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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9 05:37:31 作者: (法)羅曼·羅蘭

  老爸爸雖然心裡極願意,卻也不敢接她回去。因為他怯生生地露出一些口風,史丹芬太太立刻回答他說,葛拉齊亞在巴黎很好,比跟他一起好多了,並且為她的教育,也應當留在巴黎。

  可是終於有一天,這顆南國的小靈魂再也受不了放逐的痛苦,必須向著光明飛回去了——那是在克利斯朵夫的音樂會之後。那天她和史丹芬一家一同在場,眼看那些群眾以侮辱一個藝術家為樂,她心都碎了。……在葛拉齊亞眼裡,藝術家就是藝術的化身,是生命中一切神聖的東西的化身。她想哭,想逃。但她非聽完那些喧鬧、呵斥,與叫囂不可。回到姑母家還得聽那些刻薄的議論,聽高蘭德一邊鬨笑,一邊和呂西安交換些可憐克利斯朵夫的話,她逃到房裡,倒在床上痛哭了半夜:她自言自語地和克利斯朵夫說著話,安慰他,恨不得把自己的生命獻給他,因為毫無辦法使他幸福而難過死了。從此,她不能再待在巴黎,求父親接她回去。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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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這兒活不下去了,活不下去了,要是你讓我再多留一些時候,我要死了。」

  父親馬上趕了來,雖然抗拒剛強的姑母在父女兩人都是極不容易的事,這一回他們也拿出最後一點兒意志,鼓足勇氣把她頂住了。

  葛拉齊亞回到酣睡如故的大花園裡,不勝欣慰地跟她喜愛的自然界和生靈重新相聚。在她受過創痛而才安靜下來的心中,她帶來了一些北國的哀愁,仿佛一層薄霧,此刻給陽光照著,慢慢地融化了。她偶然想起苦惱的克利斯朵夫。躺在草坪上聽著熟悉的蛙聲跟蟬聲,或是坐在她比以前接觸更多的鋼琴前面,她悠然想著自己看中的朋友。她和他幾小時地低聲談著話,覺得有朝一日他可能推開門走進來的。她寫了一封不署名的信,遲疑了好久以後,終於在一個早晨,瞞著人,心兒亂跳,走到三里以外,在農田的那一邊,丟入本村的信箱。那是一封親切動人的信,告訴他說他不是孤獨的,勸他不要灰心,有人在想念他、愛他,在上帝面前為他祈禱——可憐的信,糊裡糊塗地中途遺失了,他始終沒收到。

  隨後,這個遠方的女友仍然過著她單純而寧靜的歲月。義大利那種和平、恬靜、安樂、默想的精神,又回到那顆貞潔沉默的心中——可是關於克利斯朵夫的印象繼續在她的心靈深處燃燒,像一朵靜止不動的火焰。

  克利斯朵夫完全不知道有股天真的溫情遠遠地在關切他,將來還要在他的生命中占據極重要的地位。他也不知道就在他受辱的音樂會中,有一個將來成為他的朋友,成為他親愛的伴侶,和他並肩攜手,向前邁進的人。

  他是孤獨的。他自以為孤獨的。可是志氣一點兒不消沉。他再沒有從前在德國時那種悲苦鬱悶的心境。他更強了,更成熟了,他知道是應該這樣的。他對巴黎的幻想已經沒有了:「人到處都是一樣的,應當忍受,不該一味固執,跟社會作無謂的鬥爭。只要心安理得,我行我素就行了。」像貝多芬所說的:「要是我們把自己的生命力在人生中消耗了,還有什麼可以奉獻給最高尚最完善的東西?」他清清楚楚地體驗到了自己的性格,也體驗到了他從前批判得那麼嚴厲的自己的種族。越受到巴黎氣氛的壓迫,他越覺得需要回到祖國,回到國魂所在的那些詩人與音樂家的懷抱中去。他一打開他們的書,仿佛滿屋子都是陽光燦爛的萊茵的波濤,和那些被他遺棄的故人的親切的微笑。

  他曾經對他們多麼無情無義!他們那種樸實的慈愛的寶藏,他怎麼不早點兒發現的呢?他不勝羞愧地想起自己從前在德國對他們說過多少偏激與侮辱的話。那時他只看見他們的缺點,笨拙而多禮的舉動,感傷的理想主義,小小的謊言,小小的懦怯。啊!這些缺點跟他們偉大的德行相比,真是太不足道了!可是他當初怎麼對他們的弱點會那樣苛刻的呢?此刻他反因之而覺得他們更動人、更近人情了。在這個情形之下,他現在最受吸引的人便是以前被他用最蠻橫的態度貶斥的人。對於舒伯特和巴赫,他有什麼不客氣的話沒說過呢!如今他倒覺得跟他們非常接近。那些偉大的心靈,受過他的挑剔與訕笑的,對他這個亡命異國、舉目無親的人,笑容可掬地說著:

  「朋友啊,我們在這裡。你勇敢些吧!我們也受過非分的苦難!……可是臨了我們還是達到了目的……」

  於是他聽見約翰·賽巴斯蒂安·巴赫的心靈像海洋一般地呼嘯著:風狂雨驟,掩蓋生命的烏雲都給掃蕩了——有極樂的、痛苦的、如醉如狂的民眾,有慈悲與和平的基督在他們上空翱翔,多少城市被守夜的人叫醒了,居民歡欣鼓舞地迎著神明走去,他的腳步聲把世界都震撼了[165]——無數的思想,熱情,樂體,英雄生活,莎士比亞式的幻想,薩伏那洛式[166]的預言,牧歌式的、史詩式的、《啟示錄》式的幻象,蘊藏在這個歌唱教師身上!克利斯朵夫好像親眼看到他這個人:雙疊下巴,眼睛很小很亮,多褶的眼皮,往上吊的眉毛,性格陰沉而又快樂,有點可笑,腦子裡充滿著諷喻和象徵。人是老派的,易怒,固執,心情高遠,對人生抱著熱情,同時又渴念著死……在學校里,他是一個天才的學究,而那些學生是又髒又粗野,生著瘡癤,像乞丐一般,唱歌的嗓子是嗄的,他常常跟他們吵架,有時和他們扭毆……在家裡他有二十一個孩子,十三個都比他死得早[167],其中一個是白痴,其餘都是優秀的音樂家,替他來些小小的家庭音樂會……疾病、喪葬、爭吵、貧困、侘傺不遇。同時,他有他的音樂、他的信仰,解脫與光明,還有預感到的、一意追求而終於抓握到的歡樂——神明的氣息鍛鍊著他的筋骨,聳動著他的毛髮,在他嘴裡放出霹靂般的聲音……噢!力!力!像雷震一般的歡樂的力!……

  克利斯朵夫把這股力儘量吞下。他覺得在德國人心靈中像泉水般流著的這種音樂的力對他很有好處。這力往往是平庸的,甚至是粗俗的,可是有什麼關係?主要的是有這股力,而且能浩浩蕩蕩地奔流。在法國,音樂是用濾水器一點一滴地注在瓶口緊塞的水瓶里的。這些喝慣無味的淡水的人,一看到長江大河式的德國音樂,就要吹毛求疵,挑德國天才的錯誤了。

  「這些可憐的孩子!」克利斯朵夫這麼想著,可忘了自己從前也一樣地可笑過來,「他們居然找出了華格納和貝多芬的缺點!他們需要沒有缺陷的天才。仿佛狂風暴雨在吹打的時候會特別小心,一點都不擾亂世界上完整的秩序!……」

  他在巴黎街上走著,對自己心中的力非常高興。無人了解倒是更好!他可以更自由。天才的使命是創造,而要依著內心的法則創造一個簇新的有機體的世界,自己必須整個兒生活在裡頭。一個藝術家絕不嫌太孤獨。可怕的是,自己的思想反映到鏡子裡的時候被鏡子把原來的形式改變了,縮小了。一件作品沒有完成之前,不能告訴別人,否則你會沒有勇氣把作品寫完。因為那時你在自己心中看到的已經不是你的,而是別人的可憐的思想。

