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2024-10-09 05:37:51 作者: (法)羅曼·羅蘭

  我有了一個朋友了!……找到了一顆靈魂,使你在苦惱中有所倚傍,有個溫柔而安全的託身之地,使你在驚魂未定之時能夠喘息一會兒:那是多麼甜美啊!不再孤獨了,也不必再晝夜警惕,目不交睫,而終於筋疲力盡,為敵所乘了!得一知己,把你整個的生命交託給他,他也把整個的生命交託給你。終於能夠休息了:你睡著的時候,他替你防守衛;他睡著的時候,你替他守衛。能保護你所疼愛的人,像小孩子一般信賴你的人,豈不快樂!而更快樂的是傾心相許,剖腹相示,整個兒交給朋友支配。等你老了,累了,多年的人生重負使你感到厭倦的時候,你能夠在朋友身上再生,恢復你的青春與朝氣,用他的眼睛去體驗萬象更新的世界,用他的感官去抓住瞬息即逝的美景,用他的心靈去領略人生的壯美……便是受苦也和他一塊兒受苦!……啊!只要能生死相共,便是痛苦也成為歡樂了!

  我有了一個朋友了!他跟我隔得那麼遠,又那麼近,永久在我心頭。我把他占有了,他把我占有了。我的朋友是愛我的。「愛」把我們兩人的靈魂交融為一了。

  參加了羅孫家的夜會以後,克利斯朵夫第二天醒來,第一個念頭就想到奧里維·耶南。他立刻想要跟他再見。八點還沒到,他已經出門了。早上的天氣溫暖而有些鬱悶。那是夏令早行的四月天:一縷醞釀陣雨的水汽在巴黎城上飄浮。

  奧里維住在聖·日內維高岡下面的一條小街上:靠近植物園。屋子坐落在街上最窄的地方。樓梯在一個黑洞洞的院子的盡裡頭,有種種難聞的氣味。踏級的拐彎很陡,靠壁有些傾斜,壁上都給塗得亂七八糟。三層樓上,一個亂發蓬鬆的婦人敞開著襯衣,聽見上樓的腳聲開出門來,看見是克利斯朵夫便立刻很粗暴的把門關上了。每一層樓都有好幾個公寓,從開裂的門縫裡,你可以聽見孩子們的吵鬧。那是一群骯髒而極平凡的人,擠在低矮的屋內,外面只有一方令人作惡的院子。克利斯朵夫厭惡之下,心裡想這些人不知受了什麼誘惑,把至少還有空氣可以呼吸的鄉下丟了,也不知他們跑到巴黎來住在這墳墓一般的地方,能有什麼好處。

  他爬到了奧里維住的那一層。門鈴的拉手是條打結的繩子。克利斯朵夫把它使勁拉了一下,鈴聲響處,好幾家人家都打開了門。奧里維也出來開了門。他的素雅整齊的穿扮使克利斯朵夫大為驚奇;換了別的場合,克利斯朵夫決不會注意到這一點,但在這兒他感到一種出乎意外的愉快。奧里維的整潔,在這個惡濁的環境中教人覺得愉快和健康。頭天晚上看了奧里維清明的眼神所感到的印象,又立刻回復過來。他向他伸出手去。奧里維慌慌張張地嘟囔著:

  「怎麼,你,你到這兒來!……」

  

  克利斯朵夫一心想抓住這顆一剎那間慌忙失措的可愛的心靈,他對奧里維的問話笑而不答。他把奧里維往前推著,走進了那間臥室兼書房的獨一無二的屋子。近窗靠牆擺著一張小鐵床,克利斯朵夫看到床上放著一大堆枕頭。三張椅子,一張黑漆桌子,一架小鋼琴,幾架圖書,就把一間屋擠滿了。屋子又窄,又矮,又黑,但主人那種清朗的眼神似乎有種反光照在屋子裡。一切都很清潔、整齊,好像是出於一個女人之手,水瓶里插著幾朵薔薇,給室內添了幾分春意,四壁掛著一些翡冷翠派的古畫的照片。

  「噢,你這是來……來看我嗎?」奧里維真情洋溢地說著。

  「噯,我非來不可啊。」克利斯朵夫回答。「你,你是不會來看我的。」

  「你以為我不會嗎?」

  奧里維緊跟著又說:「對,你說得不錯。可並非是我不想去。」

  「那麼有什麼阻礙把你攔住了?」

  「我太想見你了。」

  「這理由真是太妙了!」

  「是啊,你可別見笑。我就怕你不怎麼願意見我。」

  「我,我才不顧慮這個呢!我想看你,我就來了。要是你不樂意,我自然會看出來的。」

  「那你一定要眼光很好才行。」

  他們彼此瞧著,笑了笑。

  奧里維又說:「昨天我真蠢。我生怕你討厭。我的膽小簡直是一種病,連一句話都說不上來。」

  「別抱怨了吧。你們貴國喜歡說話的人太多了,能夠碰到一個不大出聲的,便是為了膽小而不出聲的,也教人高興。」

  克利斯朵夫笑了,很得意自己的俏皮。

  「那麼你是為了我的靜默而來看我的了?」

  「是的,為了你的靜默,為了你那種靜默的優點。靜默也有好多種……我可喜歡你這一種,話不是說完了嗎?」

  「你僅僅見了我一面,怎麼會對我發生好感?」

  「那是我的事。我挑選朋友用不著多費時間,只要看到一張喜歡的臉,我馬上會決定,馬上會去找他,而且非找到不可。」

  「你這樣的追求朋友從來不會看錯嗎?」

  「那是常有的事。」

  「也許你這一回又看錯了。」

  「咱們慢慢瞧吧。」

  「噢!那我就糟了。你會教我心都涼了的,只要一想到你在觀察我,我就慌得手足無措了。」

  克利斯朵夫又好奇又親熱的,瞧著那張容易衝動的臉一會兒紅一會兒白。感情映在他的臉上好比雲彩映在水裡。

  「多神經質的孩子!簡直像女人一樣。」克利斯朵夫心裡想著,輕輕地碰了碰他的膝蓋。

  「得了吧,你以為我全副武裝的來對付你嗎?我最恨人家拿朋友做心理學實驗。我所要求的是:兩個人都應當無拘無束,開誠布公,沒有不必要的害羞而永遠把話悶在胸中,也不必怕自己前後矛盾——今天喜歡的,明天盡可以不喜歡。這不是更有丈夫氣,更光明磊落嗎?」

  奧里維肅然望著他,回答說:「沒有問題,這是更有丈夫氣。你是強者,我可不是的。」

  「我敢斷定你也是強者,不過是另外一種方式罷了。並且我現在正是要來幫助你成為強者,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剛才已經聲明過了,此刻我可以更坦白的補上一句——但並不擔保以後的事——我喜歡你。」

  奧里維從臉上紅起直紅到耳朵,窘得一動也不能動,一句話都沒有能回答。

  克利斯朵夫把屋子掃了一眼:「你住的地方太不行了。沒有別的屋子了嗎?」

  「還有一間堆東西的小屋子。」

  「嘿!簡直透不過氣來。你怎麼能在這裡過活的?」

  「慢慢也就慣了。」

  「我可是永遠不會慣的。」

  克利斯朵夫解開背心,拼命地呼吸。

  奧里維走去把窗子完全打開了。

  「你住在城裡一定是不舒服的,克拉夫脫先生。我可絕不因為精力過剩而難受。我只需要一點點的空氣,哪兒都能活下去。可是到了夏天,有些晚上連我也受不了。我看到那種日子快來了就害怕。我坐在床上,仿佛要死過去了。」

