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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9 05:37:42 作者: (法)羅曼·羅蘭

  耶南太太儘管對姊妹已經不存奢望,但對那頓被請而還沒去吃的飯,仍舊一廂情願地抱著許多幻想。他們一邊穿扮一邊心中亂跳。人家對付他們的態度是把他們當作外客而不是至親——並且除了客套以外,主人也並沒為這頓飯破費什麼。孩子們見到了跟他們年紀相仿的表兄弟姊妹,也不比他們的父母更和氣。衣著漂亮而賣弄風情的女孩子,拿出傲慢而有禮的態度,裝腔作勢,跟他們胡扯一陣,使他們大為狼狽。男孩子因為陪著這些窮親戚吃飯覺得受罪,儘量裝出不高興的模樣。波依埃–特洛姆太太直僵僵地坐在椅子裡,仿佛老是在教訓姊妹,連讓菜的神氣也是這樣。波依埃–特洛姆先生說些無聊的話,免得人家提及正事。談的無非是吃的東西,唯恐牽涉到什麼親切的與危險的題目。耶南太太鼓足勇氣,想把話扯上她心中念念不忘的問題:波依埃–特洛姆太太卻直截了當地用一句毫無意義的話把她打斷了。她也就沒勇氣再說了。

  飯後,她教女兒彈一會兒琴,顯顯本領。小姑娘又窘又不高興,彈得壞極了。波依埃他們厭煩得要死,只等她彈完。波依埃太太含譏帶諷地抿了抿嘴唇,望著自己的女兒。隨後,因為音樂老是不完,便跟耶南太太談些不相干的事。安多納德完全搞糊塗了,不勝驚駭地發覺自己彈到某一段忽然又回到了頭上去。既然沒法解決,她便決定不再往下彈,痛快敲了頭兩個不準確而第三個完全錯誤的和弦停了下來。波依埃先生喊了聲:「好極了!」馬上叫人端咖啡來。

  波依埃太太說她的女兒跟著比諾[6]學琴。而那位「跟比諾學琴的」小姐接著說:「你彈得很好,我的小乖乖……」然後問安多納德是在哪兒學的。

  大家繼續談天。客廳里的小古董跟主婦們的裝束都談完了。耶南太太再三地想:「是時候了,我應當說呀……」

  想到這個,她身子都抽搐了。正當她迸足勇氣,下了決心的時候,波依埃太太隨便用著一種並不想表示歉意的口吻說,他們很抱歉,應當在九點半左右出門:為了一個不能改期的約會……耶南他們氣惱之下,立刻起身預備走了。主人裝作挽留的神氣。可是過了一刻鐘,有人打鈴,僕役通報說是住在下層的鄰居來了。波依埃跟妻子遞了個眼色,急急忙忙和僕人咬了一會兒耳朵。波依埃含糊其詞地請耶南一家到隔壁屋裡去坐。(他不願意給朋友們知道有這門不名譽的親戚在家。)他們被丟在沒有生火的屋子裡。孩子們對著這種羞辱大為憤慨。安多納德眼中含著淚說要走了。母親先還不答應,後來等得太久了,便也下了決心。他們走到穿堂,波依埃得到僕役通知,趕緊出來說幾句俗套表示歉意,假裝挽留他們,但顯而易見巴不得他們快點走。他幫著他們穿大衣,笑容可掬的,忙著握手,低聲說些好話,把他們連推帶送的打發到門外。回到旅館,孩子們氣得哭了。安多納德跺著腳,發誓永遠不再上這些人家裡去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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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耶南太太在植物園附近租了一個四層樓上的公寓。臥房臨著一個黑洞洞的天井,四面是斑駁的高牆,餐室和客廳——因為耶南太太一定要有個客廳——臨著一條嘈雜的街,整天有蒸汽街車和往伊佛萊公墓去的柩車走過。衣衫襤褸的義大利人,下流的孩子們,遊手好閒地在路旁凳子上坐著,或是劇烈地爭吵。為了這些喧鬧的聲音,沒法開窗。傍晚從外邊回來的時候,你必得在忙亂而發臭的人堆里擠,穿過一些泥濘而擁塞的街道,走過一家開在鄰屋底層的下等酒店,門口站著些高大瞌睡的姑娘,黃黃的頭髮,臉塗得像石膏一般,用著下流的目光盯著行人。

  耶南一家僅有的一點兒錢消耗得很快。每天晚上,他們不勝憂急地發覺荷包的漏洞越來越大了。他們想法子撙節,可是不會:節約是種學問,倘使你不是從小習慣的話,就得靠多少年的磨鍊去學。天生不知儉省的人而勉強求儉省,只是白費時間:只要遇到一個花錢的機會,他們就讓步了,心裡老是想:「等下次再省吧。」而要是偶然掙了或自以為掙了一些小錢的時候,又馬上把這筆盈餘花掉,結果是花費的比掙來的超過十倍。

  過了幾星期,耶南他們的財源都攪光了。耶南太太不得不把剩下的一點兒自尊心丟開,瞞著孩子去向波依埃借錢。她想法跟他在公事房裡單獨見面,求他在他們沒有找到一個位置來解決生計之前,借一筆小款子。波依埃是個軟心腸的,還相當講人情,先用延宕的手段推諉了一番,終於讓步了。在一時感情衝動而心不由主的情形之下,他居然借給她二百法郎,過後又立刻後悔——尤其當他不得不告訴太太,而她對於丈夫的懦弱和姊妹的耍手段表示大為氣惱的時候。

  耶南母女天天在巴黎城中奔走,想謀個位置:耶南太太像內地有錢的布爾喬亞一樣有種成見,認為除了所謂「自由職業」——大概是因為這種職業可以令人餓死,所以叫做自由——之外,任何旁的職業對她和她的兒女都有失身份。連家庭教師的位置,她都不願意讓女兒擔任。在她心目中,只有公家的差事才不失體面。而要希望奧里維當個教員,先得設法完成他的教育。至於安多納德,耶南太太很想替她在學校里謀個教職,或是進國立音樂院去得一個鋼琴獎。但她所探問的學校有的是教員,資格都比她那個只有初級文憑的女兒強得多。至於音樂,那麼得承認安多納德的天分極其平常,多多少少比她優秀的人都還沒法出頭呢。他們發現巴黎逼著大大小小的人才為了生活作著可怕的鬥爭與無益的消耗。

  兩個孩子垂頭喪氣,甚至把自己看得一文不值,平庸到極點。他們硬要自己相信這一點,並且向母親證明。奧里維在內地中學裡不費多大氣力已經是數一數二的角色,到這兒卻是被種種磨難攪昏了,把所有的聰明都嚇跑了。人家把他送進一所中學,居然弄到一份助學金。但他初期的成績惡劣之極,助學金被取消了。他自以為愚蠢無比。同時他又討厭巴黎,討厭那些熙熙攘攘的人,討厭下流的同學,卑鄙的談話,以及某些同伴向他所作的可恥的建議。他甚至沒勇氣對他們說出他的輕蔑,僅僅想到他們的墮落,就覺得自己被玷污了。他跟母親與姊姊每天晚上做著熱烈的祈禱,算是唯一的安慰。他們奔波了一天所碰到的失望與委屈,對於這些無邪的心簡直是種污辱,彼此連談都不敢談起。但是和巴黎潛伏著的無神主義接觸之下,奧里維的信心不知不覺地開始崩潰了,仿佛新刷的石灰一淋著雨就在牆上掉下來。他雖然繼續信仰,但在他周圍,上帝已經死了。

