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
2024-10-09 05:37:47
作者: (法)羅曼·羅蘭
這些信使安多納德沉浸在溫情裡頭,唯有在讀信的時間她才覺得有點空氣可以呼吸。信要不在早上預期的時間收到,她就苦惱得什麼似的。有兩三次,葛羅納蓬他們因為大意,或是——誰知道?——為了惡意的耍弄,直到晚上,有一次直到第二天早上才把信交給她,那時她竟急得發燒了。——元旦那天,兩個孩子不約而同地想了同樣的主意:花了很多錢彼此發了一通長電,在兩方面同時送到。奧里維繼續在功課方面與思想方面徵求安多納德的意見;安多納德替他出主意,支持他,鼓勵他。
其實她自己也不見得有多少勇氣,住在這陌生地方悶死了,一個人也不認識,一個人也不關切她,除了一個才來不久而和她同樣住不慣的教員的太太。那位好心的女人母性很強,看到兩個各處一方而相愛的孩子那麼痛苦,非常同情——因為她向安多納德探聽到了一部分歷史——但她那樣的粗聲大氣,那樣的平庸,缺少機智,不識時務,把安多納德貴族式的小靈魂嚇得格外深藏了。因為對誰都不能吐露,她便把所有的煩惱都悶在肚裡:而那是很重的擔負。有時她自以為要倒下來了,但她咬咬嘴唇,重新向前。她的健康受了影響,瘦了許多。弟弟的信越來越消沉。有一次特別頹喪的時候,他竟寫道:「你回來吧,回來吧!……」
可是信剛發出,他就覺得慚愧,又寫了一封,聲明前信作廢,要求安多納德別把那句話放在心上。他甚至裝做很快樂,不需要姊姊。倘若給人看出他沒有她便不能過活,他容易生氣的性情也是受不了的。
這一點可瞞不過安多納德,她看透他的思想,但不知道怎麼辦。有一天,她幾乎真的要動身了,連行車時刻都到站上去問過了。隨後,她覺得簡直是胡鬧:她在這兒掙的錢就是付奧里維的膳宿費的,兩個人能撐多久就得撐多久。她沒勇氣打什麼主意了:早上她很勇敢,但越到夜晚,精神越低落,只想逃了。她想念家鄉——想著那個對她多麼殘酷、可是埋著她過去所有的遺蹟的家鄉——也想著弟弟的語言,為她用來表示心中的愛的語言。
那時恰好有個法國劇團路過那個德國小城。難得上戲院的安多納德——既沒有時間,也沒有興致——忽然渴想聽一聽法文,到法國去躲一下。其餘的事,我們以前敘述過了。戲院已經客滿。她遇到了一個不認識的青年音樂家約翰·克利斯朵夫,看到她失望的神氣,邀她到他的包廂中去:她糊裡糊塗地接受了。她和克利斯朵夫的露面引起了小城裡許多閒話,立刻傳到葛羅納蓬家裡,而他們的存心是只要對這個法國少女有一點兒不利的猜疑就預備接受的,再加我們以前說過的那種情形[10],他們被克利斯朵夫惹得氣惱之極,便毫不客氣地把安多納德辭退了。
這顆貞潔而容易害羞的心靈,整個兒給手足之愛占據了,沒有給任何卑污的思想沾染過,一朝懂得了人家指控她的罪名,簡直羞憤欲死。但她並不恨克利斯朵夫,知道他跟她一樣的無辜,雖然使她受累,用意是很好的:所以她很感激。她對於他的身世一無所知,只曉得他是個受到劇烈攻擊的音樂家。她儘管不懂人情世故,但有種內心的直覺,因飽經憂患而變得非常敏銳,看出那個陪她看戲的同伴舉動粗魯,有點瘋癲,可是性情和她一樣戇直,並且慷慨豪俠,她只要想到他就覺得安慰。別人說克利斯朵夫的壞話,絕對不影響她的信心。自己是個被欺侮的,她認為他也是個被欺侮的,和她一樣受著人們惡意的攻擊,而且時期更長久。既然她慣於想著別人而忘掉自己,所以一想到克利斯朵夫也在受罪,她自身的悲苦倒反減淡了些。可是她無論如何不願意和他再見或通信。清高與狷介的性情不許她那麼做。她以為他決不會知道連累她的事,而且以她的好心,還希望他永遠不知道。
她走了。火車開出一小時以後,她碰巧又跟從外埠回來的克利斯朵夫在中途相遇。
在並列在一起停了幾分鐘的車廂里,他們倆在靜悄悄的夜裡見到了,一句話也沒說。他們能說些什麼呢,除非是一些極平淡的話?而這種話,反而要褻瀆彼此的同情與神秘的共鳴,那是除了心心相印以外別無根據的、說不出的感情。在這最後一剎那,兩個毫不相知的人互相望著,看到了平時跟他們一起生活的人從來沒窺到的內心的隱秘。說話,親吻,偎抱,都可以淡忘,但兩顆靈魂一朝在過眼煙雲的世態中遇到了,認識了以後,那感覺是永久不會消失的。安多納德把它永遠保存在心靈深處——使她淒涼的心裡能有一道朦朧的光明,像地獄裡的微光。
她又跟奧里維團聚了。而她回來也正是時候了。他剛病著。這個神經質的騷動的孩子,老是怕在姊姊不在眼前的時候害病——此刻真的病倒了,反而不肯寫信告訴姊姊,免得她擔憂。他只是在心裡叫她,好像求一樁奇蹟似的求著她。
奇蹟出現的時候,他睡在中學的病房裡發燒,胡思亂想。一見之下,他並不叫喊。他有過多少次的幻象,看見她進來……他在床上坐起,張著嘴,哆嗦著,以為又是一個幻象。趕到她挨著他在床上坐下,把他摟著,他倒在她懷中,嘴唇上感覺到嬌嫩的面頰,手裡感覺到那雙在夜車裡凍得冰冷的手,終於知道的確是姊姊,是他的小姊姊回來了,他就哭了出來。他只會哭,跟小時候一樣是個「小傻瓜」。他把她緊緊摟著,唯恐她跑掉了。他們倆改變得多厲害!臉色多難看!……可是沒關係,他們倆已經團聚:病房,學校,陰沉的天色,都變得光明了。兩人彼此抓住了,不肯再鬆手了。她什麼話還沒說,他先要她發誓不再出門。沒有問題,她絕不會再走。離別真是太痛苦了,母親說得對,無論什麼總比分離好。便是窮,便是死,都還能忍受,只要大家在一起。
他們趕緊租了一個公寓。他們很想再住從前的那個,不管它多麼丑;可是已經租出了。新的公寓也靠著一個院子,從牆高頭可以望見一株小皂角樹:他們立刻愛上了,把它當作田野里的一個朋友,也像他們一樣給關在城市裡。奧里維很快地恢復了健康——而他的所謂健康,在一般強壯的人還是近於病的。安多納德在德國過的那些苦悶的日子,至少掙了一筆錢。她翻譯的一冊德文書被出版家接受了,更加多了些收入。錢的煩惱暫時沒有了,一切都可以挺順利,只要奧里維在學期終了能夠考上——可是考不上又怎麼辦呢?