  克利斯朵夫瞧著床上的一堆枕頭,又瞧著奧里維疲倦的臉,似乎看到他在黑暗裡掙扎的情形。

  「那麼離開這兒呀,」他說,「幹嗎要住在這個地方呢?」

  奧里維聳聳肩膀,滿不在乎地回答:「噢!這兒那兒,反正都是一樣!……」

  這時他們聽到頭頂上有沉重的腳聲,下一層樓上有尖銳的爭吵聲。牆壁每分鐘都給街車震動得發抖。

  「這種屋子!」克利斯朵夫繼續說。「又髒又臭,又熱又悶,只看見下賤悲慘的景象的屋子,你晚上怎麼能踏進來?難道你不泄氣嗎?換了我,在這兒簡直活不下去,寧可睡在橋底下的。」

  「最初我也覺得痛苦,跟你一樣厭惡這種環境。我記得小時候跟著大人去散步,只要走過骯髒的平民區域,心裡就作惡,有時還有些不敢說出來的可笑的恐怖。我想:要是此刻發生地震,我就得死在這兒,永遠留在這兒。而這是我最怕的。那時我萬萬想不到有一天會甘心情願住在這等地方,說不定還要死在這裡。我當然不能太挑剔,可是心裡是永遠厭惡的,只能竭力不去想它。上樓的時候,我把眼睛,耳朵,鼻子,所有的感官都封閉起來,跟外界隔絕。並且,你瞧,從那個屋頂望出去,有一株皂角樹。我坐在這邊屋角里,讓自己什麼都瞧不見,只瞧見那株樹。傍晚風吹樹動的景致,使我覺得自己遠在巴黎之外了。這些齒形的樹葉簌簌搖曳,有時比森林中的風濤聲還更優美動聽呢。」

  「是的,」克利斯朵夫說,「我知道你老是在出神,可是你不用你的幻想來創造一些別的生命,而僅僅用來對付生活的煩惱,不是浪費了嗎?」

  「大多數人的運命就是這樣。你自己難道沒有為了憤怒與鬥爭而浪費精力嗎?」

  「我的情形是不同的,我生來是為鬥爭的。瞧瞧我的胳膊跟手吧。跟人家搏鬥是表示我健康。你哪,你可沒有多大氣力,我一眼就看出來了。」

  奧里維悽然瞧著自己細弱的手腕:「是的,我身子弱得很,一向是這樣的。有什麼辦法?總得生活囉。」

  「你靠什麼過活的?」

  「教書。」

  「教什麼?」

  「什麼都教。替人補習拉丁文,希臘文,歷史。我給人家預備中學畢業考試。在市立學校我還擔任一門道德課。」

  「什麼課?」

  「道德課。」

  「見鬼!你們學校里教道德嗎?」

  「當然。」奧里維笑著說。

  「你有什麼話可以在講堂上說到十分鐘以上呢?」

  「每星期我有十二個鐘點呢。」

  「那麼你是教他們做壞事了?」

  「為什麼?」

  「因為要人家知道什麼叫做善,是用不著多費口舌的。」

  「那麼是不說為妙了?」

  「對啦,不說為妙。不知道善惡不一定就不能為善。善不是一種學問,而是一種行為。只有一般神經衰弱的人才把道德討論個不休。可是道德的最重要的規則便是不能神經衰弱。那些迂腐的傢伙!他們好比手腳殘廢的人想要教我怎麼走路。」

  「那不是對你說的。你已經知道了,可是不知道的人多著呢!」

  「那麼讓他們像小娃娃一樣手腳並用的去爬吧,讓他們自己去學走吧。但手腳並用也罷,不並用也罷,第一要他們會走。」

  他在屋子裡大踏步踱著,不到四步把整個房間走完了。走到鋼琴前面,他站住了,揭開琴蓋,隨便翻了翻樂譜,把鍵盤撫弄了一會,說道:「彈些曲子給我聽聽。」

  奧里維嚇了一跳:「要我彈?多古怪的念頭!」

  「羅孫太太說你是很好的音樂家。來,來,彈吧。」

  「在你面前彈嗎?噢!那會教我羞死的。」

  這個從心坎里發出來的天真的呼聲,把克利斯朵夫聽得笑了,奧里維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在一個法國人說來,難道這能算一個理由嗎?」

  奧里維始終推辭:「可是為什麼?為什麼要我彈呢?」

  「等會兒告訴你。你先彈吧。」

  「彈什麼呢?」

  「隨你。」

  奧里維嘆了口氣,在鋼琴前面坐下了,很柔順地服從了這個自動挑中他的專制的朋友。他遲疑了半日,方始彈一曲莫扎特的b小調柔板(Adagio),他先是手指發抖,連捺鍵子的氣力都沒有;後來膽子大了一些,自以為不過是複述莫扎特的話,可不知不覺地把自己的心靈透露了。音樂最容易暴露一個人的心事,泄漏最隱秘的思想。在莫扎特那個偉大的曲子下面,克利斯朵夫發現了這個新朋友的真面目:他體會到淒涼高遠的情調,羞怯而溫柔的笑容,顯出他是個神經質的,純潔的,多情的,動不動會臉紅的人。到了快終曲的時候,正當表現痛苦的愛情的樂句到了頂點而突然迸裂的時候,有種抑捺不住的貞潔的情緒使奧里維沒法再往下彈,他手指哆嗦,沒有聲音,放下了手,說道:「我彈不下去了……」

  站在後面的克利斯朵夫彎下身子,把中斷的樂句彈完了,說:「現在我可聽到你的心聲了。」他抓著他兩隻手,把他瞧了好一會兒:「真怪!……我好像見過你的……好像已經認識你那麼久那麼清楚了。」

  奧里維嘴唇發抖,差點兒要說出來,可是終於一句話也沒說。

  克利斯朵夫又把他瞧了一會兒,然後悄悄地笑了笑,走了。

  他心花怒放地走下樓梯,半中間遇見兩個醜八怪的孩子,一個捧著麵包,一個拿著一瓶油。他親熱地把他們的腮幫擰了一下。門房沉著臉,他向他笑笑。他走在街上低聲唱著,不久進了盧森堡公園,揀著陰處的一條凳子躺下,閉上眼睛。沒有一絲風,遊人很少。噴水池的聲音響一陣輕一陣。鋪著細沙的路上偶爾有窸窸窣窣的聲響。克利斯朵夫懶洋洋的,像一條曬著太陽的蜥蜴,樹底下的陰影移過去了,但他連掙扎一下的氣力都沒有。他的思想在打轉,卻也沒有意思把它固,那些念頭全都照著幸福的光輝。盧森堡宮的大鐘響了,他也不理;過了一會兒,他才發覺剛才敲的是十二點,便馬上縱起身子,原來已經閒蕩了兩小時,錯失了哀區脫的約會,一個早上都糟掉了。他笑著,打著唿哨回家,拿一個小販叫喊的調子作了一支迴旋曲。便是淒涼的旋律在他心中也帶著快樂的氣息。走過他住的那條街上的洗衣作,他照例瞧了瞧:那個頭髮茶褐色,皮膚沒有光彩,熱得滿臉通紅的姑娘在燙衣服,細長的胳膊直露到肩頭,敞開著胸褡,跟往常一樣很放肆地瞅了他一眼:破題兒第一遭,克利斯朵夫竟沒有生氣。他還在笑。進了屋子,先前留下的工作一件都找不到。他把帽子,上衣,背心,前後左右亂丟一陣,接著便開始工作,那股狠勁仿佛要征服世界似的。他把東一張西一張的音樂稿子撿起來,可是心不在這兒,只有眼睛在那裡看著。過了幾分鐘,他又覺得飄飄然了,像在盧森堡公園裡一樣。他驚醒了兩三回,想打起精神,可是沒用。他嘻嘻哈哈地罵自己,站起身子把頭往冷水裡浸了一會兒,才清醒了些,重新坐在桌旁,一聲不出,堆著一副渺茫的笑容,想著:「這跟愛情有什麼分別呢?」

  他只敢悄悄地思索,似乎有些怕羞。他聳了聳肩膀,又想:「愛是沒有兩種方式的……噢,不,的確有兩種:一種是把整個的身心去愛人家,一種是只把自己浮表的一部分去愛人家。但願我永遠不要害上這種心靈的吝嗇病!」