  母親與姊姊仍舊奔來奔去,一無結果。耶南太太又去看波依埃夫婦。他們為了擺脫她,給她找了兩個位置:為耶南太太的是替一位往南方過冬的老太太當伴讀;為安多納德的是到住在鄉下的法國西部人家當家庭教師,報酬都還不差。耶南太太可是拒絕了。除了她自己去服侍人家的屈辱以外,她更受不了的是她的女兒也要被逼上這條路,並且還得跟她分離。不管他們如何不幸,而且正因為不幸,他們要苦守在一處。波依埃太太聽了這話大不高興。她說一個人沒法生活的時候,不能再挑剔。耶南太太忍不住責備她沒心肝。波依埃太太就對於破產和耶南太太欠她的錢說了一大篇難聽的話。趕到分手的時候,姊妹倆竟變了死冤家。一切的關係都斷絕了。耶南太太一心一意只想把借的款子還清,可是辦不到。

  勞而無功的奔走還是繼續著。耶南太太去訪問本省的眾議員和參議員,都是以前耶南常常幫忙的,結果到處碰到一副忘恩負義和自私自利的面孔。眾議員對她的信置之不復,她上門去,僕人又回說不在家。參議員卻用著一種教人受不了的憐惜的口吻提到她的處境,說都是「那該死的耶南」一手造成的,同時對他的自殺又說了許多難堪的話。耶南太太替丈夫辯護了幾句,參議員回答說,他知道銀行家不是欺詐,而是荒唐,說他是個飯桶,是個糊塗蟲,什麼事都自作聰明,不跟任何人商量,不聽任何人的勸告。要是他只害了自己倒也罷了:那是他活該!可是,不說連累別人,光是把他的妻子兒女害到這步田地,丟下他們讓他們自尋生路……那可只有耶南太太能夠原諒他了,如果她是一個聖者的話,但他,參議員,他不是個聖者——(s,a,i,n,t)——只是個健全的人——(s,a,i,n)[7]——一個健全的,明理的,會思考的人,他可沒有絲毫寬恕他的理由。一個人在這種情形中自殺簡直是混帳到了極點。唯一可以替耶南辯護的理由,就是這樁事不能完全教他負責。講到這兒,他向耶南太太道歉,說他對她丈夫的批評未免激烈了一些:而這是因為他對她表示同情的緣故。接著他打開抽屜,拿出一張五十法郎的鈔票——算做布施——被她拒絕了。

  她到一個大機關里去謀個職位,手段可十分笨拙,而且是有頭無尾的。她迸足了勇氣才奔走了一次,回來卻垂頭喪氣,幾天之內再沒氣力動彈。趕到她再去問訊的時候,已經太晚了。她在教會方面也沒能得到什麼幫助,或是因為他們覺得無利可圖,或是因為不願意理睬一個家長從前是出名反對教會而現在身敗名裂的家庭。耶南太太千辛萬苦,好容易謀到一所修道院裡教鋼琴的職位——極乏味而報酬極少的差事。為了多掙一些錢,她又在晚上替文件代辦所做些抄寫工作。可是人家對她很嚴。她的書法和疏忽,儘管用心還是要脫落字句,甚至整行的漏掉——她心裡想著多少旁的事——使她受到很不客氣地埋怨。她往往眼睛乾澀作痛,四肢酸麻地做到半夜,而抄件還是要被退回來,那時她就失魂落魄地回家,整天地抽抽搭搭,不知道怎麼辦。她多年以前就有心臟病,經過這些磨難,病更加深了,使她有種種恐怖的預感。她有時很痛苦,透不過氣來,仿佛要死過去了。她出門的時候身邊老帶著字條,寫著自己的姓名住址,恐防會倒在路上。要是她死了,那怎麼辦呢?安多納德儘量支持她,裝出她本來沒有的那種鎮靜的態度,她要母親保養身體,讓她去代替工作。可是耶南太太迸著最後一些傲氣,無論如何不肯讓女兒去受她所受的屈辱。

  她儘管做得筋疲力盡,省吃儉用,仍是無濟於事:掙的錢不夠養活他們,非把留著的一些首飾變賣不可。而最糟的是這筆派了多少用途的錢,在耶南太太拿到手的當天就給偷去了。老是糊裡糊塗的可憐的婦人,因為第二天是安多納德的節日,想買件小小的禮物給他,順路走進便宜百貨公司。她把錢袋緊緊抓在手裡,唯恐丟掉。為了要仔細看一件東西,她隨手把錢袋往櫃檯上一放,過了一會兒想去拿回來,已經不見了——這是最後一下的打擊。

  不多幾天以後,八月將盡,正是一個悶熱的晚上,一股熱騰騰的水汽重甸甸的罩在城上,耶南太太把一篇緊急的抄件送往文件代辦所回來。因為過了晚飯時間,又想節省三個銅子的車錢而怕孩子們揪心,她趕路太急了些,走得非常疲倦。爬上四層樓,她已經不能開口,不能呼吸了。像這種模樣的回家是常有的事,孩子們已經不以為意了。她硬撐著和他們馬上吃飯。大家都為了天氣太熱吃不下東西,勉強吃了些肉,喝了幾口淡而無味的水。他們都不出聲,一來沒心思說話,二來特意讓母親歇一歇——他們一齊望著窗子。

  突然,耶南太太舞動著手,拼命抓著桌子,瞪著孩子,哼了幾聲,身子往下倒了。安多納德和奧里維趕上去剛好把她扶住。他們倆發瘋般叫著:「媽媽!我的小媽媽!」

  可是她不回答。他們一下子沒了主意。安多納德抽搐著,緊緊摟著母親,擁抱她,呼喚她。奧里維開著門大喊:「救命!」

  看門女人爬上樓來,看到這個情形,便去找了個附近的醫生。但醫生到的時候,她已經完了。還算耶南太太的運氣,死得這麼快。可是她最後幾秒鐘看著自己死去,把孩子們孤零零地丟在苦海里的感觸,誰又能知道呢?……

  孩子們孤零零地受著慘禍的驚恐,孤零零地哭著,孤零零地料理可怕的後事。看門女人心地很好,幫了他們一點忙;耶南太太教課的修道院方面,只冷冷地說了幾句惋惜的話。

  母親剛死的時期,兩人簡直是絕望到無可形容。但使他們得救的便是這過度的絕望,因為奧里維抽風抽得很厲害,使安多納德只想著兄弟,把自身的痛苦忘了一部分;而她的深切的友愛也感動了奧里維,不至於因痛苦而有什麼危險的衝動。兩人擁抱著,坐在亡母的靈床旁邊,在守夜燈的微弱的光線之下,奧里維喃喃地說應當死,兩人一同死,立刻就死。他一邊說一邊指著窗口。安多納德也有這種可怕的願望,但她還是拼命地掙扎,要活下去……

  「活著有什麼用呢?」

  「為了她呀,」安多納德指著母親,「她永遠跟我們在一起。你想想吧……她為我們受了多少罪,我們不能使她再受一樁最苦的苦難:看到我們窮途潦倒地慘死……」她又接著很興奮地說:「啊!而且一個人不應該這樣畏縮!我不願意!我要反抗!我一定要你有一天能夠幸福!」

  「永遠不會的了!」

  「會的,你將來會幸福的。我們受的苦難太多了。物極必反,不會老是苦下去的。你能打出一條路來,你能有個家庭,你會幸福,我一定要你這樣,我一定要!」

  「怎麼過活呢?咱們永遠不能……」

  「一定能夠的。怎麼辦嗎?先得撐到你能夠謀生的時候。一切都歸我負責。你瞧著吧,我一定做到。啊!要是媽媽讓我做的話,我早已……」

  「你去做些什麼呢?我不願意你干屈辱的事。並且你也不能……」

  「怎麼不能?……靠自己的工作餬口,只要是清清白白的,有什麼屈辱!你別操心,我求你!你瞧著吧,沒有什麼做不到的事,你將來會幸福的,咱們都會幸福的,奧里維,母親也要為了我們而高興呢……」

