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冊

2024-10-09 05:37:39 作者: (法)羅曼·羅蘭

  卷六 安多納德

  耶南是法國那些幾百年來株守在內地的一角,保持著純血統的舊家之一。雖然社會經過了那麼多的變化,這等舊家在法國還比一般意料的為多。它們與鄉土有多多少少連自己也不知道的根深蒂固的聯繫,直要一樁極大的變故才能使它們脫離本土。這種依戀的情緒既沒有理智的根據,也很少利害關係。至於為了史跡而引起思古之幽情,那也只是少數文人的事。羈縻人心的乃是從上智到下愚都有的一種潛在的、強有力的感覺,覺得自己幾百年來成了這塊土地的一分子,生活著這土地的生活,呼吸著這土地的氣息,聽到它的心跟自己的心在一起跳動,像兩個睡在一張床上的人,感覺到它不可捉摸的顫抖,體會到它寒暑旦夕,陰晴晝晦的變化,以及萬物的動靜聲息。而且用不著景色最秀美或生活最舒服的鄉土,才能抓握人的心。便是最樸實、最寒素的地方,跟你的心說著體貼親密的話的,也有同樣的魔力。

  這便是耶南一家所住的那個位於法國中部的省份。平坦而潮濕的土地,沒有生氣的古老的小城,在一條渾濁靜止的運河中映出它暗淡的面目;四周是單調的田野、農田、草原、小溪、森林,隨後又是單調的田野……沒有一點勝景,沒有一座紀念建築,也沒有一件古蹟。什麼都不能引人入勝,而一切都教你割捨不得。這種迷迷糊糊的氣息有一股潛在的力:凡是初次領教的都會受不了而要反抗的,但世世代代受著這個影響的人再也擺脫不掉,他感染太深了。那種靜止的景象,那種沉悶而和諧的空氣,那種單調,對他自有一股魅力,一種深沉的甜美,在他是不以為意的,加以菲薄的,可是的確喜愛的,忘不了的。

  耶南世代住在這個地方。遠在十六世紀,就有姓耶南的人住在城裡或四鄉:因為照例有個叔祖伯祖之流的人,一生盡瘁於輯錄家譜的工作,把那些無名的、勤勉的、微末不足道的人物的世系整理起來。開頭只是些農夫、佃戶、村子裡的工匠,後來在鄉下當了公證人的書記,慢慢地又當了公證人,終於住到縣城裡來。安東尼·耶南的父親奧古斯丁,做買賣的本領很高明,在城裡辦了個銀行。他非常能幹,像農夫一樣的狡猾、頑強,做人挺規矩,可並不太拘泥,做事很勤,喜歡享受。因為嘻嘻哈哈的好挖苦人,什麼話都直言無諱,也因為他富有資財,所以幾十里周圍的人都敬重他、怕他。他個子又矮又胖,精神抖擻,留著痘疤的大紅臉上嵌著一對炯炯有神的小眼睛,從前出名是個好色的,至今也還有這個嗜好。他喜歡說些粗野的笑話,喜歡好吃好喝。最有意思的是看他吃飯:兒子以外,幾個和他一流的老人陪著他——推事、公證人、本堂神甫等等(耶南老頭兒是瞧不起教士的,但若這教士能夠大嚼的話,他也樂意跟他一塊兒大嚼),都是些南方典型的結實的漢子。那時滿屋子都是粗野的戲謔,大家把拳頭往桌上亂敲,一陣陣的狂笑狂叫。快活的空氣引得廚房裡的僕役和街坊上的鄰居都樂開了。

  後來,在夏季很熱的一天,老奧古斯丁只穿著件襯衣下地窖去裝酒,得了肺炎。不出二十四小時,他就動身往他世界去了。他不大相信什麼他世界,但像內地反對教會的布爾喬亞一樣,在最後一分鐘內還是辦妥了所有的教會儀式,一則使家裡的婦女不再嚕囌,二則他對這些手續也無所謂……三則死後之事究竟也不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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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兒子安東尼接了他的買賣。他也是個矮胖子,一張緋紅的喜洋洋的臉,不留鬍子,只留鬢角,說話急促而含糊,聲音很響,常常有些劇烈而短促的小動作。他沒有父親那種理財的本領,但辦事能力還不壞。銀行因為歷史悠久,正在一天天的發達,他只要按部就班的繼續下去就行了。他在當地頗有善於經商的名氣,雖然他對事業的成功並沒多大貢獻,他只是很有規律很肯用心罷了。做人很體面,到處受到應有的尊重,他殷勤,爽直,對某些人也許太親狎了些,真情也流露得太多了些,有點兒平民氣息,可是不論城裡鄉下,他人緣都很好。他雖不浪費金錢,卻很濫用感情,動不動會流淚,看到什麼災難會真誠地難過,使受難的人感動。

  像多數內地人一樣,政治在他思想上占著很大的地位。他是表面上很激烈而骨子裡很溫和的老革命黨,褊狹的自由主義者,愛國主義者,並且學著父親的樣反對教會。他是市參議員,像同僚們一樣以捉弄本區的神甫或本城婦女所崇拜的宣道師為樂。法國小城裡的反教會的舉動,永遠是夫婦爭執中的一個節目,是丈夫與妻子暗鬥的一種藉口,差不多沒有一個家庭能夠避免的。

  安東尼·耶南對文學也很有抱負。跟他那一代的內地人一樣,他頗受拉丁文學的薰陶,有些篇章能夠背誦如流;而拉·封丹、布瓦洛、伏爾泰等的格言,十八世紀小品詩人的名句,他也記得不少,還寫些模仿他們的詩。他熟人中有這個癖的不止他一個,而這個癖也增加了他的聲譽。大家傳誦他的滑稽詩、四句詩、步韻詩、折句、譏諷詩、歌謠,有時是很唐突的,可是不乏風趣。口腹之慾的神秘在詩中也沒有被遺忘。

  這個壯健、快樂、活潑的矮個子,娶的太太和他性格完全不同。她是當地一個法官的女兒,叫做呂西·特·維廉哀。這家特·維廉哀其實只是特維廉哀,他們的姓像一塊石子從上面往下滾的時候一分為二,變了特·維廉哀[1]。他們世代都當法官,是法國老司法界中的人物,對於法律,責任,社會的禮法,個人的尤其是職業的尊嚴,看得很重,做人不但誠實不欺,而且還有些迂腐。在上一世紀裡,他們受過吹毛求疵的揚山尼派的影響,至今除了對耶穌會派的輕蔑以外,還留下一點悲觀和鬱悶的氣息。他們不從好的方面去看人生,非但不想克服人生的艱難,反而想加些上去,好讓自己更有權利怨天尤人。呂西·特·維廉哀就有一部分這種性格,恰恰和她丈夫粗魯豪放的樂天主義相反。她又瘦又高,比他高出一個頭,身段長得很好,很會穿扮,可是大方而不很自然,使她永遠顯得——仿佛是故意的——比實在的年齡大;她非常賢淑,但對別人很嚴,不容許有任何過失,幾乎也不容許有任何缺陷:大家認為她冷酷,驕傲。她對宗教很虔誠,為了這個,夫婦間常常爭辯。但他們很相愛,儘管爭辯,彼此都覺得少不了。至於實際的事務,兩人都一樣的不高明:他是因為不懂人情世故,一看到笑臉,一聽到好話,就會上當;她是因為對於商業全無經驗,從來不與聞,也不感興趣。

  他們有兩個孩子:一個是女兒,叫做安多納德,一個是兒子,叫做奧里維,比安多納德小五歲。

  安多納德是個美麗的褐發姑娘,一張法國式的嫵媚而忠厚的小圓臉,眼睛很精神,天庭飽滿,下巴很細氣,小鼻子長得筆直——好似一個法國老肖像畫家所說的,是「那種清秀的,很有格局的鼻子,有種微妙的小動作,使她顯得神情生動,表示她說話或聽人說話的時候心中很有點兒細密的思潮」。她從父親那兒秉受著快樂的無愁無慮的脾氣。