  如今他的夢想既不受任何外物的擾亂,就像泉水一樣從他心靈的每一個角兒,從他路上碰到的每一顆石子裡飛湧出來。他所生活的境界像一個能見到異象的人的境界。他所見所聞的一切,在心中喚引起來的生靈與事物,跟實際的見聞完全不同。他只要聽其自然,就能發覺他幻想中的人物都在周圍活動。那些感覺會自動來找到他的。路人的目光,風中傳來的語聲,照在草坪上的陽光,停在盧森堡公園樹上歌唱的小鳥,遠處修道院裡的鐘聲,臥室中暼見的一角蒼白的天空,一日之間時時變化的聲音與風光:這些他都不用自己的而用著幻想人物的心靈去體會。他覺得非常幸福。

  可是他的情形比什麼時候都更艱難。唯一的收入是靠幾處的鋼琴課,而那些差事都丟了。時方九月,巴黎人正在外省避暑,不容易找到新學生。他獨一無二的學生是個又聰明又糊塗的工程師,在四十歲上忽發奇想,要做個提琴大家。克利斯朵夫的提琴拉得不十分好,但總比他的學生高明。所以在某個時期內,他以每小時兩法郎的代價每周給他上三小時的提琴課。過了一個半月,工程師厭倦了,突然發現他主要的天賦還是在繪畫方面。他把這個發現告訴克利斯朵夫的那一天,克利斯朵夫不禁哈哈大笑。笑完了,他把存款點了點數,原來只剩那個學生剛才付給他的十二法郎了。他可並不急,只想到此刻非另謀生路不可,又得上出版商那兒去奔走了。那當然不是有趣的事……管他!……何必事先煩惱呢?今天天氣很好,還不如上默東[168]去玩兒。

  他忽然想到要走路了。走路可以促成音樂的收穫。他心中裝滿了音樂,好似蜂房中裝滿了蜜一樣;他對著在心頭嗡嗡作響的金黃的蜜蜂笑著,往往那是一種轉調極多的音樂。節奏是蹦蹦跳跳的,反覆不已的,能夠使你白日做夢……嗬!關在屋裡迷迷糊糊的時候,你以為能創造節奏嗎?那只能像巴黎人一樣雜湊一些微妙而靜止的和聲!

  走得疲倦了,他便在林間躺下。樹木微禿,天色像雁來紅一樣的藍。克利斯朵夫恍恍惚惚在那裡出神,他的夢也漸漸染上從初秋的白雲里漏出來的柔和的光彩。他的血在奔騰。他聽到自己的思潮在胸中湍瀉。它們從四面八方湧來:彼此衝突的新世界與舊世界,已往的心靈的片段,像一個城裡的居民一般在他心頭逗留過的、昔日的旅客。高脫弗烈特在曼希沃墓前說的話又給想起來了:他等於一座活的墳墓,多少亡人和多少不相識的人在其中蠢動。他聽著這無量數的生命,很高興讓這個幾百年的森林像大風琴般的奏鳴,其中有的是妖魔鬼怪,宛如但丁筆下的森林。他不再像少年時代那樣的怕它們了,因為他有了能夠控制它們的意志。他最快樂的莫過於揮著鞭子使野獸們咆哮,讓自己清清楚楚地感覺到內心的動物園比以前更豐富了。他不是孤獨的,也永遠不會再孤獨。他一個人等於整個的軍隊,幾百年來那些快樂而健全的克拉夫脫都在他身上。跟仇視他的巴黎,跟一個種族對壘的時候,他也拿得出整個的種族,雙方是勢均力敵了。

  他住的那個寒磣的旅館,如今也嫌租金太貴而放棄了。他在蒙羅越區租了一間閣樓,雖然一無可取,空氣倒很流通,過路風是不斷的。好吧,他本來就需要暢快地呼吸。從窗里他可以看到一望無際的巴黎煙囪。搬家的事一下子就辦完了:一輛手推的小車已經足夠,克利斯朵夫自己推著走。最貴重的家具,除了他的舊箱子以外,便是一個從那時起非常流行的貝多芬人面像。他把它包得非常仔細,仿佛是件極有價值的藝術品。他和它是老在一起的。在巴黎的茫茫人海中,這是他棲身的島嶼,也是測驗他精神的氣壓表。他心靈的溫度,在那個人面像上比在他自己的意識上標顯得更清楚:一會兒是烏雲密布的天空,一會兒是熱情激盪的狂風,一會兒又是莊嚴的寧靜。

  他不得不減少食糧,一天只在下午一點鐘吃一頓。他買了一條粗大的香腸掛在窗上:每頓切著那麼厚厚的一片,加上一大塊麵包,一杯自己發明的咖啡,就算是盛宴了。他還很想把那個量分作兩頓吃。他恨自己胃口那麼好,惡狠狠地罵自己像餓鬼似的,只想著肚子。其實他的肚子也不成其為肚子了,他比一條瘦狗還要瘦。至於身體上旁的部分倒很結實,骨骼像鐵打的,頭腦也始終很清楚。

  他不大擔憂什麼明天的問題。只要有著當日的開支,他就不願意操心。等到有一天不名一文了,他才決意再到出版商那裡去轉一轉。可是到處都找不到工作。他兩手空空地回來,路上走過高恩介紹過他的哀區脫的音樂鋪子,他進去了,根本沒記起以前在很不愉快的情形中來過這兒。他一進門便遇到哀區脫,來不及退出來,已經被哀區脫瞧見了。克利斯朵夫也不願意露出退縮的神氣,竟自向哀區脫走過去,不知道說些什麼好,只預備必要的時候狠狠地頂他一下,因為他相信哀區脫對他一定還是傲慢的。事實可並不如此。哀區脫冷冷地伸出手來,說了幾句普通的客套問他身體怎麼樣,並且不等克利斯朵夫要求,便指著辦公室的門,自己閃在一旁讓他進去。他對於這個意料之中而已經不再期待的訪問,暗暗覺得歡喜。他表面上做得若無其事,實際上老在注意克利斯朵夫的行動。只要有機會聽到他的音樂,他總去聽。那次演奏《大衛》的音樂會,他也在場。對於群眾的惡意,他一點兒不表驚奇,因為他素來瞧不起群眾,而且他的確能感到作品的美。在巴黎,恐怕沒有一個人比哀區脫更能賞識克利斯朵夫藝術的特色的了。可是他絕不和克利斯朵夫說,不但為了克利斯朵夫得罪過他,並且也因為要他和藹可親根本不可能:那是他天生的缺陷。他真心預備幫克利斯朵夫的忙,卻絕對不肯自動表示:他等著克利斯朵夫上門來請求。現在克利斯朵夫既然來了,照理他很可以寬宏大量地藉此機會消除他們以前的誤會,不必叫克利斯朵夫再那麼委屈地向他開口,但他更喜歡讓克利斯朵夫把請求的話從頭至尾說一遍,並且還決意要把克利斯朵夫拒絕過的工作交給他做,哪怕只做一次也是好的。他給他五十頁樂譜,要他改編為曼陀鈴跟吉他的譜。這樣以後,哀區脫看他已經屈服,也就滿足了,便再給他一些比較愉快的工作,態度可始終那麼傲慢,令人沒法感激。而克利斯朵夫也真要被生活壓迫得無路可走了,才會再來找他。話雖如此,他寧願靠這些工作餬口——不管是多麼氣人的工作——而不願受哀區脫周濟。那是哀區脫試過一次的,而且也是出於誠意。克利斯朵夫早已感覺到哀區脫先要屈辱他然後幫助他的用意,所以即使不得不接受哀區脫的條件,至少可以拒絕他的施捨。他很願意為他工作:有來有往,清清楚楚,可絕不肯欠他一絲一毫的情。不像為了藝術而到處求人的華格納,他絕對不把自己的藝術看得比靈魂更重。不是自己掙來的麵包,他是咽不下去的。有一回他把頭天晚上做夜工趕起來的活兒送去的時候,哀區脫正在吃飯。哀區脫留意到他蒼白的臉色和不由自主投向菜盤的目光,斷定他還沒吃東西,便邀他一起吃。用意是很好。但哀區脫那麼明顯地令人感到他是看出了人家的窘況,以致他的邀請也像是布施了:那是克利斯朵夫寧可餓死也不接受的。他不得不坐在飯桌前面——因為哀區脫有話跟他說——但對於盤裡的菜絲毫不動,推說才吃過飯。其實他正是餓火中燒呢。