  跟在母親靈柩後邊的只有兩個孩子。他們一致同意不去通知波依埃:這一份人家在他們心中早已不存在了,他們對母親多麼狠心,連她的死也是他們促成的。看門女人問他們可有別的親屬的時候,他們回答說:「一個也沒有。」

  在空蕩蕩的墓穴前面,他們手牽著手禱告。他們在絕望中逞著傲氣,寧願孤獨而不願意看到那些無情而虛偽的親戚。兩人走回家,一路上跟他們擠來擠去的都是一般對於他們的喪事、他們的思想、他們的生命漠不關心而只有語言相同的群眾。安多納德讓奧里維攙著手臂。

  他們在同一所屋子裡換了最高層的一個極小的公寓——只有兩間頂樓底下的臥室,一間給他們做餐室用的極小的穿堂,和一間像壁櫥般大的廚房。換一個區域,他們或許能找到比較好一些的住所,但在這兒他們覺得仍舊跟亡母在一起。看門女人對他們很表同情,可是不久他也管著自己的事,誰也不理會他們了。屋子裡沒有一個房客認識他們,他們也不知道住在旁邊的是誰。

  修道院居然答應安多納德接替她母親教琴。她還想找些別的教課的事。她唯一的念頭是教養弟弟,直到他進高等師範為止。這計劃是她獨自決定的,她研究高師的課程,到處打聽,也徵求奧里維的意見——可是他毫無意見,她已經為他選擇好了。一朝進了高師,他一生不用再愁生活,前途有望了。所以非要他達到這一步不可,無論如何都得活到那個時候。那不過是五六個辛苦的年頭:一定能撐到的。這個意念給了安多納德很大的勇氣,使她整個身心都振作起來。她明白看到擺在她前面的是孤獨艱苦的生活,唯有靠著「超拔兄弟」的熱情才能挨受的。她打定主意倘若自己得不到幸福,至少要使兄弟幸福!……這個還沒足十八歲的輕佻而溫柔的姑娘,被她那英勇的決心改變了:她心中藏著一股獻身的熱誠和奮鬥的傲氣,不但誰都沒想到,連她自己也沒料到。女子在這個煩悶的年齡,有如萬物騷動的初春,愛的力量充塞著整個身心,像一條潛藏的溪水在泥土下面流著,把它包裹、浸潤,永遠和它在一起糾纏;同時愛情也能化為種種形式,它只想獻身給別人,給人家做養料:只要有一點兒藉口就行了,它的無邪與深刻的肉感準備隨時蛻化為犧牲。愛情使安多納德做了友愛的俘虜。

  她的弟弟因為沒有這樣的熱情,精神上就沒有這種依傍。並且那是人家獻身於他而非他獻身於人——這當然更方便更甜蜜,只要你是愛那個為你犧牲的人的。可是相反,他眼看姊姊為了他而筋疲力盡,心裡非常難過。她回答說:「啊!好孩子!……難道你不看見我就靠這個生活嗎?要沒有你給我的辛苦,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他很明白這個。處在安多納德的地位,他也會把這種甘心情願的勞苦看得很重的。但人家為了自己而受罪,他的傲氣與心靈就大為痛苦了。並且,一個像他這樣懦弱的人,要負起別人強迫他擔負的責任,非成功不可的責任——既然姊姊把自己的一生在他身上孤注一擲——真是多麼沉重啊!想到這點,他就受不了,他非但不加倍的鼓起勇氣,反而有時弄得垂頭喪氣。可是她逼著他無論如何要掙扎、要工作、要生存:那是他沒有姊姊的督促決計辦不到的。他大有甘心戰敗的傾向——也許還有自殺的傾向。要不是姊姊硬要他奮發有為,追求幸福的話,或許他早已完了。他因為自己的天性受了抑制而很苦悶,但這抑制就是他的救星。他也在經歷一個轉變的年齡:在此可怕的時期,成千累萬的青年都因為一時糊塗,被兩三年的瘋狂把一生斷送了。倘若他有胡思亂想的時間,恐怕早走上了不是灰心,便是放蕩的路:他每逢反躬自省的時候,病態的幻想,對生活,對巴黎,對那些擠在一塊兒腐化的千千萬萬的生靈的厭惡,就來占據他的心靈。可是一看到姊姊,噩夢就醒了。既然她為了他而活著,他也就活下去了,他將來也就會幸福了,雖然自己並不求幸福……

  這樣,他們的生活就靠一股熱烈的信仰,而這信仰又是靠苦行、宗教和高尚的志願促成的。兩個孩子所有的生命力都傾向著獨一無二的目標,就是奧里維的成功。任何工作任何屈辱,安多納德都能忍受:她當著家庭教師,差不多被人看做僕役,像老媽子一樣的帶學生去散步,在街上閒蕩幾小時,名目是教他們學德文。這些精神的痛苦與肉體的疲勞,使她的傲氣和對兄弟的友愛都得到一種安慰。

  她筋疲力盡地回家,還得照管奧里維。他白天在中學裡寄一頓中飯,到傍晚才回來。她在煤氣灶上或酒精燈上預備晚飯。奧里維從來不覺得肚子餓,對什麼都沒胃口,尤其是肉類,只能強迫他吃一點,或是想法替他做些心愛的菜。而可憐的安多納德又不是個高明的廚娘!她花盡了氣力,結果只聽到兄弟說他的烹調不堪入口。一班笨拙的青年主婦,因為不善烹飪常常使生活暗中受到影響,連睡覺都睡不好——直要對著爐灶不聲不響地失望了多少次,才能懂得一些做菜的訣竅。

  吃過晚飯,他把少數的碗盞洗完了——他要幫她,她可不許——便像慈母一樣的監督兄弟的功課。她教他背書,查看他的卷子,甚至也幫他準備,可老是留著神,不讓這多疑的傢伙生氣。他們坐在一張獨一無二的桌子,吃飯與寫字兩用的桌子旁邊:他做他的功課,她不是縫東西,便是抄寫文件,等他睡了,再替他整理衣服或做自己的活兒。

  雖然生計這樣艱難,他們還是決定把所能積蓄起來的一些錢先去償還母親欠波依埃家的債。那並非因為波依埃他們是怎麼兇惡的債主:他們已經無聲無息,再也不想到那筆他們認為丟定了的錢了,並且能夠花這個代價擺脫了拖累人的親戚,他們也很高興。可是兩個孩子的傲氣與孝心,覺得母親對他們瞧不起的人有所負欠是很難過的。他們儘量的節省:在娛樂上、衣著上、食物上,省下錢來,想積成二百法郎——那對他們是一個了不得的大數目。安多納德想由一個人來熬苦。但兄弟一朝看出了她的用意,無論如何要跟她採取一致行動。他們為了這件事含辛茹苦,趕到每天能積下幾個銅子,兩人就很快活了。

  節衣縮食,一個錢一個錢的省著,三年之中居然積滿了那個數目。那真是他們極大的喜悅……一天晚上,安多納德跑到波依埃家去。他們對她很不客氣,以為她又要來干求了,便先下手為強,冷冷地責備她不通消息,連母親的死訊也不報告,只要用到他們的時候才來。她打斷了他們的話,說她並沒意思打攪他們,只是來償還以前的債務的。說罷她把兩張鈔票放在桌上,要求給她一張收據。他們的態度馬上變了,假裝不願意收那筆錢,對她突然之間親熱起來,很像一個債主看見幾年以前的債務人,把他早已置之腦後的欠款給送了來。他們探問姊弟兩個住在哪兒,怎麼過活的。她不回答這些問題,只催著要收據,說有事在身,不能多留,然後她冷冷地行了禮,走了。波依埃夫婦看到這個女孩子的忘恩負義不由得氣壞了。