一朝住在一塊兒,恢復了過去那種甜蜜的生活,他們一心一意想著考試的事。兩人儘量地不提也是沒用:無論如何避免不了。那個執著的念頭到處跟著他們,便是在消遣的時候也是的:在音樂會裡,它會在一曲中間突然浮現;夜裡醒來,它又會像窟窿一般的張開嘴來吞噬他們。奧里維一方面竭力想解除姊姊的重負,報答她為他而犧牲了青春的恩德,一方面又怕落第以後無法避免的兵役——那時考取高等學校的青年還可以免除兵役。他對於軍營里——不管他看得對不對——肉體與精神方面的男風,心理方面的墮落,感到說不出的厭惡。他性格中所有貴族的與貞潔的氣質都受不了兵役的義務,差不多寧可死的。保衛國家的大道理,時下已經成為普遍的信仰,人們很可以用這個名義來取笑、甚至指責奧里維的心理。可是只有瞎子才會否認那種心理!兼愛為名、粗俗其實的共同生活,強迫一般性情孤獨的人所受的痛苦,可以說是最大的痛苦。
試期到了。奧里維差點兒不能進場:他非常的不舒服,對於不論考取與否都得經歷的那種心驚膽戰的境界害怕到極點,幾乎希望自己真的病倒了。筆試的成績還不差。但等待筆試榜揭曉的期間真是不好受。經過了大革命的國家實際是世界上最守舊的:根據它年代悠久的習慣,試期定在七月里一年之中最熱的幾天,仿佛故意要跟可憐的青年們為難,要他們在溽暑熏蒸的天氣預備考試;而節目的繁重,恐怕沒有一個典試委員知道其中的十分之一。在喧譁擾攘的七月十四[11](那是教並不快活而需要清靜的人受罪的狂歡節)的下一天,人們才披閱作文卷子。奧里維的公寓附近,廣場上擺著趕集的雜耍攤,一天到晚,一夜到天亮,只聽見汽槍劈劈拍拍打靶的聲音,讓人騎著打轉的木馬嗚嗚地叫著,蒸汽琴呼哧呼哧地響著。熱鬧了八天之後,總統為了討好民眾,又特准延長半星期。那對他當然是沒關係的:他又聽不見!但安多納德與奧里維被吵得頭昏腦漲,不得不緊閉窗戶,關在房內,掩著耳朵,竭力想逃避整天從窗隙里鑽進來的聲音,結果它們仍舊像刀子一般直鑽到頭裡,使他們痛苦得渾身抽搐。
筆試及格以後,差不多立刻就是口試。奧里維要求安多納德不要去旁聽。她等在門外,比他哆嗦得更厲害。他從來不跟她說考得滿意,不是把他在口試中回答的話使她發急,就是把沒有回答的話使他揪心。
最後揭曉的日子到了。錄取新生的榜是貼在巴黎大學文學院的走廊里的。安多納德不肯讓奧里維一個人去。出門的時候,他們暗暗地想:等會兒回來,事情已經分曉了,那時他們或許還要回過頭來惋惜這個時間,因為這時雖然提心弔膽,可至少還存著希望。遠遠地望見了巴黎大學,他們都覺得腿軟了。連那麼勇敢地安多納德也不禁對兄弟說:「哎,別走得這麼快呀……」
奧里維瞧了瞧勉強堆著笑容的姊姊,回答道:「咱們在這張凳上坐一會兒好不好?」
他簡直不想走到目的地了。但過了一會兒,她握了握他的手:「沒關係,弟弟,走吧。」
他們一時找不到那張榜,看了好幾張都沒有耶南的姓名。終於看到的時候,他們又弄不明白了,直看了好幾遍,不敢相信。臨了,知道那的確是真的,是他耶南被錄取了,他們一句話都說不上來。兩人立刻往家中奔去:她抓著他的胳膊,握著他的手腕,他靠在她身上:他們幾乎連奔帶跑的,周圍的一切都看不見了,穿過大街險些兒被車馬壓死,彼此叫著:
「我的小弟弟!……」「我的小姊姊!……」
他們急急忙忙爬上樓梯。一進到屋裡,兩人馬上投入彼此的懷抱。安多納德牽著奧里維的手,把他帶到父母的遺像前面,那是靠近臥床,在屋子的一角,對他們像聖殿一般的處所。她和他一齊跪下,悄悄地哭了。
安多納德叫了一頓精美的夜飯。可是他們肚子不餓,一口都吃不下。晚上,奧里維一會兒坐在姊姊膝下,一會兒坐在姊姊膝上,像小孩子一樣的要人憐愛。他們不大說話,累到極點,連快樂的氣力都沒有了。九點不到,他們就睡了,睡得像死人一樣。
第二天,安多納德頭痛欲裂,但心上去掉了這麼一個重擔!奧里維也覺得破天荒第一遭能夠呼吸了。他得救了,她把他救了,她完成了她的使命;而他也沒辜負姊姊的期望!——多少年來,多少年來,他們第一次可以讓自己貪懶一下。到中午他們還躺在床上,談著話,房門打開著,可以在一面鏡子裡瞧見彼此的快樂而累得有些虛腫的臉。他們笑著,送著飛吻,一會兒又朦朧入睡,瞧著對方睡著的模樣。大家都懶洋洋地癱倒了,除了吐幾個溫柔的單字以外簡直沒氣力說話。
安多納德從來沒停止一個小錢一個小錢的積蓄,以備不時之需。她一向瞞著兄弟,不說出她預備給他一個意外的欣喜。錄取的第二天,她宣布他們要到瑞士去住一個月,作為辛苦了幾年的酬報。現在奧里維進了高師,有三年的公費,出了學校又有職業的保障,他們可以放肆一下,動用那筆積蓄了。奧里維一聽這消息馬上快活得叫起來。安多納德可是更快活——因兄弟的快活而快活——因為可以看到她相思多年的田野而快活。