  奧里維是個淡黃頭髮的嬌弱的孩子,身材跟父親一樣矮小,性格卻完全不同。小時候不斷的疾病大大地損害了他的健康,雖然家裡的人因之格外疼他,但虛弱的身體使他很早就成為一個抑鬱寡歡的孩子,愛幻想,怕死,沒有一點兒應付人生的能力。天生的怕見人,喜歡孤獨,他不願意和別的孩子做伴,覺得和他們在一起非常不舒服,他討厭他們的遊戲,打架,尤其受不了他們的兇橫。他讓他們打,並非因為沒有勇氣,而是因為膽怯,不敢自衛,怕傷害別人,要不是靠著父親的地位,他可能被小朋友們磨折死的。他心腸很軟,靈敏的感覺近乎病態:隨便一句話,一個同情的表示,或是一句埋怨,就能使他大哭一場。比他健全得多的姊姊常常嘲笑他,叫他淚人兒。

  兩個孩子非常相愛,可是性情相差太遠,混不到一塊兒。他們各過各的生活,各有各的幻想。安多納德越長越美;人家告訴她,她自己也知道,心裡很高興,編著些未來的夢。嬌弱而悒鬱的奧里維,一接觸外界就覺得格格不入,便躲在他荒唐的小腦子裡去胡思亂想。他像女孩子一樣需要愛別人,也需要別人愛他。既然過著孤獨生活,不跟年齡相仿的同伴往來,他便自己造出兩三個幻想的朋友:一個叫做約翰,一個叫做哀蒂安,一個叫做法朗梭阿。他老是和他們在一起,所以從來不跟周圍的人在一起。他睡得很少,空想極多。早晨,人家把他從床上拉起來,他往往把赤裸的兩腿掛在床外,出神了;再不然他會把兩隻襪子套在一隻腳上。雙手浸在臉盆里,他也會出神的。在書桌上寫字或溫課的當口,他又會幾小時的胡思亂想,隨後他忽然驚醒過來,發覺什麼也沒做。在飯桌上,人家和他說話,他會吃了一驚,過了兩分鐘才回答,而回答了半句又不知自己要說些什麼。他迷迷懵懵地聽著自己的念頭在胸中竊竊私語,過著內地那種度日如年的單調的歲月,被一些親切的感覺催眠了。空蕩蕩的大屋子只住了一半,有的是可怕而挺大的地窖和閣樓,上了鎖的神秘的空房,百葉窗都關了,家具、鏡子、燭台,都遮著布,祖先畫像上的笑容老是在他的腦子裡,還有帝政時代的版畫,題材都是輕佻的與有德的故事。外邊,馬蹄匠在對門打鐵,錘子一下輕一下重,呼吸艱難的風箱在喘氣,馬蹄受著熏炙發出一股怪味道;洗衣婦蹲在河邊搗衣;屠夫在隔壁屋子裡砍肉;街上走過一匹馬,蹄聲嘚嘚;水龍頭軋軋地響;河上的轉橋轉來轉去,裝著木料的沉重的船,被縴繩拉著在砌得很高的花壇前面緩緩駛過。鋪著石板的小院子有塊方形的泥地,長著兩株紫丁香,四周是一大堆風呂草和喇叭花。臨河的平台上,大木盆里種著月桂和開花的榴樹。有時鄰近的廣場上有趕集的喧鬧聲,豬叫聲,鄉下人穿著耀眼的藍色上衣。……星期日在教堂里,歌詠隊連聲音都唱不准,老教士做著彌撒快睡著了;全家在車站大路上散步,一路跟別人(他們也以為全家散步是必不可少的節目)脫帽招呼——直走到大太陽的田裡,看不見的雲雀在上空盤旋——或者沿著明淨的,死水似的河走去,兩旁的白楊瑟瑟索索地發抖……然後是豐盛的晚餐,東西多得吃不完;大家頭頭是道,津津有味地談著吃喝的問題。因為在座的都是行家,而講究吃喝在內地是樁大事,是名副其實的藝術。大家也談到商情,說些笑話,還夾著一些關於疾病的議論,牽涉到無窮的細節……而這孩子坐在一角,不聲不響像頭小耗子,儘管咬嚼,可並不怎麼吃東西,拼命伸著耳朵聽。他把大人的話句句聽著,凡是聽不大清的,便用想像去補充。像舊家的兒童一樣給幾百年的印象刻得太深了,他有種奇特的天賦,能夠猜到他還從來不曾有過而不太了解的思想。還有那廚房,充滿著神秘的血腥和各種味道;老媽子講著奇怪而可怕的故事……最後是晚上,蝙蝠悄悄地飛來飛去,妖形怪狀的東西教人害怕,那是他明知在這座老屋子裡到處蠢動的,例如大耗子和多毛的大蜘蛛等等。隨後是跪在床前的祈禱,根本不聽自己說些什麼;隔壁救濟院裡響起聲音不均勻的鐘聲,那是女修士們睡覺的鐘;然後是雪白的床,給他躺著做夢的島……

  一年最好的時節是春、秋兩季在離城幾里的別莊中過的日子。那邊,一個人都看不到,盡可以稱心如意的幻想。像多數小布爾喬亞的子弟一樣,兩個孩子是不跟平民接觸的,他們對僕役和長工還有點兒恐懼,有點兒厭惡。他們秉受了母親的貴族脾氣——其實主要是布爾喬亞脾氣——瞧不起勞力的工人。奧里維成天騎在一株槐樹的枝頭讀著奇妙的故事:美麗的神話,穆索伊斯或奧努瓦夫人的童話,《天方夜譚》,或是遊記體的小說,因為法國內地的青年常常渴想遙遠的世界,做著漫遊海外的夢。一個小樹林把屋子遮掉了,於是他自以為在很遠的地方。但他知道離家很近,心裡很高興:因為他不大喜歡獨自走遠,他已經在大自然中迷失了。四周儘是樹木,從樹葉的空隙里可以看見遠處黃黃的葡萄藤,雜色的母牛在草原上齧草,遲緩的鳴聲衝破田野的靜寂。尖銳的雞啼在農莊間遙相呼應。倉屋裡傳出節奏不勻的搗杵聲。成千成萬的生靈在這個恬靜的天地中活躍。奧里維不大放心地瞧著一行老是匆匆忙忙的螞蟻,滿載而歸的蜜蜂像大風琴的管子一般轟轟地響著,漂亮的蠢頭蠢腦的黃蜂到處亂撞——所有這些忙碌的小蟲似乎都急於要到一個地方去……哪兒呢?它們不知道。無論哪裡都好!只要是到一個地方……奧里維處在這個盲目而滿是敵人的宇宙內打了一個寒噤。他像一隻小兔子,聽到松實落地或枯枝折斷的聲音就會發抖……花園的那一頭,安多納德發瘋似的盪著鞦韆,把架上的鐵鉤搖得咯吱咯吱地響,奧里維聽到這個才放了心。