  這樁心事放下了,安多納德依舊過著同樣清苦的生活,但如今是為奧里維了。唯恐他知道,她瞞得更緊。她捨不得穿著,有時甚至於餓著肚子省下錢來,花在兄弟的裝飾上、娛樂上,使他的生活有些調劑,能不時到音樂會去或歌劇院去——那是奧里維最大的快樂。他很不願意自個兒去,但她自會想出種種不去的藉口來減輕他的不安。她推說身子累了,不想出去,或竟說不喜歡去。他明明知道這都是為了愛他而扯的謊,可是小孩子的自私心理占了上風,便獨自上戲院去了,一到那兒卻又難過起來,他一邊看戲,一邊老在心裡嘀咕:樂趣都給破壞了。有一個星期日,她打發他上夏德萊戲院去聽音樂,過了半小時他回來了,告訴姊姊說走到聖·米希橋就沒有再走的勇氣:他對音樂會已經不感興趣;不跟她一塊兒享受,他太痛苦了。安多納德聽了非常安慰,雖然兄弟為她而犧牲了星期日的消遣使她很遺憾。但奧里維並不後悔:他回到家中看見姊姊臉上快樂的光彩,那是她掩飾不了的,就覺得比聽到世界上最美的音樂還要愉快。那天下午,他們面對面坐在窗子旁邊,他拿著書,她拿著活計,但一個並不看書,一個也並不做活,只談著些對他們毫不相干的廢話。這樣甜蜜的星期日,他們還從來不曾有過。姊弟倆決定以後再不為了音樂會而分離了:要他們獨自享樂是決計辦不到的。

  她暗中省下的錢居然能夠替奧里維租一架鋼琴,使他喜出望外。而且以租賃的方式,過了若干年月,那架琴可以完全歸他們所有。這樣她又憑空添了一個沉重的擔子。到期應付的款子對她簡直是個噩夢,為了張羅這筆錢,她把身子都磨壞了。但這樁傻事為他們添了不知多少幸福。

  在這個艱苦的生涯中,音樂好比他們的天堂。他們沉浸在裡頭,把世界上其餘的一切都給忘了。但那也不是沒有危險的。音樂是現代許多強烈的溶解劑的一種。那種像暖室般催眠的氣氛,或是像秋天般刺激神經的情調,往往使感官過於興奮而意志消沉。但對於像安多納德那樣操勞過度而沒有一點樂趣的人,音樂的確能使她鬆動一下。毫無休息地忙了一個星期,音樂會可以說是唯一的安慰。兩人就靠著懷念過去的音樂會與企望下次的音樂會過活,靠著那超乎時間,遠離巴黎的兩三個鐘點過活。他們冒著雨雪風寒,在場外緊緊地偎倚著,心中還怕買不到座位,等了許多時間才擠入戲院,坐上又窄又黑的位置,在喧譁嘈雜的人海中迷失了。他們窒息著,被人緊擠著,又熱又不舒服,難受到極點——可是他們多快樂,為自己的快樂而快樂,為別人的快樂而快樂,為了覺得貝多芬與華格納偉大的心靈中所奔瀉的光、力、愛,也在自己心中奔瀉而快樂,為了看到兄弟或姊姊那張睏倦與早經憂患而變得蒼白的臉突然閃出點光輝而快樂。安多納德四肢無力,軟癱了,好像被母親緊緊摟在懷裡一樣,她蹲在甜美溫暖的窩裡悄悄地哭了。奧里維握著她的手。誰也沒注意他們。但在陰暗的大廳里,躲在音樂的慈愛的翅膀底下的,受傷的心靈何止他們兩個呢。

  安多納德還有宗教支持。她很誠心,每天做著長久而熱烈的禱告,每星期日去望彌撒。她遭了橫禍,卻始終相信基督的愛,相信他跟你一起受苦,將來有一天會安慰你。可是她精神上和死者的關係比和神明的關係更加密切,她受到磨難的時候總想到他們。但她理性很強,獨往獨來,跟旁的舊教徒不相往還;他們對她也不大好,認為她有邪氣,差不多是自由思想者,或正在往這條路上去。因為依著純粹法國女孩子的性格,她決不肯放棄她自由的判斷:她的信仰是為了愛,而非為了像下賤的牲畜一般服從。

  奧里維可不再信仰了。從初到巴黎的幾個月起,他的信心就慢慢地開始瓦解,終於完全崩潰。他因之大為痛苦,因為只有強者或俗物才能沒有信仰,而他既不夠強,也不夠俗,所以經過好幾次劇烈的苦悶。他的心依舊保持著神秘的氣息,雖沒有了信仰,跟他的思想最接近的究竟還是姊姊的思想。他們倆都生活在宗教氣氛里。分離了整整一天之後,晚上回到家裡,狹小的寓所對他們無異大海中的港埠,安全的託庇所,儘管又冷又寒酸,可是純潔的。在這兒,他們覺得跟巴黎的腐敗氣息完全隔離了……

  他們不大談到自己所做的事:一個人筋疲力盡地回來,再沒心思把好容易挨過的一天重新溫一遍。他們本能地想忘掉白天的情形。尤其在剛回家的時候,他們一塊兒吃著晚飯,儘量避免彼此問詢,只用眼睛來打招呼,有時一頓飯吃完了也沒交換一句話。奧里維對著飯菜發呆,像小時候一樣。安多納德便溫柔地摩著他的手,微笑著說:「喂,拿出點勇氣來!」

  他就笑了笑,趕緊吃飯。整個晚餐的時間,誰都不想開口。他們極需要靜默。只要休息夠了,被對方體貼入微的愛滲透了,把白天所受的污辱淡忘了,他們話才多一些。

  然後奧里維開始彈琴。安多納德早已戒掉這個習慣,讓他獨自享受:因為那是他唯一的消遣,而他也儘量地藉此陶醉。他在音樂方面很有天分:近於女性的氣質,生來是為愛人家而不是為創造事業的性格,很能夠和他彈的音樂在精神上打成一片,把細膩的層次都很忠實很熱烈地表現出來——至少在他軟弱的手臂和短促的呼吸所容許的範圍以內,因為像《特里斯坦》或貝多芬後期的奏鳴曲那樣的作品,他沒有氣力對付。所以他更喜歡彈莫扎特和格魯克的音樂,而那也是他最喜愛的。

  有時她也唱歌,都是極簡單的古老的調子。她的女中音嗓子,好像蒙著一層什麼,調門低而微弱。她非常膽小,絕對不敢在別人面前唱,便是對奧里維也不免喉嚨梗塞。她最喜歡貝多芬用蘇格蘭歌詞譜成的一個曲子,叫做《忠實的瓊尼》,極幽靜而骨子裡又極溫柔的作品……就像她的為人。奧里維每次聽了都禁不住要流淚。

  她更喜歡聽兄弟彈琴。她要把雜務趕緊做完,一方面開著廚房門,想聽到奧里維的琴聲。但不管她怎么小心,他老是抱怨她安放碗盞的聲響。於是她把門關上,等到收拾完了,才來坐在一張矮凳上,並不靠近鋼琴——他彈琴的時候有人靠近就會受不了——而是在壁爐前面,像一頭小貓那樣蹲著,背對著琴,眼睛瞅著壁爐內金黃的火舌在炭團上靜靜地吞吐,想著過去的種種,出神了。敲了九點,她得鼓著勇氣提醒奧里維時間已到。要使他從幻想之中醒過來,要使她自己脫離縹緲的夢境,都不是容易的事。但奧里維晚上還有功課,並且又不宜於睡得太遲。他並不立刻聽從,音樂完了以後,還要經過相當的時間才能工作。他的思想在別處飄浮,往往九點半過了還沒有走出雲霧。安多納德坐在桌子對面做著活兒,明明知道他一事不做,可不敢多瞧他,免得露出監督的神氣使他不耐煩。