旅行的準備成為一樁大事,同時也成為無窮的樂事。他們動身的時候已是八月中了。他們不慣於旅行:頭天晚上,奧里維就睡不著覺;火車上的那一夜,他也不能闔眼。他整天擔心,怕錯失火車。他們倆都急急忙忙,在站上給人家擠來擠去,踏進了一間二等車廂,連枕著手臂睡覺的地位都沒有:睡眠是號稱民主的法國路局不給平民旅客享受的特權之一,為的讓有錢的旅客能夠獨享這個權利而格外得意。奧里維一刻都沒閉上眼睛:他還不敢肯定有沒有誤搭火車,一路留神所有的站名。安多納德半睡半醒,時時刻刻驚醒過來,車廂的震動使她的頭搖晃不定。奧里維借著從車頂上照下來的暗淡的燈光瞅著她,看她臉色大變,不由得吃了一驚。眼眶陷了下去,嘴巴很疲倦地張著;皮色黃黃的,腮幫上東一處西一處的顯著皺紋,深深地刻著居喪與失望的日子的痕跡:她神氣又老又病。——她的確是太累了!她心裡很想把行期延緩幾天,可又不願意使兄弟掃興,竭力教自己相信沒有什麼病,只是疲勞過度,一到鄉下就會復原的。啊!她多麼怕在路上病倒!……她覺得他瞧著她,便勉強振作精神,睜開眼來——睜開這雙多年輕,多清澈,多明淨的眼睛,但常常不由自主地要被苦悶的濁流障蔽一會兒,好似一堆雲在湖上飄過。他又溫柔又不安地低聲問他身體怎麼樣;她握著他的手,回答說很好。她只要聽到一個表示愛的字就振作了。
在陶爾與邦太里哀之間,紅光滿天的曙色一照到蒼白的田裡,原野就仿佛醒過來了。高高興興的太陽——像他們一樣從巴黎的街道、塵埃堆積的房屋、油膩的煙霧中間逃出來的太陽——照著大地,草原打著寒噤,被薄霧吐出來的一層乳白色的氣氛包裹著。路上有的是小景致:村子裡的小鐘樓,眼梢里瞧見的一泓清水,在遠處飄浮的藍色的崗巒。火車停在靜寂的鄉間,陣陣的遠風送來清脆動人的早禱的鐘聲;鐵路高頭,一群神氣儼然的母牛站在土堆上出神。這種種都顯得那麼新鮮,引起安多納德姊弟的注意。他們好似兩株枯萎的樹,飲著天上的甘露愉快極了。
然後是清晨,到了應當換車的瑞士關卡。平坦的田裡只有一個小小的車站。大家因為一夜沒睡,覺得有點兒噁心,清晨潮濕的空氣又使人微微顫抖。四下里靜悄悄的,天色清明,周圍那些草原的氣息衝進你的嘴巴,沾著你的舌頭,沿著你的喉嚨,像一條小溪似的流到你胸中。露天擺著一張桌子,大家站在那兒喝一杯提神的熱咖啡,羼著帶酪的牛乳,還有一股野花野草的香味。
他們搭上瑞士的火車,看了車上不同的設備高興得像兒童一樣。可是安多納德累極了!她對於這種時時刻刻的不舒服覺得莫名其妙。為什麼看到了這些多美多有趣的東西而並不怎麼高興呢?和兄弟作一次美妙的旅行,不用再為將來的生活操心,只顧欣賞她心愛的自然界,不是她多少年來夢想的嗎?現在她是怎麼回事呢?她埋怨自己,勉強教自己欣賞一切,看著兄弟天真的快樂強作歡容……
他們在登城停下,預備第二天換車到山裡去。可是在旅館裡,安多納德晚上忽然發了高度的寒熱,又是嘔吐,又是頭疼。奧里維慌了,心神不定地挨了一夜,天明就去請醫生——又是一筆意想不到的支出,對他們微薄的資源大有影響。醫生認為暫時並不怎麼嚴重,不過是極度的勞頓,身體太虧了一點。繼續上路是不可能了。醫生要安多納德整天躺在床上,並且說他們也許要在土恩多待一些日子。他們雖然難過,幸而事情沒有意料中的嚴重,也就很安慰了。可是老遠的跑來,關在簡陋的旅館裡,臥房給太陽曬得像暖室一般,畢竟是夠痛苦的。安多納德勸兄弟出去散散步。他在旅館外邊走了一程,看見阿爾河的綠波,遠遠的天邊又有白色的山峰在雲端浮動,快活極了。但這快樂,他一個人沒法消受,便匆匆回到姊姊房中,非常感動地把見到的風景告訴她;她奇怪他回來這麼早,勸他再出去,他卻像以前從夏德萊音樂會回來的時候一樣的說:
「不,不,那太美了,我一個人看了心裡會難受的……」
這種心緒是一向有的:他們知道,不跟對方在一起自己就不是個完全的人。但聽到對方把這意思說出來總是怪舒服的。這句溫柔的話給安多納德的影響比什麼藥都靈驗。她微微笑著,又喜悅,又睏倦。——很舒暢地睡了一夜,她決意清早就走,不去通知醫生,免得他勸阻。清新的空氣和一同玩賞美景的快樂,居然使他們不致為了這個魯莽的行動再付代價。兩人平安無事地到了目的地,那是山中的一個小村,在什皮茲附近,臨著土恩湖。
他們在一家小旅館裡待了三四星期。安多納德沒有再發燒;可是身體始終不硬朗。她只覺得腦袋重甸甸的支持不住,時時刻刻的不舒服。奧里維常常問到她的健康,只希望她的臉色不要那麼蒼白。可是他對著美麗的景色陶醉了,自然而然地把不愉快的思想撩在一邊,所以聽到她說身體很好,就很願意信以為真——雖然明知道事實並不如此。另一方面,她對於兄弟的快樂,清新的空氣,尤其是對於休息,深深地感到快慰。經過了多少艱苦的年頭而終於能休息一下,不是最愉快的事嗎?