  他不敢往下再想了,只對著內心的夢境微笑,久久不已。他在心裡唱著:

  你是我的,我才成為整個的我……

  他拿起一張紙,靜靜地把心裡唱的寫了下來。

  他們倆決意合租一個寓所。克利斯朵夫的意思是要立刻搬,不管租期還剩著一半而要損失一筆租金。比較謹慎的奧里維,雖然也願意馬上搬家,可勸他等雙方的租期滿了再說。克利斯朵夫不了解這種計算,他像許多沒錢的人一樣,損失點兒錢是滿不在乎的。他以為奧里維手頭比他更窘。有一天看到朋友窮困的情形吃了一驚,他立刻跑出去,過了兩小時又回來,把從哀區脫那兒預支到的幾枚五法郎的錢得意揚揚地擺在桌上。奧里維紅著臉不肯收。克利斯朵夫一氣之下,要把錢丟給一個在樓下院子裡拉著琴要飯的義大利人,被奧里維攔住了。克利斯朵夫裝著生氣的樣子走了,其實他是恨自己的笨拙,沒法使奧里維接受。結果,朋友來了一封信,把他安慰了一番。凡是奧里維口頭不敢表示的,都在信上表示了出來:他說出認識克利斯朵夫的快樂,說克利斯朵夫的好意使他多麼感動。克利斯朵夫回了一封狂熱的信,像十五歲時寫給他的朋友奧多的一樣,滿紙都是熱情跟傻話,用法文,德文,甚至也用音樂來作種種雙關語。

  他們終於把住的地方安頓好了。在蒙巴那斯區,靠近唐番廣場,在一幢舊屋子的六層樓上,他們找到一個三間正屋帶一個廚房的公寓;房間很小,朝著一個四面都是高牆的挺小的園子。在他們那一層,從對面一堵比較低矮的牆上望過去,可以瞧見一所修道院的大花園,那在巴黎還有不少,都是藏在一邊,沒人知道的。園子裡荒涼的走道上,一個人都沒有。比盧森堡公園裡更高更密的古樹,在陽光底下微微擺動;成群的鳥在歌唱;天剛亮就能聽到山鳥的笛聲,接著是麻雀吵吵鬧鬧而有節奏的合唱。夏日的傍晚,燕雀的狂噪穿過暮靄,在天空迴繞。月夜還有蛤蟆像滾珠一樣的叫聲,好比浮到池塘面上的氣泡。倘使這幢舊屋子不是時時刻刻被沉重的車子震動,仿佛大地在高熱度中發抖的話,你決計想不到住在巴黎。

  有一間屋比其餘的兩間更大更好,兩個朋友便互相推讓,結果大家同意用抽籤來決定。首先作這個提議的克利斯朵夫存了心,用了一種他素來覺得不會做的巧妙的手法,居然使自己沒抽到那個好房間。

  於是他們開始了一個完全幸福的時期。那不是專靠某一件事,而是同時靠所有的事的:他們所有的行動和思想都浸在幸福中間,幸福簡直跟他們一分鐘都不離開了。

  在這個友誼的蜜月中,那些深邃而無聲的歡樂,唯有「得一知己」的人才能體會。他們難得說話,也不大敢說話;只要能覺得彼此在一起,能交換一個眼神,一句話,證明他們雖然靜默了好久而思想仍舊在一條路上就行了。用不著互相問訊,甚至也用不著互相瞧一眼,他們隨時都能看到對方的形象。動了愛情的人都不知不覺地把愛人的靈魂作為自己的模型,一心一意地想不要得罪愛人,想教自己跟對方完全合而為一,所以他憑著一種神秘的,突如其來的直覺,能夠窺到愛人的心的微妙的活動。朋友看朋友是透明的;他們彼此交換生命。雙方的聲音笑貌在那裡互相模仿,心靈也在那裡互相模仿——直要等到那股深邃的力,那個民族的本性,有一天突然抬起頭來把他們友誼的聯繫扯斷了的時候才會顯出裂痕。

  克利斯朵夫放低了聲音說話,放輕了腳步走路,唯恐擾亂了隔壁屋子裡幽靜的奧里維;友誼把他改變了:他有種從來沒有的快樂、信賴、年輕的表情。他疼著奧里維。奧里維大可以對朋友作威作福,要不是他覺得不配受這樣的愛而為之臉紅的話:因為他自以為還不及克利斯朵夫,不知克利斯朵夫也跟他一樣的謙卑。雙方的這種謙卑是從友愛來的,給他們多添了一種甜蜜。一個人覺得自己在朋友心中占著那麼重要的地位,即使自以為不夠資格,也是最快樂的。因此他們倆都非常的感動和感激。

  奧里維把自己的藏書放在克利斯朵夫的一起,不分彼此。他提到某一冊的時候,不說「我的書」而說「我們的書」。只有一小部分東西,他保留著不作為公共財產:那是姊姊的遺物,或是跟她的往事有關的東西。克利斯朵夫被愛情磨鍊得機警了,不久便注意到這種情形,可不明白為什麼。他從來不敢向奧里維問其他的家屬,只知道奧里維所有的親人都已經故世;除了帶點兒高傲的感情使他不願意探聽朋友的私事以外,他還怕觸動朋友過去的悲痛。他羞怯得連對奧里維桌上的照片都不敢仔細瞧一眼,雖然心裡很有這個願望。那張相片上有一位正襟危坐的先生,一位太太,還有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腳下坐著一條長毛大狗。

  在新居住了兩三個月,奧里維忽然受了些風寒,躺在床上。克利斯朵夫動了慈母一般的感情,又溫柔又焦急地看護他。醫生聽到奧里維肺尖上有點兒發炎,囑咐克利斯朵夫用碘摩擦病人的背。克利斯朵夫一本正經得做著這工作的時候,瞧見奧里維脖子裡掛著一塊聖牌。他知道奧里維對一切宗教信仰比他都擺脫得乾淨,當下表示很奇怪。奧里維臉一紅,說道:「那是件紀念物,是我可憐的安多納德臨死的時候戴著的。」

  克利斯朵夫打了一個寒噤。安多納德這個名字使他忽然心中一亮。

  「安多納德?」他問。

  「是的,她是我的姊姊。」

  克利斯朵夫反覆念著:「安多納德……安多納德·耶南……她是你的姊姊?……」他一邊說,一邊望著桌上的照片,「她不是很小就故世的嗎?」

  奧里維悽然笑了笑:「這是一張小時候的照片。可憐我沒有別的……她死的時候已經二十五歲了。」

  「啊!」克利斯朵夫很激動地說,「她可是到過德國的?」

  奧里維點點頭。

  克利斯朵夫抓著奧里維的手:「那麼我是認識他的啊!」

  「我知道。」奧里維回答。

  他勾著克利斯朵夫的脖子。

  「可憐的姑娘!可憐的姑娘!」克利斯朵夫再三說著。

  他們倆一齊哭了。

  克利斯朵夫忽然想到了奧里維的病,便儘量安慰他,要他把手臂放進被窩,替他把被褥蓋住肩頭,像母親一般替他抹著眼淚,坐在床頭對他望著。

  「對啦,對啦,」克利斯朵夫說,「怪不得我早認得你了,第一天晚上就認出你了。」

  (不知他是對眼前這個朋友說,還是對那個已經死了的朋友說。)

  「可是你,」他停了一會兒又說,「既然早知道了,幹嗎不對我說呢?」

  安多納德冥冥中借著奧里維的眼睛回答:

  「我不能說。應當由你說的。」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隨後,在靜悄悄的夜裡,奧里維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向握著他的手的克利斯朵夫輕輕講著安多納德的一生——可是那不該說的一段,連她自己也閉口不言的秘密,並沒有說——但也許克利斯朵夫已經知道了。