  他正在經歷青春的轉變時期,幸福的時期——喜歡過著懶洋洋的日子。額角長得很清秀;眼睛像女孩子的,放蕩、天真,周圍時常有個黑圈;一張闊大的嘴巴,嘴唇有點虛腫,掛著一副譏諷的、含糊的、心不在焉的、頑皮的笑容;過於濃密的頭髮直掉到眼前,在腦後的差不多像髮髻一樣,還有一簇挺倔強地在那裡高聳著;一條寬鬆的領帶掛在脖子裡(姊姊可是每天早上替他扣得好好的);上衣的紐扣是留不住的,雖然姊姊忙著替他縫上去;襯衣不用袖套;一雙大手,腕部的骨頭突得很出。他露出一副狡猾的、瞌睡的、愛舒服的神氣,愣頭傻腦地老半天望著天空,眼睛骨碌碌地把安多納德屋裡的東西一樣樣地瞧過來——書桌是放在她屋裡的——瞧著小鐵床和掛在床高頭的象牙十字架——瞧著父親母親的肖像——瞧著一張舊照片,上面是故鄉的鐘樓與小河。等到眼睛轉到姊姊身上,看她不聲不響做著活兒,臉色那麼蒼白,他突然覺得她非常可憐而對自己非常惱恨,認為不應該閒蕩,便振作精神,趕緊做他的功課,想找補那個損失的時間。

  逢到放假的日子,他就看書。姊弟兩人各看各的。雖然他們這樣相愛。還是不能高聲地一同念一本書。那會使他們覺得褻瀆的。他們以為一冊美妙的書是一樁秘密,只應當在靜寂的心頭細細地體會。遇到特別美的地方,他們就遞給對方,指著那一節說:「你念吧!」

  於是,一個念著的時候,另外一個已經念過的就睜著明亮的眼睛,瞧對方臉上的表情,跟他一同吟味。

  他們往往對著書本不念:只顧把肘子撐在桌上談天。越是夜深,他們越需要互相傾吐,而且心裡的話也更容易說出來。奧里維抑鬱不歡,老是需要把痛苦傾倒在另外一個人的心裡,減輕一些自己的痛苦。他沒有自信。安多納德得給他勇氣,幫助他對他自己鬥爭,而那是永無窮盡的,一天都免不了的鬥爭。奧里維說些悲苦的泄氣話,說過以後覺得輕鬆了,可沒想到這些話會不會壓在姊姊心上。等到發覺的時候,已經太晚了:他消磨了她的勇氣,把他的疑慮給了她。安多納德面上絕對不露出來,天生是勇敢而快活的性格,她仍舊裝做很高興,其實她的快樂早已沒有了。她有時睏倦之極,受不了自我犧牲的生活。她排斥這種思想,也不願意加以分析,但免不了受到影響。唯一的依傍是祈禱,除非在心靈枯竭的時候連祈禱都不可能——這也是常有的事。那時她又煩躁又惶愧,只能不聲不響地等待上帝的恩寵。這些苦悶,奧里維是從來沒想到的。安多納德往往借端躲開,或是關在自己屋裡,等煩悶過去以後再出現;出現的時候她抱著隱痛,堆著笑容,比以前更溫柔了,仿佛為了剛才的痛苦而不好意思。

  他們的臥室是相連的。兩張床靠在同一堵牆上:他們可以隔著牆低聲談話。睡不著的時候,兩人便輕輕地敲著壁,問:「你睡熟沒有?我睡不著啊。」

  姊弟之間只隔著這麼薄薄的一堵壁,仿佛是兩個睡在一張床上的朋友。但由於一種本能的根深蒂固的貞節觀念——兩間屋子的門在夜裡總是關嚴的,除非奧里維病了,而那也是常有的事。

  他虛弱的身體並沒好轉,反而愈來愈壞,老是不舒服:不是喉頭,便是胸部,不是頭部,就是心臟;極輕微的感冒在他也能變成支氣管炎;他害過猩紅熱,差點兒死掉;平時他也有種種重病的奇特的徵象,幸而沒發作;肺部與心部常有幾處作痛。有一天醫生說他很有心囊炎或肺炎的可能;隨後他們去請教一個著名的專科醫生,又證實了那個疑懼。結果卻太平無事。他的病其實是在神經方面,會變出許多出人意料的病象;慌張了幾天,事情居然過去了,但把安多納德折磨得太厲害了。為了憂急,她多少夜睡不著覺,常常起來到兄弟房門口去聽他的呼吸,心驚膽戰,以為他要死了,是的,她知道他必死無疑了:於是她渾身顫抖地跳起來,合著手,緊緊地握著,抽搐著,堵著嘴巴,不讓自己叫出來:「噢,天啊!天啊!別把他帶走啊!不,不——你不能這樣做——我求你,求你!……噢!好媽媽!救救我啊!救救他,救他一命呀!……」

  她全身都緊張了。

  「啊!已經做了這麼些,他快要成功,快要幸福的時候,難道要半路上倒下來嗎?不,不,那是不行的,那太殘忍了……」

  奧里維緊跟著又使她擔心別的事。

  他像她一樣老實,但意志薄弱,思想太自由,太複雜,對於明知道不正當的事,不免有些心搖意亂,抱著懷疑而寬容的態度,並且他抵抗不了肉慾的誘惑。安多納德那麼純潔,一向不知道兄弟的心理變化。有一天她突然發覺了。

  奧里維以為她不在家。往常她那時是在外邊教課的;這一天正要出門的時候,接到了學生的請假信,她心裡很快慰,雖然微薄的收入又少了幾個法郎。她疲乏已極,躺在床上,覺得能於心無愧地休息一天很高興。奧里維從學校回來,帶著一個同學坐在隔壁屋裡談天。他們的話,句句都可以聽到,他們以為沒有旁人,便一點沒有顧忌。安多納德聽著兄弟快樂的聲音,自個兒微微笑著。過了一會兒,她忽然沉下臉來,身上的血都停止了。他們非常下流地說著髒話,似乎說得津津有味。她聽見奧里維,她的小奧里維笑著;她也聽見她認為無邪的嘴裡說出許多淫猥的話,把她氣得身子都涼了,心裡的痛苦簡直沒法形容。他們娓娓不倦地談了好久,而她也禁不住要聽著。臨了,他們出去了;屋子裡只剩下安多納德一個人。於是她哭了,覺得心中有些東西死了,理想中的兄弟的形象——她的小乖乖的形象——給污辱了:那為她真是致命的痛苦。但兩人晚上相見的時候,她一字不提。他看出她哭過了,可不知道為什麼,也不懂姊姊為什麼對他改變態度。她直過了相當的時間才恢復常態。

  但他給姊姊最痛苦的打擊是他有一回終夜不歸。她整夜的等著。那不但是她純潔的道德受了傷害,而且她心靈最神秘最隱密的地方也深感痛苦——那兒頗有些可怕的情緒活動,但她特意蒙上一層幕,不讓自己看到。