奧里維想把她拉著一同去散步,她心裡也很高興和他一塊兒去。可是好幾次,她勇敢地走了二十分鐘,不得不停下,氣透不過來了,心要停止跳動了。於是他只能自個兒向前——雖然是並不辛苦的攀援,她已經忐忑不安,直要他回來了才放心。或者兩人出去隨便遛遛:她抓著他的胳膊,邁著細步,談著話;他尤其多嘴,一邊笑,一邊講他將來的計劃,說著傻話。走在半山腰,臨前山谷,他們遙望白雲倒映在靜止不動的湖裡,三三兩兩的小艇在那裡飄浮,仿佛氽在池塘上的小蟲;他們呼吸著溫和的空氣,聽著遠風送來一陣又一陣的牛羊頸上的鈴聲,帶著乾草與樹脂的香味。兩人一同夢想著過去,將來,和他們覺得所有的夢裡頭最渺茫而最迷人的現在。有時,安多納德不由自主地感染了兄弟那種小孩子般的興致:跟他追著玩兒,撲在草里打滾。有一天他居然看她像從前一樣的笑了,他們小時候那種女孩子的憨笑,無愁無慮的,像泉水般透明的,他多年沒聽見過的笑聲。
但更多的時候,奧里維忍不住要去作長途的遠足。過後他心裡難受,埋怨自己不曾充分利用時間和姊姊作親密的談話。便是在旅館裡,他也往往把他一個人丟下。同寓有一群青年男女,奧里維先是不去交際,可是慢慢地受著他們吸引,終於加入了他們的團體。他素來缺少朋友,除掉姊姊之外,只認得一般中學裡鄙俗的同學和他們的情婦,使他厭惡。一旦處在年紀相仿,又有教養,又可愛,又快活的青年男女中間,他覺得非常痛快。雖然性情孤僻,他也有天真的好奇心,有一顆多情的,貞潔而又肉感的心,看著女性眼裡那朵小小的火焰著迷。而他本人儘管那麼羞怯,也很能討人喜歡。因為需要愛人家,被人家愛,他無意中就有了一種青春的嫵媚,自然而然有些親切的說話,舉動,和體貼的表現,唯其笨拙才顯得格外動人。他天生的富於同情心。雖是孤獨生活養成了他譏諷的精神,容易看到人們的鄙俗與缺陷而覺得厭惡——但跟那些人當面碰到了,他只看見他們的眼睛,從眼睛裡看出一個有一天會死的生靈,像他一樣只有一次生命,而也像他一樣不久就要喪失生命的。於是他不由自主的對它感到一種溫情,無論如何也不願意去難為它。不管心裡怎麼樣,他總覺得非跟對方和和氣氣不可。他是懦弱的,所以天生是討一般人喜歡的;他們對於所有的缺陷,甚至所有的美德,都能原諒——只除了一件:就是為一切德行之本的力。
安多納德可不加入這個青年人的集團。她的體力,她的疲乏,表面上沒有原因的精神的頹喪,使她癱下去了。經過了那麼多年的操心與勞苦,她被折磨得身心交瘁;姊弟的角色顛倒了:如今她覺得跟社會,跟一切,都離得很遠了!……她不能再回到社會裡去:所有那些談話,那些喧鬧,那些歡笑,大家所關切的那些小事,都使她厭煩,疲倦,甚至於氣惱,她恨自己這種心情,很想學著別的姑娘們的樣,對她們所關切的也關切,對她們所笑的也笑……可是辦不到了!她的心給揪緊了,仿佛已經死了。晚上她守在屋裡,往往連燈也不點,在暗中坐著;奧里維卻在樓下客廳里,搞他那些已經習慣的談情說愛的玩意兒。安多納德只要聽見他上樓,聽見他和女友們笑著、絮聒著,在她們的房門口戀戀不捨的,一遍又一遍的說著再會的時候,她才會從迷惘的境界中醒來。那時,她在黑洞洞的屋子裡微微笑著,起來捻開了電燈。兄弟的笑聲使她精神振作了。
秋深了。太陽暗淡了。自然界萎謝了:在十月的雲霧之下,顏色慢慢地褪了;高峰上已經蓋了初雪,平原上已經罩了濃霧。遊客動身了,先是一個一個的,隨後是成群結隊的。而看見朋友們走——即使是不相干的——又是多麼淒涼。尤其是眼看恬靜而甘美的夏天,那些在人生中好比水草般的時光消失的時候,令人格外傷悲。姊弟倆在一個陰沉的秋日,沿著山,往樹林裡作最後一次的散步。他們不出一聲,黯然神往地幻想著,瑟縮地偎倚著,裹著衣領翻起的大氅,互相緊握著手指。潮濕的樹林緘默無聲,仿佛在悄悄地哭。林木深處,一頭孤單的鳥溫和地怯生生地叫著,它也覺得冬天快來了。輕綃似的霧裡,遠遠傳來羊群的鈴聲,嗚嗚咽咽的,好像從他們的心靈深處發出來的……
他們回到巴黎,都很傷感。安多納德的身體始終沒復原。
那時得置備奧里維帶到學校去的被服了。安多納德為此花掉了最後一筆積蓄,甚至還偷偷地賣去幾件首飾。那有什麼關係呢?將來他不是會還她的嗎?——何況他現在進了學校,她自己用不著花什麼錢了!……她不讓自己想到他走了以後的情形:一邊縫著被服,一邊把她對兄弟的熱情全部灌注在這個工作裡頭;同時她也預感到,這或許是她替他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分別以前的幾天,他們形影不離,唯恐虛度了一分一秒。最後一天晚上,他們睡得很遲,對著爐火,安多納德坐在家中獨一無二的安樂椅里,奧里維坐在她膝旁一張矮凳上,拿出他素來被寵慣的大孩子模樣,惹人憐愛。對於將要開始的新生活,他覺得有些擔心,也有些好奇。安多納德想到他們的親密從此完了,駭然自問將來怎麼辦。他似乎有心加強她的苦悶似的,這最後一晚的一舉一動都比平時更溫柔:他天真地撒嬌,像一個快要出門的人把自己的優點與可愛的地方統統拿了出來。他坐在鋼琴前面,久久不已地彈著他在莫扎特與格魯克的作品中最喜愛的篇章——那種纏綿悱惻,惆悵而高遠的意境,正是他們過去的生涯的縮影。
分別的時間到了,安多納德把奧里維送到校門口。她回到家中,又孤獨了。但這一回和以前上德國去的情形不同,那次的離別與相會是可以由她做主的,只要她覺得支持不住就可以回來。這一回是她在家而他走了,那是長久的離別,終身的離別。可是她那麼富於母性,初期只念念不忘地想著弟弟而沒想到自己,想著他剛開始過著那麼不同的新生活,受著老同學的欺侮,還有那些瑣碎的煩惱,雖是無足重輕,但一個獨居僻處而慣於為所愛的人擔憂的人,特別會加以誇大。這種操心至少使她暫時忘了自身的寂寞。她已經想著明天上會客室去探望兄弟的那個半小時了。臨時她早到了一刻鐘。他對她很親熱,但一心一意地關切著他所見的新東西,覺得非常有趣。以後的幾天,她始終抱著關切與溫柔的心去看他,可是兩人對這半小時會晤的反應,顯而易見地不同起來。為她,那簡直是她整個的生命。他當然很溫柔地愛著安多納德,卻不能只想著她。有兩三次,他到會客室來遲了一些。有一天她問他在學校里可厭煩,他竟回答說不。這些小事都像小刀一般扎著安多納德的心。她埋怨自己這種態度,認為自私。她明明知道,倘使他少不了她,或是她少不了他,她在人生中沒有旁的目標的話,不但是荒唐,簡直是不好的,違反自然的。是的,這一切她都知道。但知道又有什麼相干?十年來她把整個的生命給了弟弟,到了今日還有什麼辦法?現在喪失了生活的唯一的目標,她便一無所有了。
她拿出勇氣來想做些事,看看書,弄弄音樂,讀些心愛的文章……天哪!沒有了他,莎士比亞,貝多芬,顯得多空虛!——是的,那當然很美……可是他不在眼前了!倘使一個人不能用所愛者的眼睛去看,美麗的東西有什麼意思?美,甚至於歡樂,有什麼意思,倘使不能在別一顆心中去體味它們的話?