  她也在做夢,不過依著她的方式。她成天在園子裡搜索,又貪嘴,又好奇,笑嘻嘻的像畫眉般啄些葡萄,偷偷地采一個桃子,爬上棗樹,或是在走過的時候輕輕搖幾下,讓小黃梅像雨點似的掉下來,入口即化,跟香蜜一樣。再不然她就不顧禁令去採花:一眨眼她就把從早上起就在打主意的一朵薔薇摘到手,往花園深處的夾道中一溜。於是她把小鼻子竭力往醉人的花心中嗅著、吻著、咬著、吮著,隨後把贓物揣在懷裡,放在她不勝奇怪的眼看在敞開著的襯衣底下膨大起來的一對小乳房中間……還有一件被禁止的,挺有意思的樂事,就是脫了鞋襪,赤著腳踏在小徑的涼快的細沙上,潮濕的草地上,踩在陰處冰冷的或是給太陽曬得滾熱的石板上;再不然她走入林邊的小溪,用腳,用腿,用膝蓋,去接觸水,泥土,日光。躺在柏樹蔭下,她瞧著在陽光中照得通明的手,心不在焉地親吻著細膩豐滿的手臂上像緞子一般的皮膚;她用蔓藤和橡樹葉做成冠冕、項鍊和裙子,再加上藍薊、紅的伏牛花和帶著青的柏實的樹枝做點綴。她把自己裝成一個野蠻的小公主。然後她自個兒繞著小噴水池跳舞,伸著胳膊拼命地打轉,直轉到頭暈眼花,才往草地上倒下,把臉鑽在草里,莫名其妙地縱聲狂笑,不能自已。

  兩個孩子就是這樣的消磨他們的日子,只隔著幾步路,卻各管各的——除非安多納德走過的時候想要弄一下兄弟,抓一把松針扔在他鼻子上,或是搖他的樹,威嚇他要把他摔下來,或是冷不防撲在他身上嚇他,嘴裡叫著:「嗚!嗚!……」

  她有時拼命要跟他淘氣,哄他說母親在叫他,要他從樹上爬下來。趕到他下來了,她卻上去占了他的位置不肯走了。於是奧里維嘰嘰咕咕,說要去告她。可是安多納德決不會永遠待在樹上:她連安靜兩分鐘都辦不到。騎在樹上把奧里維戲弄夠了,氣夠了,看他快要哭出來了,她就爬下來,撲在他身上,笑著搖他的身子,喊他「小傻瓜」,把他摔在地下,拿一把草擦他的鼻子。他勉強掙扎,可不是她的對手,於是他仰天躺著,一動不動,像條黃金蟲,細瘦的胳膊被安多納德結實的手按在草地里,裝著一副可憐的屈服的臉。這時安多納德忍不住了,看著他打敗而認輸的神氣放聲大笑,突然把他擁抱了,撒手了——但臨走仍不免用一把青草塞在他嘴裡表示告別,那是他痛恨的,只得拼命地吐,抹著嘴巴,憤憤地叫嚷,她卻笑著趕緊溜了。

  她老是笑著,夜裡睡著的時候還在笑。奧里維在隔壁屋子裡醒著,正在編故事,聽到她的傻笑和在靜悄悄的夜裡斷斷續續地說夢話,常常嚇一跳。外邊,風把樹吹得簌簌地響,一隻貓頭鷹在哭;遠遠的,在樹林深處的農莊裡,狗狺狺地叫著。在半明半暗的夜色中,奧里維看見重甸甸黑沉沉的柏樹枝像幽靈一般在窗前搖曳,那時安多納德的笑聲倒是讓他鬆了口氣。

  兩個孩子篤信宗教,尤其是奧里維。父親公然反對教會的言論使他們聽了駭然;但他讓他們自由;骨子裡他像多數不信教的布爾喬亞一樣,覺得有家族代他信仰也不壞:在敵方有些盟友總是好的;將來的事,我們也沒把握。並且他雖不信教,還是相信有神的,預備到必要的時候把神甫請來,像他父親一樣辦法:那即使不會有什麼好處,也不見得有害;一個人不一定因為相信家裡要著火才去保火險的。

  病態的奧里維很有點神秘的傾向。有時他覺得自己不存在了。又溫柔,又輕信,他需要一個依傍。平日懺悔的時候他體驗到一種痛苦的快感,覺得把自己交託給無形的朋友非常舒服;他老是對你張著臂膀,你可以盡情傾訴,他什麼都懂得,什麼都原諒;在這種謙卑與愛的空氣中洗過了澡,靈魂淨化了,得到了休息。奧里維覺得信仰這回事那麼自然,不懂別人怎麼會懷疑;他想,那要不是由於人家的惡意,便是上帝特意懲罰他們。他暗中祈禱,求上帝開恩,點醒父親。有一天在鄉下參觀一所教堂,奧里維看見父親劃了個十字,不禁大為快慰。在他心中,《聖徒行述》是和兒童故事混在一起的。他小時候認為兩者都一樣的真實。童話中嘴唇破裂的史格白克,多嘴的理髮匠,駝背嘉斯伽,他都是很熟的;在鄉間散步的時候他常常留神找那黑色的啄木鳥,嘴裡銜著覓寶人的神奇的草根,而迦南與福地,經過兒童的想像也就成為勃艮第或貝里雄[2]區域的地方了。當地一個圓形的山崗,頂上矗立著一株小樹好像枯萎的羽毛一般,在他眼裡仿佛就是亞伯拉罕燃起火把的山頭。麥田盡處,有一堆枯萎的叢樹,他認為就是上帝顯靈的燃燒的荊棘,因為年代久遠而熄滅了的。後來到了不再相信神話的年紀,他仍舊喜歡拿那些點綴他的信心的通俗傳說來陶醉自己,覺得其樂無窮;他即使並不真的受這些傳說之騙,心裡卻極願意受騙。因此有個很久的時期,他在復活節以前的星期六留著神,想看那些在星期四飛出去的鐘從羅馬帶著小幡飛回來。後來,他終於懂得那不是真的,但聽到教堂的鐘聲仍不免仰著鼻子向天空呆望;有一回他似乎看到——雖然明知不可能——有一口鐘繫著藍絲帶在屋頂上飛過。

  他極需要浸在這個傳說與信仰的世界裡。他逃避人生,逃避自己。因為長得又瘦又蒼白,身體嬌弱,他非常痛苦,聽人提到他這個情形就受不了。他天生的悲觀,那沒有問題是從母親方面來的,而悲觀主義在這個病態的孩子身上特別容易生長。他自己可不覺得,以為所有的人都和他一樣。這十歲的孩子在休息時間不到園子裡去玩,反而關在自己房裡,一邊吃點心,一邊寫他的遺囑。

  他寫得很多,每晚都要偷偷地寫日記——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寫,因為他除了廢話以外,沒有什麼可說的。寫作在他是一種遺傳的癖好,是法國內地的布爾喬亞——這個毀滅不掉的古老的種族——幾百年相傳下來的需要,每天寫著日記,直到老死,用著一種愚蠢的,幾乎是英雄式的耐性,把每天的所見所聞,所作所為,所飲所食,詳詳細細記錄下來。而且只為自己,不為別人。他知道誰也不會讀到這些東西,自己寫過以後也永遠不會再看的。

  音樂對於他像信仰一樣是避難所,可以躲掉白天太劇烈的光明。姊弟倆都有音樂家的心靈——尤其是奧里維從母親那裡秉有這種天賦。趣味是並不高明的。沒有一個人能在這方面指導他們:內地人聽到的音樂不過是本地的銅樂隊所奏的進行曲或是——逢到什麼節日——亞丹的樂曲,教堂里的管風琴所奏的浪漫曲,中產階級的小姐們在聲音沒校準的鋼琴上所彈的華爾茲或波爾卡,通俗歌劇的前奏曲,莫扎特的兩三支奏鳴曲——老是那幾支,彈錯的音符也老是那幾個。家裡招待賓客的時候,那就是晚會節目中的一部分。吃過夜飯,凡是能彈琴的都被請出來獻技:他們先紅著臉推辭,終於拗不過大家的請求,便背一個他們拿手的曲子。在場的人個個讚美藝術家的記憶力和完滿的技巧。