  克利斯朵夫很想不去找哀區脫,可是別的出版商比哀區脫更要不得。另外有一班有錢的音樂玩賞家,想出一句半句的音樂而不會寫下來。便把克利斯朵夫叫去,對他哼著自己嘔盡心血的結晶,說道:「你聽,這多美啊!」

  他們把這一句半句交給克利斯朵夫,要他拿去「發展」——就是說把它寫完篇——結果他們用自己的名字在一家大書鋪出版。隨後他們認為這件作品的確是自己寫的了。克利斯朵夫就認得一個這樣的人,舊家出身,手腳忙個不停的高個子,稱他「親愛的朋友」,抓著他的手臂,做出非常熱心的表情,湊著他的耳朵嘻嘻哈哈,嘟嘟囔囔地說些胡話,不時還大驚小怪地叫幾聲:什麼貝多芬啊,魏爾侖啊,奧芬巴赫啊,伊凡德·吉爾貝[169]啊……他要克利斯朵夫工作,可不想給酬報:只請他吃幾頓飯,拉幾下手就算了。最後他送給克利斯朵夫二十法郎,克利斯朵夫居然還那麼傻,為了交情而不肯收。而那天他袋裡的錢連一法郎都不到,同時還得買一張二十五生丁的郵票寄母親的信。那是魯意莎的命名節,克利斯朵夫無論如何要去封信的:可憐的婦人把兒子的信看得太重了,怎麼也少不了。雖然寫信對她是樁苦事,最近幾個星期她來信也比往常多了些。她受不了孤獨的痛苦,又下不了決心到巴黎來和兒子住在一起:她膽子太小,又捨不得她的小城、她的教堂、她的家。她怕出門。況且即使她願意來,克利斯朵夫也沒有路費給她。他自己過日子的錢也不是天天有呢。

  使他非常高興的是有一次洛金寄東西給他:克利斯朵夫為了她而跟普魯士兵打架的那個鄉下姑娘,寫信來說她已經結婚了,附帶報告他媽媽的消息,寄給他一籃蘋果和一方喜糕。這些禮物來得正好。那天晚上他正守著餓齋,又是四季齋,又是封齋[170]:掛在窗口釘子上的臘腸只剩一根繩子了。一收到這些禮物,克利斯朵夫自比為由烏鴉把食物送到岩上來的隱士。但那烏鴉大概忙著要給所有的隱士送糧,以後竟不再光顧了。

  雖然情形這樣苦,克利斯朵夫依舊不減其樂。他在面盆里洗衣服時,蹲在地下擦皮鞋時,嘴裡老打著呼哨。他用柏遼茲的話安慰自己:「我們應當超臨人生的苦難,用輕快的聲音唱那句歡樂的禱詞:震怒的日子……[171]」——他有時把這句唱到一半,停下來哈哈大笑,使鄰人聽了大為驚愕。

  他過著非常嚴格的禁慾生活。正如柏遼茲說的:「情人生涯是有閒和有錢的人的生涯。」克利斯朵夫的窮,謀生的艱苦,飲食極度的儉省,創造的熱情,使他沒有時間也沒有心緒去想到尋歡作樂。他不但表示冷淡,而且為了厭惡巴黎的風氣,竟變了極端的禁欲主義者。他拼命要求貞潔,痛恨一切淫穢的事。那並非說他沒有情慾。在別的時候,他也放縱過來。但他那時的情慾還是貞潔的:因為他所追求的不是肉體的快樂,而是絕對的捨身忘我與豐滿的生命。而當他一發現不是那麼回事的時候,就不勝氣憤地排斥情慾。他認為淫慾不是普通的罪惡,乃是毒害生命的大罪惡。凡是心中還有些古老的基督教道德而不曾被外來的沙土完全湮沒的人,凡是今日還能感到自己是強健的種族(就是憑著英勇的紀律而締造西方文明的)的後裔的人,都不難了解克利斯朵夫。他瞧不起那個國際化的社會把享樂當作獨一無二的目標、獨一無二的信條。當然,我們應當求幸福,希望人類幸福,應當把野蠻的基督教義兩千年來堆積在人類心頭的悲觀主義一掃而空。但我們必須存著造福人群的豪俠的信念。否則所謂求幸福是為的什麼?不是極可憐的自私自利嗎?少數的享樂主義者竭力想冒最少的危險去換最大的快樂,不管別人死活。是的,他們這種沙龍里的社會主義,我們領教過了!他們的享樂主義只宜於「肥頭胖耳」的民眾,只宜於安富尊榮的「特殊階級」,對於窮人卻是一味致命的毒藥:這些道理在提倡享樂主義的人不是比誰都明白嗎?……

  「享樂的生活是有錢人的生活。」

  克利斯朵夫不是個有錢的人,而且天生他是不會有錢的。他掙了一些錢就花在音樂上面,省下飯食去買音樂會門票。他買著最便宜的座位,在夏德萊戲院最高的一層樓上。他心中充滿了音樂,音樂代替了他的宵夜餐跟情婦。他那麼渴望幸福,又那麼容易滿足,對於樂隊的不夠標準簡直不以為意。他在兩三個鐘點以內快樂得迷迷糊糊,演奏的格調不高,音符的錯誤,只能使他泛起一點兒寬容的笑意:他踏進會場已經把批評精神丟開了,他這是為了愛而非為了批判來的。在他周圍,群眾也像他一樣地一動不動,半合著眼睛,在無邊的夢境中載沉載浮。克利斯朵夫仿佛看見一群人掩在黑影裡頭,蜷做一堆,像一頭巨大的貓,津津有味地體驗著、培養著他們的幻覺。半明半暗的黃澄澄的光線中,很神秘地顯出幾張臉,那種無可形容的風度、悄然出神的姿態,引起了克利斯朵夫的注意與同情:他留戀它們,聽著它們,終於和它們身心融成一片。有時那些心靈中也有一個會覺察到,雙方在音樂會的時間內隱隱然起一種共鳴的作用,互相參透生命中最隱秘的部分,直到音樂會終了,溝通心靈的洪流才會中斷。這種境界,是一般愛好音樂的人,尤其是年輕而盡情沉溺的人所熟知的:音樂的精華主要是由愛構成的,所以一定要在別人心中體驗才能體驗得完滿。唯其如此,音樂會中常常有人不知不覺地四處窺探,希望能在人堆里找到一個朋友,來分享他自個兒擔受不了的喜悅。

  在克利斯朵夫為了要充分領略音樂的甜美而挑選的這批臨時朋友中間,有一張在每次音樂會上都遇見的臉,特別吸引他。那是個風騷的女工,不懂音樂而極喜歡音樂的。她的側影好像一頭小野獸,一個筆直的小鼻子比她微微噘起的嘴和細巧的下巴只突出一點,往上吊的眉毛很細,眼睛很亮,完全是無愁無慮的女孩子,在她那個淡漠的恬靜的外表之下,有的是愛笑愛快活的心情。這些輕佻的姑娘、年輕的女工,也許最能映出久已絕跡的清明之氣,像古希臘雕像和拉斐爾畫上所表現的。當然這境界在她們的生命中不過是一剎那,歡情覺醒的一剎那,很快就萎謝的。但她們至少有過一會兒美妙的光陰。