要是身體硬朗一些,她可能重新締造她的生活,另外找一個目的。但她已經筋疲力盡。現在到了用不著咬緊牙關撐持到底的時候,意志渙散了……她倒下來了。在她身上醞釀了多年而一向被她的毅力壓在那兒的疾病,從此抬頭了。
孤零零地待在家裡,她不勝悲苦地消磨著她的黃昏,沒有氣力把熄滅的爐火重新燃起,也沒有氣力上床睡覺,直坐到半夜,迷迷糊糊的,沉思遐想,打著寒顫。她溫著過去的生活,跟死了的人與破滅的幻象老是分不開。她那麼沉痛地想著沒有愛情的,虛度了的青春。那是一種曖昧的,自己不承認的痛苦……一個孩子在街上笑,一會兒又在下一層樓上搖搖晃晃地學步,小腳一步步都踩在她心上!……有些疑慮,有些邪念,盤踞在她的心頭。這個自私的、享樂的都市的氣息,把她病弱的靈魂感染了。她壓制著自己的遺憾,覺得自己的慾念可恥,不懂這些苦惱從何而來,以為是下劣的本能作祟。可憐的小奧菲利婭受著神秘的煩悶磨蝕,非常厭惡地覺得從她的心靈隱蔽的地方冒起一股獷野的,亂人心意的氣息。她不能再工作,大部分的教職都辭掉了。她這個慣於早起的人有時竟睡到中午:起身與睡覺都沒意義了;同時很少飲食,甚至於不飲不食。只有兄弟放假的日子——星期四的下午和星期日一天—她才勉強裝得跟從前一樣。
他什麼都沒覺察,因為對新生活太感興趣了,無心再觀察姊姊。他正到了青年的某一個時期,對人不容易傾心相與,對於從前感動過而將來還要為之騷動的事非常冷淡。成年人對自然和人生,往往比二十歲的青年有更新鮮的印象,更天真的體驗。所以有人說年輕人的心並不年輕,感覺也並不銳敏。那往往是錯誤的。他們的冷淡並非因為感覺遲鈍,而是因為他們的心被熱情,野心,慾念和某些執著的念頭淹沒了。趕到肉體衰老之後,對人生無所期待的時候,無拘無束的感情才恢復它們的地位,而像小孩子一樣的眼淚也會重新流出來。奧里維心中想著無數的小事情,尤其是一種荒唐的單相思纏著他——那是他永遠有的——使他對旁的事一概視若無睹,或者淡然置之。安多納德不知道他的心理變化,只看見他跟自己日漸疏遠。那也不完全是奧里維的錯。有時他回家來,想到要看見她、跟她談話而很高興,可是一進門會立刻變得冷冰冰的。姊姊那種多操心的感情,一把死抓的狂熱,過分的殷勤,過分的關切,使他苦悶得馬上放棄了吐露衷曲的意思,甚至以為安多納德失了常態。她往常用來對付他的知情識趣的態度完全沒有了。但他並不加以深思,對她的問話,只直截了當地回答一個是或否。她愈想逗他說話,他愈沉默,或竟用一句粗暴的話得罪她,於是她也很難堪地緘默了。一天過去了,虛度了——他才跨出家門踏上回校的路,就後悔自己的行動。夜裡他想到使姊姊難過,不由得自怨自艾;有時一到學校就寫一封熱烈的信給她——但第二天早上重新念了一遍,又把它撕掉了。安多納德一點不知道這等情形,只以為他不愛她了。
她還有——即使不能說是最後一次的快樂——至少是青年的感情最後一次的激動,使她的心又甦醒過來,使愛的力量與對幸福的希望又無可奈何地奮發了一下。並且那也是荒唐的,和她安靜的性格相反的。要不是在心煩意亂,大病前期的興奮過度與迷懵的狀態中,她決不會有這種情形。
她和兄弟在夏德萊戲院聽音樂。他因為在一份小雜誌上擔任音樂批評,可以比當年坐著好一些的位置,但周圍的群眾倒反可厭。他們靠近台邊,坐在兩隻彈簧凳上[12]。那天有克利斯朵夫·克拉夫脫出場演奏。他們並不認識這位德國音樂家。但他一出台,她心裡的血馬上沸騰起來。雖然她睏倦的眼睛不能清清楚楚地看見他,可是已經認出了她在德國受難時代的朋友。她從來沒跟兄弟提過,便是她自己也不大想起:那時以後,她全部的思想都給生活問題占據了。並且她是個極有理性的法國女子,不願意承認那種沒有來由而又沒有前途的感情。她心中有一個深不可測的區域,藏著許多自己羞於見到的情愫。她明知有這些東西存在,可是不敢正視,因為對於不受理智監督的那個生命感到說不出的恐怖。
等到心情稍定的時候,她借著弟弟的手眼鏡瞧了瞧克利斯朵夫,看到他站在指揮台上的側影,認出他那副暴烈與孤僻的神氣。他穿著一套極不稱身的舊衣服。安多納德一聲不出,渾身冰冷,眼看克利斯朵夫在這個可嘆的音樂會裡受著群眾的侮辱。大家原來就不歡迎德國藝術家,此刻又覺得他的音樂非常沉悶[13]。在一闋似乎太長的交響樂之後,他又出場彈幾個鋼琴曲子。群眾的冷嘲熱諷的態度,顯然表示不大願意再見他。他開始演奏了,好不厭煩的群眾無可奈何地聽著;最高一層的樓廳上有兩個聽眾高聲說著些很不客氣的話,使場子裡的人聽了直樂。不料克利斯朵夫突然停下來,拿出像野孩子一樣傲慢不遜的態度,用一隻手彈著《瑪勃洛打仗去了》的調子,站起來對群眾說:「這才配你們的胃口!」