  在奧里維方面,他主要是為爭取自己的獨立。他早上回來,打算只要姊姊有一言半語的埋怨,就老實不客氣頂回去。他提著腳尖溜進屋子,怕把她驚醒。但她早已站在那兒等著,臉色蒼白,眼睛紅腫,顯而易見是哭過了。她非但不責備他,反而不聲不響地照料他的事,端整早點,預備他吃了上學。他看她一言不發,只是非常喪氣,所有的舉止態度就等於一場責備:那時他可支持不住了,撲在她膝下,把頭藏在她的裙子裡。姊弟倆一齊哭了。他萬分羞愧,對著外邊所過的一夜深表厭惡,覺得自己墮落了。他想開口,她卻用手掩著他的嘴巴,他便吻著她的手。兩人什麼話都沒說,彼此心裡已經很了解。奧里維發誓要成為姊姊所希望的人物。可是安多納德不能把心頭的創傷忘得那麼快;她像個大病初癒的人,還得相當時日才能復原。他們的關係有點兒不大自然。她的友愛始終很熱烈,但是在兄弟心中看到了一些完全陌生而為她害怕的成分。

  奧里維的變化所以使她格外驚駭,因為同時她還受著某些男人追逐。她傍晚回家,尤其是晚飯以後不得不去領取或送回抄件的時候,常常給人盯著,聽到粗野的游辭,使她痛苦得難以忍受。只要能帶著兄弟同走,她就以強迫他散步為名把他帶著;可是他不大願意,而她也不敢堅持,不願意妨害他的工作。她的童貞的、古板的脾氣,和這些風俗格格不入。夜晚的巴黎對她好比一個森林,有許多妖形怪狀的野獸侵襲她,一想到要走出自己的家,她心裡就發顫。可是非出去不可。她不知道怎麼對付,老是發急。而一轉念間想到她的小奧里維也將要——或者已經——跟那些男人一樣追著女人的時候,她回到家裡簡直沒勇氣伸出手來跟他招呼。她對於他有這種反感是他萬萬想不到的……

  她長得並不怎麼美,卻很有點兒迷人的力量,能夠吸引人家,雖然她絕對沒有什麼勾引人的動作。衣服極樸素,差不多老戴著孝,個子不甚高大,很窈窕,表情很細膩,不大出聲,只悄悄地在人堆里穿過,唯恐引人注目,但那雙睏倦而溫柔的眼睛,那張小小的、模樣那麼清秀的嘴巴,自有一種深邃的韻味,惹人注意。有時她發覺自己討人喜歡,不禁有些惶愧——可是心裡也很高興……一顆能能感到別人好意的、平靜的心中,不自覺地會有多少可愛而貞節的風韻,誰能指點出來呢?那只在一些笨拙的動作,羞怯的躲躲閃閃的目光上有所表現;而這些又是多麼好玩多麼動人。惶亂的表情更增加了她的魅力。人家的慾念被她挑動了,既然她是一個清寒的沒人保護的女孩子,別人也就毫無顧忌地對她明說了。

  她有時到一班有錢的猶太人集會的拿端夫婦家去走動,那是她在教書的一個人家——拿端的朋友——認識的。她雖然那麼孤僻,也不免去參加了兩三次夜會。亞爾弗萊·拿端先生是巴黎的一個名教授,了不起的學者,同時又是個交際家,極有學問,也極其浮華,這種古怪的混合的人品在猶太社會中是常見的。而真實的好意與浮華的作風也在拿端太太心中占著相等的地位。夫婦倆都對安多納德表示親熱的、真誠的、但有些間歇性的好感——安多納德在猶太人中例比在舊教徒中得到更多的同情。固然他們缺點很多,但有一個很大的長處,而且是最重要的,就是富於生命力,富於人性。只要是有人性有生機的,他們無不關切。即使他們缺乏真正的熱烈的同情,也永遠有種好奇心,使他們肯探訪一班比較有價值的心靈跟思想,不管那心靈和思想跟他們的如何不同。一般的說,他們並不怎麼出力去幫助別人,因為同時感到興趣的事太多了,而且儘管自稱為灑脫,其實他們對世俗的虛榮比誰都更留戀。但他們至少做了些事,而那在麻木不仁的現代社會裡已經很了不起了。他們在社會上是行動的酵母,生命的原動力。——安多納德在舊教徒中受盡了冷淡以後,看到拿端家對她的關切,不管怎麼浮泛,也很感動。拿端太太約略看到了安多納德篤於友愛的生活,對於她的儀表與操守的可愛都很賞識,她自命要做她的保護人。她沒有兒女,但很喜歡年輕人,常常招待他們,再三約安多納德上她家去,要她放棄那種孤獨生活,找點兒消遣。她不難猜到安多納德的孤僻一部分是由於境況不好,便有心拿些美麗的衣飾送給她,被高傲的安多納德謝絕了。但這位懇切的保護人自有方法強迫她接受些小小的禮物,投合那無邪的女性的虛榮心。安多納德又感激又惶愧,每隔許多時候,勉強去參加一次拿端太太家的夜會。因為年輕,她終於也覺得很愉快。

  但在那個來往的人很雜而年輕人很多的場所,拿端太太所提拔的貧寒而美麗的女孩子,立刻成為兩三個油滑少年的目標,以為輕而易舉就可以得手。他們想利用她的羞怯來進攻,甚至彼此拿她賭東道。

  終於她收到幾封匿名信——更準確的說是造了一個高貴的假名的信。先是熱烈的情書,措辭迫切,把約會都定下了;接著又很快地來了幾封更放肆的信威嚇她,隨後又來了信口謾罵與侮辱的信,赤裸裸地描寫她身體上的某些部分,說出下流淫猥的話,寫信的人想利用安多納德的天真,恐嚇她倘使不去赴約就要教她當眾出醜。安多納德因為招惹了這些是非,痛苦得哭了,而她身心清白的驕傲也大大地受了傷害。她不知道怎麼擺脫,同時又不願意告訴兄弟,免得他傷心而把事情搞得更嚴重。但她也沒有朋友可以商量。向警察署告發吧,她又不願意,怕事情張揚出去。然而無論如何得把它結束。她覺得光是不理不睬並不能保衛自己,那個壞蛋一定還要糾纏不清,不發現危險絕不會罷休。

  隨後又來了一封最後通牒式的信,限她第二天到盧森堡美術館去相會。她去了。絞盡腦汁想過之後,她相信這個磨難她的男人一定是在拿端太太家遇見的。有一封信里隱隱約約提到的事就是在那邊發生的。於是她要求拿端太太幫她一次忙,坐著車陪她到美術館,請拿端太太在車上等著。到時,她進去了。在指定的圖畫前面,那壞蛋得意揚揚地走過來,裝得非常殷勤地跟她談話。她不聲不響地直瞪著他。他把一套話說完了,又涎著臉問她為什麼這樣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她回答說:

  「我在看一個沒骨頭的人怎樣欺侮女人。」

  對方聽了這話毫不在意,反而裝做親狎的神氣。她又說:

  「你拿當眾出醜的話威嚇我。好吧,我現在就給你這個機會。你怎麼樣?」

  她氣得渾身顫抖,說話的聲音很高,表示她預備教人注意。旁邊的人已經在瞧他們了。他覺得什麼都嚇不倒她,便放低了聲音。她最後一次又叫了聲:

  「哼,你這個沒骨頭的男人!」

  說完了,她掉過身子就走。

  他不願意露出認輸的神氣,便跟著她走出美術館。她竟自走向等著的車子,突然打開車門。背後那個男子劈面撞見了拿端太太,拿端太太馬上叫著他的姓氏招呼他,他一時手足無措,趕緊溜了。

  安多納德沒有辦法,只得把事情講給這位女朋友聽。但她只講了個大概,因為她極不願意把傷害她的貞節的痛苦告訴一個外人。拿端太太埋怨她沒有早通知她。安多納德要求她對誰都別提。事情就至此為止,拿端太太也用不著對那個壞蛋下逐客令,因為從此他沒有敢再露面。