  克利斯朵夫望著她非常高興:一張可愛的臉永遠使他心裡很舒服。他能夠欣賞而不動慾念,只從中汲取歡樂、力、安慰,甚至於德行。不必說,她很快就注意到他在看她,而他們之間也不知不覺有了那種磁性的交流。並且因為差不多在每次音樂會中都坐著老位置,兩人不久便熟悉了彼此的口味。聽到某些段落,他們互相會心地瞧一眼。她要是特別喜歡某一句,就微微吐著舌頭,好似要舔嘴唇的樣子。要是她覺得某一句不對勁,就不勝輕蔑地噘著嘴。這些小小的表情有點兒無心的做作,那是一個人知道自己被人注意的時候免不了的。有時聽到嚴肅的作品,她頗想做出莊嚴的神氣:側著腦袋,集中精神,臉上掛著點笑意,眼梢里覷著他是否注意她。他們倆已經成為很好的朋友,雖然從來沒說過一句話,甚至也不想——至少在克利斯朵夫方面——在音樂會散場的時候見見面。

  碰巧他們在某次晚上的音樂會中坐在一起。笑容可掬地遲疑了一會兒,兩人終於友好地攀談起來。她聲音很好聽,關於音樂說了許多傻話,因為她完全不懂而要裝懂,但她的確非常喜歡。最壞的跟最好的,馬斯內與華格納,她都愛好,只有那些平庸的東西她才厭煩。音樂對她是一種刺激感官的享樂,她全身的毛孔都在吸收,好似達娜哀的吸收黃金雨[172]。《特里斯坦》的前奏曲使她渾身發抖。《英雄交響曲》使她如臨戰陣,非常痛快。她告訴克利斯朵夫說貝多芬聾而且啞,但雖然這樣,雖然他生得奇醜,要是她認識他,她一定會愛他。克利斯朵夫分辯說貝多芬並不怎麼丑,於是他們討論到美醜問題。她承認這是看各人口味而定的,這一個人認為美的,另一個人可以認為不美:「人不是金洋錢,沒法討每個人歡喜。」克利斯朵夫寧可她不開口,那時倒更能聽到她的內心。音樂會中奏到《伊索爾特之死》的那一段,她把汗濕的手遞給他。他把它握著,直到樂曲終了。他們在勾連在一起的手指上感覺到交響樂的波流。

  他們一同出場,快到半夜了。兩人一邊談一邊向拉丁區走去。她攙著他的胳膊,由他送回家。到了門口,她正想替他帶路,他卻告辭了,全沒注意到她鼓勵他留下的眼色。她當場不禁為之愕然,繼而又大為氣惱。過了一會兒,她想到他這麼蠢又笑彎了腰。回到房裡脫衣服的時候,她又生起氣來,終於悄悄地哭了。她在下次音樂會中碰到他,很想裝出氣惱、冷淡、使性的神氣。但他那麼天真樸實,使她的心軟了下來。他們又談著話,只是她的態度比較矜持了些。他很誠懇地,同時極有禮貌地和她談著正經,談著美妙的事,談著他們所聽的音樂和他的感想。她留神聽著,竭力要跟他一般思想。她往往捉摸不到他說話的意義,可照舊相信他。她對克利斯朵夫暗暗抱著一種感激的敬意,面上卻差不多不露出來。由於一種不約而同的心理,他們只在音樂會場上談天。有一回他看見她跟許多大學生在一起。他們倆很莊嚴地行了個禮。她對誰都不提起他。她心靈深處有一個神聖的區域,藏著些美妙的、純潔的、令人安慰的東西。

  這樣,克利斯朵夫用不著有所行動,光是有他這樣一個人,就能給人一種心神安定的影響。他走到哪兒都不知不覺地留下一點兒內心的光。他自己可絕對想不到。在他身旁,就在他一座屋子裡面,有些他從未見過的人,也在無意中慢慢地感受到他的嘉惠於人的光輝。

  幾星期以來,克利斯朵夫便是守齋也沒有錢上音樂會去了。寒冬已屆,在他那間最高層的屋子裡,他凍僵了,不能再一動不動地坐在桌子前面。於是他下樓到巴黎街上亂跑,想靠走路來取暖。他常常會忘了周圍熙熙攘攘的人,遁入無窮無極的時間中去。只要看到喧鬧的街道之上,淒冷的明月掛在天空,或是白茫茫的霧裡透出一輪紅日,他就會覺得煩囂的市聲頓時消滅,整個的巴黎沉入了無垠的空虛,那些生活景象仿佛是久已過去的幾百年以前的生活的影子……文明的外衣沒有能完全遮蓋了的自然界中的獷野的生活。只要有點兒極細微的平常人無從感知的徵象,就能使克利斯朵夫窺到那生活的全豹。在街面的石板縫中長出來的青草,在荒瘠的大街上,在沒有空氣沒有泥土的鐵欄中抽芽的樹木,跑過的一條狗,飛過的一頭鳥,充塞於原始天地而被人類毀滅了的野獸的最後一批遺蹟,一群飛舞的蚊蚋,侵蝕一個市區的無形的疫癘:光是這些現象,已經能夠使大地的浩然之氣衝出閉塞的人類暖室,吹在克利斯朵夫的臉上,鞭策他的生命力把它鼓動起來。

  在這種長時間的散步中——往往餓著肚子,幾天地不跟任何人交談,他可以無窮無盡地做著夢。飢餓與沉默更刺激了這種病態的傾向。夜裡他睡眠不安,做著累人的夢,時時刻刻看到他的老家,看到兒時的臥室,音樂老是和他糾纏不清。白天,他又跟那些躲在他心中的人,親愛的人,離別的與亡故的人談著話。

  十二月里一個潮濕的下午,堅硬的草地上蓋著冰花,灰色的屋頂與穹窿在大霧中變得一片迷糊,枝幹裸露的樹,瘦長的、畸形的,浴著水汽,好似海洋底下的植物。克利斯朵夫從上一天起就老打著寒噤,無論如何不能使自己溫暖,便走進了他不大熟識的羅浮宮。

  至此為止,繪畫沒有使他怎麼感動過。他太沉溺於內心的天地了,來不及再去把握色與形的世界。它們對他的影響僅限於它們跟音樂共鳴的部分,而那只能給他一種變了樣的影子。當然,他也本能地隱隱約約地感覺到眼睛看的形式與耳朵聽的形狀,它們的和諧都受著同樣的規則支配;他也感覺到心靈深處的水波便是色彩與聲音兩條巨川的發源地,只是在人生的分水嶺上往兩個相反的方向分了路,灌溉著兩個不同的山坡。但他只認得兩個山坡中的一個,到了要應用眼睛的王國內就迷路了。所以那眼神清朗,號稱為光明世界的王后的法蘭西,它最動人而也許最自然的魅力的秘密,克利斯朵夫始終沒有發現。

  即使克利斯朵夫對繪畫感到興趣,以他十足地道的德國人氣息,也不容易接受一種這樣不同的視覺的境界。有些風雅的德國人唾棄德國人的感覺而醉心於印象派,或是十八世紀的法國畫——有時還自命為比法國人了解得更深刻:克利斯朵夫可不是這樣。跟他們比較,他也許是個野蠻人,但他老老實實做著野蠻人。布歇畫上的粉紅色的臀部;華多的下巴肥胖、多愁多病的才子,肌肉豐滿的美人,胸衣高聳而精神完全是浮華空虛的人物;格勒茲的一本正經的眼色;弗拉高那[173]的撩得很高的襯衣:所有這些富有詩意的裸體的玩意兒給他的印象不過跟一份專講色情的時髦報紙相仿。他完全沒感覺到畫上富麗堂皇的和諧。歐洲最精練的古文明的,那種綺麗的而有時也帶點淒涼的夢境,對他是更生疏了。對於十七世紀的法國畫,他也不見得更能賞識繁文縟節的虔誠,講究氣派的肖像;幾個最嚴肅的大師的冷淡與矜持的態度,尼古拉·波生嚴峻的作品,和斐列伯·特·香班涅[174]色彩不鮮明的人像上所表現的灰色的靈魂,正是教克利斯朵夫和法國古藝術無從接近的。此外,他根本不認識新派藝術。而即使認識了,恐怕也不免於認識錯誤。在德國的時候他受到相當誘惑的現代畫家只有一個伯克林[175],但這位作家也不會使克利斯朵夫了解拉丁藝術。克利斯朵夫所領會的是這個粗暴的天才的原始與粗野的氣息。他的眼睛看慣了生硬的顏色,看慣了那個如醉如狂的野蠻人的大刀闊斧的東西,當然不容易接受法國藝術的半明半暗的色調,與柔和纖巧的和諧。