群眾對於音樂家的用意先還不大明白,遲疑了一會兒,然後鬧哄起來,有的噓著,有的嚷著:「道歉呀!非道歉不可!」人們氣得滿面通紅,緊張得不得了,自以為真的憤慨了,那也許是事實,但更近於事實的是他們很高興趁此機會放肆一下,大鬧一陣,好似上了兩小時課以後的中學生一樣。
安多納德沒有氣力動彈,似乎嚇壞了,手指抽搐,把一隻手套捻來捻去。從交響樂的最初幾個音符起,她已經料到可能出事,覺得群眾潛伏的惡意慢慢地在擴大,也看透克利斯朵夫的心情,斷定他等不到完場就要發作的。她等著,越來越苦悶,恨不得去阻止他。但事情發生的經過簡直和預料的一模一樣,因此她受的打擊跟受著宿命的打擊沒有分別,仿佛不是人力所能挽回的。她眼睛盯著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憤憤然瞪著呵斥他的群眾,一剎那間他們的目光碰上了。克利斯朵夫的眼睛也許在一剎那間把她認出了,可是在當時狂亂的情緒中,他的頭腦並沒認出來——他早已把她忘了——接著他在大眾的噓斥聲中不見了。
她想叫喊,想說話,可是像做著噩夢一般沒法開口。等到看見勇敢的小兄弟,並沒發覺她情緒激動而也在身旁分擔著她的悲痛與憤慨,她才鬆了一口氣。奧里維極有音樂天分,也有他自己的口味,決不受人拘束。只要愛好一件東西,他是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去愛的。聽了克利斯朵夫的交響樂開頭的幾拍子,他就感覺到有些偉大的,生平從未遇到過的氣息。他很熱烈的,聲音很低的自言自語:「啊,多美啊!多美!……」
姊姊聽了,不知不覺地靠著他的身子,心裡非常感激。交響樂奏完以後,他狂熱地鼓掌,對群眾的冷淡與譏諷表示抗議。等到全場騷亂的時候,他更氣壞了:這膽怯的孩子居然站起身來,嚷著說克利斯朵夫是對的,他責問那些噓斥的人,竟想跑過去跟他們打架。他的聲音給場中的喧鬧淹沒了,人家用粗話罵他,說他混蛋。安多納德眼見反抗是白費的,便抓著他的手臂,說:「住嘴,住嘴!」
他無可奈何地坐下,繼續咆哮道:「丟人,丟人!這些該死的傢伙!」
她一聲不出,難受極了。他以為她對那音樂無動於衷,便對她說:「安多納德,難道你,你不覺得這個美嗎?」
她點點頭表示感覺到的。她始終愣在那裡,打不起精神來。但樂隊準備奏另外一個曲子的時候,她突然站起,恨恨地湊著兄弟的耳朵說:「走吧,我不願意再看這些人了!」
他們匆匆忙忙走了。在街上,手攙著手,奧里維興奮地說著話,安多納德一聲不出。
以後的幾天,她獨自坐在臥室里被某一種感情攪得迷迷糊糊,雖然她避免正視那感情,但它老是跟她的思想糾纏不清,像血在太陽穴中劇烈地跳動一樣,使她非常難受。
過了一晌,奧里維拿來一冊克利斯朵夫的歌集,剛在一家書鋪里發現的。她隨便翻開,看到有個曲子上面題著一句德文:「獻給那個受我連累的女子」,下面還寫著年月日。
她很記得那個日子。心裡一慌,她看不下去了,便放下集子,要奧里維彈給她聽,自己卻走進臥房,關上了門。奧里維對這種新的音樂只覺得滿心歡喜,馬上彈了,沒注意到姊姊的激動。安多納德坐在隔壁,竭力壓著心跳。突然她到衣櫃裡找出她的小帳簿,查她離開德國的日期和那神秘的日子。其實她早已知道了;一查之下,果然那是和克利斯朵夫一同看戲的晚上。於是她躺在床上,閉著眼,紅著臉,合著手放在胸部,聽著那心愛的音樂,感激到極點……啊!為什麼她的頭疼得這樣厲害呢?
因為姊姊不出來,奧里維彈完了一曲便走進房裡,發現她躺著。他問她是否不舒服。她回答說是累了,接著就起來陪他。他們談著,但她對於他的問話並不立刻回答,好似從迷惘中突然驚醒過來。她笑了笑,紅著臉,抱歉的說頭疼得厲害,人有點兒糊塗了。奧里維走了。她要他把集子留下,然後自個兒坐到深夜,在鋼琴前面看著樂譜,並不彈,只隨便捺幾個音,輕輕的,唯恐使鄰居討厭。多半的時候她也不看譜,只是胡思亂想,對於那個憐憫她而憑著神秘的直覺與慈悲窺到她心靈的人,抱著滿腔的感激與溫情。她沒法固定自己的思想,只覺得又快樂又悲哀——悲哀……啊!她的頭疼得多厲害!