  差不多每次晚會都得來一下的這套玩意,把兩個孩子對於晚餐的樂趣完全給破壞了。要是兩人合奏什麼巴贊的《中國旅行》或韋伯的小曲,他們因為彼此搭配得很好而還不怎麼害怕。可是要他們獨奏,那簡直是受罪了。照例安多納德總比較勇敢。她固然覺得厭煩得要死,但明知逃不了,也就毅然決然地在鋼琴前面坐下,開始彈她的迴旋曲,亂七八糟的,把這一段攪糊塗了,那一段又彈錯了,然後停下來掉過頭去向大家笑了笑:「啊!我記不得了……」

  說完了她跳過幾拍子重新開始,一口氣彈完了。然後,她因為大功告成而很快活,在客人的讚嘆聲中回到座位上,又笑著說:「彈錯的音很多呢!……」

  可是奧里維的脾氣沒有這麼好說話。他受不了在人前獻技,成為大眾注意的目標。當著別人說話,他已經夠痛苦了。演奏,尤其為那些不愛音樂——他看得很明白——甚至對音樂覺得厭煩,而只為了習慣才請他演奏的人演奏,更使他覺得是種專制,為他竭力反抗而沒用的。他拼命地拒絕。有些晚上,他竟溜之大吉,躲到一間黑房裡或走廊里,甚至顧不得對蜘蛛的恐怖而一直逃到閣樓上。可是他越撐拒,別人的請求越迫切,話也更俏皮;同時又引起父母的責難,而他反抗得太放肆的時候還得挨幾下巴掌。結果他仍舊得彈奏——當然是彈得很壞了。過後,他因為彈得不好在夜裡很傷心,因為他是真正愛音樂的。

  小城裡的趣味並非老是這麼平庸。有過一個時期,兩三個布爾喬亞家裡的室內音樂還弄得不壞。耶南太太常常提到她的祖父,很熱心地拉著大提琴,唱著格魯克、達萊拉克和貝爾東的歌曲。家裡至今藏著一厚冊樂譜和一本義大利歌謠。因為那可愛的老人像柏遼茲所說的安特列安先生一樣「很喜歡格魯克」,但柏遼茲立刻心酸地補充一句「他也很喜歡普契尼」。[3]或許他更喜歡的倒是普契尼。總之,在外曾祖的收藏中,義大利歌曲占著絕大多數。那些作品便是小奧里維的音樂食糧。當然是沒有多少實質的養料,有點像人們拼命塞給孩子吃的內地糖食,可能吃倒胃口,永遠接受不了正當的食物。但奧里維嘴饞得很,絕沒有倒胃口的危險。正常的營養,人們是不給他的。沒有麵包,他就拿糕餅充飢。這樣,契瑪羅薩、帕伊謝洛、羅西尼,就成為這個憂鬱神秘的兒童的保姆,在應該餵他乳汁的時候把他灌了醇酒。

  他常常自得其樂地獨自彈琴。他已經深深地受到音樂的感染。對於所彈的東西,他不求了解,只知道消極地吟味。誰也沒想到教他學和聲:他自己也不在乎這個。一切與科學或科學精神有關的,在他家裡完全是陌生的,尤其在母系方面。那些司法界中的人都是人文主義的頭腦,遇到一個算題就弄昏了。他們提起一個進經緯局辦事的遠房兄弟,認為是個奇人,可是據說他結果還是為這種工作發了瘋。內地舊家出身的布爾喬亞,思想很健全很實際,可是因為肚子塞得太飽,日子過得太單調而有些迷迷糊糊,以為自己的人情世故是了不得的法寶,只要靠了它,世界上沒有一件解決不了的困難。他們差不多把科學家看做藝術家一流,比別人更有用,但不及別人高卓,因為藝術家至少是一無所用的;而一無所用就有點近於高雅。科學家卻近乎耍手藝的工人——這便是不大體面的地方——更有學問而有些瘋癲的工頭,在紙上固然很能幹,但一出他們數目字的工廠就完了!要沒有通情達理的、富有人生經驗與商業經驗的人做科學家的領導,科學家決計干不出什麼大事來的。

  不幸的是,這種人生經驗與商業經驗並不像這般明理的人所想的那麼可靠。他們所謂經驗只是一些奉行故事的老例,所能應付的僅限於極少數極平易的事。倘若出了件意外,必須當機立斷地處理的話,他們就沒有辦法了。

  銀行家耶南便是這一等人。因為什麼事都跟意料的一模一樣,都是依了內地生活的節奏準確地重演的,所以他從來沒有在業務上遇到嚴重的困難。他接了父親的事,可並沒對這一行有什麼特殊的才具。既然從他接手以後一切都很順利,他就歸功於自己的聰明。他常說一個人只要老實、認真、通情達理,就行了。他預備將來把自己的職位傳給兒子,而並不問兒子的興趣所在,正像他的父親當初對付他一樣。他也不替兒子做事業方面的準備,讓孩子們自生自長,只要他們做個好人,尤其希望他們幸福,因為他非常地疼他們。因此他們對人生的戰鬥連一絲一毫的準備都沒有:簡直是暖室里的花。那有什麼關係呢?他們不是永遠可以這樣過下去嗎?在環境安定的內地,在他們有錢的、受人尊重的家庭里,有著一個慈愛的、快樂的、親熱的父親,交遊廣闊,在地方上占著第一流的位置,生活真是太容易太光明了!

  安多納德十六歲。奧里維正要舉行初領聖體的大典。神秘的夢想把他攪得昏昏沉沉。安多納德聽著醉人的希望唱著甜蜜的歌,好似四月里夜鶯的歌聲填滿了青春的心窩。她感到身心像鮮花似的開放,知道自己長得俊美而又聽到人家這麼說,不由得非常快活。父親的誇獎,不知顧忌地說話,盡夠使她飄飄然。

  他對著女兒出神。她的賣弄風情,照著鏡子顧影自憐,無邪而狡獪的小手段,使他看了直樂。他抱她坐在膝上,拿愛情的題目跟她打趣,說她顛倒了多少男子,有多少人來向她請婚,把一個一個的姓名舉出來:都是些老成的布爾喬亞,一個比一個老,一個比一個丑,把她急得大叫大嚷,繼之以大笑,把手臂繞著父親的脖子,臉貼著父親的臉。他問她誰能有那個福氣被她挑中:是那個為他家的老媽子稱為醜八怪的檢察官呢,還是那胖子公證人。她輕輕地打他幾下,要他住嘴,或者拿手掩著他的嘴巴。他吻著她的小手,一邊把她在膝上顛簸,一邊唱著那支老山歌:

  俏姑娘要什麼?

  是不是要一個丑老公?

  她撲哧一聲笑了,捻弄著父親下巴底下的鬢角,接唱下去:

  與其丑,還是美,

  夫人,就請您做媒。

  她打定主意要自己挑選。她知道她有錢,或者是將來有錢的——父親用各種口吻跟她說過了:她是「極有陪嫁的」。當地有兒子的大戶人家已經在奉承她,在她周圍安排了許多小手段,張著雪白的網預備捉那條美麗的小銀魚。但那條魚對他們很可能成為四月里的糖魚[4]。因為聰明的安多納德把他們的伎倆都看在眼裡,覺得好玩——她很願意教人捉,可不願意給人捉住。她小小的頭腦里已經挑定了將來的丈夫。