  差不多同時,安多納德另外有一件性質完全不同的傷心事。

  有個很規矩的男子,年紀四十上下,在遠東當領事,回國來過幾個月的假期,在拿端家遇到安多納德,愛上了她。那次的會見是拿端太太瞞著安多納德預先安排好的,因為她一廂情願要替這位年輕朋友做媒。他是猶太人,長得並不好看;頭有點兒禿了,背有點兒駝了;可是眼睛非常柔和,態度很親切。因為自己也受過痛苦而很能夠同情別人。安多納德已經沒有當年才子佳人的夢,不再是嬌生慣養的孩子,把人生想做在美妙的日子和情人散散步那麼回事了;如今她認為生活是一場艱苦的鬥爭,每天都得來過一次,永遠不能休息一下,要不然,你年復一年,一寸一尺地苦苦掙來的,就可能在一剎那間前功盡棄。她覺得倘使能夠在一個朋友的懷抱里躺一會兒,跟他共嘗甘苦,由他來守望而讓自己閉一會眼睛,一定是非常甜美的。她知道這都是夢想,可還沒有勇氣完全丟開這個夢。她心裡很明白,一個沒有陪嫁的姑娘在她那個社會裡是毫無希望的。法國老派的布爾喬亞在婚姻上看重金錢是世界聞名的。這種貪心,便是猶太人也有所不及。猶太人中有錢的青年娶一個貧寒的姑娘,或有錢的少女熱烈的追求一個聰明的男子,都不算什麼稀罕的事。但在內地信奉舊教的法國布爾喬亞中間,所謂婚姻無非是追求金錢。而那些可憐蟲又幹些什麼呢?他們只有些平凡的需要:只知道吃喝,打呵欠,睡覺——節省。安多納德認識這班人,那是從小見慣的。她戴了富貴的眼鏡見過他們,也戴了貧窮的眼鏡見過他們,已經對他們不存什麼幻想了。所以那位男的向她求婚使她有點喜出望外。她先是並不愛他,後來卻是慢慢地對他有種感激的心和深刻的溫情。倘不是要跟他到遠地方去,把弟弟丟下的話,她早就應允的了。但在那種條件之下,她拒絕了。那朋友雖然懂得她的拒絕是由於極高尚的理由,心裡仍舊不能原諒她:他知道愛人有那些德行是極可貴的,但愛情的自私要愛人把這些德行也為自己犧牲。他便不再見她,動身之後也不再和她通信,音訊杳然地過了五六個月,忽然有一天寄給她一張喜柬,原來他跟另外一個女子結婚了。

  那對安多納德是樁極大的傷心事。在多少悲苦之外再受一次悲苦,她唯有把自己的悲苦獻給上帝;她硬要相信,因為忘了自己唯一的使命是獻身給兄弟,所以應當受此懲罰。從此她就更一心一意地照顧兄弟。

  她完全退出了社會,不再上拿端家去。自從她謝絕了那樁婚事以後,他們就對她很冷淡:他們也不承認她的理由。拿端太太斷定這樁婚姻一定成功,將來也一定很圓滿,此刻因安多納德的緣故而一切都成泡影,未免傷害了她的自尊心。她認為安多納德的顧慮當然是極有義氣,但感傷色彩太濃了,所以她馬上不再關心這位小朋友。她只知道幫助人家,不問人家同意不同意,這種心理上的需要此刻又找到了另外一個對象,讓她能暫時發泄那關切與照拂人的感情。

  奧里維完全不知道姊姊心中那頁痛苦的羅曼史。他是個多情的,輕浮的少年,成天在幻想中過活。雖然他精神很活潑可愛,心也和安多納德的一樣溫柔,但你要在什麼事情上依靠他是沒有把握的。他可以為了矛盾,消沉,閒蕩,或是單相思而浪費幾個月的精力。他常常想著一些俊俏的臉蛋,在什麼交際場中見過一面而完全沒注意到他的風騷的姑娘。他也能為了一段文字,一首詩,一闋音樂而出神,幾個月的浸在裡頭,把正課都荒廢了。非要有人時時刻刻的監督他不可,而且還得留神,不能使他發覺而著惱。他發起脾氣來一向很可怕,會極度的緊張,精神上失掉平衡,渾身發抖,好似可能害肺病的人所常有的現象。醫生並不把這種危險瞞著安多納德。這株本來就很軟弱的植物,從內地移植到巴黎之後,極需要清新的空氣與美好的陽光。那可是安多納德不能供給的。他們沒有足夠的錢,不能在假期中離開巴黎。至於假期以外的時間,兩人有工作在身,到了星期日都已經睏倦不堪,除掉赴音樂會,再沒心思出門了。

  可是在夏天,有些星期日,安多納德仍舊打起精神把奧里維拉到郊外的森林中去散步。但林中全是一對對粗聲大氣的男女,音樂咖啡館的歌曲,油膩的紙張:這當然不是使精神休息而淨化的清幽的境界。傍晚回家的時候,又得坐著悶人的、低矮的、狹窄的、黑洞洞的郊區火車,滿是笑聲、歌聲、粗野的談話、難聞的氣息和菸草的味道。安多納德與奧里維都是沒有平民氣質的,回到家中只覺得厭惡、喪氣。奧里維要求安多納德以後別再作這種散步;而安多納德在某個時期內也沒有這勇氣了。但過了一晌,她還是要去,以為對於兄弟的健康是必需的,雖然她自己比奧里維更討厭這種散步。每次新的嘗試都不比上一次的更愉快;奧里維便狠狠地向地抱怨。結果兩人只能關在悶塞的城裡,對著牢獄式的院子想望田野。

  中學的最後一年到了。學期終了便是高等師範的入學考試。而這也正是時候了。安多納德已經累到極點。她預測兄弟一定能考上。中學裡大家認為他是最優秀的投考生之一。所有的教員都稱讚他的功課和聰明,唯一的缺點是思想沒有紀律,不能按照計劃做事。可是壓在奧里維肩上的責任使他心慌意亂,考期近了,應付考試的能力越來越低了。一方面是極度的疲乏,一方面是怕考不上,而且膽小得近乎病態:這種種早就使他像癱瘓了一樣。想到要當著大眾站在許多考試委員前面,他就不由得渾身發抖。他永遠受著膽小的累,輪到在教室里開口就臉紅耳赤,喉嚨都塞住了,最初只能在人家喚到他名字的時候答應一聲。倘使無意中問他什麼話,他倒還容易回答;要是預先知道要受到考問,他簡直會嚇昏的:一刻不停在那裡胡思亂想的腦子,把將要臨到的情形連細節都想像到了;而且越等得久,他越是被恐怖糾纏不清。他差不多沒有一次考試不是至少考過兩次的:因為考試以前的幾夜,在夢中已經考過幾次,把他的精力消耗完了,再也沒法應付真正的考試。

  然而他還到不了那個使他在夜裡流冷汗的可怕的口試[8]。筆試的時候,一個關於哲學的題目,在平時他是很能發揮的,不料那天六個鐘點之內竟寫不上兩頁。最初幾小時他腦子裡空空如也,一點兒思想都沒有,仿佛給一座漆黑的牆堵塞了。到最後一小時,那堵牆溶解了,牆縫裡居然透出幾道光來。他這才寫了很美的幾行,可是篇幅不夠教人把他評定等第。安多納德看他那樣狼狽,料他沒希望了,於是也跟他一樣的垂頭喪氣,只是面上不露出來。並且她便是到了絕望的局面,也還能抱著無窮的希望。