  但一個人生活在一個陌生的環境裡絕不能無所沾染。環境多少要留些痕跡在你身上。儘管深閉固拒,你早晚會發覺自己有些變化的。

  那天傍晚在羅浮宮一間間的大廳上溜達的時候,他就有些變化了。他又累,又冷,又餓,廳上只有他一個人。在他周圍,荒涼的畫廊罩著陰影,那些睡著的形象開始活動了。克利斯朵夫渾身冰凍,悄悄地在埃及的斯芬克斯、亞敘利的怪物、班爾賽巴里的公牛、巴利西的巨蛇中間走過[176]。他覺得自己進了神話世界,心頭有些神秘的激動。人類的幻夢——心靈的各種奇異的花——把他包裹著……

  走進連塵埃都是黃澄澄的畫廊,色彩燦爛的果園,沒有空氣的圖畫之林,像發燒一般而快要病倒的克利斯朵夫,精神上突然受到一個極大的震動。他被飢餓、室內的溫度,和五光十色的圖畫攪得昏昏沉沉,視而不見地走著:他頭暈了。走到靠著塞納河的畫廊盡頭的地方,他站在倫勃朗的《善心的撒瑪利亞人》前面,怕自己倒下,雙手抓著畫前的鐵欄杆,把眼睛閉了一會兒。等到重新睜開眼來,看著那幅跟他的臉非常貼近的畫的時候,他給迷住了……

  日光將盡。它已經遠去,已經死了。看不見的太陽往黑暗中沉沒了。這個奇妙的時間,心靈經過了一天的工作,睏倦交加,人於麻痹狀態,正好是精神的幻覺起來活動的時候。一切都寂靜無聲,只聽見血在脈管里流動。無力動彈,氣息僅屬,心裡頭一片悽愴,沒法自主了……只希望能投入一個朋友的懷裡……只希望有奇蹟出現,覺得它就要出現了……是的,它來了!昏暗的暮色中閃出一道金光射在壁上,射在背著垂死者的人的肩上,浸潤著那些平凡的東西與卑微的人物,於是一切都顯得和平甘美,有了神明的光輝。上帝親自用他那雙有力而仁愛的手臂緊緊摟著那些受難的、病弱的、醜陋的、貧窮的、骯髒的人,摟著那個襪子掉在腳跟上的僕人,那些蜂擁在窗下的畸形的臉,那些一言不發、心懷恐怖的麻木的生靈——緊抓著倫勃朗畫上所有的可憐的人,那群除了等待、哆嗦、哭泣、祈求以外一無辦法的、受著束縛的、微不足道的靈魂[177]。可是上帝就在這兒。我們並不看到他的本相,只看到他的光輪,和他照在眾人身上的光影。

  克利斯朵夫搖搖晃晃地走出羅浮宮,頭痛欲裂,什麼都看不見了。在街上,他竟不大注意到石板之間的水窪和在鞋子裡直淌的雨水。天快黑了,塞納河的上空一片昏黃,一朵內心的火焰卻像一盞燈似的在那裡照著。克利斯朵夫的眼睛始終還在著魔的狀態。他覺得什麼都不存在:車輛並沒震動街道;行人濕透的雨傘並沒撞著他的身體;他並沒在街上走,也許是坐在家裡,做著夢;也許他已經不存在了……突然之間——他身子虛極了——他一陣頭暈,覺得自己要像石塊似的向前倒下去了……但那不過是一剎那的事:他緊了緊拳頭,挺了挺腿,馬上把身體撐住了。

  正在那個時候,正當他的意識從深淵裡浮起來的一剎那,他的目光冷不防跟街道對面一道他很熟識而似乎在呼喚他的目光碰在了一處。他停下來,愣了一愣,心裡想在哪兒見過的。過了一會兒他才認出這雙淒涼而溫柔的眼睛,原來就是那個被他在德國無意中砸了差事,他竭力想向她道歉而沒有能找到的法國女教員。她也在喧鬧的人群中站住了,望著他。他忽然看見她想排開眾人,走下人行道,向他這邊過來。他趕緊迎上前去,可是無數的車輛擁塞在一起,把他們隔離著。他還看見她在人牆那一邊掙扎,他想不顧一切地衝過去,不料被一匹馬撞了一下,在泥濘的柏油路上滑跌了,差點兒給壓死。等到他渾身泥污地爬起來,好容易到了對面階沿上,她已經不見了。

  他想追著去找她。可是又來了一陣頭暈,只得罷了。病已經發作,他明明覺得而不肯承認,還固執著不肯就回去,反而繞著遠路走。但這不過是自討苦吃:臨了他非認輸不可。他手癱腳軟,好容易才回到家裡。在樓梯上,他又透不過氣來,只能坐在踏級上歇一歇。進了冰冷的臥室,他還硬撐著不睡,坐在椅子上,渾身浸透了雨水,腦袋重甸甸的,呼吸急促,昏昏然聽著那些跟他一樣困憊的音樂。《未完交響樂》的句子在他耳邊掠過。可憐的舒伯特!他寫這個曲子的時候也是孤獨的,發著高熱,神思恍惚,處於大夢以前的半麻痹狀態:他坐在火邊沉思遐想,懶洋洋的音樂在四面飄浮,好比不大流暢的水;他耽溺在那個境界裡,仿佛一個半睡半醒的兒童對著自己編造的故事出神,翻來覆去地念著其中的一段;然後是睡眠來了……死神降臨了……而克利斯朵夫也聽見另外一段音樂在耳邊飄過,那境界像一個人雙手滾熱,眼睛緊閉,堆著一副憔悴的笑容,心裡充滿著嘆息,正在想像那個解脫一切的死;那音樂便是巴赫的《康塔塔》中第一段合唱:親愛的上帝,我何時死?……多舒服!沉浸在這些波折柔緩的、剛健婀娜的樂句中,像朦朧一片的遠鍾……死,跟大地的和平恬靜合而為一!……「然後連自己也化為塵土……」