  當地的貴族——通常每地只有一家,自稱為外省諸侯的後裔,其實往往只是祖上買了國家的產業[5],或是在十八世紀當過行政官,或是在拿破崙時代承包軍需的——叫做鮑尼凡,在離城幾里以外有座宮堡,尖頂的塔蓋著耀眼的石板,周圍是大森林,中間還有好幾口養魚的池塘。他們正在向耶南家獻殷勤。年輕的鮑尼凡對安多納德很熱心。他長得既漂亮,以年齡而論也相當強壯,相當胖。他整天只知道打獵、吃喝、睡覺;會騎馬,會跳舞,舉止也還文雅,並不比別人更蠢。他不時從古堡到城裡來,穿著長靴,跨著馬,或者坐著雙輪馬車。他藉口生意上的事去拜訪銀行家,有時帶一簍野味或一大束鮮花送給太太們。他借這種機會來追求耶南小姐。兩人一同在花園裡散步,他竭力巴結她,一邊很愉快地和她談天,一邊捻著自己的須,把踢馬刺蹬在陽台的石板上橐橐地響。安多納德覺得他可愛極了。她的驕傲和她的心都是怪舒服的。童年初戀的歲月是多麼溫柔,她浸在裡面陶醉了。奧里維卻討厭這個鄉下紳士,因為他身強力壯、笨重、粗野,笑起來聲音那麼大,手像鉗子一樣,老是很輕蔑地把他叫做「小傢伙」,同時又擰他的面頰。他尤其恨——當然是不自覺地——那個陌生人愛他的姊姊——愛這個屬於他一個人而不屬於任何人的姊姊!……

  然而大禍來了。那是幾百年來膠著在同一方土地上,吸盡了它的漿汁的老布爾喬亞家庭,早晚都得碰到的。他們消消停停地在那兒打盹,自以為跟負載他們的土地同樣不朽的了。但腳下的泥土早已死掉,他們的根須也沒有了,禁不起人家一鏟子就會倒下來的。那時,大家以為遭了噩運,遭了飛來橫禍。殊不知要是樹身堅固的話,噩運就不成其為噩運;或者禍患只像暴風一般的吹過,即使打斷幾根丫枝,也不至於動搖根本。

  銀行家耶南是個懦弱、輕信、而有些虛榮的人。他喜歡在眼睛裡揉進點兒沙子,一廂情願地把「實際」跟「表面」混為一談。他亂花錢,花得很多,但由於世代相傳的儉省的習慣和事後的懊悔,揮霍的程度——他浪費了幾方丈的木材而捨不得用一根火柴——還不致使他的財產受到嚴重的損害。在商業方面,他也不知謹慎。朋友向他借錢,他從來不拒絕;而要做他的朋友也挺容易。他甚至沒想到要人家寫張收據,人家欠的帳目登記得不清不楚,人家不還,他決不討。他對什麼事都相信別人的善意,正如他認為別人也相信他的善意一樣。雖然表面上很有決斷,心直口快,其實他膽子很小,從來不敢回絕某些冒失鬼的請求,也不敢對他們有沒有償還的力量表示懷疑。這種作風是由於好心,也由於膽怯。他對誰都不願意得罪,怕受到侮辱,所以永遠讓步。為了騙自己,他把這些事做得很熱心,仿佛人家拿了他的錢是幫了他的忙。他差不多真的以為是這樣了:他的自尊心與樂觀的脾氣很容易使他相信做的都是好買賣。

  這種行事當然不會不博得債務人的好感:鄉下人對他好極了,他們知道要他幫忙是永遠沒有問題的,也就不肯放過機會。但人們(連老實的在內)的感激是像果子一般應當及時採摘的。倘使讓它在樹上老了,就會霉爛。過了幾個月,受過耶南先生好處的人,以為這好處是耶南先生應當給他們的;甚至他們還有一種傾向,認為耶南先生既然肯這樣殷勤地幫忙,一定是有利可圖。而一般有心人以為在趕集的日子拿一隻野兔或一籃雞子送了銀行家,即使不能抵償債務,至少情分是繳銷了。

  至此為止,為的不過是些小數目,並且跟耶南打交道的也是一批相當規矩的人,所以還沒有什麼大害,損失的錢——那是銀行家對誰都不提一個字的——也為數極微。但有一天耶南遇到一個辦著大企業的陰謀家,探聽到他的資源和隨便放款的習慣,情形就不同了。那個架子十足的傢伙,掛著榮譽團勳章,自稱為朋友中間有兩三個部長,一個總主教,一大批參議員,一群文藝界與金融界的知名人物,還認識一家極有勢力的報館。他有一種又威嚴又親狎的口吻,對付他看中的人真是再適當沒有。他為了證明身份所用的手段,其粗俗淺薄,只要是一個比耶南精明一些的人就會起疑的:他拿出一班闊朋友寫給他的信,內容無非是普通的應酬,或是謝他的飯局,或是請他吃飯。因為法國人是從來不吝惜筆墨的,對一個認識了只有一小時的人既不會拒絕握手,也不會謝絕飯局,只要這個人有趣而不開口借錢——其實便是借錢也行,倘使看見旁人也借給他的話。因此一個聰明人看到鄰人有了錢覺得為難而想幫他解決的時候,一定會找到一頭羊肯首先跳下水去,引其他的羊一齊下水。耶南先生大概就是第一頭跳水的羊。他是那種柔順的綿羊,天生給人家剪毛的。他被來客的交遊廣闊、花言巧語、奉承巴結以及聽了他的勸告而賺的第一批錢迷住了。他先用少數的款子去博,成功了,於是他下大注,終於把所有的錢,不但是自己的,並且連存戶的都放了下去。他並不告訴他們;他以為勝券在握,想出其不意地教人看看他替大家掙了多少錢。

  事業失敗了。跟他有往來的一家巴黎商號在信里隨便提起一句,說有一樁新的倒閉案,根本沒想到耶南就是被害人之一:因為銀行家從來沒跟誰提過這事。他的輕舉妄動簡直不可想像,事先竟沒有——似乎還故意避免——向消息靈通的人打聽一下,把這樁事做得很秘密,一味相信自己的見識,以為永遠不會錯的,聽了幾句渺渺茫茫的情報就滿足了。一個人一生常有這種糊塗事,仿佛到了某個時期非把自己弄得身敗名裂不可;而且還怕有人來救,特意避免一切能夠挽回大局的忠告,像發瘋般迫不及待地往前直衝,好讓自己稱心如意地沉下去。

  耶南奔到車站,不勝倉皇地搭上巴黎的火車。他要去找那個傢伙,心裡還希望消息不確,或者是誇張的。結果,人沒有找到,禍事卻證實了。他驚駭萬狀地回來,把一切都瞞著。外邊還沒有一個人知道。他想拖幾個星期,便是拖幾天也是好的;又憑著那種不可救藥的樂觀的脾氣,竭力相信還有方法補救,即使不能挽回自己的損失,至少能補償主顧們的。他做種種嘗試,其忙亂與笨拙使他把可能成功的機會也糟掉了。借款到處遭了拒絕。在無可奈何的情形之下拿少數僅存的資源所做的投機事業,終於把他斷送完了。而從此他的性情也完全改變。他嘴裡一字不提,但變得易怒、暴躁、冷酷,憂鬱得可怕。當著外人的面,他仍勉強裝做快活,可是惡劣的心緒誰都看得很清楚:人家以為他身體不好。和自己人在一塊的時候,他可不大留神了,他們馬上覺得他瞞著什麼嚴重的事。他簡直變了一個人:忽而衝到一間屋裡,在一件家具中亂翻,把紙片摔了一地,大發脾氣,因為東西沒找到,或是因為別人想幫助他。隨後,他在亂東西中間發呆;人家問他找什麼,也說不上來。他似乎不再關心妻子兒女了;或者在擁抱他們的時候眼中噙著淚。他吃不下,睡不著了。

  耶南太太明明看到這是大禍將臨的前夜,但她從來不顧問丈夫的買賣,一點兒都不懂。她問他,他態度粗暴地拒絕了。而她一氣之下,也不再多問。但她只是莫名其妙地心驚膽戰。

  孩子們是想不到危險的。以安多納德的聰明,不會不像母親一般有所預感,但她一心要體味初戀的快樂,不願意去想不安的事。她以為烏雲自會消散的——或者等到無可避免的時候再去看不遲。