她整夜做著甜美而困人的夢,萬分惆悵。白天,為了振作精神,她想出去遛遛。雖然她頭痛還很劇烈,可是硬要自己有個目的,便到一家百貨公司去買些東西。她根本沒想著她所做的事,只想著克利斯朵夫,但自己不承認。趕到她筋氣力盡,悽愴欲絕地走出來,忽然瞧見克利斯朵夫在對面的人行道上走過。他也同時瞧見了她。她馬上不假思索地向他伸出手去。這一回克利斯朵夫也停住腳步,認出了她。他已經走下人行道迎著安多納德來了;安多納德也迎著他走過去了。可是勢如潮湧的群眾把她推著擠著,像根草似的,街車的一匹馬滑跌在泥濘的街上,在克利斯朵夫前面形成了一條堤岸,來往的車輛被阻塞了,成了個難解難分的局面。克利斯朵夫不顧一切地還想穿過來:不料夾在車馬中間進退不得。他好容易走到看見安多納德的地方,她已經不見了:她竭力想抵抗人潮而抵抗不住,也就灰了心,不再掙扎,覺得有股宿命的力量阻止她跟克利斯朵夫相會:而既然是命中注定的,又有什麼辦法?所以她從人堆里擠了出來,不想再回頭走去。她忽然怕羞了:她敢對他說些什麼呢,做何舉動呢?他心目中又要把他看做怎麼樣呢?想到這些,她便溜回家了。
回到了家,她的心方始定下來。一進屋子,她在黑影里坐在桌子前面,連脫下帽子和手套的勇氣都沒有。她因為不能跟他說話而苦惱,同時心裡又感到一道光明;黑影沒有了,身上的病也沒有了,只翻來覆去想著剛才的情形,又想到要是在另外一個情形之下又怎麼樣。她看見自己向克利斯朵夫伸手,看見克利斯朵夫認出了她而顯得高興的樣子,於是她笑了,臉紅了。她獨自坐在黑暗的房裡,對他又伸著手臂。那簡直是不由自主的:她覺得自己要消滅了,本能的想抓住一個在身旁走過而非常慈悲的望著她的堅強的生命。她抱著一腔的溫情與悲苦,在半夜裡向他叫道:「救救我呀!救救我呀!」
她渾身滾熱的起來點上燈火,拿著紙筆,給克利斯朵夫寫了封信。要不是給疾病困住了,這個羞怯而高傲的少女永遠不會想到寫信給他的。她不知道寫些什麼,那時已經不能自主了。她叫他,跟他說她愛他……寫到半中間,不覺駭然停下,想重新再寫:可是熱情已經退下去了,頭裡空蕩蕩,像火一般的發燒,千辛萬苦也不容易找到詞句。她完全給疲倦壓倒了,又覺得很難為情……這些能有什麼用呢?這明明是騙自己,她不會把信寄出去的……而且即使願意寄也不可能。她不知道克利斯朵夫的住址……可憐的克利斯朵夫!縱使他知道這些,對她存著一片好心,他又能幫什麼忙?……太晚了!一切都是白費的了。一頭窒息的鳥拼命拍著翅膀,作著最後的努力。她只有認命了……
她在桌子前面呆坐了好久,沒法從麻痹狀態中掙扎出來。等到她費盡氣力,很勇敢地站起身子,已經過了半夜。她隨手把信稿夾在架上一冊書里,既沒勇氣把它藏起來,也沒勇氣把它撕掉。隨後她睡了,打著寒顫,身子滾熱。謎底揭曉了:她覺得神的意志完成了。
於是她心裡只有一片和平恬靜的境界。
星期日早上,奧里維從學校回來,發現安多納德躺在床上,神志有點昏迷。醫生來了,斷為急性肺病。
最後幾天,安多納德明白了自己的病情:早先使她害怕的精神騷動,如今被她把原因找出來了。可憐的姑娘老是為了近來的心緒暗中羞愧,一發覺那是疾病所致而不必由她負責,不禁大大地鬆了口氣。她還有精神料理一些事,燒掉某些文件,寫了一封信給拿端太太,懇求她在她……後的最初幾星期(她不敢寫下「死」這個字)照顧她的弟弟。
醫生毫無辦法,病勢太兇險,她的體力又被多年的勞苦磨壞了。
安多納德非常鎮靜。自從她得悉自己不起之後,反而解脫了。她把過去所受的磨難一樁一樁的想起來,眼看自己大功告成,親愛的奧里維得救了:她覺得說不出的快樂。她想道:「這是我的成績。」
但她又責備自己的驕傲:「單靠我一個人是做不了的。那是上帝幫我的。」
於是她感謝上帝允許她活到今天,使她能夠完成使命。她這時候離開世界固然非常悲傷,可是不敢抱怨:那等於忘了上帝的恩德了,因為他可能早幾年召她去的。而要是她早死一年,情形又會變得怎麼樣呢?——想到這兒,她嘆了口氣,也就存著感激的心隱忍了。
她雖然呼吸艱難,可並不叫苦——除非在昏昏沉沉睡著的當口,有時會像小孩子一般哼幾聲。這時她看人看事都用了樂天知命的心情。而一看到奧里維尤其歡喜不盡。她不開口,只動了動嘴唇叫他,要他把頭靠在她枕上:然後四目相對,她默默地,長久地瞧著他。臨了,她抬起身子,把他的頭緊緊捧在手裡,喊著:
「啊!奧里維!……奧里維!……」
她拿下脖子裡的聖牌[14],掛在兄弟頸上。她把奧里維付託給她的懺悔師,醫生,付託給所有的人。旁人都覺得她從此是托生在兄弟身上了,逃到他的生命里去了,仿佛他是大海中的一座島嶼。有時,熱情與信仰的神秘的激動使她陶醉了,忘了肉體的苦楚。悲哀一變而為歡樂——神明的歡樂——在她的嘴上,在她的眼睛裡發出光輝。她再三說著:「我很快樂……」
她神志漸漸昏迷。最後一次清醒的時間,她扯動著嘴唇,念念有詞。奧里維走到床頭俯在她身上。她還認得他,對他有氣無力地笑著,嘴唇還在那兒哆嗦,眼眶裡含著熱淚。人家聽不見她想說的話……可是奧里維像抓住一縷呼吸似的聽到了幾句歌詞,那是他們倆多喜歡的,她為他常唱的一支老歌:
我將再來,我的親愛的人兒,我將再來……
接著她又昏迷了……他離開了世界。