  克利斯朵夫振作了一下,排斥這些病態的思想,不讓那個想把病弱的靈魂吞噬的女妖的笑影誘惑。他站起身子想在房裡走走,可是支持不住。他發冷發熱,打著哆嗦,不得不躺上床去。他覺得這一回情形真是嚴重了,但他精神絕不屈服,絕不像一般害了病就讓病魔擺布的人。他竭力掙扎,不願意害病,尤其是打定主意不願意死。他還有在家鄉等著他的可憐的媽媽,他還有他的事業要干,他絕不讓疾病來致他死命。他咬緊著打戰的牙齒,迸足著正在消失的意志,好似一個善於泅水的人和驚濤險浪搏鬥。他時時刻刻往下沉:一片囈語,一堆雜亂的形象,或是故鄉的或是巴黎沙龍的回憶;還有節奏與樂句的糾纏,無窮無盡地在那裡打轉,像馬戲班中的馬;還有《善心的撒瑪利亞人》突然放出來的那道金光;黑影里的可怖的面貌;然後是深淵,是黑暗。過了一會兒,他重新浮起,撕破那些妖形怪相的雲霧,拳頭與牙床都在抽搐。他拼命抓著他現在和過去的一切所愛的人,抓著剛才瞥見的女友的臉影,抓著他疼愛的媽媽,抓著他永遠不滅的本體,覺得那是大海之中的岩石:「死神吞噬不了的……」可是岩石又被海水淹沒了,一個巨浪把靈魂沖開了。克利斯朵夫重新在昏迷中掙扎,說著荒唐的囈語,他在指揮,在演奏,一個幻想的樂隊:喇叭,鑼鼓,鐃鈸,笛,低音大提琴……他發狂般地亂拉,亂吹,亂打,做出演奏各種樂器的動作。可憐他鬱積著的音樂在胸中翻騰。幾星期以來既不能聽,又不能演奏,他像一口受著高壓力的汽鍋,差不多要爆裂了。某些糾纏不已的樂句像螺旋般鑽進他的腦子,刺著耳膜,使他痛得直嚷。高潮過去以後,他倒在枕上,累得要死,渾身是汗,軟癱著,上氣不接下氣地快窒息了。他在床前放著水瓶,常常喝幾口。隔壁屋子的聲響,頂樓上關門的聲音,都把他嚇得直跳。他在昏懵中痛恨那些四周的人物。但他的意志始終在奮鬥,它吹起英勇的軍號和魔鬼宣戰……「即使世界上都是妖魔,即使它們要吞噬我們,我們也不怕……」

  而在他翻滾不已的、火辣辣的、黑暗的海面上,忽然展開一片平靜的境界,透出一些光明。小提琴與七弦琴靜靜地在那裡低吟,喇叭與角笛莊嚴肅穆地吹出勝利的曲調,同時病人心頭又奏起一闋不屈不撓的歌,好似抵禦狂濤的一堵巨牆,好似約翰·賽巴斯蒂安·巴赫的聖歌。

  正當他發著高熱和幽靈掙扎,胸部快要悶塞而竭力撐拒的時候,他迷迷糊糊地覺得房門打開了,有個女人拿著一支蠟燭走進來。他以為又是一個幻象。他想說話而不能,又暈過去了。每隔一些時候,他神志清醒一些,覺得有人把他的枕頭墊高了,腳上添了一條被,背後又有些熱騰騰的東西;或是睜開眼來,看見床跟前坐著一個臉並不完全陌生的女子。隨後他又看到另外一張臉,原來是個醫生在替他看病。克利斯朵夫聽不清他們的話,但猜到是說要把他送醫院。他想跟他們爭,想大聲地嚷著說不願意去,寧可孤零零地死在這兒。可是他嘴裡只發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聲音。那女的居然懂得他的意思,代他拒絕了,回過來安慰他。他竭力想知道她是誰。等到他好容易能迸出一句有頭有尾的話的時候,他就提出這個問句。她回答說她是他頂樓上的鄰居,因為聽到他哼唧,就冒昧地進來了,以為他需要什麼幫助。她恭恭敬敬地請他不要耗費精神說話。他聽從了。並且剛才費了一點勁已經筋疲力盡,他只能躺著不動,一聲不出,可是頭腦繼續在工作,拼命要把一些散亂的回憶歸在一起。他在哪兒見過她的呢?……終於想起來了:不錯,他是在頂樓的走廊里見過的,她是個幫傭的,叫作西杜妮。

  他半合著眼睛望著她,她可沒有發覺。她個子很小,表情嚴肅,腦門鼓著,往後梳的頭髮把蒼白的腮幫的上部和太陽穴都露在外邊,骨頭很顯著,短鼻子,淡藍眼睛,眼神又溫和又固執,厚嘴唇抿得很緊,皮膚帶點兒貧血,神氣很謙卑,深藏,有點發僵。她非常熱心地照顧著克利斯朵夫,可是不聲不響,不表示親密,從來不忘了她女僕的身份和階級的區別。

  等到他病勢減輕而能聊天的時候,他的忠厚誠懇使西杜妮說話比較隨便了些,但她始終提防著,有些事(他看得出來)她是不說的。她一方面很謙虛,一方面很高傲。克利斯朵夫只知道她是布勒塔尼人,本鄉還有個父親,她提到的時候說話很小心;可是克利斯朵夫不難猜到他是個遊手好閒的酒鬼,只管尋歡作樂而剝削女兒;她的傲氣使她一聲不出地讓他剝削,經常把一部分工資寄給他。她肚裡可完全明白。另外她還有個妹子正在預備受小學教師的鑑定試驗,那是她覺得挺得意的。妹子的教育費差不多全部歸她負擔。她做活非常賣力。

  「你現在的位置不壞嗎?」克利斯朵夫問她。

  「是的,可是我想離開。」

  「為什麼?是不是不滿意主人?」

  「噢!不是的,他們對我很好。」

  「那麼是工錢太少了?」

  「也不是的……」

  他不大明白,想要了解她,逗她說話。但她講來講去不過是她單調的生活、謀生的艱難,而她也不在乎這些:她不怕工作,那是她的一種需要,幾乎是種樂趣。她不說自己最感壓迫的是無聊。他只是猜到。慢慢地,由於深切的同情所引起的直覺,而這直覺是因為疾病的刺激而變得更敏銳,因為想起親愛的老母在同樣生活中所受的苦難而變得更深刻的,他居然能看透西杜妮的心事。他仿佛身歷其境地看到這種悶人的、不健康的、反自然的生活——在布爾喬亞社會中,這是當僕人的最普通的生活——他看到那些並不兇惡可是漠不關心的主人,有時除了差遣之外幾天不跟她們說一句話。她整天坐在沒法喘氣的廚房裡,一扇天窗也是被柜子擋著,望出去只看見一堵骯髒的白牆。所有的快樂就是主人們漫不經意地說一聲沙司做得不錯或是烤肉烤得恰到好處。幽禁的生活,沒有空氣,沒有前途,沒有一點慾念與希望的光,對什麼都不感興趣。最苦悶的時間是主人們到鄉下過假期的時候。他們為了經濟關係不帶她一塊兒去,付了她工錢,可不給她回家的路費,讓她自己有錢自己去。她既沒有這個欲望,也沒這個能力。於是她孤零零地待在差不多空無一人的屋子裡,不想出門,甚至也不跟別的僕役搭訕。她瞧不起她們,因為她們粗俗、不規矩。她不出去玩兒,生性很嚴肅、儉省,又怕路上碰到壞人。她在廚房或臥室里坐著:從臥室望出去,除了煙囪之外,可以看見一所醫院的花園裡一株樹的樹頂。她不看書,勉強做些活兒,迷迷糊糊的,百無聊賴,煩悶得哭了。她能無窮無盡地哭,哭簡直是她的一種樂趣。但是她煩惱到極點的時候,連哭都哭不出來,心像凍了冰一樣。隨後她竭力振作起來,或是自然而然地又有了生意。她想著妹子,聽著遠處的揚琴聲,胡思亂想,老是計算要多少天做完某件工作,要多少天才能掙多少錢。她常常算錯,便重新再算,終於睡著了。日子過去了。

  除了這種特別消沉的情形,她也有像兒童般愛取笑的快活勁兒。她笑別人,笑自己。她對於主人們的行為並非見不到,心裡也並非不加批判:例如他們因為無所事事而來的煩惱,太太的郁怒和發愁,所謂優秀階級的所謂正經事兒,對一幅畫、一曲音樂、一本詩集的興趣。她只有健全而粗疏的判斷力,既不像十足巴黎化的女僕那麼充時髦,也不像內地老媽子那樣只崇拜她們不了解的東西。她對於彈琴、談天,一切文雅的玩意兒,不但沒用而且可厭的,在自欺欺人的生活中占著偌大位置的事,都抱著敬而遠之的輕蔑態度。她不免把自己過的現實生活,和這種奢侈生活的虛幻的苦樂,似乎一切都由煩悶製造出來的苦樂,暗中比較一番。但她並不因此而憤憤不平。世界就是這麼回事。她忍受一切,惡人,傻子,一律忍受。她說:「本來嘛,各種人合起來才成其為世界。」

