌。她把它們撣灰抹塵,連凹處都揩拭乾淨,然後小心翼翼地把它們放還原位:那時她簡直像兒童一樣的高興。她在心裡跟它們談著話,對著家中獨一無二的古董家具——一張路易十六式的圓腳書桌——微笑。她每天看到它都感到同樣的快樂。她也忙著檢點衣服,幾小時的站在椅子上,頭和手臂都埋在那口鄉村式的大衣櫃內,瞧著,整理著,那貓兒在一旁看著,覺得好不奇怪。
她做完了事,獨自吃了中飯,天知道她吃些什麼——她沒有多大胃口——需要上街料理的事辦妥了,一天的工作結束了,四點左右回到家裡,她靠著窗或靠近壁爐安頓下來,陪著她的就是她的活計和貓:那時她可得意了。有些時候,她會想出理由來根本不出門。倘若能守在家裡,尤其在冬季下雪的天氣,她是最高興的。她怕冷、怕風、怕雨、怕泥漿,因為她自己也是一頭很乾淨,很細巧,很柔和的小貓。伙食商偶爾把她忘了的時候,她寧可不吃東西,而不願意出去買菜,只啃著一塊可可糖,或者在伙食櫃裡找一個水果吃了就完事。她不讓亞諾知道,這是她偷懶。那往往是陰天,有時也是大好的晴天——外面,蔚藍的天光照著大地,街上鬧哄哄的聲音籠罩著幽靜與陰黯的公寓:仿佛一座海市蜃樓包圍著一顆靈魂——她坐在那最喜歡的一角,腳下放著一張小凳,一動不動地做著活兒,身邊擺著一冊心愛的書,總是那些樸素的紅封面的本子,英國小說的譯本。她看得很少,一天難得看完一章,書擺在膝上,始終翻著那一頁,或者竟完全合上了。書上的事她已經記熟,自個兒想著。狄更斯與薩克雷的長篇小說,她會幾星期的看下去,而她的幻想更要維持到幾年之久,老是讓書中的溫情催眠著。今日一班讀書又快又潦草的人,對於那些要慢慢咀嚼方能感到的妙處,是不能領略的了。亞諾太太毫不置疑地相信,小說中人物的生涯和她自己的生涯一樣真實。其中頗有一些她極喜愛的人:例如那溫柔而嫉妒的凱塞胡特夫人,默默無聲地愛著,始終保存著慈母與處女的心,對於她好比一個姊姊;那個小東貝又好比是她的小兒子,她自己是那個垂死的老小孩陶拉。對這些睜著善良而純潔的眼睛在世界上走過的兒童般的心靈,她伸出手去。她周圍儘是些可愛的流浪者,與人無害的怪物:他們追求著可笑而動人的夢想——為首便是狄更斯,存著博愛的心,對自己的夢境笑著,哭著。在這種時候,她要是向窗外眺望的話,路人中間就有那個幻想世界裡某個可愛的或可怕的人物的影子。而在那些屋子的牆壁後面,她猜到也有一批同樣的人物。她的不愛出門,就因為怕這個充滿著神秘的世界。她發現周圍藏著許多悲劇,搬演著許多喜劇。這倒不一定永遠是一種幻象。幽居獨處的結果,她有了神秘的直覺,使她在偶爾碰到的目光中間看出他們生活上不少過去未來的秘密,往往是他們自己不知道的。她又拿小說的回憶羼入真實的景象中去,把它們變了樣。她覺得自己在這個巨大的宇宙中迷失了,需要回到家裡才能定下心神。
可是她也無須去看或觀察別人,只要觀察一下自己就行了。這個在外面看來多麼蒼白暗淡的生命,裡面是何等的光明燦爛!何等的豐滿充實!多少的回憶,多少的寶藏,都是誰也想不到的!……這些回憶與寶藏是不是真實的呢?當然是真實的,既然她覺得真實……渺小的生命被神奇的幻夢改變了面目!
亞諾太太回想她的過去,直追溯到童年。於是那些煙消雲散的希望,又像小小的花朵般悄悄地開放了……兒時第一次愛慕的對象,是個使她一見生情的少女:她愛著她,那種愛情只有一個人在非常純潔的年齡才會有,她曾經想親她的腳,做她的女兒,跟她結婚。偶像出嫁了,不大幸福,生了一個孩子,不久就死了,接著她也死了……十二歲上,她又愛了一個年齡相仿的女孩子,性情專橫,非常淘氣,嘻嘻哈哈,喜歡惹她哭,然後拼命地親她。兩人對於將來定下許多想入非非的計劃:不料那姑娘突然進了嘉曼麗德教會修行,不知道為什麼,據說是很快活……後來,她又對一個年紀比她大得很多的男人有了熱情。但誰也沒知道這股熱情,連那個被愛的人也是茫然。她卻藉此把犧牲的熱誠和感情大大發泄了一番……後來,又是另外一股熱情,這一回人家可愛她了。可是因為膽怯,因為對自己沒有把握,她不敢相信人家愛她,也不敢表示她愛人家。幸福過去了,來不及抓握……後來……後來……多少瑣瑣碎碎的事,對她都有一種深刻的意義:或是朋友的親切的表示,或是奧里維無意中說的一句可愛的話,或是克利斯朵夫的訪問,和他的音樂喚引起來的神奇的世界,或是一個陌生人的目光——是的,便是在這個忠實,純潔,賢德的女人心中,也會有些不貞的念頭,使她惶惑,使她臉紅。而她雖然竭力想丟開這種無邪的思念,心裡究竟感到一點兒暖意……她很愛丈夫,雖說他並不完全符合她的理想。但他的心多好,有一天和她說:「我的好太太,你才不知道你在我心中占著什麼地位。你是我整個的生命……」她聽了心都融化了,那一天她覺得自己整個的、永久的、跟他合而為一了。每過一年,他們的結合總更緊密一些。工作的夢,旅行的夢,孩子的夢,結果是一無所有……而亞諾太太還在夢想這些。她有個理想中的孩子,因為不斷地想著,而且想得那麼深切,所以差不多真有這個孩子了,就像在眼前一樣。她為他花了多少年的心血,時時刻刻把她認為最美的,最心愛的成分使理想中的孩子變得更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