  對於苦悶的銀行家的心緒最能了解的還是小奧里維。他感到父親在那裡痛苦,便暗地裡和他一起痛苦。但他什麼都不敢說:他一無所能,一無所知。再則,他也儘量避免去想那些悲哀的念頭。像母親和姊姊一樣,他也有一種迷信的想法,認為我們不願意看到的禍事也許是不會來的。那些可憐的人一受到威脅,便像鴕鳥似的把頭藏在一塊石頭後面,以為這樣禍患就找不到他們了。

  搖動人心的流言開始傳播了,說是銀行的資本已經虧折殆盡。銀行家在主顧面前裝做泰然自若也沒用,猜疑得最厲害的幾個要求提取存款了。耶南覺得這一下可完了。他拼命聲辯,表示因為人家不信任他而非常氣憤,甚至和老主顧們大吵一場,使大家更加疑心。提款的要求紛至沓來。他一籌莫展,絕望之下,簡直搞糊塗了。他做了一個短期旅行,帶著最後一些鈔票到鄰近一個溫泉浴場去賭博,一刻鐘內就輸得精光。

  他的突然出門愈加使小城裡的人著了慌,說他逃了,耶南太太費了多少口舌對付那些憤怒而不安的人,求他們耐著性子,賭咒說她丈夫一定回來的。他們不大相信這話,雖然心裡極願意相信。所以大家一知道他回來都覺得鬆了口氣:許多人還以為自己多操心,以耶南他們的精明,即使出了亂子,也不至於沒法彌縫。銀行家的態度恰好證實這個印象。如今他看明白了只有一條路可走,便顯得很疲乏,可是很鎮靜。下了火車,他在車站大道上跟遇到的幾個朋友從從容容地談天,談著田裡已經有幾星期缺乏雨水,葡萄長得挺好,還提到晚報上所載的倒閣的消息。

  到了家裡,他對於妻子的慌張和急急告訴他出門後所發生的事,裝做全不在意。她努力看他的臉色,想知道他這番出門有沒有把那隱憂大患消除,但她逞著傲氣不去過問,等他先說。他可絕口不提那樁雙方都在痛苦的事,把妻子想跟他接近、逗他吐露衷曲的意念打消了。他只提到天氣太熱,身體睏乏,說是頭疼得要命。隨後大家坐上桌子吃晚飯。

  他說話很少,精神很疲倦,擰著眉頭,擔著心事,用手指彈著桌布,勉強吃些東西,也覺得受到人家的注意。他呆呆地望著兩個孩子和他的妻子:孩子因為大家不說話而很膽怯;太太生了氣,沉著臉,可仍舊偷覷著他所有的動作。晚餐快完了,他似乎清醒了些,逗著安多納德與奧里維談話,問他們在他出門的時期做了些什麼。但他並沒聽他們的回答,只聽到他們的聲音,而且對他們視而不見。奧里維覺察到了:話說到一半就停住,不想再繼續下去。安多納德窘了一陣,又興奮起來,嘰嘰呱呱地說個不休,把手放在父親手上,或是拿肘子觸他的手臂,要他留神聽她的話。耶南一聲不出,一會兒瞧瞧安多納德,一會兒瞧瞧奧里維,額上的皺痕越來越深了。女兒的故事講到一半,他支持不住了,站起來走向窗子,唯恐人家窺破他的心緒。孩子們折好飯巾,也站了起來。耶南太太打發他們到園子裡玩去。不一會兒兩人在花園的小徑中尖聲叫著,互相追逐了。耶南太太望了望背對著她的丈夫,沿著桌子走過去,仿佛找什麼東西似的。她突然走近去,一方面感情衝動,一方面怕用人聽到,所以嗄著嗓子問:「安東尼,怎麼啦?你一定心中有事……是的!你有些事瞞著……可是什麼倒霉事兒?還是身體不舒服?」

  但耶南仍舊把她支開了,不耐煩地聳聳肩,冷冷地回答:「沒事,沒事,我告訴你!別跟我煩!」

  她憤憤地走開了,氣惱之下,暗中對自己說,不管丈夫遇到什麼事,再也不操心了。

  耶南走到花園裡。安多納德繼續在那兒瘋瘋癲癲,耍弄她的弟弟,硬要他一塊兒奔跑。可是奧里維突然說不願意再玩了,他肘子靠在陽台的欄杆上,站在離著父親不遠的地方。安多納德還過來跟他淘氣,他卻很不高興地把她推開。她說了幾句不中聽的話,看到沒有什麼可玩,也就走進屋子彈琴去了。

  外面只剩下了耶南和奧里維。

  「怎麼啦,孩子?」父親溫柔地問,「幹嗎你不願意再玩了呢?」

  「我累了,爸爸。」

  「好吧。那麼咱們在凳上坐一會兒吧。」

  他們坐下了。時方九月,夜色清明。喇叭花甜蜜的香味跟花壇的牆腳下淡而腐敗的河水味混在一起。淺黃的蛾繞著花打轉,嗡嗡的聲音像小紡車。對岸的鄰人坐在屋前談話,悠閒的語聲在靜寂中清晰可聞。屋子裡,安多納德彈著歌劇里的調子。耶南握著奧里維的手,抽著煙。黑影把父親的臉慢慢地遮掉了,孩子只看見菸斗里一星星的火光,忽而熄了,忽而燃著了,終於完全熄滅。他們倆都不作聲。奧里維問到幾顆星的名字。耶南像所有內地的布爾喬亞一樣不大懂得自然界的現象,除了幾個無人不曉的大星宿外,一個都說不出來。但他假裝孩子問的就是那熟悉的幾個,便一個一個地說出名字。奧里維並不聲辯:他只要聽到人家輕輕地說出它們神秘的名字,就覺得有種樂趣。並且他的發問不是真的為了求知,而是本能地要藉此跟父親接近。他們不說話了。奧里維把頭枕在椅子的靠背上,張著嘴,望著天上的星,迷迷糊糊地出了神:父親手上的暖氣把他滲透了。突然那隻手顫抖起來。奧里維好不奇怪,便用著輕快的睏倦的聲音說:「噢!爸爸!你的手抖得多厲害!」

  耶南把手抽回去了。

  過了一會兒,小腦筋老在胡思亂想的奧里維又說:「你是不是也累了,爸爸?」

  「是的,孩子。」

  孩子聲音很親切地又道:「別太辛苦啊,爸爸。」

  耶南把奧里維的頭拉到胸前,緊緊地摟著,低聲回答了一句:「可憐的孩子!……」

  但奧里維的念頭已經轉到別處去了。鐘樓上的大鐘敲了八下。他掙脫了父親,說:「我要看書去了。」每逢星期四,他可以在晚飯以後看書,直看到睡覺的時候:那是他最大的樂趣,無論什麼事都不能使他犧牲一分鐘的。

  耶南讓孩子走了,自己還在黑魆魆的陽台上來回踱步,隨後也進了屋子。

  房裡,孩子與母親都圍聚在燈下。安多納德在胸褡上縫一條絲帶,嘴裡不是說話就是哼唱,使奧里維大不高興。他面前擺著書,擰著眉頭,肘子靠在桌上,雙手掩著耳朵。耶南太太一邊補襪子,一邊和老媽子談話——她在旁邊背著白天的帳目,藉機會嘮嘮叨叨地說些閒話。她老是有些好玩的故事講,那種滑稽的土話教大家聽了忍俊不禁,安多納德還學著玩兒。耶南靜靜地望著他們。誰也沒注意他。他游移不定地站了一會兒,坐下來拿一冊書隨手翻了翻,又合上了,重新站起。他簡直沒法待在這兒,便點起蠟燭,跟大家說了聲再會,走近孩子,感情很衝動地親吻他們:他們心不在焉地答應了一聲,連望也不望他——安多納德心在活計上,奧里維心在書本上。奧里維連掩著耳朵的手都沒拿下來,一邊看書一邊不勝厭煩地說了聲再會——他在看書的時候,哪怕家裡有人掉在火里也不理會的。耶南出去了,在隔壁屋裡又待了一會兒。老媽子走了,耶南太太過來把被單放進柜子,只作不看見他。他遲疑了一會兒,終於走近來,說:

  「請你原諒。我剛才對你說話很不客氣。」

  她心裡很想對他說:「可憐的人,我不恨你,但你究竟有什麼事呢?把你的痛苦告訴給我聽吧。」

  可是她眼見有報復的機會,不由得要利用一下:

  「別跟我煩!你對我多凶!把我看得連個用人都不如。」

  她又惡狠狠地,憤憤不平地,把他的罪狀說了一大堆。

  他有氣無力地做了個手勢,苦笑一下,走開了。

  誰也沒聽見槍聲。只有到了第二天事情發覺之後,鄰居們才記起半夜裡聽到靜寂的街上啪的一聲,好像抽著鞭子。過後,黑夜的平靜又立刻罩在城上,把活人和死人一齊包裹了。

  過了一兩個鐘點,耶南太太醒來,發覺丈夫不在身邊,心裡一急,馬上起來把每間房都找遍了,然後下樓走到跟住宅相連的銀行辦公室去。在耶南的公事房中,她發現他坐在椅子裡,身子伏在書桌上,鮮血還在一滴一滴地往地板上流。她大叫了一聲,手裡的蠟燭掉在地下,暈了過去。家裡的僕人們聽見了,立刻起來,把她扶起,忙著救護,同時把男主人的屍體移在一張床上。孩子們的臥室緊閉著。安多納德睡得像天使一樣。奧里維聽見一片人聲和腳步聲,很想知道是怎麼回事,但他怕驚醒姊姊,便又睡了。

  第二天早上,孩子們還沒知道,城裡已經在開始傳播消息了,那是老媽子哭哭啼啼地出去說的。他們的母親根本不能用什麼思想,連健康都還有問題。家裡只剩兩個孩子孤零零地陪著死者。在那個剛出事的時期,他們的恐怖比痛苦還厲害。並且人家也不讓他們安安靜靜地哭。從早上起,法院就派人來辦手續。安多納德躲在自己的房內,憑著少年人的自私心理,拼命教自己只想著一個念頭,唯有那個念頭才能幫助她把可怕的、使她喘不過氣來的現實丟在一邊:她想著她的男朋友,每個鐘點都等著他來。他對她從來沒像最近一次那麼殷勤的:她認為他一定會趕來安慰她。可是一個人也不來,連一個字條都沒有,絲毫同情的表示都沒有。反之,自殺的消息一傳出去,銀行的存戶立刻趕上門來,拿出惡狠狠的面孔對著孤兒寡婦大叫大罵。

  幾天之內,一切都倒下來了:死了一個親愛的人,失去了全部的家產、地位、名譽和朋友。簡直是總崩潰。他們賴以生存的條件一個都不存在了。母子三人對於身家清白這一點都看得很重,所以眼看自己無辜而出了件不名譽的事格外痛苦。三人之中被痛苦打擊得最厲害的是安多納德,因為她平時最不知道痛苦。耶南太太和奧里維,不管怎麼傷心,對痛苦的滋味並不陌生。因為天生是悲觀的,所以他們這一回只是失魂落魄而並不覺得出乎意外。兩人一向把死看做一個避難所,尤其是現在:他們只希望死。當然這種屈服是可悲可痛的,但比起一個樂觀、幸福、愛生活的青年人,突然之間陷入絕望的深淵,或是被逼到跟毛骨悚然的死亡照面的時候所感到的悲憤,究竟好多了。

  安多納德一下子發現了社會的醜惡。她的眼睛睜開了,看到了人生。她把父親、母親、兄弟,統統批判了一番。奧里維陪著母親一起痛哭的時候,她卻獨自躲在一邊讓痛苦煎熬。她的絕望的小腦筋想著過去、現在、將來,她看到自己一無所有了,一無希望,一無靠傍,不用再想倚仗誰。

  葬禮非常悽慘,而且丟人。教堂不能接受一個自殺的人的遺體。寡婦孤兒被他們昔日的朋友無情無義地遺棄了。只有兩三個跑來臨時露了一下臉。而他們那種窘相比根本不來的人更教人難堪,像是賞賜人家一種恩典,他們的沉默大有譴責,鄙薄,與憐憫的意味。家族方面是更要不得:沒有一句安慰的話,反而來些狠毒的責備。銀行家的自殺,不但不能平息大眾的憤怒,而且被認為跟他的破產差不多一樣的罪大惡極。布爾喬亞是不能原諒自殺的人的。倘若一個人不肯忍辱偷生而寧願死,他們就認為行同禽獸;誰敢說「最不幸的莫如跟你們一起過活」,他們便不惜用最嚴厲的法律對付。

  最懦怯的人也急於指責自殺的人懦怯。一個人捐棄了自己的生命,同時損害到他們的利益,使他們沒法報復,他們尤其氣憤。至於可憐的耶南經過怎樣的痛苦才出此下策,那是他們從來不去想的。他們恨不得要他受千百倍於此的痛苦。如今他既然溜之大吉,他們便回過來譴責他的家屬。他們嘴裡不說,知道那是不公平的,但做還是照樣的做,因為他們非要拿一個人開刀不可。

  除了悲悽以外什麼事都做不了的耶南太太,聽到人家攻擊她的丈夫,立刻恢復了勇氣。此刻她才發覺自己原來多麼愛他。這三個前途茫茫的人,一致同意把母親的奩贈和他們個人的產業完全放棄,拿去儘可能地償還父親的債務。而既然沒法再待在當地,他們就決意上巴黎去。

  動身的情形像逃亡一樣。

  第一天晚上(九月里一個淒涼的黃昏:田野消失在白茫茫的濃霧裡,大路兩旁,你慢慢往前走的時候,矗立著濕透的叢樹的軀幹,仿佛水中的植物),他們一同上墓地去告別。新近翻掘過的墓穴四周,圍著狹窄的石欄,三個人一齊跪在上面,悄悄地淌著眼淚:奧里維不住地抽噎;耶南太太無可奈何地擤著鼻涕。她竭力自苦,老想著她跟丈夫最後一面時說的話。奧里維想著坐在陽台的凳子上跟父親的談話。安多納德想著他們將來的遭遇。各人心裡對這個斷送了他們,斷送了自己的可憐蟲,沒有一點埋怨的意思。可是安多納德想著:「啊!親愛的爸爸,我們要吃多少苦啊!」

  霧慢慢地暗淡下來,潮氣把他們浸透了。耶南太太流連不忍去。安多納德看見奧里維打了個寒噤,便和母親說:「媽媽,我冷。」

  他們站起身來。將要離開的時候,耶南太太又最後一次回過頭去,對墳墓說了聲:

  「可憐的朋友!」

  他們在夜色中走出墓園。安多納德牽著奧里維冰冷的手。

  他們回到老屋。這是宿在老巢里的最後一夜了——他們一向睡在這兒,生活在這兒,他們的祖先也生活在這兒:這些牆壁,這個家,這一小方土地,和家中所有的歡樂與痛苦都是息息相通,分不開的,它們仿佛成為家庭的一分子,成為大家生命中的一部分了,人們直要死了才會離開它們。