  克利斯朵夫以為她有宗教信仰作支持。但有一天,她提起那些更有錢更快樂的人的時候,說:「歸根結底,所有的人將來都是一樣的。」

  「將來?什麼時候?」克利斯朵夫問,「社會革命以後嗎?」

  「革命!嘿!還遠得很呢!我才不信那些傻話。反正將來大家都是一樣的。」

  「什麼時候呢?」

  「當然是死了以後嘍!那時不是誰都完了嗎?」

  他對著這種心平氣和的唯物主義的看法非常詫異,心裡想:「要是沒有來世,那麼一個人過著像你這種生活而眼看別人比你更幸福,不是太可怕了嗎?」

  雖然他不說,她似乎猜到了他的意思。她很冷靜地用著一種聽天由命而遊戲人生的態度繼續說:「一個人總得認命。怎麼能每個人都中頭獎呢?我們運氣不好:話不是說完了嗎?」

  她甚至不想到外國(有人找她上美洲)去找一個多掙點兒錢的位置。她從來沒有離開本國的念頭。她說:「天下的石子都是一樣硬的。」

  她骨子裡有一種懷疑的玩世不恭的宿命觀。她完全是那種法國鄉下人,很少信仰,或竟全無信仰;不需要什麼生活的意義,生命力卻非常的強;人很勤謹,對什麼都很冷淡,對一切都不滿意,可是很服從;不怎麼愛人生,卻又抓得很緊,也用不著空空洞洞的鼓勵來保持他們的勇氣。

  從來沒見識過這等人的克利斯朵夫,看到這個誠樸的少女一無信仰,好不奇怪。他佩服她會留戀沒有樂趣沒有目標的人生,尤其佩服她不需要依傍而很堅強的道德意識。至此為止,他所認識的法國平民只是從自然主義派的小說和當代小名士的理論中看到的。這批人剛和十八世紀與大革命時代的風氣相反,喜歡把沒有教育的人描寫成無惡不作的野獸,以便遮掩他們自身的罪惡……現在他才不勝驚異地發現了西杜妮這種不稍假借的誠實。那不是道德問題,而是本能與骨氣的問題。她也有她貴族式的驕傲。我們倘若相信平民就是粗俗的同義字,那就大錯特錯了。平民之中有貴族,正如布爾喬亞中有下等階級。所謂貴族,是指那些具有比別人更純潔的本能,也許還有更純潔的血統的人。他們也知道這一點,知道自己的身份而有不甘自暴自棄的傲骨的。這種人當然為數不多,但即使處於孤立的地位,大家仍然知道他們是第一流人物。只要有他們在場,別人就會有所顧忌,不得不拿他們做榜樣,或者裝作這樣。每個省,每個村子,每個集團,它的面目多少是它的貴族的面目。這裡的輿論嚴,那裡的輿論寬,都看各該地方的貴族而定。雖然今日「多數人」的力量這樣過分地膨脹,這批默默無聲的少數分子的固有的權威還是沒改變。比較危險的倒是他們離開本鄉,散到遙遠的大都市中去。但即使如此,即使他們孤零零地迷失在陌生的社會裡,優秀種族的個性始終存在,沒有被周圍的環境同化。克利斯朵夫所看到的巴黎的一切,西杜妮幾乎一點兒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報紙上肉麻而猥褻的文學,和國家大事同樣對她不生關係。她甚至不知道有所謂平民大學。即使知道,她也不見得會比對宣道會更感興趣。她做著自己的工作,想著自己的念頭,沒有一絲借用別人的。克利斯朵夫為此贊了她幾句。

  「這有什麼稀奇呢?」她說,「我就跟大家一樣。難道您沒見過法國人嗎?」

  「我在法國人中間混了一年了,除了玩兒以外,或者學著別人玩兒以外還能想到別的事的,我連一個都沒見過。」

  「不錯,」西杜妮說,「您只看到有錢的人。有錢的人是到處一樣的。其實您還什麼都沒看見。」

  「好吧,」克利斯朵夫回答,「那麼讓我來從頭看起。」

  他這才第一次見到法蘭西民族,見到那使人覺得不朽,跟他的土地合而為一,像土地一樣眼看多少征服它的民族、多少一世之雄煙消雲散而它始終無恙的法國民族。

  他慢慢地恢復健康,開始起床了。

  他第一件操心的事是要償還西杜妮在他病中墊付的款子。既然還不能出門去找工作,他便寫信給哀區脫,要求預支一筆錢。哀區脫逞著那種又冷淡又慷慨的古怪脾氣,過了十五天才有回音。在這十五天之內,克利斯朵夫拼命地折磨自己,對西杜妮端來的食物差不多動都不動,直要被逼不過,才吃一些牛奶跟麵包,而過後又責備自己,因為那不是自己掙來的。然後他從哀區脫那兒接到了款子,並沒附什麼信。在克利斯朵夫害病的幾個月里,哀區脫從來不想來打聽一下他的病狀。他有種天賦,能夠幫了人家的忙而叫人家不喜歡他。因為他自己在幫忙的時候心裡就沒有什麼愛。

  西杜妮每天下午跟晚上來一下。她替克利斯朵夫預備晚餐:毫無聲響地,很體貼地招呼他的事。看到他衣服破爛,她便一聲不出地拿去補了。他們之間不知不覺增加了多少親切的情分。克利斯朵夫嘮嘮叨叨地講到他年老的母親,把西杜妮聽得感動了,她設身處地自比為孤苦伶仃地留在本鄉的魯意莎,對克利斯朵夫抱著慈母般的溫情。他跟她說話的時候也努力想解釋他天倫的渴望,那是一個病弱的人感覺得格外迫切的。和西杜妮在一起,他覺得精神上特別能夠接近自己的母親。他有時向她吐露一部分藝術家的苦悶。她很溫柔地為他抱怨,同時看他為了思想問題而悲哀不免認為多此一舉。這一點也使他想起他的母親,覺得很快慰。

  他想逗她說些知心話,但她不像他那樣肯隨便發表。他說笑似的問她將來要不要嫁人。她照例用著聽天由命和看破一切的口氣回答說:「給人當差的根本談不到結婚,那會把事情搞得太複雜的。並且要挑到恰當,而這又不是容易的事。男人都是壞蛋。看你有錢,他們就來追求;把你的錢吃光了,就掉過頭去不理啦。這種榜樣太多了,我還想去吃這個苦嗎?」——她沒說出她已經有過一次毀婚的事:未婚夫因為她把所掙的錢統統供給她的家屬,就把她丟了。看見她在院子裡很親熱地和鄰居的孩子們玩,在樓梯上碰見他們又很熱烈地擁抱他們,克利斯朵夫不由得想起他認識的一位太太,覺得西杜妮既不傻,也不比別的女子丑,倘使處在那些太太們的地位,一定比她們高明得多。多少的生命力被埋沒了,誰也不以為意。另一方面,地球上卻擠滿著那些行屍走肉,在太陽底下僭占了別人的位置和幸福!……

  克利斯朵夫絲毫不提防。他對她很親熱,太親熱了。他像大孩子一樣地惹人憐愛。

  有些日子,西杜妮神氣很頹喪,他以為是她太辛苦的緣故。有一回正談著話,她推說有件事要做,突然站起身來走了。又有一回,克利斯朵夫對她表示得比往常更親熱了些,她便幾天沒有來;而再來的時候,她跟他的說話更拘束了。他尋思在什麼地方得罪了她。他問她,她趕緊說沒有;但她繼續跟他疏遠。又過了幾天,她告訴他要走了:她辭掉工作,離開這兒了。她說些冷冷的、不大自然的話,感謝他對她的好意,祝他和他的母親身體康健,然後和他告別了。她走得這樣突兀,使他驚異到極點,竟不知道說什麼好。他探聽她離開的動機,她只是支吾其詞;他問她上哪兒去做事,她也置之不答,並且為了直截了當打斷他的問話,竟站起身子走了。在房門口,他向她伸出手去,她興奮地握了一握,但臉上仍舊沒有什麼表情。自始至終,她都是這副發僵的神氣。她走了。