  從此,他們倆都被安多納德的精神包裹了。他們在一塊兒的時候,她就跟他們在一塊兒。他們甚至用不著想到她,兩人都是以她的思想為思想的。她的愛是他們的兩顆心相會的地方。

  奧里維時常喚起她的形象:都是些零星的回憶,短短的軼事,讓她那種羞怯而可愛的舉動,年輕而端莊的笑容,深思而嫵媚的情致,像一道微光似的透露出來。克利斯朵夫默默無言地聽著,整個兒給這個看不見的朋友的光彩罩住了。因為天生的比別人容易吸收生機,他有時能在奧里維的說話中間聽到深邃的回聲,為奧里維自己所聽不見的;而且那年輕的死者的生命,他也比奧里維更能夠吸收。

  在奧里維身邊,他不知不覺代替了她的職位。笨拙的德國人居然會像安多納德一樣的殷勤,細心,做許多體貼周到的安排,叫人看了感動。有時他竟弄不清是為了愛奧里維而愛安多納德呢,還是為了愛安多納德而愛奧里維。柔情牽動之下,他不聲不響地到安多納德墓上去供些花草。奧里維一向不知道,直到有一天在墓上發現了鮮花才覺察,可還不容易肯定是克利斯朵夫去過的。他怯生生地提到這問題,克利斯朵夫卻粗聲大氣地把話岔開了。他不願意奧里維知道,但有一天兩人在公墓上碰到了。

  另一方面,奧里維私下寫信給克利斯朵夫的母親,把克利斯朵夫的近況告訴她,說他對克利斯朵夫怎樣的敬愛與欽佩。魯意莎很笨拙很謙卑地回了信,表示感激涕零。她老是提到自己的兒子,口氣像提到一個小孩子一樣。

  像情人似的經過了一個不大出聲的時期以後——經過了一個「心曠神怡的恬靜,莫名其妙的歡樂」的時期以後——兩人的舌頭鬆動了。他們幾小時的摸索著,要在朋友的心中有點兒新發現。

  他們倆性情那麼不同,但本質都那麼純粹。他們因為如是其不同又如是其相同,所以相愛。

  奧里維是嬌弱,單薄,不能跟人生的艱苦搏鬥的。一遇到阻礙,他便退縮,並非為了害怕,而是一小部分為了膽怯,一大部分為了不肯用強暴與粗鄙的手段去克服困難。他是靠替人補習功課,寫些文藝的書來維持生活的,報酬照例是少得可憐。他也偶爾寫些雜誌文章,可從來不能自由發表意見,必須討論他不大感到興趣的問題:他感到興趣的題材,人家不要他寫;他是詩人,人家卻教他寫評論;他懂得音樂,人家卻要他談畫。他知道,關於這些問題他只能說些老生常談,而這正是大眾歡迎的,他不得不對平凡的人說些他們能懂的話。後來他厭惡到極點,不願意再寫了,只替一些小雜誌寫作。那些刊物雖沒有稿費,但言論自由,所以是被許多青年真心愛護的。唯有在這等地方,他才能發表他值得留存的東西。

  他為人溫和有禮,表面上很有耐性,實際上卻是非常敏感。一句略微過火的話就會使他氣得熱血奔騰;看到什麼不公平的事,他會驚駭失措;他除了自己痛苦以外,還替別人痛苦。幾百年前的某些醜惡的史實使他痛心疾首,仿佛當時遭人蹂躪的便是他自己。一想到遭受那些不幸的人的苦難,他臉色發白,渾身打戰,苦惱到極點,可是他同情的人物已經跟他隔著幾世紀了。要是他親眼看到這一類的暴行,更是氣得直打哆嗦,有時甚至會害病,睡不著覺。他外表的強作鎮靜,是因為知道自己一生氣就會過火,可能說出別人不能原諒的話。那時人家恨他比恨素來性情暴烈的克利斯朵夫更厲害,因為奧里維衝動之下,似乎比克利斯朵夫更容易透露他隱秘的思想。而這是不錯的。他的批判人,既沒有克利斯朵夫那樣盲目的誇張,也沒有他那樣一廂情願的幻想,而是把事情看得非常清楚。這便是一般人最不能原諒的地方。他因此默不出聲,知道爭辯沒用,就避免爭辯。這種壓制使他很痛苦。但他更痛苦的是自己的膽怯:為了膽怯,他有時竟不得不違反自己的思想,或者不敢堅持到底,或者還得向人道歉,好似那次為了討論克利斯朵夫而跟呂西安·雷維–葛爭吵的情形。他對人對己都打不定主意,常常為此苦悶。在比較更使性的少年時代,他不是極端興奮,便是極端消沉,而轉換的方式也非常突兀。他最快樂的時候,已經覺得悲哀在旁邊等著他了。果然,他根本沒看到悲哀是怎麼來的,冷不防就給它抓住了。那時他不但煩惱,還要埋怨自己的煩惱,懷疑自己的言語、行為、誠實,站在別人的立場上攻擊自己。他的心在胸中亂跳,可憐巴巴地掙扎著,快要窒息了。自從安多納德死後,也許是受了他的死亡之賜,受了在某些親愛的亡人身上發出來的那種令人蘇慰的光明之賜,好像黎明的微光把病人的眼睛與心靈都照得清明了一樣,奧里維雖不能完全擺脫這些騷亂,至少能夠隱忍而加以控制了。很少人想像得到這類內心的鬥爭。他把這個使自己感到屈辱的秘密藏在心裡:一方面是軟弱而騷動的身體,一方面是無掛無礙而清明寧靜的智慧,雖不能完全控制那個騷亂,卻也不致受它的害——「在擾攘不息的心頭始終保持著一片和平。」

  這種智慧使克利斯朵夫大為驚異。那是他在奧里維的眼睛裡看出來的。奧里維有的是直覺,有的是胸襟闊大的敏銳的好奇心,無所不包,無所不容,對什麼都不恨,抱著廣大的同情觀照世界:這種清新的目光是最可貴的天賦,使他能夠用一顆永遠天真的心去體驗宇宙間生生不息的現象。在這個內心的天地中,他覺得自己無掛無礙,廣大無邊,能夠主宰一切了,他這才忘了自己的缺陷和肉體的痛苦。這個弱不禁風,隨時可以奄然物化的身體,倘使你遠遠地用一種幽默而憐憫的態度去看它,的確另有一番風味。在這等情形中,一個人決不執著自己的生命,可是更熱烈地執著一般的生命。奧里維把不願意在行動方面消耗的精力全部灌注到愛情和智慧中去。他沒有充分的活力單獨生存。他是根藤蘿,需要有個倚傍。把整個身心施捨給人家的時候,才是他生命最豐滿的時候。那是女性的靈魂,永遠需要愛別人,需要被別人愛。他生來是跟克利斯朵夫配在一起的。歷史上有一班高貴的可愛的朋友,為大藝術家作護衛,同時也靠著大藝術家堅強的心靈而繁榮滋長的:例如貝爾脫拉菲奧之於達·文西,卡瓦列雷之於米開朗琪羅;溫布里安同鄉之於年輕的拉斐爾,阿爾特·凡·赫爾德之於那個老而潦倒的倫勃朗。他們並沒那些宗師的偉大,可是宗師所有高貴與純潔的成分在那些朋友身上似乎更臻化境。他們是天才的最理想的伴侶。

  他們的友誼對兩人都有好處。有了朋友,生命才顯出它全部的價值;一個人活著是為了朋友;保持自己生命的完整,不受時間侵蝕,也是為了朋友。

  他們互相充實。奧里維頭腦清明,身體虛弱。克利斯朵夫元氣充沛,精神騷亂。一個是瞎子,一個是癱子。合在一塊兒,他們可是非常完滿了。受了克利斯朵夫的薰陶,奧里維對陽光重新感到了興趣;因為克利斯朵夫生氣勃勃,身心康健,便是在痛苦,受難,憎恨的時候依舊能保持樂天的傾向;而這些他都灌輸了一部分給奧里維。可是克利斯朵夫得之於奧里維的還遠過於此。一般天才的通例,儘管有所給與,但他在愛情中所取的總遠過於所給的,因為他是天才,而所謂天才一半就因為他能把周圍的偉大都吸收過來而使自己更偉大。俗語說財富跟著富人跑。同樣,力也是跟著強者走的。克利斯朵夫吸收了奧里維的思想來滋養自己,感染到他超然物外,灑脫自如的精神,和那種遠大的目光——靜靜地體驗一切而控制一切的目光。但朋友的這些德行一朝移植到他這塊更肥沃的土地上時,它們的發榮滋長變得格外有力了。