  行李已經整好了。他們預備搭明天早上的第一班車,趁街坊上鋪子還沒開門的時候動身,免得引起人家的注意和惡意的議論——他們需要彼此挨在一起,可是各人都不由自主地走進各人的臥房,一動不動地站著,也不想摘下帽子脫去外衣,摸著牆壁、家具和一切即將分別的東西,把腦門貼在玻璃上,希望跟這些疼愛的東西多接觸一會兒,把它們保留在心頭。最後各人竭力排遣痛苦的念頭,都集中到母親屋裡去——那是闔家團聚的房間,盡裡頭有深大的床位:從前吃過晚飯沒有外客的時候,大家都是待在這裡的。從前!……那他們覺得已經遠得很了——壁爐里生著小火,他們團團坐著,一言不發,隨後跪在床前做了晚禱,很早就睡了,因為第二天黎明以前就得起身。可是他們都好久的睡不著。

  清早四點光景,時時刻刻看著表的耶南太太,點著蠟燭起來了。安多納德也沒怎麼睡,聽到聲音也起身了。只有奧里維睡得很熟。耶南太太心裡很難過地望著他,不忍把他叫醒。她提著腳尖走開,吩咐安多納德:「輕一點:讓可憐的孩子在這兒好好地多享受幾分鐘吧!」

  她們穿好衣服,把零星的包袱也收拾妥當。屋子周圍依舊靜悄悄的。在秋涼的夜裡,所有的人,所有的動物,都格外貪戀他們溫暖的睡眠。安多納德牙齒打戰:身子跟心都冰凍了。

  外邊寒氣襲人,大門呀的一聲開了。隨身帶著鑰匙的女僕,最後一次來侍候主人。她又矮又胖,氣急得很,身子老臃腫得有點不大方便,但以年齡而論還非常硬朗。她臉上圍著塊布,鼻子通紅,眼淚汪汪地出現了,看到太太不等她來就起床了,廚房的爐子也生好了,大為不安。她一進門,奧里維就醒了。可是他重新閉上眼睛,翻了一個身又睡了。安多納德過來輕輕地把手放在弟弟的肩上,低聲叫道:「奧里維,我的小乖乖,時候到了。」

  他嘆了口氣,睜開眼睛,看見姊姊的臉靠近著他的臉悽然微笑,摩著他的額角,嘴裡說著:「起來吧!」

  他就起來了。

  他們悄悄地走出屋子,像賊一樣。各人手裡拿著一個包袱。老媽子走在前面,推著一輛裝載衣箱的小車。他們差不多把所有的東西都留下,除了身上穿的,只帶著幾件隨身衣服。一些可憐的紀念物另外交給慢車運:無非是幾冊書,幾幅肖像,古式的座鐘,它的擺動似乎就是他們生命的脈搏……晨風峭厲,城裡誰也沒起來:護窗關著,街上空蕩蕩的。他們一聲不出,只有老媽子在那裡嘮叨。耶南太太竭力想把最後一次見到的,使她回想起過去生活的形象,深深地刻在心上。

  到了車站,她心裡雖然很想買三等票,可是為了面子攸關,依舊買了二等。她受不了在認識她的兩三個站員前面露出窘相。她急急忙忙撲入一間空的車廂,和孩子們躲起來。他們掩在窗簾後面,唯恐看到什麼熟人的臉。可是一個人也沒出現:他們動身的時候,城裡的人都還不曾醒,車廂是空的,只有三四個鄉下人和幾條把頭伸在車柵上面悲鳴的牛。等了好久,才聽到機車長嘯一聲,車身在朝霧中開始蠕動了。三個流浪者揭開窗簾,把臉貼在窗上,對著小城最後的瞧一眼。哥德式的塔尖在霧雰中隱約莫辨,山崗上都是乾草堆,草地上蓋著雪白的霜,冒著水汽:這已經是遙遠的,夢中的風景,幾乎不是現實的了。等到列車拐了彎,到岔道上走入另一條鐵軌,所有的景色完全望不到了,再沒被人瞧見的危險時,他們便忍不住了。耶南太太把手帕掩著嘴巴抽噎著。奧里維撲在母親身上,把頭枕著她的膝蓋,淌著淚吻她的手。安多納德坐在車廂那一頭,向著窗子悄悄地哭著。每個人的哭有每個人的理由。耶南太太和奧里維只想著丟掉的一切。安多納德卻特別想到以後的遭遇:她埋怨自己不該這樣,很願意教自己浸在往事裡……但她瞻望前途是對的:她比母親與兄弟把事情看得更準確,不像他們對巴黎有著種種的幻想。安多納德自己也沒料到將來的遭遇。他們從來沒到過京城。耶南太太有個姊妹在巴黎,丈夫是個有錢的法官。她這番就預備去求她幫忙。同時她相信憑著孩子們所受的教育和天分——在這一點上她像所有的母親一樣估計錯了——不難在巴黎找個體面的職業維持生計。

  一到巴黎,印象就很惡劣。在車站上,行李房的擁擠和出口處水泄不通的車馬把他們弄得狼狽不堪。天下著雨。找不到一輛車。他們走了很多路,沉重的包裹壓得他們手臂酸痛,不得不在街中心停下,大有被車馬壓死或濺滿一身污泥的危險。他們儘管招呼,沒有一個車夫答應。後來終於有輛骯髒透頂的破車停了下來。他們把包裹遞上去的時候,一卷被褥掉在泥漿里。車夫和扛衣箱的腳夫欺他們人地生疏,敲了一筆雙倍的價錢,耶南太太給了車夫一個又壞又貴的旅館的名字,那是內地客人下榻的地方,因為他們的祖父在三十年前住過,所以他們不管怎麼不舒服還是到這兒來寄宿。他們在這裡又被敲了一筆竹槓,人家推說是客滿了,教他們擠在一個小房間裡,算了他們三個房間的錢。吃晚飯的時候,他們想省一些,不到食堂去,只叫了一些簡單的菜,結果是沒吃飽而價錢一樣的貴。他們剛到巴黎就大失所望。住旅館的第一夜,擠在沒有空氣的屋子裡怎麼也睡不著覺:忽而熱,忽而冷,不能呼吸;走廊里的腳聲、關門聲、電鈴聲,使他們時時刻刻的驚跳,車馬和重貨車的聲響把他們頭都脹疼了。他們跑到這可怕的城裡來,茫無所措,只是嚇壞了。

  第二天,耶南太太趕到姊姊家去,姊姊在沃斯門大街上住著一個華麗的公寓。她嘴裡不說,心裡卻巴望人家在他們沒解決困難以前請他們住到那邊去。但第一次的招待就使她不敢再存什麼希望。波依埃–特洛姆夫婦兩個對於這家親戚的破產大為憤慨。尤其是那個女的,唯恐受到牽連,妨害丈夫的前程;現在這個敗落的家庭還要投上門來進一步地拖累他們,她更認為豈有此理了。做法官的丈夫也是一樣想法,但他為人相當忠厚,要不是被妻子盯著,也許還樂於幫忙;可是他心裡也願意妻子那麼辦。波依埃–特洛姆太太用著冷冰冰的態度招待她的姊妹,耶南太太不由得大吃一驚,勉強捺著傲氣,明白說出處境的艱難和對波依埃家的希望。他們只作不聽見,甚至也不留他們吃晚飯,卻是非常客套地約耶南一家在周末去吃飯。而這還不是出之于波依埃太太之口,倒是那法官覺得妻子的態度教人太難堪了,想藉此緩和一下:他裝做很隨和,但顯而易見不十分真誠,並且很自私。可憐耶南母子們回到旅館,對這初次的訪問簡直不敢交換一下意見。

  以後的幾天,他們在巴黎奔東奔西,想找個公寓,爬著一層又一層的樓梯累死了。住得那麼擠的軍營式的屋子,骯髒的樓梯,沒有陽光的房間,對於住慣內地大屋子的人格外顯得悽慘。他們越來越覺得受壓迫。走在街上,進鋪子,上飯店,他們老是慌忙失措,受人愚弄。他們似乎有種觸手成金的本領,想買的東西都是貴得驚人。他們笨拙到不可思議的程度,沒有一點自衛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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