  他永遠不明白她為什麼走的。

  冬季長得很。潮濕、多霧、泥濘的冬季,幾星期看不見太陽。克利斯朵夫的病雖然大有起色,還沒完全好。右邊的肺老是有一處地方作痛,傷口在慢慢地結疤,劇烈的咳嗆使他夜裡不能安眠。醫生禁止他出門,甚至還想教他往東南海濱或大西洋上的加拿里群島去療養。但他非上街不可。要是他不去找晚飯,晚飯絕不會來找他的。人家又開了許多他沒錢購買的藥品。因此他乾脆不去請教醫生了:那不是白費錢嗎?並且在他們面前,他老是很窘。他們彼此沒法了解:簡直是兩個極端的世界。醫生們對於這個自命為一個人代表整個天地,而實際是像落葉一般被人生的巨流衝掉的窮藝術家,抱著一種帶點訕笑與輕視的同情心。他被這些人瞅著、摸著、拍著,非常畏縮。他對自己病弱的身體好不慚愧。他想:「將來它死了,我才高興呢!」

  雖然受著孤獨、貧病和種種苦難的磨折,克利斯朵夫仍是很有耐性地忍受他的命運。他從來沒有這樣的耐性,連自己都為之詫異了。疾病往往是有益的。它折磨了肉體,可是把心靈解放了,淨化了:日夜不能動彈的時候,平時害怕太劇烈的光明而被健康壓在下面的思想抬頭了。從來沒害過病的人絕不能完全認識自己。

  疾病使克利斯朵夫心非常安靜。它把他生命中最凡俗的部分剔淨了。他用著比以前更靈敏的官能,感覺到那個富有神秘的力量的世界,那是每人心中都有而被生活的喧擾掩蓋得聽不見的。他那天發著高熱在羅浮宮中見到的景象,連最微末的回憶都深深地刻在心頭。從此他就置身於和倫勃朗的名作同樣溫暖、柔和、深沉的氣氛中。那顆無形的太陽放射出來的光彩,他心中也一樣地感受到。雖然絕對沒有信仰,他仍覺得自己並不孤獨:神明的手牽引著他,把他帶到一個跟神相遇的地方。而他也像小孩子一樣地信賴它。

  多少年來第一次,他不得不休息。發病以前過度緊張的精神使他筋疲力盡,至今還沒恢復,所以便是療養時期的疲乏倦怠對他也是一種休息。克利斯朵夫幾個月地提心弔膽,日夜警惕,如今才覺得自己老盯著一處的目光漸漸地鬆了下來。但他並不因之而減少他的堅強,只是變得更近人情。天性中那股強大而有點畸形的生命力往後退了一步,他使自己和別人一樣,精神上的偏執和行為方面的殘酷與無情都給去盡了。他再也不恨什麼,再不想到可惱的事,即使想到,也不過聳聳肩膀。他對自己的痛苦想得比較少,而對別人的想得比較多了。自從西杜妮使他想起地球上到處都有謙卑的靈魂默默無聲地熬著苦難,毫無怨嘆地奮鬥,他就為了他們而把自己忘了。素來並不感傷的他,這時也不禁有些神秘的溫情:那是在一個病人心中開出來的花。晚上,靠著院子那邊的窗,聽著黑夜裡神秘的聲音……附近的屋子裡有人唱著歌,遠聽更顯得動人,一個女孩子天真地彈著莫扎特……他心裡想:

  「你們,我並不認識而都愛著的人,還沒受過人生的烙印、做著些明知是不可能的美夢、跟敵對的世界掙扎著的人——我願意你們幸福!噢,朋友們,我知道你們在那兒,我張著臂抱等你們……是的,我們之中隔著一道牆。可是我會一塊一塊地把牆拆毀的,同時我自己也消磨完了。咱們能有一天碰在一起嗎?在另外一道牆——死——沒有築起以前,我還來得及趕到你們前面嗎?……管他!孤獨就孤獨吧,孤獨一世吧,只要我為你們工作,為你們造福,只要你們以後能稍稍愛我,在我死了以後!……」

  大病初癒的克利斯朵夫就這樣喝著「愛與苦難」這兩位保姆的乳汁。

  在這個意志比較鬆懈的情形之下,他覺得需要和別人接近。雖然身體還十分軟弱,出門還不大妥當,他往往清早或傍晚出去,那是群眾像潮水般從人煙稠密的街上涌往工作場所,或是從那兒回來的時間。他要到人與人息息相通的氣氛中去浸一下,提提神。他並不跟誰交談,也沒有這念頭。他只要看人家走過,猜他們的心事,愛他們。他又親切又同情地瞧著那些急急忙忙趕路的工人,不曾工作已經有了睏倦的神氣——瞧著這些青年男女,臉色蒼白,表情活潑,掛著一副古怪的笑容;瞧著那些透明而活動的臉,隱隱然可以看到欲望,憂患,遊戲人生的心理,像潮水般流過;瞧著這批大都會裡多麼聰明的、太聰明的、有些病態的市民。他們都走得很快,男人們一邊走一邊讀報,女人們一邊走一邊啃著月牙餅。一個亂發蓬鬆的少女在克利斯朵夫身旁走過,臉睡得有點虛腫,像山羊一般邁著小步,顯得煩躁、急促,克利斯朵夫恨不得犧牲自己一個月的壽命來使她多睡一兩個鐘點。噢,要是真有人跟她這麼提議,她才不會拒絕呢!他真想把那些悠閒的有錢的婦女,養尊處優而煩悶的人,這時候還在重門深鎖的寢室里高臥的,從床上拖起來,讓這些灼熱而睏倦的身體,感覺新鮮、內心生活並不豐富可是活潑而貪戀生命的人,去躺在他們床上,過一下那種安閒的生活。這般機靈而疲乏的小姑娘,又狡猾,又純樸,那麼無恥那麼天真地貪快樂,而骨子裡倒是誠實勤勞的女工:他現在看待她們非常寬容了。即使其中有幾個當面訕笑他,或者對著他這個眼睛火辣辣的大孩子彼此示意,他也不生氣了。

  他也常在河濱大道上一邊徘徊,一邊沉思遐想。這是他最喜歡散步的地方。在這兒,他仿佛看到了心中渴念的,給他童年時代多少安慰的大河。當然,這不是萊茵河,既沒有它浩浩蕩蕩的氣勢,也沒有那遼闊的遠景跟廣大的平原,可以讓他游目騁心。眼前這條河睜著灰色的眼睛,披著淺藍的外衣,憑著它細膩而明確的線條,嫵媚的姿態,柔軟的動作,在濃艷的城市裡懶懶地伸展著;橋樑是它的手釧,紀念建築是它的項鍊;它像一個美女般對著自己的艷色微笑……這才顯出了巴黎的光明!克利斯朵夫在這城裡第一樣喜歡的便是這條河;它一點一點地浸透了他的心,不知不覺把他的氣質變換了。他認為這是最美的音樂,唯一的巴黎音樂。在暮色將臨的時分,他幾小時地在河濱流連,或是走進古法蘭西的花園[178],欣賞著和諧的光線照在紫色的霧靄繚繞的大樹頂上,照在灰色的雕像和花盆上,照在紀念建築的滿生苔蘚的石頭上;而那些建築物都是王朝的遺蹟,吸收了幾百年的日光的。這種微妙的氣氛,是柔和的太陽與乳汁般的水汽融化成的——銀色的塵霧中就有歡樂的民族精神在飄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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