  他們在對方的心靈中發掘出這些境界,對之讚嘆不已。每個人貢獻出無窮的富源,那是至此為止各人從來沒意識到的全民族的精神財寶;奧里維所貢獻的是法國人廣博的修養,和參透心理的本領;克利斯朵夫所貢獻的是德國人那種內在的音樂與體會自然的直覺。

  克利斯朵夫不能了解奧里維怎麼會是法國人。這位朋友跟他所見到的法國人多麼不同!沒有遇見他之前,克利斯朵夫幾乎把呂西安·雷維–葛看作現代法蘭西精神的典型,不知他實際上只是一幅漫畫。看到了奧里維,他才發覺巴黎還有比呂西安·雷維–葛思想更自由,而仍不失其純潔狷介的人。克利斯朵夫拼命跟奧里維辯,說他和他的姊姊不完全是法國人。

  「可憐的朋友,」奧里維回答,「關於法國,你知道些什麼呢?」

  克利斯朵夫拿他從前為了要認識法國而耗費的精力作為辯論的根據;他把在史丹芬與羅孫家中碰到的法國人一個一個地背出來,都是些猶太人、比利時人、盧森堡人、美國人、俄國人,甚至也有幾個真正的法國人。

  「我早料到了,」奧里維回答,「你連一個法國人都沒見到。你只看到一個墮落的社會,一些享樂的禽獸,根本不是法國人,僅僅是批浪子,政客,廢物,他們所有的騷動只在法國的表面上飄過,跟法國連接觸都沒接觸到。你只看見成千成萬的黃蜂,被美麗的秋天與豐盛的果園吸引來的。你沒注意到忙碌的蜂房,工作的都城,研究的熱情。」

  「對不起,」克利斯朵夫說,「我也見過你們優秀的知識階級。」

  「什麼?兩三打文人嗎?那才妙呢!在這個時代,科學與行動變得這樣重要,文學只能代表一個民族的最浮表的思想。何況以文學而論,你也只看到些戲劇,所謂高級的娛樂,替國際飯店的有錢的主顧定製的國際烹調。巴黎那些戲院嗎?一個真正工作的人根本不知道裡面是怎麼回事。巴斯德一生也沒看過十次戲!像所有的外國人一樣,你太重視我們的小說,太重視大街上的戲院,太重視我們那班政客的興風作浪了……要是你願意,我可以讓你看到一班從來不看小說的女人,從來不上戲院的巴黎姑娘,從來不關心政治的男子——而這些全是知識分子呢。你既沒看到我們的學者,也沒看到我們的詩人。你既沒看到我們沒世無聞的孤高的藝術家,也沒看到我們革命志士的熱烈的火焰。最偉大的信徒,你一個沒見過;最偉大的自由思想者,你也一個沒見過。至於平民階級更不必談了!除了那個看護過你的可憐的女人,你對法國的平民又知道些什麼?你哪兒看得到呢?住在二三層樓以上的巴黎人,你認識幾個[16]?你要是不認識那般人,你就不認識法蘭西。在可憐的公寓中,在巴黎的頂樓下,在靜悄悄的內地,有的是善良,真誠的人,庸庸碌碌地過著一輩子,老抓著一些嚴肅的思想,每天都作著自我犧牲。法國無論哪個時代都有這小小的一群人,數量是不足道的,精神是偉大的,差不多沒人知道,沒有一點兒表面的行動,然而的確是法蘭西的力量,默默無聲而持久的力量。至於自命為優秀的階級卻在那裡不斷地腐爛,不斷地新陳代謝……你一朝看到一個法國人不是為了追求幸福,不是為了以任何代價追求幸福而活著,而是為了完成或是效忠於他的信仰而活著,你便覺得奇怪。可是有成千成萬的人,像我這樣,比我更有價值,更虔誠,更謙卑,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為了一個沒有回音的上帝服務,為了一個理想而服務。你不認識那些卑微的人,省吃儉用,按部就班,勤勞不倦,安安靜靜的,心中卻藏著一朵沒有燃燒起來的火焰——這是為了保衛鄉土,跟自私的貴族抗爭而犧牲的民眾,是藍眼睛的老沃邦[17]一流的人。你既不認識平民,也不認識優秀階級。像我們忠實的朋友一樣、像支持我們的伴侶一樣的書,你有沒有看過一本?你根本不知道,我們以多少的忠誠與信心培植著一批年輕的刊物。你可想到有些正人君子是我們的太陽,他的光華使無賴小人畏懼嗎?他們不敢正面相搏,只有對它低頭,以便用手段去暗算它。無賴小人是奴隸,而所謂奴隸倒是主人。你只認識奴才,沒認識主人……你看著我們的鬥爭,以為是胡鬧,因為你不了解它的意義。你只看見太陽的反光和影子,可沒看見內在的太陽,沒看見我們幾百年的靈魂。你有沒有想法去認識它?有沒有窺見我們英勇的行為,巴黎公社時代的十字軍?有沒有把握到法蘭西精神的悲壯的氣息?有沒有對帕斯卡爾心中的深淵探著身子看過一眼?對於一個一千年來始終在活動在創造的民族,把它哥德式的藝術、十七世紀的文化、大革命的巨潮、傳遍全世界的民族——一個經過幾十次磨鍊而從來沒死滅、而復活了幾十次的民族,怎麼能橫加誣衊呢?你們都是一樣的。你所有的同胞,到這兒來都只看見腐蝕我們的寄生蟲,文壇、政界、金融界的冒險者和他們的供應商,他們的顧客,他們的娼妓。你們把這批吞噬法蘭西的壞蛋作為批判法蘭西的根據。你們之中一個都沒想到被壓制的真正的法國,藏在內地的那個生命的儲藏庫,那些埋頭工作的民眾,根本不理會眼前的主人怎麼喧鬧……你們對這些情形一無所知也是挺自然的,我不怪怨你們:你們怎麼會知道呢?連法國人自己都不大認識法國。我們之中最優秀的都給封鎖在我們自己的土地上。人家永遠不會知道我們的痛苦:我們鍥而不捨地抓著我們的民族精神,把從它那兒得到的光明當做神聖的寶物一般儲存在心中,竭盡心力保護它不讓狂風吹熄;我們孤零零的,覺得周圍儘是那些異族散布出來的烏煙瘴氣,像一群蒼蠅似的壓在我們的思想上,留下可惡的蟲蛆侵蝕我們的理智,污辱我們的心靈;而應當負責保衛我們的人反而欺騙我們;我們的嚮導,我們的非愚即怯的批評家,只知道諂媚敵人,求敵人原諒他們生為我們的族類;民眾也遺棄我們,既不表示關切,甚至也不認識我們……我們有什麼方法使民眾認識呢?簡直沒法跟他們接近。啊!這才是最受不了的!我們明知道法國有成千累萬的人思想都和我們的一樣,明知道我們是代表他們說話,而竟沒法教他們聽見!敵人把什麼都霸占了:報紙,雜誌,戲院……報紙躲避思想,要不然就只接受那些為享樂作工具,為黨派作武器的思想。黨派社團把所有的路封鎖了,只許自甘墮落的人通過。貧窮和過度的勞作把我們的精力消磨盡了。忙著攪錢的政客只關心那批能夠收買的無產階級。而冷酷自私的布爾喬亞又眼睜睜地看著我們死。我們的民眾不知道我們:凡是和我們一樣鬥爭的人,也像我們一樣被靜默包圍著,不知道有我們,而我們也不知道有他們……可怕的巴黎!固然巴黎也做了些好事,把法蘭西思想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一處。可是它做的壞事至少不亞於它做的好事。而且在我們這樣的時代,便是善也會變成惡的。只要一個冒充的優秀階級占據了巴黎,借了輿論大吹特吹,法國的聲音就給壓下去了。何況法國人自己還分辨不清,他們噤若寒蟬,怯生生地把自己的思想藏起去……從前我為此非常痛苦。現在,克利斯朵夫,我可是安心了。我明白了我的力量,明白了我民族的力量。我們只要等洪水退下去。法蘭西的質地細緻的花崗石絕不會因之剝落的。在洪水帶來的污泥之下,我可以教你摸到它。眼前,東一處西一處已經有些岩石的峰尖透到水面上來了。」