  奧里維落選了。

  他懊喪到了極點。安多納德勉強笑著,仿佛事情並不嚴重,但她的嘴唇在發抖。她安慰弟弟,說那是運氣不好,容易補救的,下年一定能考取,名次還可以高一些。她可沒有說,為了她,他這一年是應該考上的,她身心交困,恐怕不能再撐一年了。但她非撐不可。要是她在奧里維沒考取以前就死了,他可能永遠沒勇氣獨自奮鬥下去,結果不免給人生吞掉。

  因此她把自己的疲乏藏起去,反而加倍的努力。她流著血汗讓他在暑假中有些娛樂,希望開學以後他精神好一些,更能夠發憤用功。可是到開學的時候,她小小的積蓄用完了,同時又丟了幾處薪水最高的教職。

  還要苦苦地撐一年!……兩個孩子為了這最後的一關把自己攪得筋疲力盡。第一先得生活,找一些別的差事。拿端他們介紹安多納德上德國去教書。這是她最不願意接受的,可是眼前沒有別的機會,又不能久待。六年以來姊弟倆從來沒分離過一天,她簡直沒法想像,不看見他不聽見他以後她怎麼能生活。奧里維想到這點也不免心驚肉跳,但他什麼話都不敢說:這樁苦難是他造成的。要是他考取了,安多納德絕不至於到這個田地[9],所以他沒有反對的權利,也沒有資格提出他個人的悲戚作為問題;一切只能由她一個人決定。

  分離以前的最後幾天,兩人不聲不響地熬著痛苦,仿佛有一個快要死了。痛苦得實在受不了的時候,他們便躲起來。安多納德想在奧里維的眼神中徵求意見。要是他對她說:「別走啊!」她就可以不走,雖然是應當走。直到最後一刻,坐在把他們送上東站去的馬車裡,她還準備打消原意,她覺得沒有勇氣執行她的計劃。只要他一句話,一句話!……可是他不說出來。他跟她一樣的全身發僵。她要他答應每天寫信給她,什麼都不能隱瞞,只要有點兒不安的事,就立刻叫她回來。

  她走了。一方面,奧里維走進中學宿舍連心都涼了——如今他變了寄宿生;一方面安多納德在火車裡痛苦萬分。他們倆夜裡睜著眼睛,覺得每過一分鐘就離得遠一點,不由得彼此低聲呼喚。

  安多納德想到將要投身進去的社會非常害怕。六年以來,她大大地改變了。從前她是多麼大膽,什麼都嚇不倒的,現在卻養成了靜默與孤獨的習慣,反而以脫離孤獨生活為苦事。幸福的歲月過去了,嘻嘻哈哈的,快活的,多嘴的安多納德也跟著消滅了。憂患使她變得孤僻。大概因為跟奧里維住在一起,所以她也感染到他羞怯的性情。除了對兄弟,她很不容易開口。什麼都使她害怕,便是去拜訪人也要心慌。一想到要去住在陌生人家,跟他們談話,老是站在人面前的時候,她更急壞了。可憐的小姑娘並不比她的兄弟更喜歡教書:她很盡職,但並不相信自己的工作對人有什麼好處可以自慰。她生來是為愛人而不是教育人的。可是誰也不在乎她的愛。

  德國那個新的差事,比無論什麼地方都更用不著她的愛。她在葛羅納蓬家教孩子們讀法文,主人絕對不關切她。他們又傲慢又親狎,又冷淡又愛管閒事,因為出了相當高的薪水,便以為給了她恩惠,對她盡可以為所欲為,把她看做一個比較高級的僕人,不讓她有半點自由。她甚至沒有私人的臥室:只睡在一間跟孩子們的臥室相連的小屋子內,夜裡房門都是不能關的。她從來沒有清靜的時間。雖然那是每個人應有的神聖的權利,他們可不承認。她的快樂只有在精神上跟兄弟在一起,和他談話;只要有片刻的自由,她就儘量利用。但人家還要和她爭這片刻的時間。她才提筆,就有人在她房內打轉,問她寫什麼。她看信的時候,人家又問她信上寫些什麼。他們用一種親狎與嘲笑的神氣,打聽「小兄弟」的情形。於是她只得躲起來。她有時需要用怎樣的手段,躲在怎樣的屋角里去偷偷地看奧里維的信,真是說出來也教人臉紅。倘若有封信隨便丟在房裡,毫無疑問是會被人偷看了的;既然除了衣箱之外沒有一件可以關鎖的東西,她就不得不把所有不願意給人看到的紙張都帶在身上:人家老是在搜索她的東西和她的內心,竭力想發掘她思想的秘密。並非葛羅納蓬一家關切這些事,而是認為既然出錢雇了她,她這個人就是屬於他們的了。其實他們並無惡意:刺探旁人的私事在他們是根深蒂固的習慣,他們之間絕不會因這些事生氣的。

  安多納德可最難容忍這種間諜式的,無恥的勾當,使她一天不能有一小時逃過他們不知趣的目光。她用一種帶點高傲的矜持的態度對付葛羅納蓬家裡的人,教他們大不高興。當然,他們自有些冠冕堂皇的理由為他們的好奇心作辯護,批評安多納德不應該躲避他們。對一個住在他們家裡,成為家庭的一分子,負責教育他們兒女的姑娘,他們覺得應該認識她的私生活:這是他們的責任!——(多少主婦對於僕人就是這種說法,他們的所謂責任,並非在於使僕役少吃一些苦少受一些難堪,而是在于禁止他們作任何娛樂。)所以他們認為,安多納德的不肯接受監督一定是有不可告人之事:一個清白的女孩子是什麼都不用隱藏的。

  因此安多納德時時刻刻受著磨折,時時刻刻得保護自己:這樣她就比平時更冷淡更深藏了。

  弟弟每天都給她寫一封十二頁的長信;她也居然能每天寫一封——哪怕只是短短的幾行。奧里維竭力裝得很勇敢,不過分流露心中的悲苦。但事實上他苦悶得要死。他的生活一向跟姊姊的難解難分,如今和她分離之後,他的生命似乎只剩了一半:他的手腳,他的思想,都調動不來了;他不能散步,不能彈琴,不能工作,也不能不工作,不能夢想——除非是夢想她。他從朝到晚埋頭在書本里,可是一點工作都做不出來:他的念頭總想著別處,不是苦悶,便是想念姊姊,或者一邊想著上一天的來信,一邊眼睛盯著鍾,等著當天的信。信到了,他手指哆嗦著拆閱,因為他又快活又害怕。便是情書也不會使一個情人感情衝動到這個田地。像安多納德一樣,他也躲在一邊讀她的信,把所有的都帶在身上,夜裡拿最後收到的一封放在枕頭下面,在想著親愛的姊姊而翻來覆去睡不著的時候,常常用手摸一下,看看它是否在老地方。他覺得跟她離得多近!要是郵局耽誤,把安多納德的信晚一天送到,他就特別難過。他們中間隔了兩天兩夜了!……因為從來沒出過門,他把空間與時間格外誇大。他的想像力老是在那裡活動:「噢,上帝!要是她病倒的話!他總該見到她一面才死吧……昨天為什麼她只寫寥寥幾行呢?……是不是病了?……是的,她病了……」那時他簡直喘不過氣來。除此以外,他更怕自己孤苦伶仃地死,遠離著她,死在這些不相干的人中間,在這可厭的中學裡,在這個淒涼的巴黎。想到後來,他真的病了……「倘若寫信去要她回來又怎麼樣呢?……」但他想到自己這樣沒有勇氣就害羞。而且他一提筆,因為能夠和她談談而快活極了,居然暫時忘了痛苦。他仿佛見到她,聽到她:他把什麼都告訴給她聽:跟她住在一起的時候,他倒從來沒對她說過這樣親切和熱烈的話;他把她叫做「我的忠實的,勇敢的,至愛的好小姊姊」。那是真正的情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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