平時她不知不覺地感動了許多不認識的人,對她非常同情。便是在同一座屋子裡,她連姓名都不知道的房客也是這樣。奧里維受到許多完全陌生的人的慰問。安多納德的葬禮沒有像她母親的那樣寂寞。奧里維的朋友,同學,她教過書的家庭,以及她不聲不響見過的,彼此都不知道身世的,可是知道她的義氣而佩服他的人,甚至也有些可憐的人,在她家做散工的女人,街坊上的小商人,都來送她到墓地。她去世的當天,奧里維就被拿端太太強邀了去,他已經痛苦得沒有主意了。
他一生中的確只有這個時期才能擔當這樣一件禍事——只有這個時間他才不至於整個兒被失望壓倒。他才開始過一種新生活,處在一個集團中間,不由自主地受著大家推動。學校方面的作業與操心,求知的熱誠,大大小小的考試,為了生活的奮鬥,使他不能在精神上孤獨起來躲在一邊。為了這一點他大為痛苦,但幸虧如此他才得救。早一年或遲幾年,他就完了。
然而他竭儘可能的躲在一邊追念姊姊。他很傷心不能把他們共同生活的故居保留起來:他沒有這筆錢。他希望那些似乎關切他的人能懂得他不能保存她的東西的悲哀。可是沒有一個人懂得。他借了一點錢,再湊上替人家補習的學費,租了一個頂樓,把所能留下的姊姊的家具堆起來:她的床,她的桌子,她的靠椅。他把那個房間作為一個紀念她的聖地,逢到精神頹喪的日子,便去躲在那兒。他的同學以為他有什麼外遇。其實他在這裡呆上幾小時,想著她,手捧著腦袋:他只有她一張小小的照片,還是他們倆小時候一同拍的。他對著照片說著,哭著……她到哪兒去了呢?啊,只要她在世界上,哪怕在天涯地角,哪怕在什麼到不了的地方——他都要用著何等的熱誠,何等快樂的心去尋訪她,不管是怎麼辛苦,也不管要跋涉幾百年,只消每走一步能近她一步!……是的,即使他只有千分之一的希望能夠遇到她……可是毫無辦法。他多孤獨!現在沒有了她的愛,沒有了她的指導與安慰,他對付人生的手段是多麼笨拙多麼幼稚!……誰要在世界上遇到過一次友愛的心,體會過肝膽相照的境界,就是嘗到了天上人間的歡樂——終身都要為之苦惱的歡樂……
對於一般懦弱而溫柔的靈魂,最不幸的莫如嘗到了一次最大的幸福。
在人生的初期就喪失了一個心愛的人固然悲痛,但還不及以後生機衰退的時候那麼殘酷。奧里維正在青年時期;雖然天性悲觀,遭遇不幸,究竟是需要生活的。似乎安多納德臨死之際把一部分的靈魂移交給兄弟了。他相信是這樣。他雖不像姊姊那樣有信仰,卻也隱隱然相信姊姊並沒完全死,而是像她所說的托生在他的心上。布勒塔尼一帶有種信仰,說夭折的青年並不死:他們繼續在生前居住的地方飄浮,直到應享的天年終了的時候。——這樣,安多納德仿佛繼續在奧里維身旁長大。
他把她的紙張重新看了一遍。不幸她差不多把什麼都燒了。而且她不是一個喜歡記錄內心生活的人。揭露自己的思想,在她是會臉紅的。她只有一本小日記簿,記著一些別人沒法懂得的事——不加說明的寫了些日子,紀念她一生或悲或喜的瑣碎事兒,那是她用不著寫下細節就能全部想起來的。所有這些日子幾乎都跟奧里維的生活有關。她也保存著他寫給她的信,一封不缺。——不幸他沒有那麼細心:她寫給他的差不多全部給丟了,他要那些信幹什麼呢?他以為姊姊是永遠在身邊的,溫情的泉源是涓涓不絕的,永遠可以浸潤他的嘴唇與心。他當初毫無遠見地浪費了他所得到的愛,現在卻恨不得把它一點一滴地儲藏起來……他隨便翻著安多納德的一冊詩集,忽然看到一張破紙上有幾個鉛筆字:「奧里維,親愛的奧里維!……」他看了差點兒暈倒。他號啕大哭,拼命吻著那張不可見的,在墳墓中和他說話的嘴巴。從那天起,他把他所有的書都打開來,一頁一頁地找她沒有留下別的心腹話。他發現了她寫給克利斯朵夫的信稿,才知道藏在她心裡的略具雛形的羅曼史。他第一次窺見他從來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的她的感情生活,把她騷亂不寧的最後幾天,被兄弟遺棄而向著不相識的朋友伸手乞援的心情,完全體驗到了。她從來沒和他說見過克利斯朵夫。他從信稿上之發覺他們以前在德國碰過面,克利斯朵夫曾經對姊姊很好,詳細情形當然無法知道,只知道安多納德至死沒表白的感情是在那時發動的。
奧里維早已為了克利斯朵夫的音樂而喜歡克利斯朵夫,這一下對他更是說不出的愛好。他她是愛過他的;奧里維覺得自己愛克利斯朵夫其實還是愛的她。他想盡方法去接近他,可不容易找到他的蹤跡。克利斯朵夫經過了那次失敗,在巴黎的茫茫人海中不見了;他退出了社會,誰也不注意他。過了幾個月,奧里維偶然在街上遇見克利斯朵夫,正是大病初癒以後,毫無血色,形容憔悴。但他沒勇氣上前招呼,只遠遠地跟著,直到他住的地方。他想寫信給他,又下不了決心。寫什麼好呢?奧里維不是單獨一個人,精神上還有安多納德和他在一起,她的愛情,她的貞潔的觀念,都把他感染了。一想到姊姊愛過克利斯朵夫,他就臉紅,仿佛自己就是安多納德。另一方面,他的確想和他談談她的事。可是不成。她的秘密把他的嘴巴給堵住了。
他設法要跟克利斯朵夫見面。凡是他認為克利斯朵夫可能去的地方,他都去。他熱烈地希望跟他親近。可是一見面,他又躲起來,唯恐被他發現了。
最後,他們共同參與一個朋友家的夜會,克利斯朵夫終於留神到他了。奧里維遠遠地站著,一句話也不說,只顧望著他。那天晚上,安多納德一定是和奧里維在一起:因為克利斯朵夫在奧里維眼中看見了她,而且也的確是這個突然浮現的形象使克利斯朵夫穿過客廳,向陌生的年輕的使者走過去,去接受那幸福的死者的又淒涼又溫柔的敬意。
卷六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