  克利斯朵夫發現了理想主義那股氣勢偉大的力。當時法國的詩人,音樂家,學者,都受著這股力鼓動。當令的人儘管喧呼擾攘,宣傳他們鄙俗的享樂主義,把法國思想界的呼聲壓倒,可是法國的思想界為了自己的身份,不屑跟市井無賴的叫囂去對抗,只為著自己,為著它的上帝,繼續唱它的熱烈而含蓄的歌。它甚至為了躲避外界的喧擾,直退隱到它高塔上最深藏的地方。

  詩人這個美麗的名詞,久已被報紙與學會濫用,稱呼那班追求名利的多嘴的傢伙。但真正的詩人瞧不起鄙俗的辭藻與拘泥的寫實主義,認為那只能浮光掠影的觸及事物的表面而碰不到核心;他們守在靈魂的中心,耽溺著一種神秘的意境,那是形象與思想所嚮往的,它們像一道傾瀉在湖內的急流,染上那內心生活的色彩。但這種為了另造一個世界而特別深藏的理想主義,大眾是無法接受的。克利斯朵夫最初也不能領會。在叫囂喧呼的節場以後,這情形未免太突兀了。好比在刺目的陽光底下經過了一番騷擾,忽然來了一片靜悄悄的黑暗。他耳朵里亂響,什麼都無從分辨。他先因為熱愛生命,看了這對比非常不快。外邊是熱情的巨潮在震撼法國,震撼人類。而在藝術中間,初看竟沒有一點騷亂的痕跡。克利斯朵夫問奧里維:

  「你們為德雷福斯事件[18]鬧得天翻地覆,但經歷過這旋渦的詩人在哪兒?有宗教情緒的人,此刻心中正作著幾百年來最壯烈的鬥爭,教會的威權與良心的自由正在衝突。哪兒有個詩人反映這種悲痛的?勞工階級預備作戰,有些民族滅亡了,有些民族再生了,亞美尼亞人遭受屠殺,亞洲在千年長夢中醒來,把歐洲的掌鑰人,莫斯科巨人推倒了,土耳其像亞當般睜眼見了天日,空間被人類征服了;古老的土地在我們腳下裂開,把整個民族吞下了……所有二十年來的奇蹟,盡夠寫二十部史詩的材料,你們詩人的作品中,可有這些大火的痕跡?現實的詩歌,難道就只有他們沒看見嗎?」

  「你耐性一點,朋友,」奧里維回答,「別說話,你先聽著……」

  世界的車軸聲慢慢地隱沒了,行動的巨輪在街上震撼的聲音去遠了。靜寂的神妙的歌聲清晰可辨了:

  蜜蜂的聲音,菩提樹的香味……

  風用它黃金般的嘴唇吹著大地……

  柔和的雨聲夾著薔薇的幽香。

  我們聽見詩人的刀斧在柱頭上雕出「最樸素的事物的莊嚴的姿態」;「用他的黃金笛,用他的紫檀簫」表現嚴肅與歡樂的生活;又為「一切陰影都是光明的」心靈,唱出它們宗教的喜悅與信仰的甘美……還有那撫慰你,向你微笑的酣暢的痛苦,「在它嚴峻的臉上,射出一道他世界的光芒……」以及那「睜著溫柔的大眼的,清明恬靜的死亡」。

  這交響樂是許多純粹的聲音合起來的。其中沒有一個可以跟高乃依與雨果的音響宏大的小號相比,但它們的合奏更深刻,層次更複雜。那是現代歐羅巴最豐富的音樂。

  克利斯朵夫不做聲了,奧里維對他說:「現在你明白沒有?」

  這時也輪到克利斯朵夫向奧里維做手勢,要他住嘴了。他雖然喜歡更陽性的音樂,但聽著心靈像森林像泉水般的喁語,也欣然領受了。大眾儘管為了爭一日之短長而互相廝殺,詩人依舊在謳歌天地的長春,和「美的景物所給人的甜美的慈愛」。人類在那裡「驚呼悲號,在一塊貧瘠黑暗的田裡打轉」的時候,千千萬萬的生靈互相爭取一些血淋淋的自由的時候,泉水和森林卻齊聲唱著:「自由!自由!聖哉!聖哉!」

  詩人並沒自私自利地做著恬靜的好夢。他們胸中不少悲壯的呼聲,也不少驕傲的呼聲,愛的呼聲,沉痛的呼聲。

  這是如醉若狂的颶風,「夾著它暴厲的威力或是深邃的甘美」;是騷亂的力,是興奮若狂的史詩,唱出群眾的狂熱,唱著人與人間,喘息不已的勞動者間的戰鬥:

  如金如墨的臉龐在黑影與濃霧中顯現,

  肌肉緊張或收縮的背,

  站在巨大的火焰與巨大的鐵砧前面……

  (鍛鍊著未來的城市。)

  強烈而慘澹的光,照著「冷靜的理智」,同時也映出一些孤獨的心靈的悲壯的苦悶,他們以痛快淋漓的心情磨著自己。

  這些理想主義者的許多特徵,在德國人看來倒更近於德國式。但他們都愛好「法國式的雋永的談吐」,詩中充滿著希臘神話的氣息。法國的風景與日常生活,在他們眼中都變了阿提卡海的景物。古代的靈魂似乎至今在二十世紀的法國人身上活著,他們還想脫下現代的衣衫,顯出他們美麗的裸體。

  所有這一類的詩歌都有種成熟了幾百年的文明的香味,那是在歐洲任何別的地方找不到的。你只要聞過一次,就永遠不會忘掉。它把世界各國的藝術家都吸引到法國來,變成法國詩人,並且是十足地道的法國詩人。而崇拜法國古典藝術的信徒,也沒比盎格魯·撒克遜人,佛蘭德人和希臘人更熱烈的了。

  克利斯朵夫受著奧里維的指引,讓法國詩神的精煉的美把他滲透了,雖然以他的趣味而論,這個貴族式的,被他認為太偏於靈智的女神,不及一個樸素的,健全的,結實的,並不喜歡那麼推敲,但懂得熱愛的民間女子可愛。

  全部的法國藝術都有同樣美妙的香味,好似秋天被太陽曬暖的樹林中發出楊梅熟透的味道。音樂仿佛就是隱在草里的小小的楊梅。最初,克利斯朵夫因為在本國看慣了茂密的雜樹,所以在這些微小的植物旁邊走過而沒有看見。現在清幽的香味使他回過頭來了,靠著奧里維的幫助,他發現在那些僭稱為音樂的荊棘與枯葉中間,另有一小群音樂家製作著精煉而質樸的藝術。在種滿菜蔬的田裡,在工廠的煤煙中間,在聖·德尼平原的中心,一群無愁無慮的野獸在一個聖潔的小樹林中舞蹈。克利斯朵夫不勝驚奇地聽著他們的笛聲,又恬靜又俏皮,跟他一向所聽到的渺不相似:

  我只要一枝小小的蘆葦,

  就能使蔓長的野草呻吟,

  整片的草原悲鳴,

  溫柔的楊柳嗚咽,

  還有那小溪也會低吟:

  我只要一枝小小的蘆葦,

  就能使森林合唱齊鳴……

  那些鋼琴小曲,那些歌,那些法國的室內音樂,素來是為德國藝術家不屑一顧的,克利斯朵夫自己也沒注意到其中富有詩意的技巧。但在慵懶的風度與享樂氣息之下,他開始看到一種為了求脫胎換骨而來的騷動與苦悶——那是萊茵彼岸的人無從領會的。法國音樂家用著這種心情在他們荒蕪的藝術園地中尋找能夠孕育未來的種子。德國音樂家守著乃祖乃父的營地,認為在他們往日的勝利之後,世界的進化已經登峰造極。可是世界依舊在前進,而法國人就是首先出發的先鋒隊。他們發掘藝術的遠大的前程,訪求那已經熄滅的和方在升起的太陽,追尋那已經消逝的希臘和酣睡了幾百年,重新睜著大眼,抱著無窮的夢想的遠東。西方音樂素來受著章法結構與古典規則的限制,至此才由法國藝術家來開放古代的調式,他們在凡爾賽池塘中灌入世界上所有的水:通俗的旋律與節奏,異國的與古代的音階,新的或翻新的音程。在此以前,法國的印象派畫家已經替眼睛開闢了一個新天地——他們是發現光明的哥侖布。——現在法國音樂家竭力要征服音響的世界了。他們在聽覺的神秘幽深的區域中走得更遠,在內心的海洋里發現了嶄新的陸地。可是他們很可能有了收穫而不做出什麼結果來。他們一向是替人開路的。

  克利斯朵夫很佩服這個剛剛復活而已經走在前鋒的音樂。這個文雅細巧的傢伙多勇敢!克利斯朵夫以前指摘他的荒謬,現在可變得寬容了。要永遠不會犯錯誤,只有一事不做。為了追求活潑潑的真理而犯的過失,比那陳腐的真理有希望多了。

  不問結果如何,那種努力畢竟是了不起的。奧里維使克利斯朵夫看到了三十五年來完成的事業:人們花了多少精力把法國音樂從一八七○以前的麻痹狀態中救出來。那時法國沒有自成一派的交響樂,沒有深刻的修養,沒有傳統,沒有大師,沒有群眾;一切都由柏遼茲一個人擔當,而他還是鬱郁不得志而死。如今克利斯朵夫對一般盡瘁於復興大業的匠人感到敬意了,他不想再譏諷他們狹窄的美學或缺乏天才了。他們所創造的不只是作品而是整個的音樂民族。在鍛鍊法國新音樂的一切偉大的宗匠裡頭,塞薩爾·弗蘭克對他特別顯得可愛。他沒看到自己慘澹經營的事業成功就死了,像德國的老許茨一樣,他在法蘭西藝術最暗淡的時期始終保持著他的信心和他的民族天才。在繁華的巴黎,這個純潔的大師、音樂界的聖者,艱苦勤勞地過了一輩子,從來沒有喪失清明的心地與耐性。他的堅忍的笑容使他的作品蒙上一層慈愛的光彩。

  克利斯朵夫因為沒參透法蘭西深刻的生命,所以看到一個沒有信仰的民族中間居然有一個虔誠的大藝術家,就認為是樁奇蹟了。

  可是奧里維微微聳著肩,問他在歐洲哪個國家,能找到一位感受濃厚的聖經氣息的畫家,可以跟那清教徒式的弗朗索瓦·米勒相比的——哪兒有一個學者比清明的巴斯德更加滲透熱烈與謙卑的信仰的——一朝他的精神像他自己所說的「在悲愴慘痛的境界中」被「無窮」這個觀念抓住之後,他便匍匐在地下,「哀求理智把他釋放,因為他差不多和帕斯卡爾一樣要為了信仰而發狂了」。舊教教義既不妨礙米勒那種英勇的寫實主義,也不妨礙巴斯德[19]那種熱烈的理智踏著穩健的步子,「走遍了原始的自然界,在無窮小的漆黑的天地中,在生命發源的最隱蔽的地方摸索」。他們出身於內地,在內地的民眾身上汲取他們的信仰,也就是一向潛伏在法國土地中的信仰;愚弄平民的政客儘管信口誣衊也沒用,奧里維對這個信仰認識很清楚:那是他生來就有的。

  他又指點克利斯朵夫看到二十五年來舊教的革新運動。法國的基督教思想熱烈的要跟理智,自由,生命,融合起來;那些勇敢地教士,就像他們之中有一個說的,「受了一番人的洗禮」,主張舊教應該了解一切,跟所有正直的思想結合:因為「一切正直的思想,即使犯了錯誤,還是純潔的,神聖的」。無數的青年教徒,一片誠心的祝望建立一個基督教共和國,自由,純潔,博愛,容納一切善意的人;雖然橫遭誣衊,被斥為異端邪說,受盡左派右派——尤其是右派——的暗箭,這個小小的維新隊伍依舊非常鎮靜,堅毅不屈的踏上艱難的前途,知道非灑盡血淚絕不能在世界上有什麼持久的成就。

  法國其他的宗教,也受著同樣活潑的理想主義與熱烈的自由主義的激盪。新教和猶太教那些龐大而麻木的軀體,也受著新生命的刺激而顫抖了。大家爭先恐後地努力,想創造一個自由人的宗教,對熱情與理智的威力都不加壓制。

  這種宗教的狂熱並非為宗教所獨有,它是革命運動的靈魂。在這兒,它更多了一點悲壯的意味。克利斯朵夫一向只看到卑鄙的社會主義——被政客們用來籠絡群眾,拿些幼稚的、鄙俗的幸福之夢,去誘惑那些飢餓的顧客的;而所謂幸福,據政客們說,是他們一朝有了政權就能利用科學來賜給大眾的普遍的享樂。此刻克利斯朵夫看到,跟這個令人作惡的樂觀主義相對的,還有一班領導工會的優秀分子所提倡的神秘而激烈的運動。他們所宣傳的是「戰爭,從戰爭中為垂死的世界重新求得一種意義,一個目標,一宗理想」。這些偉大的革命家,痛恨那「布爾喬亞式的,商人化的,溫和的,英國式的」社會主義,而另外提出一個壯烈的宇宙觀,「它的規律是對抗」,它生存的條件是不斷地犧牲。要是你能想像到被那些領袖驅向舊世界挑戰的隊伍,抱著以康德和尼采的理論同時見諸劇烈行動的神秘主義的話,那麼這些高傲的革命志士就顯得可驚了——他們的如醉如狂的悲觀氣息,轟轟烈烈的英雄生活,對戰爭與犧牲的信仰,以戰鬥精神與宗教熱誠而論,和條頓會[20]或日本武士道的理想完全相符。

  可是這純粹是法國的產物,那些人物是幾百年來從未改變特徵的法蘭西民族。這類特徵,克利斯朵夫借著奧里維的眼睛在執政時期的執政官與獨裁者身上看到,在某些思想家,行動者,和大革命以前的改革家身上看到。加爾文派,揚山尼派,雅各賓黨,工團主義者,都用著那種悲觀的理想主義和自然鬥爭,不存幻想,也不灰心,像鐵腕一般支撐著民族,往往也鞭撻民族。

  克利斯朵夫一朝呼吸到這些神秘的鬥爭氣息,就開始懂得偏執狂的偉大,懂得為什麼法國人對它這樣的忠誠不二,為什麼別的更善於調和的民族不能了解。像所有的外國人一樣,他最初只覺得法蘭西共和國標榜在一切建築物上的口號[21],和法國人的專制思想對照之下非常可笑,便儘量的加以譏諷。現在他可第一次看見了他們所熱愛的、富於戰鬥性的「自由」的意義,看到了理智的刀光劍影。那並不像他先前所想的,對法國人只是一句好聽的話,一個空洞的觀念。在一個需要理智高於一切的民族,為理智的鬥爭自然也高於一切的鬥爭。固然這種鬥爭被一般自命為實際的民族認為荒謬,但是有什麼關係?用深刻的眼光來看,那些為了征服世界,為了帝國或為了金錢的鬥爭,何嘗不是同樣的虛空?不論是哪種鬥爭,百萬年後還不是同樣的化為烏有?但要是人生的價值就靠著鬥爭的劇烈性,靠著為了一個崇高的理想而迸發全部的生命力,便是犧牲自己也有所不惜,那麼,除了法國那些為了擁護理智或反對理智的永久的戰鬥以外,還有什麼別的戰鬥更能為生命爭光的?而凡是嘗過這種辛辣的滋味的人,對世所盛稱的盎格魯·撒克遜人的毫無生氣的寬容,只覺得太平淡,太沒有丈夫氣。盎格魯·撒克遜人是有補償的,因為他們在別的地方可以發泄他們的精力。可是他們的民族的力量並不在於寬容。寬容只有在許多黨派中間成為英勇的行為的時候,才成其為偉大。但在現代的歐洲,寬容往往只是麻木不仁,缺少信仰缺少生命的表現。英國人借著伏爾泰的一句名言,說「英國靠了信仰紛歧而得到的寬容」,法國經過了大革命還沒有能得到。那是因為大革命時代的法國,比自稱為有信仰的英國反而更有信仰。

  像維吉爾帶著但丁游地獄一樣,奧里維帶著克利斯朵夫看過了理想主義的鋼鐵志士,看過了為理智的戰鬥以後,直爬到山巔:那兒才有清明恬靜的,真正超脫的,一小群法國的優秀人物。

  他們可以說是世界上最超脫的人物。像停在凝靜的天空的鳥一樣的瀟灑……在那個高度上,空氣那麼純潔,那麼稀薄,克利斯朵夫簡言不容易呼吸。這兒你可以看到一般藝術家自命為神遊於絕對自由的夢境中,看到一班極端的主觀主義者,像福樓拜一樣瞧不起「相信萬物是實有的傖夫」;看到一班思想家,以他們動盪的複雜的思想,摹仿著動盪不已的萬物的波濤,「晝夜不息地流轉著」,哪兒都不願意停留,哪兒都不會遇到穩固的陸地或岩石,像蒙田所說的「不描寫生命而只描繪過程,一天復一天,一秒復一秒的過程」;還有一班學者明知四大皆空,明知人類是在這個虛無中造出他的思想、他的上帝、他的藝術、他的科學的,可是他們繼續創造世界和它的規則,創造那個曇花一現的夢境。他們並不向學問求安息,求幸福,甚至也不求真理因為他們沒有得到真理的把握。他們只是為學問而愛學問,因為它是美的,唯有它才是美的,真的。在思想的峰巔上,我們看到這些學者,熱烈的懷疑主義者,不理會什麼痛苦,什麼幻滅,甚至連現實也不以為意,只顧閉著眼睛,聽著許多心靈無聲無息的合奏,聽著數字與形式的微妙而壯麗的和聲。這些大數學家、思想自由的哲學家——世界上最嚴格最切實的頭腦,已經到了神秘的,入定的境界的極端。他們使周圍都變成一片空虛,探著身子瞧著深淵,對於自己的目眩神迷感到一點兒醉意;他們歡欣鼓舞的,把思想的光彩在無邊的黑夜中放射出來。

  克利斯朵夫挨在他們身邊也想瞧一下,只覺得天旋地轉。他素來自命為自由,因為他除了自由的良知以外已經擺脫了所有的規則。但在這些連思想的一切絕對的規則,一切無可違拗的強制,一切生存的理由都擺脫乾淨的法國人旁邊,他駭然發覺自己的自由原來是微不足道的。那麼他們為什麼還要活著呢?

  「為了求自由呀,能夠自由是最大的快樂。」奧里維回答。

  可是這種自由使克利斯朵夫手足無措,甚至於企慕德國的極權主義和嚴格的紀律了。他說:「你們的快樂是自欺欺人,是抽鴉片的人做的夢。你們醉心於自由,忘記了生命。個人的絕對自由是瘋狂,一個國家的絕對自由是混亂……自由!自由!這個世界上誰是自由的?你們的共和國里誰是自由的?還不是那班無恥之徒!你們最優秀的人可是被窒息的。你們只能做夢。不久恐怕連夢也做不成了。」

  「那也沒關係!」奧里維回答,「可憐的朋友,自由的樂趣,你是不能知道的。那的確值得用危險,痛苦,甚至生命去交換。自由,感到自己周圍所有的心靈都是自由的——連無恥之徒在內:那真是一種沒法形容的樂趣,仿佛你的靈魂在無垠的太空游泳。這樣以後,靈魂再不能在別處生活了。你儘管給我像帝國軍營內那樣的安全,秩序,完滿的紀律,我都認為不相干。我會悶死的。我需要的是空氣,是自由,越多越好!」

  「世界是需要規律的,」克利斯朵夫說,「早晚必有個主子來到。」

  可是奧里維帶著譏諷的神氣,用著皮埃爾·特·萊斯圖瓦斯的話回答:

  用盡塵世的方法去禁錮法國的言論自由,

  其無效就等於想把太陽埋在地下或關在洞裡。

  克利斯朵夫對於極端自由的空氣慢慢地覺得習慣了。在法國思想的高峰上,一班通體光明的心靈在幻想;克利斯朵夫從山頂上向腳下的山坡瞧去,只看見一群英勇的人為著一種活潑潑的信仰——不管是哪種信仰——在那裡奮鬥,永遠想攀登高峰:他們向著愚昧、疾病、貧窮,發動神聖的戰爭,一片熱誠地致力於發明,征服光明與天空;那是科學對自然的大規模的戰鬥——在山坡上比較低一些的地方,一群靜默的,意志堅強的男男女女,善良而謙卑的心靈,千辛萬苦才爬到半山腰,因為不能再往上,只能抱殘守缺,過著平凡的生活,暗中還是非常熱烈地抱著犧牲精神;山腳底下,在險峻的羊腸小徑中,多少偏執狂的人,多少盲目的本能,為了一些抽象的思想拼命扭做一團,不知道在環繞他們的石壁之上還別有天地;再往下去是一帶卑濕的池沼和在污泥中打滾的牲畜了。可是沿著山坡,東一處西一處的開著些藝術的鮮花,音樂發出楊梅似的清香,詩人唱著如流水如鳴禽般的歌曲。

  克利斯朵夫問奧里維:「你們的民眾在哪兒呢?我只看見精華跟糟粕。」

  奧里維回答說:「民眾嗎?他們種著自己的園地,完全不理會我們。每一群所謂優秀分子都想加以拉攏,他們可一概不理。從前他們至少還有點兒分心,聽聽政客們的花言巧語,現在卻充耳不聞了。放棄選舉權的人不知有幾百萬。那些政黨儘管打得頭破血流,民眾可滿不在乎,只要打架不打到他們的田裡去:萬一出了這種事,他們可惱了,不管什麼黨派,他們都迎頭痛擊。他們自己並不有所行動,只在工作與休息受到妨礙的時候起而反抗。對帝皇,對共和政府,對教士,對幫口,對社會主義者,民眾所要求的只是不要讓他們受到公共的危險,例如戰爭,混亂,疫癘等等。同時讓他們安安靜靜地種他們的園地。他們心裡想難道這些畜生不讓我們安靜嗎?然而這些畜生竟是愚蠢不堪,把老實人纏個不休,非惹得他拿起鐮刀來把他們逐出門外不止——這便是我們的當局有一天會碰到的。從前,民眾會給一些大事業煽動起來,將來也許還會有這種情形,雖然他們少年時代的瘋狂久已過去;可是無論如何,他們的狂熱絕不持久;他們很快要回到幾百年的老夥計——土地——那兒去的。使法國人留戀法國的是土地,而非法國的人民。多少不同的民族幾百年來在這塊土地上並肩工作,是土地把他們結合了的:土地才是他們熱愛的對象。不管一生的禍福如何,他們老在那兒耕種,他們覺得土地上的一切連一小方泥土都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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